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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爱你就娶你

爱你就娶你

朱晓玲


我信赖你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荣光的言辞——《神曲》第一歌 序曲:浮吉尔救助但丁

引子

“姐,我们上山吧。”
“上山?山上有野兽呀。”
“可是,山上没人。”
“山上也没房子啊。”
“我已为你造了一幢小屋。还备了一支猎枪,保护你和孩子。”



妮子嫁到渡口村来的那一年,不满16岁。妮子结婚时,小学还没读完哩。

山里孩子读书晚。尤其是女孩子,父母亲能让她读几年书,已经是天恩了。

妮子家穷,穷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妮子家全部家当聚拢起来,怕是也值不到一百元钱。妮子是妮子家唯一女孩儿。妮子是妮子家四兄妹中最小一个。妮子是幺妹子。妮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个个长得壮壮实实,为人也忠厚老实,勤扒苦做。可是,一个也没结婚。因为穷,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妮子的三个哥哥。三个哥哥的爱,全都倾注在妮子身上。哥哥们疼爱妮子如心肝宝贝。妮子是三个哥哥的可爱妹妹,父母亲的掌上明珠。然而,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妮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子的新衣服,穿过一双象样子鞋。

妮子结婚的头一天,脚上还穿着一双38码肥大的男式黄解放胶鞋。那是她小哥穿小了给她的。如果没有这双胶鞋,她只有打赤脚上学或去野畈地里打猪草上山砍柴禾。她穿的、肩头和胳膊肘补了补丁的毛蓝底色、白碎花棉布对襟褂子,是母亲嫁衣改做的。屁股后面补了两块补丁的裤子,很不合身,显得肥而长。这肥大的铁灰色卡机布裤子,也是小哥穿小了转给她的。她的头发,一年四季总是梳理得不是那么像样子。“瞧你一头头发,成天蓬乱得象个鸡窝。”黝黑脸颊布满皱褶,眼神散淡忧郁的妈妈,偶尔在某一天清晨有时间给妮子梳头时,总会这样边给她梳头边唉声叹气地唠叨:“唉,你一个女娃儿,不学会讲究,以后怎么找得了婆家哟……”而且,很多时候,妮子蓬乱头发上,还黏着一两根细细稻草,或一两片细碎枯树叶或谷壳什么的。尤其是冬天,早上起床,妮子头发中,定然是黏着一两根细碎稻草或谷壳。那是因为,冬天里为了取暖,她睡的竹片床上补了好几块补丁床单下面铺的不是蓬松柔软的棉垫絮,而是散发着干草味的厚厚稻草。稻草们和稻草上没脱尽的谷壳们,一搞就跑到破旧、皱巴巴红蓝格子土布床单上,而后又藏进妮子的头发中。有时还黏在她嘴角边儿哩……然而,这个一年四季身穿肥大、空荡旧衣烂衫,顶着一头蓬乱如鸡窝的头发,脸也不是洗得很干净的女孩子,认真看上去,长得还是很清秀的。她的眉毛虽说有些淡,但细细弯弯的,是那种柳叶眉;她的眼睛是那种好看的丹凤眼,双眼皮。水灵灵眼中,像是汪着一潭清澈湖水;她精致秀气的鼻梁如雕刻般高挺,尖尖的鼻尖有点勾;总是紧抿着的嘴,虽然不是那种很好看的樱桃小嘴,但唇线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很调皮、活泼的样儿。而事实上哩,妮子却是一点也不活泼,更不调皮。话语也极少。是那种典型笨口掘舌、讷于言表,很羞怯、拘谨的山村女孩子。遇见陌生人,往往话还没说出口,还显稚嫩的脸儿,就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红红的粉脸,面若桃花,娇羞欲滴……秀气、好看的鼻尖上,即刻会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妮子的家,在大别山腹地一个叫青石口村的村子。离渡口村有二十来里地的山路。

青石口村有40来户人家。40来户人家,不一定集中居住在一起,而是零零星星如星罗棋布般地散落在重峦叠嶂,悬崖峭壁的大山腹地。有一处悬在半山腰的小盆地,倒是集中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这二十来户人家的房子,都是座北朝南依山傍水而建。这块不大的小盆地,算是青石口村的“集镇”了。集镇上有一条大约五百来米长的小街,是这个山镇最繁华的地段了。小街最喧哗、有生机的时候,大概就是每天早上的露水集(注:起三更或五更赶集,晨曦初露之时开始,天明不久即散的一种农村集市贸易——作者注)了。除此以外,空寂寥廓的山村,多闻鸟鸣狗吠,偶尔还能听到野狼的嚎叫,难闻的是人声。

每天五更之时,浓重或稀薄的雾霭或风霜雨雪中,在各条怪石嶙峋的崎岖山路上,人影憧憧,人声喁喁——这是四里八乡打着火把或摸黑赶路的山民们担着、掂着、背着自家自留地里种的白菜罗卜丝瓜南瓜冬瓜山药青椒扁豆茄子大米,花生等农作物,一路上“嗷嗷”叫唤的猪仔、“咯咯”叫的鸡子、“嘎嘎”叫的鸭子等家禽,由更深远的大山深处走来,前往青石口村镇赶集的憧憧身影。打着火把或摸黑匆匆行走在陡峭、蜿蜒山路中的山民们,心中都揣着简单而扑素的希望。他们希望自己背着扛着的这些农作物,能在集镇上卖出个好价钱。之后哩,他们要用这些钱,给读书的孩子交学费;给自己几年也没添置一件象样衣裳的女人,扯件洋布衬衫,买双胶鞋一双袜子;给年迈体弱多病的父母亲一点零花钱或给他们带一点药回去。若是还有多余的钱哩,就给老是抽旱烟的自己买盒香烟…这是最惬意也是最享受的了…可是,通常因为集市上的交易时间短促,天刚朦朦亮,集就要散了,使得没有丝毫经商经验老实巴交的山民们,颇是焦虑。他们一方面期待爬山越岭担出来的农作物,能卖出个好价钱,另一方面又害怕,在短暂交易时间内,摆在自己面前的山药青豆鸡蛋蕃茄无人问津卖不出去。因此,山民们在与买者们无休止的讨价还价过程中,总是没有耐心,心气一点也不沉稳。最后,为了将“哼哧哼哧”由家中挑到集镇上来卖的蔬菜呀、黄豆、花生呀、大米、家禽呀等等快快脱手,在价格上只有步步退让,以最廉价的价格买出。

这不哟,这年深秋,一个天上布满阴云的黎明,并不是人山人海的山镇小街交易市场,有着这样一段影象发生:

“这猪仔多少钱一头?”一位三十几岁中年男子,在缥缈如流云的晨雾中,走到蹲在装有猪仔竹笼旁边的沈三桥跟前,指着笼子中的小猪仔问。

“120元钱一头。”蹲在猪仔笼子旁边,耷拉着头,正在闷头抽旱烟的沈三桥,见有买主问价,忙不迭站起身来,答。

“太贵了。50元卖不卖?”

“50元你想买一头猪仔?你开玩笑吧?不卖。”

“不卖?等会散了集看你卖给谁去。你卖这么贵,谁要啊。”

“你加点钱吧,80咋样?你总得要把我喂养这头猪仔的饲料钱给我吧。”

“不行。一分钱也不加。50我就买了。50元,你一点也不亏哦。”

“你说得好轻巧哟,50元,我不亏?那可亏血本了。你加点,70元,好不好?”

“50。”

“60。”

“50,”买猪仔的中年男子,长着一脸横肉,说话语气相当强硬霸道:“你卖不卖?你不卖我就走了啊,赖得在这儿和你磨牙。”

“你走吧你走吧。我不卖。你杀价也杀得忒狠了吧。这猪仔差不多二十斤,50元钱卖给你,我亏得裤子都没得穿的哟。”

“哼。”中年男子冷冷哼了一声,说:“我是来买猪仔的,又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嘛。你有没有裤子穿,与我鸡巴相干。你卖就卖,不卖拉倒。”说完,转身就走。

沈三桥见买主要走,忙忙地追上去将他拉住,说:“你别走嘛别走嘛。一粒胡椒转个气(民间俗语:各自退让一步之意;也含有调解之意—作者注),不按你说的价,也不按我说的价。你加五元钱好不好?55元,我就卖了。”

中年男子将沈三桥拉他衣袖的手猛一打:“你松手好不好?你想干嘛呀?我已说了50我就买。加一分钱,我都不会要。”

沈三桥四下望了望,见原本人不是很多的集市,现在人烟更是稀少了。好多农作物啊家禽已经卖完的山民们,背着、提着、扛着空空的竹篮、竹笼、扁担陆陆续续往回走,眼看集就要散了。他害怕集一散,猪仔就真是卖不出去了。他低头思衬片刻,哭丧着脸说:“好吧好吧,50元就50元卖给你吧。你们镇上的人真狠。50元钱,还不够我背这么远的力气钱哩。”

“你到底卖不卖?咋这么罗嗦呀!”

“卖卖卖……”

“不行,你得把猪笼子提到有亮光的地方去,我要看看是不是病猪哟。咋这么乖巧呢,半天我都没听见它哼哼一声。”

“你别这样冤枉人罗。我们山里人再穷,也不会干这种把病猪背出来卖的缺德事。”沈三桥提起猪笼子,跟在买者的后面既感委屈又很生气地说:“好啊好啊,我们找个有亮光的地方,你仔细看看,我们家的猪仔到底是好猪还是病猪。我们家这头猪仔,不是我吹牛哟,壮实着哩。要不是我家里实在等着钱用,我才舍不得卖哩。这猪仔再喂养几个月,我就可当肉猪卖了……”沈三桥说着话时,两人一前一后就走到有几个村民蹲在桌子旁边一条脏兮兮的长板凳上,低头正在吸吸嗦嗦吃面条、喝稀饭,还有两个老汉在就着一小蝶花生米正在喝酒的“湾里人饭馆”门口。借着由吊在“湾里人餐馆”屋中央那只25瓦白炽灯泡照射出的亮光,沈三桥惊恐地瞧见竹笼子中的小猪仔,象是在打摆子,浑身在抽搐发抖。“天啦,见鬼哟。这是咋回事呀?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眨眼会儿的功夫,它就……”

“哦哟,人真是不可相貌。看上去,你像个老实砣子。不是象干这种缺德事的人。原来你是想乘黑咕隆咚的时候,将病猪卖给别人啊?你这不是坑人吗?不要了不要了。”

“我给你赌咒发誓,龟孙就是想卖病猪给别人。昨天晚上,我和我婆娘在猪圈里将它捉出来往笼子里放时,我们俩人可费了老鼻子劲。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地在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一会功夫就……”

“你就不用那么罗嗦了啊。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呢。活活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你说再多,我也不会买你病猪。我傻瓜呀,把钱往水里面丢。”中年男子打断沈三桥的话,盛气凌人地说:“我说你呀,你就别在这儿坑人了啊。这种病猪,你最好是找个地方去埋了。你要是舍不得丢哩,就老老实实带回家去,放放血,还可以改善一下你们全家的生活。我知道,你们这些深山里头的人,穷。但是穷要穷得有骨气啊,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是不是……”

“你……你别在这儿血口喷人好不好……”看着笼子中奄奄一息的猪仔,心里毛焦火辣的沈三桥,握紧拳头,真想上前去揍这个胡说八道污蔑人的家伙。可是转而一想,别人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仔啊。别人怎知晓这头猪仔昨天晚上、甚至刚才在路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哩。

“别人没有冤枉你呀。你凭什么打人家?”

“而且,顶重要的是,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有言道,强龙难斗地头蛇。你打得过人家吗?”憨憨的沈三桥,私底下这样那样暗自思量一番,就将心中刚才腾地一下升起的那团怒火,想得渐渐熄灭了。心中怒火熄灭了,人也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顿了许多。他极其沮丧地默默收拾猪笼子,他将猪笼子的盖子盖好,用细麻绳系牢,将笼子背到背后后:“对不起。”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那个中年男子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怏怏地向山镇小街南边的尽头走去。出了小街南头,向左一拐,走进一条掩映在荆棘丛生,灌木遮天的陡峭石径小道。这条小道延伸向大山深处,那是通向他们家的山路……他要在这条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攀爬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家……

天可怜见的沈三桥,本想卖掉猪仔后,给在桐柏中学读书的孩子交上老师追要了好几个月的学费,给患有哮喘病的妻子买点药带回去的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碎在了浓雾缭绕青石口村镇的黎明……

——待续


2011-11-22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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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青石口村镇,通往山外的一条蜿蜒、险峻的石径小道,是大小不一的硪卵石和沙砾铺就的。一条源自崇山峻岭峰巅飞泄而下的甘冽清泉汇聚而成,名为孤舟河的小河,横穿山镇而过。不是很深的涓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在水中游的小鱼、小虾,河床中颜色、形状迥异的硪卵石呀、黑色瓦砾、在水中飘动的水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青石口村村委会;青石口村卫生所;还有一爿卖烟酒糖果饼干、女孩子缠头发的橡皮筋呀小学生的写字本、铅笔、煤油、酱油、醋、盐、布料等一些杂七杂八商品的供销分店;还有一家篾匠铺、一家铁匠铺和一家豆腐小作坊;一家灶台筑在门前茅草棚中、离油腻腻灶台不远处放有一张脏兮兮的八仙桌,八仙桌四围,放有四条长板凳的叫“湾里人餐馆”的小饭馆,都集中在了这块“巴掌大一点”的盆地。供销分店是G县供销社在一年前设在青石口村的一个分店。因此,它有一个很像那么回事的名字:“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

“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这几个被褚红色油漆竖写在小店门前那低矮土墙上的字,在这闭塞僻壤的山村,很是耀目、显赫。然而,这个在山村有着显赫地位的县供销社青石口分店,只是一间30多平米的简陋土坯房子。工作人员只一人。这间土坯房子呈长方形状。里面用薄薄的木板隔成了前后两间。前面一间大一点,是用作做商店,后面一间小一点的,用作工作人员的卧室兼厨房了。这间看上去有八九成新的土坯房子,是县供销社去年在这儿特别建造的。也是座北朝南,也是土砖墙,屋顶上盖的也是黑布瓦。布瓦其间,也是稀稀拉拉地镶嵌了几块玻璃亮瓦,也是不大的木门木窗。木门木窗都是用最廉价的柳树做的。室内的地面哩,是那种最原始,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一遇春季霉雨季节,泥土地面潮湿得能看得见水,半截墙体都是湿漉漉的。若是连续下几天雨,屋内的地面,水汪汪一片。室内到弥漫着霉味。由此而言,“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的房屋结构,与青石口村那些陈旧破败的农舍,没有二异。所不同的是房屋内,置放的不是农具、粪桶,箢箕、簸箕,也不是豢养的鸡鸭牛羊,而是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并列放有二个三尺见高五尺见长、玻璃台面的木制柜台。柜台后面,靠隔板而放的是两个一人高,晃晃悠悠的竹竿做成的简易货架。一把高高、呈八字形的四腿高木凳子,置于柜台和货架之间。算是营业员坐椅吧。落满尘埃的简陋货架上,混杂、零乱地摆放有几匹棉绸、棉布、卡机、的确凉布料;练习本、铅笔、墨水、针啊、五颜六色的绣花线、粗粒盐、老陈醋、几瓶老白干酒、散放在一只纸盒中的劣质饼干、糖果,几条游泳牌和园球牌香烟等一些物品。对了,香烟是可以一支支出售,盐、酱油、食油,也都是可以几两几两一称的。因此,柜台抽屉里面,还有几盒拆开的游泳牌和园球牌香烟。一支英雄牌钢笔,一本硬壳封面上印有仕女图的笔记本(钢笔和笔记本都是叶佳丽送的。),还有为数不多的毛角票子和硬币混放其间……除此以外,抽屉里面还有两盒红双喜牌乒乓球、两盒胜利牌羽毛球。乒乓球和羽毛球,都是邹志仝的中专同学林建业放在这儿代买的。一年多了,一只也没卖出去。

可以肯定地说,商店里的货物,匮乏、陈旧,品质低劣得很。每天的销售额,也少得可怜。有时一天只买十元,或者二十元,最多也超不过一百元。不过,这个货物匮乏、陈旧的小商店,倒也给贫穷的山民们带来最大限度购物便利。也就是说,村民们在商店里,可以以物易物。比如,一只鸡蛋可以换一支铅笔、两支圆球牌香烟,二两食盐等等吧。尽管商店小得不成体统,所售货物也极其有限,可是,青石口村的村民们,还是将其视为自己的骄傲。每每和外村人谈起小分店时,就会很炫耀地说:“我们村的供销社啊,那可是正宗国家级的哦。供销社那位售货员邹同志,可是县城派下来的国家干部。学问高得很哩。”

村民们在与人谈供销社分店时,有意将“分店”二字去掉。好象带上“分店”二字,就贬损、降低了供销社的权威性和显赫地位似的。村民们说的那位“学问很高,县城派下来的国家干部”邹同志,名志仝,是位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邹志仝是去年刚毕业的中专生。尽管他到这个闭塞山村来工作一年多了,可是,一身学生气还未脱尽,说话还是一口学生腔。对待顾客也礼貌,工作认真。作息时间哩,还是一板一眼地沿袭读书时的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跑步,或在遍地长满野菊,梁子菜,牛膝菊,薄叶火、绒草,山莴苣,牡蒿,泽兰等野生植物的茂密树林中漫步,和山中的翠鸟、云雀、百灵鸟等一些鸟儿一起歌咏,采摘山中的蘑菇、山莴苣、竹笋野菜。到七点钟,准时回商店打开商店那两扇缝隙很大的木门,新一天的营业就此开始。黄昏时分,当夕阳西下,山村四处升起袅袅炊烟之时,就到了商店关门的时候。邹志仝关上商店门后,会给自己很快做点简单晚餐。用清晨采摘回的竹笋或蘑菇下碗面条(有时在面碗里卧只荷包蛋,改善一下清苦的生活),匆匆吃过晚饭后,带上书,独自一人踏着绚烂夕阳的余晖,到小河边,任意坐在河边石头上或河坡的青青草地,神情专注地读书,读得累了时,望着清冽的河水沉思……思绪飞到了山外,一个女孩子身上……

邹志仝每天黄昏,在小河边读书沉思的身影,是空旷、寂寥、贫瘠的山村一幅不可多得的人与山水相融的美丽剪影——血色晚霞,将他整个身子染红。他的头发、他身着深蓝色学生装的修长身子,他手捧着在读的那本《恋爱中的女人》或《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越狱》或《悲惨世界》、《一九八四年》,连同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绚烂成一片色彩斑斓的图画……他的清晨跑步或歌咏,傍晚在河边读书或神情悒郁地望着悠悠流淌的河水沉思的背影,简直成了青石口村,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常常引来牧童和洗衣、担水的妇人,扛着铁犁赶着牛儿晨出暮归的农人们久久注目……而且他的一口普通话,讲得也极是标准,好听极了。听邹志仝讲普通话,也是青石口村村民一大乐事。

村民们有事没事,通常会找些借口,敞胸露背,趿着后跟业已踩成拖鞋的球鞋或布鞋或皮革鞋,踢踢踏踏地去供销社买盒火柴啊、称半斤盐呀、打一二两煤油或酱油,给读书的孩子买本练习本、铅笔什么的。所需物品买过之后哩,他们如同以往每次来购物一样,是久久不会离去的。手里拿着刚买的火柴呀或食盐,敞着扭扣掉了好几颗,散发出薰人汗臭味的深蓝色上衣,一只将拖鞋脱掉的污黑脚踝,来回蹭着另一只污黑脚背的乡民,倚靠在半人高的原木色柜台外面的边沿儿,和邹志仝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儿,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好多问题不知重复问过多少次,而且牵挂到别人的隐私。村民们才不管隐私不隐私哩,每次与邹志仝聊起天,他们照问不误。当然了,纯朴的村民们,倒也不是有意打探邹志仝的隐私。他们只是想多和他聊一会儿天,听他满口好听的京腔。村民们最感兴趣,问得最多的是:“你多大岁数了?”

“你谈对象了吗?”

邹志仝哩,总是很耐心地反复回答每一个乡民的提问:“我二十二岁。还没谈对象哩。”

“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刮气(俚语:漂亮、时尚、帅气——作者注),怎么可能没有女孩子追你呢。”村民满腹狐疑地说。

“真是没有。我也不想谈这么早。”

“你们家有几口人啊,兄弟姐妹几个?”

“我们家五口人。我爸我妈。我兄妹三人。”

“你是老几?”

“我是老大。”

“你下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他们都工作还是在读书?”

“他们都还在读书呀。”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一定是当官的吧?”

“我爸妈是邮政局普通职工。他们没当官。”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不是大学毕业生。我只是中专毕业生。”邹志仝说自己是中专生时,白皙脸颊微微泛了红。

“你毕业后,为甚不想法子留在大城市,而要跑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受罪。这个山旮旯有什么好呆的。”

“这可是学校分配的,由不得我想不想来。”邹志仝诚实地说。

“你们家城里房子,宽不宽呀?”

“不是很宽。”

“你们家住的是私房,还是公家房子?”

“我们家住在邮政局家属院里,是公房。我们家没有私房。”

另一个村民很好奇地问:“你在这儿生活习惯不?想不想家,想家时,哭过没有。”

“当然想家。可是没哭过。一个大男人,怎好随便哭鼻子。”

“那是那是哟。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呦,你婚都没结,咋能说自己是男人了呢。你还是个青头楞子(俚语:处男之意——作者注)哩。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不能随便说自己是男人的,不好找对象。晓得啵。”
   
“嘿嘿……”邹志仝不好意思地低头嘿嘿一笑。

“你想不想调回大城市?”

“想……啊…也不是很想。在这儿工作,还是蛮好的。”邹志仝说这话时,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

“你独自一人守着这么大个商店,孤不孤单啊?想不想在我们青石口村找个对象,照顾你的生活,给你洗衣做饭生娃儿。”又一天午间,每天用梳子醮着水或是吐点唾沫在梳子上,将一头综红色的头发梳得溜溜光,脸上还扑了一层薄薄脂粉,穿戴得也比其他村妇要干净、得体得多的妇人,嘬着厚厚嘴唇的嘴,边嗑着南瓜籽边说:“我们青石口村的女娃,可是个顶个漂亮、本份着哩。你要是娶了我们青石口村女娃呀,保你一辈子有享不完的福。”

说这话的妇人,叫沈兰花。沈兰花是四里八乡有名的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沈媒婆”。她今天是受人之托(托她之人,其实就是她姨表姐),特地来供销社找邹志仝说媒的。沈媒婆,实际年龄也不算太老,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儿。只因为她总爱热心给这个村那个庄的男女青年牵线搭桥,做一些媒妁之言,百年合好之事。一来二去地,村民们就叫她“沈媒婆沈媒婆”地叫开了,倒是忘了她的真名叫什么。

“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哟。”没等邹志仝回话,买了几支香烟,正准备离开的性子耿直,人称愣头青的李加华说:“青石口村谁家姑娘配得上人家邹同志啊。你就别在这儿乱点鸳鸯谱害人哦。你以为人家邹同志,是我们村里那些没甚文化的大老粗,只要长着鼻子眼睛的女娃就娶回家呀……”

“哟哟哟,关你屁事啊。是不是嫉恨老娘没给你介绍对象,在这儿找茬子跟老娘吵架。你要是象人家邹同志这样,有学问,说话又文质斌斌,人又长得刮气,老娘还不是早就想法子找一个好姑娘,介绍给你。”

“你嘴里放干净一点啊!别在老子面前冲老娘老娘的。你给哪个充老娘啊?”李加华脸气得通红,恼怒地说:“我稀罕你给我介绍对象?开甚玩笑哟。哪个不晓得你,不就是为了撮吃撮喝么。媒妁媒妁,48桌。吃了男家又吃女家。”

“你在这儿瞎嚼什么呀?老娘是为了撮吃撮喝?你称四两棉花去访访(民间俚语:你认真去调查调查——作者注),老娘撮谁家的吃了撮谁家的喝了。你这个小杂种,今天可要把话给我老娘说清楚……”

“你骂谁呀,你?你再骂,老子不揍死你……”李加华一家伙冲到沈媒婆跟前,伸手去抓沈媒婆衣领。沈媒婆肥胖的身子,往后一闪,李加华抓了个空。

“噫,你个小毛孩还敢在老娘面前抖狠啦。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不叫人把你这个小杂种的骨头给抖散架。”沈媒婆也不示弱地伸手去抓李加华的衣领。李加华用手一挡,“啪”地一下,将她伸过去的手挡了回去。

“别吵啦别吵啦。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为了我的事,伤了你们的和气。”邹志仝见两位村民为他吵得不可开交,连忙走出柜台,站在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之间,劝说:“你们为我,生了矛盾,叫我如何是好啊。”

“邹同志,这不关你的事。我是看不惯这个到处撮吃撮喝的女人,竟然骗到你这儿来了,给你乱点鸳鸯谱。”

“你个小杂种,还在这儿乱嚼舌头呀。我怎么就乱点鸳鸯谱了。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沈媒婆又上前去抓李加华。

“你敢……”

“你们不要再相互谩骂了好不好。都是乡里乡亲的。骂得多难听啊。”邹志仝拽住沈媒婆高扬起来的手,站在差不多要撕打起来的两人之间说:“我真是很不好意思,为了我的事,使你们吵得这么厉害。”

“哼,我今天看在邹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这个小狗日的一般见识了。”脑子灵光,见风使舵的沈媒婆,圆滑地说。

“我还不和你一般见识哩。你以为谁愿意跟你吵架呀。哪个不晓得你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啊。”李加华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出了供销社。

“哎,你给老子滚回来。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不好惹的主啊?”

“我才没闲功夫和你扯这些无聊的皮。”已经走出商店大门的李加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着说。

“真是个搅屎棒。走哪儿搅哪儿。象你这种没德性的人,一辈子也讨不到女人。你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沈媒婆怒目冲着李加华的背影,声音不是很大地咒骂了几句。之后,转过身来,很是富态的脸儿,转眼间笑得如一朵盛开的花儿般媚人。她满脸笑靥地望着邹志仝,略有愧色地说:“嘿……嘿……邹…邹同志,我们这些山里人,就是没涵养,动不动就捅娘骂老子的。让你见笑了让你见笑了…啊……啊。”沈兰花说着时,由掂着的黑色男式皮革手提包中,掏出了一块皱巴巴方格子手娟,擦了擦粘在嘴角边儿的瓜子碎末。接着又说:“你是不晓得呀,邹同志,这个小杂种李加华,忌恨我没给他介绍对象,总是找茬子和我吵架。他已经和我吵过好几次架了。我总是不和他一般见识让着他…他看我让着他,以为我怕他哩…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我,我就不多打搅你了,我走了啊。你忙。”说完,发福得厉害的肥胖身子,一扭一扭,悻悻往商店大门走去。

“您走好!我不送您。”邹志仝望着向商店大门走去的沈媒婆背影说。

“哎哟哟,让那个搅屎棒一闹,把我给闹糊涂了。正事差点给忘了哩……”沈媒婆还没走出大门,复又折转身,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腔,说:“邹同志啊,我刚才说的事,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呦。我给你提的这个姑娘,可是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地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呦。高中生嘞。她爸爸在南海当兵,听说还是个军官哩。是连长哦。”

“多谢您的关心,沈妈妈。我刚参加工作,又年轻,还真没考虑过谈对象的问题。再说……”

“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算小了哟。你没见我们这儿象你这么大岁数的男将,早就当爹了。你现在连对象都没谈……”不等邹志仝话讲完,沈媒婆打断说:“不过我也晓得,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这个道理。象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是结婚晚。听说,有的到三四十岁了,都还是单身。我就想不明白,你们城里人,到那么大岁数了,还不结婚?一个人过得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也不是不想结婚。主要是没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嘛。”

“哦,我晓得了。还是你们这些城里有文化的人,眼界太高,一般姑娘入不了你们的眼。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姑娘,你见过面后,保准你会喜欢。有文化,人又漂亮。长得细皮嫩肉,双眼皮大眼睛。和你蛮般配的。老俗话说得好,婚姻,就是前生定就的姻缘。你想逃都逃不脱的。我就觉得,你由那么大城市来到我们这个穷山窝里,说不准,就是来与小溪姑娘相遇的哩。”沈兰花的三寸不烂之舌如簧。她喋喋不休地说:“你和小溪姑娘先见见面再说嘛。你连面都不见,你咋知道这个姑娘,你就不喜欢呢?见了面后,你们中意就谈下去,算是我又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不中意哩,就拉倒呗。我又不会强迫你。你又损失不了什么……”

“谢谢谢谢!”心中唯有叶佳丽的邹志仝,打定注意是不会和这个叫小溪的女孩见面的。可是,又奈何不了沈媒婆对自己如此关心,实在磨不开面子,他不得不违心地说:“您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回话,好吗?”

“哦呦,”沈兰花见邹志仝终于松了点口气,高兴得两手拍起了巴掌,前仰后合哈哈地笑着说:“我知道邹同志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同意和这姑娘见面,就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沈妈妈,是您在关心我的婚姻大事,要说感谢的是我呀。怎好说是我给您面子呢。”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让人听得心里甜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沈媒婆喜笑颜开地说:“邹同志呀,我对你说,这个姑娘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得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绣的牡丹花象是活的,绣的鸟儿可以飞……家庭环境殷实得很。小溪家就她一独生女儿。说不准,过几年,她在部队当军官的爸爸,会将她们母女俩接到部队去……”

“我的事让您费心了,沈妈妈。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您。”邹志仝搔了搔头,说。

“哦哟,你说这么客气的话,就太见外了。我就给你透个实底吧,小溪是我的表姨侄女。你们要是谈成了,以后,我们还是亲戚哩。我操再多心,也就值了。”沈媒婆乐嗬嗬地说。

“哦,是您姨侄女啊……”听沈媒婆说叫小溪的女孩子是她的姨侄女,邹志仝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心中陡然生了厌恶。他本想说,“难怪您这么卖力呢。”想想觉得十分不妥,就改口说:“您将您姨侄女介绍给我,您征得她本人同意了吗?”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不用问她,我知道,她会百分之一千的同意。你人长得这么刮气,学问又高又是城里人,只有傻子才会不喜欢。”

“您美化了我。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那是你的谦虚。”

“……”

“真的不耽搁你时间了。我也要回家喂猪。我已经听到我们家猪圈里的那几头猪,饿得在嗷嗷叫。”临了,沈媒婆说:“你可要早点给我回话哟。

“好的,我会早点给你回话的。”

唉,这个成天乐此不疲,四处牵线搭桥的沈媒婆,哪儿知道,邹志仝心中早有意中人了呢。邹志仝心中装着的那个女孩子,是他读中专时的同班同学叶佳丽。在学校读书时,邹志仝和叶佳丽都是班上的学生干部。邹志仝又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叶佳丽对他倾慕爱恋溢于言表。无论课堂,无论运动场上、无论学生食堂,还是图书馆,翠湖湖畔,到处都是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可是,抱憾的是,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们将“爱你”这两个字对对方说出口。毕业后,又是各奔东西。叶佳丽留在了县城,而邹志仝则分到了山区。由此一来,两人原本没捅破那层纸的似有若无的恋情,更是扑朔迷离,飘忽不定起来。刚分开的那段日子,俩人还有些信件往来,后来慢慢地就稀少了。现在一个月也难得通一封信。在闭塞山区工作的邹志仝,现在更是没勇气向叶佳丽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了……而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叶佳丽。每每回忆起和她在一起读书时的美好时光,情不自禁,就会落下男儿不轻弹的泪……村民们看着他在小河边发呆、沉思的悒郁背影时,那是他在向小河倾诉他对叶佳丽的思念之情。脸上还挂着泪哩……而村民总是在背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孩子肯定是想家了……城里长大的孩子,那儿受得了这样的苦。真是遭孽罗。”

“这孩子在这儿太孤单了。”

“也怪他太傲气,瞧不起人。我们不去商店找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和我们说话。老话说得好,随乡入俗嘛。随乡入俗了,日子才好过哩。”

“你真是,别人那么高的学问,和你们这些大老粗们,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些粗人在一起,不是说鸡巴,就是说卵子,要不就说和女人困觉的丑事……”

“就是嘛,我说他就是清高嘛。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嘛。难道我们这些大老粗,还不如一条河吗?瞧他,总是望着河水发愣发呆,那个河水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人,也是活该他受孤单……”

——待续


2012-3-9 0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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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3  

这是“新作”吗?这个周末拜读。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2-3-9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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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谢谢章凝赏读!期待多提意见。

应该算是新作吧。以前写了个开头,一直放着没写。最近想将其完成。


2012-3-9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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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来为邹志仝说媒的沈媒婆刚走,邹志仝正准备到后面去做午饭,三三两两地又有几个村民来供销社分店(为了叙述方便,在后面,我将“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改为:供销社分店。)来买火柴、香烟和盐。他们一一买了物品后,如往常一样,如其他村民一样,也是不急着走的。

这是一个春耕还没开始,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午间。穿着肮脏衣裳,蓬头垢面、趿着布鞋或大拇指处破了个大窟窿的球鞋的农人们,也没什么事可干。他们买过盐或烟后,就扑伏或靠在柜台边沿儿,你一言我一语地与柜台里面的邹志仝聊起了家常:“邹同志的普通话,比我们村小学校长的普通话讲得标准多了。文化知识也比佟季仁高深得多。邹同志才真是当校长的料哩。”用两只鸡蛋换了几支游泳牌香烟的李士勇说。

“就是嘛就是嘛。我前年到县城去过一次,那天晚上,住在县城向阳旅社时,听到挂在旅社大厅柱子上的喇叭里县广播站播放的新闻,邹同志的声音和那个播音员声音一模一样好听。”买了半斤盐的李岚清说。

“你们太抬举我了。把我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我普通话讲得那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学识也没你们说的那样渊博。我只是个中专生。”邹志仝微微笑着,谦虚地说。

“中专生怎么啦,你就是我们这儿读书读得最高的人。我们村村委书记,小学都没读完哩。村小学校长佟季仁,初中毕业。你没来之前,佟季仁是我们村学历最高的人。可是,那一年,佟季仁参加全县城乡小学教师资格考试,你猜猜他考了多少分?”

“60分”

“不是。再猜一次。”

“是猜高了还是猜低了?”

“高了。”

“55分。”

“也不是。”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真接讲了吧。”声音有点娘娘腔的李岚清说。

“只考了5分。”

“百分制还是5分制?”

“当然是百分制5分。”

“是谣传或是开玩笑吧?怎么会考得这么糕糟呢。”

“不是谣传,更不是哪个开他的玩笑。他就只考了5分。你说说,自己考试都不及格,能教出啥样的学生。”

“是哟,二十多年来,青石口村小学,一个学生也没考出去。都是小学毕业后,就各自回家吹牛屁眼(民间俗语:回家种田、放牛之意——作者注)了。”

“你怎么这样歪曲事实呀。村小学还是有好多娃儿考到镇中学去了的嘛。现在在村小学教书的佟安娃,不就是镇中学毕业的吗?”李士勇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即便没有考上中学的娃儿们,哪象你说的那样,都在家里吹牛屁眼呢。也有好多在外面打工赚大钱的呀。”

“在外面打工,赚大钱?哼”一口娘娘腔的李岚清冷笑一声说:“李建义的儿子在青海建筑工地挑泥桶;李煜的小儿子在武汉捡破烂;李子叶的大姑娘在广东做洗头妹。一个洗头妹,每个月寄那么多钱回来,你以为那个钱是干净的哟?这就是你说的,他们的出息呀?”

“哦哟,我懒得跟你争了。这些娃儿们,在外面打工,总比窝在山里头吹牛屁眼强吧。不管咋样说,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大世面。你没看见,我们村里那些敢到外面去闯荡的,不都是读过书的娃儿们么……”

“我没来青石口之前,在报纸上早就看到过关于佟季仁坚持山村教书育人的事迹报道。”将一盒火柴,递给来买火柴的小姑娘的邹志仝,见村民们又在争得脸红脖子粗,想调解一下气氛,插话说:“我来这儿工作后,也到村小学去看过几次,学校各方面条件的艰苦,远远超出我想象。也使我震惊。我万万没想到,人类进入二十世纪了,竟然还有那么破烂的学校。佟季仁在没有工资,没有编制,学校各方面条件那么艰苦的情况下,无怨无悔坚持教书二十多年,是一件很不容易,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也不是为他唱赞歌,凭我在这儿工作一年多时间的体验,没有奉献精神,是很难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的。”

“是啊是啊,要不是佟季仁坚持在青石口村小学教书,我们这儿的孩子,怕是连小学也没地方读了。哪个有文化的人,愿意到我们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受苦受穷。前几年,我们还看着来过几个大学生。可是,没有一个留下来的。都在这儿没呆多久,就一个个稻草包黄鳝,溜之乎也。”

“哎,邹同志,你要是愿意调到我们村小学教书,该多好啊。”农闲时,经常在山里收购野鸡野兔、中草药等一些山货到山外去贩卖,见多识广的李尔健,望着邹志仝那张俊朗的脸颊,说:“我就一定要把我家几个在家放牛的娃儿们送去读书。”

“你真是想得美。人家邹同志可是国家的人,哪儿瞧得起你们这山旮旯的破学校呦。”

“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愿意调到学校去,而是我不会教书。”邹志仝连连摇着手说。

“邹同志太谦虚了哟。你这么高的学问,哪还有不会教书的道理。”

“我不是谦虚,我真是不会教书。我学的是财会专业,不是教育专业。我要是会教书,还真想到学校去过把当老师的瘾哩。”

“初中生都能教书,中专生还不会教书啊。你这不是诓人吗?”

“哎呀呀,你们就不要为难邹同志了。那个破烂学校,哪儿是象邹同志这样有学问又高贵的人去的地方。人家可是到我们这个穷窝窝来度度金,说不准哪一天,就飞了。”李尔健语含讥讽地说。

“我哪儿会飞哟。我是永久牌的,不是飞鸽牌的。我不会离开青石口村的……这儿离外面世界,虽然山高路远了些。但是自然环境秀美,民风质朴、厚道。我哪儿舍得离开呢。”邹志仝说这番话时,显然是言不由衷。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也别撑着,想飞走才是对的。呆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什么出息?别说象你这样有文化又是大城市来的人,在这儿难得呆下去,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也思谋着想飞出穷山窝窝哩……”

……
——待续


2012-3-12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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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6  

  覺得作者肚子裡的“生活”真多,隨便摸出一點,落筆成文,就是一段活生生的文字。沈三橋賣豬仔的一段,沈媒婆跟李加華吵架的一段,都給人深刻印象。農村題材,雖然貧困落後,可是坦蕩;不像官場職場,花花腸子深深水,叫人懸心,讀著都纍。

  祇是為沈三橋委屈。他扛著豬仔,攀爬了崎嶇陡峭的山路,好不容易來到集市,結果還是得花三四個小時扛回去。孩子的學費又沒着落,真窩囊。窩囊之餘,想到他那活蹦亂跳的豬仔,怎麼一下子就蔫兒了呢?沒有交代清楚,是否留下了伏筆?

  沈媒婆上門說媒,被“愣頭青”攪局,生出一番口舌,卻增添了無窮的話題,這種安排很有技巧。既反映了生活,又活躍了氣氛,是“說媒”的開場鑼鼓。寫得好。

  文字生動,俚語用得好,很有泥土氣。如“刮气”,“一粒胡椒轉個气”,“吹牛屁眼”,“稻草包黃鱔,溜之乎也”,這些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替代的。我還學到了“露水集”,跟“露水夫妻”根本風馬牛不及。“你稱四兩棉花去訪訪”,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你秤四兩棉花去紡紡——看能紡出多長的線;二是用“紡”作為“訪”的諧音,道出“認真去調查調查”的意思。那“四兩”又是甚麼意思,為甚麼要“秤”呢?總之,不知道哪一種解釋是對?“硪卵石”是否就是“鵝卵石”?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3-13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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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谢谢XYY老师赏读并给予精工的点评!

XYY老师说得好准确,这些生活的确都是我虚构的。但是我相信,在遥远的大山深处一定会有这样艰辛的生活。

回答XYY老师几个问题:
关于沈三桥的猪子为何突然“蔫兒”了,“没有交待清楚或是伏笔”,这个提问好。我在今后修改中,会考虑到这些方面的补充。原本在我的设计中,我只想将沈三桥作为小说中一处走过看过的风景,不作完整的交待,任读者凭自己的经验评判这道风景。

关于“称四两棉花去访访”一说,我觉得XYY老师的两种解读都是很能成立的。民间俚语的生命力就在于,一个俚语,能给读者以多重意义的解读。至于“四两”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是:四两棉花能纺出很长的线。可能隐含着:“我行为端正,无论你访问多远,也是访不出我有不轨行为。”一个“称”字,不等同于随便抓一把棉花。也可能演绎着“认真”二字之意吧。这仅是我对“称四两棉花去访访”的解读,也不知说清楚了没有。

“硪卵石”是否就是“鵝卵石”?—— 应该是“鵝卵石”。谢谢XYY老师纠错。可是,因我用的是代理器,无法修改。文中我还发现有些错字,在伊甸我没办法修改,只能在电脑文档中修改了。


2012-3-15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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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村民们说的“破学校”,指的就是青石口村村小学。村民们说村小学是“破学校”,没有贬损,也没有夸大学校的破败程度。不信,请读者诸君,随了我的叙述走进这所学校去看看:

青石口村村小学,说是学校,其实从师生人员结构而言,完全不成规模。全校就只20多个学生,五个年级,五个班,三位老师(包括校长在内)。一位是去年初中毕业的佟安娃,另一个是腿有残疾的佟季仁,再一位是佟季仁的妻子吴春花。佟季仁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也是当然的校长。

1978年,初中毕业的佟季仁没考上高中,回老家青石口村,创办了这所小学。初创办那会儿,学生比现在还少,全校只有十来个学生。这些为数不多的学生,都还是佟季仁拖着残疾腿,爬山越岭反反复复登门做适龄儿童或超龄儿童家长工作,一个个请到学校来的。而老师哩,差不多十年时间内,就只佟季仁一人。数学语文图画音乐体育,全是他一人兼职。时间进入2000年后,陆陆续续来过几批志愿者。可是,每次来的志愿者,在这儿教学超不过一年或半载,就离开了。这些志愿者们,如一片浮云,随风飘来,很快不留痕地随风飘走……呆得最长的一位志愿者,是北京来的能歌善舞的女大学生蒋玉。蒋玉在青石口村小学教学有四个多学期。若不是她男朋友逼她回京城结婚,她说她不敢保证能一辈子呆在山村教书,但她在这儿还会多教几年书。她男朋友给她一个月的限期回北京,否则,就分手。蒋玉离开青石口村小学时,哭得如泪人一样。她说她舍不得她教的学生们,舍不得离开山村静谧、秀逸的自然风光。她走的那天,全校二十多个学生,翻山越岭一直将她送到渡口……

在青石口村小学时间呆得最短的一位志愿者,是深圳某大学的华倩。她呆了一个月不到,就离开了学校。华倩在短暂时间内,就离开学校的主要原因,是水土不服。但凡被小虫子叮咬,她的脸上,手膀子、腿上、浑身上下就起一种晶莹剔透的小水泡泡。而后,骚痒得寝食不安,夜不能寐。稍不小心将水泡泡弄破,就有黄液体流出。黄液体流向哪儿,那儿就溃烂……山村的就医条件极其差,几乎是零。华倩只好写信家中,请父母亲寄一些“安太乐”、“扑尔敏”、“氯雷他定”、“ 思诺思”、“谷维素”等内服药。可是,服用这些药后,一点也达不到治疗效果。尤其是每天晚上睡觉时,浑身上下照常恶痒难耐、溃烂漫延……华倩实在难以忍受骚痒、溃烂病痛的折磨,逃以似地离开了青石口村小学。华倩离开青石口村小学后的第二年,陆陆续续来过几个男大学生。这些志愿者们初来乍到时,个个热情高涨,信心十足。有个教体育课的叫翟弗的志愿者,还在学校不大的操场,用泥土筑起了一个乒乓球台子。乒乓球台子筑起来后,同学们一下课,就叽叽喳喳地缠着翟老师教他们打乒乓球。上体育课时,同学们也最喜欢排着队打乒乓球了。翟弗在青石口村小学援教时,发现有个读三年级叫佟筠亦的小女生,对打乒乓球很有悟性。她也特别喜欢翟弗的乒乓球课。上过几节乒乓球课后,她是全校乒乓球打得最好的一个。每次课余时间同学们排着队轮流打球时,她总是当“皇帝”,谁也打不败她。翟弗说:佟筠亦要是有条件接受训练,到省队当专业队员,是没有一点问题的。然而,好景不长的是,这个欣赏佟筠亦的翟老师,在青石口小学援教一学期后,到第二年春季开学时,就再也没来了。青石口村小学的乒乓球课,由此中止……
……

不同时期到青石口村小学援教的志愿者们,他们有一个共同感受:大山里的生活太清苦、寂寞了。寂寞得令人窒息、恐惧。是大山里的贫穷和沉寂,使满腔热情而来的志愿者们,落落寡欢而去……每一位志愿者临走前的头天晚上,象是约好了一样,会坐在灯光昏暗,土墙斑驳脱离得坑坑洼洼的土屋中那张人一坐上去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作响的竹片单人床上,心情沉郁地和坐在对面的邹志仝推心置腹长谈一次。连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惊人的相似。他们说:“真是感到很惭愧,我没勇气继续在这儿坚持教学。”他们说:山村的贫穷与落后,校舍及教学环境的简陋、恶劣,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四处透风八面漏雨的破旧房子里吃住,教学,每天为吃饭犯愁的现状,超出他们心理承受力的极限。“尤其是放学了,本地老师和学生们都离开学校后,空旷、寂寥的校舍,只剩下一人时,面对山石嶙峋沉默的群山,自己的心情,也陷入无以诉说的沉闷低谷。有种崩溃和被人类遗弃感如幽灵一样在心间无限漫延……”他们说:请你原谅,我是凡夫俗子,不是圣贤。我们没有那么崇高的奉献精神。面对贫瘠、沉寂的大山,我们只有选择逃离。

“你们选择离开,是对的。你们一定不要自责。”每次和即将离去的志愿者谈话时,佟季仁总会是这样,很宽厚地说些安慰他们的话:“我百分之百理解和支持你们的选择。其实,我已经很感激你们了。你们的到来,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勃勃生机和希望。你们没瞧见,我们的学生是多么喜爱你们,尊敬你们。怪只怪,这儿实在不是你们实现理想的地方。你们读了那么多书,父母亲寄予无限希望,如果长期在这儿教书,那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也会让父母亲失望。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的前途也是黯淡渺茫的……说句心里话,为你们着想,我不支持你们留在这儿教书。”

“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没蔑视我们这些逃兵。”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着你们这些由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在这儿受苦受穷,心中是很难过的。你们离开,我真心支持,没有任何理由指责……”

当然,也有和佟季仁建立了很深感情的志愿者在临走前,劝佟季仁离开大山,到山外去谋生的:“你应该走出去,即便为了你的孩子,也该走出大山,到外面去闯闯。山里的生活太艰辛,穷困。离希望太遥远了。”又一年隆冬的一个晚上,即将离开村小学的志愿者赫哲兹说:“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通信地址和手机号。你若是决定出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一定会帮助你。”

佟季仁听赫哲兹如此劝说,心中免不了掀起阵阵波澜。他何不想走出大山,到外面世界去谋求发展呢?可是,继尔他又想,自己拖着一条残疾腿,文化水平又不高,又没一技之长,到外面去闯荡,凭什么谋生呢?而且肯定,到外面去后,又不知会遭受多少白眼,听多少“瘫子、瘫子”带有侮辱、嘲笑意味的呼叫。这样的遭遇在他读书时,就经历过了。由小学到初中,同学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直呼他“瘫子瘫子。”把他的心都叫出了血叫出了泪。是时间的打磨,使那流血流泪的心长出了厚厚的茧……他真害怕,走出大山后,那已结痂的心,又被人掀撕。

每次送走志愿者后,佟季仁总会在离开小学或坚守小学之间作着挣扎。他的内心在作着挣扎时,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讲的。他只是面对如黛的大山沉思和倾诉……直到将一颗浮躁、动荡的心,想得趋于平静……尤其是小他十多岁的吴春花那年和他结婚后,更是断了到外面去谋生的念头。踏踏实实地在小学教书,一教就足有二十余年。

佟季仁创办小学那会儿,农业集体化还没解体。生产队社员凭工分计酬。那时,公社啊、大队、生产小队都存在。支持他创办小学的生产队队长佟旺兴,还将他请到家中去吃了一餐午饭哩。那天午间,没有阳光,天气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两人在佟旺兴家满地都是尘埃、鸡屎、干菜叶、墙角处好象还有几颗干得发白的老鼠屎的龌龊不堪的堂屋里,对坐在鸡呀狗呀围着转的低矮方桌边,就着一小盘油炸花生米,一小碟凉拌黄豆和一盘韭菜炒鸡蛋,端着没有把儿的小白瓷酒盅对饮时,佟旺兴夸赞佟季仁说:“你年纪轻轻(那年他17岁)就有志创办村小学,真是为青石口村几百号乡亲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了不起!全村人都会感激你。我当然是全力支持你。你那天跟我说过你想创办小学的想法后,第二天,我就和生产队其他几个干部商量,准备将队屋(注:生产队用来放农具及杂物的房子,谓之队屋——作者注)腾出来,给你做学校。今天特味将你叫来,就是想敲定办学之事。”

“啊?那……那个队屋做学校呀?是……是不是太破旧了呀。”佟季仁本想建议队长,在生产队队屋旁边那块空闲地,建几间土坯房子做学校。没想到队长先说了将那个破败得已是危房的队屋腾出来做学校,心中顿时不觉凉了一大截。又不敢在队长面前明确表达自己不同看法,心中好生着急。心中一着急,说话也就结结巴巴起来:“房子…房子破旧都不要紧。主要是…我……看……我看队…队屋歪斜得很…很厉害,好象随时都有倒坍的危险。我看队屋最西边那间房的一堵墙,整个都倒坍成一滩烂泥了。烂泥中都长了那么深的茅草。这……这样的房子做学校,太…太危险了吧。”

“你吃菜你吃菜。”佟旺兴往佟季仁碗中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说:“呃,那房子是破了些。可是,你也晓得,生产队就只这个条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说句丑话,队里穷得鸡巴打得凳响(注:赤贫之意。窃以为,比“赤贫”之说,内涵更为丰富、生动——作者注),哪儿拿得出钱来建造新校舍。”

“生产…队……生产队的条件在那儿明摆着,这是我晓得的。我也……也不是说非要生产队重新建校舍。我是看那队屋,歪歪斜斜的象是随时要倒塌的样子,担心做了学校后,什么时候倒塌了,砸着学生咋办?”

“呸呸呸,学校还没开始办,你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快点呸呸几声,算是你刚才说的都是废话。”

“呸呸呸。”佟季仁听话地低下头,连连“呸”了几声。

“你别看那个队屋歪歪斜斜的象是随时要倒塌,我可以保证地说,这房子还用十年八载,是没问题的。出了问题我负责。”

“队长说队屋做学校没问题,我自然就放心了。”

“你要是同意将队房改成学校,明天,我就派几个社员将队屋里的农具搬走。派两个泥瓦工,去把房子的墙,用泥巴糊一糊,将屋顶上的瓦,捡一捡,加一些瓦。”

“房子好坏我倒也不计较,我担心的是学校太破,没有家长愿意将孩子送到学校来。”佟季仁郁郁寡欢地说。

“家长送不送孩子来上学,你就不用操心了。学校建起来后,我们会召集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动员他们将适龄儿童送到学校读书。”佟旺兴给佟季仁酒盅斟满酒,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村有好多家庭几代人没读过书,一个个象老实砣子。只要有人愿意教他们孩子学点文化,识文断字,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计较校舍的好坏。”

“这个……也……是。”

“我担心的是你,你能不能吃得下这份苦。担得起这份责任。责任是很重大的哟。”佟旺兴瞄瞧了一眼低头喝闷酒的佟季仁说:“我们这些大老粗,对办学校,是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建校之事,全凭你了。”

“……”佟季仁厚厚嘴唇的嘴,嗫嚅了一下,象是要说什么,可是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低下头,喝了口闷酒后,将刚才掉到桌子上的一小块炒鸡蛋,用筷子夹起,丢在昂着头,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叫“黑黑”的狗儿的跟前。“黑黑”低头嗅着那块炒鸡蛋时,一只芦花母鸡,由不远处迅速地跑了过来,将鸡蛋啄进了尖尖的嘴中……

“你既然有理想在这穷山沟里创办学校,就得有准备吃大苦的思想。今天,我索性就把一事情向你摊开来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不单单是学校校舍破烂,还有你的工资待遇问题。”

“我的工资代遇?这个问题我还是有思想准备的。生产队条件差,你们给我多少工资,就是多少工资呗。只要不让我饿肚子就行。”

“哈,”佟旺兴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说:“你在学校教书,生产队是没有一分钱给你的,只能给你记工分。”

“啊,我的工资待遇是拿工分?”佟季仁满脸诧异地望向坐他对面佟旺兴那张黝黑沟壑纵横的脸,似是不相信地问。

“是啊,只记工分,没有工资。”佟旺兴语气坚决地说:“你可以多考虑几天。你要是不能接受这种报酬形式,我们也不免强你。就算我们今天的话,从来没有谈过。”

佟季仁低垂下头,思衬片刻后,说:“记工分就记工分吧,我接受。”

“好。真是好!这就叫做好鼓不要重锤敲。我晓得你就是个识大体的娃儿。来,为你的识大体干一杯!为我们村即将诞生一所学校干杯!我代表全村500多号老少爷们感谢你!”佟旺兴高兴地端起酒盅,在佟季仁放在桌上的酒盅碰了碰,而后一饮而尽说:“你同意记工分,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你的工分靠生产队最强劳动力拿。每天10分。可以吧?”

“嗯,可以。”

“不过,寒暑假期间,你要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不参加劳动,就作旷工处理。不记工分。”

“那当然那当然,不劳者不能获。”

“还有,就是学校办公经费,每年由生产队支付50元钱。我也知道,每年50元钱办公经费,实在是少了点。但是,我们已经作了最大努力。”

佟旺兴谈的这些条件,对佟季仁而言,确实苛刻了些。但是,他说他不能计较。他说,在青石口村创办学校,是他的一个心愿,也是他谋生的一条出路。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他吃再多苦,也值。况且,队长这么支持他。他已经很满足了。一年中,至少有一大半时间,他不用拖着残疾的腿,到田地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

——待续


2012-3-16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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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9  

同感!--“文字生动,俚语用得好。”

才看了几节,整体读后感还无法出笼,直话直说谈两点意见:

(1)类似以下文句让读者“出戏”,作用不大(以前好像也和作者提出过):“村民们说的“破学校”,指的就是青石口村村小学。村民们说村小学是“破学校”,没有贬损,也没有夸大学校的破败程度。不信,请读者诸君,随了我的叙述走进这所学校去看看:”

感觉“请读者诸君,随了我的叙述......”这句很突兀,莫名其妙没有必要。我以为小说应该尽量不要让读者“出戏”,更要想方设法引诱他们沉陷於戏中难以自拔。出戏文字一般为长篇小说的大段独白、评论。

(2)开篇引用名人警句,好像曾流行于上世纪80年代。意思不是很大。至少看到现在,还没发现这句和内容有何必要联系:“我信赖你高贵的言辞/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荣光的言辞──《神曲》第一歌 序曲:浮吉尔救助但丁”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2-3-16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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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谢谢章凝赏读!谢谢提出切中要害的意见!

提的两点意见,我都心悦诚服接受。我将尊重章凝提出的意见进行修改。

“村民们说的“破学校”,指的就是青石口村村小学。村民们说村小学是“破学校”,没有贬损,也没有夸大学校的破败程度。不信,请读者诸君,随了我的叙述走进这所学校去看看:”——是的,记得,以前章凝对我这种叙述形式提出过质疑。我在写这段文字时,非常犹豫不决。反复删除,又反复恢复。

“至少看到现在,还没发现这句和内容有何必要联系:“我信赖你高贵的言辞/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荣光的言辞──《神曲》第一歌 序曲:浮吉尔救助但丁”——紧扣此意的故事,会在后面展现。不过,我以为章凝说得很对,开篇用名人警句的写作形式,比较老套。在我的修改稿中,我已删除了“但丁说”。


2012-3-18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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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1  

看上去你对这种用法有所偏爱,难以割舍,原因是什么?究竟感觉好在哪里?

我的概念,一般小说里,作者极少以第一人称“我”出面,这样偶尔冒泡的更少。“我”经常出现的一般是报告文学。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2-3-18 09:59:
——是的,记得,以前章凝对我这种叙述形式提出过质疑。我在写这段文字时,非常犹豫不决。反复删除,又反复恢复。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2-3-19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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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2  

  章回小說常用這種手法,讓讀者“出戲”,特別是在卷首章尾,差不多不可或缺,意在引人注意。現代小說偶爾用一點,活躍氣氛,也未始不可。記得《教學法》中好像有所述及。不過“我”最好還是少出面。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3-19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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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3  

  但丁的“帽子”確實大了一點。不過惟其“帽子”大,我纔會窮追不捨地往下看,——看你“葫蘆裡究竟賣的甚麼藥”,看你究竟如何“自圓其說”……。作者留下懸念,大概亦是吸引讀者的一種手法吧?乖乖,看這架勢,沒有一部中長篇怕下不來!

  我於農村教學不甚了了,不過前幾年聽人說,農村教師維權,紛紛要求轉正。有的民辦教師,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工作了數十年,早已是教師隊伍中的骨幹、中堅力量,臨了退休年齡,竟說你沒有學歷,必須回家刨地去。這不是要人命嗎?非常非常不合理。就像青石口村村校,創辦人暨“老”校長是個初中生,後來的實習教師卻全是大學畢業。這大概就是反映的這種情況吧?不過我還是疑惑,為甚麼一個山村小學(20個學生編制),非要大學畢業生來任教呢?師範畢業的中專生是否可以?是現在的大學生掉價的原因嗎?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3-19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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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4  

“看上去你对这种用法有所偏爱,难以割舍,原因是什么?究竟感觉好在哪里?”——章凝说对了,我对这种写作形式真是比较偏爱。原因是,作者突然跳出来说话,一是有种主宰感;二是,感觉这也是一种写作技巧吧;三是写作形式的多样化,也就是说,能达到活跃叙述气氛的效果。

“我的概念,一般小说里,作者极少以第一人称“我”出面,这样偶尔冒泡的更少。“我”经常出现的一般是报告文学。”——嗯,是的。通常意义而言,小说中极少以第一人称:“我”出面。正是因此,我有时就想别出心裁一下。看来是不太成功。以后,一定注意!


2012-3-20 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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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5  

“但丁的“帽子”確實大了一點。不過惟其“帽子”大,我纔會窮追不捨地往下看,——看你“葫蘆裡究竟賣的甚麼藥”,看你究竟如何“自圓其說”……。作者留下懸念,大概亦是吸引讀者的一種手法吧?乖乖,看這架勢,沒有一部中長篇怕下不來!”——XYY老师这段文字,把我逗笑了。尤其是这段文字:““葫蘆裡究竟賣的甚麼藥”,看你究竟如何“自圓其說”……。”使我突然想到,小说创作,说到底,就是一个“自圆其说”的过程。我这篇小说中“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你就耐心等待一下吧。


2012-3-20 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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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6  

“我於農村教學不甚了了,不過前幾年聽人說,農村教師維權,紛紛要求轉正。有的民辦教師,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工作了數十年,早已是教師隊伍中的骨幹、中堅力量,臨了退休年齡,竟說你沒有學歷,必須回家刨地去。這不是要人命嗎?非常非常不合理。”——故国乡村象这种没学历没编制的老师很多。他们教了一辈子书,到老了,教不动书了,只有回家种田。现在这种情况好象少一些,乡村教师大多是由师专生取而代之。

“就像青石口村村校,創辦人暨“老”校長是個初中生,後來的實習教師卻全是大學畢業。這大概就是反映的這種情況吧?”——嗯,有这种隐喻在其中。

“不過我還是疑惑,為甚麼一個山村小學(20個學生編制),非要大學畢業生來任教呢?師範畢業的中專生是否可以?是現在的大學生掉價的原因嗎?”——到山村来教学的这些大学生,不是由哪个机构分配而来的,而是他们怀揣一腔热血,自愿到山村援教的。谓之“志愿者”。


2012-3-20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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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7  

这天午间,佟季仁在队长家同队长商讨建校事宜之时,对队长提出的一系列苛刻条件有满肚子不满的同时,又左思又想地极力说服自己,接受队长提出的所有条件。他说:“叔啊,在生产队自身条件这么艰难的情况下,你还支持我的建校提议,我真是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哪还有理由挑肥拣瘦讲条件呢。”

“你这娃儿,真是懂事。说出的话,让人听着就是舒服。你能体量叔的难处,我也很感激你。建校之事,今天就这样说定了,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要反悔了噢。”

“叔,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建校这么大的事,又不是儿戏,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况且……”

“瞧你瞧你,又来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叔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萝筐。你还一个词一个词往外拽,把叔拽得一愣一愣的。你想出叔这个大老粗的洋相咋地?”

“叔……嘿……嘿”佟季仁裂嘴低头一笑。

“我们村子里,现在除了你一人文化高一点外,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学校老师哩,我的意见是,暂时由你一人代着,好吗?”佟旺兴连着丢了几颗花生米到嘴里,巴叽巴叽嚼着说。

“嗯,好的。”

青石口村村小学最初的雏形,就这样,在这个秋天没有秋阳高照阴沉的午间,佟旺兴家低矮的饭桌上形成。

……

可是,可是啊,生活的演变和戏剧性,通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那年队长在他家弥漫着谷酒香的饭桌上定下的使佟季仁千般不满,万般委屈的、以记工分为酬劳的低微待遇,也没维持多久,就宣告终结。终结工分酬劳的起因,源于学校创建的第三个年头,全国实行土地改革,即,土地承包到户这一政策的实施。青石口村当然也不例外。土地承包到户后,集体化生产大队小队随之解体。“工分”酬劳制,也随着生产队的解体,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得没了踪影。生产队的解体,给刚刚起步的青石口村小学,带来的打击不啻是雪上加霜。首当其冲受重创的当然是老师了。无工分可记,老师的报酬,从此没有着落。

生产队刚解体那会儿,队长佟旺兴,有天特味到学校,找到刚走下土讲台的佟季仁,郑重其事地问:“生产队都解体了,你的报酬没有着落,这个学校你还办不办下去呢?”

“当然要办下去。”拍打着身上粉笔沫的佟季仁不含糊地答曰。

“你还真想将学校办下去呀?”队长佟旺兴歪斜着头,象是看外星人一样,瞄瞧着佟季仁说:“你可想想清楚哦,生产队已不存在了,我可没能力再支持你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实在支撑不下去,就让学校垮球算了。不会有谁指责你的。”   

“我也不是怕被谁指责才坚持把学校办下去。我主要是看学校刚刚办得有些眉目,让它垮掉,实在可惜了。叔也不用太担心我的酬劳问题。没有工分,不是还有学生每学期交的学费么。”

“天,你指望学生交的那点学费呀?那不是见鬼哟。”

也难怪队长说“指望学生们交的学费,是见鬼。”青石口村村小学,每学期收学费,是最难的一件事。除极少数家境比较好一点的学生,在学校多次催促下,勉强能以现金交学费外,绝大部分贫困学生,都是带来一些米呀面粉呀、地瓜、南瓜、土豆、白菜、萝卜、食油、鸡蛋、在河里抓的鱼虾等等实物,折算成现金,作为交给学校的学费。这些学生们交来的实物“学费”,后来的若干年中,就成为佟季仁的“工资”源了。客观地说,县教育局偶尔也会拨点少得可怜又被层层盘剥的教育经费。可是,那也都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因此,二十余年的教书生涯,并没给佟季仁带来财富和命运的必然转机。他和所有山村教师一样,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待续


2012-3-25 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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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8  



那年夏季的有一天,佟季仁在省城开着一家公司、读初中时非常要好的同学汪泉,费尽周折找到青石口村小学来看他。见他生活得窘迫穷困不堪,身着的衣服如同乞丐,非常难过。问他:“你在山村教书这么多年,在物质上还是这么贫穷,你就没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

“改变命运?我觉得我生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去操那些瞎心。”佟季仁很有抵触情绪地说。

“你这还算生活得好呀?现在,哪还有象你这么榆木疙瘩,死脑筋的人,守着贫穷不思变的。”佟季仁听完,仰头“哈哈”一笑,说:“哈哈,我一个残疾人,有爱我的女人做我老婆,有儿子,有热炕头,还有我热爱的教书事业,此生足诶。还到外面去穷折腾个球啊。你没听过,一个穷汉和赚足了钱的富翁,一起躺在海边沙滩晒太阳的故事吗?”

“我当然听说过。可是,你不觉得那个故事,是那些不思进取的人,为自己的懒惰编造开脱的理由吗?你刚才也讲过,你两个儿子都长到十多岁了,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离这儿二十多里地的渡口。你想带他们去县城看看的心愿,都因为没钱而难以实现。我听着都心酸。难道你以为这种生活,是正常的吗?”

“好怪哟,你们这些城里人,怎么都是一个腔调调,都以为妻儿着想为由,变着法子劝我到外面去闯荡。前几年,到我们小学来援教的几个大学生,也是劝我即便为妻儿着想,也要走出大山。使我大惑不解的是,今天,你,我以为最知我懂我的老同学,也是这样劝我。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不顾我的实际情况,劝我呢?说白了,你们城里人,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在你们心目中,认为你们城里人的生活,是高人一等的生活,我们山里人的生活,是低人一等的。甚至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是吗?”佟季仁说着话时,扬起手,赶着在他面前嗡嗡飞来飞去的几只绿头苍蝇。

“你说得好难听呀,我的老同学。你曲解我的意思了。”

“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你的弦外之音,不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

“我没有瞧不起你呀。我也没有说你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啊。可是,你生活过得如此艰难、拮据,也是事实嘛。小狗骗你,我来看望你之前,根本就没有要劝你离开山村到外面去谋生的想法。我就实话对你讲了吧,你听了,也不要生我的气。我这次来,也不全是专程来看你。当然,来看你,是我这次行程重要内容之一。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到山区实地考查考查。看看山区有没有可以开发的矿产资源或其他项目。如在山区建度假村什么的。我们几个生意合作伙伴,想合伙到山区开发矿山…或投资旅游业,要我先探探路。所以,我就想到了生活在大山中的你。我想,何不借此机会找到你,来看看你哩。我在出发前,打听了好几个同学,才找到你的具体地址……唉,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生活得这么穷困、维艰,还在山里窝着不动。我才产生了劝你走出去的想法。”

“对不起,是我误解你了。”

“你也不要说啥子对不对得起的。只要你不认为我是在蓄意贬损你就行。你难道不懂得,人挪活树挪死这个简单的道理么。你一旦走出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遇上改变你和你全家命运的机会,否则……”

“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不等汪泉说完,佟季仁烦燥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也实话对你说了吧,作为老同学,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因为什么而来,我都热烈欢迎。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家穷和脏就行。至于你劝我走出去,我也直话对你说了吧,就免了。你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第一,我是铁了心不会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原因是,我不忍心将老婆和孩子丢在家里一人到外面去闯荡。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我一刻也离不开我老婆;第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腿有残疾。象我这种身有残疾的人,对在外面能否找到工作,一点信心都没有。我何必要放着安逸生活不过,非要到外面去过那种四处碰壁,到处看人脸色行事的生活呢?”

“你的腿残疾也不是那么厉害。不会影响你在外面谋份教书的职业。或者做个小本生意,也比窝在山里面受穷强。你要是想去出,我在省城可以帮你联系私立学校。现在私立学校多如牛毛,工资待遇也不错。我也想过,请你到我们公司去上班。可是,我们公司确实没有适合你的位置。”

“即便你在外面能帮我找到工作,我也不能去。”

“为甚么?难道你离开学校,还要交什么违约金吗?”

“不是不是。那倒不至于。我要想出去,没有谁阻止得了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刚才已说了,我离开老婆就没办法生活。她也不会同意我出去。”

“你是不是很怕你老婆?”

“也不是怕她。是我自己离不开家和妻儿,离不开这所学校。这所学校也离不开我。我这不是自我标榜。事实就是如此,我前脚走了,这所不象样子的学校后脚就跟着垮掉。因为这儿太穷,没有谁会来。”

“看来,你对这所学校真是有着非同一般感情。说老实话,若是换上我,我很难坚持到现在。我怕是早就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汪泉说到这儿,站起了身,举目四顾被晚霞染红的连绵不绝的山峦和远处被云雾萦绕,依稀可见轮廓,高耸入云端的巅峰。尔后,又回过头来看看耸立在眼前的那排破败不堪的房屋,说:“我怎么样看,也看不出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小学,有何诱惑人的地方,使你几十年如一日,义无反顾坚守在此。你这种近似于苦行僧的生活方式,我真是不敢认同。太苦了!你的这种坚持,难道就是为了图得那些报纸上宣传的,‘忠诚于山村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佟季仁’这样的虚荣称号吗?”

“你应该是了解我的品性啊,我是那种稀罕虚荣的人么?我要是图虚荣之人,就不会这么固执地孤守在山村了。唉,看来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们相互都已很陌生。”

“是的,我们是分离得太久,相互之间很生疏。我对你这种宁愿在山村过贫穷生活,也不愿到外面去搏一搏的处世态度,实在不能理解。我认为,你还是被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忠诚于山村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山村优秀教师’、‘辛勤园丁楷模’等一些虚名迷惑了心智。至少心理上,受到了这方面潜在的暗示和引导。你逃不脱这种暗示对你心灵的无形桎梏。”

“哈哈哈,不愧是大才子。说出的话,我简直象是在听天书一样,云里雾里不甚明白……谁给我暗示呢?我接受了谁的暗示?谁又能暗示我?简直是笑话。”佟季仁苦涩一笑,说:“看来,我不向你解释清楚,你是会将我误会到底了。你不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过这种贫穷日子的行为吗?那我就对你讲讲,我——一个身患残疾山村小学教师的真实想法和山村的真实现状。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是象你说的那样,被一些虚名迷住了心智。心理上也没受到什么暗示。更不是象报纸上面宣传的那样,我有什么无私奉献精神。我没有那么崇高。我只是…我只是过惯了山里人,老婆、儿子、热坑头的宁静、简单生活。我天天看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们,热热闹闹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特满足,特幸福、心情特安宁。再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感情上,确实放不下这所破败得谁也瞧不起的学校。放不下这些山里的孩子们。我在这个学校教学二十多年啊,就是一块石头,也被我捂热了。何况,我所接触的是一茬茬学生……现在,到外面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文化没文化的青年人,都到山外去闯世界了。山村教师,也加入到了打工潮的行列。教师流失现象,非常严重。山村的现状是,老人多,孩子多,铁将军锁门的多、荒芜的田地多。师资力量越来越薄弱,几乎到了后继无人的状态。一所所山村小学,因无老师代课而垮掉。为了读书,孩子们走的山路越来越远。我们读书那会儿,走十几里地或远一点的二三十里地山路,就有一所小学供适龄儿童读书。现在可好,方圆百里,恐怕也难得找到一所学校。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如果我一旦离开这儿,这所不象样子的学校,也会象其他垮掉的小学一样,立马垮掉。我可不是说得危言耸听哦。喏,我若离开学校,肯定要把我老婆带走。另外一个叫佟安娃的老师,早就在闹着要走的。是我把持着他,不让他走,他才没走。我要是离开了学校,你想想,他还会留下来吗。三个老师全都走了,这个学校是不是彻底完蛋了?这些孩子们和以后的孩子们,又到哪儿去读书呢?当然,还有一个我不能离开这儿的重要原因是,我一个残疾人的人生价值,是在教这些山村孩子们学文化的过程中,才得以体现。每当孩子们尊敬地叫我‘老师’时,我心中总会涌起阵阵暖流……这种被尊重,是我在其他地方得不到的。”佟季仁说到末了,情绪有些激动:“还有就是,或许因为我从小就是跛子吧,我历来很自卑。你应该懂得,越是自卑的人,越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不愿看别人的冷眼。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很不幸的是,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受到的欺侮远比我受到的尊重,不知多多少倍。这种欺凌和嘲弄,早在我读书时,我就领教过了。你应该记得吧,读书时,全班同学,就只你一人不欺视我,尊重我。叫我的学名,而不是叫我‘跛子’或‘瘫子’。”

“是呀,正因为我认为你和我们是平等的,我才动员你到外面去搏一搏呀。说不定,就会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哩。而且,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现在还有能力帮助你。若是在三五年以前,我不敢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敢劝你走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些了,好吗?你不将我当残疾人看,你不欺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然而,你不欺视我,就不等于说别人也不欺视我呀。更不能改变我是残疾人这个事实啊。当然,我也懂得,你是看着我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很可怜、悲惨,为我感到难过,希望我过得好一些,才鼓动我走出去。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能帮助我在外面找到工作,你有能力阻止别人对我的欺视和冷眼相向吗?在这冷酷无情的人世间,只有沉默的大山和厚道的乡亲们不会冷眼对我,不会嘲讽我…我生活在生我养的大山里,才能感受到活着的尊严和安宁……只要离开大山,我感觉自己会活得很糟糕,会很痛苦。这种感觉……很根深蒂固。”佟季仁黯然神伤地说。

“真是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汪泉深表歉意地说:“听了你一席话,我才真正理解你了。理解你为什么爱你现在的生活……你活得很真实,你是你自己的主宰。不象我们这些自我感觉活得很风光的人,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我们有的是无休止的贪婪、欲望、焦虑、争斗……我们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我们成天东奔西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

“咦,你太自我糟蹋了呀……”

“不不不,不是我自我作践。我活着的状态,就是这么迷茫,混乱。甚至有很多时候自我膨胀……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居高临下同情你。同情所有那些在我认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们。我在和你谈话之前,还在想着,我们公司若是能在这儿投资某个项目,我会考虑招聘你为我们的员工。可是,我错了,真正需要同情的是我自己。凭心而论,我的物质上比你富有,可是我的精神是萎缩的……”

“老同学,你这样说,真是让我感激涕零又羞愧难当。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高的境界哟。你能记住我这个穷同学,瞧得起我这个穷同学,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看看,我这不争气的泪,都要流出了……”

“遗憾的是,我这些让你感动的话,完全开的是一张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因为,我这次到这儿考查,结果很不理想。没有谈成一个项目。意向性项目都没谈成。但,我的真实想法,确确实实很想帮你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寄希望于将来吧。我希望以后,有能力为青石口村小学,也为你做点什么……”

……

这一天,两个多年没见面的同学,在学校不是很宽敞的操场边沿那几棵苦楝树下,时而坐在长条的石凳上,时而起身在长满萋萋青草的操场来回度步,时而仰头靠在不是很挺拔的粗壮树干上,由午间一直谈到夕阳西下……第二天清晨,当晨曦初露之时,汪泉与送他的佟季仁在那条通往外面世界,鵝卵石铺就的石径小道上挥手告别,踏上了返回省城的崎岖山路……

——待续


2012-3-25 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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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9  


由队屋改建的青石口村村小学校舍,建在青石口村集镇南面的一处更高的山坡。山坡上的这排泥土房屋,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遗留下的产物。因年久失修,一字排开的五间土木结构的土坯房子,缺门少窗,破败得不成样子。最西边的一间房屋,靠西北面的一面墙体,完全坍塌成一滩烂泥。掉下来的粗细不均业已腐烂的檩木和椽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烂泥地上。由腐烂的檩木、椽子中和肥沃的泥土地里,长出的一棚棚半人高的茅草和数十株高矮不一的刺槐树或苦楝树和一丛丛繁茂的藤蔓、杂草,将整间房屋的地面完全覆盖住。时而有野兔和黄鼠狼由野草丛中出没……其他四间房屋哩,虽然墙体没有倒坍,但墙体裸露得大窟窿小眼的四壁透风。这种四壁透风,缺门少窗的教室,在夏天,热风穿堂过,倒也没什么。可是,到了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冬天,孩子们就难捱了。冷呀。刺骨的寒风,由四处裂开的土墙墙缝,直往教室里吹……穿着缀着补丁单薄衣裳的孩子们,坐在冷窖般的教室里,总是冻得瑟瑟发抖。每间歪斜,似乎随时有倒塌危险的房屋屋顶上,有几块玻璃亮瓦,错落地镶嵌在稀稀落落布瓦间,算是天窗了。天晴时,太阳透过屋顶上的那几块亮瓦照射进来,如舞台上的光柱,照在哇哇读书的孩子们的身上,闪着耀眼的金光。这缕缕金光,将阴冷的教室,无意间渲染得有了一些梦幻色彩。冬天里,这样的光柱,多少能给寒冷的教室增添几份微弱暖意。佟季仁好几次上课时,看着照在孩子们身上的光柱,眼前幻化出一片耀眼的光芒:他和他的学生们,都搬进了温暖、宽敞、明亮的教室。在宽敞、明亮教室里听课读书的孩子们,个个穿戴整齐、鲜亮。脚上都穿上了雪白的棉袜和保暖的棉鞋。孩子们都用上了新的课桌,新的坐椅、新的书包、漂亮的文具盒、崭新的课本。孩子们原先污黑的手和脚上,溃烂得流血流浓的冷疮,也不治而愈了。捧着书读的孩子们的手,双双白嫩、细腻……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圣诞节前夕。
天气真冷,还下着雪,刮着北风。
有位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为了养活生病的爸爸,冒着风雪去卖火柴。
‘火柴,谁要火柴。’
她没有棉衣,穿着一条旧裙子,头上围着一条破头巾,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她沿街叫卖,可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人们都在准备圣诞礼物,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小姑娘多可怜啊!她有许多火柴,全部都包在一个旧围裙里,手里拿着几根。
已经中午了,她一根火柴也没卖掉。她又饿又冻地向前走,雪花落在金黄的长发上……”
……
“老师老师,太阳出来了,我们到外面去上课吧。”有好几个冻得受不了的学生,几乎同时叫着说。学生们的喊叫声,将佟季仁由瞬间的幻觉中拉了出来。当他由幻觉中走出来时,发现穿着一点也不保暖的旧棉袄的自己,依然站在寒风飕飕地吹如冰窖般的教室里,用他那只也是冻得发裂、溃烂了的手,在黑色油漆已脱离得灰一块黑一块的黑板上版述一道数学题:“一块梯形小麦试验田,上底86米,下底134米,高60米,它的面积是多少平方米? ”。听课的孩子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瑟瑟发抖。有好几个孩子,冻得鼻涕都流到了上嘴唇边儿……看着这些穿着破旧衣裳,蓬头垢面,脸上、耳朵、手脚生着冻疮的孩子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心中总会涌起无言酸楚和阵痛……在寒冷的冬天,他希望每一天都是冬日高照,风和日丽。这样,老师就可将学生们带到既避风,又有太阳照耀的墙根边儿上课……

每年到了冬季,为了避风寒,老师会早早动员学生们,由家中带些废弃的草席子呀、废旧门板、纸箱子什么的到学校来。孩子们带来这些物什后,老师就会带着体魄强壮一点的学生,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将这些学生们带来的大一点的旧草席子或旧被单、床单,挂在没有门的门框上,做门帘,算是挡风御寒的门。各个教室不大的那些窗户,通常是用蛇皮(编织袋)袋,或三长两短参错不齐的木板或纸箱钉牢。窗户一旦被纸板或编织袋钉牢后,教室内的光线,从此就会黯淡一个冬天。直到来年春天,才会将这些破破烂烂的纸板或蛇皮袋拆掉。外面的光亮,才得以重新进入阴暗、寒冷一个冬的教室。不过话说回来,窗户被封后,教室内光线虽然不甚充足,倒也暖和了许多。

地面坑洼不平、潮湿,象是从来没有扫干净过的教室里,学生们用的课桌是没有的。凳子更是没有。几个教室的讲台哩,都是用泥巴和石头砌起的土石台子。用泥巴糊的台墩四周和讲台台面上,龟裂的大小缝隙纵横交错,如一张百岁老人的脸,难看得要死。当然,有时,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是哪位学生拿来一张过期多时、皱巴巴、已泛黄的旧报纸,铺在讲台上,算是给不雅的讲台,一个装饰。肯定地说,学校是从来没有课桌和坐椅,供学生用的。孩子们用的课桌,都是他们由各自家中带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黑呼呼、脏兮兮高一点的方木凳呀或竹椅、或柳树椅;学生们坐的凳子哩,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学生,就带来一只矮小木凳,做坐椅。家庭条件差的学生,干脆就就地取材,随便在哪儿找一块土砖或石头,塞在屁股底下,算是坐椅了;或者有的学生什么也不要,盘腿席地而坐,仰着头照样可以哇哇读书,匍匐在低矮的方木凳上照样可以做作业……冬天里,学生们就各自由家中带来一个或两个稻草、麦桔杆“把子”(注:(1) 用直径约3公分、一尺五寸左右长的竹杆做成半圆状,半圆的有一末端有长把延伸出,叫做“调勾”的简易工具。手握“调勾”的人将稻草勾住,边退边绞,将适量的稻草绞成大约一米长的麻花状,然后盘成8字状,谓之“把子”。这项劳作,需两人才完成。一人把持稻草,叫喂“把子”,一人手拿“调勾”勾住稻草,边绞边往后退。这是一种非常有生活气息及人文亲情的劳作。(2)“把子”,曾经是乡村家家户户用来烧水做饭的主要燃料之一一—作者注),垫在屁股底下,算是凳子,也能给冻得冰凉的小屁股取取暖。

妮子读书时,是青石口村村小学创建的当年。那时,她用的“课桌”和坐的凳子,算是全校同学中最好的了。妮子能上学,是哥哥们和爸妈吵着闹着要“把妹子送去上学”的结果。哥哥们说,希望聪慧的妮子,成为他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妮子上学的当天,她会木匠活的大哥,就将屋前长了好多年的一棵杨柳树给砍了。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做了个高高的方凳,算是她的课桌,做了只矮一点的小靠背椅,那是她的坐椅。

妮子十分珍爱大哥给她做的两个凳子。每天放学,斜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毛蓝色粗土布书包的妮子,会将两个木凳子都带回家……

——待续


2012-3-27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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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20  

  妮子終於正式登場(上學)了。又借佟季仁的口,道出了一點“高貴的言辭”吧?

  這節又讀到“布瓦”一詞,所以注意了一下,就上網狗了一下,還蠻有點說法。這是一種湖北傳統建房材料。想來應該是弧形的片狀瓦,可為甚麼製作時呈圓筒狀呢?難道一劈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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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1日,湖北宣恩縣高羅鄉瓦匠劉學舉在加工“布瓦”。“布瓦”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居民過去建吊腳樓的必須品,它是建筑中所用的小青瓦,呈弧形,用一种粘土燒制而成。隨着人們住房習慣的改變,如今農民建房更多使用鋼筋混凝土作材料,屋頂不需要用“布瓦”遮蓋。之所以還有人在做“布瓦”,大多也只是為過去修建的吊腳樓修補屋頂之用。目前還在“布瓦”制作一線的瓦匠們年齡大多在六七十歲左右,他們都沒有帶徒弟。“布瓦”作為一种傳統技藝,正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新華社發(宋文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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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10年7月19日在湖北宣恩县境内拍摄的盖着“布瓦”的民居。新华社发(宋文 摄)


詳見:http://news.xinhuanet.com/photo/2011-04/21/c_12133323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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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瓦,是一种通俗叫法,其实就是古建筑中所用的小青瓦,呈弧形状,尺寸大概在20*20cm左右,
是一种用粘土烧制的屋面古建筑材料,现在民房上基本不使用了。一般都是用在庙宇、古式殿堂、旅游景点。



  我猜測,“布瓦”的“布”字大概是“鋪設”的意思?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3-27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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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1  

谢谢XYY老师赏读和配图!非常感谢!

“想來應該是弧形的片狀瓦,可為甚麼製作時呈圓筒狀呢?難道一劈為二?”——是的,是一劈为二。

感觉这位新华社记者对布瓦的考证好象不太准确。就我所知,布瓦不仅限于湖北恩施。其他省份如湖南河南江西江苏等地民宅也多用布瓦。我们家老屋就是用的布瓦。因此我对布瓦有很深的记忆。

记者言:“布瓦,是一种通俗叫法,其实就是古建筑中所用的小青瓦,呈弧形状,尺寸大概在20*20cm左右……一般都是用在庙宇、古式殿堂、旅游景点。”——好象殿堂、庙宇一般用的是琉璃瓦,而不是布瓦。

“我猜測,“布瓦”的“布”字大概是“鋪設”的意思?”——感觉,好象有点那个意思。


2012-3-31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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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2  



妮子的家,不在青石口村集镇上。而是独门独户,依山而建在离盆地更高一些的山坳里。妮子家依山而建,占地面积有100多平米的石屋,于方圆百里低矮、破旧的土木结构民宅,有着截然不同建筑风格——既古朴笨拙,又坚固异常。石屋是用清一色厚薄不一,形状迥异的青石板筑成。妮子家四四方方、平顶、平顶上面砌有半人高的雨儿墙,屋内内空有4米多高的青石板房屋,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宏伟、阔绰,但是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村,相较于那些土木结构的民宅,还是很显气派,令人瞩目的。可是,无以考证的是,不知是建筑年代久远之故,还是其他不为人所知的原因,这幢看上去很坚固也算气派的石屋,除了在后山墙正中间开了个不是很大,向外推的,拱形木格子窗户外,墙体四周其他地方,没再开一扇窗户。因此,石屋内,除堂屋由大门外照射进来的光亮,使得堂屋比较亮堂外,堂屋左右两边几间厢房和杂物间,白天黑夜,一概黑咕隆冬,伸手不见五指。但冬暖夏凉得很。青石屋两扇对开的高大、厚实,被息息相传的生命之手,摩挲得油黑发亮的杂木门,很是笨重。每次开门关门,总是会发出“吱吱呀呀”沉闷的响声。妮子家青石屋的大门,是朝东南方向开的。因地势的得天独厚,每天由东边升起的太阳,能照到妮子家满地尘土、鸡屎、烂菜邦子、零散的麦桔杆、锄头、铁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堂屋深处中堂那幅落满尘埃,不知挂了多少年的“三星报喜”中堂画的下角。直到响午,太阳才会慢慢由屋内退尽……阳光退尽的屋内,渐渐趋于灰暗、漆黑……

妮子家长年被红的、绿的、紫的、黄的藤萝纵横交错攀附、包裹得如一座色彩斑斓花屋的青石屋,陡峭、险峻,森林如海的后山上,泉水四季叮咚,鸟语花香。苍翠、郁葱的杉木、马尾松、紫金牛、枫香、法桐、香樟树树木,高耸入云。春天里,满山遍野的奇花异草,散发出醉人的花香和青涩的草木香;筑窝、栖息、飞翔在浓绿遮天树林中的各种鸟儿,如云雀、灰喜鹊、布谷鸟、美丽的蓝喉鸟、古灵精怪的暗绿绣眼鸟等鸟儿们,四季竞相展示婉转动听的歌喉。辽阔、高远的天空湛蓝如洗,时有白如雪的云彩飘飞如流……若是下一场雨,无论是春天、夏天或是秋天,一道色彩斑斓的彩虹,如七彩飘带,将远隔的两座巅峰蒂结成一道美丽的彩虹桥。哦,壮美极了!自然风光真是如画一样美呀。可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如诗似画美景中的山民们,感觉不到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美,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守着美如画的山村风光,依旧过着时有怅然、时有愁烦,时有病痛和饥饿、劳顿,也有男欢女爱、也有打情骂俏的贫穷日子。

而且这个泉水四季叮咚,鸟儿四季歌唱,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的山村,离外面世界似乎遥远得不可企及。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再翻一座山,象是永远也走不出大山的腹地。因此,青石口人,有好多活到80岁、90岁、甚至100多岁的老人,没有走出过大山的人,大有人在。这些高寿的老人们,在年轻时,凭着他们的一身力气和肩膀,挑着山里人简单、朴素、贫穷的生活,一刻也不歇息地往前奔。奔着奔着,就将自己给奔老了。到老了,奔不动了,他们就将生活的接力棒,交给儿子们孙子们。自己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冬日的太阳底下,几个老汉、阿婆凑在一起,坐在“供销社青石口分店”的泥墙脚根边儿或哪一家朝阳的屋檐下,晒太阳、唠嗑儿。老爹爹们有滋有味地叼着旱烟斗,“咕噜咕噜”地抽旱烟;阿婆们哩,有的摘菜;有的嘴里哼着“狗娃乖乖,狗娃蛮蛮,狗娃睡觉觉,不叫唤”的摇篮曲,每个指甲里面藏满黑黑污垢,布满皱褶的苍老的手,轻轻推摇着小孙儿小孙女睡在里面的摇窝;一向懒一些的阿婆,直接就坐在太阳底下钟瞌睡。没钟瞌睡的那些阿爹阿婆们的嘴,可是不闲着的哟。他们咂吧着业已脱落得没剩几颗牙的瘪嘴,眯缝着眼角边儿有砣眼屎的老眼昏花的双眼,讲述流传了多少代的有爱有恨有传奇的古老故事。佟季仁的爷爷讲:“过去我们年轻时,真是力大无比呀。给李洪武财主家扛几百斤重的稻谷上渡船,腿都不打一下闪。尿尿时,可以尿三尺高……”

“嗬,你这算什么呀。不是我吹哟,我和我婆娘睡觉,一夜干那种事,可以干三四次不倒火……还想干……唉,现在不中了,日落西山了哟……”沈媒婆的老爹说。

“你们这些老邪货(注:不正经——作者注),土都要埋到脖子上了,还这样不熄火。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们提那些过去了的事,有啥子意思哟?”佟旺兴的娘说。

“你一夜干你婆娘只干三四次,有啥子好炫耀的哟。我一夜可以干五六次。你信不信。一整夜一整夜不从我女人身上下来的时候都有……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爹娘走人家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婆娘两人。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们三天天夜都没出门。就在床上干那事。我婆娘用稻草记数。我日她一次,她就掐截稻草放在枕头边。你猜猜,三天后,我婆娘数稻草时,有多少根?”

“十五根。”
“不是。”

“十根。”

“不是。算了算了,不要你猜了。我就告诉你吧,三十六根。”阿爹们讲起自己年轻时和女人们干房事的彪悍,凶猛,个个讲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时期……

“你吹吧,反正吹死牛又不要你完税。”

“这有什么好吹的呀。你要不信,去问我的婆娘……”佟季仁的爷爷说。

“问你婆娘?你婆娘在哪里啊。我到坟地里去把她挖起来问啦。”

“咳咳……”佟季仁爷爷脸上即刻有了哀伤。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咳咳,我一直以为我婆娘还活着哩……她咋就不将我带走呢?”

每每不小心谈到这样的话题时,太阳底下的阿爹、阿婆们,就会沉默好一会儿……

沉寂过后,他们很快转了话题。讲起杨秀白和妮子家的石屋。

青石口人,最津津乐道,百讲不厌的就是清末时期的那个县官杨秀白,“那一年到青石口来微服私访时,留下的一个种。”

他们一说到杨秀白留下的种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眯缝起眼角边儿堆有白的、或略带绿色眼屎的老眼,往妮子家住的方向瞅。瞅过之后,就相互交流一下说不清是鄙夷或是仰慕的眼神,而后都心照不宣地哼哼哈哈地干笑几声,笑得诡异又神秘莫测。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句,有鼻子有眼地津津乐道开来:

“瞧那阔气的石屋,不是地主老财谁做得起啊?就凭那做屋的青石,不知要用多少钱才能买得到哩。”

“青石板,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得来的。那是要胆大心细的石匠们,在悬崖峭壁上一凿子一凿子凿的。”

“李桥墩家,可不是地主老财哟。解放前,他们除了这幢房屋外,一分田地都没有。要不,土改那会儿,他们家被划了个贫农。”

“鬼才相信你说。建那么阔气的房子,要是没钱,怎么建得起来?”

“我听别人说,李桥墩家土改时没有被划为地主,是他们家有个亲戚在区里当官。朝里有人,鸡犬都可升天嘞。”

“也不是甚么亲戚。是杨秀白那个早年参加八路军的孙女,小悦,土改时,正好由部队转业到青石口区委,当了个妇救会会长。是老得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杨秀白,找到区委,求他孙女,保护李桥墩家。”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说杨秀白孙女小悦,一开始并没答应她爷爷的要求,铁面无私得很。老态龙钟的杨秀白,就以一头撞死在他孙女面前为要挟,逼着她答应一定要保护李桥墩家。杨小悦也算是个孝子贤孙。最后,她冒着掉脑壳、掉饭碗的风险,保住了李桥墩家没被划成地主成份。就为这件事,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早就调到县里去做了更大官的杨小悦,被揪出来批斗,被红卫兵剃成阴阳头,戴高帽子游行,打断了几根肋骨呢。落下了残疾,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是斜着身子。”

“你说得也不是全对。杨小悦被揪出来批斗,不光光是为她保了李桥墩家这档子事。还为她解放前是官宦人家、剥削阶级的大小姐。”

“解放后,杨秀白没有被镇压,还不是沾了他孙女杨小悦在共产党里头当官的光,才保住了他的一条老命。”

“那是那是……”

——待续


2012-3-31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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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23  

  “雨儿墙”是否“女兒牆”或“女牆”?劉禹錫《石頭城》句:“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钟瞌睡”是湖北方言?“钟”本作“鍾”而非“鐘”,還是乾脆“中”?

  地主(或舊職)的後代參加革命,那時很普遍,後來成為一種非常尷尬的社會狀況,毛澤東除外。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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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

#24  

欺视=>歧视


2012-4-4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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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5  

谢谢XYY老师、杨林赏读和纠错!


2012-4-8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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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6  

““雨儿墙”是否“女兒牆”或“女牆”?劉禹錫《石頭城》句:“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是的,是“女儿墙”。谢谢XYY老师指错!不过现在也有说“雨儿墙”的。我想可能是以错传错形成的吧。

  “钟瞌睡”是湖北方言?“钟”本作“鍾”而非“鐘”,還是乾脆“中”?——“钟瞌睡”,是湖北方言。与XYY老师讨论一下:“鍾”、“鐘”、“中”之区别。我个人感觉是,前两个“鍾”、“鐘”,用繁体字才能区别得开。而我用的是简化字,只好用“钟”了。不知可否?

  “地主(或舊職)的後代參加革命,那時很普遍,後來成為一種非常尷尬的社會狀況,毛澤東除外。”——的确是,“地主”“资本家”“旧职者”在解放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生存处境十分尷尬,凶险。


2012-4-8 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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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7  

"欺视=>歧视"——已改正!谢谢杨林!


2012-4-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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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8  



青石口村闲来无事的人们,通常就是这样,手搭凉棚或偏斜着头,仰望建在那方高高山坳树林中,常年被云雾萦绕得若隐若现的石屋,添油加醋,如是这般流言蜚语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因此,妮子家这幢建在山坳密林中的石屋,连同她没见过面的祖母的祖母,充满神秘的传奇色彩。多种版本纷呈。喜好东家长西家短的村民们,各自根据自己所闻及无限想象力,口口相传发生在妮子祖母的祖母身上的故事。不过,不同版本的传说中,都有同一个男主角:杨秀白。于是,又一年的又一天,好事的村民们,坐在供销社墙角边儿暖暖的冬日下,有鼻子有眼地说:李春来家的青石屋,建于清朝末期。是一个大官人派人来建的。“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建起来唔。”

“是哟,那个大官人叫杨秀白。为了建这幢石屋,杨秀白用了五百多块白花花的‘龙洋’(清末年间,背面铸有蟠龙纹的银圆的俗称——作者注)哩。砌墙的青石板,可是杨秀白指令乡长佟瓜瓜,挑选青石口几个很有名旺的能工巧匠,用绳索吊着身子,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松树上,一块块凿下来的。砌墙的灰,是由山外老远老远的汉口运来的洋灰(水泥)。可不是象我们这些乡里老土们做的屋,是用泥巴砌墙哟。运载洋灰的大帆船,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才运到青石口。那石屋建得结实、牢固得大炮都轰不垮。”

“你真是能吹。哪有大炮轰不垮的房子。”

“才不是我吹呢。那年小日本进山,怀疑青石板屋里藏有八路军,就用小钢炮轰那青石板屋。轰了个半天,皮毛都没损哩。为了逃日本,当时我爹妈带着我和我哥逃进深山密林的一个岩洞里,我亲耳听到大炮轰隆隆的声音。我们藏身的岩洞,与青石屋相距还是蛮远的,可是那轰隆隆的炮声,好象就炸在我们藏身岩洞的旁边。真是震耳欲聋呀。”

“到底是校长的爷爷,说话总喜欢拽个词。”

“哈哈,你现在才晓得我喜欢呀拽个词。你想拽个词,还没那个能耐呢。”佟季仁的爷爷,有几份得意地说。

“那时你有多大呀?能记住这么多事。”沈媒婆的公爹,车了话题说。

“那年,我是不很大,有……我想想,”佟季仁爷爷仰起头,无神的目光望向空朦的天穹,说:“有八九上十岁吧。我可不是在你们面前夸海口,别说十来岁的事我记得。四五岁的事,我也记得清楚哦。我还记得,轰隆隆的炮声响过后,透过树林,我看见黑压压一片小日本端着枪,把石屋给围了……”

“天,那不是把李桥墩家的人抓走了?”是谁担心的问。

“没有没有。李桥墩全家和村里人一样,早就躲进深山岩洞里了。要是不躲进岩洞,肯定会被小日本抓走,那还有命活呀……”

“要不是杨秀白给李桥墩婆娘留下种,”佟季仁爷爷话还没说完哩,就有人不耐烦地打断,说:“李家的香火,怕早是断了。哪还有李春来出世呢。哪还有李春来的儿子李文举出世呢。哪还有李文举三个儿子出世呢。李文举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长得敦实。李家的香火算是旺起来了……”

“旺个屁哟。李文举是有三个儿子,不错。可是,都二十好几往三十里奔的人了,一个都没接媳妇。你看看村子里谁家的儿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娶媳妇?”

“李文举的老婆叶杏嫣,做人也是太弱了。只会生娃儿,完全不会持家。瞧他们家穷的,除了李桥墩遗留下的那幢石屋外,家里象被大水冲过的一样,任甚都没有。谁家爹妈会睁着眼睛,将自己姑娘往火坑里推呢?”

“李文举婆娘,要是有李桥墩婆娘十分之一能耐,他们李家就算真是兴旺起来了。”

“呃,事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李桥墩的婆娘有多能干。她其实也是一个不会持家的女人,又懒,又好吃。人倒真是长得媚死人。但凡男人见了,就会心猿意马地打她的主意。她身上一年四季都散发出薰死人的香气。没拢她身,老远就能闻到,熏死个人。村子里那些有身孕的年轻媳妇们,见她就躲。说她身上那般香味,是麝香,怕把肚子里的孩子给薰掉了。可是男人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一个个象是中了邪一样,魂都丢啦……也难怪知县杨秀白那天一见她,就神魂颠倒,就猴急猴急地要睡她。是老天的安排吧,那天她那个蛇钻到屁眼里去了都懒抽得的男人,怎么就上山砍柴去了呢?李桥墩一辈子,怕就只砍了这一次柴。巧不巧啊,你们说说。”佟季仁爷爷,继续绘声绘色地如说书般讲道:“杨秀白正巧就在这天,到青石口来微服私访。他是在乡丁佟瓜瓜的陪同下,来到的青石口村。更巧的是,杨秀白刚走进村口,扛着扁担拿着砍柴刀,低头匆匆忙忙走路的李桥墩就和他碰了个满怀。佟瓜瓜狐假虎威地训斥李桥墩没长眼睛:‘你咋在走路啊?你眼睛长到额壳上去了?还是你的狗睛瞎了?’

‘我……我……’

‘你怎么啊,你?你要是把杨大人碰得怎样了,有你好果子吃。把你投到大牢里去,还算便宜……’

‘算了算了,对农民兄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受过西式教育的杨秀白,制止佟瓜瓜,温文尔雅地说:‘他又不是有意撞的。况且,他也没把我撞得咋样。’

‘你还不快谢谢杨大人啊。算是你走火,遇上贵人了。’

‘谢……谢…谢……’老实巴交的李桥墩,向杨秀白鞠躬90度都不止,声音颤颤地说。

‘哎呀呀,你别这样嘛。’杨秀白忙上前去扶向他鞠躬的李桥墩。

‘杨大人,您、您别扶他,小心脏了您的手。小心他身上的虱子跳到你身上去了。’佟瓜瓜讨好地说。之后,转而愠怒地冲着李桥墩吼:‘走吧,走吧!你还象傻X一样站在这儿干什么呀。想挡道呀。’说着时,一脸厌恶地挥着手,驱赶吓得不知说什么好的李桥墩。李桥墩连忙侧了身子,如获大赦般小心翼翼地由杨秀白身边走过。

胆怯如鼠的李桥墩离开后,杨秀白一行几人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就遇见芳龄二十八,头上搭块老旧毛蓝色手帕,水灵灵美目顾盼生姿,肤如凝脂的脸儿,桃花样粉红,齿如瓠籽白如雪,身着一身补了几块补丁、业已洗得发白的黑土布衣裤,尖尖的小脚,穿一双龙凤呈祥的绣花棉布鞋,手挽一篮子刚由菜地摘的茄子、豆角、波菜的李桥墩媳妇李氏,扭着水蛇腰,一扭一扭向他们迎面走来。杨秀白瞧见面若桃花,杨柳细腰的女人,如蛇样向他盘绕而来,眼睛就直了,腿也不听使唤……一身香气的李桥墩的婆娘李氏,倒也遵守妇道,见了陌生男人,即刻低垂下眉眼,扭动杨柳细腰,由杨秀白身边擦肩而过。勾人魂魄的李氏,走出老远了,杨秀白还痴痴地望着她娇俏的背影,嗅着那弥漫在风中的女体香,象是醒不过神来。历来会察颜观色的佟瓜瓜,看着杨秀白对李桥墩女人的痴迷相,知道杨秀白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心中那个暗喜,无以言表。那天,就把杨秀白直接带到了李桥墩家……”

“哎哟哟,瞧你说得活灵活现的,就像当时你就在现场似的。”

“我是没看见。那年,我还不知在哪个河里放野鸭(民间俗语:生命还没形成之意——作者注)哩。可我爷爷亲眼见过的呀。我爷爷和李桥墩同辈人呀。我爷爷在世时,总是说李春来的姆妈,肯定是狐妖变的。不知迷惑了多少男人。村里好几个楞头青,一个个被她迷惑得神迷五道,疯疯癫癫。这些疯疯癫癫的楞头青,成天象丢了魂似地,在李桥墩家门前转悠。逮着了机会,就上去撩李氏……媒婆给他们介绍的对相,他们一个也看不上。他们说:要么不娶女人,要娶女人,就得娶象李桥墩媳妇那样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那怕干一次,累得吐血而亡,也值!”

“看你把李桥墩的婆娘,夸得比施夷光(西施)还美。么不是你爷爷年轻时,也看上了李桥墩的婆娘哟?”

“你瞎开么鸡巴玩笑噻。我爷爷和我奶奶是摇窝亲。我奶奶年轻时,不比李桥墩的婆娘差丝毫。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我爷爷才没看上李桥墩家那个骚货女人咧。你再瞎说,小心老子掴你耳括子。”

“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到底是人家李氏看不上你爷爷,还是你爷爷看不上李氏哟?”

“他们谁看不上谁,与你鸡巴相干呀?你今天是吃错了哪味药,非要和我唱对台戏呢?”

“你说的话就是圣旨呀,别人不能反驳……”

“好咧好咧,你们不要吵了。”佟旺兴爷爷打圆场说:“我们还想听下文咧。书归正传书归正传,你还是讲杨秀白和李桥墩家那个浪女人的事吧。听着过瘾。”

“你还要听啦?”佟季仁爷爷抬头望望已近黄昏的天,说:“天色已不早了,不讲罗。回家吧。”

“你不讲?不讲去球!”

“你想翘皮哟,你想我们求你呀,没门。”

“你想再讲,我们也懒得听了。你讲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事,青石口世世代代的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呀。”几个市井爷子,佯装生气地七言八语地揶揄。

“你们这些老东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我又没硬说是不讲。好好,我讲我讲……杨秀白……噫,刚才我讲哪嗒儿了?”

“讲到佟瓜瓜把杨秀白直接带到李桥墩家。”

“哦,是的是的。杨秀白自打那天和李桥墩媳妇干上那事后……”

“干上‘那事’,是么事呀?说清楚哟。”

“你这个老邪货,还不晓得男女之间干‘那事’是干什么事呀……总不是云雨之事啊。杨秀白和李桥墩婆娘有了那一回后,就象走火入魔一样,三天两头就往我们青石口跑。来后,任啥不干,直接就往李桥墩家钻。后来,就留下了李春来这个种。那个时候,李桥墩家住的可不是石屋哟,住的是茅草棚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愁下顿。”

“你讲得也是太玄了吧。杨秀白一来就往李桥墩家里钻,李桥墩是个肉脑壳(注:懦弱之意——作者注)呀?他就让杨秀白和自己女人在眼皮底下干那事?”

“你才是个肉脑壳罗。你又不晓得,李桥墩根本就干不了那个事。他不近女人身时,那个玩意儿硬邦邦的,杵得高高的象高射炮。可是,一近女人身,那玩意儿立马就软了、蔫了……亏了他女人,跟他过了那么多年守活寡的日子。”

“你越说越神了。就象是你的亲身经历一样。别人夫妻干没干那事,你咋晓得呢?你咋晓得李桥墩的鸡巴不中用呢?”

“不跟你们说了不跟你们说了。我不讲,你们要我讲,我讲了,你们又不信。李桥墩的鸡巴中不中用,我还不是听上辈人说的……”

“我也听说过,李春来长得一点也不象李桥墩。跟杨秀白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国字脸,浓眉毛,左边一颗小虎牙,象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说话走路的神态,都是一样一样。”

“唉,要说呢,杨秀白还算是个正人君子。虽说困了李桥墩的女人,可也没亏待他家呀。山上那幢石屋,就是当年杨秀白派人来做的噻。瞧那房子做得多四正、气派。硬是把李财主家的房子比下去了咧。平日里,杨秀白指使乡长佟瓜瓜派乡丁,把粮食也是大担大担往李桥墩家里送……”

“咦,你刚才说佟瓜瓜是乡丁,怎么这下又说他是乡长了呢?”

“不是后来升了乡长吗。真是,你真会钻牛角尖。他给杨秀白拉皮条,拉了一个他那么喜欢的女人,那还不是稳升乡长啊。”

“哦……”

“还有人说,杨秀白给了李桥墩家不少‘龙洋’哩……文化大革命那阵子,红卫兵在他们家后院粪坑底下,挖出了一水缸‘龙洋’。”

“不管咋样说吧,杨秀白除了霸占李桥墩的女人这件事干得不地道外,怕是历朝历代到过咱们青石口最大的官儿了。他是真正的父母官哩。我活这大一把年纪了,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也没见过一个县官到我们这山旮旯来过。”

“你说现在是什么朝代了?”

“不是说推翻了清代,是民国了吗?”

“哈哈哈,还民国呢,那不知是哪一百生前的老黄历。早就是共和国时代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哈哈,我说你老糊涂了,你总是不服输。”

“好好好,你见多识广,学问高深。是大学士、是探花、是秀才,是状元,我是文盲,好了吧。真是哟,你这个老东西,随时都要找机会把别人污蔑一顿,显摆一下自己。”

那些每天下午,必定会坐在供销社墙脚边儿晒太阳或在河边那棵茂盛遮天的槐树下剩凉,东家长西家短唠嗑的阿爹、阿婆们,还有叔叔嫂嫂们,通常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争执起来。一搞就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常常是吵得不欢而散。

冬日或夏日的阳光,在乡民们的嘻笑怒骂中,一晃,就滑进了远处山峦的后面去了。晚霞的余辉,将天际洇染成一片绚丽的红……

——待续


2012-4-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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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29  

  好,在鄉親們的說說鬧鬧中,清清楚楚地把歷史交代清楚了。這段妙在以對話為主,非常生活化,趣味盎然。繼續繼續。另,一般說“芳齡二八(即16)”是指閨閣姑娘,而少婦可用“妙齡二十八(28)”,僅供參考。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9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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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3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2-4-8 03:03 AM:
  “钟瞌睡”是湖北方言?“钟”本作“鍾”而非“鐘”,還是乾脆“中”?——“钟瞌睡”,是湖北方言。与XYY老师讨论一下:“鍾”、“鐘”、“中”之区别。我个人感觉是,前两个“鍾”、“鐘”,用繁体字才能区别得开。而我用的是简化字,只好用“钟”了。不知可否?

..

  用簡化字“钟”當然沒錯﹐我的意思是,如果細究起來,此“钟”應該源自“鍾”而不是“鐘”。“鍾”即“鍾愛”,說他愛打瞌睡。甚至可用“中”字,“中”的意思是“遭遇”,就像“中暑”裡“中”的意思。我就確定不了,這個方言的意思該是“鍾”還是“中”?我也就這麼一說,千萬別介意啊。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9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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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1  

谢谢XYY老师的赏读和鼓励!更感谢XYY老师的纠错。
XYY老师对我文字的纠错,我那会介意,感激都来不及呢!真心话哦!

“芳龄二十八”我已改正为:“妙齡二十八”。谢谢!

“鍾”還是“中”?我还真是不好确定。遵重XYY老师的建议,就定改为“中”吧!


2012-4-12 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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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2  



“听说李春来的孙女妮子,冬月十八就要出阁了。”又一个冬日的下午,坐在供销社墙角边儿晒太阳的乡民们,谈起住在大山山坳石屋中李文举的小女儿妮子要出阁的事儿。

佟季仁的爷爷感叹说:“唉,时间过得真是快哟。那些我们看着出生、长大、娶媳妇、生娃儿的娃儿的娃儿们,就要娶媳妇、出阁了。”

“可不是么。看着出生、长大的娃儿们,都一个个嫁人,娶媳妇,生娃儿了,我们还有不老的理么?唉,人这一辈子呀,真是好混,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总是盼着娃儿们长大,结果把自己给盼老了。”低头在摘韭菜的佟旺兴的妈接话茬儿说:“前几天,我也听我隔壁的王婶说,小妮子就要出阁了。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是真的!妮子是要出阁。男方的折饭钱(注:男方给女方婚宴的酒席钱——作者注)都送来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的李加华的母亲,轻轻揉着有一大块於紫的膝盖,说:“我今天真是倒霉哟,刚才一出门,就被路边一根枯藤绊得摔了一跤。半天都爬不起来,痛死了。”

“我刚才看你一瘸一瘸走来,以为是你风湿病犯了呢。原来是摔了一跤啊。老胳膊老腿的,走路可要小心罗。”佟季仁的爷爷关切地说。

“你咋晓得折饭钱送来了呢?”稍许,不知谁问了句。

“我昨天到河里去洗衣服时,碰见了那个打扮得象个妖怪的沈媒婆,带着几个男人,挑着猪肉和鱼还有酒,到妮子家去。沈媒婆老远就大声八气地喊着我说:婶娘,待会儿到李文举家去吃喜糖嘞。他家女娃妮子,冬月十八就要出阁了。”‘你这是去提亲的么?’我问沈媒婆。沈媒婆说:‘亲早就提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也请人早就看了,蛮合八字的。我们这是给李文举家送折饭钱去。”

“你去了没?”

“我才懒得去嗫。为了吃几颗糖,要我爬那么高的山。那不是好吃得不成名堂哟。”

“你看见妮子的女婿吗?长得咋样。俊么?”

“没有。离得太远。抬彩礼的有好几个男人,谁知哪个男人是她女婿呀。”

“妮子这女娃,看上去那么瘦弱。完全象个没长成熟的娃秧子(注:很幼小之意——作者注)。李文举心肠也太狠了。把这么小的女娃就嫁出去。真是遭孽哟。”

“一个女娃儿,总不是要嫁人的。迟嫁早嫁总是嫁。十四五岁出阁,也不算很早。早结婚早生子,早享福。我嫁给李苕货时,还不是只有十四五岁。我现在不是享福了,儿孙满堂。”

“你那是甚年代,现在是甚年代了。现在家里条件好的,十四五岁的孩子,还在爹妈怀里发嗲、撒娇耶……你们家的小四,也有十四五岁了吧,看你没说把她嫁出去啊?”

“你、你这人,才有意思哟。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家小四的头上了呢?我又没招你惹你。你怎么老是要和我过不去呢?”

“谁和你过不去呀?你不是说人家妮子现在嫁人不算早么,怎么我说你家小四也可嫁人,你就冒火了。哦,你家女娃是个宝,别人家的女娃就是根草。”

“我没说妮子是根草啊。我只说她现在这个年龄,可以嫁人……你怎么把话横着说呢?我今天真是起早了,闯到个鬼了。”

“谁是鬼呀?你才是鬼呢。我才真是起早了。一来,就被你这个小鬼缠着闹。”

“哦呦,你们别吵了别吵了。吵了个半天,你们说的,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码子事。我认为吧,多大年纪结婚都不是很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男女双方年纪相不相匹配,生辰八字相不相合。”佟季仁的爷爷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妮子遭孽,是指她爹妈把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

“妈呀,大二十多岁呀?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个吃得胀不过,开这样的玩笑。那个男人就是大妮子二十多岁嘛。听说比妮子的老爸还大两岁哩。真是算妮子的良心(注:方言:受苦、受罪之意——作者注)哟。那个男人做妮子的干爸,还差不多。”

“听说还是填房(注:男方原配妻亡,再续之妻,谓之“填房”——作者注)哩。”

“填房还不说哟,那个男的还是个瞟眼。还有两个拖油瓶,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儿子比妮子还大一岁。妮子嫁过去后,有她好日子过么?这个李文举夫妻,真是财(鬼)迷心窍了。这不是眼睁睁地将闺女往火炕里推么?”

“可不是么,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个沈媒婆做的真不是事,这媒做得太缺德了。”

“真是缺德。那有这样昧着良心做媒的噻。”

“咦,七说八说,这事怎么就怪到我家兰花头上了呢?”村民们正在七嘴八舌指责沈媒婆时,刚才还不见踪影的沈媒婆公爹,不知什么时候,柱着拐杖出现在了大家面前。他一来,见众乡亲都在众口一词地指责自己的儿媳妇,气不打一处来。很是气恼地说:“她怎么就缺德了?你们说话就说话,不要在背后骂人,好不好。”沈媒婆公爹,因牙齿全掉光了,说话时唾沫四溅。有些唾沫星子,还飞到佟季仁爷爷和李加华母亲的脸上了。

“是你家媳妇做的这种缺德事,不骂她骂谁呀?”李加华母亲用手背抹了抹落在脸上的唾沫星子,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说话时的张狂劲哟,唾沫星子都飞到别人脸上了。”

“真是哟,好事不能做。做了好事,得不到好报不说,还要挨骂。我家兰花,没少给你们这些老少爷们的贤子贤孙牵线搭桥,成全了多少姻缘,你们不说她一个好字。妮子的婚事,你们没搞清楚,就在背地里瞎骂她,这好事谁再敢做啊?”

“呸!把一个14、5岁的小女娃,介绍给大她二十多岁的老男人,这就是你家媳妇做的好事呀。亏你说得出口哟。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不怕天诛地灭么?”

“你们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就瞎骂人。一味地指责我媳妇,冤枉人,你们就不怕天诛地灭么?”沈媒婆公爹,听别人指责、谩骂自己媳妇,心中很不是滋味。皱褶如沟壑般纵横交错的脸,气得暗红。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站在人群中间,老实不客气地提高嗓门儿,气呼呼大声辩解:“你们要怪,也只能怪妮子她爹妈看上了周瞟眼家的财产。我家兰花只做了个牵线搭桥的事。又没强迫他们家同意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骂不到我家兰花头上啊。”

“你家儿媳妇不牵这个线,那坨牛粪上,不就没有妮子这朵鲜花插上去么?”

“你这样说话,好不讲道理。分明是李文举三番五次到我家,托我家兰花帮妮子找个有钱的婆家。她爹妈说,最好年龄也相仿。年龄没有适合的,男方大十几二十岁也不要紧。只要家庭条件好、人好,就行。我家兰花为满足李文举的要求,不知攀爬了几多山路,跑破了几双布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么个有钱的人家。别人又愿意按李文举提出的条件,给彩礼钱三千;买衣服钱一千;折饭钱二千。结婚那天,送的鱼、肉、烟、酒水钱还不算在其中。要不是填房,别人哪个愿意出这么重的彩礼钱。”

“天啦,这不是卖姑娘么?哪儿是嫁姑娘。”

“你们这些人,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哟。李文举家穷得卵子打得凳响,他看中的就是度口周瞟眼家的钱财。他把自己的女娃嫁给有钱人家,去享福,难道是错吗?要你们这些成天吃了饭没事干的人,在这儿瞎操鸡巴心。你们是不是忌恨我们家兰花没将你们家姑娘,介绍给周瞟眼啊?”

“呃,真是个老爬灰佬(注:公爹对儿媳有不良用心——作者注)。别人又没说你媳妇甚么坏话,你连忙护着。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爬灰佬。”

“你们骂都骂了,还说没说我媳妇什么坏话。我为我兰花辩护一下,你们就说我是爬灰佬。你才真是个爬灰佬哩。你以为别人不晓得你和你媳妇做的那些丑事呀。有人看见过你和你媳妇,在你们家屋后树林里,搂搂抱抱亲嘴哩……”

“嗳嗳嗳,你瞎嚼么事哟?谁看见我在树林里和我媳妇搂搂抱抱的。你把他交出来,我不扇烂他的嘴巴,就不是人养的。”佟季仁爷爷恼怒地说。

“你这人真是没度量,没意思。和你开个玩笑,你就发恼。你说我是爬灰佬,就蛮好。”

“你这玩笑开得也太过火了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真的呢。”

“哎哟,我说你们啦,都不知自己到什么光景了。成天还象楞头青一样,将搂啊抱啊亲啊日啊当歌唱。真是不怕丑哟。我都为你们臊得慌。”李加华母亲,好一顿蹊落地说。

“是丑是丑。不说了不说了。不说这些过干瘾的话。”佟季仁爷爷说完,两只因风湿引发的严重变形、僵硬、弯曲的手指,颤颤地伸进污黑的布烟袋里,捏出一小撮儿自制的粗劣烟丝,往长杆烟锅里面装。烟丝装满后,噘嘴将细长的纸媒吹燃,然后点着烟锅里面的烟丝,眯缝起干涸、空洞的双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儿,“咝咝”地抽将起来……

为自己儿媳妇,被人指责、侮骂而愤愤不平的沈媒婆的公爹,则苶呆呆地望着高远的天。

——待续


2012-4-12 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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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3  



……

已经偏西的太阳底下,供销社的墙角边儿,有了瞬间的安静。

可是,一些栖息在树林中的鸟儿们,不解人间愁烦事地正在啾啾、叽叽、咕咕、喳喳地歌咏……

一只花狗、一只黑狗,半眯着狗眼,分别倦在佟季仁爷爷和沈媒婆公爹的脚旁,尽情享受冬日阳光的抚摸。

还有一只芦花公鸡和几只母鸡,在不远处“咯咯咯”地觅食。芦花公鸡,时而旁若无人地飞扑在一只母鸡身上,寻交欢之乐事。

再远一点的山坡枯黄草地上,有一只雄性和一只雌性壮年牛,正在小放牛娃佟淇波的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交媾……黄昏还没降临,山村的炊烟还没升起……

……

“唉,”是谁唉叹了一声,打破了供销社墙脚边儿的片刻沉寂,说:“真是人穷志短啦。李文举也是蛮可怜的噻。他三个儿子,个个都长得人长树大了,一个都没接媳妇。他是怕世人耻笑他无能啊,他只好把自己姑娘嫁给有钱人家……”

“哪那是嫁姑娘呢?纯粹就是卖姑娘么。”

“说话不要那么尖酸刻薄噻。人穷了,有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谁个不低头。他还不是想换点钱
回来,早点把媳妇接进家门。若不然,他在村里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是哟是哟。听说男方送的彩礼钱,李文举可以接回两个儿媳妇哩。”

“那也不是接媳妇,那是买媳妇。”

“听说彩礼钱,男方也不是一次性给李文举家。男方说怕他们家是骗婚。他要等将妮子接进家门后,再将剩下的部分彩礼钱给李文举家。”

“怎么听上去,象是做生意的。李文举同意么?”

“李文举有啥子不同意的。男方说了,他来接亲的那天,就将剩余部分的彩礼钱给李文举。”

“哦呦,难怪哩,我就纳闷,以前总是糟痞(注:方言。轻蔑、瞧不起、嘲讽——作者注)李文举家穷,穷得不如叫花子。说他三个儿子,一辈子打光棍算是打定了的沈媒婆,这几天怎么突然热起心来,到处张罗给李文举家大儿子匡满介绍对相哩。原来李文举家有钱了呀。这个沈媒婆,真是一个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人精啦。”

“当然罗,好容易村里人都说她是叫鸡公(注:很厉害、泼辣之意——作者注)。沈媒婆是没有读过书,她要是有文化呀,那可真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是啊,你看她将李文举儿子、姑娘的婚事安排得滴水不漏。”

“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沈媒婆帮李文举将妮子卖给那个瞟眼,然后哩,用卖妮子的钱,帮李文举的儿子买回媳妇。这不是一举几得么。”

“可是,苦的是妮子呀。”

“唉,这是什么世道哟。接媳妇,还要靠卖姑娘。不卖姑娘就接不回媳妇。”

“这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噻。这样的买卖婚姻,在我们这个穷山窝里,又不是头一遭。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嫁娶的么。”

“不是说,穷人翻身做主人了么?做鸡巴的主人。穷得连媳妇都接不起,还做主人哩。说得好听。穷人永远是穷人。穷人在啥时代,都是被人瞧不起的贱民。我看啦,现在和解放前,没有啥二样。”

“你咋有这么多怨气呢?你说这些反动话,小心让生产队干部听见了,把你抓起来。”

“抓起来就抓起来。去蹲号子,还好些。不愁吃不愁喝。”

“你想得美哟。号子里的牢头不打死你。你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打哟。”

“打死就打死呗。这样的穷苦日子,有么过头。”

“你咋这么反动呢?老是对新社会不满。”

“你好骇我哟,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没有对新社会不满啦?我说现在的生活和解放前一样苦,就是反动啊。”

“不管咋样说,解放后,日子还是比解放前好过多了。起码不受地主老财的剥削和压迫。不交租子。”

“好过个球哟。你真是会捧热卵子。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惜,又没有村干部在这儿,他们又听不到。我说现在穷人的日子,和解放前没有多大区别,不是没有依据的。就说住的吧,现在我们还不是住在破鸡巴土砖屋里;吃的呢,还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生养的孩子,一样上不起学;生了病,一样看不起病。连医院的门都不知往哪里开;穿的哩,还不是破衣烂衫。你自己看看,我们穿的衣服,和叫花子有差别吗?根本就没有。地主老财是打倒了,可是,生产队干部,还不是一样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要你往东走,你就不能往西走。催交起公粮来,和土匪没有二样。砸烂你的家门,抢走你的粮食。没粮食的,捉走你的猪仔,鸡、鸭,鹅,扛走你家的门。你孙子是校长,当然没偿过这种被生产队干部砸门、抢粮食的苦头。我们家可是被生产队干部抢过粮食,猪仔被捉走过。不止是一次两次。生产队干部来抢粮食的那架势,和过去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两样……还打人哩……”

“好好好,你说得有理。共产党是不好,哪你就回到旧社会去噻。”见不得别人说共产党坏话的佟季仁爷爷,气哼哼地将烟锅在脚底使劲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磕尽后,将长烟杆斜插进系在腰间的旧蓝布腰带间,起身柱着桃木拐杖,佝偻着驼背,蹒跚往家走时,低声嘀咕:“说话真是不讲道理,瞎抖狠。自己好吃懒做,完不成交公粮的任务,年年拖生产队的后腿,还好意思说生产队干部是士匪…自己才是土匪哩…唉,太阳落山了,回家吃饭罗。”  

“回家罗。”

“回家罗。”

“明日见。”

“明日见。”

“也不晓得明日能不能再见罗。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就去见阎罗王了呢。”

“你这个老东西,总是不说点吉利的话。咋老说死呀死的。”

“生死祸福由天定。阎罗王要收你去,你想逃都逃不脱。说吉利话有么用?”

“说吉利话没用,也不能把不吉利的话当歌唱呀。你想死呀?你和我一样,活罪还没受够呢,阎罗王可不收你。晓得啵……咳咳……”

——待续


2012-4-12 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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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3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2-4-12 05:01 AM:
..“鍾”還是“中”?我还真是不好确定。遵重XYY老师的建议,就定改为“中”吧!

  別這麼快改嘛,我還是得先搞清楚。至少得有一個傾向性的意見。如果按國語,有一條可以試一下:讀第一聲的是“钟(即鍾)”,四聲是“中”。當然也有例外的。湖北音怎麼分,我卻沒有概念。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12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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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35  


“輕輕揉着有一大塊於紫的膝蓋”→“瘀紫”
“我才懶得去囁。”→“啜”。囁讀nie,吞吞吐吐也。
“我嫁給李苕貨時,”→“苕貨”後可加注。
“李加華母親,好一頓蹊落地說。”→“奚落”


“哪那是嫁姑娘呢?”→“那哪是嫁姑娘呢?”
“給李文舉家大兒子匡滿介紹對相哩”→“對象”

  這部小說如果搬上銀幕,一定要用湖北話配音。以前看過洪湖赤衛隊,覺得湖北話很有韻味。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12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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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6  

谢谢XYY赏读得仔细!深深感谢!

湖北的“钟”和“中”在读音上,好象没什么区别。如“命”和“面”,也没什么区别一样。

XYY老师指出的错字,都已一一改过。真是太好了,帮我揪出了这么多错字。谢谢!

谢谢XYY老师吉言!要是真能搬上银幕,那就太好了。是啊,湖北方言真的是蛮有韵味,意蕴也很宽泛。


2012-4-14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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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37  

  我一路讀來,在不經意間挑點筆誤,就像看自己的文稿。對於雪兒,僅供參酌。而我同時也在學習、欣賞,從中大有收益。

十一
“這女娃,還有几天就要出閣了,心中免不了不難過喲?”→“心中免不了難過喲?”
“出手也很阔绰,又舍得用钱。”→出手闊綽就是舍得用錢。
“妈妈真是把我卖了哩”妮子……→“妈妈真是把我卖了哩”妮子……
“这天晚上,妈妈是摸黑坐在补有几块补丁,……躺在床上抽泣不止的妮子:”→這句有點長,可略潤色。
“可是年纪大的男人老靠……”→牢靠
“匡满,你去出吧。”→你出去吧。

  妮子被哥哥的話一激,態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峰迴路轉,省得媽媽再勸。可是讓讀者傷心欲絕哪!這種寫法很有技巧,非常欣賞。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16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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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8  

先由衷感谢XYY老师的关注和鼓励及纠错!真的是很感谢!

下面回答XYY老师的问题:
“這女娃,還有几天就要出閣了,心中免不了不難過喲?”→“心中免不了難過喲?”——已改正。

“出手也很阔绰,又舍得用钱。”→出手闊綽就是舍得用錢。”——是的,已修改了。

““妈妈真是把我卖了哩。”妮子……→“妈妈真是把我卖了哩,”妮子……”——再谢XYY老师看得仔细。标点符号都看到了错。已改为“逗号”了。

““这天晚上,妈妈是摸黑坐在补有几块补丁,……躺在床上抽泣不止的妮子:”→這句有點長,可略潤色。”——这儿已作了润色:“那天晚上,妈妈是摸黑坐在补有几块补丁,皱皱巴巴的床单底下,铺着稻草的床沿边儿,劝说晚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抽泣不止的妮子……”

““可是年纪大的男人老靠……”→牢靠”——应该是“老靠”不是“牢告”。因为:“牢靠”太一锤定音了,没有张力。而“老靠”有多种含意可以解读。

““匡满,你去出吧。”→你出去吧。”——已改正。

“妮子被哥哥的話一激,態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峰迴路轉,省得媽媽再勸。可是讓讀者傷心欲絕哪!這種寫法很有技巧,非常欣賞。”——听到这样的评论,很窃喜。我的这个小说不是很好读,写得太细。而XYY老师能持续关注,深表感谢!


2012-4-18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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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9  

十一

那年间,在青石口村小学读书的妮子,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由小镇通往山上的那条陡峭的石径小道往家走时,时常会与这些在暮色中,步履蹒跚往家走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相遇。

“佟爷爷,好!”

“李阿婆好!”

“王婶婶好!”

“佟伯伯好!”

有些吃力地拿着两个方凳,往家走的妮子,每每遇见这些年长的阿爹阿婆阿婶伯伯叔叔们,总会礼貌、甜脆脆地叫他们,向他们问好。

“哎,小妮子放学啦。”

“嗯,放学了。”

“小妮子回家呀。”

“哎,回家。”

“小妮子嘴真甜,真懂事。见人就叫。”

“小妮子长得真好看……”

“嘿嘿……”但凡这种时候,妮子面对爷爷奶奶们的夸奖,总会羞涩地低头抿嘴“嘿嘿”一笑。有时会放下凳子,将滑到嘴角边儿的一缕头发,往脑后拨拉拨拉。

可是这天放学,精神萎靡不振、悲伤地低垂着头,怏怏走路的妮子,与那些蹒跚往家走的阿爹阿婆们擦肩而过时,他们第一次没有听见妮子甜甜、温柔的叫声。

“咦,一向嘴甜的妮子,今天咋不叫人了呢?”目光呆滞、脸颊有泪痕的妮子,木木地由阿爹阿婆们身边走过,已走出好远了,没听见妮子叫喊、问候的爷爷奶奶婶婶伯伯们,象是很失落似的,扭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妮子瘦弱、娇小的背影,嘀咕:“这女娃,今天眼睛象长到额头上去了。见了人,象是没看见似的,直直地往前走。”

“这个死丫头,今天咋就变得这般傲气了,不理人了哩…”

“这女娃,还有几天就要出阁了,心中免不了不难过哟?”

……

对妮子今天没喊人的行为,深表不满的爷爷奶奶们怎知晓,今天的妮子,很忧伤,而不是傲气。她的忧伤与她的花季年龄,很不相符。她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和难过,不知对谁去说。她不敢抬头看人。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想碰见任何人。放学的时候,她恨不得自己变只鸟儿,由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头上飞过。由学校飞回家中,不要碰上任何人。她害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因为刚才在学校,她伤心地哭过,哭了很长时间。因此,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红肿的眼中,还噙着泪哩。眼中的泪珠儿,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偷偷哭过。哭得很伤心……她不想嫁人。尤其不想嫁给她从来没见过面,别人都说是“瞟眼”的那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瞟眼’的面目一定很可怕吧?爹妈为何要把我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呢?他还大我二十多岁哩,他都可以当我的爹呀。听人说,那个‘瞟眼’还有两个娃儿。我一嫁过去,不就要当后妈了么?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不嫁人多好啊。”将头深埋在单薄、肮脏、有股霉味的破旧被子里面嘤嘤抽泣的妮子,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为嫁人不嫁人之事,费过思量、苦恼过。她以为她会永远在家中和爱她的爹妈、哥哥们在一起,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可是,妈妈于前天已明确告诉她了,她必定要嫁人。男方送来的彩礼钱,爹妈已经收下了。她若是不嫁人,爹妈接受的彩礼钱必定要退给别人。彩礼钱退给别人,她的几个哥哥就没有钱娶媳妇,就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娶不起媳妇的男人,是会被人耻笑的。”妈妈愁容满面地说:“李家的香火也会断掉。”

“你愿意看到你哥哥们被人耻笑一辈子吗?你愿意看到我们李家断了香火么?”妈妈问妮子。

妮子摇摇头,连连说:“不不不,不愿意!”

“我晓得你就不忍心看着你几个哥哥打光棍。”妈妈就又接着说:“妈妈也把话给你说在明处,你就要嫁的这个男人,家里很富裕、殷实。出手也很阔绰、大方。现在象这样的男人,还是蛮少的。沈媒婆说,周仲茺同意给我们家很多彩礼钱。多到可以为你接回两个嫂子。前些时,沈媒婆已为你大哥提了亲。女方也同意嫁过来。那天沈媒婆特味把我叫到她家里去,去和她给你哥介绍的对象,沈菊娥见了面。沈菊娥这女娃,看上去蛮本份(注:品质好。善良、老实——作者注)的。就是说话有点结巴,人倒是长得标致。我看着蛮喜欢。我也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和你哥的生辰八字蛮相符的。”妈妈在说这些话时,苍老、蜡黄的脸上,在漆黑一团的暗处,露出了难得的笑靥。

“您看着喜欢,哥哥喜欢么?”

“这事不能由他喜欢不喜欢。妈妈看好的姑娘,是不会错的。”

……

贫穷、苦难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在谈到富裕的周家送来丰厚的彩礼,儿子就要娶媳妇这些事儿时,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笑出了声。可是,笑着笑着,又有泪涌出……妈妈在笑着的时候,心的深处有着不可言说的苦楚和内疚。她一方面为终于有钱接媳妇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哩,觉得因为钱,将幼小的妮子嫁给一个拖儿带女的男人,真是不起女儿。更觉得对不起女儿的是,她羞于说出口的、暗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周家送来的1500元的彩礼钱,于第二天就让儿子李匡满和沈媒婆一起,送到沈菊娥家去了。彩礼钱送到沈菊娥家去后,沈菊娥的妈才允口把了日子(注:定了结婚日。湖北某些地方风俗,出于对女方的遵重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婚日,一般由女方定。谓之“男方要日子,女方把日子。”——作者注)。

然而,心中对女儿有万般愧疚的妈妈,表面上依旧佯装喜悦地说:“昨天,周仲茺家又送来二千块钱折饭钱和半边猪肉,十几条大草鱼,几坛子酒,还有几条香烟和几斤糖果。女儿呀,妈妈给你说个实心话,我穷了一辈子,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钱……这周家也算是个大器(注:有气度、大方——作者注)的人家。就是人家有钱,还得要别人舍得在你头上花噻。沈媒婆帮我们给你找了个这么富裕的婆家,也算是帮我们了了一个心愿。我们真是要好好感谢她!”

“妈妈真是把我给卖了哩,”妮子听着妈妈如数家珍地说着周家送来的那些彩礼时,黯然神伤地想:“妈妈把我当猪仔卖给了别人,还说是了了他们的心愿。看来,妈妈一点也不心疼她的女儿。妈妈一个心眼想的,是怎样早点把媳妇接进家门。可是,未进家门的媳妇沈菊娥,不是妈妈的女儿呀,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呢?而我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为何要把我卖给别人……我好恨妈妈呀,她为什么要把我生生地从家里往外赶……”妮子头都想痛了,也没想明白这些萦绕在她心间挥之不去的种种疑问。

……

——待续


2012-4-18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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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0  

十二

那天晚上,妈妈是摸黑坐在补有几块补丁,皱皱巴巴的床单底下,铺着稻草的床沿边儿,劝说晚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抽泣不止的妮子:“妮子,妈也晓得,你这么小,就把你嫁出去,很委屈你。我的心也痛啊,也舍不得你走!可是,女儿呀,你跟着爹妈过的都是一些什么日子呢?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你看你睡的床上,铺的都是稻草,稻草还不能多铺;盖的被子,这么单薄、破破烂烂;你长这么大,连一件象样子的新衣服都没穿过。冬天里,连件棉袄、棉裤,一双棉鞋我都没给你做过。每年冬天看着你手脚冻得溃烂得流浓流血,手背上溃烂的地方,白森森骨头都露出来了,我的心就象刀割一样痛……可是,我和你爹,再怎样勤扒苦做,也没能力让你们兄妹们吃饱穿暖。真是对不起你,女儿!你是投错了胎啊,投到我们这个穷苦家庭来了,跟着我们受罪。我和你爹早就私下商量过,一定要为你好好找个有钱的婆家,让你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

“妈,我不想和别人过好日子。我只想和爹妈和哥哥们在一起。吃糠咽菜,我都愿意。”

“傻女儿,哪个女娃长大了不嫁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娃怎么可能和爹妈过一辈子呢?”

“可是,妈呀,我还没长大咧。我十六岁都没满……我……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不想嫁人……我怕给别人的娃儿当后妈。我要和爹妈在一起……”

“妮儿,你是妈的心头肉,妈也舍不得你离开啊。可是,妈把你留在身边有啥子好处呢?难不成,把你留在身边,跟着爹妈过一辈子的苦日子。你看看,你几个哥哥都二十好几快三十岁的人了,一个都没接媳妇。还不是因为穷……”

“妈,家里穷,我可以不去上学。我能和哥哥们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帮家里挣工分。耕田耙地薅草栽秧,样样我都能干,我能养活自己……妈,不要把我嫁给别人……”妮子说着说着,越发抽抽搭搭地哭得厉害。

“妮子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看周家的彩礼钱、折饭钱都送来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我们怎么能反悔呢?我们虽然是穷家小户,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妈妈硬着心继续劝妮子:“这个周家送来的彩礼钱,可以帮你接回两个嫂子。我和你爹还有你哥,都很感激你……”妈妈说到这儿,心象是被尖刀划拉了一下,一阵颤痛。干涸的双眼,不觉湿了……妈妈在黑暗中,掀起粗布衣襟,无声地擦了擦泪。接着又道:“那个周仲茺,年纪是大了些,又带着两个娃儿。可是年纪大的男人老靠,会心疼人……最主要的是,他家里经济条件好。在渡口还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罗。听沈媒婆说,他为人也厚道、遇事也通情达理。你嫁过去后,一定会过上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好日子。不会象在家里一样,过这种猪狗不如的苦日子了……”

“妈,别人家的日子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我不稀罕。”

“傻女儿,你嫁过去了,周家不就是你的家了么?”

“不是。那儿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石口。一想到要嫁给姓周的瞟眼,我就害怕。”

“傻妮子,结婚是喜事。有么事好怕的?”

“我害怕一嫁过去,就当后妈。还是两个娃儿的后妈。”

“唉……”黑暗中,妈妈长叹一声后,伴随一阵沉默。

“这就是命啦,女儿。女儿命是菜籽命——贱。命是谁也违抗不了的。”片刻,黑暗中响起妈妈沙哑的声音:“不瞒你说,妮子,我也为这事揪心得很哩。我担心你嫁过去后,和那两个娃儿处不好关系,容易和周仲茺闹矛盾。为这事,我特味和沈媒婆前些时,到渡口周家去过一次。那天,在周家,我当着周仲茺和他姆妈还有沈媒婆,三人抵六面(注:当着大家的面——作者注),老实不客气地说了我的想法。我对他们说了,妮子太年轻,不能一结婚,就让她带着两个娃儿。我说,他们刚结婚这两年,那两个娃儿,最好是让娃儿的奶奶带几年。沈媒婆也帮着我说了几句话。周仲茺和他妈,当着沈媒婆的面,承诺你们结婚后,那两个娃儿暂时让娃儿奶奶先带几年。周仲茺的姆妈也说得蛮好,她说,你们结婚后,乘她还不算老能带孩子,还指望你为他们周家再添几个孙子哩。”

“可是,妈……”

“妈,你们怎么灯也不点?房里黑咕隆咚的。我把灯送给你们。”妮子的话没说完哩,掌着菜油灯盏的大哥,“吱呀”一声,推门进来,说:“你们是不是在谈妹妹的婚事啊?”

“是呀。”妈妈明显不愿儿子掺和他妹妹的婚事。语气生硬地说:“妹妹快要出阁了,我和她谈点母女间的私房话,你来做什么呢?”

“妈,您不能将妹妹嫁给一个拖着两个娃儿的男人。”匡满不管不顾,直通通地说:“她这么小,一去就当后妈,这不是让她去遭罪么?她自己,她自己都还是孩子呢,怎么能侍候得好别人的孩子……”

“匡满,你把灯放在三屉桌上,去睡觉吧。明天,你和匡意还得起早些,你们分头到你舅舅家和姨妈家还有姑妈家去送信。告诉他们,冬月十八,是妮子出阁的日子,请他们来我们家吃出嫁酒。”妈妈没让儿子的话讲完,就打断,说:“呃,你别忘了到沈菊娥家送信,请她和她爸妈冬月十八也来我家喝妮子的出嫁酒。”

“妈,你真忍心把妹妹嫁给那个拖儿带女的男人啊?”匡满将微弱火苗飘飘忽忽,一蹿一蹿的菜油灯盏,放在妮子床对面不远处,靠墙放的摇摇晃晃的三屉桌上,道。

“妹妹的婚事,不用你多操心,妈妈自会安排。去去去,去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床哩。”妈妈冲着儿子,动作幅度不是很大地挥着粗糙的手说。

“哦,”妈妈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明天去舅舅家时,把外婆先接来我们家来多住几天。”

“妈,您,您将妹妹嫁给那个男人是错的。妹妹这么小,嫁给那么大年纪的男人,这不是,这不是把她往火炕里推么?我……”匡满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你,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话吞吞吐吐的,哪儿象个男人的样子。我就担心,你以后能不能撑得起李家的门面。”妈妈口气略带鄙夷地说。

“我、我有句话,一直想问您。”匡满咬了咬厚厚的下嘴唇,嗫嗫地说:“我上次,上次送给沈菊娥家的彩礼钱,是不是周仲茺送来的?”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周家的钱,我就去沈菊娥家把钱要回来,还给周家,把妹妹的这桩婚事给退了。我结不成婚,也不能让妹妹去给别人、去给别人填、填房。这太委屈妹妹了。”匡满象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填房”二字说出口。

“你……你……敢去要。”妈妈见儿子说要去沈菊娥家要回彩礼钱,非常生气地问:“你听哪个说那钱是周家送来的?”

“那天我和沈媒婆送彩礼钱到沈菊娥家去时,沈媒婆在路上对我说的。我当时就要转来,不去沈菊娥家。沈媒婆拉着我,硬是不让我回来。还赌咒发誓说是她说错了。她改口说,那钱不是周家送来的,是您借的。妈,您给我说实话,我送给沈菊娥家的彩礼钱,到底是您借的还是周家送来的。要是周家送来的,我非去要回来不可。”

“这个乱嚼舌的沈兰花,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还再三叮嘱过她……”妈妈暗自抱怨多嘴多舌的沈媒婆。嘴上却说:“你去要试试?你要是把彩礼钱要回来了,你和沈菊娥的亲事粉了(注:垮了或分手之意——作者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屋,我不认你这个儿了,我只当没生养你的。你以为婚姻是儿戏呀?你想怎样就怎样。青石口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妹妹就要出阁了,你这一闹,是不是想将你们兄妹二人的婚事都粉了?你还想不想在青石口做人啦,啊?你不怕别人道品(注:此处“道品”是某地俗语,其意与“议论”相近。与佛教中的:“意谓达到佛教觉悟,趋向涅槃的途径”,不是一回事——作者注),我还怕别人道品嘞。”

“您以为您把妹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填房,村里人就不道品……村里人早就在道品了。说你见钱眼开,把自己的姑娘……”

“你、你、你……”妈妈气得浑身发抖。

“哥,你在瞎说什么呀。你少说几句,好不好?看你把妈气的……妈妈还不都是为我们好。你快去睡觉吧。我和妈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刚才还在为自己的婚事悲伤、怄气的妮子,见哥哥说要去沈菊娥家要回彩礼钱,和妈妈吵得不可开交,突然似醍醐灌顶,懂得了妈妈的苦心和难处。反过来劝哥哥:“哥,嫁给周家,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要怪妈妈。妈妈没有强迫我。你送给沈菊娥家的彩礼钱,即便是周家送来的,那也是应该的呀。我嫁给他们周家,不能白嫁呀,是不是。你不能去嫂子家要彩礼钱啊。你要是去要了,妮子我永远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妹……妹……”听了妹妹的一席话,匡满的喉头都硬了……

“哥啊,你要是觉得欠我的人情,等我出阁的那天,你亲自把我送到周家去就行……你要是觉得还欠我的人情,到回门的那天,你亲自去渡口接我回门……”妮子原本是想跟哥开个玩笑的,可是说着说着,鼻子却酸了。水灵灵的眼中,溢满了酸楚的泪……好在是灯光昏暗,眼中的泪,没被妈妈和哥哥看见……

“你……你走的那天,我一定亲自送你……”哥哥压住自己的悲伤,强装轻松地说。

“好……”妮子不知“好”的后面,再说什么。一想到就要和爹妈、哥哥们分开了,她的心中难过到了极点。

“你回门的那天,我也会去接你!”哥哥继续强装平静地说。

“到回门的那天,你可要早点去接我啊!”

“天不亮,我就去接你回来……”

……

“哥,去睡吧。这几天,要辛苦你了。明天你还要爬很多山路,去接外婆舅舅姨妈姑姑他们。哦,对了,哥,你明天一定要把外婆接来哟,我想挨着外婆睡几晚上。”

“嗯,好……我……”笨口拙舌的哥哥,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妹妹说,可是刚才被妈妈好一顿呛,不知由何说起了。只是嗫嗫嚅嚅地说:“好。我,我会把外婆接来的。那,那我去睡觉了。你和妈妈谈吧。你们也早点休息,不要谈得太晚。”说完,悻悻离开了妹妹寒气逼人的房间。

“妈,您不要难过啊。我已想通了。真的想通了。想通了您为什么把我嫁给周家,您是为了我好,为了我能过上好日子。我也懂爹妈的难处。”哥哥离开后,一夜之间,象是长大了几岁的妮子,情绪已趋平静。她坐起身来,披上领子和袖口,胳膊肘处都补有补丁的旧棉袄,将头倚靠在床头、那壁已被生生不息的生命磨蹭得黑亮黑亮的青石板墙上,安慰妈妈说:生为女儿身,总是要嫁人的。迟嫁早嫁总是嫁。嫁个有钱人家,我的一生就有了倚靠,又能帮哥哥们接回嫂子,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女儿呀,你快别这样说了。你这样说,真象是用刀子在割妈妈的心呀。”妈妈将滑落下来的被子,往半躺着的妮子身上拉了拉,哀叹地说:“怪只怪我们家太穷,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妈妈真是对不起你……”

“妈,您这样说真是折煞女儿了。我听着好难过啊。妈妈为了全家生活操碎了心,怎么能说对不起我呢?”

“我是说把你嫁给周家,对不起你。”

“我真是想通了,妈妈。我觉得嫁给周仲茺,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啊,女儿想通了就好!妈也放心了。”妈妈说这话时,借着飘飘忽忽的昏暗灯光,疑疑惑惑地瞄了一眼妮子,又道:“不过哩,说实话,周家是个富裕人家,你嫁过去,好好持家,孝敬公婆,日子会过得很好的。”

“妈,我晓得。”

……

哥哥离开妮子卧屋后,妮子和妈妈时而声音大,时而声音很小,嘁嘁喁喁地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已话。夜就更深更沉了寒气也更重了。

“妮子,时间不早了,你把衣服脱了,睡下去吧。我和你爹明天还要起早床,到集上(注:村镇集贸市场——作者注)去,买办酒席的蔬菜、佐料、割几斤牛肉。顺便给沈媒婆家送刀猪肉去。酬谢酬谢她。”妈妈说着,准备起身离开。

“妈,我后天就要走了,您挨着我睡一晚上,好吗?”妮子近似哀求地说。

“是哦是哦,你看妈真粗心,咋没想着和我女儿挨着睡几晚上呢。好好,妈妈挨着我女儿睡一晚上。”妈妈说完,就起身去将三屉桌上飘飘忽忽的菜油灯吹灭。之后,摸黑脱衣上了床。
     
妈妈一上床,早已将棉袄脱了,压在棉被上,钻进被窝中的妮子,娇娇地将头埋进妈妈带有几分寒气的怀中。妈妈双手搂着瘦弱的女儿,轻轻拍着女儿单薄的背,哼起她听着长大的摇篮曲:“月亮走/我也走/我请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园门口/打开园门摘石榴/石榴高上一砣油/姊妹三人共梳头/大姐梳个盘龙髻/二姐梳个凤凰头/只有三姐不会梳/梳个狮子扒绣球……”

妮子到底还是孩子,将头埋进妈妈怀中,聆听着妈妈哼的摇篮曲,恍惚回到了童年……一切烦恼事,瞬间抛到九宵云外。在妈妈哼哼的摇篮曲中,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夜梦都是甜的……

——待续


2012-4-18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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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41  

  這樣寫,就更豐滿了。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18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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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2  

谢谢XYY老师持续关注,一再鼓励!由衷感谢!!

期待你继续砸棉砖。(笑)


2012-4-22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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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3  

十三

第二天,天还没亮,妮子就被妈妈早早地叫了起来。因为,她要跟去赶集的爹妈一起出门,到学校去上最后一次课。这是昨天晚上,她和妈妈说好了的。其实,妈妈一开始并不同意妮子今天还去上学。

“离冬月十八没几天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去上学了啊。”昨天晚上,妈妈对妮子这样说。

“妈,明天、明天,我还是想去上最后一次学。”

“明天你去上一天学,又能学到什么呢?我劝你,最好还是不去。在家好好把自己收拾收拾。”妈妈担心妮子到学校后,情绪又有波动。

“妈,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去吧。我上了这最后一次学后,就永远断了上学的念头,再也不会想上学的事儿了……还有哟,我和佟老师,还有玉翠几个好同学,还没告别哩。我突然不去上学,他们会担心我的。”

“我说、我说你呀、你,你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你不去上学,别人哪个会担心你啊。”

“妈,不是我想得多,佟老师肯定会担心我的。妈妈,您就让我去吧。您不让我去上最后一次学,我一辈子都会心不甘的。还有哦,我的作文本和算术练习本,还在佟老师那里,没拿回来哩。”妮子眼中噙着泪,哀求道。

“书都不读了,还要那些这本那本做甚呢?”妈妈固执地说。

“就是不能再读书了,我才一定要把作业本要回来,做个纪念哩。妈妈,您和婶婶们,后天晚上装箱时,一定要记着把我的作业练习本和课本,装进嫁妆箱里哦,我要带在身边。得空时,我还可以学习……”

妮子说的嫁妆箱,是妈妈结婚时的两只陪嫁樟木箱。前几天,妈妈让哥哥匡满抽空将箱子修整了一下,涂了一层褚红色油漆后,看上去,真还象是新的。嫁妆箱里面,装有有限的一些细软衣物,一部分是周家送来的。另一部分,是妈妈或妈妈的妈妈,传下来的。如,一对“鸳鸯戏水”绣花枕头(这是妈妈做姑娘时,亲手绣的);一床不知传了多少代嫁女、虽然从没用过,但成色已很老旧的“龙凤呈祥”桃红软缎被面;一床老粗布红黑格子相间的印染床单;一件镶边儿的平肩宽袖大衣襟毛蓝褂子;一件绣有牡丹花的红兜兜;一块四周折叠的边沿儿,业已泛黄的白底红碎花洋布布料;几块银圆;一对银手镯,都是妈妈或妈妈的妈妈传下来的嫁妆。这些代代相传,烙印着岁月痕迹,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嫁妆,平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是一定不能动用的。

……“箱子底下放把枣呦,早生贵子福满堂哟。”那天,妈妈清理木箱中的细软、衣物时,仿佛听到自己当年出嫁前的头天晚上,母亲和婶婶们给自己装箱时的“喊彩”(注:女儿出嫁头天晚上,母亲要请自家或村子里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父母健在,伶牙俐齿的“十全”女长辈,为女儿将嫁妆往箱子里面,一件件装。边装箱,还要边将当时的情境和所装物品,编成唱词,喊唱出来。谓之“喊彩——作者注)声声……不觉间,自己的女儿也要出嫁了……

……

“唉,你实在想去学校,和老师、同学们作个告别,妈也不能硬是阻挡你。明天,你就去吧。”妈妈见就要出嫁的女儿,说得委实可怜,心有不忍,稍作思衬后,说:“可是,说好了唔,这是你最后一次上学。明天放学回来后,你就再也不要到哪儿去了。你马上就要出阁,做大人了,再不能象在家里一样任性、疯疯癫癫的。要习礼义、恪守妇道。在人的面前,要紧开口慢开言,要尊敬丈夫,孝敬公婆,不要落闲话别人说……”

“妈,你不要再唠叨了,好不好?我的耳朵这几天都长了老蛮。我满脑子都是您说的话:‘要恪守妇道、要习礼义、要紧开口慢开言’、要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公婆言,莫记恨,丈夫说,莫使性,整肴馔,求丰盛,……妈,你反过来倒过去的女儿经,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妮子双手捂着耳朵说。

“你这个死丫头,嫌妈罗嗦呀。妈还不是担心,在妈身边任性惯了的你,到婆家去后,不懂规矩,受人耻笑。在你出嫁前,多讲一些遵守妇道的规矩你听。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不懂事的孩子有甚区别。你以后在婆家,婆婆要是说了你听着不中意的话,可是不能记恨的哟。更不能象今天这样,捂着耳朵。”

“妈,我在别人面前,肯定不会这样的。”

“那是最好!你要是在婆家能过上好日子,妈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能落地。”妈妈忧忧地说。

真是哟,越是临近女儿出嫁的日子,妈妈的心中就越是揪成一团。对女儿的担忧,越是一天天加重。担忧什么哩?她又说不大清楚。这段时间,也是出鬼得很,右眼皮老是在跳。跳得她心惊肉跳的,总怕有什么变故,或有什么闪失。因此,这几天,她恨不得将她所知道的,如何恪守妇道的女儿经,仔仔细细地传授给女儿。对女儿的行踪哩,也是疑神疑鬼的,越发看得紧了。几乎不让她一人外出。当她同意妮子去上最后一次学时,她一定要妮子明天早上和他们一块走。她说:“正好,明天我和你爹要去赶集,买办酒席的菜。明早,你和我们一起起来,吃过早饭后,我们一起走。”

“妈,您不记得呀,我们学校是上午九点钟才上课。我才不和您们一起走那么早哩。”妮子将头一歪,噘起小嘴,佯装生气,其实很撒娇地说:“您们去买菜,我去做什么呀?天刚蒙蒙亮,集就散了。你们买好菜回家了,我到哪儿去呢?”

“妮儿,妈刚才不是对你说了吗,我们还要送猪肉和两斤糖果到沈媒婆家去,酬谢她。还要请她冬月十七的那天,来我们家喝你的出嫁酒。我还要去告诉她,周家还有一半彩礼钱没拿来,要她到周家去要哩。”

“妈,您一会说到沈媒婆家去,一会又说去买菜,我们到底是去沈媒婆家?还是去买菜哟?”

“菜也买,沈媒婆家也去。我们先把办酒席的菜和佐料买好后,让你爹先挑回来。你爹走后,你和我一起到沈媒婆家去。”

“妈,我不想去沈媒婆家。我到她家去干什么呀?”妮子听妈说,要她去沈媒婆家,心中很是抵触。怏怏不乐地说。

“你这娃儿,咋这么不懂事呢?沈媒婆是你的媒人,她给你介绍了这么好一个婆家,你不该去感谢一下人家啊?”

“好什么好呀,我又不喜欢那个男人。要不是这个该死的沈媒婆给我做媒,我咋会这么小就缀学、嫁人呢?还是填房呢” 妈妈怎知晓,妮子恨死了这个沈媒婆。身在黑暗处的她,嘴噘得高高的,小声嘟囔。

“妮,你在说什么呀?”妈妈没听见妮子说的话,问:“你说大点声,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说,我说您和爹去感谢不就行了么?我真不想去沈媒婆家,妈妈。”

“我和你爹去感谢?妮子呀,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你爹一个大男人,怎能去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妈妈见妮子不愿去沈媒婆家,很是生气地说:“女儿啊,你马上就要做大人了,这些周情搭理的事情,你还是要学着点才好。以后到婆家去了,才好做人。明天,你想到沈媒婆家去,也得去,不想去也要去。就这样定了啊。”平日对妮子疼爱有加,从不大声呵斥她的妈妈,今天说话好严厉哦。

“我去沈媒婆家,也把书包、凳子带去啊?”妮子心有不甘,继续找不去沈媒婆家的理由。

“谁叫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别人家去呀。明早,我自会找个地方,让你把凳子和书包放在那儿。青石口集镇那个‘湾里人饭馆’的老板娘,人蛮好的。平日我去赶集,口渴了,到她那儿讨口水喝,她总是盛一大碗面汤我喝。有时面汤里面,还有几根面条哩。她们家的面汤真好喝,又饱肚子。你记得啵,去年署假,我还把你也带去喝过几次面汤哩。明早,我去对老板娘说一下,把你的书包和凳子,在她那儿放一会,等我们去了沈媒婆家后,再去拿。”

“……”

对妈妈这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安排,妮子尽管心中老大不高兴,竟也一时无语。她噏了噏秀气的鼻子,噘着的小嘴,嗫嚅了几下,像是要说点什么。可是,见妈妈态度那么坚决,不容更改,想想说什么也没用。索性,就不说了。她皱眉、噘嘴地低垂下头,用沉默不语与妈妈对抗……

可是,非常不想到沈媒婆家去的妮子,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妈妈,乖乖地跟妈妈一起,去了沈媒婆家。

——待续


2012-4-22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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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4  

十四

这不哟,这天早上,妮子被妈妈叫起来后,如往常一样,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副娇惰的样儿,端着一只黑乎乎的小木盆,到厨房水缸边,踮起脚尖,斜着身子,在缸里面舀了一瓢结了层薄薄冰的凉水,倒进木洗脸盆中。而后,端到堂屋,放在长板凳的一端,借着早已被父亲打开了的大门(注:为了节省油或者根本就没有油,妮子家每天早上无论谁先起床,一般是不点灯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大门打开,借用天光劳作——作者注)照射进来的微弱天光,草草洗漱。蓬乱如麻的头发,一如既往地没有梳理顺。乱蓬蓬的头发中,好象有两根细细的稻草或谷壳藏在其间,没有梳掉……

“细米羹给你盛好了,放在灶台上了啊。你梳洗好后,快点去端着吃了,我们好走。”妮子在洗漱之时,妈妈在黑暗的厨房,吸吸嗦嗦喝下最后一口细米羹,说。

“哎,晓得了。”妮子往脸上擦着蛤蜊油,答。

洗漱毕,她的小手冻得更是麻木了。她边往冻得麻木、红肿的手上哈气,边窸窸窣窣往黑暗的厨房走去。到了厨房,她端起那碗妈妈盛好,放在灶台上、用盐和野菜煮的细米羹,匆匆喝将起来。右边一络没有扎进发辫中的头发,老是滑到她的嘴角边儿……

“吃完了吗?”穿一身又破又脏又臃肿冬衣,一块破了几个小洞、黑蓝相间方格子土布头巾,将一头已有参半白丝、蓬乱如枯草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的妈妈,将一双长满老茧的粗黑的手,笼在衣袖里,在厨房门口侧了身子,探进头来问。问过后,不等厨间的妮子作答,又道:“吃完饭后,你记得把头巾围上。外面起风了,露气又重,小心着凉。”

天还没亮。静卧在群山之腹的山村,还没苏醒,一片寂寥。偶尔有远处响起几声狗吠声或狼的嚎叫声……坚固、黑暗的石屋后院鸡笼里的公鸡,在妈妈叮嘱妮子戴上头巾的话音刚落时,“咯……咯……歌、咯……咯……歌”高亢地报晓……
不知是由山坡,或是山峰的背后,或是河里,升腾、漫延而来的雾霭,越来越浓稠地笼罩、吞噬了山村和山村远近的群山峻岭。刮得不是很大的北风,萧瑟刺骨。被浓雾萦绕、笼罩,耸入云天的山峰,如一座座海市蜃楼,飘飘忽忽、若隐若现,犹如天上人间仙境般美丽迷人……而仙境的下面哩,却是生生不息、满目疮痍、“人生易老天难老”的人间。

此一刻,生活在人间贫穷山村的妮子家,阴暗、潮湿,冷如冰窖的石屋里,和寒风凛冽、浓雾迷蒙的石屋外,浑然一体,漆黑一片……哦,不对哟,屋外比屋里要亮光得多。屋外,无论浓雾如何厚重、浓稠,毕竟遮挡不住天光对人、对山脉、河流、森林、花草、野果、谷物、飞禽走兽和大地万物的抚摸、照射和福佑。有光,就有生命……

……

“吃完了吃完了。”妮子清亮的回答声,在万籁俱寂、空旷的山村,显得是那样单吊、纤细又赢弱不堪……她将最后一口细米羹喝下后,将碗放在肮兮兮的土灶台上,弯曲着右手食指(她的双手手背冻溃烂了,不敢用手背抹嘴)抹着嘴,由厨房一路小跑跑进堂屋,摸黑在八仙桌上拿起书包背上,“咦,我的两个凳子呢?”她伸手到八仙桌的左边去拿两个方凳时,却摸了个空,不禁问。

“我已给你拿了。你快出来,我们走吧。”已经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翁声翁气地说。他在出门前,将妮子每天上学必带的两个方凳子,放进了他挑着的两只空脚篮(注:一种用竹皮编织的圆形的、分大小号,可盛装蔬菜、瓜果等农作物的农用器具。此农用器具,口径略60公分或50公分、深30公分或25公分。为了便于农人挑或抬,口径上,距离对等地系有长短适中的四根麻绳——作者注。)中。

妮子和爹妈出门后,一行三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通往山下青石口集镇,那条唯一的陡峭、崎岖的羊肠小道。继尔,很快被浓浓晨雾吞噬……

“我说呀,我们今天,要多买些菜和佐料。”浓雾中,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地响起了走在最后面的妈妈,那近似男人的沙哑嗓门。

“嗯。”走在最前面的父亲,“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周家送来的一千多块钱的折饭钱,我都带上了。今天,我们就尽这些钱买菜。”雾霭中,妈妈的声音继续说。

“今天要买一千多块钱的菜呀?”

“是呀。”

“是不是太买多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办大事,哪能和那些有钱的人家那样,大操大办。”对妈妈的话,历来言听计从,很少提反对意见的父亲,听妈妈说要买一千多块钱的菜,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太铺张了。“看来女人,真是不能有钱。一有点钱,就张狂得不得了。”父亲的心中,对平素十分节俭的妈妈,第一次有了一些看法。自然地,就第一次大胆提出了反对意见:“我的意思是,买菜的钱可以减半。我们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呢?这几天,我估摸地算了一下,我们请的客人,若是全到齐了,最多五桌酒席,就够了。哪儿要买那么多菜呢?况且,家中还有周家送来的鱼、肉……”

    “哎哟,你哟,你忘了啊?妮子出阁后,眨眼的功夫,就到腊月初八了。哎哟……”妈妈脚崴了一下,差点摔倒。

“咋啦?”走在前面,相隔比较远的父亲,听到身后妈妈的惊叫声,扭过头来问。由于天黑,雾浓,其实,完全看不见罩在浓雾中的人。

“妈…您…小心……”妮子迅速折转身,伸手去扶身子歪了一下的妈妈。

“没啥没啥。不知是被甚绊了一下,脚崴了一下。”

“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都走吧走吧。”业已站稳身子,继续往前走的妈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腊月初八,就是匡满结婚的日子。我是说,今天,我们将匡满结婚那天办酒席的菜也一起买了。”

“我的老婆,你没高兴疯吧?今天离腊月初八,相隔二十多天哩。我们这么早,这么早就把那时的菜买了,不怕把菜放坏了呀?”

“我没疯!你自己才疯了呢。”妈妈在浓雾中,扯起如男人一般沙哑的大嗓门儿,数落父亲:“你真是哟,真是不会打算盘。现在天寒地冻的,菜又不怕放坏。我们今天把两次办酒席的菜买了,一是可以节省时间,二是要节省不少的钱哩。蛮简单的道理,我们菜买得越多,就越是好和别人讲价还价。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啊?还要我紧(注:多说之意——作者注)说。”

“好吧好吧,你咋安排咋好。我们这个家,总不是你说了算。”父亲妥协又很有不满意味地说:“你自己有主张,何必又要问我?真是多此一举。”

“你是一家之主,儿女的婚姻大事,我不和你商量着办,怎么行?”

“哈哈,”走在前头的父亲,哈哈一笑,颇带自讽意味地说:“我是一家之主哟?我怎么没有一家之主的感觉呀?我这个一家之主,儿女们哪个不晓得,是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中看不中用的。”

“看来你的怨气,好象蛮多呢?”

“不是蛮多,有那么一点点。嘿嘿……”

……

一路上,一家三口说着话儿,脚下的路,就短了许多。不过,妮子一路上,没发一言。她心中充满女儿出嫁前的惶惑和凄迷……

——待续


2012-4-23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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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4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2-4-22 11:05 AM:
谢谢XYY老师持续关注,一再鼓励!由衷感谢!!

期待你继续砸棉砖。(笑)

  我有砸磚了嗎?我覺得好像是在看自己的手稿,沒甚麼呀。而且,棉磚就是棉針,罪名更不輕呢。  不過今天還真得拍塊磚:原來的11節擴寫成了11、12兩節,怎麼接下來就是15、16節了?13、14節呢?用來賣關子了?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23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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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6  

赶快赶快,抱拳给XYY老师道歉!

我说的“棉砖”,真的是开玩笑的话。我当时写“棉砖”这两个字时,笑死了。绝没有“棉针”之意。真希望你和各位大家,指出我文章中的不足和存在的问题,这是对我最大最珍贵的帮助!万谢万谢!!

另外:由11、12节一下子跳到15、16节,不是留着13、14节卖关子,是我分节时,没注意,写错了。现已纠正。谢谢!


2012-4-25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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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47  

  知道知道,大家開個玩笑的話,不好意思讓你道歉。這兩節就像電影場景,讓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特別有意思的是,在晨霧中走山路,這爺兒仨高一腳低一腳,又各有關照。很生活化。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4-27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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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8  

感激XYY老师的风范!

感谢XYY老师对我作品精到的点评!非常感谢!


2012-4-28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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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9  

十五

包裹着头的方格围巾上、眉毛和眼睫毛上,结了层晶莹白霜,衣服被一抓一把水的晨露,打湿得湿漉漉的妮子和爹妈,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走下山时,天还没亮。沉睡的山镇,还没苏醒。山镇的雾霭,一样浓浓地遮天罩地,天上地上,远处近处,一片混沌……

下了山,进了青石口镇,好奇怪哟,刚才还走在最后面的妈妈,不知啥时就走到了最前面。妮子落到了最后,跟随着爹妈,径直走进了虽然不算繁华,但也人影憧憧,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喧嚷嚷的小街。兴许是妈妈那件破旧、臃肿棉袄的贴身口袋(为了1000多块钱的安全,妈妈昨晚连夜在自己棉袄里面,特味缝了只大大的贴身口袋。)中,揣着1000多块钱吧,说话的底气,比往常足出了十分都不止,精神特别亢奋。所到之处,她就大声八气和卖鸡卖鸭卖菜的农人们或坐地贩们,讨价还价,问这问那。妈妈那近似男人的粗嗓门,简直响彻了山镇云霄……

妈妈最先买的是四只鸭子。

“鸭子多少钱一只?”妈妈在一个足前、放着有几只鸭子在里面扑腾扑腾、嘎嘎乱叫的竹鸭笼的妇人面前驻足,指着鸭笼,气韵很足地问。

“十五。”

“五块,卖不卖。”

“你价还得太狠了。”老实巴交的父亲,觉得妈妈的价还得太狠,就在她身后小声提醒:“还到十元钱差不多了。你又不是没喂养过鸭子,蛮不容易的。”

“你少罗嗦。”妈妈低声呵斥父亲。

“不卖不卖。我说的就是卖价,不还价的。”

“你笼子里有几只鸭子?”

“四只。”

“四只我全买了,”妈妈很有派头地说:“五元钱一只,你卖不卖?”

“不卖。”

“我四只全买了啊,算是批发了。批发买,就得给批发价嘛。你这人怎么这样不会做生意?”妈妈今天早晨,说话特别颐指气使。简直象是换了一个人。

“真是哟,真是,人是英雄,钱是胆。”父亲看着与平日完全判若两人的妈妈,那副神气武扬的样子,心中不禁暗叹。

“你买再多,五元钱一只,我也不卖。”卖鸭子的妇人,也很执拗地说:“五元钱一只,我还不如带回家,杀得自己吃哩。”

“真是呦,你开的价,就是金口玉言啦。你做生意,咋这样不撇脱(注:不爽快、洒脱之意——作者注)呢?”妈妈不屑地说:“十元钱一只,我还不要呢。”

“不要去球。”妇人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在骂谁呀?”

“我没骂谁。”

“你……”

“别吵了,别吵啦。”父亲见自己老婆和别人争吵起来,冲着卖鸭子的妇人,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好不好,不就你说的价,也不就我婆娘说的价。我说个价,八元、八元钱一只,卖不……”

“你胡说什么呀?八元钱一只,你买呀?我是不买的啊。”妈妈气哼哼地打断父亲的话,说。

“好吧好吧,就听这位老哥说的,八元钱一只,我卖。”卖鸭子的妇人,连忙接腔说。

“我不买。要买你去买。”妈妈愠恼地冲着父亲说:“你这人怎么总是把胳膊肘儿往外撇?你痛不痛啊?老话说得有,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买东西那有不还价的道理。你在这儿,充啥子好人嘞?”说完,车身就走。

“买了吧,琬珠。八元钱一只,不算贵了。”担着两只脚篮的父亲,立在鸭笼旁没动,一点也不恼地劝说转身就要离去的妈妈:“你看看街上,就她一个人在买鸭子。你不买,你不买,等会别人买走了咋办?”

“哎,你搞搞清楚哦,你到底是在为谁说话呀?”已经走出几步的妈妈,又退转来说。

“妈,爹是在劝你。不是在为别人说话。”站在一边,一直没吭声的妮子,见妈在街上老是冲着爹发脾气,有点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劝妈妈:

“你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老爹的脾气,太不给爹的面子了。”

“你也护着你爹呀。”妈妈心里已有几分认输,嘴中却一点也不服软地咕哝了一句。

“妈,不是我护着爹,是爹说得有道理嘛。那鸭子八元钱一只,真的不贵。我刚才看了一下鸭笼里的鸭子,好肥哟……”

经女儿这样那样一劝,原本不是真心不买鸭子,而是只想用强硬态度,让卖鸭子的妇人就范,把价格降到5元钱一只的妈妈,就坡下驴,说:“看在我女娃的面子上,八元一只就八元一只吧。我也懒得与你讨价还价,费口舌了。”

“哎,这还差不多。其实,卖这个价,我还是蛮亏的。”妇人说着,就蹲下身子去解系着鸭笼口的绳子……

“喏,这是三十元钱,我没零钱了。”妈妈数出三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卖鸭子的妇人说。

“不行不行,一分钱再也不能让。我每只鸭有两三斤重,只卖八元钱一只,已经亏死了。”妇人推搡妈妈递过去的钱说:“你这三十元钱我是不会接的。我是看你把四只鸭子一家伙都买了,才同意卖这个价。你不能太得寸进尺噻……”

“来来来,我这儿有两元钱。”父亲躬身,将扑腾腾的鸭子由鸭笼中,一只只捉进带着的线网兜后,立起身,由棉裤口袋中摸摸索索掏出两元钱,递给卖鸭子的妇人。

鸭子买下来后,妈妈在前面,挑着脚篮的老爹在中间,妮子在最后,一家三口,继续往前走。

“包菜多少钱一斤?”

“三角。”

“土豆多少钱一斤?”

“五角。”

“野鸡多少钱一只?”

“二十。”

“黑木耳多少钱一斤?”

“二十五。”

“太贵了。”

“你看看清楚哟,这是野生黑木耳啊。”

“你骗谁啊,现在那有野生黑木耳呀。”

“你走吧你走吧,你不买也就罢了,还要说我是在骗人……”

“……”

妈妈在前面一路走,一路问价。问到价格适中的,就停下来买。在不断讨价还价和争吵中,妈妈又买了:五只野鸡;一斤黑木耳;二斤黄花菜;一包120克的大桥牌味精;一包糊椒;五斤挂面;打了一瓶两斤装的散装酱油;几斤花菜;包菜、山药、土豆、红萝卜、胡萝卜、豆腐、干子、猪蹄子、猪肚、牛肉、牛肚(牛肉、牛肚都不是很新鲜。不知卖了多少天。)、花生、蓝花豆等等一些七七八八的蔬菜和佐料。装了满满两脚篮。妈妈口袋里面的钱,用得也差不多了。

“啧啧,慌死了,还是有好几样菜没买到,集就散了。”妈妈望着三三俩俩,挑着、提着买好菜的、或是担着、拎着卖完菜的空篮子,往回走的人们,懊丧不迭地说:“看来,明天我还是要赶一趟集。”

“买了这么多菜,还嫌不够啊。”父亲说。

“还有好几样菜没买着哩。”妈妈说:“你先把菜挑回去,我和妮子到沈媒婆家去一下,再回。”妈妈说着,蹲下身子,将放在脚篮中准备送给沈媒婆的猪肉和糖果,还有妮子的书包和要带到学校去的两个方凳子,一并拿了出来:“你走吧。”

“嗯,那我先回去了哦。”父亲挑起担子,和妮子她们在满地是烂菜叶子、还有鸡粪、鸡毛、鸭毛、猪屎、污水横流,龌龊不堪的街头分了手,走上了那条通往家的、掩映在浓密灌木丛和荆棘中的石径小道……

“走,我们先把你的书包和凳子,放在‘湾里人饭馆’,然后到沈媒婆家去。”和父亲分手后,提起装着猪肉和糖果的蓝碎花粗布口袋的妈妈,对妮子说。

“好…吧。”斜背着书包,一手拿只方木凳的妮子应答,怏怏随了妈妈一起往“湾里人饭馆”方向走去。

——待续


2012-4-28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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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0  

十六

“咦,这不是沈亲家吗?”没走多远,隔着缥缥缈缈的晨雾,妈妈依稀看见在一家临街的低矮屋檐下,双手笼在衣袖里,来回跺着脚的一个男人,很象是沈菊娥的爹,沈三桥。便大声喊着说:“亲家也来赶集啊?”

“呦,是李亲家呀,你也来赶集。”

“哦呦,真是沈亲家啊!我还生怕喊错人了呢。”妈妈说着话时,就向站在屋檐下被她称为“亲家”的男人快步走去。快到他近前时,但见他脚跟前不远处,有一堆毛茸茸的什么东西,摊放在一块破草垫上。以为是什么野兽皮哩。结果走近一看,才看清是几只野兔。看见草垫上摊放着的几只野兔,刚才还在为没买着野兔犯愁的妈妈,心中一阵窃喜。她黝黑、苍老,布满岁月印痕的脸颊,笑靥满满。她笑容满面地说:“我家妮子后天就要出阁了,我这不是来买办酒席的菜么。”妈妈说着,车转身,向跟随在身后的妮子说:“妮子,这是你嫂子的爹爹。快快,快叫叔叔。”

“叔叔、好!”妮子羞涩、木讷地叫了声。

“哎。”沈三桥答道。他在答话时,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站在还没散尽的寒冷晨雾中的妮子。但见伫立在眼前,着一身破烂、单薄衣裳,个儿不是很高的女娃,瘦弱、娇小得如孩童。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悯。情不自禁地,一句:“妮子好瘦弱哟,多大啊?”的话,脱口而出。心中暗自嘀咕:“天,这女娃看上去,顶多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这么小的女娃,就嫁人,这不是摧残生命么?”沈三桥读过几年书,心中就多了些与乡民们不一样的人文情怀。此时,他还不知妮子就要嫁的男人,大她二十多岁,还是填房哩。要是知道,他不知会悲悯到何种程度……

“是的。是瘦弱了些。唉,”妈妈唉叹一声,说:“她也、也不很小。有十……”妈妈说到妮子的年龄时,略微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心虚地把妮子的年龄,往大里说了几岁:“妮子这娃儿,生得小巧。实际上也不算很小了,有十八岁哩。她身体一直不咋好,老爱生病。看她结婚后,让喜事冲一冲,身体会不会慢慢长丰满一些……”妈妈在说“十八岁”几个字时,咕咕噜噜的,吐词含混不清、。谁也没听清楚,她说妮子到底是十几岁。

“哦……那是……那是……”心中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娃,莫名地有怜悯之心的沈三桥,竟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妮子妈妈说的话……不知怎么就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您的菜买好了吗?”

“买好了买好了。买好的菜,妮子她爹刚刚挑回去。我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菜哩。”妮子妈妈在说“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菜”时,故意把声音提得高高的。她说:“不瞒你说,亲家,我把匡满结婚时,办酒席的菜,都买好了。买了满满两脚篮菜哩。”妈妈很炫耀地说

“啊哟,买了那么多菜呀。到时,酒席肯定办得蛮丰盛。”

“唉,儿女的婚姻大事嘛,一辈子也只一次。做父母的,砸锅卖铁,也要尽力办得风光一些,您说是啵,亲家。”

“那是那是……”

“妮子出嫁那天,您和弟妹还有菊娥,可要早点到我家来哟。您们全家,可是我们家的贵客呀。最好是到我家来歇(注:歇:住。请最尊贵的客人,在家住几晚上——作者注)几晚上。我昨天晚上,就嘱咐了匡满,要他今天一大早到您家去,请您们全家,冬月十七到我家来喝妮子的出嫁酒哩。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真是缘分啦。正好,我现在就请您了啊,请您和弟妹和菊娥,冬月十七,到我家去喝妮子的出嫁酒。”

“妈妈真罗嗦,一句话重复了又重复。”妮子心中暗自嘀咕。她听着妈妈反复说,请沈三桥他们到家喝出嫁酒的话时,不自觉地,为妈妈的罗嗦感到有些难为情。

“是缘分是缘分。”沈三桥附合着妮子的妈妈说:“妮子出嫁时,我们一定去恭喜!”

“同喜同喜。”妈妈说。转而,她指着摊放在草垫子上的几只死野兔问:“您这是……”

“哦,这几只野兔呀,是我昨天打的。本想今天送到集上来卖几个钱的,可是来晚了。”沈三桥颇为沮丧地说:“来的时候,集就快散了。到现在,一只兔子也没卖出去。问都没一个人问一下。我想还守一会儿,再等半个小时,要是还是没人要,我就带回……”

“噫,正好,我刚才还为没买着野兔,犯愁哩。你这几只兔子,我都要了。”
“好好,都给您都给您。免得又要我带回去。”

“几多钱一只啊?”

“咦,亲家,您这是说的么话呀。钱不钱的。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两家人的话。您这样说,不是把人往生疏里说了么。我咋会要您的钱呢。”

“您不要钱啊?您不要钱,那我就不要了。”

“亲家,这野兔又不是我花钱买的,又不是我豢养的。是我在山里头打的,算是白捡。您又不是不晓得,山里头,多的就是这些鬼东西。您要是嫌不够,明天我还打几只,给您们家送去。”

“好啊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您最好还给我打几只。不过,我们说好啊,您要收我的钱。若不然,我就坚决不要的哟。”妮子妈妈心中有个小鬏鬏(注:小秘密或者小算盘——作者注):她要在沈三桥面前,摆一下谱。打肿脸,充个胖子。以免他小看了自己。

“亲家,您实在要给钱,那您、那您就给20元钱吧。”

“20元钱?那咋成啊。45、45,45吧。十五块钱一只,三只总共45块钱。我也不多给您一分钱。”

“太多了太多了……您的钱,我咋收得下…去…哟。”沈三桥拘束不安地说。
“拿着拿着。”妮子妈妈把数好的45元钱,硬是往沈三桥手中塞,说:“亲弟兄明算帐噻。我是买您的兔子,又不是白给钱您,您有啥子不好意思收的。”她感觉好象有鼻涕要流出,连连歙了歙鼻子,说。

“这……我回去对您弟妹说,把兔子卖给您了,还收了您这么多钱,她一定要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

在妈妈和沈三桥,拉拉扯扯讲买卖野兔之事时,穿得单薄,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如同局外人般兀自站在一边儿的妮子,不住地轻轻跺冻得麻木了的脚。

“亲家,兔子我就拿走了啊。”妮子跺脚的声音,大概是被妈妈听见了。妈妈心情很复杂地瞅了一眼不住跺脚的妮子,转而又对沈菊娥父亲说:“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陪您了。我还有事要到您妹妹家去一下哩。”

“我看您空着手,这几只兔子,您怎么拿哩?要不,把我的篮子拿去吧?”

“也好也好。我还真没东西装兔子呢。篮子算是我借您的。等您们来喝妮子出嫁酒那天,再带回去。”妈妈说着,就将放在草垫上的兔子,往沈三桥递给她的长方形的藤条篮子里面装。

“咦,我突然想起来了,您来赶集,不去一下您妹妹家呀?正好我们要去你妹妹家,我们一块去吧?”兔子装完后,妮子妈妈立起身来,冲着沈三桥大声高调地说。

“今天我不能去,没时间。家里请了裁缝,在给菊娥做嫁妆。我要早点回去。你们去吧。”

“哦……那我们去了啊,今天就不多陪您了。等妮子出嫁那天,我让匡满好好陪您喝几盅。您和弟妹和菊娥,可是一定要早点到我家来哟!”

“晓得晓得,我们一定早来。”

……

妮子和妈妈,由沈媒婆家出来,白晃晃的太阳,就升起了老高。妮子和妈妈在“湾里人饭馆”分的手。妈妈拿了放在“饭馆”里的兔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妮子哩,背着背带全毛边了的书包,拎着两个方凳,往学校走……

妮子在往学校走的路上,她怎么能想象得到,有一场耻辱,等待她去承受哩……

——待续


2012-4-28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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