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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麻雀变凤凰:评介最短的歌剧《女仆扶正》 [打印本页]

作者: 廖康     时间: 2013-7-29 10:41     标题: 麻雀变凤凰:评介最短的歌剧《女仆扶正》

麻雀变凤凰:评介最短的歌剧《女仆扶正》

廖康

        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最长的著名歌剧是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可长达十小时之多,但是对最短的著名歌剧也许就不那么熟悉了。那是佩戈莱西(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1710-1736)的意大利谐谑歌剧(opera buffa)《女仆扶正》(La serva padrona),仅两个人唱,不到一小时。这原本是他大歌剧《骄傲的囚徒》幕间插科打诨的短剧,结果却喧宾夺主,受到从上至下广大观众的青睐,从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变为展翅翱翔的金凤凰,正如剧中的女仆人变为女主人一样。这出谐谑歌剧音乐动听,人物和其心理刻画绝妙,不仅在歌剧史上有重要地位,而且至今仍时常演出。

        《女仆扶正》是在那坡里为国王卡罗六世的王妃伊丽莎白•克莉丝汀娜庆祝生日于1733年8月28日首演的。那正是歌剧的兴盛年代,就像今天的电视剧一样,在意大利每个季度都会出现几十部新歌剧。鱼龙混杂不说,而且由于大众趣味、商业效益和明星效果等原因,歌剧被歌唱演员绑架了。人们没有耐性欣赏整体的歌剧艺术,而更喜欢听几支旋律优美的歌曲。歌剧自十七世纪初诞生以来,其原意本是用音乐和词语——人类有别于其它动物最基本的能力——来再现并完善古希腊的戏剧,但一百年后,歌剧这种高雅的文艺却沦落为供名演员炫耀歌技的框架。说好听些,不过是“剧歌”而已。由“剧歌”发展为强调戏剧性和音乐整体性的“歌剧”或称“乐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到瓦格纳才彻底完成。另一方面,那时的歌剧故事大多都是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或严肃的宗教题材,人们熟悉,而且对其寓意早已听腻了,对其中的戏剧性也不感兴趣,所以才格外欣赏歌唱的技艺。许多严肃的作曲家和词作者都呼吁要改革歌剧。

简单地说,对歌剧的改革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加强音乐的整体性,尤其是严肃对待宣叙调,不让它沦为仅仅给咏叹调所做的准备,好像擦枪筒、装子弹、拉枪栓就是为了放咏叹调那一枪似的。在这方面,法国的歌剧堕落得更甚。他们甚至用道白代替宣叙调,音乐中断了,咏叹调成了分节演唱的独立歌曲。这对作曲家和歌词作者的要求就更低了,粗制滥造更容易了。当然,也为个人炫耀演唱技巧铺开更加简陋的衬布。所以,在音乐上有志改革者都在宣叙调上下功夫,尽量让宣叙调和咏叹调融合起来,而不仅仅是个过门。二是在题材上世俗化,讲述普通人的故事,表现普通人的感情,甚至还表现人的心理。与神祇和大英雄们相比,普通人不那么神圣,不那么严肃,不那么光荣、伟大,但他们的生活与观众们更贴近,他们的思想感情与观众们更相似,他们的矛盾和问题也与观众们更相关。在描写表现普通人生活这方面,歌剧走在了文学前面,谐谑歌剧走在了严肃歌剧前面。受这种改革风潮的冲击,甚至连以创作严肃音乐著称的巴赫都于1733年写了一部世俗的《咖啡大合唱》,反映少女怀春,胜过咖啡的激情。

然而,颠覆歌剧世界,开创谐谑歌剧一代新风的却是同年出品的意大利作曲家佩戈莱西和词作者费德利科(Gennarantonio Federico)创作的幕间剧《女仆扶正》。那坡里富商、中年单身汉乌贝托(Uberto)有两个仆人: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子赛皮娜(Serpina),另一个是哑巴男仆。女仆的名字让人想到蛇,但不是伊索寓言里咬死人的毒蛇,而是圣经里诱人堕落的蛇,或不如说,相当于中国文化里的狐狸精。一开场,乌贝托用男低音唱着宣叙调,向观众倾诉他的烦恼:女仆还没有把他每天早上要喝的热巧克力给端来,而且她经常不听指挥,哪里还有一点仆人的样子?我对她那么好,把她惯坏了,简直成了女管家!怎么办呢?看来我得找个老婆了,那样才会有人管束赛皮娜。两仆人上场,他企图教训这两个人一顿。赛皮娜可真不是善茬儿,与他唇枪舌剑,吵了起来。顶得乌贝托直翻白眼,愤恨地唱起他第一支咏叹调《总是跟我作对》(Sempre in contrasti)。在发过雷霆之怒后,他暴露出自己的软弱。

赛皮娜多精啊,她见缝立即插针:先是说自己受虐待,看对方软了,就横起来。你还想喝了巧克力就出门?休想!今天你哪儿也别去,我把门锁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乌贝托说你真是让人头疼欲裂,赛皮娜唱起她的咏叹调《我这爱发牢骚的老东西》(Stizzoso, mio stizzoso),要他听自己的劝告,千万不要生气伤身。乌贝托让男仆去给自己找个老婆来,气死赛皮娜。对了,女仆说,你是该找个老婆。可天下有谁能比我更合适,来管着你呢?上半场在两人的二重唱中结束,女仆告诉乌贝托美丽优雅的赛皮娜是他找老婆的不二人选。他回答,你这么想,肯定是疯了。

这一场里的宣叙调和咏叹调以及二重唱还不能说是浑然一体,但显然,宣叙调也是歌剧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而且其音乐如行云流水,尤其开场那段,流畅得与咏叹调相差无几。他们的宣叙在内容上尤其重要,让我们了解乌贝托的苦恼,暗示他的内心感情,展现赛皮娜的性格,反映他们的冲突。这一切都是人们熟悉的感情和矛盾,不再是远离人世的神界纷争,不再是与普通人生活不大相关的终极问题。人们听到他们的争吵、对唱和内心感情,很容易与之共鸣,很容易与之认同。在最后的二重唱中,虽然两人的歌词针锋相对,但是赛皮娜的歌声高高在上,她的旋律是主导的;乌贝托的歌声低沉附和,他的旋律是对位的。谁将胜利,在言词里虽无显示,在音乐中却没有悬念。

第二场,赛皮娜让哑巴男仆扮装成留着大胡子的军官。乌贝托上场,她立即让男仆藏身,并对主人说,既然你不肯娶我,我只好自找人家。好在我这么漂亮,自然有人拜倒在我石榴裙下。这不,有个叫Tempesta的上尉要来求婚,那名字意味着他是个火爆脾气的人。乌贝托傻了,他感到失落,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在浪漫的小提琴曲引导下,赛皮娜唱起柔情的咏叹调《如愿以偿的赛皮娜》(A Serpina penserte):为自己曾经不听话,惹乌贝托生气而道歉,预料有一天乌贝托会怀念她,会思恋她。这支歌让乌贝托感伤不已,赛皮娜见自己的计谋生效,撒娇地问他:你愿意见见我的未婚夫吗?当然,乌贝托说,此时他心里好难受呀。赛皮娜洋洋得意地离开,让乌贝托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乌贝托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困境,他的矛盾心情通过本剧最精彩的宣叙调表现出来,起初只有羽键琴和大提琴伴奏,术语称之为“干枯的宣叙调”(recitativo secco):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人呀?也许会让她吃苦,让她经历她让我经历的痛苦。然后作曲家一改常规,让乐队加入,为宣叙调伴奏。以前,这在严肃的大歌剧中只有神祇和皇家才配享有。乌贝托宣叙道:我该怎么办呀?这可怜的姑娘,嫁给那样一个人,她会受罪的。我要是娶了她,不行,她是个仆人呀。我这也不是第一个,可你会娶她吗?不,不,那太不负责了。可是她年轻漂亮呀。我上岁数了,可我是个富商啊……这支宣叙调在乐队的伴奏下把他的矛盾心情表达得非常生动,非常强烈;随后,水到渠成地流入他的咏叹调《我整个糊涂了》(Son imbrogliato io gia):我整个糊涂了,我心中痛苦,但我不知道那是爱情还是怜悯。常识告诉我,乌贝托,你要为自己着想,这是全剧音调最低的一句唱词,仿佛是魔鬼在对他重复这句话。可我想要她,又不想要她。我越来越矛盾,可怜的人,我该怎么办呀?

现在听这段唱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人物有心理矛盾,就该这样表现出来嘛。但是在严肃的神祇、宗教、帝王将相的大歌剧充斥舞台的三百年前,人们听到的都是庄严肃穆的故事,都是天上或宫廷的大事,很少有普通人这活生生的感情和现实的矛盾。这谐谑歌剧的情节和情感虽然可笑,但却因其真实而具有不容轻视的尊严。

假扮军官的男仆按照赛皮娜的指示在舞台上愤怒地走来走去,一句话不说,把粗鲁上尉求婚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他通过赛皮娜让乌贝托知道,娶她可以,但是主人得给他四千块钱作嫁妆。否则的话,非但他不娶这娘们,乌贝托自己还得娶这没人要的东西。在他的威胁下,乌贝托终于感到,自己其实一直想娶这姑娘。男仆在激动中把贴的大胡子抹掉了,但乌贝托没工夫跟他算账。他向赛皮娜求婚,在两人欢快的二重唱中,歌剧结束。

这个短小的幕间剧以其美妙清新的音乐,轻盈动听的唱词,灵活多变的乐思,真实感人的心理把爱情跨越等级,仆人嬉戏主人的故事活生生地展现在舞台上,远远胜过作曲家佩戈莱西自己和许多同行所作的严肃歌剧。《女仆扶正》也扶正了,成为独立的歌剧,一演再演,传遍欧洲。可惜佩戈莱西才二十六岁就去世了。他没有看到,十几年后在法国演出时,自己的作品还引发了一场歌剧论战。法国歌剧是否应该改革?法国的轻歌剧和意大利的谐谑剧孰优孰劣?一方是国王和正统的宫廷作曲家,另一方是王后和以卢梭、狄德罗为代表的后起之秀。他们支持新生事物,卢梭自己还写了一出颇为成功的轻歌剧《乡村卜者》,赞扬质朴的农民。同时,他们也欣赏意大利谐谑歌剧的宣叙调,批评法国轻歌剧打断音乐的道白。这场论战导致了六十多篇小册子出版,也使《女仆扶正》连演了近两百场,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这场论战推动了法国早期轻歌剧的发展,形成了法国轻歌剧的基本模式。顺便提一句,卢梭的《乡村卜者》后来成为莫扎特十二岁时所写的独幕歌剧《牧羊人与牧羊女》(Bastien und Basienne)的范本。莫扎特这出歌剧那年头只演过一次,贝多芬没听过,但他的交响乐《英雄》的主旋却与《牧羊人与牧羊女》的主旋几乎一模一样。世上就是有这种巧合。

如今,《女仆扶正》不仅在欧美流行,而且介绍到了中国。李卫执导,把这出谐谑歌剧改编为本土化的现代版喜歌剧《女仆当家》,剧中人物成为上海老教授和安徽小保姆,于2010年底在北京上演。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原版的谐谑歌剧,下面的领客是我看过的《女仆扶正》最好的演出。美中不足的是,开演前的哑剧和增加的哑仆实在是多余,他们在台上活动过多,有点令人分神。但是在结尾上字幕时,他们的二重唱还不错。我理解,那也是嘲笑当年男扮女装的阉人歌手。显然,那位矮个子男演员只是动唇同步表演,真正演唱的一定是台下的女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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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7日

参考文献:

Grout, Donald Jay and Hermine Weigel Williams (2003), A Short History of Oper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alisca, Claude V. 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Music: Volume 2: Classic to Modern. New York: W.W. Norton, 2001.
Simon, Henry W. (1960), 100 Great Operas and Their Stories, Doubleday & Company, Inc.
Warrack, John and Ewan West (1992),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Opera.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3-7-29 21:52
学习了,很收益!谢谢!

有机会找这歌剧来听听。
作者: 廖康     时间: 2013-7-29 23:05
I provided the link there.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3-7-30 04:04
读廖康的剧评,犹如亲临剧场看了场《女仆扶正》的谐谑歌剧。个人以为,那个富人乌贝托,有严重被虐倾向。女佣赛皮娜对他那般凶神恶煞,早点都难以准时吃到口,还要娶她做老婆(当然,剧情已交待,赛皮娜年轻美貌。)。这不是睁着眼睛往火炕里跳么。不过,这只是文学作品,而非现实生活。这样的谐谑剧,看着开开心,也是蛮不错的。
作者: 廖康     时间: 2013-8-2 17:31
冬雪儿客气了。乌贝托对女仆也有点父亲对女儿式的宠惯。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3-8-3 04:4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廖康 at 2013-8-2 10:31 PM:
冬雪儿客气了。乌贝托对女仆也有点父亲对女儿式的宠惯。

“乌贝托对女仆也有点父亲对女儿式的宠惯。”——所以我说他有被虐倾向嘛。舞台上的歌剧是可以这样观赏的?反正是娱乐嘛。可是我在《女佣扶正》中,看不出乌贝托这种情感基础。看到是因他脑残、因他贪恋赛皮娜的年轻而不顾自身安危,要娶她为妻。大概默多克当初,将一杯红酒洒在他身上的邓文迪当孙女宠爱哩。可现在呢?邓女士请美国最顶极的律师,要与他争夺财产,分上亿的资产。2000万美元,远远喂不饱默多克孙女式的妻子邓文迪的胃。国内的某司副司长范某当初,大概也是将纪某当女儿娇宠。一天一万的零花钱啦(网民说一日一万,这是何等的娇宠奢淫啊?),干什么都录相、拍照。结果,为自己埋了颗粉骨碎身的炸弹。好了,现在好了,他们的不雅照铺天盖地在网上风传。都是他娇宠过的、“情定天涯海角”的女儿式“老婆”纪某干的哟。
作者: 廖康     时间: 2013-8-3 12:10
所以说这小歌剧还是很有现实基础的,古来有之啊。
作者: Xiaoman     时间: 2016-8-12 16:35
多谢廖教授介绍好歌剧!

在Youtube找到这个: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4XDlnmnr4M
作者: 廖康     时间: 2016-8-12 21:46
上次提供的链接不工作,再来一次。这个演出比较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sUeywPFEgQ

https://youtu.be/NsUeywPFE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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