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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到大峡谷去 [打印本页]

作者: 冷热     时间: 2006-4-24 13:58     标题: 到大峡谷去

从濒临太平洋的圣地亚哥,沿15号公路再转40号公路,很快进入加利福尼亚和亚利桑那旷野。从地图上看,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荒原,却散布着美国最密集诱人的国家公园群。十二月的风吹打在脸上,带来几分燥热。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天,人们正谈论着电脑系统千年虫可能出现的后果,乱纷纷好像明天这个世界就到了尽头,我们却从风雪咆哮的加拿大东部飞来,斜跨皑皑的北美大陆。在机场租了车,几乎马不停蹄,绕过繁华的洛杉矶,避开不夜的拉斯维加斯赌城,向北,向东,大路朝天,油门踩紧,两耳生风。

大峡谷,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诱惑,吸引了每年四百万的游人,吸引了我们这些天涯沦落的游子?

在一个叫威廉姆斯的小镇,我们住下了。此去大峡谷仅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突然之间,却有了迟疑。长驱直入的朴朴风尘,是不是要在这里洗个痛快?人生在世的浮皮潦草,是不是该在此刻丢个干净?小镇质朴宁静,陈旧的街道,没有色彩的低矮房屋,是那种可以被称作“小镇的美国”的典型的美国小镇,也让人联想起所有西部片里扑面而来的风沙和传奇。在汽车旅馆里刚刚归置安定,门上就响起轻轻的扣击声,想象中外面该站着面容阴郁的刀客游侠,十步之外两腿叉定拔枪怒射,进来的却是脸上含笑的女主人,送上温馨的关照又含笑退去,留下柔柔的灯光和一个恍恍惚惚的幻觉。啊,好喜欢这种幻觉,好喜欢这种时空倒置,好喜欢这种人生奇妙!清晨起来,门外浅浅铺了一层雪。走过晶莹的雪地,发动车,心中竟然也有晶莹,有了朝圣的感动。

越往北走,越能感到那种肃穆和静寂,是藏在每一座守候在路旁的山的后面。山不是清秀的山,也不高,严格地说,是隆起的土包,安详浑噩,象一个个昏昏沉睡的老人。但越是这样,越能感到有一种浑然的气象将要发生。车开到一个有门的地方,大门上面刻有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英文标记。也许是时间太早,公园收费的人还没来上班,随别人的样子我们也把二十美元大钞放进收费处门口台阶上的筐子里。进得门来,只见道路依然平坦,景色也别无二致,悠悠往前开着车,心里纳闷,正在嘀咕,到了一片能停十几辆车的空地。

停稳车,沿小道往北拾级而下,钻过一片小树丛,再朝前走十几米,眼界突然拓宽,脚下突然悬空,打一个趔趄,站住了,名闻暇尔的大峡谷就在眼前,全方位地展开着,好像地球裂开的一个大口子。一股逼人的寒气,恢恢弘弘地从悬崖底下爬上来,严严实实地把人围住。十几米外刚才下车的地方,气温还有十几度,此刻骤然降到零下十几度,于是再奔回到车里,穿上从加拿大带来的御寒衣物,仍然感到不能抵御的哆嗦。

这可不是那种用言语可以表述的寒冷,而是灵魂里被挤压被震慑之后不能自抑的一阵颤抖。我手里拿有一份介绍大峡谷的资料,开头第一句写着:“Perhaps no landscape on earth is as startling to the observer as the vast yet intricate face of the Grand Canyon. It is a land to humble the soul.”(可能在地球上再也找不出象大峡谷这样让人惊恐的地貌,既广袤无际又变化多端,贬抑人的灵魂,让人自惭形秽)。是的,纵然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陡然面对这条440多公里长、20多公里宽、2公里深的峡谷,还是按不住那份神不守舍的惊慌。

可能到了月球也就是这种感觉吧,荒凉沉寂,了无生命迹象。阳光强烈的地方,反射着耀眼的赭红,使人想到杀戮后的战场,背阴处则一派森严。道生一,一生二,以至万物,阴阳交割,分分合合,极其强烈的反差,极其强烈地暗示着许多哲学宗教反复阐述却又永远阐述不清的那个启始和源头。隔不多一会又是一番景象,云蒸霞蔚,混沌磅礴,沟壑成了姿肆汪洋的大海,沟壑里的石台石垒石堡成了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

极目朝沟下望去,发觉有黑点在移动,拿望远镜看出是骑骡子的游客,正穿行在陡壁山径间。这是峡谷旅游的一个项目,我试着沿山径往下走一段,不到20米的距离,居然累出汗来,气喘吁吁地赶紧返回来。料想那骡子能在这里爬上爬下,本领真是了得。听说谷底与这里又是不同的世界,气温很高,自然景观奇异,但上下至少要一天多的时间,只能在想象中作一番逍遥游了。

这一天,我们到的是南边(South Rim),沿着断壁往东开,凡是有停车场的地方就停下,朝峡谷里眺望,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景观。两个小时后到了 Desert View,有一白色塔状建筑,宽敞的底层,有旺旺燃烧的炉火,坐在靠近炉火的熊皮上,驱走身上的寒意,接着登高远眺,从感觉上,好像到了大峡谷的东端,高原陡然跌下,和伸展到天边的沙漠连接起来,银光闪闪的科罗拉多河从沙漠里流来,象一条丝带飘进了大峡谷。刚才一直没能发现它,不是别的,是因为它藏的太深太深,在400多公里的峡谷里居然钻进了4000到6000英尺的地下!

大约600万年前,正是这条野马似的河流,急躁地在这个叫作科罗拉多的荒旱高原上寻找一条奔向大海的路。开始只是浅浅的印槽,却形成了风道。风来了,狞笑着,昼夜不停,与高原撕杀咬噬。尸横遍野,迭成陡峭的断崖和高低不一的石堡石台,血流如注,冲出纵横的沟壑和越陷越深的河床。大自然的杰作,上帝的手,鬼斧神工,惊心动魄。

从 Desert View 掉头回去,开开停停,走过刚才的路,一路西行,傍晚,到了 Visitor Center(旅游接待中心)。这里游人很多,有很大的停车场,有高大繁茂的林木,有美轮美奂的商店和旅馆。把车停好,沿着修整很好的道路下到 Hopi Point。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致。

如果说前面还是站在峡谷的边缘作180度的眺望,那么现在已经有些进入其中,前后左右全部涌满了犬牙交错让人胆裂的磅礴。太阳正在落下去,东面的山崖染成血红,深藏不露的科罗拉多河此刻就在眼前,在深不可测的脚底下。在二十世纪的太阳朝西落去的最后几天,在向晚的余晖里,我们三个人就这么站着,谁都说不出话来。

有一种沉默,叫你不能不跟着沉默。有一种痛苦,叫你不能不跟着痛苦。有一种消失,叫你不能不跟着消失。我旁边,一对年轻中国夫妇,妻子依靠着丈夫的肩膀,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到了这里再也不能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的儿子,一个风华正茂颇为自信的十六岁少年,靠立在一块岩石的旁边,也一动不动了。他的尚未形成楞角的面孔,他的正在成长的身体,他的难以形容的悲哀,让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起我第一次知道人终究是要死的,也是在他这样的年龄。那几天,这个简单的道理挤压逼迫着我,也是这样地陷在绝望中,也是这样地喘不过气来。

我去过生机勃勃的大瀑布,也见过暮色苍茫里长江三峡的断壁激流,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能与大峡谷相比。这么说吧,大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长江三峡猿鸣轻舟万重山,都含有生的诱惑,但是站在这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时间和空间都没有了意义。人太渺小了,渺小得简直想跨前一步跳下去算了。

我这一生,从东到西,从文科到理科,工作,求学,失业,车祸,不按规矩出牌,都是和人颠倒着来,几次陷在绝境里,几次绝处逢生,大开大合,啼不是笑不是,到手的成功一不小心打碎了,又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我相信喧哗美丽的人生以及坚毅不拔的理想信念,以为已经活到可以体会深刻的年龄,相信由表及里、去假存真、从繁复到简约的追求,懂得了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在这一刻,它们却被轻易地击碎了。那一座座石崖上刻下的巨大地表断痕,那6000英尺的脚下悄无声息流淌的科罗拉多河,那可怕的坦荡,那狰狞的凄美,将所有的一切又撕破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地消失,身下的万丈深渊和各式各样的石堡迅速由金色转为深红,发亮的科罗拉多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暗绿。峡谷里有几十只鹰,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风势里。这些鹰,平时只能仰头去看,现在却在身边和脚下。突然,象许多来到大峡谷的人都会说的那样,我也有了一种冲动,跟著这些鹰们腾空而起,飞越峡谷,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直到峡底的寒气又一次将我们逼退。沿着小道慢慢往上走,渐渐接近了旅游中心。听到有位母亲正在呼唤她的孩子,她口中的英语此刻听来那么亲切。啊,活着多么美好!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陶醉的芬芳,散失的魂魄正一点一点地收回到那个叫作身体的躯壳里面来。

[ Last edited by 冷热 on 2006-4-24 at 19:07 ]
作者: 冷热     时间: 2006-4-24 14:09
请勿跟贴!谢谢!
作者: 风潇     时间: 2006-8-6 20:48
有一种沉默,叫你不能不跟着沉默。有一种痛苦,叫你不能不跟着痛苦。有一种消失,叫你不能不跟着消失。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6-8-6 21:45
有一种帖子,读第二遍还是叫好,叫你不能不跟贴。
作者: lucy     时间: 2006-8-8 02:34
读后有被震撼的感觉。
附件 1 : Grand.JPG (2006-8-8 02:34, 83.87 K )



作者: pbxie     时间: 2006-8-8 06:48
冷热兄好文字。不明白为什么不让跟贴。跟着叫一声好。要骂先骂风潇、廖康、lucy他们三个。
作者: 冷热     时间: 2006-8-8 07:53
谢谢诸位,CND上老吴网友说这是一篇满分的作文,拘谨,老吴说的对,我读江兄类似散文,常常感觉惭愧。我写过<<无名士兵回家了>>,再看他写的<<访阿登美军公墓>>,马上就感到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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