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多前,风靡世界的舞台演出是英国人吉尔伯特和苏立文(Gilbert and Sullivan)的轻歌剧。这两个天才,前者作词,后者作曲,合作了二十年,创作了十四部歌剧。如果宋朝曾经“有井水处,皆吟柳词”,那么维多利亚王朝的日不落帝国一度有过“说英语处,皆唱吉苏”的辉煌年代。时至今日,英美各地,几乎每所大学,都有吉苏协会(Gilbert and Sullivan Society)。不仅上演原版的歌剧,各种改编、简化的演出也层出不穷。最常演唱的作品包括:讽刺无功受禄和心口不一的《国王陛下的围嘴儿》(H.M.S. Pinafore军舰名),用英国人的守信和责任感开玩笑的《潘赞斯海盗》(The Pirates of Penzance),拿日本的传统风俗打哈哈的《天皇陛下》(The Mikado),表现有情人经历地位诱惑的《威尼斯舟子》(The Gondoliers),嘲笑等级制度的《艾奥蓝茜仙女》(Iolanthe)。这些歌剧,曲调轻快,歌词诙谐,稍嫌油滑。剧情可笑,并不太写实。虽近乎闹剧,多少也有些寓教于乐、针砭时弊,但骨子里还是玩文字、玩音符;而且是玩到家了,无人能出其右。唯有一部轻歌剧例外,即《伦敦塔狱卒》(The Yeomen of the Guard, 1888年出品),欢快中含有真切的忧郁,音乐比较接近大歌剧(Grand Opera),但吉尔伯特和苏立文的一贯风格俱在。虽然没有前面提到的那些作品那么流行,还是很招大众喜爱,仍不时上演。
如果要较真,很多专家指出,这部轻歌剧的名字有误。严格说来,The Yeomen of the Guard是“英王卫士”,但歌剧是关于“伦敦塔狱卒”Yeomen Warders,与英王卫士毫无关系。词作者吉尔伯特是一位对英国朝廷礼仪和乡野习俗都非常了解,对各种文体都极其熟悉的语言大师,不可能不知道这两个词语之间的差别。我认为他是故意用了更为人熟知的The Yeomen of the Guard作为剧名,以便吸引观众。这些卫士乃英国最著盛名的军曹,常备人数仅六十,都在四十二与五十五岁之间。比看守伦敦塔的Yeomen Warders更显赫,军服也更华丽,其作用主要是炫耀宫廷,装点仪式。反正一般人也弄不清楚这些卫士和狱卒的准确名称,而且,剧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错认身份,所以才用此误称。翻译成中文,有误解的可能,没有误导的效果,还不如返本溯源,让它名符其实。
伦敦塔不仅是个要塞和王宫,也是关押英国贵族罪犯和其他要犯的地方,还有自己的刑讯室和死刑场。最著名的犯人包括苏格兰国王巴里奥(John Balliol);法国国王约翰二世;还有英国国王亨利六世,他也在那里被处死;更有著名的航海家饶利勋爵(Sir Walter Raleigh), 在十三年坐牢期间他写了《英国史》。甚至伊丽莎白一世在加冕前也尝过伦敦塔两个月的铁窗滋味。但是从1780 年关押戈登爵士(Lord George Gordon)到1888年演出《伦敦塔狱卒》这一百多年,伦敦塔没有长期囚禁过什么要犯。同现在一样,它已成为人们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
然而,很多人未必知道吉尔伯特借小丑的歌声来表达的另一层含义——对自身命运的不满和哀叹。歌剧获得赞赏通常归功于曲作者,很少有人记得歌词作者。但吉尔伯特和苏立文的轻歌剧不同,很多评论家认为,吉尔伯特的作用更大,就算他和别的作曲家合作,他们的轻歌剧也必将成功、传世。从吉尔伯特和苏立文第一个成功的小歌剧《陪审团断案》(Trial by Jury)开始,人们就把他们俩的名字连在一起称呼他们的作品,这也表明大家对其歌词的重要性有所认同。而且,苏立文的严肃作品:清唱剧《世界之光》、爱尔兰交响曲、大提琴协奏曲、黄金传奇序曲,还有根据司各特的历史小说《艾凡赫》(Ivanhoe,曾译《萨克逊劫后英雄传》)创作的同名大歌剧等,虽在当时也获得成功,却没有经住时间的考验,现在几乎不再演出了。吉尔伯特不懂音乐,也不认为音乐本身有多大意义。他一直盼望通过写话剧成名。苏立文正相反,他不甘心为“无聊的”轻歌剧谱曲,内心深处一直向往创造严肃的作品。他们两人都不知道,时间证明,他们的真正才能恰恰是在创作轻歌剧的合作中发挥到了极致。命运和歌剧出品人卡特(Richard D'Oyly Carte)让他们合作了二十年,让英国的轻歌剧闪现出空前绝后的灿烂光芒。然而,苏立文于1883年5月,既《伦敦塔狱卒》上演前五年,荣获授封,当上爵士,而吉尔伯特却没有得到这向往已久的称号。他要再等二十四年才能享受这一荣誉,但那时他已年近七十,雄心不再。萧伯纳曾讥讽诺贝尔奖是“把救生圈扔给溺水者——当他已经游到岸边的时候”。用这话来描述爱德华国王向吉尔伯特授勋也很合适。说来不巧,仅四年后,1911年5月29日,吉尔伯特为抢救一位溺水的女士而心脏病突发,沉湖而逝。
吉尔伯特和苏立文的轻歌剧对二十世纪英美的音乐剧,对政治、风俗、文学、电影和电视都有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你若将剧中流浪歌舞团到达伦敦塔时的音乐和美国第一部音乐剧《演艺船家》(Show Boat)的开场音乐比较一下,即可见一斑。再以此歌剧对下属和亲密者,用第二人称单数thou的形式(thee, thy, thine)为例,也就是用“你”与you“您”或“你们”相对。我认为至少有两个目的:既是模仿莎士比亚的文风,因为故事发生在伊丽莎白一世的英国;但更主要的,是为了让歌能够唱得洪亮,并便于押韵。比如,在《假若我是你新娘》Were I Thy Bride这首歌里,thy这开口音要远比your这噘嘴发的音响亮得多,而且还有mine和thine,thee和see押韵的需要。老狱卒的女儿唱着这首迷人的歌,让看守魂不守舍,让她父亲得以偷走钥匙,救出上校。我认为,不只因为这是个古代故事,更是为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出于音韵的需要,才值得运用thou的形式。但如今有些作品,仅仅因为题材是古代的,就加上些半文不古的词藻,文风不伦不类,还破坏了原有的音韵和节奏,得不偿失。《伦敦塔狱卒》为仿古作品立下了标杆。
这部轻歌剧似乎就是为了娱悦观众,没有什么深意。但在不经意中,吉尔伯特时出讽刺。比如,典狱长和小丑有段对话,肯定让伪善的神职人员觉得不舒服。小丑说他被主教大人解雇是因为如下这笑话:“主教大人做善人,年薪一万。我倒霉,我做善人,分文没有。”(字面意思为“我一无所长”。原文是:His Grace is paid 10,000 pounds a year for being good. Poor me, I am good for nothing)。解雇他意味着主教不仅听懂了这个笑话,还因亏心而认真了。主教肯定明白,为善,本不应期待世俗的回报,要期待,也是期待上帝的嘉奖。小丑一语双关,表面上说他自己没本事,实际上讥讽主教以行善为职业。对此,主教没有一笑了之,一定是因为小丑戳到了他的软肋。当小丑,不仅要机智,还要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讽刺,哪怕为此丢掉差事,因为小丑不是弄臣,逗笑和讽刺,而非逗笑和奉承,才是他的差事。所以,即使典狱长因家中有女儿而考核小丑,问道:“假如我抓住你亲吻厨娘,就在我眼皮底下亲吻,怎么办?”小丑也要不失时机地幽他一默,当即答道:“在她眼皮底下亲吻,先生,那才是我要亲吻的部位。”
几乎在每部吉尔伯特和苏立文的轻歌剧中都有一大段语言的华彩,循着一个基调半说半唱,没有什么旋律,但越来越快;歌词总是充满头韵和尾韵,如同绕口令一般难说;这是演员的试金石和观众期待的高潮。在《伦敦塔狱卒》中有小丑唱的“Oh! a private buffoon is a light-hearted loon”;在《潘赞斯海盗》中有将军唱的“I am the very model of a modern Major-General”;在《艾奥蓝茜仙女》中有大法官唱的“When you’re lying awake with a dismal headache”。倾听并模仿这些歌也许是完善英语发音的终极手段。以前,我在中国教英语本科生时,选用过《国王陛下的围嘴儿》。学生们很感兴趣,那里面的华彩“When I was a lad I served a term / As office boy to an Attorney’s firm”虽绕口,但每行较短,旋律欢快,比其它华彩容易唱而且好记;因为那是讽刺无功受禄的绝妙好词,令人过目难忘。
第二幕在音乐上虽然没有这么精湛,但在语言上非常出彩。两天过去了,上校还是不见踪影,狱卒和使女们在哀叹,母夜叉在指责。但这沉重的气氛很快就改变了。严肃的看守要向小丑学习逗乐的技巧,小丑自报家门,说唱他的能耐,展示他的嘴皮子功夫:“Oh! a private buffoon is a light-hearted loon,噢!私人雇用的丑角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帽。”这60来行,四行一段,长句行间与行尾押韵,短句隔行押韵。歌词相当绕口,而且越唱越快。演唱者,尤其是业余社团的歌手,多以能够说唱下来且不出错而自豪。随后,上校歌谣体的独唱感叹自己逃出伦敦塔的牢笼,却落入了婚姻的牢笼。此时他和歌女都不知道自己与谁结了婚,没想到他们有多好的命运,他们唱得越悲,观众就越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小丑和看守一唱一和地演双簧,向大家讲述如何打死了企图逃跑的上校,而上校就在听众当中。典狱长命令空干泰晤士河,找到上校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