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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原创] 人物传记:《客家儿女传》节选

客家儿女传

朱晓玲著



谨以此书献给平凡、仁爱、坚韧的客家男儿和女儿!—— 朱晓玲


目 录(部分)

楔 子 ……………………………………………

第一卷

第一章  漂洋过海去南洋 ……………………………………
一   父亲  ……………………………………………………
二   1917年 ………………………………………………………
三   离别那夜的长谈 ……………………………………………

第二章  颠沛流离的童年 ……………………………………
一   背景离乡为寻父 ……………………………………………
二   深夜他被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吵醒 …………………………
三   初到毛里求斯 ………………………………………………
四   洋学堂里,他是唯一一个中国学生 …………………………
五   父亲苦心经营的亚陇店倒闭了 ………………………………

第三章  没等叶落就归根………………………………………
一   回家前的那顿晚餐 ……………………………………………
二   踏上故土的第一天 ………………………………………
三   接风洗尘宴 ……………………………………………………
四   为学母语,重新进学堂 ………………………………………
五   用中文写就的第一封家书 ……………………………………

第二卷 ………………………………

第四章  恰是同学少年时  他已是地下党员………………………
一   有天天近黄昏时的一次谈话…………………………………
二   留校任教21岁…………………………………………………
三   在堆满柴禾的小土屋,向党旗宣誓…………………………
四   走村串户动员农家子弟来识字 ………………………………
五   走上街头高唱《抗日救国歌》…………………………………
六   决定两件重大人生事的年份…………………………………

第五章  丧母………………………………
一   她的身上,闪耀着母性光辉…………………………………
二   母亲去世时,她还在襁褓中 ……………………………………
三   眼角边儿挂着一颗泪珠儿…………………………………………
四   她被外婆抱走了…………………………………………………

第六章  家有小妹初长成
一   8岁那年,二哥将她接回了家……………………………………
二   小阿蔓的心思………………………………………………………
三   父爱如山,亦默然 …………………………………………………
四   她终于走进了学堂 …………………………………………………
五   山路弯弯,歌声飞扬…………………………………………………
六   《十送红军》是她在学校学唱的第一首歌…………………………
七   她辍学了………………………………………………………………

…………

附文………………………………………………………………………
采访花絮:梅州的黑蚊虫………………………………………
梅州行,采访感言(代后记)……………………………………朱晓玲


2010-4-2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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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楔     子       

信念:我不但要信仰,而且要实践——我要身体力行。我不但要宽恕,而且要爱人——我要忘却得失。我不但要言传,而且要身教——我要感化众人。我不但要关怀,而且要挽救——我要助人为乐。我不但要梦想,而且要实干——我要广施善行。我不但要施予,而且要效力——我要服务终生。
                                                ——特蕾莎修女

生命:那个叫古国威的男孩子的生命,就是他父亲在1916年(民国五年)第二次回国与妻子团聚时孕育的。然而,他出生的那一天,孕育了他生命的父亲却不在他母亲的身边。等在非洲岛国毛里求斯的一座小城谋生的父亲,接到妻子王桂兰托“水客①”千里迢迢带来“你的妻子在家给你产②了个男孩子”的口信时,小男孩儿在中国广东省梅县丙村镇的溪口山村家中,已是长到一岁零二个月了。并且,小男孩在阿婆和阿妈的抚育、关爱下,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学语、蹒跚走路。偶尔还会望着由门前走过的男性行人,吐词不是很清地叫一声“阿啵(爸)”。

根:“宁可卖祖宗田,不可忘祖宗言。”2006年11月间,我第一次应邀到梅州采访结束后,由带回的诸多资料中,看到这样一句话时,感触并不深刻。到了2006年年末的最后一个月,我第二次去梅州作补充采访时,有一天,被主人安排在梅州市锅形新村81号威英楼别墅住着的我,因应邀去参加梅县松口镇镇中学百年校庆,由梅州市去松口镇的路上,我被安排在与古国威的外孙女、梁亮胜的小女儿姽婳、美丽的梁快小姐同坐一辆轿车。车上,她一口流利地道的客家话,引起我格外的注意。我很是好奇地问她:你是在香港出生长大,又是在加拿大读书,怎么也将客家话说得如此地道本土呢?好像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梅州。美丽的梁快说:“涯③阿爸阿妈‘逼’的唔。”我问:“他们如何‘逼’你。”她说:“涯由会说话那天起,阿爸阿妈就只许涯在家中说客家话。涯只要用粤语或普通话或英语同他们说话,全家人就不理涯。阿爸阿妈还会指责涯:你不要人小小的,就想忘掉自己的根本。你要永远记住,你是客家人的女儿,你是客家的后代。无论你将来生活在世界哪那个国家,你都必须给涯讲客家话。”

——客家人就是这样,以最简单也是最朴素的方式,教育他们的子孙,无论迁徙、漂泊、生活在世界哪个国家,哪个地方,无论贫穷或是富有,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土语言。记住本土语言,就是记住了自己的根。

契约华工:契约华工史,是一部血泪史。契约华工,是旧时代洋务商人对被贩卖到海外华人劳工的一个统称。这些被贩卖到南洋的华人劳工,根据出国的时间、地域、劳动组织形式不同,又被称之为“猪仔”、“契约华工”、“赊单工”等几种类别。无论称谓形式如何,华人劳工,实质是帝国殖民者采取残暴手段,威逼或诱骗中国农民、小手工业者等华人签约出国,并将他们贩卖到非洲各殖民地,从事奴隶般的劳役。从而使帝国殖民者,达到他们充满血腥的、最初的原始资本积累的目的。

早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西方殖民主义者占领南洋群岛和美洲各地后,从事矿业开发和土地开发,需要大量劳工。而廉价劳动力,是南非殖民者一切计划的基础。南非殖民者商人,看准了这是一次贩卖人口就可以赚大钱的机会。中国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终于成为南非殖民者猎取的对象。他们将充满血腥、掠夺、贪婪的目光瞄准了贫弱、落后、饥谨、战乱中的中国。大量的契约华工被输出到南洋后,正如南非殖民者所预料的那样,的确为帝国殖民者们创造了滚滚财富。

与帝国殖民者滚滚而来的财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离故土,卖身为奴的契约华工们的境遇是非常悲惨的。华工们首先遭遇的是,在去往南非途中的种种不幸和非人待遇。英国作家马士曾把运载契约华工的“苦力船”称作“海上浮动地狱”。由此可见,华人在去往南非的途中,受到的虐待是何等悲惨、苦难。在船上,华工们被当作牲畜一样对待。往往,上百或几百华工们被囚禁在轮船大舱里,挤得密密麻麻,人满为患。以至卧无尺地,无有转身之间隙。由于拥挤超载,船舱内空气十分污浊,加上淡水与食物匮乏,导致疾病频发,械斗与混杀事件不断发生。有些人在贩运途中便命丧黄泉,死后被扔进大海。“苦力船”到达目的地时,往往至少有20%——30%的人员死亡。而那些有幸活下来的华工,到达目的港口后,受到的待遇是屈辱,是惨无人道的。登陆的第一道关口,他们就要被剥光衣服进行所谓的“体检”。合格者,赤裸的胸口上被盖上印章,编出号码,像牲口一样被当众拍卖。有的被拍卖到矿山,有的被拍卖到殖民庄园主等地。

清人张心泰,在道光七年(1827年)撰写的《粤游小志》中记载:“广东省将诱愚民而贩卖出洋者谓之‘猪仔’。”这是我国最早提到的“猪仔”的文献。

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年)后,英国用大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清政府已无力再闭关自守。由此,用于闭关的“海禁”也就自然松弛下来。开放的五个通商口岸,不仅是英国殖民者输入鸦片的重要关口,同时,也成为列强人贩贩运中国华工的重要出口。清政府明令废除“海禁”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1860年签订的《北京条约》中,清政府明文表示“准许中国人赴英、法殖民地或外洋别地做工”。《北京条约》的签订,从而使此前以掠夺中国劳动力为内容的非法“苦力贸易”为合法化。使之“猪仔”贩卖者更为猖獗,无所顾忌。公然行骗者有之,公然威逼、利诱华工接受不对等条约,卖身为奴者有之。他们以粗暴、野蛮的手段,威逼华人劳工出洋为奴。使之贩卖贩运“猪仔”的贸易达到顶峰。

1866年,昏聩无能的清政府迫于无奈,又与英、法签订了招工章程条约二十二款,即《续定招工章程条约》。《续定招工章程条约》中允许英、法殖民者在中国任意招募劳工。从此,大批洋务商人不断涌入中国的东南沿海地区,自行开设或委托华人商人开办“猪仔”馆。洋人买办在中国的疆土,公开做起贩卖人口的生意。“猪仔馆”鼓励华人移居南洋,或用残酷、暴力手段拐卖、诱骗东南沿海一带的农民,小手工业主、小商贩到南洋充当廉价劳工。

当时设在广州、汕头等港口附近的客栈有30多家。这些客栈,实质就是为洋商代办“猪仔”的客行(也称“猪仔馆”)。东南沿海的客家人,被当作“猪仔”卖往南洋的绝大部分人,就是经过这两个港口附近的客栈输送出去。很多劳工被运往南洋后,不止被人贩子转卖一次。嘉应州(梅州)丙村镇溪口的古连祥,1905(清光绪三十一年)年被人贩子当作“猪仔”卖到南洋后,先是被人贩子卖给毛里求斯一英裔庄园主,打更兼种植甘庶;1907年(清光绪三十三年),第二次被转卖到毛里求斯一铁矿做矿工;1909年(清宣统元年),第三次转卖到锡矿当矿工。在几年间,古连祥前后被卖身三次。旧时漂泊在海外的客家人,如古连祥这种遭遇的无以计数。

松口镇、火船码头(不得不记下的一段文字):建制早于梅州,地处闽粤赣三省交汇处的古镇松口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是极其渊远深厚而迷人的。它是以迁徙著称的客家先民南迁的始居地之一,也是岭南的四大古镇之一。更是千百年来各路商贾、金融精英云集汇粹的商贸重镇。由于旧时的松口是个商业重镇及渊源的历史原因,从而形成松口“百姓杂居”的现象,松口镇居民一万多人就有121个姓氏。小小弹丸之地的松口镇,在金融业并不发达的旧时代,就有银行数家。银行通汇业务遍及港澳东南亚数国。

据松口镇志记载:“民国27年(1938年),中国银行梅县支行开设松口办事处于火船码头,承办侨汇、汇兑、存款等业务;民国28年(1939年)1月24日,广东省银行梅县支行开设松口办事处(一等办事处)于火船码头,银行业务与港澳东南亚通汇的有11家银行。如新加坡中国银行、槟榔屿中国银行、吉隆坡中国银行、澳门南通银行、香港交通银行、香港中国银行等;民国29年(1940年)中国农业银行梅县支行开设松口办事处于火船码头。其业务以办理农业贷款、调剂农业金融为主,也办理一般业务,如贷款、汇兑等业务。”

古镇松口,水陆交通方便,地理位置优越。她既属依山傍水的小盆地,又处发源于广东紫金白山岽、流经五华水寨、兴宁水口、梅州(嘉应)市区的梅江下游。美丽、妖娆的梅江河,如一条萦绕在大山腹地的绿色飘带,或波涛汹涌或舒缓静如处子般缓缓由松口境内向大海流去。沿岸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旖旎富饶。这条湍湍向东流去的梅江河之水,在旧时代的岁月长河中,不知带走了多少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客家男儿;更不知见证了多少客家儿女的悲欢离合泪。

由于千百年来的日月风霜雨露的孕育和传统文化的积淀,松口这块热土,蕴藏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及人文景观。松口境内有370多年历史的元魁宝塔、文昌阁;有历经300多年风雨沧桑,至今仍枝繁叶茂,昂首挺立3人都难以合抱拢的“五月红”荔枝树;民居宅屋,有明末任侍读学士李二何修建的“世德堂”,有“古秀阶”、“承德楼”、“百寿楼”等被世人称为客家文化“活化石”的围龙屋和明清时代的古街道建筑群。

松口火船码头,曾经是广东省内河的第二大港口。是客家先民或独身一人或拖儿带女漂洋过海,与亲人挥泪告别的始发之地。江西、福建及蕉岭、平远一带人漂洋过海到南洋,均从松口火船码头搭乘蓬船或驳艇火轮船,经由汕头港再转乘大眼鸡船入大海。满载着饱含离别伤愁泪,与妻儿挥泪告别,到南洋谋生的客家男人的蓬船、大眼鸡船,晃晃悠悠沿梅江而下,到大埔三河坝汇入韩江,经潮洲、汕头、香港等港口入大海驶往遥远的南洋彼岸。

松口火船码头,曾经作为粤东北重要的水陆码头,商贾众多。在镇上至今仍保存着各个时期的房屋建筑和街道建筑。沿梅江堤岸而建的一带街道,店铺多为二三层的砖木结构的楼房。至今,繁荣东路等街道,仍然保持着民国初年扩宽时的样子,是改良式的明清建筑。而在大街北侧,则依然保留着小街小巷、石板、鹅卵石地的世德新街,基本上是原来的明清街貌。上个世纪30年代,一批爱国华侨投资家乡建设,于是也留下了一批有南洋建筑风格的“骑楼式”店铺。这些具有异域风情的建筑结构,给千年古镇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寄托着游历在海外炎黄子孙对故国故土浓浓的思乡之情和眷恋之情……

同样是松口镇志记载:松口还是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发动辛亥革命的策源地之一。清末,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曾以松口为基地,在粤东组织武装起义。孙中山1918年到松口时居住过的“爱春楼”早已驰名中外。“爱春楼”是印尼华侨富商谢逸桥、谢良牧兄弟故居。谢氏兄弟在辛亥革命期间捐巨致资助同盟会,为推翻封建王朝立下了功勋。1918年5月末,孙中山先生专程到松口视察时,特别看望了谢氏兄弟。当晚下榻在“爱春楼”。他亲自为“爱春楼”题对联两副:“博爱从吾志/宜春有此家”和“爱国爱民,玉树芝兰佳子弟/春风春雨,朱楼画栋好家居”。

不可置疑,松口,是个人才辈出群星璀灿,风光怡人的山镇。明清时期,松口出了4位翰林、9位进士、27位举人。古代有李二何、邱玖华、李光彦、温仲和、吴兰修等。近代也出了不少名人名士。他们是:谢逸桥、谢良牧、梁密庵、张榕轩、张耀轩、梁世冀长、丘哲、温流、梁亮胜、余国春等。
  
  女作家在松口采访期间,被接受采访者,每每谈起松口历史时,就会无比骄傲地说:我们松口“自古不认(嘉应)州”唔。松口人如此骄傲地赞美自己的故乡,绝不是妄自尊大。松口之所以不认州,一是建制早于梅州,二是松口对海外通邮、通航、通商历来都是不用经过梅州的。自古以来,漂泊异国他乡的客家人,寄回家乡的信件的信封上,只要写明“中国汕头松口某村某人”,无论这个信封上写的“某村某人”在十万大山深处的哪个角落,是富豪名贾或是穷家小户,“水客”或邮递员们都会准确无误地将信件送达收件人手中。我笔下的女主人翁钟蔓青,原松东邮电局局长,就曾用她的天足,丈量过大山的每条山径小道,将海外游子的信件准确无误地送达每一个家庭。

逝水年华,岁月如歌。古渡依旧,青山绿水依旧。我们却无法寻觅到古镇及古镇的火船码头往昔的喧嚣和繁华。在松口采访期间的清晨或黄昏,女作家同陪同她采访的古社兰女士,多次漫步在沿梅江而建的、铺有鹅卵石的、或改造成或正在被改造成水泥地面的、明代世德新街及具有南洋骑楼建筑风格的绵延不绝的大街小巷,感受着繁华不再,喧嚣不再的千年古镇今昔的萧条、冷寂、落寞,甚至充满衰落的景象,心中无限多的感叹,油然而生。

由这些建筑风格迥异的街道,林立于街两旁一家紧挨一家曾经灯火通明过、人来客往过,门庭若市过,繁华似锦过,商贾政要云集如云过,现如今已然是冷冷清清门前罗雀的店铺、客栈、酒店,感受着冷冷寂寂的街市,想象着古镇往日的繁荣和昌盛是何等的了得,是何等地令人怀想怀念。禁不住为古镇今昔的衰落和被现代文明遗忘、抛弃而扼腕唏嘘。女作家不禁自问,千年古镇的衰落与现代文明的进程有关么?女作家不禁自问:现代文明进程以抛却、遗忘、甚至是摧毁优秀传统文化为代价,这样的现代文明进程,到底给人类会提供什么样的价值取向?女作家不禁自问:我、一个外地女子,在已然衰落了、冷寂了、不再被世人瞩目了的古镇往返徜徉,久久不愿离去,到底是在寻觅什么呢?换言之,对她而言,曾经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的古镇,何来这么大的魅力使她难以舍弃,多次往返留连?是为小镇古韵尤存的质朴民风,抑或是为小镇依然留存着深厚的客家文化底蕴而迷恋、倾倒,还是为古镇今昔的衰落和被时代遗忘的冷寂、沧桑而嗟叹?或许更多的是为古镇有一对刚刚度过他们钻石婚的老人的恩爱如初,为他们热衷于社会公益事业的精神所感动,使她不忍离去?也许都有都有吧。

客家围龙屋:围龙屋最早建于唐宋,盛行于明清。客家人采用中原汉族建筑工艺中最先进的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技艺,在丘陵地带或斜坡地段建造围龙屋。主体结构为“一进三厅两厢一围”。普通围龙屋占地8亩、10亩,大的占地30 亩以上。一座围龙屋就是一座客家人巨大的堡垒。屋内卧室、厨房、大小厅堂及水井、猪圈、鸡窝、厕所、仓库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是中国封建时期客家人自给自足生活的典型缩影。

在岭南山区客家人聚居的村子里,人们随处可看到许多风格迥异、古朴典雅的客家民居建筑:围龙屋、走马楼、四角楼等。其中以客家围龙屋存世最多,也最为著名,被中外建筑学界称之为最具中国民居特色的建筑物之一。 围龙屋不论是圆是方,在建筑上都有其共同特点:以南北子午线为中轴,东西对称,前低后高,主次分明,坐落有序,布局规整。里面的厅堂、天井为中心,设几十个或上百个生活单元,适合几十人,上百人甚至几百人同居一屋。围龙屋分上、中、下厅。上厅是为老人百年归寿时的停放地;中厅为拜祖、议事的地方。其中,上中下厅之间都用两扇屏风隔开,一般在举行婚礼时,打开下厅屏风,百岁老人归寿时打开两厅屏风。

围龙屋的整体布局是大圆型。从美学的角度审视,围龙屋就是一个太极图。围龙屋前半部为半月形池塘,后半部为半月形的房舍建筑。两个半部的接合部位由一长方形空地隔开,空地用三合土夯实铺平,叫“禾坪”或叫地堂,是居民活动或晾晒的场所。“禾坪”与池塘的连接处,用石灰、小石砌起一堵或高或矮的石墙,矮的叫“墙埂”,高的叫“照墙”。半月形的池塘主要用来放养鱼虾、浇灌菜地和蓄水防旱、防火,它既是天然的肥料仓库,也是污水自然净化池。
   
后半部的房舍建筑,正中为方形主体建筑。有“三栋二横”,一围层;有“三栋四横”,二围层。最小的围龙屋的建筑面积也在上千平方米,大的则上万平方米。有的大围龙屋居住着上百户人家,几百口人。普遍为“三栋二横”一围屋居多。三栋二横围龙屋,有上、中、下三厅,各厅之间均有一口天井,并用木制屏风隔开,屏风按需要可开可闭。厅堂左右有南北厅、上下廊厕、花厅、厢房、书斋、客厅,居室等。房屋布置结构错落有致,主次分明。建筑结构前低后高,采光、通风、排水、排污功能极佳。
   
走进威英楼:去年年底,在北方和中原渐进隆冬,而南方的梅州,依然盎然如春的季节,我乘车辗转到了古镇松口。我的行程是:由武昌乘火车——兴宁,兴宁转汽车——梅州——松口。

那是一个近黄昏的时候,一路风尘的女作家,被司机李稳兴师傅送到松口镇中山公园北侧的威英楼时,威英楼的主人,90高龄的古国威阿公,87高龄的钟蔓青阿婆站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了这个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由这天起,女作家就一波三折地,走进了这对携手走过60多个春秋的恩爱老人的生活之中。女作家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迹到过梅州、松口、五华、桃溪、桃尧、大埔、三乡、松东、黄砂村、溪口村、阴那山、麻子窝山、赤水村等山城山村。走访了与老人所有有关联的同事、邻里、朋友。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古国威、钟蔓青俩位老人的人格魅力越来越清澈、鲜明地凸现在了女作家的心中。她越来越深爱上了俩位可敬可爱还带几份童心的老人。女作家穿行在历史的隧道,在他们充满艰辛坎坷,更是充满爱意的历史长河之中游弋、沉思,抒写。

决定:不仅仅是因为抒写所需,我决定让我采访过的俩位意志坚韧、心地慈爱、古道侠肠的耄耋老人,回到他们生命之初的岁月;还原他们以青春年少、热血澎湃、磋砣岁月;更是因为感动,我将由农历2006年的岁末开始,随了俩位老人的人生轨迹走进他们的生命邃道,全心身地投入进因他们而引起的这部传记文学的抒写之中。

不言而喻,2007年的春节,以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女作家将会在一种感动的抒写中度过。她将这部还没脱稿,就先使自己感动过无数次的人物传记定名为——《客家儿女传》!

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古氏家族的书,它将印证着客家儿女不畏艰难困苦,团结、勤劳、凝聚、坚韧、奋发向上的奋斗史!
     
                                                                            ——也是作者手记


2010-4-29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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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3  

哇,作者很厉害。


2010-4-29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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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谢谢山豆凡的一声“尖叫”。


2010-4-30 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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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第一卷   

第一章  漂洋过海去南洋

一 、 父    亲

他的父亲起先是个老实巴交、以租种土地为生计的山地农民,他的母亲,是上海郊县一家小杂货店店老板的女儿。

可是,到这个叫古国威的男孩出生的那一年,他的为人忠厚老实的父亲,业已于早些年间的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的初秋,拈着简单的行囊,挥泪离妻别子,以“契约华工”的身份和四里八乡的一帮、同他一样身份的穷哥们一起,在梅县白宫镇杉山村一个叫李炽昌的“水客”的带领下,徒步走到古镇松口的“火船码头”,搭乘由松口镇开往汕头的“大眼鸡④”木船,漂洋过海,到了非洲的毛里求斯,举步维艰地经营着小本生意多年。

当然,那年以“契约华工”身份,远涉重洋到毛里求斯谋生的父亲,踏上毛里求斯国土之初的开始,并不是、也没能力经营小本生意。父亲起先是被人贩子卖给毛里求斯一种植甘庶的英裔庄园主种植甘庶。父亲在甘庶种植园,大略做了二年的苦役,受尽了庄园主的非人般的欺凌和奴役,愤然离开种植甘庶的庄园。

1907年,离开甘蔗庄园的父亲,又被人贩子卖到一铁矿做矿工。父亲在铁矿做矿工做了大约又是二年的时间吧,肥头大耳的铁矿矿主,在父亲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作任何解释地将父亲转卖给一个锡矿老板。父亲后来听别人说,铁矿老板就是靠贩卖人口起家的。他在经营铁矿的同时,也没有停止贩卖人口的勾当。很显然,忠厚如牛的父亲,被铁矿老板转卖给锡矿老板时,又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贩卖人口的黑心钱。为自己一次次被人贩子转卖,感到无比耻辱又无可奈何的父亲,在锡矿有幸认识了邻村的阿佳。父亲自认识了阿佳后,在阿佳的帮助下,命运发生了些微的转机。从而使他后几年的漂泊生涯,相对稳定了些。只是非常遗憾的是,父亲相对稳定的生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就向不好的方向滑落。

已来毛里求斯谋生十多年的阿佳,虽说没什么文化,个儿也不是长得很魁梧,但他是个机智、坚韧、性情又耿直的中年客家汉子。极爱打抱不平。凡是牵扯到华工的事情,他敢说敢当。因此,在矿上人缘极好。大伙儿有什么为难的事、烦心的事,受了洋人欺侮的事,总会找阿佳讨主意,求帮助。阿佳哩,对大伙的请求,有求必应。只要是有人找到他寻求帮助,无论他做得到或做不到的事,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做。锡矿矿主不知是看中阿佳的人品耿直,还是看中阿佳的人缘关系好,竟然让他当上了这个矿上的小头目。阿佳是这个锡矿管理阶层,自开矿以来,唯一一个华人。自阿佳参入锡矿中层管理后帮锡矿的华人矿工们,免除了不少的灾难和盘剥。父亲在一次不小的事故中,被人诬陷是事故肇事者,差点要为这次事故付出终身的劳役。是阿佳出面力保了父亲,使得父亲由这次事故的泥潭中摆脱了出来。从此父亲同阿佳有了亲如兄弟般深厚的情谊。父亲后来经营的那个小“亚陇店” ⑤,就是阿佳借了一百多个“卢比”(注:6)让父亲开办的。

父亲到毛里求斯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1911年(清宣统三年)的那年,在阿佳的帮助打理下,加上父亲的吃苦耐劳、精心经营,亚陇店生意虽然不是很红火,但总体来说经营得还算可以。慢慢地,不仅还清了阿佳借给他的债务,羞涩的囊中,也有了点不算很多的积蓄。这点为数不是很多的积蓄,勾起了父亲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念想。父亲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念想一经勾想,就不可泯灭地燃烧着他那颗归心似箭的心。大略是这年的年底,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南洋小商贩的父亲,手提一只崭新的白色柳条箱,头戴一顶黑色毡礼帽,着一身银灰色洋装,脖颈系条黑底色,暗红色斜条纹的丝质领带,足穿一双铮亮的白色皮鞋,回了趟阔别五载有余的老家——中国梅县丙村镇的溪口村。

当年他年轻的父亲着这身行头归来,着实给地处穷乡僻壤的溪口村带来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震动。如此同时,也给世代贫穷、困苦的古家的门庭争得了一些荣耀。真有那么一点荣归故里的味道。应该说,这时的父亲是踌躇满志、甚至是壮志凌云得很的。那时,三十岁刚出头的父亲,虽然讷于言表,为人忠厚,但他血气方刚,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顶重要的是,这时的父亲对生活和未来充满着憧憬和理想。由南洋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对妻子表达了他的一个心愿,他说他要趁年轻力壮,努力拚搏几年,还清债务有了积蓄后,也像阿佳一样,将妻儿老小接到南洋去,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离。
可是啊,生活的轨迹并没有按父亲的意愿行驶,甚至是背道而驰。也就是说,为人厚道一辈子的父亲,那一年的荣归故里,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最为荣耀的一次荣归故里了。之后的多次回归故乡,再也没有谁见他的父亲如此风光过,如此荣耀、如此体面过。因父亲为人忠厚老实,加上他根本不懂经营之道,父亲在毛里求斯的后半生,过得十分凄苦、潦倒。先是一直没有兴旺过的亚陇店,在那年毛里求斯遭遇金融危机的风暴中彻底破产。当然,直接导致亚陇店破产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在那一年还生了一场恶病。亚陇店破产后,父亲在一小寺庙以收香火钱度日,直到父亲在1941年穷困潦倒,客死在异国他乡那座破旧的寺庙里。父亲客死在异国小城那座破旧寺庙的时候,他的那个叫国威的小儿子早已回国、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运动之中多年,已是一名出色的中共“南委”(注:7)地下党党员。而他的公开身份是溪口村小学英语、政治教师。这是后话,我们暂时不表。

但是那一年,在父亲回家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年轻的、根本不会预见不测的生活在不会久远的后头等着她和她的全家去面对、去承受的年轻母亲的脸上,成天笑成了一朵红扑扑的盛开的桃花儿。逢人就既腼腆又喜悦地说:“涯家阿祥回来了。”“涯家阿祥回来了。到涯家去坐坐。”如若有人来了,母亲定会热情地端出全套的功夫茶茶具,起火烧一铫子(注:8)滚烫的开水,冲一壶次等的乌龙茶或铁观音(不是吝啬,而是经济条件所限只能买得起次等的铁观音或乌龙茶)让围桌而坐的乡邻们叔叔婶婶们喝了一轮又一轮。人们边品着飘着浓浓清香的乌龙茶,边听阿祥讲毛里求斯的“多多鸟”、“查玛丽亚七彩沙丘”、“甘蔗酿的朗姆酒”、可以载人的巨大“象龟”。当然,更多讲的是他们那帮穷哥们,第一次坐火鸡船在海上随风漂流时,如何将苦胆汁都呕吐出来了,如何昏迷不省人事,上岛后又是如何被人贩子一次次如转卖猪仔一样地转卖等等一些离奇、艰险经历;讲客家人在异国他乡谋生的艰难困苦。使得围桌而坐的听者个个时而唏嘘、时而唉叹、时而啧啧、时而惊愕。直到掌灯时分了,有谁家的炊烟由不高的烟囱袅袅升起,很快弥漫了山村的天空。才有人觉醒该回家了。就嚷嚷:“唔,天都擦黑了,我们回家唔回家唔。”听得正上劲的各位乡邻,只好很不情愿地起身悻悻离去。这时,母亲就会拿出父亲由南洋带回的咖哩、东非烧鸡、水果冻、香料、腌制品,香草精和朗母酒等礼物,一一分送给起身往外走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们。在母亲给叔叔婶婶乡邻们分送礼品时,大家免不了会礼节性地推让,说一些:“哟,阿祥真是个细心人,这么远的路程,还忘不了给乡邻带这么贵重的礼品。”“就是唔,我们咋好意思要这么贵重的礼品唔。”“不要不要,太贵重了。”各人的嘴中都在说着客气话时,手还是接过了母亲送给他们的礼品,喜滋滋乐嗬嗬地往外走。走进山村的暮色中,走进山村飘飘渺渺的炊烟中……

他的大哥古国藻和二哥古国秀,就是父亲荣归故里的这年带到的毛里求斯。

父亲古连祥和大多数漂洋过海谋求活路的山地农民一样,试图按自己的思维模式塑造他们的儿子。将他们带到海外,让他们接受正规的洋式教育,将他们培养成为有出息、有作为的华侨商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他的父亲本是踌躇满志地想将二个儿子带到国外后,送他们进洋学堂,接受正规的洋式教育,好好将他们培养成能干大事业的有用之材。结果却出人意料的悲惨和凄惶。父亲将二个儿子带到毛埠(毛里求斯简称——作者注)后不久,生意场上就遭遇了“滑铁卢”式的重创。由于一方面要照管生意,另一方面还要照顾二个尚没成人的儿子,本是在此之前稍有起色的小本生意,在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的商场,向着不好的方向滑落,就成为定局。

父亲再次沦为一无所有。生活注定要让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艰辛、悲惨和苦难的人生!

生意场上的重创,不仅使他父亲想让二个儿子上洋学堂的梦想化为泡影,而且最后连孩子们的温饱问题都难以为继了。直接造成他父亲命运跌入低谷的原因,起因于一个卢比之争。蓄意挑起事端的人,是当地的一个恶棍。他的父亲在这场完全是由对方挑衅而引起的争端中,不仅被这个恶棍打得鼻青脸肿,而且还狠狠敲了一竹杠,甚至差点被洋巡捕抓进了班房。发生这件事之际,正值新世纪之初的1912年(民国元年),时值风雨飘摇中的当朝政府正背负着巨额的赔款趔趄前行,腐败昏庸的当朝政府无力庇护自己的人民在国外不受凌辱。因而,新世纪的到来,新旧时代的更替,并没有给这个在自己的国家饱受贫穷、战乱、饥馑之苦,在海外受尽洋人欺凌的客家男人带来什么必然的转机。相反沉重的失望代替了原先的希望。更为使他父亲感到绝望的是,恰在此时,他的亲如兄弟的好友,他的主心骨阿佳在一次车祸中不幸身亡。阿佳的死,无异于给本已心力交瘁的父亲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亚陇店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凋零、萧条起来。最后因付不起店铺门面租金而将门店给退掉,挑起货郎担走街串户吆喝叫卖。在那条破烂不堪的贫民窟、名为瑟芬的小街,租住的一间小平房的屋顶,逢下雨就哗啦哗啦地漏雨,父亲也无心思去整修。带在身边的二个儿子一搞就被街上的恶少们无故地打得头破血流,父亲也无能力为被打的儿子们争回属于他们的尊严和公道。父亲每天风雨无阻地重复着做的事,就是挑上那个没有多少赚头的、装满妇人做女红所需的针头线脑、各式各样大小男女式扭扣、女孩儿们喜欢的蝴蝶发夹和缠头发的、颜色艳丽的各色丝绸带、剪刀等日常用品的高架的、沉甸甸的货郎担,在居住华人比较集中的大街小巷沿街吆喝“卖老牌子钢针唔。卖花蝴蝶发夹唔,卖各式扣子卡子唔……”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去,披着星星月亮归地沿街吆喝,赚回的钱还不够买回他们父子三人的一顿晚餐。常常父子仨人,就着白开水吃、花一个卢比就可买三个的、又黑又硬,吃起来砂子硌得牙生痛的劣质面包。二儿子国秀因小,常常吃着吃着就哭喊起来:“我想回家,我想阿妈,我想吃阿妈做的腌面(注:9)想吃阿妈炒的三月菜(注:10)……”通常,在儿子哭闹着想家的时候,同样想家的父亲也在无人处,掩面而泣。

这种如噩梦般的日子,同他们形影相随许多年,直到父亲在1916年第二次回国探亲之时,也不见有转机之走势。父亲这种颠沛流离在异国他乡,起早贪黑、苦挣苦扎地经营小本生意,也难以改变家庭经济上的拮据及捉襟见肘的状况、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将一直是这个男孩子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成长、生活的经济背景。这种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的经济背景,使他们兄弟姐妹们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苦难和人生的艰辛。

这个叫国威的男孩子的生命,就是他父亲在1916年(民国五年)第二次回国与妻子团聚时孕育的。然而,他出生的那一天,孕育了他生命的父亲却不在他母亲的身边。等父亲在南洋接到妻子托“水客”千里迢迢,带来“你媳妇在家给你产(注:11)了个男孩子”的口信时,小男孩儿在中国大陆梅县丙村镇的溪口村,已是长到了一岁零二个月了。小男孩在祖母和阿妈的教导下,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了。偶尔还会叫一声阿啵(爸)。

二    1917年

他出生的那一天,是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1月17日。乍暖还寒的天不是很晴朗。懒洋洋的太阳时隐时现地照耀着梅(嘉应)县丙村镇一个叫溪口的村子。远处如墨的山峦映衬在蓝天白云下显得是那样穹远而高深。和煦的风吹拂着南方亚热带葱翠的树木果林;吹拂着大地万物;吹拂着近处围着的那片茂密的香蕉树和屋后的大片甘蔗田等亚热带植物;也吹拂村中一个身怀六甲,说一口侬语话的俏丽的孕妇、正在晾晒的衣物和她那头黑亮且些微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吹拂着她那只有做母亲的女人才有的安泰、祥和的脸庞。但是,路人若是驻足稍微细细一看,在那张俏丽、祥和的脸庞上,不难察觉出一丝丝忧郁的神情。   

是的,表面上看上去很是安泰、祥和的妇人的心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忧虑和痛苦。她的痛苦、忧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今年是个大旱年,租种的土地里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不仅还不起租子,连自己和婆姆的吃饭都成了问题。加上她远在毛里求斯谋生的丈夫,托“水客”们半年或一载带回的信中说到的一些事情,总是那样让她黯然神伤——丈夫经营的亚陇店前景黯淡,丈夫说前年带去的两个孩子,还没上学。丈夫生意前景的黯淡,无疑连带着他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前景也变得非常不妙,不可确定起来。民国五年那年,他回国时,就将两个儿子带到了毛里求斯,准备送他们上洋学堂的。可是,至今一个也没能走进孩子们梦寐以求的洋人举办的学堂。如此下去,完全看不到丈夫有哪一天会有发迹的迹象。因此,她心中没一刻不在为远在非洲谋生的丈夫担忧着,为儿子们的前景忧愁着。  

近段时间,使她更是愁上眉头的是,丈夫古连祥已有好长时间没让“水客”捎带信回家了。她不知远在南洋的丈夫的亚陇店生意,经营得是否有了起色?她不知两个还没长成人的儿子,古国藻和古国秀跟在他们的父亲身边是否听话?老实巴交的丈夫是否已经有经济实力让他们走进向往已久的洋学堂?她更不知丈夫大前年为了开张那间亚陇小店借的高利贷还清了没有?“唉”。桂英想到这些愁心的事时,如往常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真是恨不能将自己撕裂成二半,一半留在国内伺候家婆和小儿,另一半漂洋过海飞到丈夫的身边,帮衬丈夫打理全家赖以为生的亚陇店,照料两个年幼无知时,就随了他们的父亲漂泊异乡的儿子。桂英一想到在异国他乡谋求生路的丈夫,至今依然过着窘迫的生活,心就如同被刀割般疼痛,……若不是这第四个孩子临盆在即,若不是孤寡的家婆无人照料,她是决意举债也要下南洋寻夫去的……她在边晾晒着衣物的时候,边七七八八地想着一些愁心的事儿,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唉叹地抹了一把泪,正要弯下笨拙的身子拿起盆中最后一件衣服往竹杆上晾晒时,一阵剧痛袭来。她禁不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差点就要蹲下身子。就在她要蹲下身子的时候,子宫内婴儿小腿小脚调皮的蹬踢提醒她:不能蹲下身子,不能。不能因自己一时的舒坦而影响腹中的胎儿。凭着她已生养了几个孩子的经验和掐指算过的预产期,她知道,腹中的孩子于近二天就要降临到人世了。“啊哟哟”,又一阵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在正屋厅堂缝补衣服的阿婆听到屋外媳妇的呻吟声,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衣服,边往在门前场地晾晒衣裳的媳妇身边走边急急地问:“桂英桂英,你么样了你么样了?”

“阿妈,我好像是要生了唔。肚子一阵赶一阵地疼得厉害唔。”

“那你还不快进屋去躺下呀。来来来,我扶你进屋去。”

“阿妈,我不用您扶,乘我还能支撑,您快去把隔壁湾的接生婆秦桃阿婆接来吧。去晚了,怕是来不及了。”桂英说着话时,感觉肚子的疼痛似减轻了些许,她就一只手撑着腰间,另一只手随着微弯下的身子向放在地上的木盆伸去,她想将盆中最后一件布衫晾到竹杆上去后再回屋子。

“你快进屋去躺下唔,衣服我来晾。”没等桂英的手伸到盆中,已走到她身边的阿妈就将她的手挡了回去,拿起盆中那件媳妇穿的、胳膊肘处补了补丁的深蓝色大襟粗布衣衫往竹杆子上晾,说。见阿妈将衣服拿去晾了,桂英就伸手去拿木盆,“你别拿别拿。”正在晾衣服的阿妈回头制止媳妇道:“到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拿重物了,待会我来拿。快进屋快进屋去躺下。” 阿妈说着话的当口,衣裳就晾好了。她一手去拿地上的木盆,一手禁不住又去扶眉头紧皱、脸庞苍白,依是在轻声呻吟着的媳妇。“阿妈您快去唔,别管我,我自己还能走。”桂英将阿妈伸过来的手挡了回去,执拗地说。

“好好好,我不扶你我不扶你。你不要我扶,自己可要小心点唔。千万别摔倒了啊。我这就去叫接生婆秦桃阿婆来。”阿妈说着的同时,慌慌张张地将拿起来的木盆,送进门窗、业已被风吹雨淋浸蚀得陈旧得不成样子的横屋(注:12)那间窄小的、放杂物的房间。“我去了唔,你可要小心哩。”临出门,阿妈依是不放心地叮嘱腆着大肚子的媳妇。说完,心急火燎地颠颠往住在距溪口村有好几里地远的溪流村秦桃阿婆家一路小跑。“唉,飞眉那丫头大前年不送人做童养媳,这会儿是能帮得上忙了哦。”一路小跑的阿婆,叹息着低声自语。

“阿妈,您别急哦,路上小心点唔……唔哟哟……好痛好痛哦……”望着刚走出门,就急匆匆向村外一路小跑的阿妈的背影,痛得惨白的脸颊已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的桂英叮嘱。话还没说完哩,肚子又是一阵疼痛,她不敢再耽搁了,就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后腰,艰难地向光线并不充足也不宽敞的卧屋走去。

桂英进屋没过多久,“哇”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传了出来。传进了莽莽群山,传进了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林的深处,传进了客家男儿远走他乡漂洋过海的必经要道——韩江河,更是传到了远在非洲苦苦经营小本生意的阿爸的耳中——这是一个新的生命,向孕育他生命的父母,向人类,发出的第一声问候和报到声。当然,这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也为这个刚出世的婴儿人生之路,拉开了沉重漫长的序幕。

等阿婆和面容布满皱纹的接生婆秦桃阿婆一路紧赶慢赶小跑着,由东溪湖村气喘嘘嘘赶到家中时,已过晌午时分。此时,身子半靠在床头的桂英显得极其疲惫、虚弱。原本缺乏营养的脸色更显惨白。疲乏的她正在用早已准备好的一条老旧的、很柔软的土黄色旧布巾,给小脚小手乱踢乱抓、哇哇哭着的孩子擦拭着身上的血水。

做事一向泼辣麻利,说话声音洪亮如钟的秦桃阿婆一走进光线暗淡、窄小的房间,看见桂英正在给脐带还没剪断的婴儿擦拭血身,就呵呵地笑着说:“哈哈哈,俗话说,女人产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你倒好,产孩子就像鸡产蛋一样溜爽麻溜,一点也不费劲。我还没来哩,你就产了。这附近湾子里的女人们产孩子时都像你这样溜爽,我这接生婆可就没得糖水喝、没得事干了罗。”秦桃阿婆说笑着风趣话时,手也没空闲着,她是边说着话儿边就麻利地将还连着母子的脐带给剪了,将带来的自制中药膏贴在孩子鲜嫩的肚气眼儿上后,就拈起身上血水没擦拭干净的婴儿的右腿,望一眼婴儿的胯挡,指着婴儿胯间的小鸡鸡,笑逐颜开地冲着桂英和阿妈说:“哟哟,恭喜恭喜,又是一个腰缠一根布腰带,就能走四方的客家汉子嗫。”半躺在床上的桂英,有气无力地望了一眼被秦桃阿婆一把提起的新生婴儿,又望了一眼秦桃阿婆,半是喜半是忧地说:“是哟是哟,又是一个腰缠一根布带就能漂洋过海走四方的男孩儿哟。唉,谁又知漂洋过海远走他乡谋生的客家男人的心酸和苦衷啊,谁又知我们这些留在家中独守空房的女人的担惊受怕和伤愁唔。就说带着二个孩子在毛里求斯谋生的孩子他阿爸吧,已有好长时间没有音信让水客捎回来了。也不知他阿爸和二个孩子在毛里求斯那边过得好不好,生意经营得怎么样了。”桂英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桂英在说着这些话时,心中其实隐藏着另外的一种忧虑,她忧虑丈夫会抛弃她和孩子们,在外找蕃婆(注:13)。她的这种担忧,是不好示人的,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是在心中闷闷地怄。

“阿英啦,这个时候你就不要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了唔。生了儿子本是件高兴的事儿,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伤起心来了哩。坐月子的人,可不要想一些不高兴的事唔,更不能动不动就流眼泪,这样容易落下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疾病唔。”秦桃阿婆边用小旧薄棉被包裹一刻也没停止哭声的婴儿,边劝慰年轻的产妇桂英。

就在秦桃阿婆喋喋不休地劝慰刚生了孩子就说起伤心事儿的桂英时,中途抽身到灶间去忙活的阿妈已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酒,端进了光线黯淡的房间,说:“来来来,秦阿婆,快乘热吃下。”说着话儿时,就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醪糟酒递给秦阿婆。“先给月姆子吃。先给月姆子吃。”秦桃阿婆推让道。“您先吃您先吃。有月姆子吃的。”“啧啧啧,您太客气了太客气唔。”“劳累您半天,没什么好招待的,煮碗醪糟酒您喝喝,您还说我客气,说得我的脸都没处搁了唔。”阿妈说着话时,就已车身到灶屋将另一碗热腾腾的炒鸡酒(注:14)端了来。阿妈将碗放在齐床头放着的、齐腰高的、人稍稍一碰就一摇三晃的老旧的三屉长条木桌上后,就弯腰去扶躺在床上的媳妇,说:“阿英,来,起来,吃碗炒鸡酒,补补元气。”“阿妈,我不想吃。”“不吃哪那能行。快快,快起来乘热吃了。”“我真的不想吃。阿妈。我好累,就想困觉。”虚弱、疲乏的桂英说。“不行不行,吃了再睡。”阿妈执意地说。

“咳……咳…咳。不吃怎…怎么行呢?吃了再睡吃了再睡。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肚子空了一大截,就是要多吃。不吃奶水是发不来的唔。你不晓得唔,我生我那三丫头的时候,一顿吃了多少东西,说出来怕是要吓死你。一只三斤多重的大公鸡做的炒鸡酒,我一顿就吃完了。感觉肚子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咳咳咳。”喝了一口糖水的秦阿婆因急于说话,差点噎着了,她连连咳嗽着说。

嘴中没有一丝味觉的桂英,奈何不了阿妈和秦桃阿婆的左劝右说,就随了阿妈的扶持坐了起来,将虚弱不堪的身子靠在床头,接过阿妈递过来的碗,如嚼蜡般慢慢吃着碗中的食物。

“哦哦,让我来抱抱我的小孙孙罗。”阿妈将碗递给桂英后,就乐喝喝地去抱躺在桂英身边襁褓中、紧闭双目,哇哇哭闹不休的婴儿。抱起在襁褓中哇哇哭闹的孙子,阿婆布满绉纹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禁不住心中的喜悦,她将缺血的嘴唇在婴儿粉嘟嘟的嫩脸上轻轻地亲了又亲。是自语又像是对不谐世事的婴儿如是说:“我古家又添丁进口了唔,我古家人丁兴旺唔。我古家又多了个能走南闯北谋生,漂洋过海求发达、日后能光宗耀祖的客家汉子唔。”

这个在襁褓中哇哇哭闹着的小客家汉子,这个刚出生就被祖母寄予无限希望的小客家汉子,这个出生时,父亲正在南洋为了还清债务而愁苦地挑着货郎担行走在毛里求斯,一个叫土埠的小城的大街小巷的风风雨雨中的小客家汉子,在古家排行老四,名国威。他有二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古国藻,二哥古国秀早在1910年随父去了南洋,姐姐古飞媚在8岁的时候,就卖给了一姓黄的还算殷实的人家做了童养媳。他的名字——国威。国威,是在毛里求斯苦苦经营小本生意,经常会为一个卢比同洋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在国外偿尽国不强民受欺侮之苦的父亲古连祥,去年为了节省路费将带在身边的二个孩子委托给阿继照看,自己只身一人回国探望老母和妻子之时,临走前一夜同难舍难分的妻子桂英商量好了的名字。父亲和母亲商量着给还未出世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子,显然是对他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他来到人世间,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屋外不远处的池塘边,洗衣的妇人用木杵棰打衣服时发出的“嘭嘭砰砰”的声音。还有由屋外时断时续飘进屋子来的山歌:送郎送到渡船头/脚踏渡船浮对浮/哪有利刀能割水/哪有利刀能割愁/送郎送到湘子桥/桥下流水白漂漂/阿哥搭船顺水去/妹子心肝随水漂/送郎送到大河唇/手揽包袱泪纷纷/包袱连人船载走/两眼睁睁头发昏/送郎送到火船头/满江河水向东流/一对鸳鸯少一只/一只孤单水上浮……

——待续


2010-5-2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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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6  



2010-5-2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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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长羊习习

#7  

期待着续~~~~


2010-5-4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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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非常感谢山豆凡、弓长羊习习赏读并顶贴!


2010-5-5 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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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三. 离别那夜的长谈

他的父亲和母亲长谈的那夜,是1916年5月中旬某一天的夜晚。这个夜晚对于即将分别的古连祥和王桂英夫妇,真是个不眠之夜,难熬之夜。眼睛哭得红肿的妻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边给丈夫收拾明天上路回毛里求斯的行囊,边柔声软语地对在一旁低头抽闷烟的丈夫说:“我感觉好像又有了哩。”“有了?有了什么呀?”丈夫抬起头,满脸木然地望着妻子问。“你真是个木瓜哟,你回家快二个月了吧,我还能有什么哩。有身孕了呗。”“真的呀?你真的又有喜了呀?”脸相一直沉重的丈夫的脸上,听妻子说有了身孕,终是露出了一点点喜色,声音也提得比原先高了一点,问。“嘘,小声点,小心让阿妈听见了。”“听见了怕么事呀,有了身孕本是好事么。怕什么呀。阿妈晓得了,也一定会高兴唔。” 在海外拚搏奋斗多年,也没发迹迹象的丈夫,听说妻子又有了身孕,郁闷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好久好久没有过的喜悦。

“唉,有了身孕是倒是好事。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富贵人家,那当然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可是放在我们这些穷家小户的家庭,放在旧债没还清,新债台又筑起的家庭,添丁进口就不是那么好的事哟……”“你呀你,你总是说一些丧气的话。我们穷家小户咋样啊?难道就连养活自己的孩子的能力也没有啊。”刚刚有点喜悦之色的丈夫听妻子这样一说,愁绪又上心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妻子见刚露出一点喜气之色的丈夫眉头又紧锁起来,连忙解释道:“我怎会说孩子他爸你养活不了我们的孩子哩。我知道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会拚命在外赚钱,你会拚命在外……”说到这儿,她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她太知道老实巴交又没甚文化的丈夫在外谋生的艰难困苦了,她太知道客家男人在异国他乡谋生的心酸和凄苦历程。为了减轻丈夫的精神和经济负担,她打心眼里不想要刚刚怀上身的这个孩子。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 “哪那儿成。”妻子的话没说完,就被古连祥打断。他脸露不悦之色,说:“孩子他阿妈,这样的话,你是怎样说得出来的呀。孩子既然来了,我们就没有不要的道理。”“不是我不想要我的骨肉,而是国藻、国秀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让他们上学,这样下去会耽搁他们一辈子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这孩子,你这次回毛里求斯后,钱呐,就可以少寄点回家,省下的钱让二个孩子上学。”妻子力图想说服古连祥。“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我到毛里求斯后,是会想办法让二个孩子上学的。你在家安心将我们的孩子生养下来,等我在那边赚了些钱,买下一间或二间房子后,我是会回家来将你们和阿妈都接出去的,不再让你们在家受苦受穷了。你就耐心地等待着吧,这一天的日子迟早会到来的。”“你既然这样坚决地要这孩子,那我就听你的,将孩子生养下来。我悉心愁的是,在毛埠的那二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上学,难道让他们以后在国外也如你一样,被人呼来唤去地干粗活,或在风里来雨里去地做一点没有多少利润的小本生意?那古家何时有个出头之日啊……”妻子将亲手缝制的、让丈夫带给儿子国藻和国秀他们的深蓝粗布衣裳清好,往敞开箱盖放在床上的那只柳条箱子里面放时,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他阿妈,这些事你就不用愁了,你愁也没有用啊。我……我是这样想的,这次我回毛埠后,先到仁和馆(注:15)去看看,同会馆馆长聊聊,看他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些商家认识认识,要是有合适的商家,我是想同那些商家们合股做一些赚头大点的买卖。我的愿望要是能实现,要不了三二年,我就能将你们娘儿们接出去,不说让你们想尽荣华富贵,至少也可以让你们生活无忧了。” 坐在小靠背竹椅上的丈夫的身影,被摇曳的煤油灯灯光拉得老长老长地投在老土墙壁上,他深深地吸了口自制的旱烟,双眼眯缝着瞄瞧着给他收拾行李的妻子,对未来充满憧憬地说。“唉,你的愿望好是好哦,可是我们旧债没还清新债又添,那还有钱去参股做生意呀?这次你回毛埠的路费全是借的高利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你回毛埠后,还是好好打理你的小本生意,一步步走稳实些为好。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在经济上可不能有半点的闪失。我劝你呀,不要异想天开地想着同人合伙做大买卖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点本份生意算了,赚点钱,早点寄回来,将李家的高利贷给还了。李家的高利贷,可不是我们这种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泄药的穷家小户的人家能长期借得起的。”妻子长长地唉叹一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背后的丈夫,道。

“这……”丈夫低垂下头,不敢看妻子那双俊秀、满是哀愁的眼睛。

通情理,善解人意的妻子桂英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让人愁心的事了。明早,约你一块回毛里求斯的岭上村的阿果是到我们家来,还是直接去松口的火船码头等你。”“他不来我家,我们约好明天午时在松口火船码头见。”
“明儿你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你甚时才能回来。走前,给腹中的孩子取个名吧。”桂英说这话时,声音不是很大。说完,低垂下头,脸一阵绯红。

脸相一向沉重,讷于言表的古连祥低头思衬片刻,慢吞吞地道:“要是男孩子哩,就叫他国威,要是女孩子哩就叫健眉吧。”

“阿英啊,你真是不晓得心疼自己的男人。你男人明儿就要走了,在路上要颠簸好多时日,你还不让他困觉唔。叽叽咕咕地,哪有那么多话讲啊。”丈夫的话音刚落,阿妈就敲着房门喊着阿英说。“哎,阿妈,我们这就睡这就睡。”桂英答着话时,就将放在床上的那口装满儿子们和丈夫衣物的藤条箱子搬到搁在床对面的木柜子上。尔后车转身,伸平手掌,将稍微有些皱了的土布床单抹了抹平,扭过头来望着还坐在竹椅上似是没有睡意的丈夫,小声说:“睡吧睡吧。你再不睡,阿妈就要来骂我唔。”说完,到灶间将用草纸包好,装在粗布布袋中、下午烙好的一叠烙饼和蒸好的荞麦馍拈到了房间,放在柳条箱上后,才上床躺下。

是鸡叫头遍的时候,这对分别在即的年轻夫妻,虽是已躺在了床上,但他们谁也没有丝毫的睡意。丈夫双手十指交叉地扣在一起,托着头仰卧着,在黑暗中,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破旧的蚊帐顶,想着一幕幕一桩桩心酸的往事,想着自己当年同众多客家男人一起被“水客”如同“卖猪仔”一样带往南洋的旅途中受尽颠簸之苦、受尽“水客”盘剥之苦的经历,想着初到毛里求斯时一次次被人转卖的屈辱;想着因无钱租房住而露宿街头受尽路人的唾弃和鄙夷的欺凌,想着漂洋过海至今已有数载,在外数载的时间里,苦没比别人少吃,累没比别人少受,泪水、汗水没比别人少流,屈辱没比别人少受,可是到头来,除了债台高筑外,依然一无所有的现状,有了深重的内疚。他深感对不起老母和妻儿,由于自己的无能,使他们跟着自己受苦受穷。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老母和妻儿过上好的生活。他实在厌倦了在外漂泊的孤苦生活。若不是二个儿子没有带回,若不是上次去南洋时借钱做盘缠的欠债还没有还清,这次回来,他真是不想再回毛里求斯去了。他实在不想去过那种受洋人欺凌受富人奴役的穷苦生活了。他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他预感到自己这次回毛埠后,以后很难再回了。想到此,歉疚和永别之感油然而生,泪水无声地在这个在海外吃尽千辛万苦历,始终也没有寻找到发迹之道的客家男人的脸颊上流淌。身子禁不住地抽蓄了一下……侧卧在丈夫身边、同样没有睡意、同样有着离别伤愁堵在心头的妻子,感觉躺在身边半天没做声的丈夫古连祥有些异样,就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小声问:“阿连,睡着了没?你怎么像是在发抖啊。是不是病了啊?”说着时,右胳膊肘撑着身子。将左手搭在丈夫的头上,又摸了一下。“……”黑暗处没有回音。过了片刻,因想起伤心往事,也因与妻儿老小分别在即的难舍之情差点就要使他失声痛哭的古连祥,控制了一下情绪方才说:“没什么,刚才我是打了个寒噤。”“好好的,怎么就打起了寒噤哩,是不是刚才受凉了?”“可能是吧,不要紧的。睡一觉就会好的。”丈夫说。“你没病就好。那就睡吧,你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妻子说着话的声时小得几乎是在耳语。慢慢地,劳累了一天的妻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黎明,天还没大亮哩,溪口村村头古连祥家那盏没熄多会儿的昏暗的煤油灯又亮了。起床麻利梳洗毕的桂英,撑灯到灶间给即将出远门的丈夫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腌面,一碗粉肠汤,待她将热乎乎的腌面和粉肠汤端到正屋那张油漆驳脱落得不成样子的小方桌上时,已穿戴好,漱洗完毕的丈夫已将柳条箱由房间提到了正堂屋,放在方桌旁边后,在长条木板凳上坐下后,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吃妻子桂英为他做的这顿早饭。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他们的话像是老早就讲完了,或者说,此时,他们谁也不敢开口讲话,只要谁第一个开口讲话,谁的泪水准会夺眶而出。其实,看似平静的桂英的泪水早已在默默地流了,在心中已流成了一条河……

心中的别离愁、思儿泪流成河,脸庞也挂着想掩也掩饰不住的哀愁的桂英,将丈夫古连祥送到渡口边时,天已是快大亮了。拾级而下的渡口岸边的、那块不大的斜坡场地,已有好些人站在那儿等船。这些人当中,有的是手挽着盛有木薯片、蕃薯干、地瓜、米蕉等农作物菜篮子的妇人,还有一个牵着一头“嗷嗷”叫唤的猪仔和一个牵着一只“咩儿咩儿”叫的羊儿的庄稼汉子,有个穿戴得还算体面的阿婆,脚边放着一筐鸡蛋和几只“咯咯”叫唤着的鸡还有一坛子自酿的米酒,满脸喜悦地同她身边的一妇人小声戚戚地说:“涯那结婚好些年的女儿,终于给程家生了一个胖小子唔,这真是菩萨保佑唔……”。有个认识桂英的妇人,仰头望着拾级而下的桂英和她男人,大声问:“阿英阿英,看你和你男人提着大箱小袋的,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是不是送你男人下南洋去啊?”“是唔,阿嫂。你赶圩(注:16)去呀?”桂英答。“你男人这次由南洋回来,肯定给你带回不少钱,带回不少洋货吧。他几时接你去南洋享清福去哩。同你男人那年一起到南洋去的白渡村的李莱旺,大前年就将他家妻儿老小都接走了唔。人家在南洋已是阔太太了咯,幸福着唔。”那快人快语的妇人,连珠泡似地又说。站她旁边的、看上去像是刚结婚不久的新嫁娘,伸手将她的衣角扯了扯,小声制止:“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样说,让别人多难受。”“……”果然,同丈夫一起,已经拾级而下走至等船的人群中的桂英显得很是尴尬,嘴唇虽嚅了嚅,但不知如何答。“呜……呜……呜”由梅县开往松口的火船(注:17),鸣着悠扬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地驶了过来,缓缓停泊在了渡口的岸边。上上下下乘客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算是解了她的窘境。冲断了她和那妇人的谈话。等下船的人下完后,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古连祥,头都没抬一抬地低着头,半侧着身子向妻子挥了挥手,依是一句话也没说,就一手拈起柳条箱子,一手提起装有在路上吃的烙饼和馍馍等食物的布袋子,随了煦煦攘攘的乘客走上窄窄的、摇摇晃晃的跳板,而后走进嘈杂、低矮的火船舱内。桂英惆怅地望着由早上起床后,至现在一言不发的丈夫向火船舱内走去的清瘦且微驼的背影,心中一阵发酸,泪禁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她撩起粗布衣襟,擦了把泪,说:“你到南洋后,一定要早点托‘水客’们给家中带个报平安的信回。免得我和阿妈在家担心。”声音有些嘶哑。

“哎,我晓得的。我一到南洋就会托水客带信给你们的。家中的事就拜托你了唔。”丈夫古连祥的话还没说完哩,火船就拉响了启航的笛声。

火船渐行渐远……

这正是: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各一方……他们在丙村渡口挥手这一别,就是六年之久后的1923年,才得以在毛里求斯的路易港重逢。

1923年冬季的有一天,幼稚的古国威随母亲踏上毛里求斯那片陌生而并不富饶的土地,与从未见面的父兄相见时的心情,既兴奋又局促不安。

古连祥在毛里求斯人头攒动的路易港,接到在驳艇(注:18)上坐了一个多月才抵达港口的妻儿时,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小儿子,古国威就已经长到六岁多了。六岁的他,在异国他乡的港口,见到前来接他和母亲的、这个陌生的、身穿毛蓝粗布长衫,足穿平底布鞋的、中等瘦个子的男人时,一双深凹、机灵的眼睛警觉、戒备地瞄瞧着他,紧紧牵着母亲的小手,一刻也不肯松开。一副完全拒绝投进已经躬下身子,伸出双手,敞怀要来抱起他的父亲的样子。而他的阿妈,看着前来接他们母子俩的丈夫比6年前苍老了许多,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鼻子竟然发酸,眼睛也湿润了,泪随之滚滚而下……她将紧紧拽着她手、局促、怯懦、陌生地望着他父亲的儿子,往已经蹲下身子的丈夫的怀中推,说:“阿威,叫,快叫你阿爸。”
古连祥将瘦弱、怯生生的儿子抱起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被他抱起来的儿子古国威,却将身子僵硬地向后仰着、将头扭到了一边,就是不叫“阿爸”。

当然,如果不是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这对在异国首都繁华的港口相聚却无言的父子的见面时间,会再往后延续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的。

——待续


2010-5-5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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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第二章    颠沛流离的童年

1923年,古国威的小手被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拽着,在人来煦攘,热闹非凡的松口镇火船码头,第一次坐上堆满货物的大驳艇,踏上远度重洋去寻父的前夕,家中发生了一件让他从此永远失去阿婆的悲惨事情——阿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猝死在那张阿婆睡了几十年的、破旧的木板床上。

阿婆死后不久,阿妈就七拚八凑地借了些盘缠,带着幼小的小儿下南洋——寻夫。

一   背景离乡为寻夫

1923年10月的一天,他被母亲时而牵着小手时而抱在怀中,走了一天的山路到松口的火船码头乘火轮船远度重洋去南洋时,只有六岁。他依稀记得,一路上阿妈的泪好像没有干过。他那个时候,不太明白马上就要同阿爸他们相聚的阿妈为什么要哭。他还依稀记得,当他看着阿妈流泪时,他的心中也没怎么难过,而是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好奇。就要看到火船码头了,就要看到大轮船了,就要见到阿爸了,就要见到阿哥了,就要到很远很远的非洲去了,就要看到大海了……等等,这一切的一切,足以构成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儿童兴奋、好奇不已的理由。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当年被水客带到南洋,他与母亲背井离乡千里万里去寻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他更不知道,当他和阿妈踏上寻父之路时,阿妈的阿妈、他的外婆正处在病危之中;他也不知道,其实他同母亲走上的这条寻父之路,前景并不十分光明,更不美好,甚而是黯然的……生活的千辛万苦和磨难,在他们踏上离开家园的那一刻起,就隐匿在他们不知的地方,随时准备出来侵扰他们、磨砺他们,锻打他们的意志。

但是,这一天,幼小的他和母亲还是在路上充满期冀、充满好奇地往前走着。如所有不可预见自己前面的路是坎坷或是平坦的人一样,匆匆忙忙往前赶着路。以为前面等着他们去到达的,是一盏明亮的灯,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是比现实生活要好许多的彼岸和港湾……然而命运的乖舛,生活的不测,往往总是会把人们对生活的期冀砸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在一天的路途中,偶尔地,在他那颗幼稚的心灵中,也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会想起死去的阿婆。每每想起再也见不到阿婆时,他的心中就会很难过。几次差点就要难过得掉泪了。可是很快地,这种难过,就会被一路的风景和要去松口火船码头乘船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好奇心和兴奋所替代。在他兴奋的时候,他会望着天上飞的鸟儿问:阿妈,我们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鸟儿,飞到阿爸阿哥他们那儿去哩?那该有多快呀。过一会儿,他又会说:阿妈,我要是一只大鸟该有多好,你就可以骑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展开翅膀飞翔把你带到阿爸的身边……说着,他还伸出双手,做出像鸟儿一样飞翔的动作。可爱极了。

路上,阿妈不很伤悲的时候,就会对幼小的他说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话。阿妈说:儿唔,若不是你阿婆猝死,若不是南洋你的阿爸阿哥他们没有人照料,我断然是不会带你去南洋那种鬼地方的。听说那儿的人野蛮得很,对华人更是野蛮。这么多年到那儿去的客家人,没有几个发迹了的,拚死拚活地干一辈子,还是一个穷光蛋,有的把命都搭进去了客死他乡……一路上,阿妈还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许多他听不懂的话。阿妈将幼小的儿子,当作大人一样地对他倾诉着心中的忧伤。
在阿妈说到阿婆时,幼小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阿婆猝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些事情。

二   深夜他被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吵醒

阿婆猝死的时候,是个漆黑一团的夜晚。

那天深夜,睡梦中的他,被一阵嘈杂又夹杂着压抑的嘤嘤哭泣声吵醒。醒后,他先是用小手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而后又于黑暗中伸手去摸阿妈睡的那边,见阿妈睡觉的那边是空的,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不知每夜搂着他睡觉的阿妈此时为何不在床上,不在他的身边。“阿妈。”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没人应。“阿妈。”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阿妈、阿婆,我怕我怕。”他望着漆黑一团的空间,大声地喊。鼻子抽了抽,嘴巴瘪了又瘪,稚气的声音中有了哭腔。尽管他已经快要被吓得哭出声来,尽管平日阿妈在这个时候总是会在他身边搂着他睡觉,可是今天的此时,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除了回荡着他带有哭腔的、胆怯的喊声外,依然听不到阿妈的应答声。他终是被吓得在黑暗中大声哭了起来。他哭着喊着:“阿妈阿婆”时,赤脚哧溜下了床。他要去找阿婆,他要去找阿妈。幼稚的他,不知道总是陪着他、搂着他睡觉的阿妈,今晚这么晚,或明天这么早就去了哪里。他更不知他的家中正在发生一件会让他悲痛万分,同时也会彻底改变他和阿妈生活轨迹的事情——爱他如心肝宝贝,白天还带着他到地里去锄过草的阿婆突发急病,此时正处在命悬一线的垂危之中。他要找的阿妈正在阿婆的病榻前,守望着已有好几个时辰不省人事的阿婆暗自落泪,嘤嘤哭泣多时。

阿婆的病床前,除了伤心落泪的阿妈外,还有被阿妈请来的涔郎中和闻讯赶来的自家的大伯大妈和阿叔阿婶们。他们都垂手低头地伫立在阿婆的病榻前,小声地嘁嘁喁喁地说着什么悲戚的话。他们的脸庞都是那样悲痛而凝重,他们的神情是那样的哀伤而忧愁。昏暗飘渺的小豆油灯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拉细,飘飘渺渺、歪歪斜斜地投到了那壁陈旧的、千苍百孔的老土墙上。

坐在床沿边给阿婆把脉的涔郎中,将把过脉的阿婆枯瘦的手放回薄棉被后,缓缓站起身子,摇摇头,望了一眼蹲在床边小声嘤嘤抽泣的桂英,而后又望了望站在病榻前的叔叔伯伯们,声音极小地说:“准备后事吧。”小男孩国威,就是涔郎中在说“准备后事吧”的时候,哭着走进阿婆的卧房。

涔郎中说“准备后事吧”的声音虽小,但在伤心暗泣的桂英却听得真切。涔郎中的话音刚落,桂英就再也克制不住地放声哀哭起来。见阿妈在伤心地哀哭,一点也不知家中正在发生什么事儿的他,本是伤心的他,也扑进阿妈的怀中,放开喉咙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母子俩一长一短的哀哭声混合在一起,在昏暗、狭窄的屋子中盘旋,使得这个原本贫寒、穷困家庭的悲惨、哀伤的气氛更加地凝重。几个年长的阿婶们在劝说哀哭的桂英时,也跟着掉下了心酸、同情的泪。几个伯伯叔叔们,唉声叹气地商量着为老人如何办理出殡的后事。这个黑暗的夜晚,远在南洋谋生的古连祥并不宽敞的梅县溪口村的家中,被哀伤、悲痛的气氛笼罩得严严实实。

“是不是要托水客给阿祥报个信唔?”长满一脸络腮胡子的心泰阿伯,站在飘渺、昏暗的灯光下,小声地问。“是唔,是该给他报个信唔。”不知是哪个声音沙哑的阿婶插了一句。

遇事历来很有主见,也很果断的观润阿叔说:“按习俗,是要通知阿祥回来同阿婆见最后一面。可是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路途这么遥远,如何通知得到。等他接到报丧的信时,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他就是变成鸟儿飞回来,怕也是赶不及了。何不如不让他晓得算了,免得让他在外为不能给阿婆送终而伤心、难过。”

“那也是唔,我们就帮着他媳妇将阿婆的后事给办了吧。阿祥在家时,对我们各个的家庭,也没少帮助过。现在他们家有难了,我们这些叔伯兄弟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唔。”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性情也很仗义耿直的亚莱阿伯说。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还是同往常一样,一家有难大家支援。有钱的人家就多出点钱,没钱的人家就多出点力。”稍许,他又补充说。“行唔行唔。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们没意见。”几个婶婶、伯伯、叔叔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大家意见一致后,就商量着如何将阿婆的丧事办得尽可能的体面一些,周到一些。“我看啦,‘走七’、‘七七’、‘四七’、‘做七’、‘圆七(注:19即七七。为大七,一般中上家庭,常备牲醴果品等延僧诵经,仪式如同临丧“做斋”——作者注))’这些我们客家人的丧葬习俗一样也不能少地给阿婆做完。让阿婆走得安心,让阿祥在外放心。”末了,还是亚莱阿伯说。“那是那是。那是一样也不能少地样样做到堂(位)唔。”在场的叔叔伯伯婶婶们不约而同地应答。接下来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出钱置筵席”;

“我出钱做老人的上六下四(注:20)的寿衣”;

“我出钱做寿棺”;

“我们家没有钱,就多跑些路,到阿婆外祖母舅家及各个亲戚家报丧。在门前和村附近的路口贴出讣告。”正在大家说得热烈的时候,阿婆一直紧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了,但目光是混浊而了无生机的。
“阿嫂”
“阿妈”
“阿婆。”

“弟妹你终于醒来了。可把我们吓死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见阿婆睁开了双眼,都以为她会好起来了,一下子全涌到床前。高兴地叫着她、喊着她。阿婆似是听见了大家的喊声,艰难地睁开眼后,努力地望着房门外,将枯槁的手抬了抬,好像要指一个方向,喉咙间也发出了“唔唔唔”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话。可是,待哭得伤心的桂英擦了把泪,匍下身子伸头将耳朵贴在她嘴边时,“唉”只听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刚睁开的双眼,就攸地又闭上了。刚抬了抬的手,也无力地落在了床沿边儿。阿婆双眼闭上后,双眼的眼角边无声地流下了混浊的泪……

“阿妈,你醒醒,你醒醒看看我是谁唔。阿妈……”见阿妈又闭上了双眼,儿媳桂英凄厉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在了阿婆的身上,摇着阿婆枯瘦的身子,悲怆地说。

“阿婆阿婆阿婆你睁开眼唔。”幼小的国威见阿妈扑在阿婆身上呼叫,也伸出小手拉着阿婆的手直摇晃着叫个不停。
阿婆再次闭上眼时,还没离开的涔郎中,走至床前,躬下身子,再次把了把阿婆的脉后,摇了摇头,悲戚地说:“发丧吧。”涔郎中的话音刚落,桂英就匍伏下身子,抱着阿婆的身子嚎啕起来:“阿妈唔,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唔,您这一走,可叫我如何向阿祥交待唔……”见阿妈扑在阿婆的身上哭,小国威也扑了上去,哭着叫着“阿婆阿婆你醒醒。”可是,已经断了气的阿婆任儿媳桂英和孙子国威怎样悲天怆地地哭喊,她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阿婆临终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阿婆辞世的这年,是1927年。享年65岁。
给阿婆摆孝堂时,观润叔回自家屋去拿下一匹上好的白布,挂在阿婆的遗体前。香桌,灵位牌在大家的忙活下也很快在正厅堂摆好了

一生勤劳、慈爱、也算健康的阿婆走得极是猝然,猝然得没有给她疼爱的孙子留下半句遗言。阿婆的猝死,给幼小的他的心灵,造成的阴影是无以抹去的。阿婆去世好长一段时间,幼小的他,总是在梦中,见到阿婆如往常一样带着他上山砍柴或下地锄草或给他洗澡。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又同阿婆上山去砍柴。在砍柴回家的途中歇息时,阿婆像变戏法一样,由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裹,那里面装着阿婆头天晚上,特意为他准备好的一只煮熟的鸡蛋和一块荞麦饼。阿婆慈祥地看着他吃鸡蛋和荞麦饼的时候,还撩起衣襟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儿。他幸福极了。当他想将头依偎进阿婆的怀中撒撒娇时,阿婆却突然不见了。他吓得一家伙弹跳起来,大哭不止。边哭边喊:阿婆阿婆您回来您回来,阿威要您回来……他被母亲摇醒时,泪水四溢,抽泣不已。他抽咽着对阿妈说:“阿妈阿妈,我又梦见阿婆了。我梦见她带着我到山上砍柴,她还给我鸡蛋吃,给我擦汗了。”见他这样说,阿妈心中也是一阵心酸。唉叹不已。

阿妈举债带他漂洋过海下南洋时,是在自家的伯伯叔叔们的帮助下,请了鼓乐、道师为阿婆举行祭奠,焚化灵屋(注:21纸扎的灵屋),做了“圆七”之后的下个月最后的几天。   

阿婆的墓碑是村子里远近有名的石匠阿富刻的。阿富在阿婆的墓碑上刻着:“XX孺人之墓”。“孺人”本是古代对七品以上官员的母亲和诰命夫人的尊称,而客家人对卒后客家妇女的这一称号,源于南宋。据传,南宋末代皇帝赵昺在水路被元兵追赶,危难关头,岸上突然走来一队打柴的客家妇女,她们个个手提镰刀,肩扛竹扁担,元兵以为是宋的援兵,仓皇而逃。皇帝见元兵溃退,大喜。为了报答客家妇女的救命之恩,封卒死的客家妇女为“孺人”。

母亲临走前的头一天,牵着六岁的小儿阿威,提着供品到阿婆的坟前去作了最后的祭祀。母亲跪在阿婆的坟前默哀之时,细叨:阿妈,三年之后,我们一定会回来,按客家人的遗俗为您举行风风光光的二次安葬(注:22)到那时,您的儿孙们都会回来看您的。

注22:
客家人在长期辗转迁徙过程中,眷恋祖先。为了不至于使祖先和亲人的骸骨遗落他乡,常常会在迁徙的过程中,把先祖和已故亲人的骨骸带在身旁,一起迁到新居住的地方再行安葬。这一习俗一直沿袭至今,成为客家人独特的丧葬仪式——二次葬。即亲属逝世后,先用棺木埋葬,三年后取出骸骨装入陶罐中,重新建坟立碑。

——待续


2010-5-5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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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11  

没有要拍你的马屁,但想说一句,的确写得很好。清而不躁。这么有价值的纪实文学,应该翻译成英语或其他语种,让更多人看见。虽然客家是华人里的一部分,但多少也是整个民族的略影。


2010-5-5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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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2  

这恐怕是第一部描写客家人的长篇文学作品吧。如果将来要出版,为什么先登在伊甸?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0-5-5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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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山豆凡 at 2010-5-5 02:16 PM:
没有要拍你的马屁,但想说一句,的确写得很好。清而不躁。这么有价值的纪实文学,应该翻译成英语或其他语种,让更多人看见。虽然客家是华人里的一部分,但多少也是整个民族的略影。

非常感谢山豆凡的赞赏!说实在的,客家人虽是一个庞大的族系,但是据我阅读范围所知,还没有一部象样的文字纪录这个坚韧、团聚、勤劳的族系。如果你有时间或愿意,我当然想请你将其翻译为英语或其他语种。当然,若是没时间,千万不能勉强。


2010-5-5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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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10-5-5 02:25 PM:
这恐怕是第一部描写客家人的长篇文学作品吧。如果将来要出版,为什么先登在伊甸?

是啊,章凝,据我在创作这篇纪实文学之时,查阅大量资料所知,还没有一篇象样的文字纪录客家人的历史。这篇纪实文学肯定是要出版的,先在伊甸登载应该与正式出版没有什么冲突吧,我想。不过,你的提醒也是对的,什么时候我问问出版界的朋友,作品在网络中登载后,对纸媒出版有否影响。


2010-5-5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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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1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5-5 02:28 PM:

非常感谢山豆凡的赞赏!说实在的,客家人虽是一个庞大的族系,但是据我阅读范围所知,还没有一部象样的文字纪录这个坚韧、团聚、勤劳的族系。如果你有时间或愿意,我当然想请你将其翻译为英语或其他语种。当然,..

我? 我可以做为译者候选人之一,但许多高手在这里和周围,和他们相比,我需要学习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不妨也试一下从事汉语和中国文化研究母语为英语的学者,这部作品内容很丰富,跨度也很大,就更有探讨的地方。

另外,小哥在上面问了冬雪儿一个问题:"将来要出版,为何要登在伊甸?",我认为,网络出版也是出版。将来,再过几年,网络出版会成为主流的。人们可以用很多电子工具(比I Touch)要先进得多的东西来阅览网络书籍。出版本来的意图是为了信息的传播,在网上挺好。但是,网络出版不是等于大家就免费阅读。免费阅读当然可以,就像wikipedia,但是有捐赠的。

如果不网络出版,就要绕过这样那样的封锁和世故,还要自己花钱,就对作者很不公平了。对于作者来说,其实最喜悦的事情,就是能让心里的声音被许多人听见。有没有实际的纸页,就次之了。暴露一下个人的缺点,也没什么了,没来maya和伊甸这些网站之前,我根本不怎么读书。


2010-5-5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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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6  

山豆凡,这部纪实文学有28万余字,想要将其翻译成其他语种,我想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我怎好意思劳烦他人,包括不好意思劳烦你。除非是有酬劳金。但是无论怎样,我是很感谢你。感谢你的提议,感谢你的赏识!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有时间将其译为英文或其他语种,我也不怕劳烦你的。

这篇纪实文学时空跨度确实很大,而且我在创作过程中,尽可能多方位挖掘渊远流长的客家文化及民俗民风。尤其客家人是一个迁徙的族系,是中国的吉普塞人,这引我有很大的兴趣去研究和探讨这个群体。

另外,章凝的提醒也是很让我感动的。我想他是希望我的作品,不仅在网络中流传,更希望有纸媒出版物将其承载,传承。

感谢感谢感谢章凝、山豆凡,对我作品的看重和赏识!


2010-5-5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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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7  

三     初到毛里求斯

在旧中国,同所有的客家人一样,想靠自身奋斗摆脱贫困的父亲和母亲,克勤克俭,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辛勤劳作,朴实做人。父亲和母亲这种勤劳诚实的秉性,自然对从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古国威产生了深远影响。古国威很小的时候,就在家中开始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农活。如扫地、随母亲到田间地头拔草、插秧、给地里的菜蔬浇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着粪框拾粪。再大一点时,拿着砍柴刀随阿妈或阿婆上山砍柴等。

在他五岁那年,他们家还养过两只羊。每天将羊赶到有青草的山坡上去放牧,就成为他的主要事情了。他说,那两只他亲自放养大的羊,在阿婆去世的时候还派上了大用场。

后来到毛里求斯,上学识字后,帮父亲记帐,打理亚陇店也是他每天必做之功课。特别是在十四到十五岁大约两年的时间内,父亲的亚陇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他除了上学和帮着父亲料理并不兴隆的生意外,还时常抽空同两个哥哥,或一起到附近的码头,去出卖体力,帮船老大扛包卸货,或到华人街区去拾些破铜烂铁卖,赚些零碎钱以补家用。他和两个哥哥很少有时间像左邻右舍家的孩子们那样,在外面玩耍、闲逛。即便全家人都是这样勤扒苦做,日子依然过得清贫而拮据。几乎到了衣难裹身,食难饱肚的地步。母亲在极度的操劳和经常忍饥挨饿中,在他们到毛里求斯的第三年,染上了肺病。这无疑给原本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在这段极其艰难的日子里,古国威对慈祥,但不苟言笑的父亲的严厉一面,深有感受。后来,他回忆说,“他是一个既和善又严厉的父亲。父亲沉思不语时,样子很严肃、沉重。我们都很怕他。尤其是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父亲更是沉默寡言。当父亲坐在并不宽敞的屋子某处,低垂着头抽劣质的烟时,我们谁也不敢去轻易打扰他。”“有时我们也能看到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天古国威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说:“比如,某天父亲的店子生意有些兴隆,我的考试成绩有好几门是‘优’,两个哥哥有一天在码头找到了零工做,赚了些钱回等等。凡是这种时候,父亲脸上就会露出少有的笑容。”而父亲难得的快乐时的笑容,也并不泛滥。而是紧紧地、饱满地收敛着。父亲的笑是没有声音的。只是紧绷着的脸上的皮肉有些柔和松驰……在古国威的记忆中,待人诚恳,做人本份,不苟言笑的父亲一辈子过得压抑而拘谨,贫穷而多难。他说,他很少见父亲舒心地笑过。

“父亲尤其见不得我和哥哥们闲着或铺张浪费。如果没有帐要记,店子里没有货物要搬运,父亲就一定会叫我们去帮母亲做这或做那。他性情有时也很暴躁,发起火来,神情很是吓人的。生意不顺心了,或者在外受了洋人的欺凌,回家后遇上我们不听话了,打我和两个哥哥也是常有的事。”他继续回忆着说:父亲对我们管教严厉,大概对我的成长是很有裨益的。这使我学习刻苦、干活非常勤快,做事认真,生活节俭。至现在,我都保持着做事认真,生活节俭的习惯。门窗坏了我自己修,纽扣掉了我自己缝,衣服破了我自己补。我的这种节俭习惯可能就是由父亲那儿秉承下来的。”

“是唔,我外公生活上的节俭,使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感到汗颜。”这是我在采访古国威的外孙女,梁爽小姐时,她对我说的。她说:“什么时候你同我一起去梅州时,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外公穿的内衣,那上面有我外公亲自补的补丁。最有意思的是,我外公还在自己的罩裤里面做了一个小小的口袋。这个小口袋是用来装我为他买的手机。你别看我外公是90高龄的人了,但他有时像个小孩子,对新生事物充满着极大的兴致。有年过春节,我回梅州休假,外公见我们都有手机,他就对我说:阿爽唔,你们都有手机,我没有,你给我买一个吧。没过多久,我就给他买了。他爱那个手机爱得不得了,时时带在身边,生怕弄丢了。他就在自己的罩裤里面缝了个刚好能装下手机的小口袋。口袋上还缝上钮扣扣着。我阿公罩裤内有个口袋,这是我同阿公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采访梁爽小姐不久后的2006年年末的有一天,我同梁爽小姐,当然还有她的父亲、丝宝集团总裁梁亮胜先生等一行几人,一起再次去了梅州。而且梁爽小姐将她外公古国威老先生缀有补丁,现在还在穿的内衣内裤,还有那条缝有小口袋的罩裤,一一找出来给我看了。由这些生活细节中,我深感到,古国威老人实在是一个有趣而节俭的老人。

其实,那年幼小的古国威到毛里求斯之初,同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感情并不融洽,甚至是很疏离、隔膜。原因可能很简单,他是在国内母亲、阿婆的身边长大的。在他六岁之前,从未见到过他的父兄。因此,在他没到毛里求斯之前,父亲和两个哥哥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他除了时常由阿妈的念叨中得知,他有父亲和两个哥哥,在遥远的地方谋生这种很抽象的概念外,对他们的颜容相貌没有任何感性上的认知。到毛里求斯后,尽管父亲和两个哥哥对他疼爱有加,关怀备至。常常将他或牵着,或将他背在背后,到街市去购物;到海边沙滩去拾贝;到树林去抓鸟儿;到码头去看停泊在码头岸上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货轮或客轮,及由客轮中走下来的白的、黑的、黄的各种肤色的人。他最初在船码头看着雪白的、黑如煤炭的人时,感到既好奇又有几分恐惧。他紧紧拽着父亲或哥哥粗大的手,边随他们往前走,边偏着小脑袋盯瞅着由身边走过的雪人(他那时将白人称为雪人)或黑人时,心中装着一万个“?”号。他们会吃人么?他们怎么是这种颜色?他们是雪做成的人么?见到到黑人时,他就会自问,他是火烤黑的还是太阳晒黑的?他们……他们……他在心中一直将自己问厌烦了,才很不情愿地转而去想其它、在他看来很值得思考的一些心思。比如说,路边有个妇人在哭了,他就会很同情地想,她为什么哭呢?是她的孩子弄丢了吗?还是别人欺负她了?或者他看到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沿街乞讨时,他就很想将揣在口袋中不是很多的钱给那乞儿。他在想着要去这样做时,就很想试图挣脱父亲或哥哥牵着的小手。可是,完全不知他心思的父亲或哥哥,这时会将想挣脱的那只小手拽得更紧了。“小把戏,你想往哪儿跑唔。乖乖地跟着我走唔。”父亲或哥哥将他的手抓得更牢时,说。他抿紧小嘴,只字不透露一点他的心思。当然,每每这时,他的心中就会为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而感到很难过。但是,他的脚步会很乖巧地随了父亲或哥哥续继往前走……沿途有他看不完的事在发生、在演绎。这些发生的事情,就使他有了想不完的心思和疑惑。他在思考一些问题又找不到答案时,却是一点也不愿意对父亲或哥哥他们讲的。他后来回忆说,不知自己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那样冥顽不化。将自己封闭得那么严实。将父亲和哥哥拒绝在心灵之外。始终难以将父亲和哥哥他们的身影溶进自己的心田,溶进自己的感情之中。初到毛里求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如同一个陌路人一样,总是站在离父兄们远远的地方,以陌生、疏离、甚至是审视的目光,瞄瞧着在家中忙忙碌碌出出进进的父兄们的身影。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也有很多时候,他独自一处,惆怅地想着阿婆,想着村子的伙伴阿豪和阿菊他们。想到伤心之时,还会偷偷地落些泪。他不仅不让父兄走进自己的心中,而且也不让自己与他们走近。他对父兄们的这种陌生、疏离感,一直持续了大略有二年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他感情的天秤上,同父亲比较起来,大多是倾斜在母亲这边的。换言之,他对母亲的感情深过于对父亲的感情。而事实上,长着一双天足,又没有怯弱之习的、他的坚强、勤劳的母亲,作为一个大都市郊县杂货店店老板的女儿,经人介绍,自嫁到偏远的溪口村的古家后,从不摆大小姐的架子。一生默默无闻,朴素坚韧,勤劳洁净。赡养老人、崇敬丈夫,抚育子女,操持家务,上山砍柴、躬操耕作,任劳任怨。没要几年时间,母亲就由一个店老板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地道的山地的普通农村妇女。她待人接物,性情温和,纯朴善良,极富同情心。灾荒年月,那怕自家的粮食并不富足,只要有逃荒的人由门前路过,母亲必定要倾其家中的米饭给他们吃。有次还收留过一对逃难的母女俩在家住过好些日子。那对母女临走时,母亲还将自己不舍得穿的夹袄给了那位逃难的母亲。村子里,谁家有难了,必定有母亲纤细的身影在帮忙。母亲这种乐于助人的良好品性,对幼小的古国威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难以磨灭的。在母亲言传身教的薰陶下,他从小就养成了同情贫弱,乐于助人、吃苦耐劳,勤快朴实,不怕艰难困苦的品质,始终保持着山区农家子弟的纯厚、直率的优良本色。由于长期生活在农村,他对农民的疾苦也体会很深。

在他十六岁那年,附近一个陈姓农民,曾收下定金将一只羊卖给了刚由毛里求斯回国不久的母亲。过几天母亲让他去牵羊回时,羊价已涨了许多。这个农民见到来牵羊的古国威时,唉声叹气,咕咕囔囔地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命运不济。还说这桩买卖若是做成,他不仅赚不了钱,而且还会至少少赚好几块钱。陈姓农民说:少赚几块钱对富人家算不得什么,而对我们穷人家,却是个大亏空。得我们全家人,在地里勤扒苦做大半年,才能弥补得回来。当时家境并不富裕的古国威,听农民这样说后,就自作主张地把这桩买卖给退掉了。空手而归。回到家中,母亲不但没有责备他,还夸他做得对。“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由这件事中,我感觉到母亲的心,如菩萨一样善良,如金子一样纯真。”多少年后的有一天,古国威如是说。他接着回忆说:

我对父兄逐渐有了感情,是我从读小学开始。刚开始上学的一年多时间里,每天都是父亲或两个哥哥轮流接送我上学。通过这一年多时间的亲密接触,才使我深深感受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对我的疼爱是多么深刻和厚重。我也从中感受到了什么叫父爱如山!而且,使我终身难忘的是,为了让我上学读书,我的父兄,我的母亲,都在作着各自最大的努力。用现在的话说,那时,我是我家的特保儿。古国威老人说完,哈哈地笑。

四   洋学堂里,他是唯一一个中国学生

1924年秋季,到毛里求斯已快一年的古国威,满了7岁。7岁的小儿,是非常聪明好学的。他每次到父亲的亚陇店去,父亲有时有意考考他的计算能力,就将别人所购物品的件数和价格报给他:一条毛巾,1、20个卢比;一只口杯,1、00个卢比;一块肥皂,1、50个卢比,算算我们要收多少卢比。“3、70卢比”父亲的话音刚一落,他就将物品价格的总数报了出来。再一次,父亲又给他报价:一双手套,2、35卢比;一双小人鞋,3、58卢比;一斤食盐,0、89卢比,你算算,我们要收人家多少钱。“6、83卢比。”他报出来的总价声音,与父亲的问话声,几乎是同步进行。他的聪慧被父亲看在眼中喜在心上。又有一天,父亲准备对他进行另一种测试时,父亲却无意间看到了他准备对他进行测试所想要看到的结果。

那天是中午吧,母亲刚去亚陇店将父亲换回家吃午饭。父亲还没走近家门口哩,远远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站在家门口乞讨。接着,父亲又看见小儿国威拿了两块面包(这可是他们家一个大人的午饭)和一杯水出来,递给乞丐。乞丐把水喝了,拿了面包点头哈腰地谢了又谢后,离去。父亲回到家中,小儿阿威如往常一样,将一杯水递给父亲,又给父亲端出了午餐:两块黑面包一小蝶咸菜。“你吃了吗?”父亲问。“你哥他们哩?”没等他回话,父亲接着又问。

“哥他们还没回哩。”他跳过了父亲问的第一个问题。

“我问你吃过没有?”父亲提高了一点声音,又问。

“吃过,刚刚吃过了。”他答。说完还咂巴咂巴着小嘴,像是吃得好饱好饱的样子。

父亲看着可爱的儿子“笨拙”地“撒谎”的样子,就知道,儿子将自己的午餐给了那乞丐。父亲的心中有了赞许:“我儿将来一定是个慈悲为怀、品德高尚之人。”父亲对小儿的疼爱更是增添了三分都不止。父亲没有戳穿儿子的“谎言”,反而给了他无言的嘉奖。奖给他一块黑面包。那是由父亲的牙逢中挤出来的。父亲要小儿子一定吃下。可是,他坚决不吃。他说:“阿爸,我已吃过了。你瞧,我的肚子饱饱的哩。”说着,他还用小手拍拍他的小肚皮。父亲说:你不吃下这块面包,就不是阿爸的好孩子唔。父亲说完,摸了摸站在跟前的小儿的头,起身,准备又去亚陇店。父亲临出门叮嘱:在家好好呆着,别到处乱跑唔。你把那块面包吃了唔。你要是不吃,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

这件事后,父亲想送小儿子上学的决心就更大了。父亲不仅要将他培养成一个生财有道的精明商人,更要他成为一个心地善良,待人诚恳的人。

古连祥和妻子王桂英,有天在铺面不是很大的亚陇店打烊后,俩人一个里一个外地站在狭窄的店铺的柜台旁边,商量:今年秋季开学时,我想送国威上学去。这是父亲在说。“是的,是该让他去读书了。我老早就想与你说的。又想着家里经济状况太差,就一直忍着。这孩子聪明,要是读了书,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这是母亲喑哑的声音。母亲这段时间又犯病了,咳嗽得厉害,声音都咳哑了。

“我是下定了决心,生活再难再苦,那怕我们勒紧裤带、借债,也是一定要送阿威上学了。”父亲慢吞吞地吸了口水烟,口气坚决地说:“因为穷,已将国藻和国秀二个孩子上学的最佳时机给耽搁了。我们不能再担搁国威了。要不,一屋人不识大字一罗筐,古家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唔。”

“是唔,阿爸,我们家可是一定要让小弟弟上学读书了唔。他上学读书,我每天可以送他去学校的。然后到码头上去找活干。我一定会努力找活干,多挣钱,积攒着为弟弟交学费。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一定要把小弟培养成一个读书人。”不知什么时候,大儿子国藻也来到了店铺,插话说。

这天夜晚,古国威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哥哥,在谈论着如何节衣缩食,送国威上学堂读书时,心情无比地激动亢奋——为古家终于要出一个读书人而激动。全家人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憧憬之中。

这个贫穷家庭的所有成员,一致认为,从小聪明好学的小儿子国威,是他们古家打翻身仗的最大希望。父亲和母亲在这个晚上,做出将儿子送进洋学堂接受正规教育的决定后,不久的一天,就坚决地将他们寄托无限希望的小儿子,送进了在当地收费相对于其它学校要低一些的、名为“艾格尼斯”的学校。这所学校,是一个热衷于慈善教育事业的英国修女于1847年传道到毛里求斯这个岛国后,见岛国的很多移民家的孩子因经济贫困而上不起学的现状后,四处游说募捐创办的。“艾格尼斯”的校名,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创办学校的艾格尼斯修女,早已与1895年因积劳成疾而客死她献身教育事业的岛国。而她创办的学校却依然在为岛国的教育作着贡献。

艾格尼斯学校校舍十分简陋,每个教室比较狭小,教室门窗的油漆早已脱落得不成样子。教室里的课桌和凳子大多数还是上个世纪中叶建校时购置的,看上去都很古老而破旧,后来虽陆陆续续添置了一些,但为数不是很多。艾格尼斯学校的教师,都是清一色的献身于慈善教育事业的修女,但学生却是清一色的男生。校区离他们家居住的那条名为瑟芬的贫民窟小街相对是远了些(从他们家到学校要乘坐一小时的火车),但学费至少要少其它学校的三分之一。学费低,是他的父母将他送进艾格尼斯学校的重要因素。但是,无论怎么说,能走进洋人办的洋学堂读书,这在当时的土埠华人界,不能不算是一件颇有影响的事件。当时在土埠的华人不下300,近百个家庭,但没有一个家庭的孩子能像他那样有幸被父母送进洋学堂。而他家的经济状况,并不比别人家强多少。可见他的父母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和期待。他的父母将他送进洋学堂的那刻起,实指望他能由小学一直读到大学的,可是当他读到初中的那年,是家庭支柱的父亲生了场大病。为了给父亲看病,阿妈将家中的所有集蓄用尽不说,还借了不少的外债。父亲的一场大病,不仅使父亲经营多年的亚陇店彻底破产,而且使他们想让小儿子读完大学的梦想,也化为泡影。父亲和母亲在异国他乡,被生活的重荷压得喘不过气来,万般无奈下,他们不得不再次作出离别的痛苦抉择。这是后话,我们在此不讲。

由于由他们家居住的那条名为瑟芬的小街,到艾格尼斯学校的距离较远,加上中途还要转乘火车,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每天早上,总会是父亲或是二个哥哥轮换着牵着他的小手,拈着他的书包送他上学。

到了他读小学二年级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他,就拒绝父兄们送他上学。每天早上,不等天光大亮,他会很自觉地起床,在那间简易、低矮的厨房悄悄地盥洗完后,背起阿妈亲手给他缝制的布书包,一手拈着阿妈头天晚上给他准备好的二餐干粮(早餐和午餐)——三块又黑又硬的面包,几块装在小玻璃瓶中的咸菜,融进印度洋西南部岛国的晨曦之中,行走在异国他乡求学的路上。

幼稚的他,刚进学校的初始,因不懂英文,加上不适应那种肃穆、单调、刻板的学习环境,曾一度学习赶不上别人。这很使他沮丧,难过。但正如他后来回忆时所说的,他不仅不气馁,而且更加激起了他的学习热情。那天古国威回忆说:
“艾格尼斯学校,有不同国籍的学生300多人。称这所学校为国际性学校,完全是不过分的。因为到学校来读书的学生们,绝大多数是世界各国到毛里求斯来谋生或谋求发展,而事实上谋生之路走得磕磕碰碰,很不得意的商人和手工劳动者或矿工们的后裔。我的这些同学当中有巴基斯坦裔,有法国裔、有波兰裔、英国裔,坦桑尼亚裔、荷兰裔、赞比亚裔等。在这些学生当中,当然是毛里求斯学生具多。唯我是华人。我进这所学校之初,非常不习惯。由于语言不通,根本就没有学生同我玩,非常孤独。又由于授课的老师全是用英语讲学,我的学习成绩也一度赶不上,这很使我自卑,但我不气馁。我上学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攻克了英语关,能听懂老师用英语讲的课,也能用英语同同学们交流。学习也自然而然地赶了上去……那所建筑结构与我们通常看到的尖顶、小窗、暗楼、阴森、幽静的教堂没有多大差异的艾格尼斯学校的教师们,都是清一色的、成天被黑衣黑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修女们。她们讲课时的声音美妙悦耳,非常动听,她们善良,乐于助人,这是让我们这些家庭并不富裕的孩子们深有感触的。也是我能在家家庭条件并不好的情况下读完高中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些女教师们原本很美丽的脸庞,总是显得那么肃穆、冰冷,不苟言笑。她们衣着朴素、生活节俭。她们冰冷的外表与她们冰清玉洁的美好、善良、乐于助人的心地形成鲜明对比。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她们是一群冰美人。如果不同她们深接触,你根本就感受不到她们的善良,她们的心灵是多么美好。会误认为她们是一群冷血动物。会误认为她们的心是坚硬的、高傲的、冷漠的。漠视他人和世界的存在。然而不是。她们冰冷的外面里面隐藏着一个高贵的灵魂。正是她们将一颗赤热的心用厚厚的冰块包裹得严严实实,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冰一样令人望而生寒的脸庞,使得我们这些坐在教室听她们讲课的小男孩儿们,总是在下面揣摩着,如何能看到她们的笑脸、如何能听到她们的笑声、她们笑起来一定很美等等这样一些分散学习精力的事情。有几次,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还在一起商量过,如何对女教师们进行一次善意的恶作剧。我们对她们进行恶作剧的目的就一个,想看到她们的笑脸。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胆量让自己策划的恶作剧计划付诸实施。”多少年后,已是90高龄的古国威回忆时,颇是幽默地说。他还回忆说:“可以这样说,我的人生观和信仰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与在毛里求斯求学时所接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我不但要信仰,而且要实践——我要身体力行;我不但要宽恕,而且要爱人——我要忘却得失;我不但要言传,而且要身教——我要感化众人;我不但要关怀,而且要挽救——我要助人为乐;我不但要梦想,而且要实干——我要广施善行;我不但要施予,而且要效力——我要服务终生。’这是被世人称为‘贫民窟的圣人’特蕾莎修女的名言。这样的格言警句,就是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在毛里求斯读书的那所学校的校训。我将它作为我的人生信念,人生格言,时时用来告诫自己,也教育我的后代要做这样的人,并实践终身。”

古国威在毛里求期求学之路走得既坎坷也夹杂着幸运。坎坷是因家中实在太穷,时常有使他面临辍学的危机存在。幸运的
是,总是在他因家庭经济实在难以承担他的学杂费而面临退学的时候,学校就会有老师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的班主任玛丽娅修女,就帮助他度过一次次难关。玛丽娅修女是一位有着浓浓书卷气,睿智而慈祥的英籍女性。年龄大概在四十岁左右,总是穿一袭黑色衣裙。她面容清雅、端庄、不苟言笑。尽管性情十分温和、心地十分善良、热情。她的善良总是用行动来体现,而不是用语言表达。那怕她在尽心尽力对你进行帮助的时候,你也难以看到她的笑脸。她的脸上总是那样的冷,不带一丝的笑靥。同学们私下里总是喊她“冰美人”。就是这个“冰美人”修女,在1929年秋季新学年开学之际,再次伸出她温暖的小手,将她的学生古国威由辍学的边缘拉回到了教室。

五    父亲苦心经营的亚陇店倒闭了

1929年的秋季,开学已好几天了。可是亚龙店生意做倒闭了的父亲,却拿不出钱来让已经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古国威去报名上学。

当父亲拿不出钱来给他报名上学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吵不闹。只是闷闷地焦急、难过。难过到极点时,到没人的地方悄悄地抹一阵子泪。他知道,爱他的父亲和母亲,只要有丁点儿办法,是不会让他辍学的。父亲之所以拿不出钱来让儿子报名上学,是因为最近家里接二连三地又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先是父亲的亚龙店,因无力支付房租而被房屋老板封了门。其实事实上,也没欠屋房老板多少房租费。就只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没交房租费。房屋老板,在一天深夜,就蛮横地将店门在没有通知一声父亲的情况下,给加上了另一把锁。父亲第二天去开店门时,见店门上加了锁,就去问房屋老板是怎么回事。房屋老板横蛮地说,我为什么锁门,你不知道吗?你还好意思来问我。

父亲说,我知道,是欠了你一月的房租。可是我说过呀,这月中旬我是一定会想办法把房租给你补上的。
“这月中旬,亏你说得出口。我是一天不能等了。要么你现在就给我钱,房子你还是照租。要么你就给我滚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房屋老板用牙签,剔着被烟薰黑了的大板牙,乜斜了一眼站在他面前几近乞求的父亲,说。他在说这话时,心中早已埋下了一个歹毒的主意。

房屋老板恃强凌弱得很。他仗着自己是本土人,不仅将店门突然加了锁,而且还在打着吞吃下父亲店内的所有货物的如意算盘。吞吃货物的理由,他也想得十分充分:用这些货物抵房租费。

房屋老板横蛮不讲理的态度,使得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父亲也感到,继续谈下去,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父亲只好打道回府另想办法。

穷人啊,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在那个旧的时代,在那个旧时代的异国他乡,没有谁肯帮助你。唯一一个肯帮助你的人却早已命断天涯路了……极度懊丧的父亲,真想回到那条破旧不堪的小街的家中,倒头痛哭一场。可是不行啊。店铺不早点想办法要回来,那简真是要置全家人于死地了。全家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米饭了,继续饿下去,怕都是要饿死人了。店铺若是能想办法要回来,店铺开了门,总是能卖些钱,买几个黑硬的面包回家,也是能度人的命的啊。父亲强撑着快要虚脱的身体,踉跄地行走在瑟芬小镇冷清、了无生机的街头……逐一地到了几家认为能借点钱给他的乡邻家,想求得他们的帮助。可是他每到一家,看着乡邻家中的境况与自己家的境况没有二样,就无法张开借钱的口。因为他知道,即便向乡邻张口借钱,结果是不仅借不到钱,而且还会造成使乡邻和自己难堪的局面。父亲在外面转了一圈,结果还是空手而归。
昱日,无奈之下,借不到钱的父亲只好租了一辆三轮车,带着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去店里,实指望能把店里的货物搬运出来,想其它的办法出卖。可是使父亲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房屋老板根本不让父亲拿出店里的一件物品。
父亲说:“店里面的东西可是我的呀。”

“你的,谁能证明是你的。这房子可是我的。你的东西怎么放进了我的房子中了呢?”“你,你……”

“把他给我赶走。我不想看见这个穷光蛋在我面前出现。”房屋老板根本不容父亲讲理,就令跟随着他的三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将父亲暴打了一顿。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一起被打手们打得鼻青脸肿。而后,还将父亲骑去的三轮车砸得稀巴烂。打手们将父亲暴打后,屋房老板还指着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的父亲说:如果你再敢说这店里面的货是你的,我就不是这样对待你了。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信你试试。说完带上他的几个打手扬长而去……围观的人大多是本地人,无一人站出来,为这个挨打的异国的男人说句公道话,是不足为奇了。

父亲千辛万苦经营的亚陇店店铺,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被房东蛮横无理地封锁,店里的货物也被房东张开的血盆大口全部吞吃掉了。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有吐出来一点。这种投告无门的掠夺和欺侮,将意志本是很坚强的父亲几乎压垮,气急攻心,父亲病倒了。这一病就病了一月有余。

在父亲病重的那段时间,全家的生活,就完全依靠母亲和二个哥哥在街头、在码头拾捡破烂度日。

穷人太多,破烂也不是那么好拾捡的。有时仨人一天捡的破烂,拿去卖,还换不回一斤大米或一斤面粉。全家人,通常是一天只吃一顿饭。说是吃一顿饭,其实很多时候是每人吃几片黑硬的面包,喝一碗白开水,更多的时候是喝一碗凉水。这样极度贫苦的日子过了一月又一月,也似看不到有转机的可能。

饥饿、贫苦、病痛、受欺压,遭人白眼,统统来笼罩着这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家庭。生活有时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将穷人硬是要逼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境。使穷人完全看不到生活的前景……有天,饥饿难耐的母亲终于将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母亲愁苦地对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回到家乡,再苦再难,总还是可以租点田地种种。收下的粮食,肚子总还是能填饱的(母亲说这些话时,好像完全忘记了在家乡一样过着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日子的光景)。即便是荒年了,到山上采果子,挖野菜,也是能充饥的唔。不像在这儿,我们除了受欺侮,受穷,再就是等死了。我们不回去,全家人会穷死,饿死在这儿的。

躺在床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说:“回家?”父亲停顿了会,又摇摇头说:“回家,我们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到哪儿去凑足回家的盘缠啊。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唔,我们一家子五口人就是都回去,未必就有好日子过。你没见这两年,到南洋来谋生的人,不是越来越多唔。他们在家乡要是有活路,何必还要冒着随时都会葬身大海的危险跑到这儿来受罪唔。”父亲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赢弱。

母亲无语。虽然心中不太服气父亲的说道,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能劝说丈夫同意自己回到故国去的理由。

苦难无望的日子,只好还是在异国他乡艰难地捱着。

家中的一系列变故,无疑使得原本贫寒的家庭更是举步维艰。古国威不能继续念书是在所难免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父亲病体和伤势稍稍有些好转了。能下床走动,能到小破木屋前的太阳底下晒晒太阳。父亲是一家人生活和精神的顶梁柱,父亲身体在一点点恢复健康,无疑给暗无天日的家庭生活带来了一线的希望。终于,有一天,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的父亲用极少的钱置办了货郎担,做起了小本生意——挑着货郎担走街串户吆喝叫卖。

被生活的艰辛压弯了腰的父亲,那天挑着货郎担子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母亲在家中,不停地干着她似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孩子们一声不吭,默默地坐在暗处,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能带点可填肚子的食物回来。可是没有啊。转了一天大街小巷、也没卖出钱来的父亲,回家后,将货郎担一放,心情极度复杂地望了一眼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将杯子放在跟前的小桌上,唉叹一声,双手抱着头,就一屁股坐在了小木板凳上,半天闷着不做声。一切无须言说,父亲的沮丧和难过,证明了这一天,父亲的生意又不见好。父亲闷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默不作声或站着或坐着的妻子和儿子们说:我实在对不起你们。今天又要让你们挨饿了。我真不该让你们和我一样,来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挨饿的。我真不是个有志气的男人啦,连自己的妻儿都无能力养活。

“孩子他阿爸,你不要这样说了唔。你也不要这样太责怪自己,在这种人吃人的社会,贫穷又不是我们一家,别人家的日子都不是如我家一样难过。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们家难就难在国秀他们找不着事做,他们要是能找到事做,生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先是阿妈上去安慰父亲说。

“阿爸,我们不饿,我们不饿。”后来是孩子们蜂拥而来,安慰父亲。孩子说着这话时,其实每个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得山响。父亲和母亲都听见了。破旧的小木屋外,黑夜里天上的星星,弯弯的月牙儿也都听见了。而孩子们却在懂事地说:

“不饿”。

就是在这一天晚上,一直在为能让小儿子上学做着努力的父亲,深切地意识到,他所有的努力是无效的,是力不从心的。他每天在外累死累活挣的几个钱,连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哪儿还有钱送小儿去上学唔。父亲不得不狠着心,对眼中充满期盼的小儿宣布:“威儿唔,阿爸实在无能为力让你上学了。你看阿爸每天做生意赚的钱,连最便宜的黑面包都买不回,哪儿还有钱送……你……去上学唔,阿……爸阿爸实在对不起你呀,孩子我知道,你想读书,我知道你读书聪明,可是孩子,你看……”父亲的话越往后面说,越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阿爸,我不上学,我不读书。我早就不想读书了。我早就想跟着你到街上去吆喝‘卖老牌子钢针唔’。多好玩啦。读书有什么好唔,一点也不好玩。”父亲的决定,使他多么的伤悲啊。他一直担心着的事,终于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他的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可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将泪水强忍了回去。表现出一副上不上学无所谓的样子,说着安慰父亲的话。而事实上,他多么想对父亲说:阿爸,只要你让我上学读书,我放学后,可以去码头做扛包,可以到海边去摸鱼虾、可以到垃圾堆去拾破烂,我可以少吃饭的……他心中的那个他,真恨不能跑到哪个无人的地方去放声痛哭一场……没有什么比不能读书使他感到更痛苦的了。可是他对父母的体量,告诫着他:你只能将这种痛苦深深埋在心底。不要露出那怕一丝的痕迹。

这一夜,毛里求斯一个叫瑟芬的小镇上,在一个贫民窟区域的一个小木屋里,苦楚和伤悲与饥饿充斥着木屋中的每一个人,充斥着木屋的各个角落。躺在床上的孩子们,许是饥饿之故,没了往日的喧闹,悄没声息地在饥肠辘辘中渐渐入眠……父母亲在黑暗中,唉声叹气地说着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得见的悄悄话儿。当然,他们的悄悄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在商讨着、操心着明天和明天以后的穷日子将如何过下去。他们在自责着自己的无能。他们在为不能让聪明的小儿上学而哀叹、痛惜、自责。

夜,在他们的怨叹声中,显得更加的凝重和黑暗……

却是第二天,他们意外地迎来了新一轮的太阳。

新一轮的太阳是古国威的班主任玛丽娅给他们家带来的。玛丽娅的到来,使古国威的辍学终究没有成为事实。

开学好几天了,玛丽娅见古国威还没到学校报到,十分地不放心。就在中午放学后,她来到了古国威的家中。古国威正好在门前帮阿妈清理刚由外面捡拾回的破烂。

“威,你就是为干这个而不去上学吗?”玛丽娅来到他们家门前,问已经放下手中活儿,乖乖站在她跟前的古国威。“是……不、不是。”古国威将一双又脏又黑的手藏在身后,满脸通红地嗫嚅。母亲这时也走到玛丽娅的跟前,哀叹地说:我们连饭都已经吃不上了,哪儿有钱让他上学唔。冷面的玛丽娅听不懂古国威母子俩的话后,探身往家徒四壁的小木屋里望了望,又看了看满脸惆怅的母亲和几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们,她的心中涌起的同情,使她当即果断地作出了决定:您让他明天上学吧,学杂费你们都不用管了。他是个好学生,不上学非常可惜。她让古国威将她的话翻释给他的母亲听。古国威如实地翻释了。

“唔,您已经帮助过我们家好几次了,我们怎好意思继续接受您的恩赐。”古国威的母亲说。
“不用多说了,您们的职责就是让他上学。”玛丽娅说这些话时,脸依然是冷冷的,没有笑的表情,没有温和的表情,如霜如冰。在她看似冷若冰霜的面部表情的背后,却是包裹着一颗浓烈、柔软的爱心。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女人。她美丽善良却又冷若冰霜。可是她将温暖毫不吝啬地布施给最贫穷、最需要帮助的那些孩子们。她今天来到穷孩子古国威的家中,再次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

当天下午,古国威在玛丽娅老师的帮助下,如愿地又重新走进学堂。

第三章     没等叶落就归根

     用亲情酿造的娘酒哟/用乡情酿造的娘酒哟/甜甜蜜蜜的故乡酒哟/一路飘洒一路香哟/叮咚山泉/弯弯溪流/客家的娘酒哟暖人心哟/母亲缝补的纽扣/永远贴在胸口/喝不完的客家娘酒哟/甜了天长/甜了地久。

用真情酿造的娘酒哟/用挚情酿造的娘酒哟/芬芳四溢的家乡酒哟/一路景色一路情哟/凉爽山风/潺潺溪流/客家的娘酒哟/抒情哟/母亲门前的等候/总在心里回眸/喝不完的客家娘酒哟/甜了春夏/甜了秋冬。

上面这支歌词,是笔者在2006年到梅州松口老年活动中心,采访、了解钟蔓青、古国威俩位老人对老年活动中心的捐资情况时,听到活动中心的老年合唱团唱的一支歌。当时我就被这支歌的歌词深深打动,并将其抄录下来:……客家的娘酒哟暖人心哟/母亲缝补的纽扣/永远贴在胸口/……客家的娘酒哟/抒情哟/母亲门前的等候/总在心里回眸……是“母亲缝补的纽扣”,是“母亲门前的等候”,使一代代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谋生的客家人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走不出母亲手中的那根缝补衣裳的长长的线。这支歌词有力地诠释了客家人对故土的热爱和眷恋之情。现在我之所以将其作为本传记第三章的引言,以为是非常契合半个多世纪前的1933年,少年古国威和母亲由南洋归来的心境、情境,以为是一种贴切的时空交错、情境交错的融合和叙述的过度。

一    回家前的那顿晚餐

1933年(民国22年),对于漂泊异国他乡的古国威全家而言,真是个风雨飘摇之年。生活的艰辛一次一次将他们全家推到风口浪尖。亚陇店倒闭后,父亲挑起货郎担走街串户,风里来雨里去,千辛万苦,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积劳成疾,父亲再次病倒,差点命丧黄泉。虽然在母亲的精心调理下,父亲的命是保住了,但身体远不如从前。而且,父亲与命运捕斗与命运抗衡的精神气儿也锐减,远没有当年的那种雄心壮志,远没有从前的斗志。成天精神萎靡不振。

1933年的这一年,两个哥哥虽然已长成青年,但由于没有读过书,好的或能挣钱的工作,与他们无缘。根本轮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只有靠一身力气,每天到船码头或某个货场、仓库卖苦力挣点钱回来。即便是这种卖苦力又赚钱不多的事儿,他们也难以每天能揽到。俩个哥哥常常不等天亮就起床,到船码头的货场、仓库几个地方来来回回跑一天,也难以揽到一笔活干。当他们披着星星戴着月亮,二手空空,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巴巴地望着他们能挣点钱回来,好去粮铺或商店买点米回来下锅……可是哟,儿子们的囊中是羞涩的……

一家五口人的生活,靠两个哥哥在外卖力气活的、没有丝毫保证、不稳定的收入支撑,无异于一叶小舟,随风漂流在风急浪高的大海中,随时都会有被狂风恶浪打翻、陷于绝境的可能。

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就在他们全家生活陷于绝境的这一年,母亲感染上了肺病。在那种年代,漂泊在异国他乡的穷人,感染上了肺病,等同如现代的穷人得了癌症一样,被上帝和金钱判了死刑。母亲病重的时候,脸色潮红,大口吐血、嘴唇乌紫。那神情非常吓人。母亲怕自己客死他乡,自发现自己感染上肺病后,就执意要回到故乡。自从感染上肺病之后,气息喘得不是很均称的母亲,有天对父亲说:“我们还是回老家吧,这种如浮萍一样无根无底的日子漂到何时是个尽头啊。”“回家,我们现在连买米下锅的钱都没有了,哪儿还有钱做回家的盘缠钱唔?”父亲愁容满面地说。“要不,我一个人先回家。你们父子四人在这儿赚足了盘缠再回……”“不行不行唔,路途这么遥远,你又有病在身,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走。”父亲不等母亲说完,打断说。“你不让我走,在这儿等死呀。我知道我这种病,不会有很长的日子让我活了,我怕我死在了这儿,将来做了这岛国的孤魂野鬼唔。”父亲说:“活得好好的,你怎就讲起这些不吉利的话唔。”
“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的身体怎么样,我知道。不管你们父子回不回家,我回家的决心是已定了,你劝我也是没用的。”病中的母亲停下来,喘息了会儿,接着又说:“还有,阿妈死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没回去将她‘二次葬’。只要一闲下来,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发颤,发慌。觉得很对不起阿妈。我来之前,到她墓前去同她告别时,向她保证三年之后一定回家将她二次葬的。现在可好,一晃四五年都过去了,她老人家还没入土为安。我心里有愧呀。好多次,我梦见阿妈在荒山野地蓬头垢面,到处喊着找我们。”

“阿妈至现在还没有二次葬,我的心中又何曾不是愧疚如油煎唔。可是没有钱,我们如何又回去得了唔。”父亲沉思良久后,嗡声嗡气地说。“我的手中还有点钱,除去给你们爷几人留下这月的生活费外,是够我回家的盘缠的。我担心的是,我将钱拿走了,你们在这个月还找不到事做,那你们的生活怎么办。”母亲无不担心地说。“既然你一定要回去,那就让阿威跟你一起回去吧,路上好有个照应。回到家后,也好有个帮衬。钱你们就多带点在身上吧。有道是穷家富路。我们爷仨的生活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托了好几个老乡,让他们帮我找点事点。亚陇店我是不会再开了。”

“唉,也只有这样了。阿威跟我回去也好。这孩子就是念故土,总是闹着要回去。”母亲同意了父亲要她将阿威带回家的提议。

到了下个月中旬,是母亲和国威将要起程回国的日子。临走,母亲将在瑟芬街街中段租住的那间小木板屋里里外外收拾、打扫了一遍。她将丈夫和二个儿子们的衣服清洗得干干净净,破了的衣服也缝缝补补过,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那口二儿子大前年在码头上拾捡回的破木板箱子里面。母亲边收拾着父亲和哥哥们的衣物,边暗自落着泪。病中的母亲,预感到自己这次与丈夫与儿子们一别,是难以再相聚了。收拾衣物的母亲想到这些,伤心落泪不止……

临别的头天晚上,母亲不知在哪儿弄回了一点猪油和几个鸡蛋及面粉回家,精心地揉合、擀面,尔后将面条切得细致均匀,做了一锅腌面。母亲将煮好的腌面盛进每一个碗中,一碗碗端到那口装有衣物的破木板箱子(这木板箱子既是装衣物所用,箱子盖子一盖又是饭桌,在古国威上学的那些日子,到了晚上,这箱子又是他的书桌)的时候,湿润的双眼望着二个已长大成人,却因为穷而一直没有娶上媳妇的儿子,说:“唉,儿子们啊,这怕是阿妈给你们做的最后一顿晚饭了。吃完这顿团圆饭,我们这一家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圆。你们在阿爸的身边要多关照阿爸。挣足了路费,你们还是回家吧。我和你们的阿弟在家等着你们回来……”母亲说着说不下去了,掩面抽泣起来。

“那天晚上,虽然母亲做的腌面,既有劲道又油滑而不腻,香喷喷的诱死,可是谁也吃不下去,一家人哭成了一团。”后来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古国威在松口镇的威英楼回忆时如是说。神情是那样凄然和怀念。

但是,1933年,他们全家在路易港惜别的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的别离,竟然成为他们全家一生一世的永别。自此之后,他们天各一方,相互牵挂,也没有再相见过。造成他们亲人难以相聚的局面,先是经济窘迫所迫,后是政治原因所迫。等这二种原因不能成为阻碍亲人相聚的理由时,父亲和二个哥哥早已客死他乡,不在了人世。同他在溪口村相依为命的母亲也于1943年去世。母亲去世时,享年65岁。

“到哪儿去找父亲呢?到哪能儿去找母亲呢?到哪儿去找哥哥们呢?到阴曹地府去找吧。到毛泽东马克思他们那儿去同他们相见吧。说实在的,这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同远在非洲岛国的父兄们见上一面,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已是90高龄的古国威老先生,那天回忆时如是说。


2010-5-10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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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8  

二     踏上故国土地的第一天

1933年6月19日,他和母亲乘坐的那艘人货混载的大眼鸡木船在大海中颠簸航行了四十多天,抵达松口火船码头时,是凌晨6点多钟。千年古镇——松口,在清晨冉冉升起的霞光沐浴中,迎来了这一天第一批由海外归来的游子。大眼鸡船刚一靠岸,背着褡裢、提着皮箱木箱柳条箱、拈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男女乘客们,就争先恐后,呼儿叫女地往前挤,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踏上故土的人。穿著西装、说一口流利洋文,长得俊朗帅气的少年男儿古国威,夹在人流中,一手挽着憔悴的母亲的胳膊,一手拈着父亲第一次回家时用过的、半成新的那只柳条箱子,背后背着一个装有带给乡邻们的各种礼物的大布包裹,随着急匆匆下船的人流拾级而上。下船的乘客刚走上堤岸,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乞丐向他们呼啦一下围拢过来,伸出污黑的手向他们讨要。这样的凄惨情景,实在不是他所预料的。他伫立在大眼鸡船那狭窄、沉闷,跳蚤、臭虫满天飞,臭气熏天客货混装的船舱的小窗前,凝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想象过无数种渴别十载的家乡的风貌,风景、风情,风物,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他踏上故土的第一时间,站在他面前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印入他眼帘的第一双手,是那双瘦如鹰爪、污黑乞讨的手。这双污黑的手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一路上因回归故乡而兴奋不已的少年男儿古国威的心,捅得鲜血直滴。他将他口袋中的零碎钱掏了些出来,给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小乞丐。接着二个三个乞丐蜂拥而来……

身处此情此景,一种无以言状的悲戚和怜悯顿时涌上心头。他将拈着的柳条手提箱放在地上,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搜了个遍,把所剩无几的零碎钱全都掏出来,分别给了向他伸出手来的同胞们——这就是他日思梦想的故乡给他的见面礼。
他在碧水连天的大海中颠簸的那些日子,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面对着祖国的方向大声地说:“祖国,我回家了,我终于回家了!”

游子是回家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破碎的家园,破碎的山河;他看到的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的景况;他看到的是,弓背驼腰在火船码头上扛货、卸货、装货的工人们,个个面呈菜色,骨瘦如柴,穿戴得破烂不堪;他看到的是一张张苦楚、苍老、呆滞、木讷的脸庞。完全不是他日思梦想的那种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青山叠叠、江水悠悠的锦秀河山,美丽家园。

是啊,这时的中国,仍然处在贫穷、落后、饥谨、战乱的年代。虽然由皇朝世袭制变革为共和制多年,中国却并未由此获得真正的新生。人们在革命前所期待的民族独立、民主解放和社会进步不仅没有到来,相反,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更是疯狂地蹂躏践踏着祖国的大好河山,侵略者的枪炮击碎了中华民族期盼和平、安宁的梦想。在这一年一月,日本帝国主义继续扩大侵华战争,攻陷了山海关,向华北进犯。严峻的现实不允许人们长期沉浸在迷惘、彷徨之中。每一个有热血有理想,不愿当亡国奴的新青年,在探索着新的出路。

然而,路在何方?

三、接风洗尘宴

六岁就离开中国,到毛里求斯后受洋式教育十余载、讲得一口流利英文的古国威,回到故乡溪口村后,又陷入到新的困顿和迷茫之中——不懂国语。母语基础和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使他既自卑惭愧又无比苦闷。最令他沮丧的是,因为对客家话的生疏,同乡亲们的交流,非常不流畅,常常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他由毛里求斯归来不久后的有一天,儿时同他很要好的、家境还算宽裕、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喜欢吟诗作词的古桥富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古桥富对他大谈特谈李白、王维、杜甫、白居易的诗和李清照的词。时不时,也吟上几句自己即兴做的诗。而古国威对古桥富吟的李白的:“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遗柳条青”或白居易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再或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还有谁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等诗词,如同在听天书一般茫然,不知所云。这一顿的接风洗尘饭,真是吃得他满脸羞红,无地自容。
这件事发生之后,他立志要走进学堂补习国文。

那天晚上,他由古桥富家回来,就将自己想进村小学读书的想法,对在飘飘渺渺的煤油灯下纳着鞋底等着他回家的母亲讲了。他用生硬、非常不连贯的客家话说:“阿妈,涯(他强迫自己将“我”说成“涯”,他固执地想,将“我”说成

“涯”就意味着自己向客家话迈进了一大步)…涯想到村小学读书。”

“阿威,你在说什么?”在油灯下纳着鞋底的母亲,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涯…想…到……溪…联…小…学…读…书。”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在说胡话吧?你没发烧吧?母亲摸了摸他的头,问。

“阿妈,涯……涯没说胡话。我想上学,上学学中国文字。我……涯(他说过“我”字后,就立即纠正为“涯”)的客家话太……太差,涯的母语基础是零。作为一个中国人,不懂自己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涯的悲哀和耻辱。涯是客家的后代,却连客家话都讲得结结巴巴,涯无颜走出这个家……家门。涯无法面对古桥富他们,无法同他们往来。涯会孤独死的……”

“唉,儿啊,阿妈也不是说不让你读书,我是说,你在毛里求斯已经读了近十年的书,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何况,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再由小学一年级读起,同那些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们坐在一个教室里面,怕也不是一件很好受的事情。你想读书,也该是到县城读高中了哇。怎么说是要读小学哩。如果……”母亲讲到此处,略有思量,就没有接着往下讲。母亲是想说:如果你去读书,学费哪儿来?租的土地由谁去耕种?

已经铁定了心,执意要重新走进学堂读书的他,走近母亲,摇着母亲瘦弱的肩膀,哀求:阿妈,你就同意我去村小学读书吧。我连自己的母语都不认识,叫我如何在家乡生活?我如何同乡邻们交往?我太想重新走进学堂,从头开始学习我们的汉文化了。我在毛里求斯是读了近十年的书,可是那都是接受的西方的文化教育,我所认识的字都是ABCEFG洋文,而我自己民族的方块字,却一个都不认得。作为一个中国人,对自己的母语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知之甚少,这实在使我感到无地自容。今天到桥富家里去,看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古典诗词娴熟于心,滚瓜烂熟,听他们吟诗作词,您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那晚,他还对母亲说,不识汉字不懂汉文,这使他有沉重的背叛感和负罪感。“我觉得我背叛了我的祖先,我们的民族文化。我要赎罪,阿妈。您就同意让我上学吧。我决不会让我的读书,成为我不劳动不挣钱养活您的借口。我保证学费不用您愁,租的那几亩地不要您耕种。”

说到深情处时,他差点掉下了泪。

“儿啊,既然你这么想读书,阿妈就是不吃不喝累死累活也要想办法让你上学。”母亲被儿子强烈的求知欲感动了,终于允口他重新走进学堂。

四、为学母语,重新进学堂

这年9月的一天,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男孩儿古国威,同前来报名的众多男女学龄儿童,在丙村溪联小学贴有“招生办公室”字样的土屋门前等着轮到他。今天,尽管他将一头浓密的、以前是三七分开的头发于昨天让挑着担子走村串乡吆喝的蒋剃头匠给理成了平头,穿了套褪色得厉害的、是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深蓝色土布衣衫,肩背的深而窄的书包也是母亲连夜赶缝的,脚穿的也是母亲给他做的布鞋,但是站在一群稚气未脱尽的儿童堆里,依然是显得那样打眼,那样如同天外来客一样不合适宜。使得前来报名的稚气的孩子们和领着他们来报名的家长们,时不时地用探询的、疑惑的眼光瞄瞧他。孩子们仰起头,瞪着天真无邪的双眼,望着这个高出他们一大截的大哥哥,眼中装着无数个“???”。

丙村溪联小学,坐落在离溪口村不远处的东边一块不大的坪地。四周都是稻田和庄稼地。一条或几条不是很长或比较长的窄窄的泥土小道,由溪口村或其它村子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学校校门口。在这所学校上学读书的学生,远不止溪口村一个村子的孩子们。还有周边的东溪湖、岗子岌、布上、郑均、咸水村等村子的孩子们近100余人。校舍和教室总共就有八间。校园面积大约有100平米。八间土木结构的房舍,呈半椭圆形状而建,中间是一块不很宽敞的空地,算是学校操场。操场面积不是很大是肯定了的。如果100余名学生全都集合到操场参加活动,那只能一个紧挨一个地站着,否则有的学生就会被挤到水田里面去了。溪联小学的校舍、教具、课桌都虽然十分简陋,但是,到这儿来任教的老师大多是立志为推翻旧的王朝、伪政府、赶走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播种革命火种的热血青年、人仁志士。有史料记载:“抗日战争爆发之前至抗战期间,梅埔丰边区的许多中、小学学校里面的教师,大多是爱国进步青年或是地下党党员。”这些年轻的教师们,不是地下党人,就是受孙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思想影响极深的民主人士。由南洋归国不久后,就前来溪联小学报名,重新走进学堂,由小学一年级开始读起的古国威,就是在这所并不起眼的小学读书时,接受革命思想熏陶。从而坚定不移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成为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他不仅自己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将对共产党的坚定信仰融入到生命之中,他以他独特的方式,不可动摇地将自己的信仰传承给他的孩子们。他用“农工商学兵布尔什维克”这几个字给他的孩子们命名。这实在是一种令我产生无限兴趣又十分好奇的命名方式。将他的孩子们的名字用布尔什维克这几个字命名。当若干年后的2006年11月间,我应邀到梅州采访时,所到之处,只要问起古国威、钟蔓青的名字,受访者就会说:哦,阿古伯蔓姐呀,那可是一对革命革到骨子里面去了的老布尔什维克了。他们家的孩子的名字就是以:农工商学兵布尔什维克命名。他们家大儿子叫农夫、二儿子叫工夫(早年夭折)、第三个是女儿,叫商夫(早年夭折)、第四个是女儿,叫学夫、第五个是儿子,叫兵夫、第六个是女儿,叫布夫、第七个是女儿,叫尔夫、第八个是儿子,叫什夫、第九个是儿子,叫维夫,最小是女儿,叫克夫。受访者说:克夫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可费了一番周折,别人介绍了几个男朋友,最后都因“克夫”的名字太硬而告吹。过了几年,一姓李的年轻军人爱上了她,虽觉得她的“克夫”之名的确是太硬了些,但他没有同其他的男青年那样退缩,而是将她娶进了家门。娶进家门后,李郎的父母觉得克夫之名,实在太硬了些,就将其改为“贵夫”。可娘家人不认这个帐,依是叫着早已叫顺了口的“克夫”……嗬,人们谈论起古国威的家史,如同谈起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家的家史一样熟悉,如数家珍……

哦,对不起,我将话扯远了,扯到了该是在后面发生的故事里面去了。现在我的文字应该回到1933年8月28日,在溪口小学那间贴有“招生告示”字样的办公室门口那儿去了。贴有“招生告示”字样的办公室门口,此时站着一长溜前来报名读书的学龄儿童,在报名队伍的最后面,还站着能说一口流利英文,却将客家话讲得结结巴巴、高出他们半截身子的古国威。

这支不是很长的报名队伍,在外等了大约有个把小时的样子,有的孩子就等得不耐烦了。恰在此时,有几只漂亮的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在不是很长的队伍周围盘旋,而后又向不远处、长在野地里的一簇簇野花飞去。早已没有耐性站着的几个孩子,挣脱父亲们牵着的手,跟着蝴蝶奔跑……“回来回来,马上就要报名了。”孩子们的父亲们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追,将他们拉了回来。

那间紧闭的、贴有“招生告示”字样的门,这时总算终于开了。由门里面走出一个看上去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温文尔雅的俊俏姑娘。她出了办公室后,走到吵吵闹闹的报名队伍前,和声细语地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安静一下,我是溪口小学教师古月兰。我代表校方,热烈欢迎大家前来我校就读。下面请同学们依次进去报名。”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女教师的话音落下后,被年轻的阿爸牵着,怯怯地向已然敞开门的招生办公室走去。父子俩人就要走进那扇、没有油漆过,有点歪斜、还有几条很大的缝隙的木门里去时,已经退到办公室门口站着的俊俏年轻女教师将孩子的父亲拦住,说:“对不起,请您止步,让孩子一个人进去。”孩子的父亲被女教师拦住,正在往门槛儿里迈的孩子也随之驻了足,回头怯怯地望着父亲,不敢进去。“儿子,进去吧,阿爸在外等你。”小男孩儿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一人走进了那间光线暗淡的办公室。站在不是很长队伍后面的几个孩子,踮起脚尖,伸长脑袋向那扇从来就没有做过油漆的、陈旧的木门里面张望。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进去的那个小男孩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由挂在小男孩儿稚气脸上的天真笑容判断,他对自己的面试很可能感到很满意。父亲走上前去,抱起刚走出办公室的儿子:“儿子,老师的问答你都回答了没有。”

“回答了。”

“老师问了你一些甚么?”

“老师问我们家种了几亩地,阿爸阿妈叫什么,我几岁,家里有几多人。我都是照你昨天晚上教我的回答的。”

“我的儿真聪明。”

接下来,被父亲抱起的孩子,不断地问父亲这或那。满面笑容的父亲耐心地一一回答着儿子的各种提问。小男孩儿由“考场”出来后,一个梳着二只丫雀小辫儿、穿着白底红碎花衣裤的小女孩,被年轻的父亲牵着手送到贴有“招生告示”的办公室门口。女儿走进“考场”后,年轻的父亲就依在门口,巴巴地向里面望着。大约也是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阿爸,我能读书了吗?”女孩儿一跨过门槛儿,就扑进已然蹲下身子的父亲的怀中,稚气地问。“能能,我聪明的女儿不能读书,谁还能读书啊。”这是父亲多少显得有点骄傲的声音。看来,他的小女儿面试时,考得也不错。

终于轮到他的名下了。他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那间四壁是土墙、门窗都很陈旧、光线不很充足的办公室。他局促地、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走过长相俊俏、上身穿一件洁白俯绸大衣襟衣衫,下穿一条黑色大摆纯棉裙裾,双手十指交叉呈凸形状放在胸前、亭亭玉立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刚刚叫过他和其他考生名字的女教师的身边,走到放在办公室正中的办公桌前。“老师好!”他礼貌地向老师问好的同时,毕恭毕敬地向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低头写着什么的老师鞠了个躬。然后,手足无措地站着,一只手机械地握着艾格尼斯学校的毕业证书,另一只手不知如何是好似地上上下下地搓揉褪了色的深毛蓝色的土布衣裳的一角。

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往学生登记册中写着什么的老师是位清瘦的、看上去很平易近人的、个儿不是很高的三十岁挨边的中年男子。古国威向他深深鞠躬的时候,招考老师正用铅笔往摊在办公桌面上的花名册写下最后几个字。写完最后几个字后,他抬起头来,见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位个儿至少在1米70以上、应该是读高一或高二的英俊少年。不觉颇感诧异。不竟,仔细端详起眼前的英俊少年。只见站在他面前的英俊少年的头,虽然理的是乡下人常理的那种平头,脸儿也有些微地发红,身穿的土布衣裳也是褪了色的旧衣,右胳膊肘处还补了块补丁,背着的土布书包,也是手工缝制的,赤脚穿一双平底土布面子鞋也是半旧不新的。但这一切,依然压不住他一身的儒雅之气和受过良好教育的温文尔雅的良好素养。望着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少年,面试老师心中暗想,这美少年,一定是来为他的小妹或小弟报名的唔。他微微一笑问:“你是,你是为谁来报名的?为你弟弟还是妹妹?”他说着话时,手中拿着的那支铅笔,不停地轻轻敲打着桌子边沿儿。
“我、我、是、为、我、自、己、来、报、名、的。不、是、为、别、人。”他嗫嗫一字一顿地答。他只有这样说话,他的国语太差了。

“你为自己报名?是转学吗?由哪所学校转来的。”面试老师脖子伸得有点长了。眼睛也瞪大了。问。

古国威的脸更是红了,神情更加地不自在。说话的声音更是小了。他近似低语地说:“不是转学,我就是来报名读一年级的。”

“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来读一年级?你有多大?至少十五岁吧。像你这个年龄该是读高一了唔。”招考老师说。

“我……我已经满十六岁进十七岁了。”他的脸已红到了耳根边。

“难道你不知道,小学一年级是不招收你这么大岁数的学生吗?”招考老师用右手食指习惯性地向上推了推黑框眼镜说。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来报名唔?”

“因为我对汉字一无所知,因此,我必须由一年级学起。”

“在此之前你没读过书吗?”

“读过。”

“读过?在哪儿读的?”

“在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

“是的,我在毛里求斯读的书。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喏,这是我的毕业证。”他将他在艾格尼斯学校获得的高中毕业证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招考老师。

招考老师接过他递过去的毕业证,翻看着,又问:“既然你读过书,又是高中毕业,为何又要到我们这种山村小学由小学一级读起哩?”

“我在毛里求斯学的是英文,接受的是西方文化教育。作为一个中国人,不懂得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不懂国语,不会写汉字,那是我的耻辱。我就是为了洗刷耻辱来求学的。”

“唔,原来是这样。”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一人无法作主。你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同教导主任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好吗?”招考老师的态度比先前明显的温和了许多。说完,不等古国威有何反应,就拿着古国威递给他的毕业证,起身向隔壁的另一间土屋走去。

“我知道我来报名读小学一年级,很让你们为难,但是我渴望读书,我渴望学好中华文化,我渴望了解中华民族的历史,我恳求你们收下我。”古国威望着老师离去的背影,执拗地说。

大略过了半刻钟的样儿,招考老师回到办公室。将毕业证递还给依然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旁的古国威时说:“恭喜你,经校方商讨研究,你已经被我校录取为正式学生。由下个星期一起,你就可以来学校上学了。”听老师说自己被学校录取,腼腆的古国威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了。他后来回忆说,当时高兴得真恨不得上去拥抱那位在校领导面前一定为他说了很多好话的老师。后来,这位老师当他的班主任当了二年,同时成为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生活中的良师益友。这位老师姓黄名奂章,二十五上下,身材颀长,面容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性子有时很急躁,但有一颗古道心肠,乐于助人,尤其是对穷苦人,有着强烈的同情心。在他对古国威进行面试时,听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后,使他对站在面前的这个饱经颠沛流离之苦的少年产生了极大的同情和好感。他决定,一定要帮这位海外归来的贫穷孩子超越年龄障碍,圆读书之梦。那天,对所有前来报名的孩子面试完后,他到校长办公室,向校长汇报招生情况。他对校长汇报说:今天和昨天前来报名的学生有三十五人,符合读书条件的有二十八人。将大龄青年古国威求学的情况对校长详细介绍后,在领导面前,的确为超龄读书的古国威说了许多的好话,为他争得了重新走进学堂的机会。使他由这天起,如愿走进了山乡学堂——丙村镇溪口小学,开始了他为时五载的、比较系统、比较全面地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

……

古国威后来回忆说:在他到溪口小学一年级上学的初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他,虽然数学成绩总是考满分,但语文成绩却因难以听懂老师用客家话讲的课,一度赶不上别的同学,每次考试成绩不及格。这虽然使他很沮丧,害羞。但他一点也不气馁,他就在语文方面苦下功夫,每天放学回家,帮母亲干完家事和农田的活儿后,就捧起书来读。有月光的时候,为了节省几个油钱,他就在屋外借着月光下温习语文课本。一读就读到月儿西沉。没钱买练习薄,他就常常将地当作练习薄,捡根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母亲看着儿子学习这般刻苦用功,既欣喜又担忧。她担心儿子长期在月光下看书习字,会将眼睛使坏。有时忍不住点上灯,对在月光下读书的儿子说:“威儿啊,你进来吧,进来读书。你这样长期在月光下读书识字,会把眼睛使坏的。”每每这时,他就懂事体贴地说:“阿妈,月亮公公明亮着哩。比您点的灯还亮。我在月光下读书写字看得清清楚楚,一点不费劲的,你就把灯灭了吧,节省一点油钱唔。”阿妈奈何不了他的执拗,只好把刚点燃的灯给灭了,独自一人坐在暗处,默默陪伴着儿子读书到深夜……他的刻苦学习和勤学苦练,很快就有了回报。没用半年的时间,他的语文成绩一路飙升,由全班最后一名一路飙升为班上前二三名。

五    用中文写就的第一封家书

他给远在南洋的父亲和哥哥们用中文写第一封信时,是在他入溪口小学读书的第二年春上,也就是1934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已然读了大半年书的他,完全能流利地说得一口地道的客家话,用中文流畅地行文、写信了。而且,那一年新学年的考试中,一直使他抬不起头来的语文成绩,竟然在全班名列榜首。这使他感到无比高兴。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要将这件高兴的事儿告诉远在毛里求斯的阿爸和两个哥哥。尽管他知道这封家书在汪洋大海中不知要漂流多长时间,才能送达父兄们的手中。甚至,也可能,因父兄在那段时间居无定所,水客难以将信送到父亲的手中。但他还是决定将对阿爸阿哥们的思念和自己会读中文会写汉字的喜悦,用书信的形式记录下来。那夜,他葡伏在那张小方桌上,在摇曳的灯光中,深情地写下了他对父兄的思念之情:

尊敬的阿爸:

您好!

不知去年年底,阿妈托水客给您们带去的“咸莱干”、“豆角干”、“蕨干”和晒干的山圩片,还有我写的一封信(用英文写的),收到没有。我和阿妈在家十分想念你们。阿爸,您的身体好些了吗?阿哥他们找到了工作没有?一切都在十分的挂念之中。

阿爸,您收到此封信时,一定会感到无比惊讶,惊讶您只会写洋文的儿子怎么突然之间能用汉字给您写信了哩。是的,不瞒您说,我也是对自己在极短的时间里,学会了用我们本民族的文字书写而感到无比惊讶和兴奋。今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月(悦),试着用汉字给您写信,我坚决做到,在整封信中不要插进一个洋文。

是的,我是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用汉字给你们写下这封信的。你已经看出来了,这封信中的字写得不是那么好,语句也不是那么通顺。每个字都像是刚学走路的孩子的脚步一样,歪歪扭扭地难看得很。说不准里面还会有很多错字错句错话。但是我希望你们在接到此封信时,一定要为我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中文而高兴,而自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用中文给遥远的您们写下我的思念,写下我的祝福,写下阿妈对您们的无限牵挂。

哦,对了,前些时,听水客李幼林讲,大哥已经有了对象,是隔壁村同您那年一起去南洋的李岚山的女儿巧凤。水客李幼林讲,李岚山于大前年将他全家带到的毛里求斯。李幼林说,李岚山他们家在瑟芬开着一家杂货店,专卖由中国运过去的篾货和瓷器。生意做得很不错。李幼林讲,李岚山是那年你们那批出南洋在南洋发展得最好的一个。水客李幼林还讲,李岚山的女儿巧凤,比我大哥小三岁,是一个听话、孝顺又勤劳的姑娘。可是我们又听说,巧凤说话有点口吃,脾气也有点倔。我同阿妈都认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人品是否如别人说的那么好,她同哥结婚后,是否能对哥对您好……阿爸,水客李幼林对我们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和阿妈听到这个消息后,甭提有多高兴唔。可是,高兴过后,我们又担忧。我和阿妈真的很担心唔。我们担心李岚山家家境那么好,他女儿真是愿意嫁给我哥吗?李幼林说,是巧凤的阿爸看中的我大哥。李幼林说,李岚山虽然会做生意,命中却只生养了三个女儿。他看中我哥为人忠厚老实可靠,他是想招我哥做他的上门女婿。阿爸,这是真的吗?如果大哥真做了李岚山的上门女婿,我真不知道这对我们家,对远在毛里求斯的你和二哥到底是好事哩还是坏事。不过阿妈说,不管怎么说,家境富裕的李岚山能看上我大哥,把他的女儿巧风嫁给我哥,真是我大哥他的造化和福份。阿妈还说,这段姻缘要是成了,那是大哥和巧风的缘分为他们的婚姻牵的线搭的桥。我真想见见我未来的嫂子,她长得漂亮吗?我合掌为他们早成眷属祝福和祈祷!

阿爸,一直想告诉您的是,我回国后,为了补习国语,我就又走进了溪口小学学堂,由小学一年级开始读起。为进溪口小学读书,很是费了一些周折。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是超龄学童,是我的班主任帮我解决了我上学的问题。我万分感谢他。刚上学的时候,闹过很多使我无地自容的笑话。因我的国语基础是零,国语成绩曾是班倒数第一。一个中国人,连自己的母语都说不好,您要知道,当时您的儿子、我的心中有多难受啊。现在好了,我的国语成绩不仅赶上来了,还在班上名列榜首。溪口小学的学费比艾格尼斯学校的学费低多了。而且交学费的形式还可以多样。没钱交学费的穷人家的孩子,可拿实物来抵学费。比如说米呀、面粉呀、地里种的青菜呀、地瓜、柚子、香蕉、鸡下的蛋呀等等,都是可以拿到学校里面去折合成钞票抵学费的。我这一学期的学费就是拿了二十斤稻米和十几斤沙田柚去抵的。我们学校的老师们都很同情穷人,同情弱者。他们又年轻又有朝气,学识又渊博。给我们授课时,不完全是讲课本上的知识,他们对我们讲时事讲政治讲国际国内的形势,讲如何推翻压在穷人头上的三座大山,讲全民族的力量团结起来就能赶走日本帝国主义,建立起由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讲苏维埃政权,讲俄国革命。他们讲的道理既深奥新颖又是那样吸引人。听着使人热血沸腾,心潮难平。我们学校的老师们,与我以前接触的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亲和、热情、有同情心、乐于助人。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的是希望和力量,是朝气、是善良、是正义。我们的班主任黄奂章老师和其他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只要不上课了,总会换掉他们的学生装,穿上朴素的、同农民穿得一样的粗布衣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走村串乡帮助村民干活,同村民拉家常。还教他们唱歌,教他们识字。他们每到一村庄,那儿就会沸腾,就欢声笑语、歌声满山飞。大班的同学们在暗地里说,黄老师他们是地下革命党人,大班的同学还说,黄老师他们是在利用走村串乡的机会,对农民进行抗日救亡运动的鼓动宣传工作,他们是播种革命火种的人。听同学们这样说,我内心无比激动和兴奋,也很想投身到黄老师他们的队伍之中,做一个播种火种的有用之人。可是我又怕他们以我是学生为由拒绝我。一直不敢冒昧地向他们表达我的心迹。不过,值得对您一说的是,我也为黄老师他们做过一些事(如果他们真像是同学们说的那样,是地下党的话,那我就是为地下党做过一些事情。),帮他们送过好几次信唔……唔,因为这是机密,我不能对你讲详细经过。

此时,阿妈就坐在我的身旁,她在飘忽不定的油灯下纳着鞋底,陪着我给你们写信。阿妈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我,做过一些危险又伟大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为我担心。我决定不告诉她我所做的事情。我怕阿妈知道后,为我担心,再也不准我去做那些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要是那样,我会痛苦死的。哦,对了,阿妈让我告诉您,我们已经租到了住房和耕种的田地了。我们租住的房子是本族阿来叔家西边横屋的二间。阿来叔家看上去好像很是富裕,但不是大富。他家的房子,虽然比周围其他人家的房子要讲究一些,可是说得最好听,也不能称得上府第,充其量也只能称是古屋(注)了。它是一所呈弧形(注:也有方形的。——作者注)形状的、仅有二围(注:客家围笼屋有大小之分,小的只一围,大的有数围。客家人习惯聚族而居,同一宗族的许多小家庭,用祠堂、族谱、族田三样东西联系起来,以古老的祖屋围龙屋为中心,四周分布着分迁出来的各种形式的房舍,组成一个村庄。)的老式围笼屋。而建在村子顶北边的、我的同学阿基家的围笼屋,就比我们现在住着的阿来叔家的围笼屋要大多了。有五围,像城堡一样。从低处看层层叠叠,真有盘龙之状。我到阿基家去过,他们家的围笼屋门楼门楣上下、四周墙壁雕龙画凤,山水花鸟栩栩如生,工艺精致。环绕门前的拱月形的池塘(注:客家人的围笼屋门前,必定有口池塘。意旨子孙满堂,人丁兴旺)也比阿来叔家门前的那口池塘大许多。

阿爸,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阿来叔,他的左脚有点儿跛,个儿不是很高,体质很弱,长相也不是很好看。高眉骨,凹眼睛、大嘴巴,尖腮。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好人,事实上,他心地善良得很。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由背影看上去还好像只有十几岁。可能是他的长相太差,体质太弱,因此至今也没娶上媳妇。阿来叔家的日子过得清苦了(潦)倒。听村子里的人们说,阿来叔的阿妈于早些年前在一次回娘家的途中突然失踪,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阿来叔就靠他阿爸传下来的围笼屋出租为生。阿来叔家,除了我和母亲租住外,还有另外两家外地人租住。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如一家人样和睦,相互都很照顾。我们住进他家后,阿妈常常将他的脏衣服拿过来洗,阿妈做好饭后,也常叫他过来吃。哦,阿来叔的阿爸叫庆丰,阿妈说你认识他的。你没到毛里求斯去之前,跟庆丰阿公是最要好的朋友。阿妈说你第一次去南洋时,庆丰阿公背着你的行李送你送到渡口边的。去年我和阿妈回溪口后,庆丰阿公一定要我们住进他家。我们住进庆丰阿公家时,庆丰阿公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到地里去干农活。去年的秋天,庆丰阿公得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怪病,浑身浮肿得厉害,一个多月都拉不出大便,什么样的偏方、祖传秘方都用过,也无用。最后,庆丰阿公是活活被憋死的。出殡的那天,我还为庆丰阿公穿过孝袍。

我们现在租种的一亩三分田地,是汉男阿叔家的。他们家的这块田地,在离村子有一里地的后山岗上,土地不很肥沃,我每天放学回家后,总是要约上阿宝和山娃几个人到野地里去砍茅草回来沤肥。我刚回来的时候不会种地,是汉男叔家的儿子,阿垛哥手把手地教我耕田耙地播种、插秧、收割。我现在完全可以一人下地干农活了,耕田耙地割稻子,我都会。今年的春耕,我们家的地不会请人种了,我一人就能干。我想把请人种地的钱节省下来,给阿妈治病。阿妈的身体回家后越来越差,每天晚上咳嗽得历(厉)害。有几次还咳嗽出了血。平时,阿妈从来不去看郎中,总是到咳出血了,才会到村里的基米郎中那儿去开几副中草药吃吃。只要不咳血了,阿妈就马上停药。每当我听到阿妈剧烈咳嗽时,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了起来一样地痛。现在,坐在我身边的阿妈又咳嗽起来了,我不得不放下笔,去轻轻拍拍阿妈的背,这样阿妈的咳嗽才会要好一些。我非常害怕阿妈的脸潮红,阿妈的脸只要一有潮红,准会咳血。

时间在我们隔海相望中过得既快又漫长。不经意间,我们全家分别于路易港已有320余天了。在这300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和阿妈无时无刻不是在思念着你们,思念得心痛中渡过。这种思念之痛,使我和阿妈感到度日如年。我真害怕身体每况愈下的阿妈撑不到我们全家团聚的那一天……好了,不说这些令人不痛快的事儿了,还是说说我们学校的事儿吧。一说起我们学校的事儿,我的心情就会好一些。因为我太爱我们学校的那些老师们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老师们,他们简直就是我学习的楷模。他们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待人热忱,富有同情心。他们的收入并不高,甚至是没有什么收入,但是他们还是那么敬业那么热情地教书育人。他们常回家拿钱来补贴用动,毫无怨言。他们一点也不因为我们这些穷孩子交不起学费而欺视我们,瞧不起我们。反而,如果谁家的孩子没有钱交学费了,只要情况是属实的,他们一点也不逼着要,很多时候自己掏腰包拿钱出来给学生垫付学费。我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没有像黄老师这样好的老师。我时常暗暗地想,等我学业完成了,我也一定要做一个像黄老师他们这样平等待人、周济穷人的好老师。唔,我们班主任到我们家来过好多次。特别是我刚上学那会儿,当他知道我和阿妈是刚由毛里求斯回的,我不会种田,阿妈又有病在身后,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我们家来。黄老师每次来,除了帮我们家干农活外,还会讲很多笑话和故事,逗阿妈笑。阿妈笑起来真好看,我是多么希望阿妈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啊。

阿爸,煤油灯里面的油好像快要烧干了,阿妈看上去也很累,如果我不睡,阿妈也不会睡,我的信就写到这儿吧。我本想给阿哥们也写封信的,可是在我给您写信时,写着写着就有点刹不住车了,那么这封信就作算是我写给您和俩哥哥的吧。
阿爸,我是多么想我们全家人尽快团聚啊。我想念您,想念大哥和二哥他们,我想你们想得在被窝里面偷偷哭过多次。我还知道阿妈也背着我偷偷地哭过好几次。阿妈的病一直难以好起来,我想,这是与她牵挂你们有很大的关系。有几次我放学回家,见阿妈在偷偷抹泪。我问阿妈为什么哭,阿妈说她没哭,是有沙子掉进了眼中,把眼睛揉红的。而我知道,阿妈是想你们牵挂你们才哭的。阿爸,要是我们全家人在一起该多好啊,阿妈的病肯定就会好一些。我真不知道我们全家团聚的那一天是否会到来?不会是遥遥无期吧。

期盼我们全家早日团圆!

想念您的儿子:国威
1934年X月X日

古国威在写这封信时,写到动情处时,几次差点要失声痛哭,都因阿妈在身边,而强忍住了。给阿爸的信写完,意欲未尽。他想接着给两个哥哥写信,刚在摊开的信笺上写下“阿哥”二个字,一直在轻声咳嗽的阿妈咳嗽得更是厉害起来了。他搁下笔,起身走到阿妈的背后,给阿妈轻轻捶着背说:“阿妈,您去睡吧,您不要等我了。”

“儿啊,你不睡,我就是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唔。”“咳……咳”阿妈刚说完,就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妈,您看您,身体又不好,还每天陪着我,真让我心中过意不去。您还是先去睡吧。”“阿威呀,你就别逼阿妈了唔。我在这儿看着你写信,心里舒坦、踏实……”“咳咳”阿妈的话没说完,就更是厉害地咳嗽起来了。

“好吧,那我们就都睡吧。”他见劝不了母亲,就只好放弃写信的念头。

“你的信写完了?”母亲问。

“没哩。给阿哥他们的信还没写。不写了,明天再写。”国威一只手撑着油灯,另只手将咳嗽不止的阿妈扶着进了卧屋。安顿阿妈睡下后,他将灯吹灭,摸黑回到自己那间只能放一张小窄床的房间,于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躺下。头刚一落枕,五个、八个、十个、二十个的痛苦、困顿、迷茫和对父兄的思念,如潮水般地袭击着这个少年。在山村秋夜庄严、肃穆的寂静中躺在床上的他,凝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刚用手擦干,就又流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有无限哀伤和思念的少年,渐渐进入了梦乡。一缕清冽的月光由小窗口照射了进来,正好照在酣然入梦的少年的脸上,揉和地抚摸着他年轻、俊朗的脸庞……清幽的月光像是在对他说:孩子,做个好梦。
那晚,他实在是做了个好梦。他梦见远在南洋的父兄们都回到了故乡,一家人团聚了。他还在梦中得知了母亲的肺病也好了。

可是,醒来的早晨,生活中仍然只有他和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母亲。

晨曦的厨间,瘦骨伶丁的母亲在压抑的咳嗽声中,给他做简单的早餐——煮地瓜细米羹。

炊烟袅袅升起,飘过了山村土木结构黑布瓦的围拢屋,弥漫、浸染开去……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几声,谁家的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伴随着母亲哄孩子入睡的声音由门窗的缝隙间传出,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稍刻,一切又归于山村清晨应有的的静寂之中。俄刻,晨雾中,一个瘦高而年轻的身影走在那条通往溪口小学弯曲起伏的小土道上……他新的一天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开始在他走在去往学校的小土道上。

(未继完)


2010-5-10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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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9  

特别注明:感谢章凝提醒得及时,因此篇纪实文学还没正式出版,就不再继续在伊甸连载了。在此,特别向关注我纪实文学的朋友们致歉!


2010-5-10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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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20  

不登了? 登在网上不就是正式出版吗,我就是这么想的。

转得多了,人们自然会去追源,那我就多写,使劲儿写。雪儿不妨继续登载,网络出版,乃大势所趋。印刷的,反而不容易传播。


2010-5-21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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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1  

谢谢山豆凡!

可是,我不得不说,对于是在网络或是纸媒发表作品持什么态度,我还是比较保守了些。因我是由纸媒走向网络的写作者。对作品在纸媒发表,还是有很深的情结。而往往纸媒又比较在乎首发权。也就是说,作品要想在纸媒刊发,最好是不要将其先流传于网络。我还是遵循这个游戏规则吧,《客家儿女传》在伊甸刊发,暂时告一段落。等什么时候正式出版了,全文我将会在伊甸续登。再谢山豆凡的盛意!


2010-5-22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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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2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5-22 09:12 AM:
谢谢山豆凡!

可是,我不得不说,对于是在网络或是纸媒发表作品持什么态度,我还是比较保守了些。因我是由纸媒走向网络的写作者。对作品在纸媒发表,还是有很深的情结。而往往纸媒又比较在乎首发权。也就是说,..

嗯,完全理解。现在网络纷杂,纸媒相对要珍贵得多。
只是现在的读者,咳,读者很残酷啊。


2010-5-22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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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谦

#23  

雪儿,太棒了,一流水平。题材、体裁,天时地利加人和!你语言的震撼,来自你心里的大爱和激情。我十二分的欣赏并预见到这部大作极大的成功!祝贺!加油!
还有许多的话,也许要通过E了。保重,祝福!



我的生命之痛
2010-5-23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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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2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虔谦 at 2010-5-24 12:31 AM:
雪儿,太棒了,一流水平。题材、体裁,天时地利加人和!你语言的震撼,来自你心里的大爱和激情。我十二分的欣赏并预见到这部大作极大的成功!祝贺!加油!
还有许多的话,也许要通过E了。保重,祝福!

虔谦太可爱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五一运动会和大学毕业的分手 开个玩笑,褒义褒义,不愧为诗人,情感饱满,还很纯净。

这个客家儿女传,如果走纸媒,还是应该网络上推广一下。文章的样本/节选和摘要大范围发布。最好不要自费出版,但要快出版,如果你要走纸媒的话,因为现在国内流行仿造,你如果按兵不动,就有人照着你的型先行。很有人文价值的长篇纪实文学,又涉及一个很有传奇色彩历经迁徙的族群,要让它浮出海面。


2010-5-23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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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谦

#2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山豆凡 at 2010-5-24 12:58 AM:


虔谦太可爱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五一运动会和大学毕业的分手 开个玩笑,褒义褒义,不愧为诗人,情感饱满,还很纯净。

这个客家儿女传,如果走纸媒,还是应该网络上推广一下。文章的样本/节选和摘要大范..

谢谢山豆凡美言!

你说:“这个客家儿女传,如果走纸媒,还是应该网络上推广一下。文章的样本/节选和摘要大范”,非常同意,相信雪儿自己会有主张的。雪儿这几章可要一直留在这里哦!



我的生命之痛
2010-5-25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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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6  

谢谢山豆凡和QQ的热烈讨论并给予的鼓励。我现在正在重新梳理一遍此篇人物传记。准备压缩到25万字左右。这样的篇幅,可能好寻求出版些。在修改过程中,发觉文字还是粗糙了些。


2010-6-1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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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虔谦 at 2010-5-25 04:32 PM:


谢谢山豆凡美言!

你说:“这个客家儿女传,如果走纸媒,还是应该网络上推广一下。文章的样本/节选和摘要大范”,非常同意,相信雪儿自己会有主张的。雪儿这几章可要一直留在这里哦!

QQ,当然,那还用说吗,这几章我肯定一直留在伊甸啊。


2010-6-1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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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谦

#28  

谢雪儿。。。

三送红军过了坡,
鸿雁阵阵空中过。。。


2010-6-13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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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9  

谢谢QQ!听到了空谷回音。

出版的曙光似象在向我走来……


2010-6-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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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楚天

#30  

大手笔出大作!稍微浏览一下的感觉。权且招呼一声,我这个新报到者的招呼。谢谢带进这么一天地。待我抽时间细细品读。


2010-6-23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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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如初

#31  

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力作,那就是能让人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正如楔子中所言: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古氏家族的书,它将印证着客家儿女不畏艰难困苦,团结、勤劳、凝聚、坚韧、奋发向上的奋斗史!
作者如何获得这么繁纷的材料,作者跋涉多少路程,经历多少世事。如初心里感叹不已。


2010-6-23 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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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忆竹

#32  

一流的作品,大手笔,有幸拜读,感慨万千!绝佳的文采,支持、问候!


2010-6-23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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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汉水楚天 at 2010-6-23 11:25 AM:
大手笔出大作!稍微浏览一下的感觉。权且招呼一声,我这个新报到者的招呼。谢谢带进这么一天地。待我抽时间细细品读。

谢谢汉水楚天分享!细读之后,希望你直言意见。


2010-6-27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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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若如初 at 2010-6-23 12:28 PM:
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力作,那就是能让人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正如楔子中所言: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古氏家族的书,它将印证着客家儿女不畏艰难困苦,团结、勤劳、凝聚、坚韧、奋发向上的奋斗史!
作者如何获得..

谢谢如初给予的鼓励!如初说得好对,的确,写作前采访了近两个月,查阅了大量资料。其行程真是无以计算。其中的甘甜,我的采访手记里面都有记载。


2010-6-27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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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江南忆竹 at 2010-6-23 12:51 PM:
一流的作品,大手笔,有幸拜读,感慨万千!绝佳的文采,支持、问候!

感谢忆竹对人物传记的赞许!你的,和大家对这部作品的赞许,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再谢!


2010-6-27 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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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6  

很令人兴奋的消息,《客家儿女传》,被北京一家影视公司看好。今天下午,这家影视公司制片人杨,将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与我商谈改编《客家儿女传》的相关事宜。杨并告诉我,她很喜欢这篇人物传记。希望拍成能在央视播放的力作。但是,我以为能否成功地改编成电视剧,还是未知数,要经历太多的繁琐程序。版权的问题是个大问题。因这部传记文学是我应邀请而写的。出版和改编都必得经过甲方同意才能进行。更多事宜还在协商之中。

无论成功如否,记下今天。记下今天,影视编导看好这篇《客家儿女传》,杨制片人说,她们很想买断影视版权。


2010-7-13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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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3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7-13 12:42 PM:
很令人兴奋的消息,《客家儿女传》,被北京一家影视公司看好。今天下午,这家影视公司制片人杨,将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与我商谈改编《客家儿女传》的相关事宜。杨并告诉我,她很喜欢这篇人物传记。希望拍成能在央..

祝贺!!!
就知道这部作品会很不一样,快庆祝一下吧!!!


2010-7-13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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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38  

最好不要让所有版权都买断。好好跟他们交涉,要给自己留一部分。要尽量参与改编,不要让他们把它改成一部红色史诗,要保持原先无明显偏向的朴素精神。
还有, 一定要查请对方的底细, 现在文艺寄生虫和海盗团有很多, 要确保对方不是满嘴尖锐湿疣的骗子, 要签合同要有律师协助.
很为你高兴,雪儿


2010-7-13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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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9  

谢谢山豆凡!怎么庆祝呢?要是相距近,我保准请各位到酒店去喝酒,让个个大侠喝得不醉不归。不喝白酒的喝红酒,唱歌跳舞也行。

不过说实话,谈庆祝有点早了。因我这传记牵扯到版权不是我独立的。若是独立的,最近就可将此事敲定。昨天下午至晚上,我和该影视公司的制片人反复通电话。至到晚十点多钟我们还通了电话。现在使我和影视公司头痛的是《客家儿女传》的另一方版权人,态度非常不积极。


2010-7-13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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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山豆凡 at 2010-7-13 03:29 PM:
最好不要让所有版权都买断。好好跟他们交涉,要给自己留一部分。要尽量参与改编,不要让他们把它改成一部红色史诗,要保持原先无明显偏向的朴素精神。
还有, 一定要查请对方的底细, 现在文艺寄生虫和海盗团有很多,要确保对方不是满嘴尖锐湿疣的骗子, 要签合同要有律师协助.
很为你高兴,雪儿

“最好不要让所有版权都买断。好好跟他们交涉,要给自己留一部分。要尽量参与改编,不要让他们把它改成一部红色史诗,要保持原先无明显偏向的朴素精神。”——是啊,我一开始也想过把编剧瘾。后来讨教在影视圈的朋友,他们建议我卖断版权最好。因为电视剧由改编到拍摄这个过程变数很大。当然我卖断版权时,是会对对方提出他们改编《客家儿女传》的大体基调。制片人杨说,影视公司不负责版权纠纷问题,只要我将版权问题解决,其他事情都好说。无论我参与改编或卖断版权,他们都同意。

“还有, 一定要查请对方的底细, 现在文艺寄生虫和海盗团有很多, 要确保对方不是满嘴尖锐湿疣的骗子, 要签合同要有律师协助.”——提醒得很好。这次我去北京开会就会去该影视公司看看。制片人杨也邀请我去他们公司面谈。如果签订合同,我会带律师一起去,我大姐女儿就是很不错的律师。

再次感谢山豆凡!


2010-7-13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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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4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7-14 12:15 AM:
..

另一方版权人"态度不积极",必有其因。明探其因,便可结果。
名为首,解对方心事也,情最重,访之谈企。


2010-7-13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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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2  

对方最强有力的理由是,《客家儿女传》中的两个主人翁都去世了。阿公是07年去世的,阿婆是刚去世不久。他们说现在没有心情谈此事。


2010-7-13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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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43  

也就是说,这是文化"遗产",按遗产的规矩办了---不是我们要计较,习俗谁也破不了。


2010-7-13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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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44  

打出家谱,处处照应他们的名业喽。


2010-7-13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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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5  

再次感谢山豆凡对《客家儿女传》的关注!

我已委托有关人士去与他们沟通,但愿能说服他们。


2010-7-13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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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谦

#4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山豆凡 at 2010-7-13 03:29 PM:
要保持原先无明显偏向的朴素精神。

满同意。那次一读我就知道这部是大作。雪儿近来好事连连,再恭贺!  类似的版权/改编等的事我也听说过,得花心思处理,相信你会处理好,也祝你顺利如意!



我的生命之痛
2010-7-13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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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7  

谢谢QQ!

“得花心思处理,相信你会处理好,”——再谢QQ!我要向你学习,可是感觉学会你很难。甚至是一种不可能。


2010-7-14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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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8  

我人还在火车上时,制片人杨约请我明天下午去她们影视公司面谈《客家儿女传》改编事宜。希望有个好的前景。现在使我和影视公司棘手的是《客家儿女传》版权的另一方(《客女》中主人翁的子女),不同意改编。唉,看着熟了的果子不能采摘。不仅仅是郁闷啊。


2010-7-16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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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9  

谢谢山豆凡的持久关注!

“关于改编和原著,就好比,我们如果卖牙刷,商标名字叫洁齿。”——因为存在版权纠纷的问题,改编电视剧时,千万不能注明“根据《客家儿女传》原著改编。”如果这样注明,马上就会引起一场版权纠纷官司。因为版权的另一方至现在也没同意将《客家儿女传》改编为电视剧。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在《客家儿女传》的基础上另辟一条路,彻底将里面的人物改头换面,连故事发生地也要换掉。比如说《客女》中的父辈被贩卖到毛里求斯,而现在要改为克罗迪亚,比如说,《客女》中的客家人是梅州,现在我们要将其改为福建某地等等问题吧,昨天与制片人和该公司的市场推广部经理谈了一下午,头都谈大了。好折腾人的,这件事。这不能怪影视公司,只怪《客女》中的另一方版权人。他们不同意改编,我们都无可奈何,还得理解,因为他们将其视为他们的家族史。


2010-7-18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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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豆凡

#50  

好事多磨。也许需要对版权另一方来两个礼拜的冷处理,再换种方式继续洽谈。


2010-7-18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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