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

古代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过：未曾尝过艰辛的人，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而不知其另一面。

(一)

深夜十一点多了，我蹲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心绪惘然。由于匆忙，只穿了白背心和裤衩，胳肢窝里夹著一条散乱的棉毯。

南国的夏夜，涌动着一团团稠稠的风，熏得身上粘乎乎的。卡车开得飞快，路灯下梧桐树的阴影铺天盖地从身上掠过，不知名的小虫子们射向裸露的皮肤。我透过汗水模糊的镜片，偷偷地向车外看去。

路旁，拥满了“棚子”，一个接一个，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高压水银灯下，面色青紫的人们在奔走、忙碌、喧嚣，一副大难将临的景象。

“果真要地震了。”我想。

一个小时前，监狱陡然骚动。天井里门锁撞击，手铐脚镣叮当不绝，一批批犯人被带了出去。发生了什么事？紧张、诧异、兴奋、茫然，牢房里格外沉闷，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都揣度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个个惶惶不安。

“啪”，老虎窗开了，一双发亮的眼睛扫视我们。

“带眼镜的，出来！”

叫我？！

出了监狱大门，手腕上第二次尝到钢铁的滋味，只是这次别具一格，俩人合带一副铐。“二胡一枷”，这曾是祖先的发明，后人竟全然效法。借助微弱昏黄的灯光，我打量着同伴，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恐慌无助的目光。

卡车发动了。一个络腮胡子的胖警察慢吞吞地爬上来，威风凛凛：“你们听着，马上要地震了。政府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把你们转移。啊，路上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看乱动。要不然，啊……”他一拍腰际的手枪:“就地枪毙！”

汽车仍在疾驶。我背靠车栏，轻轻地活动一下蹲得麻木的双腿。“哎呀，慢一点！”同铐的囚徒低声哼道。侧首一看，闪光的钢铐已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我抱歉道：“对不起。你是什么案子？”

“四一政治事件。你呢？”

“也是。”

“不准说话！”严厉的呵斥声盖过汽车的轰鸣。我们心照不宣，互相凝视着，似乎要将对方印在心里，不作声了。

汽车猛地一个拐弯，我的头撞到车栏上，大脑一阵眩晕。突然，一股久违的的清香传来。我暝起双目，呵，是庄稼，是树木，是青草，是野花，是河流，……，多么沁人肺腑啊。我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在心里慢慢咀嚼。

当我还是自由人的时候，同样一个夏日的夜晚，同样弥漫着沁腑的清香，我骑着车子在黑暗的大道上疾行。屈原的一句话猛然涌上心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什么？当时的我，幼稚简单，无忧无虑，怎能理解这饱经苍桑充满血泪的铭言？！在大学读书时，一位老师曾说过：“你们读书，不仅要读懂纸面上的，更重要的是看到纸背面的，这样才能求得真知。”纸背面是什么？人生的背面又是什么？要看到“背面”也确实不易。人生的道路，原本不是宽广坦荡，而是遍布著崎岖荆棘。她有光明，有暗淡，有幸福，有痛苦，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人人都在啃着自己命运的酸果，人人都在经历着正反两面的变迁。只有身临其境的人，只有灵魂在苦海里熬炼的人，才会懂得为何要“上下而求索”，难道不是吗？

车停了。犯人们鱼贯而下，进入一铁网森森的大院。院外，隐约可见笼罩在黑暗中鬼魅一样的山峦。

胖警察缓步走到我面前，大手一抹络腮胡子，和善地说:“你在这里自己要多注意。他们不了解你。”我会意地点点头。

门“哗”地一声锁上了。又一次与世隔绝，我到了新居。

一股刺鼻的酸臭直冲大脑，异常恶心。惨淡的灯光下，隐现着十几张青白的面孔，眼睛们一齐盯着我。靠门，斜仄着一个可怕的暗影，眼睛极大，散而无光，面孔黝黑，前额凸出，紫红厚厚的嘴唇歪咧，向我狞笑。

“嘿嘿嘿嘿。”

我毛骨耸然，定神一看，这么闷热的牢笼里，别人只穿一条短裤，打着赤膊，而他，竟然穿着一身黑棉衣！操，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三十出头的秃头犯人挪挪屁股，给我腾出一脚宽的位置:“上来坐吧。”

我默默地坐下了。

“从哪儿来？”

“东洋庙。”

“老犯人？”

“老犯人。”

“什么案子？”

“责任事故。”我撒谎了。根据我的经验，牢房里的刑事犯常常欺辱政治犯，因为刑事犯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政治犯属于“敌我矛盾”，因此不暴露政治犯的身份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责任事故？”秃头犯人狐疑地反问。

“是的。我值班时，设备烧了，损失五万元。”

“哪个单位？”

“梅山铁矿。”

犯人们都吁了口气，新犯人进号子的例行手续结束了。

“嘿嘿嘿嘿。”

门旁那个阴影发出一阵怪笑，笑得我心里发麻。我扶扶眼镜向阴影望去，只见一双大眼白和一副森森的白牙。

“他怎么进来的？”我问秃头。

“杀人。”

“啊？”

“他有神经病。”一个看上去尚未成年的犯人抢着说:“他老子经常骂他，打他。他怀恨在心。那天晚上，他老子揍了他后睡在外面竹床上，他拎了把斧子，朝他老子就是一下子。他老子一动，他说，你还动，又是一斧子，你还动，你还动？”小犯人连比带划地表演着:“一连砍了七斧子，把他老子砍死了。呆子，你说是不是？”

“哧哧哧。”呆子大眼白翻了几翻，一双黑黢黢的手遮住嘴，偷偷地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哪！自打我降临人世，可曾想到有这样一幕吗？

谓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谓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匹殊？
我不负神兮神何籍我越荒州？

蔡文姬裂石之音在我心头萦绕。她向天神抗议，我该向谁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夜深了。

犯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我拍死几只吸附在身上的黑花蚊子，疲惫地卧下，昏昏欲睡。只有呆子，那个傻笑著的杀人犯，双眼痴痴地瞪着我，坐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原始印地安人的雕像。

万籁俱寂。只有蚊子，无休止地向僵尸一般的肉体们进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声响把我震醒。我撑起身，身下一汪汗水，身上红斑点点。我带上眼镜，顺着声源望去，暗影里呆子已经睡下，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姿式，身子卷曲成一团，两肘紧紧搂住头颅。是他在打鼾！多么恐怖可怕的鼾声，像垂死的动物大声呻吟。我默默爬起，揩干身上的汗水，依墙而坐。

牢房最里角跃起一个短矮粗壮的犯人，大步越过几具肉体向呆子冲去，照着呆子的屁股狠狠揣了几脚。呆子醒了，嘴中呜噜几声，揉揉眼睛，面对着我依墙而坐。

矮犯人又睡觉了。天地之间死一样沉寂，仿佛只剩下呆子和我，呆子瞪着我，我盯着呆子，互相研究着。

“嘻嘻嘻嘻。”呆子傻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我，我好笑。”呆子回答，声音很清晰。

“好笑？好笑什么？”

“嘻嘻嘻嘻，我好笑，……我好笑。”还是那句话，眼白乱翻，嘴唇血红。

我脑子里猛然掀起一个可怕的幻影：他举著斧子在杀人。不禁身上打了个寒颤，我不敢再理睬他，虚合双目，打坐养神。

自打坐牢以来，我经常学习和尚入定。佛家教义中讲求“诫、定、慧”。诫者，所以约束身心，使不受外来诱惑也。如今的牢房已为我创造了“诫”的基础。定者，所以持心坚性以为身外无物，四大皆空也。依靠了诫和定，才能达到“慧”，既灭痴去苦，得道成果。有几次打坐，自觉颇为成功。一入定，顿进入虚无缥缈间，思想消失了，感情没有了，灵魂在冥冥中翱游。虽说这只是片刻的宁静，但对我这在苦海中洗炼的心，也是一种安慰，一种解脱。

定则静，静则灵，灵则慧……。呆子，地震，血红的厚嘴唇，白瘆瘆的眼睛，烈焰熊熊的大火，东倒西歪的墙垣……。一串串恐怖的画面在眼前翻卷，驱散不去。

“嗡嗡嗡”，蚊子们在耳边奏鸣，“嘻嘻嘻”，呆子在傻笑。

我堕入黑沉沉的梦境。

以前一直未读过斋主这篇，今天一读竟然放不下，牢狱和社会底层描写生动，文笔老道。今天未读完，明天继续，

老八现在花这么多时间在因特网上读中文，斋主的《背面》是有责任的。在CND快递上读到这篇小说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斋主，今年是30周年纪念。斋主好修养，也该有些当年“壮岁旌旗拥万夫”，如今“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感慨吧？

初读。未完。震撼。不相信。

是玻璃茬子刮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呆子，杀人犯，蚊子的尸首，僵尸一般的肉体。大学老师进入这样一个环境，用不着平地抠鉼，巨大的反差，如此的不和谐，人性里的粗劣开篇就摆在了面前。对不起斎主，十点多，只能到第二段打住，再读就要失眠，明天再见。但猜想后面必然有人性的精妙逼面扑来，应是你背面的伏笔，不然就是你败笔。

邓小平虽三上三下，但他没坐过牢。坐过牢的就不一样，比如说周扬。

过去廖康和凡草都向我推荐过这篇，直到今天才读--无语。。。

像斋主老弟这样的汉子，凤毛麟角！

斋主这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不过错别字也不少，老夫的砖来了(也当一回老夫)：

疲弊-疲惫
诅嚼-咀嚼
园园的大眼睛-圆圆的
满脸胀红-涨红
打园场-打圆场
双手报膝-抱膝

老八，实在对不住了。

尚爷，承蒙过奖。

有明兄，难为你这么仔细，多谢多谢。

海雨，是有这样的感慨。

江城子

和网友马失途兼赠凡草 2004年9月

少年不省世途艰，
效屈原，梦婵娟。
三尺青锋，一怒刺苍天。
炼狱归来方知悟，
凡间事，古难全。

老来意欲隐桃源，
采东菊，见南山。
霜染秋林，红叶满江川。
闲时半曲箫声慢，
青崖下，黑水寒。

期待冷热老弟的批评。

欣欣，先忙别的事，老哥的陈芝麻烂谷子，有空再来消遣。

斋主，我没有看完，今天要调试一个程序，分心不得。我一边看一边想，可能信马由缰，前后矛盾。

第一二段下来，感觉颇好。饥饿，文明掉入了野蛮，阅读跟着人物，也发生感觉的倒置和混乱。相当妙。我不知道你读过丛维熙的大墙系列没有，他写不出这种玻璃在地上划过让人神经绷得很紧的感觉。

<<牌缘>>的构思紧凑且完整，这篇没看完，不敢说构思。大手笔下，心胆俱裂，艺术的痕迹反而看不大出来，细节和人物抱得紧紧，情节突突地跳着推进，精瘦精瘦。

记得刚上CND的时候，我只看看知青线，见到斋主老哥的“河东四子” ，很喜欢。随后又跟踪到他的文集中读了“背面” 。一气读完，心里的震撼不可言喻。那种对社会的分析，对人性的解剖，对当时我们视为经典的反思，特别是对自身的批判，何等尖锐！直至如今，无论是从那些要别人 “忏悔”，还是那些提倡一代人“忏悔” 的人那里，我都没有看到过几篇，如果不是说没有，深刻到这个水平的文章。
遗憾的是，我曾经在几个地方提出来讨论，都是和者寥寥。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我不懂文学，也无法从这个角度去评价，有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吧。
希望大编辑们能说得更理性一些。

戏剧里对于对话特别强调，好的对话交代情势背景，也推动情节有力地向前发展。有一类对话特别值得注意，我们(当时我们那群学生)称之为“残酷对话”，即每一句都把对话的另一方逼向死角，对方不能不绝地反击，人物性格在这样的冲突中凸显出来。曹禺的剧作技巧，尤其<<雷雨>><<原野>>里的人物对话都有这种特质。

<<背面>>第一二段里的对话比较精彩，犯人们文化不多，头脑简单，因此对话短而急促，但是当呆子说出“他他是先生，他是老师”，作者说他“心中一震”。在这样粗砺的环境里，在这群堪称人渣的犯人中间，竟然存在着对于“先生”“老师”的识别尊重！“给我们吹个故事吧”，由此朝故事的后面发展，进而写饥饿，写新犯人“我不饿，我不想吃” ，一个个人物顺序进入，情节进展非常自然。

小说不象戏剧那么重视冲突，但是在冲突中站立起来的性格就是不同于其他的性格。老八<<亚非拉>>开篇，陈躺在躺椅上基本就写出人物的来龙去脉，那也是一种处理，多少有点平地抠饼。<<背面>>则一开始把人物推进了冲突里，不是一个人物，是一群！我们比较看得清楚表面的冲突，作者和犯人，犯人之间的冲突，其实另一种冲突更为有力，那就是作者的内心冲突，从文明世界一下子掉进来的茫然无着。按照马斯洛的分析，人有不同层次的需求，从低层次往高走是正常的过程，所谓人往高处走，但是反之就不正常，产生巨大失落感，从一个自由人，幼稚简单无忧无虑的大学老师堕落到狗也不如的犯人，从要求被人承认被人尊敬实现自我跌到顾虑安全和饥饿，那种心理的落差造成多大的冲突，击昏了当事人，也击昏了读者。

所以，在人性的底线上背水一战，这就是背面！“人人都在啃著自己命运的酸果，人人都在经历著正反两面的变迁。只有身临其境的人，只有灵魂在苦海里熬炼的人，才会懂得为何要上下而求索”。

没读完，阅毕再评。

终于读完了，难怪廖康大力推荐。此文奠定了斋主的文坛地位。

说正经的，真好！冷热的评论也非常好，受教。我不会评，故事独特而深刻。

“1未曾尝过艰辛的人，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而不知其另一面。”而艰辛又有不同。

"但丁说，人乃一半天使，一半野兽。有的人，其兽性无遮无盖，随欲横流，而有的人，其兽性掩藏在天使的光环之下，令人高下难说。你看，七进宫偷窃成性，是为了钱财;总统诱奸少女，是为了淫欲;白皮见死不救，是为了名利。你又是为了什么？你无生活之压迫，无色情之引诱，无名利之蛊惑，你不就是为了取乐，为了博得同伴的一场笑声而污辱人性？如果那个常雨村不甘受辱而自寻短见，你岂不是间接的凶手？”--如果中国人，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有此忏悔意识，中国则大不一样。

读完了。

三个有光彩的犯人，老宋、老鼠和高老头的故事被穿插了进来，还有炸号子，一个年青犯人的自杀，又引进四个“最坏”的故事。大故事里套着小故事，人间悲惨，人间丑恶，人间善良，这善良存在高老头那脑容量和咬文嚼字的信中，存在于他们心惊胆战的回溯中， 存在于犯人之间的“自我批判”和“相互批判”中 ---

“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羔羊尚知跪乳，乌鸦尚知反哺。这人怎么就能坏到这份上？ ”。

“但丁说，人乃一半天使，一半野兽。有的人，其兽性无遮无盖，随欲横流，而有的人，其兽性掩藏在天使的光环之下，令人高下难说。你看，七进宫偷窃成性，是为了钱财;总统诱奸少女，是为了淫欲;白皮见死不救，是为了名利。你又是为了什么？你无生活之压迫，无色情之引诱，无名利之蛊惑，你不就是为了取乐，为了博得同伴的一场笑声而污辱人性？如果那个常雨村不甘受辱而自寻短见，你岂不是间接的凶手？”

这是他们对同伴的批判。

“我曾孤芳自赏，以为自己远远高于这些犯人之上，他们是社会渣滓，而我是国家栋梁。瞬间我仿拂看见自己赤裸裸的形骸，半红半黑，半人半兽。蚂蚁般的人群向我涌来，身著龙袍的皇帝，胸佩勋章的将军，手执刀枪的强盗，衣衫烂褛的乞丐，依门卖笑的妓女，道貌岸然的绅士。一转眼，面具伪装化为碎片，纷纷然然，无数的人与兽搅缠在一起，挣扎在一起，形成世界，形成宇宙、、、”

这是他们的自我批判。

何曾见过中国人有这么深刻的语言？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进行着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批判，外面的世界上演着我们民族历史上注定要成为丑剧和笑剧的那一幕，但是在这一简牢房里，却有人性深刻闪光。这是悲剧，也是正剧。“行善者缄口无言；作恶者问心有愧”。

我一再地以为文学要给人以美感，除去快感，要引导人类学会思考，看清自身的丑陋，理解什么是崇高。我们人类，有饥饿感(包括性的饥饿-- 宋和总统，思想的饥饿-- 高老头)，有要安全的欲望，有扭曲、变异、嫉妒、报复、仇恨、爱情、忏悔、七情六欲，也知道廉耻。人性太丰富深刻，太美妙。文学不是政治学，不是社会学，文学是人学：人的情感，人的经历，人的性格，人的、、、我自己写不出来，但非常注意这类的作品。

欣欣说<<背面>>“奠定了斋主的文坛地位”，我读时那种大手笔的感觉，恐怕皆与这种“以人为本”的构思有关。基本上单线索的故事(有回顾，有引出来的小故事)线条，精瘦，更多的象木刻而非油画，人物和生活摸上去有明显的质感。

老鼠出去紧接着总统和七进宫被惩罚，是不是老鼠出卖了他们？我做这样的解读。

哎呀呀，凡草，欣欣，冷热老弟，

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老冷的评论太好了！何不干脆总结在一起，做一篇文章呢？

这样的文章，没有平面媒体感兴趣，实在是出版界的一种悲哀！

凡草，斋主这篇小说不会没有杂志或报刊感兴趣吧？他自己可能没有试过。

>>他自己可能没有试过。

冷老弟，说来你也许不信，此文写于1994年，投往CND，没登；投往枫华园，也没登。

就这样，放在自己的冰箱里，雪藏了十年。2004年，再次投往CND，才见了天日。

整整封杀了我十年的“创作热情”。不过也好，静心搞了十年的科研，骗了个正教授。

好的大夥儿都说了，不再重复。刚快速看了一遍，有几点粗糙的看法：

1，为什么老鼠和七进宫的故事非得由“我”简单归纳？如果从老鼠和七进宫的角度叙述或再变成对话展开(与“我”同其他囚犯的对话平行)，便会使小说结构立体化、层次化。

----老鼠眼沉思一会，讲了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犯罪”过程。
他是文革时最后一届大学生。串联时得遇一风尘异人，见其有慧根，遂收为徒。几年习艺，颇有小成。全国大乱，他自消遥。因其未卷入任何派系斗争，分配在市烟酒公司当军管会主任的秘书。主任患有隐疾，不能为人夫，却娶一如花似玉的小娇娘。小娇娘正值虎狼之际，丈夫不举，饥渴难当。老鼠眼因工作之故，常登门造访。小娇娘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借端茶倒水，与其眉来眼去，秋波暗渡。老鼠眼虽其貌不扬，乃具青壮骚动之驱。既贪花容月貌，又无柳下惠之忍力。于是乎，忘却师门规训，约小娇娘私会于玄武湖畔。正当二人卿卿我我忘乎所以之际，被民兵纠察队围剿，人“赃”俱获，沦为阶下囚。
----七进宫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大意如下:去年夏天，他在西火车站溜达。熙熙嚷嚷的候车室里，他瞄上娘儿俩。当妈的三十光景，农村打扮，一只手紧紧护着缝在裤腰上的一个小包，另一只手牵着儿子。儿子十岁左右，眼睛缠着一圈纱布，随着妈妈在人流中跌跌撞撞。七进宫脚下一个绊子，小男孩摔倒，就在母亲双手搀扶的瞬间，腰际的小布包已不翼而飞。当她发现钱包被窃，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人们围了一圈子，七进宫夹在里面看热闹。从女人的哭诉中，七进宫得知她丈夫和儿子挖野菜时挖到一颗战争遗留下的炮弹，无知地摆弄将炮弹引爆，丈夫顿时身亡，儿子双眼被炸伤。女人卖房卖物，筹钱为儿子到上海动手术，谁知老天不长眼…女人哭天喊地，悲痛欲绝。七进宫摸摸裤袋里的布包，鼓鼓囊囊，看来收获不小。正暗自高兴，那女人猛地跳起，口中喊着“我不活了”，一头向一排椅子撞去。鲜血缤纷，女人昏倒在地…小男孩一把扯掉头上的纱布，跌坐在母亲身边，糜烂红肿的双眼盲视着观望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到“我知道谁偷的…我知道谁偷的…”人们面面相嘘，议论纷纷。七进宫恐慌万分，匆匆离去…。

2,下面几个长段落不太象小说语言，更应该出现在在散文、回忆文章、纪实作品里:

----美国一位著名遗传工程教授丁．米格森说，人有四种本能：自行供燃，自觉繁殖，自身保护，自趋适应。看来，我的本能尚不完善。最起码一点，饿，我就吃不消，无法自趋适应。在东洋庙，每天三顿，每顿三两。早晨喝稀饭，每人一钵子。用犯人的话来形容：一吸三条沟，一吹三层浪。我的胃口大，别人喝不了的都给我。因而虽稀，倒还能灌满肚皮。每顿早饭后，腹胀如鼓，胃越来越大。为了给犯人增加“维生素”，时而作些麸子稀饭。倒底增加了多少“维生素”我不知道，反正肚子里的油被刮光了，拉出的屎都是散的，连臭味都没有。过去我一向以能吃自居，到了牢房更显出“英雄本色”。有次和犯人打赌，喝两钵子稀饭，相当于大号茶缸六缸子，双赌双赢。为了面子，(这时还要面子)，为了不至于后两天挨饿，我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这下可把我撑得够呛，一上午都弯不下腰来，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真真狼狈不堪。每天早饭后不久，犯人们就开始排队小便。大致上，当我第十泡尿之后，就快开中饭了。

----当我还是自由人的时候，同样一个夏日的夜晚，同样沁腑的清香，我骑着车子在黑暗的大道上疾行。屈原的一句话猛然涌上心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什么？当时的我，幼稚简单，无忧无虑，怎能理解这饱经苍桑充满血泪的铭言？！在南京大学读书时，一位老师曾说过：“你们读书，不仅要读懂纸面上的，更重要的是看到纸背面的，这样才能求得真知。”纸背面是什么？人生的背面又是什么？要看到“背面”也确实不易。人生的道路，原本不是宽广坦荡，尽善尽美，却充满了崎岖荆棘。她有光明，有暗淡，有幸福，有痛苦，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人人都在啃着自己命运的酸果，人人都在经历着正反两面的变迁…。只有身临其境的人，只有灵魂在苦海里熬炼的人，才会懂得为何要“上下而求索”，难道不是吗？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是呀，死？死就在面前。随时可能地震，随时都有脑浆迸裂，命丧黄泉的危险，而我为什么不仔细想想呢？死，是个什么滋味呢？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是在六年前。那是一次葬礼，冷冰冰的水泥台上躺着“上帝”的尸体。“上帝”是他的绰号，三载同窗，两年插队，我们像亲兄弟。他父母早逝，自己又染上肺结核。我们一班同学为他偷鸡摸狗，换取几片可怜的“利福平”，也没能从真正的上帝手中将他夺回。我永远忘不了他死前的那一天，装药的瓶子又空了，他脸色苍白，下陷的眼窝饱含泪水，干枯的双手摇晃着我的臂膀，“救救我…”他临死之际多么想“生”啊。我参不透“生”，更参不透“死”。“死”对我来说仿佛太陌生太遥远。恍然间，我似乎看到死神的阴影。冰冷，残酷，在我面前翩迁起舞。像猫捉老鼠一般戏弄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感到无味便一口吞噬。难道这水泥牢房便是我的坟墓，死于非命便是我的归宿？我还有勇气与命运抗争吗？我还有能力拯救自己吗？

同意WXLL，这几段大概斋主一不留神，把自己的纪实写进去了。

题外话，和斋主这篇无关。如今有纪实小说的说法？小说是虚构，纪实是写实，这2个加一起是个什么。

“整整封杀了我十年的“创作热情”。不过也好，静心搞了十年的科研，骗了个正教授。”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第十的升华最好。斋主的《牌缘》也展现了同样的襟怀。少见呢！好像周扬有类似的觉悟。别人，多数都象白桦在《吴王金戈越王剑》里讽刺的那样，越王道：“我要享受，要加倍偿还我受的苦难！”

如果有笔记小说这个分类，可能归入笔记小说里去。此小说构思，一言概之，大，思想情怀大，悲天悯人，作者的思考从头到尾游走，贯穿并支撑起全文。

三个组成元素：场面描写，人物对话和作者的思考，相互紧扯着，推着，统一在一个地方，作者的思考里，这是灵魂。场面描写简单，人物对话简短，作者的思考却非常深刻。我以为这是非常好的，真善美中，首先是真实，稍微一点艺术上的不真实就破坏了这里的思想真实，作者非常意识到这一点。作者求真，议论有时逸出轨道，飘得稍远一些，这是正常人在非正常状态下的恍惚，不必苛求，反见更其真实。除了高老头，作者就是智商最高者，他的观察判断，在小说的语境中具有权威。

角度也不完全在“我”这边，老宋的故事就用“我”(老宋)的口吻，因为这个故事较多涉及第三者(两个宋姑娘)，叙述上不好处理，因此用老宋口吻，其他故事简短，作者代述，从行文上，不破坏作者的观察描述和思考的统一，不破坏读者阅读的连贯。

昨天晚饭后，园艺到天黑，睡觉前，时间正好读完斋主的小说。

语言简明(不需要油腔老调)；细节也描述得很好；虽然人物许多，但并不杂乱；我赞同凡草：感触最深的，是‘我’在如此恶境中，居然承认自己是最‘坏’的，多大的勇气和悟觉。(虚伪、和打着正义大旗做出的‘恶’，是人类更大的悲哀)

由于是中篇，作者怎么写，也没有空间告诉读者：‘我’自己真正入狱的原因是什么？其实读者只有知道这点，才能真正理解‘我’的内心。

我认为议论是可以嵌在小说之中的(不能滥用，这里面临死亡，应该容许一些想法)。其实小说也没有定性，是为作者服务的(读者认同更好)。还有，先磨，我不认为老鼠出卖什么人，他已经报复过了。

老鼠和七进宫的故事，如果能用对话和描述，而不用‘我’的总结，这一点先磨提的是好建议。

以后想到再说。

谢谢斋主的好文，真是活生生的教育。

说这个说那个，小说里第一人物是谁？作者自己！所以“我”的角度不能改动，反之可以加强。

冷兄，这篇明显是斋主自己的经历。但我们作为读者和评，要注重于‘我’还有‘其他人’，他们被写好了，斋主的小说就被认同了。

还有，斋主：你那点穴是夸张，还是真的？我现在也和空手道大师学点穴(不用功)，但我认为做到那样非同小可。请你解释一下。先谢谢。

我不懂你们谈什么？‘其他人’写得不够好吗？那些漂亮的议论，离开“我”和“我”自己交谈，还有交谈的对手吗？那个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深刻的孤独，有林昭、遇罗克，只能和自己交谈。小说里这种逼人的思考，超越了某些阅读习惯，过分的艺术追求反而束缚了它的光芒。这是一块璞玉，贵在无华。

想起<<狂人日记>>。比之<<牌缘>>的结构，这篇大而化之。斋主的那篇相对倒有些螺丝里面做道场了。

有人想给维纳斯接上断臂，结果破坏了美。

非常感谢先磨、廖康、冷热、为力、海雨诸君的中肯批评与建议。

尤其是冷热老弟评论，让俺自己都觉得有了升华。

昨天收到凡草为我改动错别字之后的文稿，真是感激不尽。

怪不得早先投稿没人理呢，合着错别字太多，整个一个小学没毕业。

今天把改过的重贴一遍，保不定还有错。

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像远远大于思想和评论。

如果对那个时代有所遗忘，读这篇小说。如果对这个国家还抱有希望，读这篇小说。如果对这个民族不再存有幻想，读这篇小说、、、、消极？积极？美好？丑陋？读这篇小说、、、

你热起来可真够热的！！！

斋主写的，我们几个都理解、明白，40不惑嘛！

提出我们的意见和反馈，是与作者互动，争取互相提高。

大唱赞歌很容易。想到斋主如此经历、如此年龄，是不需要如此的‘鼓励’的，对不对？

我提到：“‘我’自己真正入狱的原因是什么？”还有，“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远远高于这些犯人之上？”

是因为我们现在不认为那时的“政治犯”就一定比“刑事犯”‘伟、光、正’(多少事实已经证明)。要想说服我们、特别是以后没有经历那个时代的人们(保持作品的长久性)，就不能走别人的老路(认为是政治犯就忧国忧民、不为名利；当然我知道斋主是的，但你要交代清楚就更好了)。

It looks like there are some kinds of misunderstanding on this topic.
I am quite busy these days, and do not want to explain  any further.  I have deleted my post, and let's forget about it.

凡草，你怎么也和友明学，没事自己删什么帖？

要是都歌舞升平、观点一致，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其实你的帖子是这线最好的，非常中性，充满了对所有人的理解。我要辩解的，也是和冷热兄的不同(本来不想点名的，是你逼我的。)

他上面的几个帖子，认为先磨、海雨和我，有吹毛求疵之嫌。所以我只好解释：能够尽力指出作者的不足，是对作者最大的敬佩。这点，大家都可以从我们几个的帖子看出。(拜托，又没有什么大事，删了帖子人们怎么比较？)

人们在谴责评荷雨的作者所谓‘吹捧’的同时，也应该能够体谅一下先磨、海雨和我的真诚态度。;)

凡草，你太敏感，没有姐姐的样子。两次本来都没你什么事，难道你还让我再给你道次歉？

Sorry, WEILI,
I am just too tired. Reading this kind of article and thinking back of the old time is very exhausting already. After all, fighting on the net is not my goal. I am playing here for fun, and relaxation.

I have no intention of fighting you nor any one else.

Later

1，题目“背面”，发人深省----既是“正面”的对立面，又竟然与正面是一个平面，无正无背，无始无终......2，窄小的监狱与外面诺大的世界既不一样，可又有什么区别呢？3，知识分子是有别于罪犯的，但到头来也摆脱不了囚徒的命运。消蚀两极分化，应该说是小说力度和深度的体现。

斋主大哥，
　　我读完《背面》了。这种文字只有阅历广的人能写出来。和《河动四子》一样，
您在《背面》中刻意塑造了几个经历背景不同的人物，让读者看到不同的人对同一
事件的反应。
　　最让我感慨的是犯人也怕地震。我以为人进了监狱，心灰意冷了，就对死无所
谓了。犯人没有钱，没有前途，受世人的鄙夷，好像是什么人生乐趣都没有了，可
是，犯人还是想活下去。相比之下，一些百万富翁，富家子弟却以自杀来结束自己
的生命。
　　读《背面》时，我从头到尾都在揣摩“我”的背景，“我”是因为什么入狱的，
为什么在地震前夕能安然入睡，为什么能坦然地和刑事犯关押在一起，而没有心理
失落。小说中对“我”的叙述不多。
　　在《河东四子》和《背面》里，我最喜欢的是您小说中有关传奇色彩的描写，
很过瘾，比如：《河东》里颜子的二胡，《背面》里老鼠的梅花拂穴手。
　　您要是真想向杂志投稿，不能用“独善斋主”的笔名，它与文章内容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