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赋格《寻欢》:我最喜欢的写新奥尔良的文章
寻 欢
一
新奥尔良的两个绰号很能说明问题。外埠绅士斥之为“罪恶之邑”
(City of Sin),吃喝嫖赌之徒赞美它是“大快活”(Big Easy)。
对于这两种评价背后的路线斗争,我不大关心。罪恶也好,快活也好,
见仁见智罢了。我的人生观高不成低不就,是非标准也很模糊,所以
在此插队落户,日子倒也平淡。
然而,新奥尔良绝对不是平淡的城市。它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充斥
着矛盾的对比。名为“新”,却是不折不扣的老式城市。面貌的老派,
体现在建筑上,其实也老不到哪里去──现存最古旧的殖民建筑不过
初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而性格的老派,那种没落贵族的精致、颓废
的生活作风,则是别处早已消失(或根本不曾有过)、又不能像古建
筑一样修复和仿造的了。美国历史短得可笑,而新奥尔良在战争、瘟
疫、飓风、火灾、洪水的大风大浪里已历经了六朝兴衰的沧桑。本应
当与西印度群岛的太子港、圣多明各、马丁尼克为伍,却不幸脱离拉
丁-加勒比文化圈,做了一名孤儿。当年,拿破仑一世把路易斯安那
出卖给美国时,老区(Vieux Carre)人民必定心怀亡国之恨。前朝遗
民守在棋盘似的旧城里,顽固地拒绝认同粗鄙的美国。南下的扬基们
包围了这个骄傲的王国,在城外另筑一片天地,耕耘出繁荣。美国人
把老区称作“法国区”(French Quarter),渐渐地英语也通行到旧
城里,把法语逼到最后的地盘──街牌上面:波旁、圣路易、勃艮第、
图卢兹……这些散发着法兰西旧社会味儿的名字,象征着逝去的风流。
奇妙的是,旧城的拉丁风格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到新区。在
新区转悠,时常能撞见跟法国有关的街名:城东,由爱丽舍田园大道
往北可以直达湖边;城西,拿破仑路的南端就是河堤。河湖之间,枫
丹白露街蜿蜒穿梭上城、中城。从下城渡得河去,往东走就是戴高乐
将军路。再审视新区最堂皇的圣查尔斯大街:两岸绵延不断的维多利
亚式豪宅,大多嵌有别致的西班牙式雕花阑干,门前的长明灯又仿制
出几分夜巴黎的气氛。不可小看这些细微的装饰。房屋主人审美观的
小小变化,可能反映了生活态度的新动向──由严肃冷漠转为纤巧浮
华。如今,乘坐旧式有轨电车游览圣查尔斯街已是必不可少的旅游项
目。这一冗长的建筑展览,使外来者对新奥尔良的傲人历史资本产生
深刻的印象。如果你认为上述“雕花阑干的生活哲学”不无道理的话,
那么,一旦注意到这种建筑式样在全城的普及程度时,会对享乐习性
的感召力有所认识。
二
新奥尔良(La Nouvelle Orleans)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矛盾。
“路易斯安那”由波旁王朝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而来;“新奥尔良”
得名于路易十五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奇怪得很,男性的Orleans前面
用了阴性的形容词。史家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方才考证出这个语法谬
误的根源:十八世纪初,法国贵族中盛行女性化的萎靡作风,奥尔良
老公爵就以爱好涂脂抹粉、反串女性出名。新奥尔良遭到连累,得了
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名字。
也许是命中注定,从一开始新奥尔良就要与罪恶和快活沾边。
1718年开埠时,最早的女性居民由清一色的退伍妓女构成。会不
会是这些被流放的马路天使,在城市的童年就已为它日后的淫乐性格
打下了基础?
如果没有对比,新奥尔良也就不成其为新奥尔良。第二批女性移
民是修女。在她们的辛勤努力下,寺院的生意和毗邻的妓院一样兴旺
发达。她们又从法国招募来第三批女人──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即
所谓“棺材女”(Les filles a la cassette)。抵埠时,每人怀抱
一口状似棺材的箱子。这棺材是法国政府赏给的嫁妆,也是验明正身
之后颁发的“淑女证明”。
1762年,一纸“枫丹白露条约”把新奥尔良秘密转交给西班
牙。皇上换了,百姓还蒙在鼓里。风声走漏后,全城哗乱,总督出逃
古巴。西班牙派来铁血新督,率领一支兵力多于男性市民总和的平暴
部队。一时间,阅兵场(Plaza d'Armas)上人头滚滚!
人民马上屈服了。法国大革命的风浪传到新奥尔良,已成强弩之
末。略微蠢蠢欲动,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倒是暴发了两场火灾,把城
市烧了个精光。十八世纪末,新奥尔良回归法国。不出三年,连同整
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西至落基山脉,北抵加拿大边境)进了美国版
图。这一次,吓得躲到古巴去的是那些修女。对她们来说,沦为西班
牙殖民地只是亡国,而臣服于野蛮的新教徒则是亡天下。
大批扬基由陆路进军新奥尔良。与此同时,克里奥人(Creole)
从海上纷纷登陆。他们是圣多明各的贵族和奴隶,海地革命后仓惶逃
窜,首选的目的地就是文化一致的新奥尔良。克里奥人的血统颇为复
杂,在法裔、西裔的基础上混有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成份。尽管不是纯
种白人,他们很快成为新奥尔良的新贵,在法国区内安家落户。美国
白人打不进法国区,只好在城外垦荒。
天下还算太平,修女也就回来了。寺院、妓院照常营业。克里奥
人带来加勒比文化的火种和热带的悠闲生活方式,发扬光大后成为新
奥尔良最负盛名的三大文化传统──烹饪、音乐、巫道(Voodoo)。
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没有改掉新奥尔良人的座右铭:今朝有酒今朝醉
(Laissez le bon temps rouler!)。
密西西比河上,后庭花照唱不误,但是新奥尔良人并非一概不问
兴亡之事。1814年,英国图谋入侵新奥尔良。美军寡不敌众,杰
克逊将军亲自进城招兵买马。居然一呼百应,旋即拼凑起一群名副其
实的乌合之众:美国人、德国新移民、克里奥人、被解放的黑奴、印
第安勇士、与英国有世仇的法裔加拿大移民,再加上一支出奇骁勇的
侠客部队──加勒比海盗胡安·拉斐特团匪。东郊外、泥淖里,尸横
遍野。新奥尔良守住了,从此进入鼎盛年代。
海盗胡安以实际行动洗刷了劣迹斑斑的名声,摇身一变为传奇英
雄。关于他的传说越传越玄,最终连其故乡、归宿都还是个谜。一说
他是马赛人,也有人说是太子港出身。谣传他曾经计划援救身陷囹圄
的拿破仑一世,并在法国区为其置下隐居别业;只不过老拿迫不及待
地病死了,所以“拿破仑屋”至今没能迎来它的主人。这也许是真的,
因为老拿的私人医生果然移居新奥尔良,还把前主子的死亡面模捐献
给市政厅。最耸人听闻的故事是,胡安功成名就,淡出江湖,隐身北
方;可他耐不住寂寞,不仅投身当地的工人运动,而且重操劫富济贫
的旧业,甚至以掠得的金银资助在欧洲闹事的马克思。大概是胡扯。
这城里,野史比正史精彩。与胡安齐名的人物,要数巫道女王玛
丽亚。这巫婆实际上是母女俩,玛丽亚一世和二世。她俩的身世不明,
据信有白人、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血统。吸取三种文化的神秘精髓,修
炼成一代女巫。老玛丽亚曾经为许多贵妇人修理发型,藉机掌握了各
大家族的底细。后来受人委托,整治仇敌,无不奏效。也替穷人消灾
解难,名扬远近。因传播巫道,几入监狱。继承衣钵的小玛丽亚更上
一层楼,她的顾客包括学界、政界、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仪式极富于
戏剧性,以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传说她精于研制春药,还在法国
区的秘密集会上引导一种淫荡无比的群交游戏……
法国区谜一样的魅力,来自固有的邪恶气质。这种饱含生命力的
恶之花就像法国人笔下的西班牙吉普赛女郎“卡门”:虚伪的道德根
本无能为力约束她。
南北一战,彻底摧毁了南方贵族的乐园,新奥尔良的黄金时代一
去不返。北军开进法国区时,贵族悍妇曾经群起殴击掉队的士兵,往
他们头上倒马桶:反革命反得猖狂。可是又有什么用?乐园已失,只
有上、下城交界处的李将军铜像还保留几分虚假的骄傲。败军将领凛
然地面北而立,仿佛壮志未酬的英雄。
三
上城之所以是“上”城,因为它相对于下城,在密西西比河的上
游。上、下城的一切街道都与河平行或者垂直。河道转了个大弯,因
此平行于河的街都是弯曲的,垂直于河的街呈放射状。因了这道圆弧,
新奥尔良有个诗意盎然的别称:“新月城”(Crescent City)。
家住上城。家徒四壁,家当简陋,所以搬家很方便。平均一年搬
两次,搬来搬去总在上城打转。关于家的回忆就抽象为上城的一扇
“看得见风景”的窗户。前门台阶上落了几片花瓣和一份早报。花树
背后是邻家的院墙和阳台。雕花栏杆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
也有热闹的去处。校园附近的街道,夜晚总是盛满酒气和摇滚乐。
不少学生热衷于到大学区外泡更有名的酒吧,学校为此配备了专车,
逡巡于全城各大酒吧之间,专门负责免费接酒醉的学生回家。如此独
特的服务,大概为学校赢得了头号“party school”的名声。每到星
期五,若天气好,校园里就挂出“TGIF”的横幅标语,吹吹打打庆祝
周末来临。人们趴在草地上晒太阳打盹儿,T恤背后印有“在新奥尔
良做学生的十大好处”,列在首位的是,“只有这儿能让你心安理得
地虚度光阴”。
跨上破自行车,又开始了上城逍遥游。奥都本公园与校园一街之
隔,其中的花坛、喷泉和雕塑有点巴黎风味。公园前身是路易斯安那
蔗糖大王的庄园,想不明白它和奥都本这个新奥尔良土产的花鸟画家
有何纠葛。穿过遮天蔽日的橡树荫,再翻越一座小巧的拱桥,就进入
人迹罕至的所在。躺在草地上,望得见钻出橡树冠的教堂钟楼,再往
上是云天。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
屋顶,登上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
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划
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
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
堤的陡坡。
四
路过坟地时,几家教堂次第敲响晨钟。路面坑坑洼洼,骑车上下
颠簸,钟声跟随左右:同音重复,或者几个音符排列来组合去,复杂
一些的是圣咏的调子。独奏的话都会纯净动听的,混在一块儿互相干
涉,就成了聒噪。
这片坟地里有没有小玛丽亚的遗骸?若有,是哪一座坟茔?她的
魅力是否依旧?巫婆变作厉鬼,会在鬼节现形吗?或者在万圣节?
城里的大小墓地,无论新教的旧教的,都宣称拥有小玛丽亚的骨
殖。谁叫她葬得不明不白,闹出这等悬疑。老玛丽亚所在的圣路易一
号墓已成为新奥尔良的一处圣地,墓碑上被巫道的信徒们画了无数红
“×”。据不可靠的传说,小玛丽亚葬在圣路易二号墓,墓碑无字,
许多人前去寻寻觅觅,以为找到了,就在无字碑上画一个“×”,围
绕墓碑转三圈,跳三跳,让女巫的魔力附身。
坟地也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独特的丧葬方式:地面上垒置棺椁。
死人不埋地下,是新奥尔良的规矩。原来,这儿地势低洼,棺材若埋
进地下,没法固定,在泥浆里上下沉浮,真真死了也不得太平。若在
棺材上凿孔,乾脆让它进水,内外平衡,棺材倒是稳定了,可这样一
来里面的先人岂不泡在泥水里受罪?无奈只好把它晾在地面上。同族
的死者葬在一处,一层层垂直地往上摞。
烈日高悬的正午,我挥汗走访法国区北端的圣路易一号墓。这里
葬的多是名门望族,石棺一具压着一具,堆得比活人还高。十八世纪
的枯骨与我平起平坐,二十世纪的新鬼则高高躺在半空中。过去有个
“浪漫”的传统游览项目:月夜访鬼,如今已不再提倡──倒不是觉
得夜行坟场太毛骨悚然,而是害怕埋伏于坟墓背后的强盗:人比鬼可
怕,此话不假。
敢于月夜访鬼的胆大之徒,多半是文艺爱好者。怎讲?原来,新
奥尔良有一位女蒲松龄,安妮·莱斯,以写鬼故事出名。书迷们鬼迷
了心窍,就要去实地体验一番。女蒲松龄住在上城花园区,离家不远
处就有一片壮观的拉法叶一号公墓,想必是从那里挖得灵感。花园区
的楼房巍峨堂皇,坟场比之竟丝毫不差: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坟墓如
住宅,有院子、栅栏,墙头甚至有风雨檐,分明是一座死尸之城!有
人把它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相比,可拉雪兹公墓并无此等奇观:全家
老少、街坊邻居、公司上下,几乎同时从花园区的房子里一锅端到墓
地。这是怎么回事?
瘟疫的功劳也。新奥尔良人擦掉眼泪,请来爵士乐队奏几曲热闹
的吹打乐。谁说死亡一定是沉痛悲切的事?讲个好笑的故事吧:西郊
的梅特里墓地,原是跑马场。俱乐部只对克里奥贵族开放,扬基佬一
概被拒之门外。有位气愤不过的扬基阔佬,发誓要让俱乐部的克里奥
成员统统葬身于此。若干年后,这个愿望实现了:他用巨款买下跑马
场,转而改造成庞大的墓地。俱乐部的人们老死后,择近处下葬,自
然而然全部被梅特里墓园容纳。这算不错的报应。故事还没完,扬基
佬大概没有想到,他附带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加入跑马俱乐部:自
己在百年之后,也进了梅特里墓园。这又是一个不错的报应。自掘坟
墓,报应的报应。
新奥尔良死鬼多,圣贤也多。十月底的鬼节过后,万圣节接踵而
来。死鬼和圣贤,你方唱罢我登场。鬼节里装神弄鬼,开开玩笑罢了;
万圣节才是正儿八经祭鬼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天,类似中国的清明
节,家家户户上坟扫墓。天黑之后,孩子们点燃蜡烛,粘在小沙蟹的
背壳上,在坟地里放生。星星点点,鬼火一般,四散开去。
扬基佬总结说:克里奥人和中国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之一是崇敬
祖先。
五
之二是嗜食米饭。
这多少让我感到亲切。新奥尔良名满天下的菜肴里,少不了“路
易斯安那米”的香味。传说是中国人最早在北美种植稻米,并教会克
里奥人吃米饭的。今日在新奥尔良,移民潮的痕迹还在,早年德国、
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的社区依稀可辨,唐人街却消失了。只有海
鲜什锦饭jambalaya和海鲜浓米汤gumbo,唤起一缕似是而非的乡愁。
克里奥人和中国人一样贪嘴好吃,也善于烹调。即便在快餐当道
的今天,他们仍然象粤人饮早茶那样一顿饭可以从上午十点钟吃到下
午两点,还从“早饭”和“午饭”拼凑出一个新词brunch,意思是两
者的结合。
美国普遍缺乏饮食文化,新奥尔良是一枝独秀。细枝蔓节不论,
这里有两大派别:克里奥和卡金(Cajun)。二者风格的差异,犹如爵
士音乐和乡村音乐的对比──前者精致,适合城里贵族的口味;后者
随和,为乡下百姓喜爱。克里奥菜肴更多地继承了法式大餐的考究作
风,色香味、用料、火候毫不含糊。相比之下,卡金菜完全是一派村
夫性格,大量使用辛辣的调料,吃起来刺激。两种菜系没有明显的界
限,既互相影响,也受到其他烹饪方式的影响。gumbo和jambalaya就
分别是变异了的非洲菜和西班牙菜。
卡金人其实算不得新奥尔良居民。说来也惨,这批法裔加拿大殖
民者被英国人逐出家园,沿海漂泊,无人收留,直到“深南方”的路
易斯安那,遇到同胞,才有了栖身之地。从此深居沼泽,当“桃花源”
的遗民。至今还有人说变了味的法语。他们大都做了渔民,菜谱上海
鲜为主。
提到海鲜,不能忘怀每年暮春上市的小龙虾。大约狂欢节后一、
两个月,这种硕头、长爪的节肢动物就纷纷在新奥尔良登陆。只消去
超级市场,抄它十磅二十磅回来。正当季节,卖价很贱。蒸熟后通体
鲜红,作料已配好,辛辣可口,最适于狐朋狗友聚会,率性席地而坐,
每人面前两大张报纸,分别用来堆放小山似的龙虾和尸壳。尽管只是
熟吞死剥,仍然有大屠杀的磅礴气势。
吃小龙虾应佐以啤酒。不要别的,单单中意土产的Dixie牌。名字
听起来已有南方的醇厚味道,酒更是香酽佳酿,不同于美国通行的清
水啤酒。饮者在新奥尔良是能留其名的──这是美国唯一的允许在街
头饮酒的城市。法国区特产一种叫“飓风”(Hurricane)的鸡尾酒,
名字够惊人的了,颜色是更骇人的血红,野性十足。寻欢作乐的男男
女女手持一杯红色“飓风”在街上游荡,活象贪欲的吸血鬼。
在文雅的一面,新奥尔良的咖啡也有独到之处。奶咖啡(cafe au
lait)比法国的同名饮料多含一种成份:菊苣块根的碎末。本来是内
战围城时期的发明,用来冒充当时属于紧缺品的咖啡豆,不料咖啡变
得更浓郁,略带清苦的香味。品奶咖啡的最好去处无疑是杰克逊广场
旁边的“人间咖啡”(Cafe du Monde)。有所谓不到“人间”就算没
到过新奥尔良之说。“人间”永远不关门,而且也没有门,四壁敞开
着面对广场的五光十色、芸芸众生。
油煎甜点beignet是奶咖啡的好搭档。一碟三个金黄色的方形面疙
瘩,质地疏松,表面扑满糖粉。咖啡和糖粉不慎洒在狭小的茶桌上,
桌面又黏又湿。也许,坐在这样的茶桌旁,最能体会新奥尔良式的闲
适生活。视野里朝夕变迁的浮生图画就像百年前图卢兹-劳特累克和
雷诺阿的作品,只不过,“人间”背后的那条河不是塞纳河,而是密
西西比。
新奥尔良的红豆粥近年风行美国。它其实并不好吃,因为本来就
是一种偷懒的食品。按照传统,星期一是家庭大扫除的日子。主妇们
忙里忙外,洗衣扫地,就顾不上认真做饭。炉火上炖一大锅红豆粥,
任其慢慢地熟,不用操心。时至今日,大小饭店里星期一的午餐还是
少不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是南方老式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另一则有关小吃的故事,
联系到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工人运动。当年,街车司机罢工,
引出一种著名的三明治“可怜家伙”(po-boy)。故事说的是,司机
囊中羞涩,只有几个铜板,走进下城一家小饭馆,不知吃什么好。那
老板同情地叹道:Poor boy!切开面包做了一个三明治,po-boy由此
得名。再普通不过的三明治,也能变得内容丰富──里面同时有虾、
蚝和真正的蟹肉!
法国区汇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厨师世家,牌子最响亮的家族老店
要数波旁街上的“安东尼”。那是一百五十年不倒的老字号,共有十
五间装饰得美仑美奂的餐室,据说连吊扇都是古董。传世名菜有鳄鱼
汤、“洛克菲勒牡蛎”。
和“安东尼”这种贵族派头大异其趣的,是新奥尔良众多的简易
餐厅。上城黑人区一角,小孩骑着车左冲右突,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四
处晃荡,头上缀满发夹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乘凉聊天。小屋一间,墙
头两字:“Soul Food”,字迹斑驳,门庭破敝,却有普通百姓的亲切
态度。裸露的灯泡吊在木板桌上方,和梵·高画的阿尔城的咖啡店一
样。黑人把他们的烹饪方式叫做“soul”,很有那种直入灵魂的同名
音乐的味道:沉郁,辛辣,荡气回肠。
六
电车道铺在街心岛上,与汽车道、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街车轰
轰隆隆,不急不慢,以旧时代的速度和仪态碾过大学区、花园区、商
业区。从上城到下城,平行于密西西比河的圣查尔斯大街像一道新月
的圆弧。弧线末端与运河街相交,这条没有开凿引水的“运河”是新
旧城区的楚河汉界,“河”心岛屿又称中立地带(neutral ground),
颇有休战停火的意味,令人遥想克里奥人与美国人壁垒分明、不相往
来的年代。内战结束后,鸿沟渐平,停火线上奔跑着大名鼎鼎的“欲
望号”街车。
“欲望号”已失踪多年。欲望成了一面旗帜。
天黑后,一拨一拨的人埋头往波旁街里去。在电车站,隔着运河
街能望见它的入口。都说波旁街灯红酒绿、夜如白昼,但最初一段并
不教人相信。灰秃秃空荡荡的墙背,点缀着个把吹号的黑老汉。时而
尖利时而低回的声音象突围不出的旋风,在巷子口巡回反射。不过,
往深处张望,闪烁的灯光已经隐约辐射来了热烘烘的空气。不一会儿,
波旁街就正式以成排的脱衣舞厅迎接你。门口黑洞洞的,只听见震天
的摇滚乐。探头探脑时,已有油腔滑调的人物闪出来说:“进来吧,
一块七毛五一杯啤酒,不收门票!”
橱窗里供着当家花旦的“原装”照,关键部位稍作掩饰,不至于
失去仅有的一点神秘。脸上抹得过份浓艳的舞“女”实际上可能是易
装者。
正人君子不免被四面涌来的浊流呛倒,但我初访法国区,就和一
群看客随便踱进一个黑洞洞的门,要了一杯一块七毛五的酒。
那种肉的全方位展览──大多是粗劣的肉──让看客的胃不大舒
服。先是一个轻度浮肿的半老徐娘,心不在焉地扭着脱着,时而猴子
似的在两根竖杆上攀援腾挪。接着,一位体积庞大的脱嫂以更加凌厉
的冲锋姿势上场,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了全部披挂。她甩去最后一层遮
羞布时,不耐烦的表情写在脸上。
这一带散布着各色小型的性商店,陈列品大致是淫具、书刊、影
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只消注意门前悬挂的T恤,就知道铺子里卖
的是什么药了:衣服上画着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或者是不同形状的
成熟女性胸部。
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名字就叫做“Desire”。霓虹灯起劲地为这
个词加圈加点,惟恐人们不知,“欲望”就是波旁街的真名。
与恣睢狂放的色欲比起来,食欲在波旁街表现得温文尔雅。有几
家格调极为雅致的法式餐馆,不动声色地厕身于人肉铺中间。露天花
园里,烛火摇曳,食客们礼服整齐,细嚼慢咽,侍者立在拱门前毕恭
毕敬地向每个路人递上菜单。上了年岁的饭店,菜肴里不仅是厨艺,
也是历史传奇。殖民时代,波旁街的餐馆就已是纨裤子弟、贵妇人和
自由女奴光顾流连、上演风流韵事的舞台了。
爵士乐从敞开的店门涌出,正好给门外的黑小子作踢踏舞的伴奏。
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踏进街心。一位旅游者不留意踩进了
街边凹槽的积水,懊恼地跺着湿鞋。浑身纯白的新娘和上下玄色的修
女消失在教堂后花园。身着寸缕的脱衣舞女在两场的空档溜出来,倚
在墙边打投币电话。的笃几声,骡车从街角的小巷转悠过来。对面楼
上,落地窗前,有人也在观察波旁街的动静,我们视线相对,彼此会
心。
往深里去,热闹渐渐留在了身后。这里更象住宅区,寂静中显出
几分落魄残相。路上洒了些酒瓶碎屑,门窗破缺的屋子里晃出几个奇
装异服的痞子。转身往回走,声音和色彩复又丰富。“欲望”酒吧的
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着,为各种步态的行人和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图
案投上戏剧性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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