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之道
为力
我小时住北京四合院。全院似乎只有我的父母下班后永远开会,晚饭时迟迟不回来。饥肠辘辘,我便在院中乱走,闻到谁家饭香,咂咂嘴巴,说几句甜话,便被请了进去,吃上了比自家更好的饭菜,为此遭尽了哥哥的白眼。
那时我停留最多的,是孤独寡言的孙大爷的西屋,因为他对做饭情有独锺。我最爱吃他煮的大骨头豆腐发菜汤,包的野荠菜猪肉饺子,拍的黄瓜大蒜拌牛筋,炸的肉馅藕盒子和茄盒子……
后来北屋的李大妈向妈妈告了一状,让妈妈小心女儿被老道这种牛鬼蛇神腐蚀掉。不能再去孙大爷家蹭饭,我气得大哭无效,便逼着大我四岁的哥哥为我烙孙大爷最拿手的葱花肉饼。
哥哥比我聪明,乘李大妈去街道开会,便拉着我溜进孙大爷屋里请教。谈起吃来,大爷口若悬河。他告诉我们做粥不要限于大米,要小米、玉米、豆类、百合、莲子,越杂越好。吃猪不能光吃肥瘦肉,要心、肝、肾、肠子、肚子一应俱全。蔬菜、水果要买最新鲜的,而且颜色越漂亮的营养越好。核桃、花生、栗子、瓜子对脑子发育好,这些零食小孩子们不能少……
孙大爷是山东人,以前还真是崂山上的老道。解放后他下山还俗,在家俱厂当起了木工。但他还俗不俗,一不娶妻,二不沾烟酒,而且只有一个兴趣爱好,便是精于烹调,默默做一个孤独人的美食家。
那年代,人们挖防空洞、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干了许多荒唐的事情。但不管革命多有劲,肚子最后总要空虚。这时孙大爷便端出各种馅儿的大包子,没有人拒绝,大家一轰而上,风卷残云。渐渐地,连李大妈都爱和孙大爷套近乎。年轻的下一代,更是纷纷向他拜师学厨,以便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后来我家搬出了四合院,但我会时常回来看望孙大爷。退休后的老人,心明眼亮,宝刀不老,烹调手艺只增不减。我时常怀疑我是想念他的人,还是嘴馋他的饭菜。
1988年我出国,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土。初来乍到,在大学里吃食堂,昂贵而不可口。自己带三明治,对我的肠胃简直是上刑。那时我天天思念曾经为我做过饭的人们: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天津的老同学、北京的好朋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厨艺纯青的孙大爷。
我的国出的比较幸运。去的是加拿大,住的是小城市,遇到了许许多多爱护我的人们。我当时一无所有,要报答他们,只有使出看家本领。
以前,我吃得多,看得多,打下手多,但很少主厨,我总在学习,一直不敢出徒。小试牛刀,一锅馄炖,两碟小菜,吃得我的两个加拿大室友连连叫好,她们感激地忙请我出去看电影。然后是八菜一汤,八宝饭压阵,把我的两家友好家庭同时请来,席间筷子飞扬,人们大快朵颐,日后我的烹调手艺便已家喻户晓。
屡次得手,我这点本事连善烹饪的法国人、意大利人都敢骗。展示给他们蚂蚁上树、象牙里脊、鸡蛋赛螃蟹、茄子出鱼香……当然我把功劳归于孙大爷这个启蒙恩师,并借机就此向西方人开始传道。
基督教太重视人与上帝的关系,而道教则强调人与自然的合二为一。吸取乾坤万物之气,人的口腹
是不容忽视的通道。
化学是在炼丹术上发展起来的科学。南开化学系的老师们,曾讲过系里员工长寿的秘密,不是以毒攻毒,而是因为大家都是锅台前操作的美食家。我那剑桥毕业的英籍加拿大教授好象和南开的老师通过话,也坚定地认为杰出的化学家,首先应该是位出色的烹调家。
于是去他家聚餐让我费尽了心机,因为师母安排我带一个凉菜。我不敢拌海蜇,不想拍大蒜。对加拿大的英国黄瓜不满意,特地去农贸市场买下了阉酸黄瓜的小型脆瓜,切成了连刀蛇形,油锅里一爆,各种佐料一扔,做出了清香可口的五味青蛇瓜。
不错,不错!可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赞赏。日本同学做了寿司,印度师兄带了加喱鱼,利比亚博士后卤了羊肝,德国交换学生煎了酸菜肉肠……实验室的竞争精神,一直弥漫到了导师家的后院。
导师本人向我们充分显示了英国人对土豆的深厚感情。土豆们被削了皮,入开水煮,下油锅炸,最后才被放进烘箱烤,难怪被做成了天底下的美味佳肴。
从此我心领神会。中华土地再辽阔,历史再悠久,料理再可口,也不能忽视世界上那另外一百多个国家和民族。而且他们也讲究吃的艺术,更有我们没有的食品原料:龙虾,蜗牛,朝鲜蓟,美洲防风……所以尝遍百国饭,又成了我努力的目标。
此路曲折又漫长。从吃公公拌的腌鱼色拉,到喝丈夫煮的甜菜红汤;从欣赏墨西哥邻居的玉米饼,到认可匈牙利朋友的白菜卷……我的中国胃渐渐开了百国荤,柳岸花明,不亦乐乎。
同时,我的化学生涯也暗渡陈仓,从金属化学,医药化学,环境化学,食品化学,一直来到了农业化学的旗下。我的顶头上司是食用黄豆的遗传育种专家,时时要我报告大豆中蛋白质的种类、糖类的成分、类固醇的多少……想到我的数据能帮助他孕育出更好的品种为民服务,我对每日的工作倍感自豪。
常年的化学训练,使我在做饺子时能准确搭配出各种要素的比例,烤鹅时必在其腹中填满米饭、蔬菜、香料,户外炉上我让腌肉、玉米、南瓜、芒果成了邻居,烧汤时我让俄国汤、泰国汤、巴西汤轮流作庄。
十几年在锅台前的甜酸苦辣,烹饪已成了我的一大兴趣爱好。看菜谱时我心旷神怡,去采购时我常有欣喜,操作时我轻松愉快,享用时我临近仙境……我还发现热爱烹调的人们, 大都爱自己,爱家人,爱邻居,更爱这多姿多彩的人生.
去年回北京,我拖着两个混血的小儿子去拜访久别的孙大爷。昔日的四合院,早已竖起了一座塔楼,可敬的孙大爷已在九十岁的高龄梦中仙逝。虽然我遗憾在他的生前,从没听他讲过道教道家老子庄子,但我毫不怀疑他所去的处所,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如一是位神仙。
我有幸体验了东西方两个世界,又接受了严格的科学训练。但我的成仙之道与孙大爷如出一辙,而且极为简单易行:吃好,喝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永远心怀感激之情!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