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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篇小说] 土城之歌 (2~7)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tugan

#1  [中篇小说] 土城之歌 (2~7)

土城之歌 (2)

土干

月色花园

  文革来了,爸爸是总工程师,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给揪出来了,说他是反动技术权威。组织上又说爸爸当年去过的游击队是“土匪窝”,好一个“老土匪”,罪加一等!我小时候不知道爸爸英俊潇洒,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记得爸爸的脸很可怕。有时他的眼睛里会有眼泪,嘴里还会呻吟。妈妈会小声提醒他说:“别这样,想开点。”

  有一个星期日,我说了很平常的一句话。爸爸就扇了我一耳光,那耳光不重,我大概只有四岁,我并不觉得疼,只是爸爸的举动让我意外而受到惊吓。他的样子愤怒,但他控制着力度。爸爸从来不打人,我因此很愤怒。我大哭。我看到妈妈的脸色也很惊异,但她没有为我辩护。爸爸见我哭,把我抱进厕所关禁闭。我长大后,爸爸说:“你姐姐可怜啊!”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文革时被整得厉害,回家后,毫无道理地就给了你姐姐一耳光。”我于是打电话问姐姐土思,爸爸是不是打过她,土思说爸爸从来没有打过她。我知道爸爸当时被整懵了,打了谁他都不知道。他当年打的是我啊!

  入小学之前,我没有家的概念。爸爸妈妈大干社会主义,把我和土思送全托。我们星期一早上被送进幼儿园,星期六晚上被接回家,星期日才可以与爸爸妈妈团聚。因为是很有规律的事情,所以,我有印象。爸爸总是抱着我,土思走在爸爸旁边。我伏在爸爸的肩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土思,我不明白,土思只比我大一点,为什么就一定要自己走路,而我却要被抱着。

  再大一点,我就由土思领着一起去幼儿园。星期六,土思接我出幼儿园。土思在大班,我在中班。土思那时一定不超过六岁,因为小孩六岁从幼儿园毕业。土思有家里的钥匙。有时,我们回家时,家里也是空的。土思会趴在窗台上向楼下看,她盼着爸爸妈妈回家,她还会哭。有一次,她哭得厉害,我就去告诉邻居,邻居过来劝土思,土思还是不停地哭。邻居最后用激将法,说:“老大哭,老二不哭,不象话。”这也不管用,土思还是哭,一直哭到爸爸妈妈回家。

  等我长大后才知道,爸爸妈妈抱我,是怕我跑丢了。我从来不哭,就是被人拐去,我都会高高兴兴地跟别人走的,太傻。土思只认爸爸妈妈和幼儿园老师,换个人,她会尖叫,她很精。土思当年哭,是因为她看见了她的小朋友的爸爸戴着高帽子被游街,她怕我们的爸爸也会有这一天。当年,爸爸妈妈正被迫上学习班,很晚才被放回家。

  我很喜欢去幼儿园,那里有小朋友,有各种玩具,都是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抽水马桶。是个小人国。英国有个传统故事,叫彼得·潘。彼得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带着一群小孩在The Neverland岛上生活。这个故事总让我想起我的幼儿园。

  幼儿园的生活很有规律,我们小孩被训练得象小机器人儿一样,按时睡觉吃饭,听故事,画画,玩玩具,学唱歌。小“臭美妞”们还跳个舞什么的。有些积木比我们的个子还高,是硬纸板做的,我们为自己搭个小屋,出来进去,煞有介事的。我最喜欢磁铁玩具,一根小棍连着小磁铁,我们用磁铁在纸板下面控制纸板上面的摩托车穿过小门洞,开来开去的,好玩极了。我们轮流玩各种各样的玩具。

  对老师来讲,最艰巨的任务是不让我们尿床。所以,每天夜里两点,我们被统一叫醒,排队去小便,有尿没尿都要起床。小便完后,我们在厕所外面再排好队,等到最后的小朋友尿完了,在再排队回卧室继续睡觉。等我自己有了儿子以后,我也采取这种办法。我上闹钟,夜里两点准时叫儿子起床小便,效果非常好,节省了几百块尿布,既省钱,又减少垃圾,儿子也不尿床。说明这一方法经受了历史考验。

  只有一次,在小便的时候,我没有尿,小便时间刚过,我有尿了。我躺在床上,希望能把尿憋到天亮,可是,越努力越憋不住。我悄悄起床,想偷偷去上厕所,谁知,有四个小黑影也跟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我们到达厕所时,只有我有尿,其他小孩是在探险开心呢。由于我们五个小孩一起犯纪律,动静大了点,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惩罚我们,把我们五人关禁闭,一个小孩关一间小黑屋。我看着其他四个小孩无声地被关进各自的黑房间。老师把我领到走廊的尽头,把我关进了图书馆。

  图书馆是我们白天活动的地方,我们常坐成一圈听老师讲故事。这间房间白天总有很多小孩。那天夜里,当老师让我进到图书馆内,然后把门关上后,我简直不相信那一时刻,图书馆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幼儿园室内都是木质地板,干净光洁。图书馆有两个落地大窗户,窗帘没有拉上,窗外的月亮把图书馆内照得清晰。我站在窗前看天上的圆月和闪亮的星星,月亮照亮了窗外美丽的花园。花园中有很多花木,浅色的玫瑰花点缀着枝头,在月光下轻轻摇曳,花园中,砖埔成的小路反射着银色的月光。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安静的夜色。我总是很早睡觉,只有国庆节时,爸爸妈妈带我们去天安门看烟火,才能见到夜景。但那个时候,人头攒动,夜空万紫千红,没有现在的月色花园的意境。

  我又想起老师讲过,在我们小朋友睡觉的时候,老师能听到图书馆有哭声,是因为我们小朋友不爱惜书,把书弄坏了,所以,书在夜里偷偷地哭。我一边看月下的花园,一边等待书橱里的书发出哭声,我终于没有等到。老师来开门,把我带出房间,也随后从其它黑屋里领出另外四个小孩。我们排好队,一起被送回卧室。我们的脸上既没有探险的兴奋,也没有被惩处以后的罪过感,我们面无表情地回到卧室,无声地上床继续睡觉。

  我躺在床上,还想着月下的花园,想再看一下那种美景,我很遗憾,没有听到儿童书籍哭泣。我还想再犯一次纪律,可是,这一愿望终于没有实现,因为,除了被老师叫醒上厕所以外,我其它时候都醒不过来。

  我到英国后,有一次听新闻里说,幼儿园里出来的孩子比较合群,性格温和,由妈妈或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比较聪明,但是娇气,霸道。这是社会学家花了几年时间统计出来的结论。我个人还是同意这种说法的。我上小学以后,被那些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们欺负得一愣一愣的,这些孩子天天和成年人老年人在一起,个个“老谋深算”。

  那时候,幼儿园的图书馆里已经有许多小小的“红宝书”,供小朋友们表演节目时使用,说明文革已经开始,各地的惨剧可能在接连上演。但是,不论人间闹剧多么荒唐嚣张,天上的圆月照样美丽明亮。


小女挂帅

  我家附近居住的都是双职工,所以,小孩们很早就开始做家务。一般七岁开始学做饭和买菜。做饭需要操作炉子,买菜需要懂得钱和票证,比较复杂。其它简单的家务可以开始得更早,比如扫地,擦桌子。我六岁从幼儿园毕业后,就归到了姐姐土思的管辖范围之内。土思七岁时,妈妈开始给她下达命令,让她学做饭买菜。她那时干除尘的家务已经是小菜一碟了,所以,她指挥我干。土思,即思想;土干,即干活。

  土思喜欢用拖把拖地。用水浸湿拖把后,再竖着把拖把拿在手里,就象个大毛笔,可以用水当墨汁,在水泥地上写大字。我那时大字不识一个,看着土思在地上写字,觉得她特别伟大。土思不把这等好玩的事让给我干。我只能扫地除尘。

  土思干家务时要我侍候她。她用湿抹布擦桌椅书架时,要我为她洗抹布。有一次,她又要我协助她,我说我要小便,她强硬地说:“先洗抹布!”我言听计从,拿了抹布去洗。当冰凉的自来水冲到我的手上时,我下面也开闸了。一股暖流温湿了我的双腿,我顿时大哭,羞愧我这么大还尿裤子,也怕土思训斥我。

  听见我哭,土思忙跑过来。她没有训斥我,也哭了。她求我别把这事告诉妈妈,她为我脱裤子,然后又洗裤子。我知道土思很能干,但还没有见过她洗衣服,我觉得她更了不起。就在土思“销赃灭迹”的时候,妈妈提前下班了,土思直哆嗦。我想到土思求我的话,又惭愧自己的过失,我编了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我干家务太忙,等想起小便时已经来不及了。”妈妈接过土思手中的活,一边洗裤子,一边笑。土思带我出去,花三分钱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奖励我没有出卖她。土思因为偶尔没有照顾好我,挨过妈妈的打。我没有挨过妈妈的打,因为我没有弟妹。

  我再大几岁的时候,土思教我油炸带鱼。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冬季买带鱼,洗净油炸,放到天然冰窖──阳台上。等到要吃时,再把带鱼拿入厨房,继续加工烹调,因此,油炸带鱼是第一道工序。土思为我穿上爸爸的工作服,它长到我的膝盖,戴上妈妈的护士帽,戴上爸爸的白线手套和妈妈的护士口罩。土思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绯红和满足的喜悦,我觉得她真细致周到。她示范我炸第一块鱼,刚把鱼放入油锅时,会溅起滚烫的油滴,土思会往后退一下身体。我按照土思的示范,开始炸鱼。刚放进第一块鱼时,我模仿土思的样子,认真地往后跳了一步,可能是我的动作太认真了,土思直乐。炸鱼时,我不时地吃上一小段鱼尾巴。土思在一边读小说,偶尔过来询问我一切可好。妈妈下班时,我还没有炸完带鱼。妈妈见了我的穿戴,不禁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必这般“全副武装”,土思在拿我开心呢。

  妈妈给土思下达任务,土思再把任务传达给我,这已经成为一种固定格式。土思干什么呢?她躲在一边偷偷看小说,比如《红岩》《青春之歌》《一双绣花鞋》,还有国外的名著,这些都是土思从同学那里偷偷借来的“毒草”。妈妈非常愤怒土思的行为,经常没收土思正在读的小说,然后,妈妈自己在一边偷偷读。土思不服气地质问妈妈,既然是毒草,妈妈为什么还读。妈妈说:“我要明白你是怎样中毒的。”这话都不能说服我,就别提说服土思了。我觉得妈妈胡搅蛮缠。

  妈妈花很多时间阻止土思看“毒草”,我为了不让妈妈生气,我就不看“毒草”,爸爸一天到晚闷闷不乐,无心管我们。现在,土思和我会开玩笑地抱怨妈妈:“都是您的严格家教,让我们如今这么无知。”妈妈脑子快,反问:“无知还能写小说?”妈妈就不知道我和土思写作时,多么吃力,因为没有文学功底。


开赴河南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人到我家来串门,有一次,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来了,妈妈还跟他们吵架。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军管代表催促我爸爸妈妈准备行李,全家下放五七干校。土思那时发高烧,脚肿得厉害,妈妈要求等土思恢复健康,我们才可以动身。

  那真是大搬家,一个大集装箱,装着我们全部的家当,包括米面,蜂窝煤和炉子。爸爸妈妈天天在家绑行李。

  上火车了,车厢内几乎都是同行的“劳改犯”。每人都穿着褪色的棉军大衣,这是由于几年前集体转业,摘了领章帽徽,但是很多人还穿着旧军衣。火车开动的时候,有位女同志哭泣,还有别人前去安慰的。我后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克查金修铁路那段,就老是想起我们离京赴干校的情形。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河南罗山县,干校是由一个小型劳改农场扩建的,当时还没有完全建成。大批的下放干部分期分批地来,先到的人就加入到建盖集体宿舍的工程中。爸爸每天去参加盖房子,妈妈带着我们住在县城的招待所里。

  住了几天后,我们家和另一家又被一辆大卡车送到一个生产大队,那儿有一间破庙,庙的旁边有个大粮仓。与我们同行的这家人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因此,他们家被安排在一间小屋内,我们家则被安排进了那座大粮仓。

  我当时七岁,觉得那粮仓特别大,象一个大电影院。粮仓的一边堆积着玉米,另一边是一张用几条木板搭成的双人床,那就是我们全家的床。经过长途跋涉,我们能喘口气了,我说:“我们真阔气,住这么大的房子。”

  到了晚上,妈妈搂着土思,爸爸搂着我,我们四人挤在这张双人床上。外面大雪纷飞,喏大的仓库充斥着粮食的味道,还有寒气。粮仓中的老鼠都不怕人,在房梁上窜来窜去,不时发出尖声的喊叫。爸爸有时会学老鼠叫,老鼠听了也不害怕,根本不跑开。老鼠个个肥硕,这里真是它们的天堂。晚上,我们全家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盯着房梁,看老鼠跳舞。我们住在这里是等待干校的住房竣工。爸爸白天仍然去参加干校的宿舍房屋建设。

  我每天的活动主要是逗另一家的小婴儿,他喝牛奶时,我一定要在旁边,我喜欢闻牛奶的味道。有时,牛奶会流出奶瓶一滴,我用手指把那滴奶刮下来,送进我的嘴里,特别香。另一主要活动是看当地的人来粮仓抓老鼠,他们把老鼠剥皮,吊起来,小老鼠象小人一样的,一排排地吊在那里。文革后看电影《斯巴达克斯》里面有一镜头,很多的俘虏被吊死在一排排十字架上,我就想起那些老鼠。我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用这些老鼠做什么。

  没有几天,我和土思的手脚开始起冻疮,皮肤裂开,经常有血会流出来。大概是觉得我们住在粮仓不方便,过了一个星期,一辆卡车又把我们一家拉到了一个叫王湾的村子。送我们的人把一些煤球和一个大箱子卸下,就离开了。

  这是一个我似乎在画册里见过的村子。所有的房子都是用土坯盖成的,广大的平原都是黄土的颜色。我们家住的是一间七平米的,有门无窗的屋子,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仓库。一个炕占据了房子的大半个空间。我看着几个农民用铲锹用力地在一堵墙上铲了个洞,妈妈爸爸去县城买了个半米见方的木格子小窗户,窗格子上糊上白纸,这个小屋就有窗户了。

  村里没有自来水,饮用水要到附近的河里去挑。爸爸妈妈买了扁担和木桶,学着当地村民挑水。开始,他们的样子很狼狈,妈妈身子扭得尤其过份,一群小孩在他们后面笑话他们。我正为他们脸红呢,谁知妈妈放下水桶,坐在地上和小孩们一起大笑。后来,爸爸妈妈干脆两人抬一桶水,当地人一人挑两桶水,是爸爸妈妈的挑水效率的四倍。挑水是技术,需要力气、平衡和适当的忽悠。后来,爸爸妈妈会挑水了。

  这个村子里,即便是雪天,小孩都光着脚,他们穿的棉衣是破得不能再破了,所有人的棉衣都是黑色的。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河,淌着浑浊的水。河边有一个小“结构”,由三堵土墙形成的一个屏障,面对河的方向没有墙,也没有屋顶。这就是村里的厕所,河对岸的人能一清二楚地看见用厕的人。厕所旁边常常有狗在徘徊。

  厕所里有个大坑,坑里有一口大缸,缸上平行搭两块木板,木板没有固定,踩上去是活动的。我如果站不好,就会掉进那粪缸里。小孩可以将大便拉在厕所的地上。大便的人一离开厕所,就会有一条狗进去把地打扫干净。村子里没有手纸,人们大便完了以后,用石头在屁股上刮一下就行了。

  我们把带的纸张裁减到最小,很节省地使用,生怕用尽了,我们也要用石头来刮屁股。我开始还不好意思上厕所,总觉得有人看我,后来习惯了。我大便时,会望着河水发呆。河水由西向东缓慢地流着,长时间地望着河水,就象水没动而岸在动一样,犹如我在一条船上大便,感觉还挺好玩的,醒过神来,屁股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穿上裤子,感觉着屁股从麻木到逐渐温暖是一种舒服而快乐的过程。

  在厕所边上徘徊的狗都显得很温柔,它们会耷拉着脑袋在厕所外面等着。一旦吃完了屎,它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门前威武地站着,见了过往行人做出各种姿态,对熟人摇尾巴,对生人汪汪叫。刚进村时,我们走到哪里,狗的叫声就在哪里响起。一星期后,当第一条狗对我摇尾巴时,我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当时没有什么可以玩的,我无聊地在村里走动,经常能看到村民在树后,田边小便,好象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别人也有意回避。我猜只有大便的人才去厕所。

  当地的农民家是绝对的一贫如洗,一点不夸张。除了一个土炕,一口锅,什么都没有。当时是冬天,没有农活,我看不到农民农耕的情景。好象老乡们都缩在家中,只有小孩光着脚踩在雪地里玩耍着。有几个村民在一起做土坯砖,就是用木头做个框子,把土和碎麻绳填进去,砸实,松开木头,砖就做好了。
 
  我跟着爸爸妈妈去过生产队长的家。他们穷得不得了,一人抱着一碗粥在吃饭。一个孩子多吃了一口放在中间地上的粥,马上遭到他爸爸的训斥。我爸爸问:“你们碗里的粥和中间碗里的粥不一样吗?”队长说:“中间碗里的粥有盐。”我们没有去别的农民家,因为他们没有衣服穿。谁出门,谁穿家里的仅有的衣服。在以后的几天里,妈妈翻出我们不穿的衣服,送给老乡了。

  当地的村民生病了,也没有钱看病,只有躺在床上等病自己退去。有一天,一个女村民发烧好几天,病得特别厉害。妈妈听说了,就去看她。妈妈是护士,总是随身带着药品,她给了那位女村民一粒退烧药片,女村民第二天就好了。通常不吃药的人,药效特别显著。

  我一天到晚地在村里无聊地转,有一次还碰到一个巡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呢。这支宣传队在附近几个村子巡回演出,他们来到王湾,在一个较大的土屋内表演。屋子象一间教室那样大,村民席地而坐,看得认真。其中一个节目是“忆苦会”,歌词开头是这样的: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这个节目,我在北京曾经看红卫兵们表演过。在这个叫王湾的村子里,看这节目,我感觉很怪。台上的演员都不用化妆,就是旧社会的样子。他们穿的衣服很破,台下观众的衣服更破。我回家对妈妈说:“这王湾解放后就这么穷,解放前还能怎么个穷法?”妈妈说我胡说八道,我不敢再问。

  我们在王湾时,没有上学。村里的小孩还是去上学的。爸爸翻看过一个男孩拿来的当地小学三年级的算术课本,说那课本内容挺深的,我当然什么也看不懂。

  小居王湾,我们一家四口基本没有分离,爸爸有时出去,下午回来。我最高兴的时候是我们一起去镇上购物,河南的冬天很冷,一场大雪能覆盖黄土地长达半月之久。去镇上的路途很艰难,要走很远不说,还要过一个巨大的沟壑。我记得我们全家穿着雨靴,踏雪前行,爸爸突然提出要背我,我当时觉得自己挺大的了,但是爸爸坚持背我。我趴在爸爸的背上,他背着我走了很久。在以后的外出活动中,爸爸同样要求背我。过那个巨大的沟壑时,我自己走,过这条沟,我最兴奋,沟深30米,宽60米,上下坡的小路嵌在45度的陡峭斜坡上,巨大的沟壑没有一棵草,黄土一片。

  我现在总是猜测,那时爸爸心里难过,所以想和我们亲近,想用这种身体的接触来支持自己活下去的信心。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在我们那七平米的小屋内原地踏步来暖身体,他们还奇怪地问我和土思冷不冷。我和土思虽然手脚冻裂,但我们真不觉得冷。爸爸妈妈把我们称作小火炉,他们晚上一人抱一个“火炉”来度过寒冷的黑夜。

  在北京的时候,我不时见过妈妈安慰爸爸。可是到了这里,我见过爸爸两次安慰妈妈。妈妈流泪,她说:“我只想有个家。”我当时理解,她想有个安定的家,而不是到处迁徙的家。大多数情况下,爸爸妈妈在我们面前还是平静的。我现在想,我和土思的存在,一定给他们带来许多的安慰和希望。

  妈妈想有个家的愿望没有实现,干校竣工时,我和土思被分到干校幼儿园,爸爸被编排到男部,妈妈到女部。我们被拆散了。



廖康:三代人的幽默:介绍土干的中篇传记小说《土城之歌》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3372&page=1.html

土城之歌 (1)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247&page=1.html
土城之歌 (2)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394&page=1.html
土城之歌 (3)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506&page=1.html
土城之歌 (4)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605&page=1.html
土城之歌 (5)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737&page=1.html
土城之歌 (6)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857&page=1.html
土城之歌 (7)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962&page=1.html


2006-6-5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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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2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生产队里开大会……

谁知道下面的歌词?我一时想不起了。请帮助我续一下。


2006-6-5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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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3  

人头CUAN动:

提手旁,加赞美的赞。

“消脏灭迹”如果是故意这么写的?


2006-6-5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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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4  

土干的文思和文笔让我五体投地,我不懂文学,我只知道这是一种真正的才华,土生土长的真正才华。

“在厕所边上徘徊的狗都显得很温柔,它们会耷拉著头在厕所外面等著。一旦吃完了屎,它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门前威武地站著,见了过往行人做出各种姿态,对熟人摇尾巴,对生人汪汪大叫。刚进村时,我们走到哪里,狗的叫声就在哪里响起。一星期后,当第一条狗对我摇尾巴时,我激动得不得了。”

“这个节目,我在北京曾经看红卫兵们表演过。在王湾,看这节目感觉很怪。台上的演员都不用化妆,就是旧社会的样子,他们穿的衣服很破,台下观众的衣服更破。我回家对妈妈说:“这王湾解放后就这么穷,解放前还能怎么个穷法?”妈妈说我胡说八道,我不敢再问。”


2006-6-5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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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5  

爸爸有时会学老鼠叫,老鼠听了也不害怕,本不跑开。

土干,我看了一半后,才想起自己肩负的挑错字任务。先把这一个给你。有时间我再看一遍。

我都替你累。一天到晚,小便大便的。要知道我们女孩子,从来不写这些脏东西。你看,又骗不了为力吧?


2006-6-5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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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

#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ugan at 2006-6-5 10:17 PM: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生产队里开大会……

谁知道下面的歌词?我一时想不起了。请帮助我续一下。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



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
2006-6-5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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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尚能饭 at 2006-6-5 05:27 PM: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

狗狗叼来的.

不忘阶级苦(歌词)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
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
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
地主鞭子,地主鞭子抽得我鲜血流,
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呼救。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党闹革命、永远跟党闹革命,
不忘阶级苦啊,牢记血泪仇,
不忘阶级苦啊,牢记血泪仇。


2006-6-5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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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

#8  

Well, at least I remember some correctly!

Hey, old schoolmate, I was thinking about you the other day when I saw Mr. Bai--he looked rather distinguished!


2006-6-5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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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尚能饭 at 2006-6-5 05:41 PM:
Well, at least I remember some correctly!

Hey, old schoolmate, I was thinking about you the other day when I saw Mr. Bai--he looked rather distinguished!

oh, ya.
Did you speak to him or still think that grape is too sour?


2006-6-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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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

#10  

I didn't!

I visited a friend there, and happened to see him--I almost wanted to tell him that I'm your friend, though...))


2006-6-5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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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11  

这些事情,以后说吧,就别再搅和人家的线了.


2006-6-5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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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2  

本想显摆一下我这糊涂脑袋的好记忆力,晚了。回忆得挺亲切,挺幽默,不是忆苦会那种。有同感!


2006-6-5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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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3  

简杨:人头攒动,消脏灭迹?

土干:我已经在南极星上改成“人头攒动”,是不是应该“销赃灭迹”?我的所有
错字不是有意的,您将来一定要指出来。如果是有意,我会加引号。

况也:土干的文思和文笔让我五体投地。

土干:谢谢你那样说,以后别忘了给我挑错字。不然,我还不谢你。

为力:我都替你累。一天到晚,小便大便的。要知道我们女孩子,从来不写这些脏
东西。你看,又骗不了为力吧?

土干:“跟本”改成“根本”了,谢为力。我当时低头写,没想这么多,你的反馈
来了以后,我问土干创作组组员们:“怎么搞的?我们这么多人,也没看出这毛病,
整个都在写大小便,臭哄哄的。”土思说:“我当时也有点感觉,但是只要不反对
祖国,我就没说啥?”瞎干说:“你当时小,记住吃和拉是最自然的。”实干说:
“那年月,没电视半导体,不去大小便,干什么去?挺真实的。”其他大侠们,您
们说我要删掉这些吗?

谢凡草姐姐去勾狗狗,我把第一段写上了,其他段没用上,要不然,太长了。歌词
忘记了,歌就不会唱了,您一贴出歌词,我马上想起谱子,饱满地唱了一哈哈。

凡草和尚能先生见过面?您们互相形容一哈哈,到时候,我们不会见光死。

廖康:本想显摆一下我这糊涂脑袋的好记忆力,晚了。回忆得挺亲切,……

土干:想起干校生活了吧?我把廖康忽悠糊涂了,很有成绩感。您就说那歌词,我
上来就写“不忘阶级苦……”,我们创作组一下就晕了,大家说,原来这歌挺熟的,
怎么就是想不起呢?其实应该是“天上布满星……”

现在南极星上改,最后改网上稿件。



2006-6-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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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4  

大伙看了这篇,还不相信土干是绿营兵?这风格,这题材,难道是蓝的?


2006-6-6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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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15  

对, 这篇是像绿的. 但谁知TA什么时候又变成蓝的了?
我们是有过好几次教训地. 哈~~~
我早就说过, 土干, 人物啊!


2006-6-6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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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6  

我可是一直认准土干是绿的,那怕真是蓝的,我也认为是绿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2006-6-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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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1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ugan at 2006-6-6 01:08 PM:
谢凡草姐姐去勾狗狗,我把第一段写上了,其他段没用上,要不然,太长了。歌词
忘记了,歌就不会唱了,您一贴出歌词,我马上想起谱子,饱满地唱了一哈哈。

凡草和尚能先生见过面?您们互相形容一哈哈,到时候,我们不会见光死。

土干
在那边砸了你一砖。你既然称我姐姐,就听老姐姐一回劝,网上玩多好,打架生气多不值呀!

我应该和尚能先生见过面,不过,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吧!;);)


2006-6-6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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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8  [中篇小说] 土城之歌 (3)

土城之歌 (3)

土干

五七壮举

  姐姐土思和我住进了“五七”干校幼儿园。所谓幼儿园并不是照顾幼儿的地方,是把所有不能自理的孩子收容在一起的地方。孩子的年龄小的只有到100天,大的到15岁,由几位成年人管理着。幼儿园设在河南省正阳县,学龄儿童入当地小学读书。

  幼儿园里一个大院子通到另一院子,一共四个院子。男生住一院,女生住二院,学龄前儿童住三院,走路不稳的幼儿住四院。我们可以在四个院子间随便走动。

  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一点不难过,还庆幸我有了自由。我开始旷课,然后发展到逃学,我每天上学的时间离开幼儿园,看到街上有小学生放学回家了,我就在那个时间回到幼儿园。没有人询问我逃学的事,我觉得做坏事一点儿都不难。我的记忆很坏,到现在也想不起我逃学的动机,不然,可以给教育心理学家提供第一手资料。

  我逃学时最爱去的地方是烈士陵园,别看河南穷,到处是黄土,烈士陵园可是最美丽的地方,除了土堆的坟墓和石头墓碑,还有翠绿的松柏,少见的绿色景观。我们在幼儿园里常讲鬼的故事。我晚上怕鬼,但是白天如果见到鬼,我还是愿意上前攀谈的。

  我们每月去“探监”一次,也就是探望父母。我们乘坐卡车 去干校看望在那里干活的爸爸妈妈。卡车没有篷,路边的景物看得清晰,我记住了路。在我逃学一段时间以后,爬树摘杏,下地捕蚂蚱,偷麦穗吃已经变得没有意思了,我就徒步去干校找我的爸爸妈妈。二十多里的路程,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想,如果我走丢了,我就沿街要饭去,河南要饭的小孩特别多。当我远远看到五七干校的平房时,我可激动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壮举”。

  我先去找妈妈,她在插秧,见了我,很惊奇,问是什么车把我捎带来的。我说是我自己走来的。当天,幼儿园来电话,说少了一个小孩,干校说这里多了一个小孩。两边均平安无事了。干校分男女宿舍,妈妈安排我和爸爸睡一晚,再和妈妈睡一晚,再轮流。

  我在男宿舍的时候,爸爸不太和大家聊天。吃完晚饭,我看见这些叔叔们坐拢后,拿着红宝书,都说自己有缺点。我听不太懂,这可能就是晚汇报了。爸爸说他对不起毛主席,要检讨。我心想:你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个大嘴巴,也没有向我道歉。你都没有见过毛主席,你怎么对不起他了?我又想:毛主席会吃饭吗?会打嗝吗?会上厕所吗?我虽然心里这样想毛主席,但是没有说出。后来,有小朋友告诉我,毛主席也有爱人,是江青。我对毛主席是不是凡人有疑问,但是我没有说出来,那孩子说出来了,所以,我觉得他比我反动!

  爸爸检讨完,有一位叔叔批评爸爸检讨的不够好。爸爸说他要再好好读毛主席的书。我第二天对爸爸悄悄说:“我听说干校是犯错误的人呆的地方。那叔叔也有错误,还来说你。”爸爸说:“他犯的错误小。”

  干校有个图书馆,摆有几本文革时期的小说。我开始读《高玉宝》,作者就是高玉宝本人。他曾经是个放猪娃,后来成长为一个自学成材的作家。小说从始至终都在讲高玉宝特别想上学。我那时候识字不多,囫囵吞枣地把书看完了,我不明白高玉宝为什么想上学,我为什么要逃学。我倒是想当个放猪娃,赶着一群肥猪,躺在阳光下,多好玩啊。

  到干校看爸爸妈妈时,得知一个叔叔喂猪时被猪咬伤了,伤得很重。我想,还是放牛好。我就去找干校的牛玩。我骑到了牛背上,牛一低头吃草,我从牛脖子上滚下去,摔了个正着,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我又想,放羊好,象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一样。可是,她们把自己的脚都放断了。她们为保护公社的羊群,与暴风雪搏斗而残疾,我因此觉得放鸭子安全。

  爸爸在干校时,可能心情不好,经常胃痛,所以干些轻活,比如放鸭子。我跟着爸爸去放鸭子,鸭子们扭着肥硕的大屁股走路很可爱。后来,语文课里学鲁迅的短篇小说《药》的时候,读到描述中国人象愚蠢的鸭群一样伸着长脖颈看杀头,我心想鲁迅先生肯定没有放过鸭子,不然,他会笔下留情的。

  我当时无聊,用纸叠一些模型,又找来空线轴和铁丝做一辆用手牵拉的小车。爸爸不学习,不劳动时,就帮助我调控一下这辆车。我没有记住爸爸跟我说过什么,只记得他很认真地看我玩。

  在女宿舍时,我没有见过阿姨们在一起“晚汇报”,她们都在织毛衣。不象男宿舍里,犯小错误的批判犯大错误的。


土匪唱戏

  和爸爸一起放鸭子的时候,爸爸老是沉默,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我于是唱戏,就是样板戏。我能把京剧《沙家浜》里“斗智”一场戏都唱出来。我用尖细的嗓子模仿开茶馆的女共产党员阿庆嫂,沙哑的嗓子模仿曲线救国军司令胡传魁,带鼻音的嗓子模仿军参谋长刁德一。爸爸好象突然发现了我的才华,夸我唱得好。

  我告诉爸爸,这不算什么,《智取威虎山》中,解放军团参谋长少剑波唱的“朔风吹”才叫好听呢,几乎每个词都需要“啊──啊──”地拉长音,比如:

朔风吹──────
林涛吼──────
峡谷──────
震荡──────

  我给爸爸唱了一段,爸爸居然笑了,说我唱得好极了。我现在也认为那段唱腔悠扬辽远。少参谋长右手拿一支笔,左手拿个笔记本,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地敲,满脸沉思,背景是林海雪原,参谋长多斯文啊!背景多壮观啊!这在文革里不多见。

  干校的叔叔阿姨们白天干活,偶尔晚上还有晚会,演一些快板书,诗朗诵,赞美祖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这可能是他们一天最高兴的时候,倒不是为祖国形势高兴,而是看台上的人出笑话最高兴。最受欢迎的节目是一位阿姨和俩叔叔合演的《沙家浜》里“斗智”一场戏。我现在想,那时生活禁锢,人们借“斗智”这场戏,享受一下男女的打情骂俏。

  文革时期的“斗智 ”体现一个女共产党员斗垮两个男国民党员。如今“斗智”依然俏立舞台,体现阴胜阳衰的时代,一个女人斗败两个男人。

  当那位阿姨和两个叔叔演出完毕,我爸爸突然对舞台上的人喊了一声:土干会唱“朔风吹”!

  可能那天干校里没有别的小孩,所有大人都兴奋起来,一哄而起,我的腿都软了。我那时最怕看爸爸的眼神,都是忧郁,失望……再往下就是绝望了,可怕极了。爸爸看着我,我懂得他的眼神。爸爸是对我的胆怯失望,我总是上不了台面,我不敢让他失望,于是我绝望地跟着一位阿姨走上了舞台……

  舞台灯光直射着我的眼睛,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上百人都看着我,我依然能看见人群中爸爸那双期待的目光,似乎在对我说:不要慌,不要怕。

  阿姨问我唱什么,我想唱“朔风吹”,可是,我当时腿打颤,气变短,我肯定唱不完那些悠扬的长腔,就会断气。我说我唱杨子荣的“除夕夜”。阿姨为我报幕后,刚要走下舞台,我哆嗦得厉害,发不出声,我想推迟几分钟,镇定一下,于是,我要求给我一本《毛主席语录》,那位阿姨在一分钟内给我找来语录。我右手拿着语录,把它靠在我的胸前,左手自然下垂,眼睛看着我的鞋尖,唱出了如下的潇洒:

  除夕夜
  满山寨灯火一片
  我已经将信号遍山点燃
  按计划布置好百鸡宴
  众匪徒吃醉酒
  乱作一团
  盼,只呀盼
  同志们即刻出现
  捣匪巢
  歼顽敌
  就在眼前
  心焦急
  只觉得时光太慢
  战友们为何踪迹渺然
  抑不住激动心
  出来查看
  紧急中
  我把住这暗!道!机!关!

  这最后一句,我唱得铿锵有力,我还跺了一下我的右脚。台下掌声四起,爸爸妈妈在笑。

  晚会后,我跟着爸爸回宿舍,有一位叔叔对我说:“土干,你唱了什么?我们一点儿都没听见,就见你低着头在台上站了几分钟,最后跺了一下脚。”爸爸说:“你平时唱得挺好,在台上,你怎么不大一点儿声呢,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见。不过,能上台就是进步。”

  后来,我妈妈也说大家都没有听见我唱了什么。那么,我那天真象是在台上低头认罪几分钟,就走下台来。要是不跺那一脚,恐怕台下的观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鼓掌。

  “除夕夜”是一首敏捷快板的唱腔,唱词前半部描写灯红酒绿除夕夜宵,众匪徒喝得大醉,混乱喜庆的场面;中间是共产党员杨子荣机智地在威虎山上查看信号,盼望同志们前来,趁混乱歼灭土匪;最后,杨子荣走到座山雕的太师椅前,决心把住暗道,太师椅下面是一个暗道。杨子荣最后用右脚踏在太师椅上,一撩虎皮大衣,一双子荣同志特有的机智的大眼睛扫射四周,一转身,亮相!革命英雄气概光彩照人。就这么个动人心弦的情节,我低头驼背声颤气短,愣是把革命英雄演成了一个土匪──小炉匠峦平。

  我自作主张地跑来干校,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探监”的车来了,姐姐土思见了我就哭,她说,在幼儿园给干校打电话之前,她都快急疯了,以为我被人拐去了,让她如何向爸爸妈妈交代?她怨我不懂事。我听后,觉得土思象我的小妈妈一样,让我心中很温暖,我跟着探监的车回幼儿园了。晚上,土思把我拉到最黑暗的角落,又给我讲鬼的故事,情节声色配合极佳,吓得我不能入睡。白天我还感到关爱温暖,晚上就让我魂不附体。土思只比我大一岁,就能把我折腾得如此起落,咱们就不要怪伟大领袖了。

  在干校的时候,爸爸妈妈不能随便见面。干校领导让妈妈跟爸爸划清界限,让她提出离婚。妈妈不同意。有一次,爸爸妈妈被允许见面,爸爸对妈妈说:“我想死。要不你跟我离婚,要不咱俩吃安眠药……”妈妈说:“我才不呢。干嘛呀?我们死了,孩子怎么办?”爸爸说:“送给亲戚去养吧。”妈妈说:“孩子会成为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会被亲戚欺负的。”女人多坚强!头脑清晰,遇事不慌。

  在我逃学来干校的日子里,爸爸和我同床而睡,因此打消了死的念头。他要为土思土干屈辱地活下去。

  兄弟姐妹们,生活在异国他乡,有诸多的困难。孤苦寂寞想不开时,想想你们的亲人吧!


见义勇为

  在河南,除了逃学,我还干过其它坏事。一天逃学后回幼儿园,我去四院看小朋友,我发现干校的大人们给幼儿们做了一个“笼子”,就是在一个单人床的床板周围固定一圈栏杆,笼子摆在了院子中间,里面有五、六个刚会走路的小孩,有的坐着,有的扶着栏杆玩,小家伙们都挺安静的,院子里没有大人。

  我一出现在四院里,几个幼儿突然眼睛放光,有些还高兴地尖叫。我从来没有受过“景仰”,对这种反响感到很兴奋。我激动地向笼子走去,幼儿们纷纷站起,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他们同时朝笼子的一头运动,笼子一下子失去重心,开始倾斜颠覆。我急忙冲上前去,要把笼子扶住,没想到这五、六个幼儿还挺重的,我无力挽回危险的局面,被笼子压在了下面。几个幼儿也都互相叠落在一堆,惊心动魄……有一瞬间的静……然后是幼儿们响彻院子的大哭。大人们来了,扶正了笼子,把我哄出了四院。

  我悻悻地走出四院,三院,二院,最后走出一院。受惊吓的感觉渐渐消失,惭愧慢慢上升,又有些委屈。雷锋叔叔扶个大爷大妈过马路,还在报上受表扬,其实,人家大爷大妈也不用他扶。而我的情况就不同了,要不是我冲过去,笼子的护栏没准能压断幼儿的手指呢。我的行为很英勇,却没有得到鼓励。我以后还做过一、两次英勇救人的事情,同样没有受到表扬,反而是误解,难怪我现在好脾气。

  后来在《圣经》里读到: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马太福音,六章,一节)。这段话温暖了我的心,许久许久……


吃饭洗澡

  要照顾一群年龄不等的孩子,很不容易。每天早上,中小学生们统一被叫醒,洗脸刷牙。各别女生动作慢,来不及梳头,披散着头发,就来列队集合了。其实,她们散着头发挺好看的。孩子们最小的7岁,最大的15岁,按个头排成队。我个子高,那时却排在前头,再高也长不过15岁的孩子啊。我们排着队去早锻炼,跑步。

  我们要自己洗衣服。我那时候七岁,土思八岁。我们上午把脏衣服泡在放有洗衣粉的水里,然后去上学。放学后,再把衣服捞起来,用清水冲洗,放到晾衣绳上就行了。灯芯绒衣服和床单下水后很重,我和土思都拧不动,比我们大的孩子会帮助我们。

  晚上10点熄灯。灯一灭,大孩子们就开始讲鬼的故事,很恐怖。我们小的孩子互相传授经验,把臭袜子放在鼻子下,就不会做恶梦。我害怕的时候,就用劲对着臭袜子吸气。有时吓到了这种程度,多臭的袜子都闻不出味道。有一次,我还真见到鬼了。我夜里小便时,看到一个小鬼儿在院子里游荡。幸亏它小,我才没有吓晕。我哆嗦地把大孩子叫起,一起观看。还是大孩子有经验,说是王三闹夜游呢。我赶紧去摸王三的床,果真是空的。大孩子说人不能搭理正在夜游的人,否则,他突然醒来,会被吓死的。王三走了小半夜,自己又回床上接着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告诉他夜里的事,他全然不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夜游,并见到夜游神。

  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有时也打架。但是,不会出现恶性打斗。几个大孩子一来,就把我们当小鸡一样给收拾了。大孩子不跟我们一般见识,还教我们下棋和打扑克。

  管理员少,孩子多,我们每天在食堂吃饭。我喜欢吃锅巴,有时锅巴漆黑,有时淡黄,淡黄的锅巴就像现在国内超市卖的锅巴一样好吃。做饭的大人不是真正的厨师,是干校的家长轮流担任。有一段时间,我们吃了近一个月的南瓜煮地瓜,那真是让人捏着鼻子才能下咽的饭。那时,我们一到开饭时间,就犯恶心。我们都对给我们盛饭的阿姨露笑脸,求她:“阿姨,给我半碗,行吗?”“阿姨,我今天肚子疼,吃不多。”这位阿姨才不管我们的请求呢,给我们每人一大碗,却给她儿子小半碗。那时,我们不可以浪费粮食,很少有人把这二瓜粥倒掉,所以,吃饭成了我们的艰巨任务。

  整个冬天,我们只洗过一次澡。管理员带着学生去镇上的公共洗澡堂。澡堂内有个五米见方的池子,水温很舒服,小孩可以在里面游两下,我们二十几个孩子和管理员都泡在里面,有点象现在的洗温泉浴。我们互相搓背,水面上起了一层泥,等我们爬出池子时,水都变成暗黄色的了。我可能洗掉了一斤多的泥,出了澡堂,我一身轻。

  夏天,我们天天洗澡。吃完晚饭,等天黑。天一黑,我们听命令,一人端一盆凉水,到院子,脱去衣服,全身赤裸,欢欢喜喜地洗凉水澡。男生、女生在各自院内。那一时间,院里的人是不能互相走动的,因为两院人员都没有穿衣服,虽然是在夜色下,还是难为情啊。我们洗完澡,还互相泼水,赤裸着身体,追来追去。夜幕下的裸奔非常美,集体裸奔更美。

八岁生日

  有一段时间,幼儿园流行痢疾。一些小孩病得厉害,幼儿园的工作人员把小孩的家长从干校招来,给他们单间隔离,开了好几个单间。我挺羡慕那些生病的小孩们。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大便也稀稀的,我眼睛发亮,兴奋地报告了管理员。我被诊断是痢疾初起,我得意地静候妈妈来陪我。结果呢?我的病太轻,不用大人来陪,我的病又较重,必须隔离。

  惨啊!我连土思都不能随便见了,整日呆在小单间,那时也没有书看,闷得我刮墙上的土放进嘴里去尝。土思来看我,我也不敢靠近她,生怕她也落得和我一样惨。我隔着老远跟她说话,劝她少到我这儿来。我八岁的生日就是在隔离中孤独地度过的。我生日那天,外面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当地老百姓正在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生日游行庆祝。这不是在气我吗?谁让我和他老人家是同一天生日呢?我流了两滴泪;我又一想,毛主席在北京呢,你河南敲鼓,他老人家也听不到,就算是乡亲们给我土干敲锣打鼓吧,我安慰我自己。我后来读《红楼梦》,宝钗婚、黛玉死那段就让我想起我八岁的生日,天上地上啊!

  我孤独地想着我的生日,以至于我忘记了伟大领袖。我坐在我那小单间的门口,看着健康的小孩们从我的门前跑过。我们都认识,在同一宿舍住过,小孩们路过我,在远处大喊:“嘿!嘿!去看游行啦,去看游行啦!”我却指望着有人分享我生日的喜悦,我也大喊:“游行太好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小朋友们听了,都愣住了,停下脚步说:“今天怎么是你的生日呢?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土干反动!土干病糊涂啦。”

  12月26日不是我的生日?那我是哪天生的呢?我病糊涂了!我想起了一位阿姨曾经告诉我,我是妈妈从垃圾里捡回来的,我当时不信,那位阿姨说:“你还不信?你看看,你哪里长得象你的爸爸妈妈?”现在,连我的生日都被“霸占”了,那么,我一定是被捡回来的,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妈妈就选了个最光辉的日子做我的生日。

  我是这么的不起眼,没有人把我的话当真,我的话也没有给我的爸爸妈妈带来麻烦。倒是土思后来告诉我:“大家都笑话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说大家为你的生日游行呢。”被笑话总比被抓起来好吧?好险那!

  我的痢疾没有向恶性发展,两个星期就结束隔离了,可能是我吃了墙上的土,以毒攻毒的结果。我和土思去干校探监时,我迫不急待地问妈妈:“我是你生的吗?”我期待地望着妈妈,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妈妈奇怪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说:“不是,你是我从垃圾里捡来的,特别脏,现在都洗不干净。”妈妈在指我脸上的皮肤癣。我有些失望,又很感动,我说:“你要是不捡我,我现在就会吃不饱,穿不暖,没地方睡觉,那多可怕啊。”妈妈对土思说:“土干多有良心啊。”土思捧着我的脸笑,她还亲我。我想:被捡到这个家多好啊!

  请不要笑我当时那么傻,我那时才八岁。十八岁的红卫兵们见不到毛主席时,哇哇地哭,见到毛主席时,还是哇哇地哭;毛主席咳嗽一声,他们就满世界地去串联,打、砸、抢;毛主席一生气,把他们全轰到农村去了,他们还争先恐后地去。我们每个人傻的方向不一样。

  后来,我看某个连续电视剧里,女主角──一位年轻的姑娘得知深爱她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时,她于是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我真不能与她产生共鸣,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更可恨的是导演让这种痛苦思绪持续了三集,让女主角在剧情中瞎哭瞎闹,倒胃口!




廖康:三代人的幽默:介绍土干的中篇传记小说《土城之歌》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3372&page=1.html

土城之歌 (1)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247&page=1.html
土城之歌 (2)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394&page=1.html
土城之歌 (3)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506&page=1.html
土城之歌 (4)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605&page=1.html
土城之歌 (5)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737&page=1.html
土城之歌 (6)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857&page=1.html
土城之歌 (7)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962&page=1.html


2006-6-12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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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9  

土干的幽默很特别,很诱人,似乎是以自嘲为基础,捎带着把大人物也嘲笑了。精彩!这种自嘲是非常自信的人才有的。


2006-6-12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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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0  

>>>孩子的年龄小的只有到100天,大到15岁<<<

大的到15岁?

好象没错字。文章是从孩子眼里看历史的荒唐,让我想起黎京兄的“小时候”(华夏可找到)。


2006-6-12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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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1  

不到8岁,就敢一个人走20里山路,土干要是女的,我就第一次嫉妒人了。

简杨,请你从专业的角度,告诉我们什么是纪实小说,什么是小说(fiction)?西方又是如何划分的?

先谢谢。


2006-6-13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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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2  

FICTION就是FICTION。纪实就要去读“落荒”了,写真实的经历,他人的或自己的。

西方我不知道怎么划分,只知道前一段时间有个人,把纪实和FICTION搞混了,作品却得到了OPRAH的大力推荐。结果闹得满城风雨,OPRAH把作者提到节目里,当着无数电视观众的面,沉痛地说:“你向我撒了慌。”但看过那篇作品的人却说,如果作者能把它定义为FICTION,会非常好。作品叫A Million Little Pieces,作者James Frey。我觉得那个作者起先是因为没有经验,责任编辑又粗心,但后来被OPRAH推到了国家电视台上做了免费广告,财源滚滚,就骑虎难下了。

自传体和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不属于纪实。黎京的“小时候”是纪实,土干的这一篇是小说。


2006-6-13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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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gongying

#23  

咱一贯是把好吃的东西留在后面,今天馋了,先吃上一大半。


2006-6-13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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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4  

谢谢简杨。突然想起,友明转过一篇文章,拷贝在这里吧。

眼下,纪实文学风行。图书馆的阅读调查表明,纪实文学作品的出借率甚高;书店的调查也表明,纪实文学的发行量在文学作品中遥遥领先。这清楚表明,喜欢纪实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多。尤其是在青年之中,拥有庞大的纪实文学读者群。
  纪实文学跟小说不同。小说属“虚构文学”,而纪实文学则是“非虚构文学”。纪实文学受到欢迎,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非虚构”──不少“现代派小说”远离读者,有的远离社会现实,有的晦涩难以卒读,这也“促使”读者的视线向纪实文学转移。
  所谓“纪实”,其实也就是“记实”。纪实,并不等于纪实文学。比如,日记、会议记录、履历表、年谱、新闻报道等等,都属“纪实”,但并不是纪实文学。只有用文学的形式纪实,才是纪实文学。
  纪实文学作品分为两大类:描述人物经历的,便是传记文学;另一大类,则是反映事件,其中有反映某种社会现象、描述某一重大历史事件等等。
  纪实文学受到欢迎,便在于“纪实”与“文学”两大特点:
  纪实文学写的是真人真事,真实地反映历史,真实地反映现实。纪实文学的这一“真实”特性,使作品贴近读者,受读者喜欢。
  纪实文学是文学作品,浓烈的文学性使作品富有现场感,富有感染力,富有可读性。正因为这样,传记文学的读者远远多于年谱的读者,重大历史题材纪实文学作品的读者远远多于大事记的读者。
  纪实文学引起广泛的关注,也同时引发诸多争议。争议最多的问题,是纪实文学是否允许一定程度的虚构?
  比如,有一本纪实文学作品中,曾有一大段毛泽东和江青在住所内的对话。据作者描述,当时屋里只有毛泽东和江青两人。不言而喻,作品中那一大段毛泽东和江青的对话,是作者虚构的。作者也不否认这些对话是虚构的,但是作者解释说,那是根据毛泽东和江青这两个人的个性和当时的环境演绎而成的,是符合历史的真实的,是可信的,因而可以说是“纪实”。也有不少人以为,这样的“纪实”是不足取的。大段虚构的对话,写在小说中可以,写在纪实文学作品中是不允许的。尤其是涉及著名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时,更不能如此。
  又如,在纪实文学中,出现“毛泽东想”、“邓小平心里想”之类心理描写,同样引起争议。很多人以为,心理描写是小说的常用笔法,不能用到纪实文学中。因为作者不是毛泽东,不是邓小平,并不知道毛泽东、邓小平当时在想什么,作品中的“毛泽东想”、 “邓小平想”显然是作者虚构的。这样的虚构与纪实文学特性相违。当然,也有一些纪实文学作者分辩解说,那是根据人物的特性“推理”出来的,因而是允许的。
  为了便于在纪实文学作品中运用小说手法,有的作者干脆标上“纪实小说”字样,以求“虚构”在纪实文学中的“合理化”。这种“纪实小说”理所当然引起了争议。前面已经说过,小说是虚构文学,纪实文学是非虚构文学,因此“纪实小说”一词本身就是矛盾的名词,诚如“黑的白”、“甜的咸”一样,是不符合逻辑的。
  再有,很多读者问:纪实文学与报告文学有什么区别?应当说,从广为上讲,纪实文学,也就是报告文学。当然 ,细细地区分,两者还是有所不同:报告文学往往更注重新闻性,而纪实文学有的有很强的新闻性,也有很多是“旧闻”。另外,人们往往把长篇报告文学,才称之为纪实文学;长篇人物传记,归入纪实文学的范畴,却很少有人会称之为报告文学。
  
     口述历史是“活的档案”
     巧真巧,就在《中国档案》杂志编辑邓小军先生从北京给我打电话约写这篇稿子的前五分钟,一位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询问能不能找到当年我采访孙铭九先生的录音磁带?这位朋友所问的,正是邓小军先生所关注的话题。
  我的这位朋友是记者,在一家电台工作,正在制作一套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回顾的节目,“西安事变”是其中一个专题。他很想采访年已九旬的历史老人孙铭九,在电台播出孙铭九关于“西安事变”的回忆。当年,孙铭九奉张学良将军之命,亲手拘捕了蒋介石。很可惜,由于孙铭九患病,不能接受他的采访。他听说我曾采访过他,而且知道我在采访时总是录音,便问当时的采访录音带还在吗?我一手持电话耳机,一手“敲”电脑键盘,很快就从电脑中查到,我是在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采访孙铭九,录了两盒磁带。这两盒磁带编存在第二十二组磁带里。这样,我就答应复制一套六年前采访孙铭久先生的磁带给他……
  采访孙铭九的录音带,只是我所保存的上千盒录音磁带中的两盒。我不写慈禧太后,不写康熙皇帝,多年来从事当代重大题材纪实文学的创作,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在于当代人写当代史,很大的优势就在于可以直接采访当事人,记述口述历史,挖掘许多新的史料。
  我注重采访。采访时,口问手记,同时用录音机录音。录音极为重要。笔记毕竟只能记录大概,不能完整地记录口述者的每一句话。很多记者在采访时也录音,但是写出文章后,为了节约磁带,就把那些录音磁带洗掉了。我却以为,这些录音磁带比空白磁带珍贵得多,所以洗掉那些录音磁带并不“节约”,恰恰是极大的损失!我宁可从磁带厂整箱整箱购进空白磁带,以保证我在采访时有足够的磁带可供使用。我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采访,留下一本本采访记录,也留下上千盒采访录音磁带。
  所谓文献,是由“文”与“献”所组成的。“文”即档案、图书等书面资料,“献”即口碑,也就是当事人的口述。“文”是“死材料”,而“献”则是“活材料”。“献”可以填补“文”的许多不足。在我看来,档案固然重要,口述历史也极为重要:
  一、通过口述历史,可以了解重要文件的产生背景、起草过程,有助于了解这些重要文件。比如,一九五六年四月五日以《人民日报》编辑部名义发表的《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中苏两党论战时的“九评”、一九六六年的《五·一六通知》等等,这些重要的“文”,即便过几百年、几千年都能查到,但是这一文件是谁起草的,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起草的,写作过程中作过哪些修改,哪些话是谁加的,未必清楚。我采访了陈伯达、王力、关锋等当事人,请他们回忆起草过程,这些口述历史对于了解这些重要文件的产生背景是很重要也很珍贵的。
    二、通过口述历史,可以了解重大历史事件的细节。“文”往往只注重政治行为,不注意细节。比如,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拘捕“四人帮”,是中国当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关于这一事件的经过,“文”很少,种种传说却很多。我采访了执行拘捕江青任务的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中央警卫团团长、“八三四一”部队负责人张耀祠将军。他面对我的录音机,口述了执行这一重要任务的全过程。他所说的许多细节,如他如何接受任务、他如何向江青宣布隔离审查的决定、江青当时的神态、如何押走江青等等,都极具史料价值,而这些口述的细节却是“文”中所没有的。同样,孙铭九先生向我口述在西安拘捕蒋介石的过程,许多细节也是“文”中所未曾有过的。关于中共“一大”,我采访了年已九旬的李达夫人王会悟,对于中共“一大”从上海转移到浙江嘉兴南湖的详细过程,有了深入的了解。
   三、口述历史补充了“文”中所缺。比如,陈云“文革”中在江西的遭遇,在新华社发布的“陈云生平”中,只一行字而已。我去江西有关工厂以及陈云当年住所作了采访,写了上万字的文章,披露了鲜为人知的史实。陈云的晚年生活、家庭生活,我请陈云夫人于若木口述,也补充了“陈云生平”中所缺。又如,陈伯达在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之后,受到审查,为此成立了陈伯达专案组,对陈伯达进行了仔细的审查,留下一批“文”。但是,当时的审查,只注重于查清陈伯达历史上存在的问题。我在采访陈伯达时,请他口述自己的童年、青少年时代,请他回忆如何成为毛泽东的秘书,他的十三个笔名的含义及来历……这些大都是“文”中所缺的。另外,当国民党飞机空袭河北阜平毛泽东住所时,曾有几个人赶去报告毛泽东,其中有陈伯达。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各种回忆录中,从未提到陈伯达。在我访问陈伯达时,陈伯达最初也不愿谈此事。后来,经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四、通过口述历史,可以查明一些众说纷纭的问题。比如,毛泽东和江青何时结婚,曾有过多种说法。我在访问王观澜夫人徐明清时,她说曾参加过毛泽东和江青的婚宴,但是事隔多年,记不清日子。我请她细细回忆,她忽然记起,那天正好是日军空军第一次轰炸延安。我查阅了当时延安的报纸,查明日军第一次轰炸延安是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日。由于毛泽东和江青是分几批、几天宴请朋友,由此可以断定,毛泽东和江青结婚的日子当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中旬。
  当然,口述历史也有其局限性:
  一是事隔多年,回忆有时不准确以至错误。比如,李达夫人王会悟回忆,在一九二一年七月召开中共“一大”时,杨明斋在会场外放哨。其实,当时杨明斋在苏俄,不在国内,当然也就不可能在上海中共“一大”会场外放哨了。
  二是当事人有意避开敏感问题。比如,何长工回忆红军长征前夕与粤军陈济棠的谈判时,说从红军阵地上抬出一顶大轿,前往粤军阵地,轿上坐的便是他。过了几年,他回忆说,从红军阵地抬出的是两顶大轿,分别坐着他和潘汉年!为什么何长工的回忆前后不一致呢?这并不是他记忆失误,而是出于政治因素:因为他第一次口述时,潘汉年尚未平反,他有所顾虑,不便提及潘汉年。过了几年,潘汉年平反了,他当然提到了潘汉年。
  三是口述时,有的当事人护短,甚至歪曲事实。
  不管怎么说,口述历史毕竟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是“活的档案”。抢救历史老人头脑中的史料,是一项刻不容缓的工作。为了写关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纪实长篇《1978:中国命运大转折》,我曾准备采访方毅同志。我去北京时,他在福建。我想等我下次去北京时再找他,意想不到,他突然去世了,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把口述历史记录下来,整理成文,“献”也就转化为“文”。美国总统下台后,忙于口授回忆录,出版成书。就连赫鲁晓夫,也留下了那么多盘回忆录音带,被整理成两厚本回忆录。我国回忆录的出版也日益增多,但是重要首脑人物的回忆录仍颇为鲜见,其实这是很大的损失。如果毛泽东、邓小平、周恩来都为我们留下一部口述回忆录,将使中国当代史库增加无比的光彩!
  作为采访者和作者,采访录音带所记录的历史当事人口述,并没有全部写入作品。有的,甚至只利用了一小部分。正因为这样,这些录音带还有再利用的价值。特别是有的被采访者已经故世,他们凝固在录音带上的声音,益发显得珍贵。我以为,我的这些采访录音带以及采访笔记,既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社会、属于国家的。在一定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些录音带及笔记奉献给档案馆。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五日,上海“沉思斋”)


2006-6-13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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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25  

廖康,
  土干创作组已经有点心虚了,觉得《土城之歌》太散,根本不象小说,可是,它确实有许多的虚构。有您的鼓励,我们创作组就大胆地往前走!

简杨,
  谢改错。您说《土城之歌》是小说,那我们就写下去。

为力,
  谢谢你贴的文和认真的阅读和建议。我以前就见过有些以第一人称写法的小说,去描述另一个人的心理活动,我觉得挺别扭,特别影响小说的感染力,因为它增加了不真实的感觉。我用第一人称来写,是逃避写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再有是一个人的视野有限,所以,就不用写得面面俱到。
  纪实文学受欢迎,是因为虚构文学不真实。所谓不真实,就是和生活相差甚远,高于生活,没有原于生活;从生活中升华了的故事,即便是虚构,也是感人的,就是高于生活,原于生活。
  现在,文艺作品太多,竞争激烈,作家们都玩命地想情节刺激,以前的英国破案片中只死一个人,现在都是死好几个人,警察才能破案,就是增加刺激性。我写到哪里了,怎么说起杀人了呢?打住。


2006-6-13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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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6  

嘿嘿,喜欢纪实,那是中国人。国内编辑告诉我,作家们创作不出新东西,或者是缺乏想象力,就去找那些上了报道的人物,出钱买故事。

我也打住。

土干,你嫌我“追逐”的名字不好,没事的时候,转悠转悠你那机灵脑袋瓜子,帮我想个好名字,有奖!


2006-6-1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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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27  

为力,
  我说了,等读完你们的小说,就名符故事了。我最不会起名字,我的“经典”都被读者说成这样:

   嗨!这名字差点漏掉一好小说。

  我也不会起名字。我还帮廖康兄起名字,叫“事儿爸”,他居然采用了,把我美的什么是,结果人家又改用简杨的建议了,叫“磨蹭”。他是在接受了我的“谢”以后改名字的,我还要不回来那个“谢”呢。廖康兄采纳了我的意见一秒钟,也是土干的光荣!


2006-6-13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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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28  

土干, 你不动声色的语言机智和幽默真是绝了


2006-6-14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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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岚

#29  

一口气看完了从一到三。很多感受都与大家一样,还有一点是你的文字、叙述和故事给我带来了泛着泪花的笑。很喜欢你的这种风格。我也有与你一样的全家下农村的经历,也住过仓库。童年、少年时的印象极为深刻,而且有些沉郁,我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黑猫》里了。请继续。


2006-6-16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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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30  

看完了,汇报一声。最喜欢土匪唱戏那一段。


2006-6-16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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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31  [中篇小说] 土城之歌 (4)

土城之歌  (4)

土干

一张便条

  我们在河南生活了一年,干校领导同意妈妈带着孩子先返京城,爸爸要继续留在干校劳动改造。回到北京,妈妈实在不老实,三百六十五天的劳动都教育不好她。她把家里土里土气的木头箱子都盖上了花里胡哨的塑料布和好看的桌布,然后,再摆上花瓶插上明亮艳丽的塑料花,不止一个花瓶呢。最让我看不惯的是妈妈还挂出了爸爸妈妈的合影。爸爸妈妈俩人含情脉脉,妈妈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若隐若现,爸爸的分头梳得整洁光亮,一副才子佳人的样儿,特别不象话。

  瞧人家赵四儿的家,多朴实,四壁皆空,墙上挂一张他爸爸妈妈身穿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的合影。俩人嘴笑眼不笑,笑中不失革命意志,一对儿让人肃然起敬的革命战友!再瞧人家吴三儿的家,破箱子,破凳子整整齐齐靠墙坐,爸爸妈妈的合影也挂在墙上,俩人嘴眼都不笑,不被幸福冲昏头脑,严严肃肃地建设社会主义!

  赵四儿和吴三儿家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谁都可以往里看,光明正大!我家的门总是关着的,让人想到我家可能藏有变天账。邻居说了,你家有啥好东西?门总是关得这样严。

  有一天,我在妈妈的抽屉内瞎翻,发现一个很小的铁盒。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小便条,是爸爸的笔迹。上面写道:

  我爱的竹:
  请允许我的心伴随着这份礼物,飞向你──我天边的爱人,我的梦……

  我的手迅速捂住这张便条,四下看看有无外人,又到门口看看有无盯哨。屋里屋外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心想,毛主席不发动文化大革命,行吗?!我当然没有把这张便条上交,因为我在学校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

  那时候,小学生特想受到老师的表扬,抢着做好事,放学不回家,扫地擦桌勤快着呢。好多小孩都抢不到好事做,只有到街上瞄上个老头老奶的,扶人家过过马路,帮人家提提菜篮子,然后再写到日记里,让老师在全班的面前读出来。我不能做这些好事,因为我不准时回家,妈妈会到学校里找我,特丢人。

  有一次,我们换了个姓孙的新老师,孙老师让大家集体去做一件好事,我就急了。我心想,老师您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也可以让妈妈知道今天放学比平时晚啊,请她不要到学校来找我。孙老师看到我焦虑的眼神,问我:“土干,你能留下来做好事吗?”我说不出话,心虚地摇摇头。谁知全班同学突然齐声唱起来:

  噢─噢─,谁来啦?
  噢─噢─,土干的妈。
  噢─噢─,她说啥?
  噢─噢─,快回家。

  男生们唱问,女生们唱答。一定是我按时回家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排练过好多遍了。这一唱,孙老师也知道我落后了。孙老师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瞪了我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孙老师说我不用留下来做好事了。几年后,我学了个新词“无地自容”,马上就记住了,身临其境,刻骨铭心啊。

  所以我看到那张便条,越来越觉得有罪。这些话要是妈妈写的,那是女人的温柔。可是,那上面实实在在是爸爸的字体。一个男人写这么肉麻的话!我怎么就不能有一个革命家庭呢?!我没有撕毁那便条,那毕竟是妈妈的东西,我把它塞到抽屉的最里端。

  放暑假时,班主任安排暑期学习班,就是把学生按家庭住址就近编排在一起,由四五个学生组成一个学习小组,大家暑期在一起做家庭作业。这种学习班要轮流在每个学生家进行。妈妈从来不让我把同学带回家。我很抵触妈妈的决定。自从发现了这张便条,我和妈妈的意见一致了。要是在我家办学习班,如果有一个学生在我家瞎翻,再翻出个什么小资情调,那还了得?

  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办学习班,不小心把人家的镜子给打碎了。我心里斗争半天,还是告诉了妈妈。妈妈搂住我,还亲了我的脸,她说:“你把这事告诉我,很好。我们今天就去商店买一个新镜子赔人家。”我有点遗憾,干嘛这么小资啊,难道妈妈就不能拍着我的肩膀说:“土干,诚实的孩子,学雷锋,见行动。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我也好把这事写到我的日记里去,让老师念出来,光荣光荣。

  办学习班很有趣,可以知道别人家的生活。我们家附近有个成衣厂,有些同学的爸爸妈妈就在那里上班。成衣厂的工人常把很多半成品拿回家来锁扣眼,缝扣子,他们的孩子也都成为穿针引线的能手。我们写完作业,就在一起玩,可是成衣厂的孩子们却抓紧时间锁扣眼,缝扣子。一个扣眼加一个扣子两分钱。如果一件衣服有五个扣子,他们完成一件衣服就挣了一角钱。这些同学还是男孩呢,他们可以在三分钟内锁好一个扣眼,二十秒内缝好一个扣子。妈妈也锁扣眼,但是和这些孩子们的手艺比起来,妈妈的扣眼就是次品,不堪入目了。同学们比赛谁锁得快,我也学着锁。那时候,工农兵很红,穷也是光荣的事,孩子们没有被其他同学笑话过。谁笑话他们谁反动。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多数是国防单位职工的子弟,少部份是成衣厂、商店售货员的孩子,还有零星的农民的孩子。有一年,我被安排和一农村的女孩慧霞同桌,我对她很感兴趣。这女孩很坦诚,特别早熟,她同男生女生聊天时很自如。我喜欢上自习课,这样,我可以和慧霞聊天。她有一次问我:“你家有收音机吗?”我说有。她问:“你自己开收音机,还是你爸爸妈妈帮你开。”我说我自己开。她觉得我非常了不起,还问:“开收音机复杂吗?”我说就像系扣子一样容易。她又说:“你会笑话我吧?”我当然不会笑话她。

  她又问我:“你爸爸是知识分子吗?”我那时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不知道爸爸是否上过大学,我当时傻极了。但是,我知道工农兵总是理直气壮的,爸爸不理直气壮,而且是灰溜溜的。所以,我自做主张的给爸爸下了定义:“他是知识分子。”听了我的回答,慧霞毫不掩饰她的羡慕表情,朴素地说:“多好啊!”

  在那个时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赞扬知识分子的声音,而且从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我说:“工农兵才好呢,你怎么倒夸起知识分子了呢?”她说:“我并不嫌弃爸爸妈妈,但是,如果他们有文化,我就可以和他们讨论我读过的书了。”我当时想,工农兵领导一切,他们的孩子也不怕犯错误,所以什么都敢说。我知道我是不能说那些话的。我象爸爸一样灰溜溜的。

  我现在想起当年的事,意识到慧霞比我们同龄人对社会的理解深得多。慧霞很聪明,她是可以上大学的,但是,她家穷,她选择了铁路中等技术学校,这样她一入学就有收入了。她告诉我她的理想是旅游,在铁路局工作可以免费旅游。我第一次回国时与她邂逅,她告诉我,她和一个铁路系统的人结婚了。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她看上去很满足,还象小时候一样稳重。我想她的丈夫是个有福之人。


争取发烧

  我散漫惯了,回北京后,还想逃学。北京的学校比河南小镇上的学校严,要逃学不容易。我就告诉老师我头疼,老师说需要家长写假条。于是我告诉妈妈我不舒服。妈妈是护士,家里有体温计,妈妈给我量体温,不到37度。妈妈不给我开假条。我盼望发烧,遗憾的是,我总是跨不过“三七”线,更不用提“三八”线了。我于是想到拉肚子,就吃了很多路上抓到的蚂蚁,还是不生病。

  我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把体温计放在暖壶口上过一下,准能升到四十度。我按计划行动,谁知体温计在经过暖壶口的一霎那,水银头就热爆了,水银掉进暖壶里了。我知道水银能毒死人,不得不马上告诉妈妈。土思问我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说我在做小试验。妈妈说:“土干想发高烧。”妈妈看穿我了。我心慌意乱地问妈妈:“那你为什么不打我呢?”妈妈说:“我不能打掉你的诚实,不然,我们总有一天会汞中毒的。”妈妈扔掉了那个暖壶,花了5元3角6分钱买了一个新暖壶。那时,一般人的月工资是30到50元之间。这还没有算上体温计的损失呢。

  我后来终于生病了,病得很重,天天发高烧。我没有被送进医院。妈妈要亲自护理我,她在家给我打针,吃药,输液。那时候大病才输液,不象现在动不动就输液。妈妈特别焦虑,天天在床边守着我。

  我不着急,生病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不记得生病时有多痛苦,只记得我躺在床上看到各种怪异的形象,听见喧嚣的声音,妈妈好象不受影响。我指着那些形象给妈妈看,她看不见。我问她能听见什么吗,她也听不见。妈妈告诉我,是因为我病了,产生了幻视和幻听。我说不是幻视,因为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让妈妈指给我她能看到的东西,我发现妈妈能看到的,我都能看到,可是,我能看到的,妈妈却看不到。我觉得我比妈妈有本事。

  我沉浸在我的幻觉和幻梦中历险,很有趣,都是真实世界中没有的景物。那时太贪玩,没有做笔录。不然,现在也许会有一本与《哈利·波特》(Harry Potter)并驾齐驱的怪书问世呢。

  现在有“发烧友”的说法,很形象贴切。一个人发烧就挺好玩,何况几个人一起发烧。如今有网上发烧友,更刺激,烧遍全球,如火如荼。


西南之行

  爸爸在干校多呆了一年,终于回家了。爸爸进门时,脸上洋溢着笑容。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爸爸这样开心的笑,他的笑容灿烂、慈爱。爸爸居然把我和土思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我感到父爱是另一回事,与母爱完全不一样。

  爸爸申请回家乡探亲,被组织允许了,我们全家四口坐火车回云南。这是我第一次去云南。火车行程三天两夜,华北大平原一马平川,广阔无垠。火车行至河南时,车厢尽是背着大包行李的农民。他们上火车后,没有几站就下去了,好象很少有人一直坐到终点──昆明。

  火车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乘客。人们多穿着黑色的大棉袄。乘客身上发出浓厚的烟熏气味,不是抽烟的烟,是生活做饭所用的劈柴的烟。我在河南的那段时间对这种气味特别熟悉。看着车厢内的拥挤混乱,让我想到儿童画册上的解放前,穷人逃荒的画面。你根本说不出人们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好象只有白和黑,或者是穿脏了的白色,退色了的黑色。

  火车途经大小站。每到大站,人们就下车买小吃,上厕所。由于拥挤,很多人尿憋急了,根本挤不到门口,大家就帮助这些人从窗子爬出去。我最怕的是火车开动后,我还没有回到车上,所以,我总是提前很早从窗户爬进车厢。汽笛一尖叫,我也尖叫,因为我还见不到爸爸妈妈。我的叫声一落,总能听到爸爸的回答:“我们都在车上。”原来,车厢挤得水泄不通,爸爸妈妈挤不过来。

  这样折腾几次,我就不肯喝水,吃东西了,避免上厕所。我的策略是正确的。我以后专心看窗外的景象,再没有被大小便干扰过。爸爸说我特别好养活。

  我正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就发生了意外。在经过另一大站时,当火车再次启动后,爸爸回来了,妈妈却没有回来。爸爸说妈妈在他之前就上火车了,应该在火车上。可是,我们左等右等,妈妈还是不来,我已经看到爸爸眼中的焦虑。有一位乘客说隔壁的车厢有很大的动静,好象发生了什么。爸爸让我和土思哪也不要去,他过去看看。

  爸爸挤过人群不见了,土思开始嘤嘤地哭,周围的人都看我们俩小孩,我也没有觉得我们有被拐骗的危险。我问土思哭什么,她说若是爸爸妈妈都没了,我们怎么办?我说:“别怕,我带你要饭去。”土思哭得更伤心了。

  大约十多分钟,爸爸拉着妈妈回到我们的座位。妈妈和土思的脸上还挂着泪花。妈妈告诉我们,她一上火车,就感到有扒手,一摸兜,钱包没了。四张昂贵的火车票都在钱包里。妈妈顿时慌了神,大声求助。整个车厢顿时紧张起来。有人提议搜每个客人的身。很多人主动翻出自己的兜给妈妈看。折腾了约二十分钟,没有结果,妈妈感到绝望,失声痛哭起来。这时,爸爸挤到了妈妈的身边。

  爸爸简略地讲了后来发生的事。我眼前闪过伟大的画面:

  爸爸鹤立鸡群,扬起他长长的手臂,就象列宁在一九一八的讲演一样,高声镇静地发出“宣言”:“父老乡亲们,大哥大姐们,我们同乘一辆火车,我们有缘分啊。我们要互相帮助,度过艰苦的旅程。我们不小心,钱包掉到地上了,人又挤,也许被人不小心地踢到哪个座位下面或是行李下面了。请大家都帮着找。你如果找到了,你如果需要钱,你把钱拿去花,把车票还给我们。我在这里先谢谢大家的合作了。”

  整个车厢动了起来,不到两分钟,钱包在人们的头顶上传递着,涮,涮,涮,传到了爸爸的手中。很多乘客为爸爸妈妈的钱包失而复得欢呼,也为大家的同心协力兴奋。爸爸妈妈风风光光地离开了那节车厢。

  爸爸妈妈坐定后,妈妈突然问:“看看钱包里有没有火车票。”嗨!原来他们还没有打开钱包呢,也许是个空钱包,白高兴一场。爸爸看出我眼中的意思,蔫坏地笑,还说:“连我自己都吃惊,这一切会是真的。我只想让小偷放松一下,小偷一定吓得够呛了。既然钱包回来了,火车票应该在里面。钱可能是没有了。”爸爸打开了钱包,我们四人伸长脖子去看。四张火车票都在里边,现金一张不少。河南老乡多诚实啊!

  爸爸对我们说:“小偷偷钱包是因为穷。”我说:“爸爸,你看这车厢里象不象解放前?”爸爸不说话。妈妈斥责我和爸爸:“土干,你说话注意!老土,你还嫌麻烦少吗?”爸爸赶紧说:“我今天找回了四张票,很了不起。”妈妈一听爸爸这么说,哑口无言了。我们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接下去的行程没有险情,有柔情。火车开进湖南境内以后,窗外的风景变得山清水秀,而且是越往西行,越秀丽,越迷人。火车路过的地方多是山林,有很多隧道。我开始还数过了几个了,后来就数不过来了。那是初春季节,树木青翠,满山都是粉色、红色、白色的杜鹃花。最让我新奇的是蓝紫色的花,我不知道花的名字,它们把红粉白相间的山峦衬托得更艳丽。

  火车开上架在山谷里的桥梁时,妈妈的心都提起来了。我有一种悬空的兴奋。当进入云南境内的时候,我简直如梦如痴,我看到被春天五彩的花朵拥抱着的秀丽山林中,偶有人家,炊烟袅袅。铁路远处,有当地的居民,身着民族服装,站在那里观望火车经过,他们被艳丽的山茶花围绕着。

  我激动地说:“多美的地方啊。”爸爸说:“我在游击队的时候,经过类似的寨子,我总是梦想着和寨子里的一位姑娘结婚,然后,永远地生活在这种地方。”爸爸多小资啊,打游击时想这些,他能革命到底吗?

  我后来在英国学习时,系里有一位讲师被请到云南大学讲学。他第一次去中国,又兴奋又紧张。我建议他坐飞机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到云南,这样,他能看到中国的辽阔和南北的不同风光,他真采纳了我的建议。当他从中国回到英国以后,他兴奋地对我说,他从北京坐火车西行,沿途景色美不胜收,他就开始照相,他每照完一张,就看到下一个风景更好,他就接着照。这样,他断断续续地照了三卷胶卷。进入云南后,窗外景象达到最佳境界,他简直要跳起来欢呼,可是,没胶卷了。

  不仅窗外景色如仙境,车厢内也开始疏松,很多乘客都下车了。走道上已经没有乘客,甚至还有空出的座位。车停小站时,还有身穿民族服装的旅客上车。他们的衣服好看,人也好看。云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山绮丽,水秀丽,衣绚丽,人美丽。

  我们终于到达昆明。爷爷有十个儿女,每个儿女又有四到八个孩子。每个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想象是个多么大的家族。在北京,爸爸是犯错误的人,回到家乡,爸爸还是京城来的人物。火车站台上站满了土家的欢迎人群,我们是贵宾。爸爸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五哥六叔七姑八姐,一排的叫过来。通喊一遍,我谁都没有记住。

  爷爷奶奶没有来火车站接我们,因为他们太老了。爷爷已经九十岁了,长的象老神仙,有垂肩的大耳,飘逸的胡须。奶奶长得单薄,衣衫整齐,特别安静。爷爷在文革中被停发工资和粮票,断了活路,是子孙们和当年中药店的伙计们在赡养和周济着爷爷和奶奶。爸爸也没有和爷爷划清界限,每月都给爷爷寄生活费。他不能在身边孝敬老人,出生活费是他唯一能做到的。爷爷这老头子特想得开,睡一觉,做一梦,啥事都忘了,所以,他活得长。更奇怪的是爷爷眼不花,耳不聋。每次我小声和土思议论爷爷,爷爷就盯着我,再小的声音,他都能听见。爷爷的重孙子们又刁又淘气,我都觉得他们可恨,爷爷对他们的恶作剧视若无睹。

  亲戚们对我和土思的京腔很感兴趣,都想和我们说话。他们互相嘲笑对方说的是“马街普通话”,其实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很动听。北京人说话很侉,昆明人的“马街”话象唱歌一样悠扬。在英国,经常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互相笑话对方的英语,人家英国人倒是不笑话我们,却总是鼓励地说:真不容易,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啊!

  我们被亲友们轮流请去游山玩水,大吃大喝。大家夸土思好看,为照顾我的情绪,都说我聪明。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成绩。上学期,我语文算术加起来都没有过60分。文革取消了留级制度,我跟着原班级继续升学,稀里糊涂地又赶上去了,但是我从来都不是优秀级别。我当时把亲戚们对我的评价看成是虚伪,而不是鼓励。

  要形容土思长得美丽漂亮,那是侮辱她。她长得娇好,总让我想到手中捧着的豆腐,池里游着的鱼儿。土思的娇好突出在她不知道她娇好,她很无私,邻里乡亲天天能欣赏到她的娇好,她却不能总看到她自己,除非她照镜子。可是,她又不知道照镜子;更恐怖的是,她却天天这么近地看我这张赖皮疮,而且疼爱我,不嫌弃我。我很高尚,爸爸妈妈的俊美财富,我一点都不要,心甘情愿地生活在普天下的平凡中。

  昆明人待客非常诚实,每个人都给你上菜,每个人都给你加辣椒。一顿饭下来,我面红耳赤,全身发烧。这还不算,还要听我伯父讲他当年是怎样把爸爸从游击队找回来的,爸爸如何叛逆,不学中医的。我还听到他们背后议论我:“这个娃娃咋个那么难看。咋个不象我们土家的人喃?”我一点不难过,以为那是我的特色。

  我不仅喜欢昆明的边陲味道,更觉得昆明人亲切。因为海拔高和时差的原因,昆明人爱睡懒觉,平时爱打哈欠,我天生有昆明人的“风骨”。可是,在北京,我被老师同学们看成是懒散落后。到了昆明,我融入了瞌睡放松的民族,格外的舒服。我觉得我们打瞌睡的群族有大熊猫的风范。在动物园里,不论游客多么拥挤的起哄喧嚣争相观看大熊猫,大熊猫却不受干扰,懒洋洋地靠在竹林里,四仰八叉,雪白的大肚皮规律地起伏着,显示着生命的旋律与沉着。大熊猫爱睡懒觉,憨态可掬,从容不迫,神仙气度。昆明人也有神仙的气度。

  昆明之行让我学会了吃辣椒,也让我饭量增加。我记住了滇池和西山,那真是鬼斧神功的杰作,天斧直上直下地劈开一座山,一半留于地面,另一半可能是取到了天边。西山半山腰间的“龙门”和悬崖上“三清阁”的雕刻巧夺天功。我当时想,那时的艺术家不仅要懂雕刻,还要会爬悬崖峭壁。滇池象一面明澈的镜子,映照着西山的绝壁,上下辉映,壮丽而令人叹服。



廖康:三代人的幽默:介绍土干的中篇传记小说《土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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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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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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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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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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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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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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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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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6-18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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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32  

越写越好!


2006-6-18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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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33  

〉〉 我的手迅速捂住这张便条,四下看看有无外人,又到门口看看有无盯哨。屋里屋外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心想,毛主席不发动文化大革命,行吗?!我当然没有把这张便条上交,因为我在学校的日子已经不好过。

同感,精彩!

〉〉妈妈没有给我机会去虚伪,我一生中少了一个小污点!

多余,要相信群众。

〉〉我心慌意乱地问妈妈:“那你为什么不打我呢?”妈妈说:“我不能打掉你的诚实,不然,我们总有一天会汞中毒的。”

太棒了!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我从小诚实,现在也诚实。怎么想,怎么说,不顾忌后果。我当时的能力就是个要饭的能力,我很准确地描述我的能力。我的缺点是不知“羞耻”,不知上进,随欲而安。

割爱吧。

〉〉我也很高尚,爸爸妈妈的俊美财富,我一点都不要,心甘情愿地生活在普天下的平凡中。

去掉也字。典型的土干幽默!盼下文。


2006-6-18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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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xie

#3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ugan at 2006-6-18 04:14 PM:

咋个象我们土家的人?

  ..

是不是掉了个“不”字?


2006-6-18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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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gongying

#35  

〉〉妈妈没有给我机会去虚伪,我一生中少了一个小污点!
俺觉得这句话不多余。

〉〉爸爸鹤立鸡群,扬起他长长的手臂,就象列宁在一九一八的讲演一样,高声镇
〉〉静地发出“宣言”:“父老乡亲们,大哥大姐们,我们同乘一辆火车,我们有缘分
〉〉啊。我们要互相帮助,度过艰苦的旅程。

这可和你爸爸的一贯作风反差太大了吧?我不相信你爸能说出这样的话。

土干的东东,越看越上瘾。


2006-6-18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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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36  

谢焚琴煮鹤,立蒙,凡草,蒲公英,岑岚,况也在《土城之歌》1,2,3线上的鼓励。我在这线上一并致谢。

《土城之歌》越写越散了,也许把它叫散文更合适,但是,听说散文都是真事。将来有读者叫真儿的话,我就罪责难逃了。还是叫小说保险。小说小说你真好。

廖康,
  我把下面两段去掉了:
==妈妈没有给我机会去虚伪,我一生中少了一个小污点!==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我从小诚实,现在也诚实。怎么想,怎么说,不顾忌后果。我当时的能力就是个要饭的能力,我很准确地描述我的能力。我的缺点是不知“羞耻”,不知上进,随欲而安。==
还有
原句:我也很高尚,
改成:我很高尚,

谢宝瑜,
原句:咋个象我们土家的人?
改成:咋个不象我们土家的人喃?

蒲公英:这可和你爸爸的一贯作风反差太大了吧?我不相信你爸能说出这样的话。

土干:这不是小孩子的想象吗。谁要是把温柔的土干逼急了,土干也能写出檄文,发出怒吼。别说当列宁,当宁烈也是可以的,宁死不屈,烈焰熊熊。


2006-6-19 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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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xie

#3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ugan at 2006-6-19 11:08 AM:
改成:咋个不象我们土家的人呢?..

如果是昆明话,也许可以改成:咋个不象我们土家的人喃?
很多人用“喃”字表示西南官话中那个发音为nan(阴平)的“呢”。


2006-6-19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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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38  

土干式的幽默一如既往。


2006-6-19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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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g

#39  

我喜欢土干的文章。朴素,吸引人。没想到还是我们昆明人。


2006-6-19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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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40  

土干这样的文字, 再忙也得顶一下. 真棒, 看似信手写来, 感觉其实颇费功力, 如果真是信手而成, 那功力更是了得. 语感很厚.

隨欲而安->隨遇而安?


2006-6-19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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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1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我从小诚实,现在也诚实。怎么想,怎么说,不顾忌后果。我当时的能力就是个要饭的能力,我很准确地描述我的能力。我的缺点是不知“羞耻”,不知上进,随欲而安。

割爱吧。

土干,你竟敢臭贫招惹你廖大哥,把他弄的利齿尖牙,以后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赶紧跟着他”落井下石”,以后尽量少“定性”。实在憋得受不了,“定性”出来的,应该是“千古绝句”。


2006-6-19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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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42  

  原来读故事,就想知道情节,根本不看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
  现在自己也写故事了,所以,比较注意别人是如何写的。
  我已经写了二十多篇了,越来越觉得写文章,关键在语言通顺。通顺后,就是小字方面的功夫了。比如,谢宝瑜这次给我建议的“喃”字,就特别让我得意,这一个字,就把云南味道写出许多,却不增加读者的阅读困难。
  伊甸是免费的写作学校。现在我要交学费了,因为悲歌给我任务了,还不付我工钱。那学费工钱就抵消了。
  我本想夸我自己,所以写了几段“臭贫”(为力原话),况也查出的错字,下次不犯。您挑出的那句话,跟着整个自然段,都被“割爱”了。廖康君的意思是让土干完全彻底地为文学献身──自嘲不自夸。好!
  谢小象,斋主鼓励。


2006-6-20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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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3  

“我本想夸我自己,所以写了几段“臭贫”(为力原话),况也查出的错字,下
次不犯。您挑出的那句话,跟着整个自然段,都被“割爱”了。廖康君的意思是让土干完全彻底地为文学献身──自嘲不自夸。好!”


误会了!土干,我是说你以前总在廖兄的线上“臭贫”,还竟敢说他“狡猾”。不过廖兄君子,不和你一般见识。

等你把这个中篇贴完了。如果有文友推荐(我得避嫌,因为说过爱你),你就可以正式加入“伊甸中篇集”。你“献身”时,也要拉着你的廖兄和你一起“献身”:他要做你的责编,为你写书评。所以你现在就要时刻给他准备着“蜜糖”吃,让他不能开口拒绝我们。;)


2006-6-20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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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4  

好了,土干弟。你的廖兄答应给你写书评了!

如果你把以后的几章写砸了。你就辜负了简杨的推荐,友明的喜欢,大家的认同,廖兄的鞭策,还有为力的“提鞋”......

明白了吧。


2006-6-23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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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45  

为力:你的廖兄答应给你写书评了!如果你把以后的几章写砸了。你就辜负了简杨的推荐,友明的喜欢,大家的认同,廖兄的鞭策,还有为力的“提鞋”......明白了吧。

土干:生活压力真大啊!读者对我的一贯评语:虎头蛇尾。我总是不辜负读者对我的失望,嗯!廖康兄喜欢什么呢?我想先腐败腐败他。

为力,
  “神马东西”就是“什么东西”。


2006-6-24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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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46  

寡人有疾。一直憋着用这句话,可逮着机会了:-)

好了,不逗笑了。该怎么写,当然你自己最清楚。俺等着拜读,拙评题目暂定“自嘲——土干的幽默”:-) 半开玩笑,半上鞍桥;骑上这马就下不来了。


2006-6-24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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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47  [中篇小说] 土城之歌 (5)

土城之歌 (5)

土干

父母孩儿

  回到北京,爸爸继续写检查,只是不用挨批判了。自此以后,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我家平安无事。我总想知道什么叫做上班,我想跟大人去上班。妈妈在医院工作,自然不能带我去上班,爸爸说他可以带我去上班。

  放暑假时,我跟着爸爸去上班。我们住在京郊山区,爸爸工作的地方离家需要步行四十分钟,是个小丘陵地带,厂房车间散布在山岭上或山谷里。爸爸来到一个大厂房,这里有些生了锈的机器。我和爸爸站在高大的厂房内,显得特别渺小和冷清。爸爸坐在一张办公桌旁拿出书来读,那本书是《李自成》。过一段时间,爸爸又读《中国通史》,然后再读《毛泽东选集》。我在旁边做家庭作业。中午,我们吃从家中带来的冷馒头,喝一点从家中带来的凉开水。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爸爸说:“下班了,我们回家吧。”

  这就是爸爸的工作。一天下来,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要不是我和他在一起,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几年后才知道,他那时还在写检讨,被安排看管废旧厂房。

  爸爸问我上班好玩吗?我说好玩,我还想去。爸爸以后又带我去了好多次。可能是爸爸怕我寂寞,于是带我去厂房周围的山里散步。我现在回想那时山里的景色真是很迷人,夏季里野草丛生,百花争艳,还有五彩缤纷的大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爸爸说他常常自己在山里散步。我们一起摘山上各种颜色的野菊花,野玫瑰,它们好看极了。我们还摘了很多酸枣,我一边摘一边吃。

  下班时,我们把采摘下的野花放在装有水的瓶子里,带回了家,也把酸枣带回家给妈妈和姐姐土思吃。我把我们摘的鲜花摆在妈妈喜欢的塑料花旁边,我发现鲜花比塑料花美多了。我突然意识到妈妈是假的小资,我是真的小资。 

  爸爸是没有被改造好的小资。自从我跟他去上班,他竟然带我去离厂房更远的地方,早就不属于工作地界了。爸爸带我去有水的地方,我们脱了鞋袜下河捞鱼虫和泥鳅,鱼虫有颗粒状的,有线状的。爸爸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呢?我猜他自己常去那里。

  妈妈鼓励我和土思陪爸爸去这些野地方,土思根本不感兴趣,她躲在家里看“毒草”,因此,她比我博学。我现在偶尔上网补习“毒草”,学点文学历史,土思常常在越洋电话中耐心解答我的各种问题,我通过各种渠道“吸毒”。

  我们把鱼虫带回家喂爸爸养的热带鱼和金鱼。妈妈把泥鳅煮熟了给我们吃。泥鳅活着的时候很滑溜,不好抓,死了也不改本色。我刚把泥鳅肉送进我的嘴里,它就滑进了我的胃里,我感觉非常的不舒服。我顿时全身痉挛,面部抽搐。妈妈和土思见了我的样子,笑做一团,爸爸也笑得喘不过气。他终于压住了笑,说:“一条泥鳅怎么把你弄成那个样子。”我不敢再吃第二口,爸爸、妈妈和土思却照吃不误。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我以后只抓泥鳅,不吃它们。后来,听到一首歌中有这样一句歌词“多少年付出不问收获”,我就想起抓泥鳅的日子。其实,歌词唱的是母亲伟大的奉献精神。


初入社会

  我小的时候非常恐惧长大,我觉得大人的世界太复杂。那时买油要油票,买米要米票,买布要布票。这还不算,还有购货本,里面是各项限量购买指标。我跟妈妈去买一次东西,看着她从兜里拿出一大堆票证,我的头就非常晕旋。蔬菜不要蔬菜票,但是,菜市场很少有蔬菜。每次新鲜蔬菜一来,买菜的人群一拥而上,等人群散去,只剩下干枯萎蔫的极次品了。

  我一年一年的大起来。因为有姐姐土思的保护,我十一岁才开始采购。就是这样,我还哭了两鼻子。

  我去买菜。

  我站在排得整齐的队列的前端,等待着蔬菜上市。菜久久不来,人越积越多,我非常焦虑。菜终于来了,后面的人群突然向前拥来,我被挤到了一边。我奋力往回挤,无济于事。一个人的肩膀撞击了我的鼻梁,我无情地被挤出了人群,我的衣服被挤破了。

  人们还在挤,我为自己的无能羞愧,眼泪流了出来,我赶紧跑回了家。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笨,我什么也没有买回来。妈妈搂住我,安慰我说:“买不着,咱们不吃菜就是了,哭什么呀。”爸爸突然象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样,坚定地说:“我去买。”说完,他甩开大步向菜市场走去。我眼泪还没有干,一路小跑跟在爸爸身后。菜市场内人群还在拥挤骚动。买菜的人多是妇女和孩子,要是爸爸挤在中间也够可笑的。我不敢走近,躲在远处观望。

  爸爸在人群的外围走了两个来回,没有去挤,他在垫脚往人群中观望。突然,他把钱和菜兜挟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把手臂从人们的头上递了进去,就好象钱是钓饵,他的手臂是鱼杆,他一甩长杆,钓饵飞过人群,落入售货员手中。爸爸缩回手,钱和菜兜都没有了,爸爸回头寻找我,看到在远处观望的我以后,还给了我一个微笑,非常得意的笑。过一会儿,爸爸的长臂又飞过攒动的人群,从容地拎出了一兜豆角西红柿和紫茄子。我看见人群没有抱怨爸爸,因为他没有去挤谁。他人高手长,也许他还给了售货员一个友好的微笑都难说,他有点儿人不知鬼不觉地买到了蔬菜。

  爸爸象英雄一样地凯旋而归了,我也没有打败仗的感觉。爸爸的胜利就是我的胜利,妈妈不失时机的夸爸爸能干。爸爸说:“今天,我又找回我的感觉了,我不是废物,我还是有点用的。”妈妈说:“有点用?你有大用!”爸爸安慰我,他开玩笑地说:“等你有了自己的家的时候,我还帮你去买菜。”

  我去买肉。

  买肉要购货本,所以,不象买菜那样拥挤。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我不怕排队。肉也分好坏,排到你买的时候,轮到瘦肉就只能买瘦肉,轮到肥肉就只能买肥肉,没有选择的余地,走后门是另一回事。有一次,售货员拿出一块臭肉,臭味在五米以外就能闻到。没有人愿意买这样的臭肉。售货员说:“如果这块肉卖不掉,谁也别想买下一块肉。”

  排队的人们默不作声,售货员毫无表情地靠在切肉的台子旁边等待,僵持了很久,售货员终于说:“你们过来吧。”我这才注意到,菜场卖肉部的角落里站着几个穿黑色棉衣的农民,他们走上前,把手中五元或两元的钞票递给了售货员,一会儿,这块臭肉就被这几位农民兄弟们买走了。市民有购货证,农民没有,所以,他们只能买没有人要的臭肉。

  我低下了头,又不安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我周围的正在排队的人们,多数人都很不自在,少数人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那表情好象是说:臭肉终于被处理了。

  我非常难过,我们在学校里学的是工农兵领导一切,人人平等。可是,我现在看到什么了?我那时候已经知道种地养猪是农民的事,也知道毛主席是农民的儿子,他为什么不先给农民发购货证呢?为什么养猪的人吃不到新鲜猪肉?

  我离开了菜市场。那天,我没有买肉。我顺着一条人少的路走回家,我怕人看见我哭了。我刚涉及成人的世界,就看到了这些。我在河南也见过要饭的孩子们。可是,在河南,大家都穷,我没有觉得怎样。回北京后,我家所居住的地区是相对富裕整洁的,周围农村的农民偶尔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小区,他们的衣衫显得特别褴褛。他们是来捡烂菜叶、西瓜皮的。我不知道他们捡这些是回去喂猪,还是他们自己吃。今天,我又见到他们买臭猪肉。

  这件事使我落下了“后遗症”。我现在去餐馆吃饭时,我一般只吃素食,这样我不会吃得太饱。等我的爱人和孩子吃不完他们的盘中餐时,我会把他们剩下的都吃了。我的儿子说我的胃是“垃圾桶”,我爱人开始还劝我,如今已经习以为常了。到现在,我还是不忍心看西方电视节目中,主持人用蛋糕往人的脸上砸的场面。蛋糕是很好的食物啊。

  我想体验一下“农民的日子”,我也捡了一次烂菜叶拿回家。我花了两个多小时挑出可以吃的部份,剁成菜馅,包成了饺子。妈妈奇怪地看着我,又对爸爸说:“这顿饭基本不花钱。我们的土干很会过日子。”爸爸说:“我们也不用为土干存太多的钱结婚。”我那时只有十一岁,爸爸妈妈就想着我结婚的事了。

  爸爸妈妈上班时不开心,但是,我和土思的每一小步成长都让他们高兴。周末无疑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候。那时没有洗衣机,星期日是爸爸妈妈洗衣服的日子。我家有个船形的大澡盆,爸爸妈妈把澡盆灌满水,把衣服泡在里面,他们一人一个洗衣板,坐在澡盆的两端,用力地搓洗衣服。澡盆就是他们的爱河,他们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洗完衣服,要把衣服的水拧掉,才能晾晒。爸爸的外衣和床单被罩需要两个人来拧。爸爸妈妈站在澡盆的两端,每人拿着衣物的一端,向着相反的方向使劲拧,水落进了澡盆。爸爸劲大,妈妈劲小,爸爸会故意把妈妈拧得东倒西歪,妈妈会愉快地笑起来,爸爸也露出蔫坏的笑。我现在想起他们当年拧衣服的情景,总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娱乐,拧掉了生活的不幸,拧紧了俩人的相依。


翻身以后

  我家的宁静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以后,突然地被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冲走了。四人帮被抓起来了。街上是热烈的,喜气洋洋的游行队伍,商店里是排着长龙等着买螃蟹的人群,大家都要买四只,三公一母。

  组织上终于又查出爸爸参加的那个土匪窝实际上是共产党游击队。爸爸从老土匪又变回老革命了,他恢复了工作,当上了总工程师,研究所副所长。我们家从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突然变成了门庭若市。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爸爸光荣离休的那一天。

  爸爸是副所长──土副所长,所长姓杨。“土洋”二位所长共同管理着这个有一千五百员工的高级国防科技研究所,当然还有党委书记,副书记领导方向,正书记姓付,副书记姓郑。员工们为这个技术尖端,而概念混乱的研究所的领导们编了顺口溜:

  老土会看洋图纸,
  老洋(杨)不识土公式,
  正(郑)副书记不是正,
  副(付)正书记最高职。

  杨所长是老八路出身,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除了文化低,人还是满好的。老杨有一次问老土:“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计算长方形面积要一个长乘以一个宽呢?另外两个边干什么去了?”杨所长离休时,把我爸爸扶正,升为正所长,不管爸爸如何“正”,他逃不出“土所长”。

  文革结束后,我家每天客人络绎不绝,连吃饭都不得清静。逢年过节更是踩破门槛。有一次春节,一群人到我家来给领导拜年。这些人中有工程师,也有车间工人,食堂的师傅,幼儿园的阿姨。那是科学的春天,大家谈起了四人邦和林彪的时代,其中一位阿姨这样说:“我们知识分子会思考,知道当时的宣传是假的,国外根本就不是水深火热。所以,当年的宣传只能迷惑你们工人。”几个工人咂咂嘴,佩服广大知识分子的博学和独立思考,自愧不如。

  这位阿姨说得也许是事实。但是,文革刚结束,她就翘起如此高的“尾巴”,如果有第二次文革,工人们拿她泄私愤,就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了。知识和智慧从来都是两回事。

  爸爸所在的研究所有实验室和试验车间。他在家里提到过一名叫小李的工人,说小李是第三车间的老大难,光吃饭,不干活。我后来也认识小李了。小李悄悄对我说,现在工人不吃香了,当工人很烦,天天在机器旁无聊极了。小李还告诉我一件事儿,他说:“我就是懒,车间主任也拿我没有办法,谁也不敢不给我发工资。可是,主任终于把我告到你爸那里去了。你爸爸来了,我看他能把我怎样?谁知你爸说,小李,你累不累?干活要注意劳逸结合啊,该休息就休息,好不好。我一听,心里惭愧,赶紧干活吧,我都休一天了。”我听了直乐。这让我想到我的老师来我家告我的刁状后,爸爸也没有批评我,我知道爸爸宽容。爸爸说我是个好孩子,因为我不打人不骂人,也不耍心眼,唯一的缺点就是嘴笨。听了爸爸的话,我心里美极了。

  等我长大成人以后,爸爸有一次提到:“你中学的班主任不好,她一直欺负你。”我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我曾经是个坏孩子,现在想想,我真没有给人使过坏,顶多犯些小错,比如:上课打个盹,不小心放个屁什么的。我们的班长比我恶多了,他在放响屁之前会站起来,大喊:“听,十月革命的炮声!”就是这样,老师还是不停地夸他好。世道不公平啊!我比爸爸还迟钝。花多少年才想明白一件事,还是在爸爸的提示下。

  我不知道爸爸的业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贪官。有一次,有一个工人为了工作的事,到我家来,放下一瓶高级罐头就走了。我看爸爸的表情就象他刚刚偷了东西一样,他说:“送回去吧,以为我们瞧不起人家,不送回去吧,就是受贿。”想来想去,爸爸叫妈妈去商店买了相应的食品,送给那位工人。爸爸给工人“行贿”去了。我当时心里直着急,要是多几个人给爸爸行贿,我家将要花多少冤枉钱呀,用这些钱给我买一个照相机该多好啊。

  对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这样的。有一次,都深夜两点了,有人敲我家的门,爸爸去开的门,妈妈也跟出去了。他们在门口嘟囔半天,才进屋睡觉,我也起床了,问是怎么回事。妈妈很恐怖的说:“是个流氓,强奸少女未遂,被判刑两年,现在刑满释放,研究所已经把他开除了。他现在把所有领导的家都闹遍了,突然想到了技术领导,所以,跑我们家来了。”妈妈看着土思,不安地说:“他现在找到这里,多让人担心啊。这种人谁会同情啊。”我问:“他现在走了吗?”爸爸说:“我答应帮他解决,让他先回去,他说他现在回家,明天夜里将继续来这里闹夜。”

  第二天,妈妈眼圈都是黑的,肯定一夜没有睡好。妈妈是个有福之人,虽然这么有福气,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常常为一点小事夜不能寐。她焦急地催促爸爸把这事解决了。爸爸说:“我是管技术的,不过问人事部门的事。这应该是研究所党委的事,也推到我这里了。”妈妈说:“你快想办法,不要让这流氓再到这里来。”爸爸说:“流氓也是人,不能断了人家的活路。不管我有没有女儿,我都会帮他的,监狱他也坐了,还让他怎样?”爸爸一早就上班了,很晚才回家,他说他把上下左右级干部都说到了,希望所里接受这个人,也能体现党的宽大政策和温暖。两个星期以后,这个人恢复了工作。我那时觉得帮助“好人”是应该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坏人”。出国后,才知道“好人”“罪人”都有人格,我们不能歧视任何人,何况,我们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爸爸和多数中国男人一样,有点男尊女卑的观点,他的理由很充足。他恢复工作后,有时候会在家里抱怨研究所里的女同志们。他说:“研究所里,从女工人到女工程师都婆婆妈妈的,在一起就是议论孩子。有的议论她们的孩子夜里尿了多大的一泡尿,有的夸奖她们上小学的孩子学习成绩第一;孩子再大一点,她们就眩耀孩子考上大学;然后是有多少人在追求她们的孩子。很讨厌。”

  爸爸现在离休了,很传统,只看报,不上网,他看不见如今女人的本事。现代女人更上一层楼,才华横溢,无所不能。女人能把一泡屎尿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片情来,发到网上,激起全球母亲的心潮澎湃,强烈共鸣。男人就差远了,只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能诌出一番深刻来,写点什么战争历史,民主运动之类的东西。上帝当初造男人女人时,可能也是考虑到应该有不同的性格和爱好,从不同的角度来透视社会和自然。

  爸爸离休前禁止妈妈在外人面前夸我们,妈妈对爸爸到了近乎“愚忠”的程度,她对爸爸指出的路线方针执行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土思的娇好在那里摆着,妈妈只有拿我家的“遗憾”──土干来谦虚,妈妈总是这样对外人介绍我:“这是我家老二,又傻又难看。”这样介绍也好,我从来没有心里压力。谁知,该考大学时,妈妈跟我犯急,非让我考上大学不可。做人难啊!该傻的时候就要傻,该贡献学识的时候,就要贡献。我对我家有绝对的贡献,我的形象使我家平易近人。

  爸爸以为将门出虎子,他是总工程师,我就一定应该是学习尖子。他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当高考模拟成绩下来以后,他才知道我很不为他争气。他焦虑羞愧的神情把我吓坏了。他没有骂我,而是小声却无奈地说:“我怎么能够在研究所里抬得起头?”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只有上大学,别无出路,开始了大补习。

  爸爸是老土匪也好,是老革命也好,我都没有在学校里走红过。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积重难返啦。咱既然不是人才,就不能拖社会主义的后腿,咱去做资本主义的包袱。我勉强混入大学,意外混出国境,侥幸获取洋学历。爸爸也不敢让我回国,怕我落进下岗职工的行列,躺在他的离休待遇里,每天去他那里讨葱烙大饼吃。

  中华精英们在国内大干四化时,我也没闲着。我在英国天天谈晴雨,时时论猫狗,躺在阳光下,喝上一杯酒,拿着望远镜,遥望剑河柳。我吃饭多,出活少,咱们里应外合地抬高中国的国际地位。现在,胜利在望了,美英谈虎色变,就是这只中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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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之歌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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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6-26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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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48  

〉〉爸爸以为将门出虎子

土干是个小子?

〉〉女人能把一泡屎尿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片情来,发到网上,激起全球母亲的心潮澎湃,强烈共鸣。

哈哈,土干是个丫头!


2006-6-26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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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49  

>>
我离开了菜市场。那天,我没有买肉。我顺着一条人少的路走回家,我怕人看
见我哭了。我刚涉及成人的世界,就看到了这些。我在河南也见过要饭的孩子们。
可是,在河南,大家都穷,我没有觉得怎样。回北京后,我家所居住的地区是相对
富裕整洁的,周围农村的农民偶尔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小区,他们的衣衫显得特别褴
褛。他们是来捡烂菜叶、西瓜皮的。我不知道他们捡这些是回去喂猪,还是他们自
己吃。今天,我又见到他们买臭猪肉。
>>

这段是让人看了动容的. 我猜土干的儿子和我的女儿是不大能想象出这些的.

>>
拧掉了生活中的不幸,拧紧了俩人间的相依。
>>

去掉"中", "间", 似更好读些.

>>
爸爸是副所长──土副所长,所长姓杨。“土洋”二位所长共同管理着这个有
一千五百员工的高级国防科技研究所,当然还有党委书记,副书记领导方向,正书
记姓付,副书记姓郑。
>>

大家和我一起把"土", "杨", "郑", "付"这四姓咂巴咂巴, 不把气笑岔了才怪!


2006-6-26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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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50  

>>我一年一年的大起来。因为有姐姐土思的保护

哈哈,土干是女的!

土干,这一章写得好。既有趣,又有让人心动的地方。继续上。



足球妈妈
2006-6-26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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