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男人
·简 杨·
在异国流浪的好处是,朋友少了,热闹少了,一个人静思的时刻却总是象空气那么自然地存在。我是我自己的朋友,象李白的“对影成三人”那样,不思乡的时候,路边的风景和过往的人流,总能在我心得镜子上折出几道光来。下面是我这两年断断续续写的一些杂文。
1、完美的男人
那天的统计课是讲“可能性”(Probability)。教授说,当我们想发现一个人或一件事有A或B的可能性时,概率比同时有A和B的可能性要大。然后他举了一个例子, “现在我们来做一个试验。题目是,什么样的男子是最完美的,换句话说你们最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来看看在多少男子里可以发现一个这样的人。”
课堂里立刻活跃起来。“他要富有”,“一年至少挣十万”,“大概在三十个男子里会有这么一个人”,同学们如此说。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了1/30。“要英俊,” 一个矮胖的女生说。另一个跟上来说:“在五十个里面能找出一个来吧。”教授微笑着说:“五十分之一?能不能宽容些,二十分之一?”说这他又写下了1/20。大家接着说了以下几条:幽默,性感,浪漫,成功,健康。分别对应的数字是:1/20,1/40,1/30,1/30,1/1。坐在我旁边的杰克轻轻哼了一声。后排传来一个声音:“忠诚!”女生们笑了一阵,终于确定对应的数字是1/60。杰克对我说: “她们疯了,把男人贬低得那么厉害,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了以下的算式:1/30,1/20,1/20,1/40,1/30,1/1,1/60。计算的结果是1/864000000。“找这样一个男人比中彩票还难,”教授微笑着说, “问题是,当你碰见这么样的一个男人时,他愿意找你的可能性是多大。”教室里先是一阵安静,然后响起了稀落的笑声。
杰克快意地对我说:“此话正合我的心意。”
2、母亲节的玫瑰
我在中餐馆里打工的时候,遇见一个叫杰米的年轻人。他不很聪明,大学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跑到餐馆来作侍者。每当要摆放餐具时,他不懂得把刀叉和餐巾纸一次放在水杯里,然后再放在桌子上摆放(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他却总是端着一个重重的塑料盆,里面放满餐具。他把刀子在十几张桌子上放好后,再走回来放叉子,然后再回来放餐巾,水杯……“杰米,给自己省点时间好不好?” 刻薄的老板娘总是把牙根咬得直响。而他只是微笑,依旧按步就班地浪费着自己的时间和老板的金钱,仿佛在一来一回中得到了很多乐趣。
“这个怪家伙杰米,”我有一次看着他的背影想。
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母亲节到了。对我这个打工妹来说,这个节日是挣小费的好日子。餐馆里很忙,我的袜子都湿透了。杰米怀里抱着一大把红玫瑰出现了。“嗨,简!母亲节快乐!”他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只玫瑰花,递给了我。“这是给我的吗?”我问。他点点头,然后又向别的女招待走去了。他那天休息,却跑到餐馆来,给所有的女招待送了一支花,每支两元,花了四十元。是他一天的工资。
傍晚,我浑身汗湿地回来。花放在杂乱的桌子上。我竟找不到一个容器。我把半瓶可乐倒了出来,把花放了进去。那么美的一束花就放在那么丑陋的一个瓶子里。
那束花艳丽了很多天,我每天都要从桌面上捡起几张萎缩的花瓣。最后,竟是连叶子都干枯了。“那个怪家伙杰瑞,”我把花扔进垃圾袋的时候想,“这是我在这里得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3、花的记忆
我不养花,因为我没有时间,但我很喜欢看花。
有一次在一个病人的桌上,我看到一盆长满紫色米粒的象少女头发那样浓密的花。好多天都不见任何花粒落下来,我因此怀疑那是一盆干花。病人说,这花叫做 “春天的海勒”。HEATHER是女孩子的名字,花的样子也象有着丰盛的充沛青春的少女。
我还见过一种叫“爱尔兰的小岛”的花。爱尔兰以常青的原野而著名,那种花的绿色很多天都象被雨水洗过那么清新。还有一次,一位护士特意带我去看一种叫作“非洲菊”的花。那种花非常地恐水,棕里透红的花瓣仿佛象非洲妇女们色彩鲜艳炽烈的花裙,充满了异国的风彩。另外一种叫作“婴儿的呼吸”的花,细碎的白点子缀在叶片之中,有一种婴儿熟睡时的宁静。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新嫁娘的花冠或手里的鲜花上,总少不了它的点缀。
病人对花的态度很有意思。他们生病的时候,那些花是一种安慰,让他们想起送花的那个人。但走的时候,他们真地是再也不想回来的,于是那些“安慰”会被冷落在桌子上。但有个七十岁的单身老人例外。她在摔坏了髋骨后,医生要强行把她安排到老人院去。她有两个儿子,都住在东部,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她在住院的十天里收到了他们托花店送来的一盆水仙,一盆菊花,和一盆雏菊。花已经开始凋零了,每天在她的窗台上,我会发现许多枯叶。她走的时候,嘱咐人们把所有的花都包好,她要带到老人院去。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把残花带走的病人。
其实换了谁,在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的时候,还不是要把那点破碎的安慰带在身边?
4、与女儿的战争
不知从何时起,女儿变得非常固执。一件简单的事要和她说几遍都没有效果。最让我头痛的是她的房间,象一个可怕的迷宫,我不愿意走进去,因为不知道乱七八糟的地面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武器。
“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我威胁她的时候,声嘶力竭并张牙舞爪。“我不能,这里面乱得象热带雨林一样,”她老实地回答。“就收拾一个角落行不行?” 我说。“好吧,”她说,却总是不行动。
有一天,我在超市买了她爱吃的很多零食,心里怀着要和她斗争到底的心情回了家。她高兴地搓着小手说:“呜拉拉!”这是她当前比较喜欢的一句话,表示她很高兴。“我可以吃一瓶酸奶吗?”“不行。”“一块巧克力?”“不行。”“ 那么,一点果汁?”“不行。”她警觉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要求。我还是说不行。然后她不耐烦地问:“那我可以吃什么?”我说:“喝水。”她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孩子,我要吃。”我说:“那你就集中精力听着!” 她哭的小声了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收拾房间?”“我记不住了。”“十次?二十次?还是两个月?”她又哭起来:“我是个孩子,我管不了那么多!”然后她跑回到自己的“热带雨林”里。但很快地,她就出来了,安静地坐下来。我问, “你才问了我几次?六次?当你让别人做一件事,说了好几遍别人却不听你,你心里怎么想?”“生气,希望那个人走得远远的。”“你不听我话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想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把屋子收拾得非常地干净。但愿她会记住这一天。毕竟,吃对一个“孩子”来说,比什么走重要。
5、一百个男朋友
我女儿有个小朋友,两个人有时候会聊聊男孩子的事。小朋友说,学校里有一个男孩一看见她就会脸红。“He probably has a crush on you,”我逗她。意思是 “他在暗恋你”。她说还有一个男生总是殷勤地为她拿东西。我开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接着说,还有一个男孩告诉她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孩讲过。我笑:“还有吗?怎么只有三个?”我女儿叫起来:“妈,三个已经很多了。”我笑着走开,让她们接着数数。
记得有一次看一个美国的喜剧电视连续剧,一个男子问自己的女友在认识自己之前有过几个男朋友。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说,“不多,四个。”男子大喜过望,因为他有过五个女友。女子又加了一句,“每一年有四个。”男子害起怕来,因为他算了帐之后,这女子大概已经有过一百个男朋友了。可不是,这里的孩子都是从十五六岁就约会的。
洋人把男女之事看得很开,好像吃饭那么平常的一件事。如果把迪斯尼的几部经典动画拿来看,哪个不是在孩子的心里灌输赤裸裸的爱情观念。我有一次看《LION KING》,见森巴和自己的小恋人重逢的时候,那只母狮子的目光千娇百魅,比真正的美女狐魅子还要厉害。
有了这样早期的性教育,一个女人一生里有一百个男朋友当然不值得一怪了。
6、适得其反
对一个小孩子讲宗教,讲地狱,讲不听话的可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拙劣的神父这样恐吓孩子:“知道什么是地狱吗?你看见早晨你母亲煎咸肉的情形吗?她把那块肉放在锅里翻来翻去,发出嘶拉嘶拉的响声,直到把肉煎得一点水份都没有,两面金黄。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就在里面加一点水,把盖子蒙起来,让那块肉软化一点。你想知道什么是地狱吗?想象那在锅里的是你自己而不是那块肉!”
天哪!没有比这更恐怖的教育了。教义本是要给人们希望和爱心,而不是把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保证自己不犯错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变成一块可怜的咸肉。所以这种教育会把人推得远远的。
父母经常在训斥孩子的时候,用最可怕的话告诉孩子他/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而孩子的脸上却是惊慌恐惧的样子,站在与父母好几米远的地方,不肯走过来。
这种父母傻得和上面说到的那种神父一样。
7、先救哪一个
国人中一些不明智的女人在逼迫丈夫对自己表明爱意时,会心怀不轨地说:“如果我和你妈同时落入水中,你会救哪一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阴险的问题了,因为这是向一个男子做人的基本原则和人性挑战,而且无论他怎么回答,他都不会让自己满意。
一部英国电影叫作《冬天的来客》。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丈夫死后,沉湎于极度的压抑状态而不能自拔。她多病的母亲不忍心看着女儿在悲哀中毁灭,便不顾一切地来拯救女儿。两个人总是有摩擦。一次女儿责备母亲:你这样不懂得爱护你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死的。母亲说:他死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悲哀而不是他,这样就好了。母亲的意思是:我死了,你不得不为我悲哀。那样你就无法为他悲哀。我在你心目里不如他那么重要,你为我伤心一阵后就会正常地投入生活,所以我死了就好了。
我看到那里,心情极其震动。我有自己的母亲,我自己也在做母亲。我知道那种在无数个毛孔里象动物保护幼崽那样时刻警惕着的本能的爱。我爱女儿疯狂到了恨不得她远离所有的成长的痛苦,过分到了恨不得她在体育课上永远不要擦伤她的皮肉!
女人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想到丈夫的生活里也有那么一个如自己一样疯狂和过分的母亲。
8、智力的较量
下面这个故事据说是真地发生过的。
某名牌大学两个化学系的高材生,在期中考试时每个人都得了高分。他们知道自己在期末考试时只会考得更好而不是更坏。所以在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在当地的一家酒吧喝得烂醉,凌晨才回到宿舍。两个人一觉睡到星期日的傍晚,起来之后,宿醉犹在,便又倒头去睡了。到星期一早上,二人本应该是去参加考试的,但因为感觉不好,没有去。然后找到教授说:他们星期六参加葬礼去了,回来的路上大雨滂礴,车的两个车胎都坏了,但后车厢里只有一个备用胎,所以他们到星期一早上才回来。教授耐心地听完了,说没关系,你们下个星期一来补考吧。
两个人回去积极备战。一个星期后又来参加考试。
教授把他们安排在不同的教室里。考题的头一页是要求写出几个分子式,总分值五分。“太容易了!”他们想。翻到第二页时,是一道问答题:“请说明是哪两个轮胎坏了?”此题值九十五分。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么一个不动声色的颇有幽默感的教授的形象。我们在生活中经常忍不住要撒谎,但可笑的是,当我们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时候,但事实上往往有别的人比我们更聪明。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9、人狗之间
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坐在汽车站的玻璃亭里等车。一个老年男子经过那里。他牵着一条白色的小狗,每当小车从路上经过时,它就会跳起来。“小心,贝蒂,” 老人说。小狗在路边的花从里在寻找着什么,老人耐心地等着。我开始和他聊起天来。他说,这条狗已经十三岁了。我若有所思地想:竟比我女儿都大。我说:有这么一条狗,真象家里的一个成员一样。他说,是啊:好象我们已经在一起有一个世纪了。
说话间,小狗不停地扯着LEASH。我说:你看,她在急着给你带路呢。老人微笑着说:不,她在等我给她带路,她的眼睛是瞎的。我的笑容凝固了。老人说:她瞎了有三年了,是糖尿病,没想到吧?我以前以为只有人才会得这种病。我问:你需要给她天天打胰岛素吧?他说:是的,不打她就死了。我蹲下来,看了看贝蒂无光的眼睛。“她是我的宝贝,和我的孩子一样,”老人说。
我坐上汽车的时候,还看见老人在那里耐心地看着贝蒂乱跑。
人和人总是有那么多的区别。同样是一条狗,爱狗的人眼里看到的是爱意和责任,不爱的人看到的却只是一团毛呼呼的东西。其实不爱狗也罢,但总不至于一定要把那么有灵性的动物做成一碗加了佐料的红烧肉吧!
10、爱情
我有一天走进病房时,看见了JERRY,一个六十四岁的一型糖尿病病人,双腿从膝盖以下截肢。他性格温和,非常地礼貌。每当我为他做一些事情时,他总是要感谢我。那些事情很微不足道,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象送药换绷带什么的。
我们聊着天。他说他以前是个小镇上开校车的司机,从十七岁起就得了糖尿病。他结婚四十年了,妻子是个小学教师,他常在校车里看着她送孩子们出来。他说着,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安祥的笑容,“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我有些感动地想:四十多年的婚姻之后,有多少男人还会这么想!
说着,他问我:“你来加拿大几年了?是从亚洲来的吧?”我觉得好笑,任何人从我的外貌上可以看出我是个亚洲人。JERRY耐心地等着我回答,目光虽然一直投向我,但并没有直接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他是一个盲人。他是那么地自立,我已经忘了他是个盲人了。然后他告诉我,他失明快二十年了。腿一截截地烂下去,最近几年来,他的肾开始衰竭,总得按时来医院洗肾。如果不是妻子的支持,他早就没有生的希望了。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病房。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正在帮助JERRY洗漱。JERRY听到了我,对那个女人说:“亲爱的,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中国女孩儿。” 又对我说:“简,这是我妻子SALLY。”
我和SALLY一起为JERRY穿好了衣服。SALLY一点都不象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她身材苗条,温柔恬静,是那种非常出众的美人儿。她对我说,外面的雪很大,她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这里。过了一阵,SALLY说要出去用一下公用洗手间。JERRY一直用耳朵聆听着她,用一对已经无光的眼睛追随着她。然后,他低声问我:“我说的没错吧?”
我愣了一下:“什么没错?”
“‘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不知道二十年前的SALLY是怎样地美丽过,但现在的她就已经美得让很多男人嫉妒,让很多女人羞愧。
“是,”我对JERRY说。
其实配偶之间,根本不需要海誓山盟。爱情就是那样,在最想不到的时候,用最平常最动人的方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