永远的小牛
丙辰三十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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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遗像…。
每看到它,
就引起我无尽的回忆,
无限的悲伤…
你当真就永远走了么?
你的脚步未免太匆忙。
你才二十岁呀,
前程对你是多么灿烂、漫长…
但是,
你确实走了。
留给我的,
只有永不磨灭的记忆,
这张微笑的遗像…
翻开陈旧的日记,我久久凝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英俊的青年,身着军装,向我微笑。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我的脑海被悲痛凝滞了,我的思绪一片灰蒙,缓缓下沉,随着时光黑洞,回到三十多年前……。
我们叫他小牛,小牛是他的绰号。当我们迎来第二批工农兵学员不久,就听说新同学里来了两个牛皮高手,一位来自农村,一位来自部队,吹起牛来天花乱坠、眉飞色舞。农村来的那位同学比部队来的更能瞎掰,因而被我们分别冠以“大牛”和“小牛”。当时南大校园里只有两届工农兵学员,都住在同一层楼,大家东门出、西门进,哥们儿相称,不分彼此,打得一团火热。
小牛来自二炮的某个导弹基地,年岁虽小,却是个有了几年军龄的老兵。他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生性好热闹。只要宿舍里有人扎堆儿,就可以看到他钻进钻出矮墩墩的身影,都可以听到他直率爽朗的笑声。我年长几岁,又高他一届。大概我俩性情相仿,臭气相投,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兄弟,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一晃两度春秋,我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小牛他们班也步入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那是一九七六年,令人痛苦悲愤而又激情燃烧的一年。文革十载,空前浩劫,把个锦绣山河折腾得天昏地暗、满目疮痍;把个中华民族糟蹋得遍体鳞伤、道德沦丧。人们似乎从恶梦中慢慢苏醒,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中南海红墙里那个病入膏肓的暴君,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周恩来和邓小平身上。谁知新年刚过,周恩来总理黯然辞世,使得人们心中那一点点希望的火苗顿时黯淡无光。四人帮及其党羽们觉得时机已到,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变本加厉、兴风作浪。他们发出种种“禁止悼念”的禁令,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批邓”的文章,更有甚者,他们用含沙射影的手法,把攻击矛头直接指向尸骨未寒的周总理。
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去小牛他们的宿舍,我不觉得自己是个老师,而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在那里,我们可以毫无忌惮地宣泄心中的苦闷,可以坦诚相见,畅所欲言。我们意识到,中国的前途面临一场决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于是,我们悄悄制定了反击计划,决定在四月五号清明节举行大游行,给那些跳梁小丑看看,什么才叫民心所向!就在我们紧张筹划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内部消息,省里马上要下发一个文件,明令禁止清明节期间的任何悼念活动。为了抢在文件之前,我们临时决定,把游行提前,马上行动。
三月二十八日晚,我们聚集在南园八舍的走廊里,赶制花圈。小牛和我们一道,一面制作白花,一面讨论示威游行的细节。尽管气氛凝重,小牛依旧不改他那顽皮好闹的秉性:“哥们儿们,别闷着,大家来凑一首诗,送给咱们的‘一二三首长’(注)。”
“敬爱的‘一二三首长’啊,我们想死您老人家啦。当年,是您领着我们揪出一个又一个,又又一个‘走资派’;是您带领我们‘文攻武卫’,打伤了这个,踢死了那个;是您为我国妇女们炮制了奇形怪状的‘布拉吉’…。如今,您又挥‘巨手’了…。我们一想起您,就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啊…。”
在哄笑声中,小牛和我们一句接一句,挖苦讽刺,嬉笑怒骂,入木三分,畅酣淋漓。
第二天一早,游行的队伍出发了。我们挑选了海、陆、空三军战士作为前导,六位彪悍的山东大汉保护总理遗像和花圈,沿南京新街口、大行宫等主要干道行进,目的地是总理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梅园。小牛不在队伍里,而是另有重任,我们委派他和另外两位同学作为侦查员,一路上报告前方的情况。小牛还携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军用书包,里面藏着钳子、榔头和绳子,如果梅园不开门,我们就强行冲进去!
游行归来的路上,小牛兴高采烈地说:“真他妈的痛快,哥们儿们在南京烧起一把火!” 为了把这场大火烧得更旺,我们又在校园里张贴出矛头直指四人帮的大标语。 紧接着,中文系、政治系、化学系、地质系的同学们都出动了,斗争达到白热化。南京大学三百多名师生分成二十多个小组,分赴南京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及主要街道,到处刷写声讨四人帮的大标语。同学们豪迈地说:“要在三天内,使全国都知道。” 我们的心和全国人民是相通的,北京、西安、杭州、郑州……,全国各地都燃起了反抗四人帮的熊熊烈火。丙辰清明,天安门前,花圈如海,人流如潮。首都人民发出石破天惊的呐喊,“洒酒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秦始皇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饱尝十年内乱,在迷信和极权压制下的中国人民终于觉醒了!
然而,历史前进的每一步都要以鲜血为代价。四人帮狗急跳墙,露出了法西斯的狰狞面目,对人民进行了残酷的镇压,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天安门事件”。我们知道,这一天离我们也不远了。
在那黑云压城的日子里,
你最后一次来到我身旁,
谈一番心中的话,
送一张刚照的像……
就在清明之后的一个夜晚,小牛来到我的宿舍。在他的脸上,我没有看到那惯常的、孩子气的笑容,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面色沉重而严肃:“真想不到,他们会凶残到这种程度。我他妈的真想拿起枪,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动机,他送给我一张照片:“留个纪念,你要多保重。”
八个月后,我从牢房里出来,小牛他们班的同学们把我拥到大三元饭店,大家举杯高呼“解放啦!”看着一个个患难与共的战友,端详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小牛呢?小牛哪儿去了?”喧嚣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沉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同学悄声说道:“小牛过世了。”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牛死于唐山地震。” 这个噩耗仿若千钧霹雳,令我惊愕万分,心如绞痛。我和同学们将手中的酒缓缓地泼洒在地上,祭奠我们年轻的战友,寄托我们无限的哀思。
后来我了解到,就在我入狱之后,南大有上百个同学被审查,小牛属于重点审查对象。经过了三个月的精神折磨,审查暂告段落。解脱的第二天,小牛打起背包回了老家唐山。谁曾想,他方离苦海,又入深渊。1976年7月28日那个悲惨的夜晚,一道蓝光,天崩地裂,百万人口的唐山瞬间被夷为平地。小牛一家七口,除了一个妹妹在外地插队幸免,余者全都罹难。
我凝视着小牛的遗像,回忆起历历往事,如烟如散,挥洒不去。小牛,当年你为什么要送我这张照片?莫非冥冥中你有了预感?是否想托我告诉后人,你年轻的生命,如同一根火柴,在黑暗中燃烧,短暂而热烈,燃烧出人的正气,燃烧出人的尊严。小牛,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在这丙辰三十年之际,为你写一篇祭文,在这个网络世界里为你立一座虚拟的墓碑:
付民,昵称小牛,1956年出生,1976年去世,享年二十岁。
安息吧,我的好兄弟,我们心中永远的小牛。
(注:“一二三首长”暗喻江青,“江”者,一竖两横三点水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