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步柏林 (2):夏洛特堡宫
二. 夏洛特堡宫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座宫殿的话,我会用这个词:典雅。
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 远远就看见一座高耸在蓝天下的淡黄色塔楼和塔楼上的青绿色圆穹。圆穹上有一圈圆形的窗子,窗顶上的镀金皇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圆穹顶上立着一尊镀金的幸运女神像,女神单腿站立,张开双臂, 展开一条迎风飘动的金飘带,飘带从她的手中绕过,飘向腰后。 一屡屡淡淡的薄云从她身后飘浮而过,为雕像带来动感,女神宛若在蓝天白云中翩翩起舞。 到了近前, 先看到一片苍郁的菩提树林,然后是一组十分可爱的色彩。这就是柏林最美的巴洛克式建筑, 普鲁士王后苏菲·夏洛特的避暑行宫——夏洛特堡宫。
这座宫殿气势宏大,很有皇家气派, 但我最喜欢的是它的颜色搭配。在我见过的各国宫殿里,夏洛特堡宫最有“女性色彩”:宫殿的主色是淡黄色,配以红色, 白色和青绿色。红色是屋顶,淡黄色是墙壁,白色是长方形和拱形的大窗以及窗帘,红,黄,白三色搭配在一起,柔和得近于妩媚,也使整个建筑群显得高贵端庄而又不失大方典雅。主殿顶上就是我从远处看见,高达48米的塔楼和青绿色圆穹。宫殿前面是正方形的广场,广场上铺着奶油色的小方砖,一圈红色长石条拼出了一个大圆圈,圆圈的正中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青铜雕像。圆穹与雕像的青绿色为宫殿柔和的“女性色彩”增添了庄重, 也给整个建筑群带来了帝王的威严。这一组色彩的背景是辽阔幽远的蓝天, 蓝天上, 几缕若有若无的白云缓缓地舒卷。
盛夏的柏林,才不过上午九点多,太阳已经是热辣辣的了。我从人行道上拐进宫殿外的菩提树林里,踩着一地深深浅浅的树荫,朝这一组刚柔相济, 赏心悦目的色彩走去。
宫殿外有一道镶嵌着镀金皇徽的高大铁栅栏。进入宫殿的大门就在铁栅栏的中间,正对着青铜雕像和主殿。铁门两旁的大柱里头各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想必是昔日卫兵站岗之处。大柱顶上各有一个青铜武士雕像,武士身体前倾,一手扬起盾牌,一手紧紧握剑,两腿一屈一弓,全身肌肉绷出男性的健美。他们以预备进攻的姿势高踞在门柱上,好像随时会向图谋不轨者击出致命的一剑。
我从双剑下走过铁门,踏上广场上的奶油色小方砖,进入昔日的皇家禁地。 许多石砖上留着半圆形的凹陷, 莫非是当年马蹄踏出的印痕?这座宫殿里曾经居住过一位多才多艺,品味高雅的年轻王后, 她精通社交礼仪, 能说五种语言, 学习过科学,对哲学和数学充满好奇,也颇有兴趣,还喜欢作曲和弹琴。哲学史上也留下了她的名字, 虽然这并非由于她自己的创见, 而是由于她与一代宗师,哲学家莱布尼兹的友谊。当时,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以精通法国文化为荣, 而这位年轻的普鲁士皇后却独具慧眼,自称为这位本土哲学家的弟子,通过书信向他请教,并为他提供资助。她还创立了柏林科学院的前身——柏林科学协会,由莱布尼兹担任第一任会长。年轻王后与哲学大师友谊, 堪称哲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1668年10月29日, 奥斯那布鲁克不远的伊堡城堡中,一个女婴呱呱落地。 她的母亲,波西米亚国王的幼女索菲公主,和她的父亲厄尼斯特·奥古斯都公爵为她取名为苏菲·夏洛特。“索菲”显然是来自母亲的名字, “夏洛特”则来自苏菲公主的侄女伊丽莎白•夏洛特。 这对夫妇,即日后的汉诺威选帝候和夫人, 精心培养他们唯一的女儿,使她受到最好的教育。索菲·夏洛特的母亲,汉诺威选帝候夫人索菲公主本人也深具文化素养,她爱好哲学,与当时著名的哲学家托兰德,培尔,洛克,莱布尼兹等均有交往。在伊堡城堡里,小公主学习科学,音乐,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以及社交礼仪。
1684年,16岁的少女索菲嫁为人妇,离开父母,移居柏林。父母为她选择的夫君是大选帝候腓特烈•威廉之子, 21岁的腓特烈三世。当时,这对年轻的夫妇可能没有料到,他们将成为第一代普鲁士国王和王后,他们的后代中,将出现一位显赫的君主,腓特烈大帝。这位大帝的铜像此刻就立在菩提树下大街上。
这对夫妇的兴趣截然不同。腓特烈三世的喜欢于征战有关的事情,索菲·夏洛特却喜欢哲学和艺术。腓特烈三世性喜奢华,不仅收藏了大量绘画,银器和家具,还建造了三座宫殿,即柏林宫,夏洛特堡宫和波茨坦宫。
夏洛特堡宫, 原名卢森堡宫, 建于1695和1699年之间, 是当时的选帝侯腓特烈三世为索菲·夏洛特建造的夏宫。这座宫殿在索菲•夏洛特死后继续扩建,直到1790年才最后完成。整个宫殿里有70间房间,收藏了大量的艺术品,包括许多来自中国和日本的瓷器。 1740年到1747年的七年中,腓特烈大帝也居住于此。
1701年,腓特烈三世成为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索菲·夏洛特成了普鲁士王后。
热烈的阳光下, 我站在青铜雕像前,望着面前铜铸的汉子。
骑在马上的腓特烈一世是个壮硕男子,一头披肩卷发, 身穿盔甲,肩围披风,一手挽缰, 一手持棍,目光低垂, 傲然下望 。 他的脚下, 围绕着雕像的底座,是四个被铁链拴住的武士。 这些武士同马上的国王一样, 也是身材壮硕的汉子。 他们倒在国王的脚下,身上挂着锁链, 健壮的身体扭曲变形,其中一个伸出强健的手臂,手掌朝前张开, 好像是要挡住朝他刺来的利剑。那条伸出的手臂和弯曲的手指里蕴含了说不出的绝望。绝望用艺术的形式固定下来,就变成了动人心弦的凄美。
这座雕像无疑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是,我却觉得它与夏洛特堡宫的整个格调不甚和谐。在宫殿柔和的色彩和蓝天中起舞的女神面前,这座表现战争和痛苦的雕像显得多么突兀!
参观宫殿内部需要买门票,价格也不算贵,但是,我自认是个无可救药的俗人, 历来只对平民的生活更有兴趣。在我走过的每个国家, 最吸引我的是平头百姓的寻常人生,而非帝王的奢华。帝王的生活离我太远太远,远得甚至无从凭吊。然而,在这座宫殿里,确有值得凭吊的,那就是年轻王后与一代大师的友谊。
我花两欧元买了张门票,这张门票只能参观二楼的小客厅。我走上宽大的楼梯,脚下是精美的拼木地板。楼梯绕上二楼,把我带进一个圆形的小客厅。 当年,年轻的王后是否就在这里会见哲学家,与他讨论数学与哲学方面的问题?我遍寻资料,始终无法找到更多的细节。只知道,当年建造这座宫殿时,索菲·夏洛特曾积极参与了它的设计。近300年过去了,有关资料保存下来的太少,我无法得知,这座宫殿的那些地方是按照她的意见设计的。唯一能够想见的是,这里一定留下了不少她的痕迹,由于不为人所知,那痕迹就变得朦胧神秘。 在宫殿里漫游,感受着昔日王后留下的神秘痕迹,一如在浓雾的森林里散步,真实与幻像被雾气融合为一体,反而更加引人遐思。
小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些油画,我一幅一幅仔细看过去, 特别留意它们的年代。令我失望的是,那些画的创作年代均在19世纪,也就是说,小客厅并没有保留第一代女主人生前的装潢。——将近300年了,我不禁笑自己的痴,有什么东西能保持300年不变呢?我走到小客厅的窗边,朝窗外望去。 宽大的窗子正对着宫殿的大门。 一辆骏马拉着的车从树林中驰来,在宫殿门前停住, 仆人迎上前, 挽住马缰,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男子跳下马车,在宫廷女官的引导下走进宫殿。他抬起头,朝正殿望去, 宫殿的女主人正掀起窗帘的一角, 向她的良师微笑。——啊, 不, 不对, 是一辆豪华旅游车从马路上开过来,拐进了宫殿门口的停车场,一群游客鱼贯而出。我离开窗口,走出圆形客厅,下楼。我要在这个宫殿变成集市之前离开。
楼下的售票处已经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我挤出人群,走向宫殿后面的花园。主殿的后门本来是可以直接通往后花园的,但是大门紧闭,游人必须绕过两边的侧翼才能到花园里去。
两边的侧翼都可以绕到花园,反正距离是相同的,我就随意而行,沿着右边的侧翼绕到了花园里。还真绕对了,迎面是两座高大的铜柱,顶上各有一个手持花环的女神像。花园大得简直不成话,里面甚至还有一段河和一大片树林。没有游客的花园里十分安静,一个身穿白短裤红背心的男人正在绕着花圃跑步,别说,这还真是个健身的好地点。花园正中有一座喷泉,圆形水池中,一根孤零零的水柱高高扬起,洒下一片亮晶晶的水珠, 阳光在薄薄的雾气里画出一道淡淡的虹。
我走上花圃中间的砂土小路。 巨大的花圃里,红,白,黑三色的碎石组成了美丽的图案,那图案令我想到中国古代瓷器上常见的“卷草纹”。花圃中,各色花朵开得正艳。右边的花圃旁放了一架小推车,一胖一瘦两个女人握着小铲子, 低着头整理花圃,把干死的花挖出来, 扔进小车里。花圃的另一端, 几个男人拿着胶皮管给花浇水。
我走到正在干活的女人身旁,她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对我微笑。原来胖女人是个中年大婶,瘦女人是个20来岁的姑娘。
“Hi!” 我打了个美国式的招呼。
“Guten Morgen!”胖大婶用德语回答。
我指着花圃中一丛蓝紫色的,开着穗状小花的植物问道:“熏衣草?”
“No,”姑娘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说,“看上去像,但是不是熏衣草,是那种可以用来做菜的草。”她停顿了片刻,努力寻找词汇,然后无奈地笑笑,说出它的德文名字。
“啊,是sage (紫苏)!”这个词恰好与英文相近,我听懂了。Sage是一种很常用的调味料。
我们三人在昔日的皇家花园里用半通不通的英文聊了一阵。姑娘告诉我,她是在这里做夏季临时工的大学生。她说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学会了认好多种花草,顺便还晒出了漂亮的肤色。
我向两个女人道别,继续在花园里漫步。跑步的男人从我身边跑过,抛下一溜沉重的呼吸声。
王后与哲学家的友谊,听上去很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 各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似乎并没有理由彼此相交。 然而,命运却把他们带到了一起。1673年,莱布尼兹来到汉诺威,接受索菲•夏洛特的伯父,约翰•腓特烈的雇佣,为他管理私人图书馆,并为其撰写家族史。在这里,他结识了索菲•夏洛特的母亲,汉诺威选帝侯夫人,二人开始了长期的友谊。
1698年8月,索菲•夏洛特,莱布尼兹以及索菲的母亲,汉诺威选帝侯夫人,在汉诺威的皇家狩猎场度过了三个星期。他们讨论了成立柏林科学协会的种种细节问题。索菲•夏洛特邀请莱布尼兹前来柏林,并表示自己愿意成为他的学生。从此,索菲•夏洛特与莱布尼兹开始了他们的友谊。1701年1月,腓特烈三世成为普鲁士国王,贵为王后的索菲•夏洛特依然保持与哲学家的通信,在信中向他请教各种问题。他们并没有多少当面交谈的机会,只有当索菲•夏洛特去汉诺威,或是莱布尼兹来柏林时,他们才有可能会面,彼此交换看法。哲学家在他生前出版的著作中提到,该书的许多观念,来自于他与索菲·夏洛特的通信。遗憾的是,索菲·夏洛特死后,她与莱布尼兹的通信大部分被腓特烈一世销毁,只有为数不多的信件保存至今。这些幸存的信件至今仍然是研究莱布尼兹哲学思想的素材。
回到美国后,我在网络上到处寻找索菲·夏洛特的画像,搜索的结果,除了几幅她的正式画像,我还找到了两幅她与哲学家莱布尼兹的画像。在苏菲王后的画像上,我看到一位体形丰满,浓眉大眼, 表情呆滞的盛装贵妇,她的神态远不如自称莱布尼兹弟子的索菲自然可爱。在一幅创作于1868年的油画中,莱布尼兹站在方桌边,向坐在椅子上的索菲• 夏洛特王后提出成立科学协会的计划。另一幅画中,索菲•夏洛特与莱布尼兹边走边谈,哲学家打着手势,王后微微低头,全神贯注地倾听。他们的背后,是夏洛特堡宫的塔楼和圆穹。
1705年2月,汉诺威。不满37岁的索菲·夏洛特死于急性肺炎。为了纪念她,腓特烈一世将这座宫殿易名为夏洛特堡宫。若干年后,历史上富有盛名的腓特烈大帝如此评论他的祖母:“这位公主具有男人的天才和学者的学识,她并不认为以王后之尊而去赞赏一位哲学家,即莱布尼兹,有损她的身份。她认为,被上天赋予了高贵思想的人地位并不逊于帝王,她据此想法与莱布尼兹为友。”
我沿着花圃慢慢地走。花圃里的花色彩虽然艳丽,品种却很一般。我认出很多种花草, 它们的同类此刻正在我家公寓楼中间的花园里怒放。二战期间,夏洛特堡宫曾遭到破坏,现在的花园是战后重修的。如果,某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宫殿昔日女主人的魂魄乘风归来,不知是否还能认出这座宫殿,这片花园?不知她是否还能找到当年与哲学家的倾谈之处?
在孤零零的水柱底下,我站住, 仰起头,望着蓝得令人晕眩的天空。轻风吹来, 水柱稍稍倾斜,微凉的水珠洒了我一脸。跑步的男人又从我身后跑来。我转过头,男人胸膛起伏,呼吸粗重, 一面孔的严肃认真。昔日的王后,是否曾在这里,与哲学大师讨论“自然的次序”一类严肃的问题? 后来,我找到一封哲学家写给王后的信,仔细阅读后,我承认自己学识浅薄,完全无法读懂那些高深的理论。我这俗人的头脑,无法突破庸常的见解,指向永恒。
我踢着花园小路上的砂土,朝花圃边的树林走去。林中传来几声孤独的鸟鸣,接着,一只黑白色的大鸟扑楞楞飞来,落在一个木质大花盆的边沿上。 花盆里种着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柔软的枝条低垂着,上面缀满紫蓝色的小花。 鸟儿低头理了理羽毛,然后歪着头看看我,忽一下振翅飞去,射向蓝天。我看看花圃,树林旁的花圃边上, 种了一排花树,树下铺着青色碎石,点点落花洒在碎石上。 我弯腰拾起两朵殷红的落花,一边把花夹进笔记本里,一边讪笑自己终究是个俗人,这个皇家花园见证了一段美丽的友谊,交谊的双方一位是天才思想家, 另一位慧眼识英才的博学王后, 而我远道而来,却因学识浅薄而无从凭吊,只能感叹于园中的落花,和孤独的鸟鸣。
我绕着花园走了一圈,从右侧殿的礼品店中穿出,回到广场上。宫殿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旅游车,一批游客正走进大门。我在礼品店前的台阶上坐下,望着人群络绎不绝地进入昔日的皇家禁地。
我站起来,踏着残破的小方石砖,再次从青铜武士的双剑中间走过, 出了宫门。
后来,我从资料中看到,得知苏菲·夏洛特的死讯后,莱布尼兹悲痛欲绝, 为她写了一首长诗。我四处寻找这首诗的英译本,未果,只找到了王后临终前写给莱布尼兹和她丈夫腓特烈一世的便笺 。“不必为我悲伤,”王后告诉哲学家,“因为,我对空间,无穷,存在,以及虚无的好奇心即将得到满足,这一切, 连莱布尼兹也无从向我解释。”
“至于我的国王丈夫,”王后不无嘲弄地写道,“我将为他提供一个举办豪华葬礼的机会,在这个葬礼上, 他将获得新的机会一显他的奢华。”
第 1 幅 夏洛特堡宫
第 2 幅 夏洛特堡宫花园
第 3 幅 腓特烈一世青铜像
第 4 幅 浇花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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