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加勒比海岛上的“中国女孩”
加勒比海岛上的“中国女孩”
八十一子
那年,我去到加勒比海上的西印度群岛之一的多巴哥岛,住进了海滩边上的一个旅馆。刚刚走进这个旅馆就注意到她了。她在大堂里敏捷地走动着,一会儿招呼着客人,一会儿跟旅店的雇员说点什么。她转过身来,见我在看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细密的牙齿。令人愉快的笑容。
注意到她是因为她虽然有非洲人一样黝黑发亮的肤色,长相却完全是个中国女孩子。细长的眉,小巧的鼻子和嘴,一头秀发直泻到肩头,深蓝色的裙装紧贴着她细小苗条的腰身。看样子她在这家旅店负责大堂和前台。
多巴哥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的两个岛中的一个。特立尼达盛产石油,十分工业化。多巴哥却是度假胜地,有银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水,还有无数的珊瑚礁。这里的当地人主要来自非洲和亚洲。土著印地安人在西班牙人到来后多死于传染病。欧洲人在这里建立甘蔗和咖啡园时,缺少劳工,把非洲人贩卖来做奴隶。奴隶制废除后,劳工主要来自英属印度。中国人最初多是从福建广东和南洋到这一带岛屿的生意人。几百年后,阳光和婚姻使得他们的肤色都变成一样的黝黑,但他们的脸孔和体型还带着他们的祖先的痕迹。
我到这个岛上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上午和傍晚开会,下午去游泳,学着弄弄帆板,玩玩潜水。几天下来,浑身晒得红里透黑。在旅馆进进出出,路过大堂时,常常看到这位姑娘和她灿烂的笑容。这天下午又在旅馆门口见到她。她冲我一笑说,你看上去几乎快要像此地人了。我说,是此地人才好呢,住在这样的人间天堂。她说,是的是的,除了有飓风的时候。你是中国人吗,她问道。我说是。从中国来?不,从美国来。
“我的祖先是从中国来的,”她说。
“我就猜你是中国人",我说,“幸会,小妹妹。”她开心地笑了,露出珍珠般的牙齿。
“今晚你们要到我父亲的餐馆吃晚饭呢,”她说。
“哦,是你父亲的餐馆?这么大?我们有一百多人呢。”
“大着呢,再多一倍也有你的座位”,她说,“我下班后也会去帮帮忙。回见。”
她父亲的餐馆在一个小山坡上,真是很大。院子里搭有一个戏台,当地的男女演员唱着,舞着。饭菜却几乎没有任何中国特色,入乡随俗了,不过也还可口。我们到达时,一个墩实的汉子跑出来迎接。他有张方方的、漆黑的面孔。有人说那是店老板。那么他就是那个女孩子的父亲了。西印度群岛的华人不少。有些旅行指南在当地主要语言里列着华语,但我猜指的是华南的地方话。
几个穿白袍的男子去到舞台上,拿出非洲鼓,木琴,班卓琴,开始轻吟低唱。歌声缓慢,悠长,听去有几分令人伤感。海风摇着树梢。山下港湾里渔火影影绰绰。
“喜欢这首歌吗?”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座位旁。
“啊,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这是当年蔗糖农庄里的歌。”
轻轻的非洲鼓声仿佛是心脏的搏动,缓慢,有力。歌声仿佛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太久远了,记不清了,歌手们仿佛在随心补充着细节。
“港湾里的渔火真美,”我赞道。
“是。那是度假区的港湾。我们居民区的港湾从这里看不到。” 她看着海上的渔火,有些神往。她饱满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着亮。她接着说,“这些大多是从欧洲和北美来的私家机帆船,自家人又是船长、又是水手。我们这一带的外海有时还有海盗呢,这些船都结伴靠着海岸航行。他们很多人每年都要从我们这里路过呢。”
过了一小会儿,她告辞了。我设想着她的曾祖父或是曾曾祖父的命运。他当年从南中国来到这个万里外的海岛上,或许先是贸易,渐渐地变成了长驻。也许后来接来了家眷,也许倾心于当地的渔家姑娘,总之是落了地,生了根。但他们的后代却一直记着自己的来处。我想,这个女孩子要是有一天去到广州或北京,我的那些偏爱浅色皮肤的同胞们大概不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同胞。她自己也会发现那个地方跟传说中的祖先居住地十分不同。但是这些大概都不太要紧。她只记得,她的祖先是从中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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