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陈班长
陈班长
陈九
陈班长是湖北新洲人,我们连炊事班班长。按老话说,跟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那是我从新兵连被分到这个连队的头一天,中午开饭大家争着去打饭。我初来乍到自然要主动一点儿,也提个桶跟别人往炊事班跑。打饭的窗口有一人高,不这么高盛饭用的铁锹就抡不起来。远远看到陈班长站在锅台上,张开双臂挥一只铁锹忙着给大家分饭。浓浓的蒸气让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充满舞台效果,怎么看怎么像是袁世海的那出‘鲁智深大闹文殊院’。
轮到我,我向他举起手中的桶,我们四目相视,他的容貌让我一下惊叹不已。怎么说呢,精神,帅,漂亮,这些词都不足表现他的长相。他有一张标准的目字型脸,方则不突长而不坠,既不让人提防也不让人轻视;清晰的双眼皮像雕出来的,目光明亮平和;特别是鼻子,从上到下通关挺拔含而不露。整个面颊白里透红,头发乌黑,皮肤泽润,真是一付大气凛然天地精华的好面孔。看完我的描述你不该认为我有同性恋倾向。请相信我,无论男女,美的最高等级其实与性毫不相干,它让人产生的第一感觉不是性而是尊重。这种相貌无论如何不能与娱乐业相提并论,沾到娱乐业实际已沦入二流或以下了。我愣愣地望着陈班长哑口无言,直到他对我喊‘走沙走沙’,湖北话是走呀走呀的意思,我才猛然离去。
见到陈班长后我有种时空颠覆感。其实打当兵伊始这种感觉一直有,只不过此刻被陈班长一激更明确了。当兵前总以为农村又穷又土,又穷又土之地能出什么精品?到部队才发现,无论模样还是才艺,农村兵丝毫不输我们这些城市来的。其实出什么人物是由水土决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灵才人杰。中国这么大,没被发现的人才肯定比已经发现的多得多。就说陈班长的仪表,走遍北京四九城,我看找不出一个能与其相提并论的。论才艺,才艺更讲天份,苏北兵夏守志,能把三个鸡蛋顶对顶地竖起来,不服?这种细致敏锐和控制能力是常人难以想像的。再论聪明才干就更甭说了。连里汽修班的四川兵杨鸿顺,赶集时一辆卡车从他身边驶过,他紧追几步叫停那辆车,对司机说,这车刚大修回来?司机一愣,你咋知道?第一缸里有东西没取干净,再这么开不出三天汽缸准报废。司机一笑,哼,就你能耐,这么着吧,咱立马就打开,有东西我请你喝酒吃肉,没有你请我。结果打开引擎,你猜怎么着,第一缸里果然发现个小垫圈儿,还热着呢。司机噗通就跪地上了。
言归正传,接着说陈班长。他不仅脸长得好,身材也好,一米八几的个儿,宽肩细腰挺胸昂首。可让人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是个炊事员,伙夫,每天烧火做饭。不光如此,我都不好意思说,连里二十几头猪也全归他管,除了喂人他还喂猪。每天早上出操回来,我们远远看他一担担挑猪食的身影在晨曦中闪动。他每天四点种就起床熬猪食,猪食要是煮不透猪吃了就不上膘,这也是后来听陈班长说的。时间长了我开始纳闷儿,上中学时咱也下过乡喂过猪,每次喂猪时猪都争着抢着嗷嗷叫地往上冲,把猪食溅得一身一脸到处都是。怎么陈班长喂猪就这么安静?他喂猪时还吹哨,又不是部队集合,吹哨干啥?
耐不住好奇,我那天特意跑去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让我惊讶得像刚刚说过的那个司机一样。原来陈班长把猪食挑到猪圈时,猪都站成一排,没一只上来抢食。倒好猪食陈班长就吹哨,哨音有长有短,每只猪根据哨音变化上前吃食,轮到谁谁吃,吃得差不多陈班长一示意就走开,比孩子还乖巧。这样不仅不会浪费猪食,还避免了以强凌弱,让每只猪都长得肥头大耳。你你,我目瞪口呆地问陈班长,你是怎么弄的,到底怎么弄的?他笑笑,没说话。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想起‘封神演义’里姜子牙撒豆成兵的传说,没准真有这么回事。你看,猪都能听哨吃食,撒把豆子冲锋凭啥不行?当然不是人人都行,陈班长行的我就不行,他即使那天告诉我怎么做我也未必做得到。人是很怪的生物,他们身上一定暗藏好多开关旋扭。这些旋扭怎么打开何时打开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一旦某个旋扭打开,他就可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像神仙一样。你即便想学,如果你身上这个旋扭尚未开启,怎么学也不像。有句老话叫‘使尽浑身解数’,啥是解数?就是这些开关旋扭。陈班长身上还有一个打开的旋扭,这次又让我们大家跌破眼镜。
我们铁道兵跟野战军有个不同,他们有固定营房而我们住帐篷。条件艰苦我们不在乎,关键是因为工作流动,我们无法像他们那样种大片的副业地。即便种了蔬菜瓜果往往没等收获就开拔了。所以到了冬天青黄不接,加上我们大都住在交通不便之处,经常有吃不上蔬菜的情况。吃不上蔬菜的后果可能很多,我们连遇到一次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患烂蛋皮症。现在的年轻人,说了你们别笑话,烂蛋皮就是男人的阴囊发生溃烂,红肿得像个桃子,不挠痒得钻心,挠了又痛得像马蜂蜇。连里几乎每个战士都得了这种病,工程进度一下被拖下来。大家想尽办法,有涂清凉油的,有抹大蒜汁的,甭管什么一律不灵。我写信给北京的母亲告急,她寄来一箱肤轻松软膏,我发给大家用,好是好一点儿,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这天晚饭后又吹起集合哨,我们踉跄走上操场,大家走路都得撇开腿,生怕碰到蛋皮疼痛不已,那个架式很好笑,像机器人似的。我们发现连长身边站着陈班长,陈班长身后有口大锅,直冒热气。连长让每人拿着碗,一人一碗喝锅里黄黄的水。水的味道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大家都叫苦连天。可喝了三天,所有烂蛋皮症状都开始缓解,又喝了几天大家奇迹般都好了。哇,这下连里炸了,大家跑到炊事班问陈班长,这是啥?我们围着他靠着他守着他碰着他,就差嚼巴嚼巴吃了他。他还是静静地,半天憋出俩字儿,‘核桃皮’。他说的核桃皮不是核桃的硬壳,是硬壳外面的果皮。核桃皮?妈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核桃皮?你咋想出来的?
部队从雁北来到冀东的玉田县。‘水浒传’中有一章‘卢俊义大战玉田县’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我们住在南关,南关再往南二里地有个湖,当地人叫它‘暖泉池’,因为水源来自一口泉,湖水终年不冻。部队在夏季中午有三小时午睡时间,年轻人火力壮,不少战士都利用这段时间干自己的事。说句不该说的,就是偷偷会个相好的中午都比晚上从容,晚上净集合点名什么的。我中午经常一个人跑到暖泉池游泳,湖边有条破船,我把它底朝天浮在湖心,游累了就躺在上面晒太阳。
那天游泳时,我远远发现几个战士在湖边钓鱼,过去一看原来是陈班长和炊事班的两个新兵。嘿,真行,连玩儿都忘不了吃。钓多少了?他们给我看。真不少,七八条,都是半斤的鲫鱼。再仔细一看,鲫鱼下面还卧着一条鱼,它浑身花花的像块花手绢。河豚?是河豚!我想起小时候帮大人买肉,卖肉的柜台旁总挂一张毒鱼的警告图,上面画着各种河豚鱼的图形,色彩很醒目,眼前这条鱼很像图上的一种。我大叫起来,这是毒鱼!边喊边提起那条鱼扔回湖里。可两个新兵不干了,上来跟我理论,我们钓的鱼你凭啥给扔了,你以为你是谁,你爸是军长有啥了不起?我怎么解释也没用,何况我爸根本不是军长。陈班长赶忙跑过来对两个新兵严肃地说,个罗,罗是湖北话鸡巴的意思,扔就扔了,啥子了不起沙。他俩才安静下来。
午睡后应该吹起床哨,一声长音,嘟……。今天却吹起紧急集合哨,嘟嘟嘟嘟。我紧张地蹿出门外,就听有人在议论‘陈班长死了,陈班长死了。’我以为听错了,哪个陈班长?还不是炊事班陈班长,吃鱼毒死了。我头嗡地一声险些栽倒。我,我不是扔了吗?莫非又钓上一条?你们怎么不信我的话呀!直到那两个新兵从昏迷中醒过来才闹清楚,就是我扔的那条鱼,他们居然又钓了回来,钓上来时鱼嘴上两个眼儿,一个是上次的,一个是这次的。我惊讶得语无伦次瞠目结舌。后来呢?后来陈班长说多炸一会儿,什么毒也怕热油,炸透了就没毒了。
我一直为陈班长的出现和远走深感迷惑。两点我想不通,一是为什么像他这么好看的男人竟没一点儿绯闻?有绯闻的多了,无论干部战士。谁要有点儿绯闻只要别真给抓着,是件令人眼馋的事。部队搬到玉田县城后常有大姑娘小媳妇找着喳儿往我们连生扑,可陈班长就是没有。不知是女色不近他还是他不近女色?第二就是他的死,实在蹊跷。一条鱼楞被钓上两次,在那么短时间内,听说过吗?我反正没有。而且两个新兵活了就他死了。老天爷非让他死干嘛把他生得这么好看?倒不是说难看的就该死,你就不能等等让他留个种儿再收了他,急什么呀你?
可就在我收笔的一瞬我突然明白了,他是这么回事,陈班长原来是天上玉皇大帝的秘书,不是秘书也是写作班子成员。一天玉皇大帝对他说,小陈听旨,据说地球的东方有一群人叫铁道兵,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气吞山河顶天立地。朕命你前去一探究竟以便立传,速去速回不得有误。领旨!就这样,陈班长来到我们连。他把事情办完后急着回去交差,所以来去匆匆不能久留。我的这篇文章写好后一定要尽快贴在网上或发表出来,让陈班长在天堂的电脑或报摊儿上马上就能看到。让他知道我们已破解了他的秘密身份,他一定会咯咯咯儿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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