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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爱你就娶你之二(修改稿) [打印本页]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9-28 02:29     标题: [原创]爱你就娶你之二(修改稿)

《爱你就娶你》之一: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21041.html

爱你就娶你


朱晓玲



十一
可是,生活的不可预测和戏剧性,通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那年队长在他家弥漫着谷酒香、臭豆腐香的饭桌上定下的使佟季仁千般不满,万般委屈的、以记工分为酬劳的低微待遇,也没维持多久,就宣告终结。终结工分酬劳的起因,源于学校创建的第六个年头,全国实行土地改革,即,土地承包到户这一政策的实施。青石口村当然也不例外。土地承包到户后,集体化生产大队小队随之土崩瓦解。“工分”酬劳制,也随着生产队的解体,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得没了踪影。生产队的解体,给原本举步维艰的青石口村小学,带来的打击不啻是雪上加霜。首当其冲受重创的当然是老师了。无工分可记,老师的报酬,从此没有着落。

生产队刚解体那会儿,队长佟旺兴,有天特味转到学校,找到刚走下土讲台的佟季仁,郑重其事地问:“生产队都解体了,你的报酬没有着落,你打算咋办啊?”

“继续教书呀。”拍打着身上粉笔沫的佟季仁毫不含糊地答曰:“我一个残疾人,不教书能干什么?”

“你还真想把学校办下去呀?”队长佟旺兴歪斜着头,象是看外星人一样,瞄瞧着佟季仁说:“你可想想清楚哦,生产队都不存在了,我可没能力再支持你了。哪个晓得形势会变成这样噻。说老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支持你创办学校。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实在支撑不下去,就让学校垮球算了。你总不能饿着肚皮子教书噻。学校垮了,也不会有哪个会怪你的。”   

“我倒也不是怕被谁怪我才坚持把学校办下去。我主要是看学校刚刚办得有些眉目,学生也比初建校时多了不少,现在突然又让它垮掉,我是实在不舍得的。而且,最使我放不下的是,我们学校垮了,这些山窝窝里的孩子们,又到哪儿去读书呢?唉,”佟季仁深深叹一口气说:“叔呀,您也不用太担心我的酬劳问题。没有工分,不是还有学生每学期交的学费么。”

“天,你还真指望学生交的那点学费维持学校呀?”佟旺光摇摇头,瞅了佟季仁一眼,说:“靠学生交的那点可怜学费维持学校维持你的生活,那不是见鬼哟。”

“不管多艰难,我是要坚持把这个学校办下去。”佟季仁他们说着话时,就走到了佟季仁办公兼卧室的门口,他说:“叔,进去坐坐吧。”

“不了不了,我就不进去了。”还没有由生产队解体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佟旺兴,站住,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口,黯然神伤地望向远处黛色的山麓,说:“我今天特味转到这儿来,一是向你赔礼道歉,当初不该圆成(促成之意——作者注)你创办么狗屁学校;二是想来劝劝你,最好是让这个学校垮掉算球。我现在才明白,学校,不是我们这些穷人想办就办得起的。当然罗,你实在要坚持把学校办下去,我也没办法。以后,我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你了。最后,不管你听不听,我是要做到人至义尽,还是提醒一下你:你别指望学生交来的学费维持学校,那是维持不下去的。这个你心里应该清楚噻。”

也别怪队长泼佟季仁的冷水说“指望学生交的学费维持学校,是维持不下去的。”事实的确是这样:青石口村村小学,每学期收学费,和所有贫困地区乡村小学情况一样,是最艰难最马拉松的一件事。除极少数家境比较好一点的学生,在学校多次催促下,勉强能以现金全额交学费外,绝大部分贫困学生,都是带来一些米呀面粉呀、地瓜、南瓜、土豆、白菜、萝卜、食油、鸡蛋、在河里抓的鱼虾等等实物,折算成现金,作为学费,交给学校。这些学生们交来的实物“学费”,在后来的若干年中,真还成为佟季仁的“工资”源了。后来的几年,县教育局偶尔也会拨点少得可怜又被层层盘剥的教育经费。然而,那点少得微乎其微的教育经费,连杯水车薪都说不上……因此,二十余年的教书生涯,并没给佟季仁带来财富和命运的必然转机。他和所有山村教师一样,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9-28 02:31
十二

又一年夏季,有一天,佟季仁在省城开着一家公司、读初中时非常要好的同学汪泉,费尽周折找到青石口村小学来看他。见他生活得窘迫不堪,身着的衣服如同乞丐,家中一贫如洗,非常难过。问他:“你在山村教书这么多年,在物质上还是这么贫穷,你就没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

“改变命运?”对老同学汪泉的话,有一种莫明其妙抵触情绪的佟季仁,心口不一地说:“改变什么命运?我觉得我生活得很好,很幸福呀。为什么要去穷折腾?吃饱了撑的哟”

“你这还算生活得好呀?你真感到幸福了吗?”汪泉指着佟季仁破烂不堪的家说:“现在,哪还有象你这么榆木疙瘩,死脑筋的人,守着贫穷不思变。”

“哈哈”汪泉的话音刚落,佟季仁仰头哈哈一笑,说:“哈哈,我一个残疾人,有爱我的女人做我老婆,有儿子有女儿,有热炕头,还有我热爱的教书事业,你说我应不应该感到满足,感到幸福?”

“嗯,你这样想,也有你的道理。”

“那不结了呗。那我还到外面去穷折腾个球啊。你没听说过一个穷汉和赚足了钱的富翁,一起躺在海边沙滩晒太阳的故事吗?”

“我当然听说过。可是,你不觉得那个故事,是那些不思进取的人,为自己的懒惰编造开脱的理由吗?你刚才也讲过,你两个儿子都长到十多岁了,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离这儿二十多里地的渡口。你想带他们去县城看看的心愿,都因为没钱而难以实现。我听着都心酸。难道你以为这种生活,是正常的吗?你这样破罐破摔地生活下去,给你的妻儿们除了留下贫穷,还能留下什么呢?”

“好怪哟,你们这些城里人,说起话来,怎么都是一个腔调调。都以为妻儿着想为由,变着法子劝我到外面去闯荡。前几年,到我们小学来援教的几个大学生,也是劝我即便为妻儿着想,也要走出大山。使我大惑不解的是,今天,你、我以为最知我了解我的老同学,也是这样劝我。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不顾我的实际情况,劝我呢?逼我呢?说白了,你们城里人,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在你们心目中,认为你们城里人的生活,是高人一等的生活,我们山里人的生活,是低人一等的。甚至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是吗?”佟季仁说着话时,扬起手,赶着在他面前嗡嗡飞来飞去的几只绿头苍蝇。

“你说得好难听呀,我的老同学。你怎么这样曲解我对你的感情啊?我没有,一丁点都没有说你的生活连猪狗都不如。我是真心为你的现状感到难过。你要承认一个事……”

“我没有曲解你对我的感情。我也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不过,你的弦外之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不就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吗?”

“我没有瞧不起你呀。我也没有说你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啊。可是,你生活过得如此艰难、拮据,也是事实嘛。小狗骗你,我来看望你之前,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劝你离开山村到外面去谋生的想法。我就实话对你讲了吧,你听了,也不要生我的气。我这次来,也不全是专程来看你。”汪泉说到此,瞄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佟季仁,转而语气暧昧地说:“当然,来看你,是我这次行程的重要内容之一。我的另一个目的,是到山区来考查考查,看看有没有可以开采的矿产资源或其他项目。如在山区建“度假村”、“农家乐”什么的。我和几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想合伙到山区开采矿山…或投资旅游业。我想,这儿有你,何不借此机会来看看你哩。就这样,我就自告奋勇,先来探探路。出发前,我打听了好几个同学,才打听到你的具体地址……唉,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生活得这么穷困、维艰,还在山里窝着不动。我这才产生了劝你走出去的想法。”

“对不起,是我误解你了。”

——待续
作者: 唐夫     时间: 2014-9-29 09:58
像这样的生活故事提炼的小说,很难写的情景。真佩服雪儿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就我看来,做佟季仁比较难。
作者: xyy     时间: 2014-9-29 13:53
  這部份大概是新寫的吧?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6 02:2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唐夫 at 2014-9-29 02:58 PM:
像这样的生活故事提炼的小说,很难写的情景。真佩服雪儿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就我看来,做佟季仁比较难。

谢谢唐夫关注!
是的,这样的素材提炼小说比较难写。其实就我而言,写作过程,就是不断和自己较劲的过程。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6 02:3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xyy at 2014-9-29 06:53 PM:
  這部份大概是新寫的吧?

谢谢XYY老师关注!

XYY老师看得真仔细。这一部分是新写的。我在修改过程中,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了好多新内容。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6 02:35
“你也不要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只要你不认为我是在蓄意贬损你、贬损你的生活就行了。你难道不懂得,人挪活树挪死这个简单的道理么?你一旦走出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遇上改变你和你全家命运的机会。你窝在深山不动,机会永远不会找上你……”

“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不等汪泉说完,佟季仁烦燥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也实话对你说了吧,作为老同学,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因为什么而来,我都热烈欢迎。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家穷、嫌我们家脏就行。至于你劝我走出去的话,就免了吧。你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第一,我是铁了心,不会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原因是,我不忍心将老婆和孩子丢在家里,一人到外面去图快活。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我一刻也离不开我老婆。还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真不忍心让这个不象样子的学校垮掉。第二,你又不是看不见,我是一个有残疾的人。象我这种有残疾在身的人,对在外面能否找到工作,是没有一点信心的。我何必要放着安逸生活不过,非要到外面去过那种四处碰壁,到处看人脸色行事的生活呢?”

“你的腿残疾也不是那么厉害。不会影响你在外面谋份教书的职业。或者做个小本生意,也比窝在山里面受穷强一百倍。你要是想去出,我在省城可以帮你联系私立学校。现在私立学校多如牛毛,工资待遇比国立学校高很多。我也不瞒你说,我是想过请你到我们公司去上班,这是解决你工作问题的最好办法。可是,我们公司确实没有适合你的位置。”

“即便你要我到你们公司上班,我也不能去。”

“为甚么?难道你离开学校,还要交什么违约金吗?”

“那倒不至于。我要想出去,没有谁阻止得了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刚才已说了,我离开老婆就没办法生活。她也不会同意我出去。”

“你是不是很怕你老婆?”

“也不是怕她。是我自己离不开家和妻儿,离不开这所学校。这所学校也离不开我。我这不是自我标榜。事实就是如此,我前脚走,这所不象样子的学校后脚就跟着垮掉。因为这儿太穷,没有谁会来。”

“看来,你对这所学校真是有非同一般感情哦。宁可自己受苦受穷,也不放弃这所学校。说老实话,若是换上我,我是坚持不到现在的。我怕是早就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汪泉说到这儿,站起了身,及目远眺被晚霞染红的连绵不绝山峦和更远处被云雾萦绕,依稀可见轮廓,高耸入云端的巅峰。尔后,又回过头来看看耸立在眼前那排破败不堪房屋,感慨说:“自然风光,的确是很美。可是,我怎么样看,也看不出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小学,有何诱惑人的地方,使你几十年如一日,义无反顾坚守在此。你这种近似苦行僧的生活方式,我着实不敢恭维。太苦了!你的这种坚守,难道就是为了图得那些报纸上宣传的,‘忠诚于山村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佟季仁’这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虚荣称号吗?还是为这不能给你带来任何财富的美丽自然?”很显然,汪泉的后一句话,是带有揶揄成份的。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6 02:44
“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啊,我是那种稀罕虚荣的人么?我要是图虚荣之人,就不会这么固执地孤守在山村了。唉,看来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们相互都已很陌生、很隔膜了。”

“是的,我们是分离得太久,相互之间疏远了。我对你这种宁愿在山村过贫穷生活,也不愿到外面去搏一搏的妥协态度,实在不能理解。我觉得吧,你还是被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忠诚于山村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山村优秀教师’、‘辛勤园丁楷模’等一些虚名迷惑了心智。至少心理上,受到了这方面潜在的暗示和引导。使你逃不脱这种暗示对你心灵的无形桎梏和束缚。”

“哈哈哈,不愧是大才子。说出的话,我简直象是在听天书一样,云里雾里不甚明白……谁给我暗示呢?我接受谁的暗示了?谁又能暗示我什么?简直是笑话。”佟季仁苦涩一笑,说:“看来,我不向你解释解释,你是会将我误会到底了。你不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过这种穷困日子的行为吗?那我就对你讲讲,我——一个身患残疾山村小学教师的真实想法和山村的真实现状。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被一些虚名迷住了心智。心理上也没受到什么暗示。更不是象报纸上面宣传的那样,我有什么无私奉献精神,我有多么崇高。那都是狗屁,都是扯蛋!我没有那么崇高,我没有什么奉献精神。我只是…我只是过惯了山里人,老婆、儿子、热坑头的宁静、简单生活。我天天看着我的妻子和儿女们,热热闹闹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特满足,特幸福、心情特安宁。再一个原因就是,我刚才已对你讲过,我从感情上,确实放不下这所破败得谁也瞧不起的学校。放不下这些山里的孩子们。我在这个学校教学二十多年啊,就是一块石头,也被我捂热了。更何况,我所接触的是一茬茬孩子们,而不是石头……现在,到外面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文化没文化的青年人,都到山外去闯世界了。山村教师,也加入到了打工潮的行列。教师流失现象,越来越严重。山村的现状是,老人多、孩子多、女人多、铁将军锁门的多、荒芜的田地多。师资力量越来越薄弱,几乎到了后继无人的状态。一所所山村小学,因无老师代课而垮掉。为了读书,孩子们走的山路越来越远。我们读书那会儿,走十几里地或远一点的二三十里地山路,就有一所小学供适龄儿童读书。现在可好,方圆百里,恐怕也难得找到一所学校。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如果我一旦离开这儿,这所不象样子的学校,也会象其他垮掉的小学一样,立马垮掉。在这儿读书的孩子们,或更多的孩子们又会沦为盲童。我可不是说得危言耸听,也不是把我自己说得多么重要。而事实就是如此。喏,我若离开学校,肯定要把我老婆带走。另外一个叫佟安娃的老师,早就在闹着要走的。是我把持着他,不让他走,他才没走。我要是离开了学校,你想想,他还会留下来吗。三个老师全都走了,这个学校是不是彻底完蛋了?这些孩子们和以后的孩子们,又到哪儿去读书呢?当然,还有一个我不能离开这儿的重要原因是,我一个残疾人的人生价值,是在教这些山村孩子们学文化的过程中,才得以体现。每当孩子们尊敬地叫我‘老师’时,我心中总会涌起阵阵暖流……这种被尊重,是我在其他地方得不到的。”佟季仁说到末了,情绪有些激动:“还有就是,或许因为我是跛子之故吧,我历来很自卑。你应该懂得,越是自卑的人,越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不愿看别人的冷眼,也不愿被别人怜悯。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很不幸的是,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受到的欺侮远比我受到的尊重,不知多多少倍。这种欺凌和嘲弄,早在我读书时,我就领教过了。你应该没忘记吧,读书时,全班同学,就只你一人不欺视我,尊重我。叫我的学名,而不是叫我‘跛子’或‘瘫子’。你是健全人,当然体会不到,被别人叫‘跛子’或‘瘫子’时,心是多么痛,是多么自卑。可是表面上,我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极力去迎合同学们对我的侮辱。”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19 10:18
“是呀是呀。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吧,和我们是平等的,你的身体虽然有残疾,但你的智慧、你的心灵是健全的,你又能吃苦耐劳、心地又善良,我才动员你到外面去搏一搏呀。说不定,就会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哩。英国从事宇宙基本定律研究的物理科学家史蒂芬.威廉、霍金,你知道吧。他全身瘫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连音都不能发啊,而他所研究的‘宇宙论和黑洞’科研成果,却是惊世骇俗的。我最欣赏他的一句话是:‘生活是不公平的,不管你的境遇如何,你只能全力以赴。’他这句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当我们全力以赴努力时,上帝一定会眷顾你。”汪泉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眉头紧皱了一下,象是在作着什么决定。稍许又道:“嗯,我就说句不谦虚的话吧,我之所以劝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是因为我现在有能力帮助你了。若是放在三五年以前,我不敢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敢劝你走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些,好吗?”佟季仁狭隘地认为,汪泉这是在他面前有意显摆。显摆他的能力和财富。他甚至因此对汪泉非常反感了。说出的话也就不是那么客气友好。他冷嘲热讽地说:“你不将我当残疾人看,你不欺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可是,你不欺视我,就不等于说别人也不欺侮我呀?更不可能改变我是残疾人这个残酷的事实。当然,我也懂得,你是看着我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很可怜、悲惨,为我感到难过,希望我过得好一些,才鼓动我走出去。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能帮助我在外面找到工作,你有能力阻止所有人对我的欺视和冷眼相向吗?你能阻止别人不叫我跛子吗?在这冷酷无情的人世间,只有沉默的大山和厚道的乡亲们和我教的学生们不会另眼相待我,不会嘲讽我…我生活在生我养我的大山里,生活在这所破烂的学校里,我才能感受到活着的尊严和心灵的安宁……只要离开大山,离开这所谁也不会放在眼中的破烂学校,我知道自己会活得很糟糕,很痛苦、很流离失所——这样的感觉,在我心中很根深蒂固。”佟季仁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眼中有了泪花……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使你伤心了。”汪泉深表歉意地说:“听了你这番话,我真正理解你了。理解你为什么固守你现在的生活……你是在真实地活着。你主宰着你自己的命运。我一直以为,你坚持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小学教书,是被报纸上的那些不值一文钱的狗屁文章给吹昏了头。现在看来,我是真误会你了。你对生活和对人生价值的认识,比我们深刻得多。你不象我们这些自我感觉活得很风光的人,其实是很浅薄。我们有的是无休止的贪婪、欲望、焦虑、争斗……我们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不瞒你说,很多时候,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忙碌。我们成天东奔西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可是,我又舍弃不了这一切……”

“咦,你咋这样自我糟蹋呢……”

“不不不,不是我自我作践。我活着的状态,就是这么迷茫,混乱。甚至有很多时候自我膨胀……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居高临下同情你、帮助你,以此得到某种满足。同情所有那些在我认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们。我这样说,季仁你可别生气啊。我和你谈话之前,还想过,我们公司要是能在这儿投资某个项目,我会考虑招聘你为我们的员工。可是,我错了,需要同情的是我自己。凭心而论,我在物质上,的确比你富有很多,可是我的精神是萎缩的……”

“老同学,你这样说,真是让我感激涕零又羞愧难当。你能记住我这个穷同学,还跑这远的山路来看我,我真是很感动、很满足。你看看,我这不争气的泪,都要流出了……”

“遗憾的是,我这些让你感动的话,完全是开的一张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因为,我这次到这儿考查,结果很不理想。没有谈成一个项目。意向性项目都没谈成。但,我确确实实想帮你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是我的真实想法。寄希望于将来吧。等我的公司做强做大后,我一定会为青石口村小学,也为你做点什么……”

“谢谢谢谢!”

……

这一天,两个多年没见面的同学,在学校不是很宽敞的操场边沿那棵苦楝树下,时而坐在长条石凳上,时而起身在长满萋萋青草的操场来回度步,时而仰头靠在不是很挺拔的粗壮树干上,由午间一直谈到夕阳西下……第二天清晨,当晨曦初露之时,汪泉与送他的佟季仁在那条唯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鵝卵石铺就的石径小道,挥手告别,踏上了返回省城的崎岖山路……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19 10:20
十三

由队屋改建的青石口村村小学校舍,建在青石口村集镇南面的一处更高的山岗上。山岗上这排土木结构的房屋,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遗留下的产物。因年久失修,一字排开的五间土木结构的土坯房子,缺门少窗,破败得不成样子。最西边的一间房屋,靠西北面的一面墙,完全坍塌成一滩烂泥。掉下来的粗细不均业已腐烂的檩木和椽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烂泥中。由腐烂的檩木、椽子中和肥沃的土地里,长出的一棚棚半人高的茅草和数十株高矮不一的刺槐树或苦楝树和一丛丛繁茂的藤蔓、绊根草,将墙体倒塌的房间地面,完全覆盖了。时而有野兔和黄鼠狼由野草丛中出没……其他几间房屋哩,虽然墙体没有倒坍,但墙体裸露,大窟窿小眼,四壁透风漏雨。这种四壁透风漏雨,缺门少窗的房子,在夏天,热风穿堂过,倒也没什么。可是,到了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冬天,孩子们就难捱了。冷呀。刺骨的寒风,由四处裂开的墙缝,没有窗扇的窗子,直往教室里吹……穿着补丁缀补丁单薄衣裳的孩子们,坐在冷窖般的教室里,总是冻得瑟瑟发抖。每间歪斜,似乎随时有倒塌危险的房屋屋顶上,有几块玻璃亮瓦,错落地镶嵌在稀稀落落黑布瓦间,算是天窗了。天晴时,太阳透过屋顶上那几块亮瓦照射进来,如舞台上的光柱,照在哇哇读书的孩子们身上,闪着耀眼的金光。这缕缕金光,将阴冷的教室,无形中渲染得有了一些梦幻色彩。冬天里,这样如梦幻般的金色阳光,多少能给寒冷的教室增添几份微弱暖意。每每这种时候,站在讲台上的佟季仁,看着照在孩子们身上的阳光,眼前幻化出一片耀眼的光芒:他和他的学生们,都搬进了温暖、宽敞、明亮的教室。在宽敞、明亮教室里听课或读书的孩子们,个个穿戴干净、整齐、鲜亮。他们的污黑的脖颈,洗得很干净了,围上了各色各式的羊毛围巾或毛线围巾;身上穿上了既保暖又体面的棉袄棉裤;脚上穿上了雪白的棉袜和孩子的妈妈们做的簇新棉鞋。明亮的教室里全换上了散发着樟树香气的新课桌和坐椅;孩子们都用上了新书包、漂亮的文具盒、崭新的课本。孩子们被冻得溃烂得流血流浓的手脚,也不治而愈了。孩子们捧着书的手,双双白嫩、细腻光滑如凝脂……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如银铃、如夜莺般清脆美好动听(完全没有往日冻得发抖的颤音)。

“圣诞节前夕。”孩子们齐声朗读:

“天气真冷,还下着雪,刮着北风。

有位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为了养活生病的爸爸,冒着风雪去卖火柴。

‘火柴,谁要火柴。’

她没有棉衣,穿着一条旧裙子,头上围着一条破头巾,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她沿街叫卖,可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人们都在准备圣诞礼物,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小姑娘多可怜啊!她有许多火柴,全部都包在一个旧围裙里,手里拿着几根。

已经中午了,她一根火柴也没卖掉。她又饿又冻地向前走,雪花落在金黄的长发上……”

佟季仁陶醉在孩子们如夜莺般的朗读声中……

“老师老师,太阳出来了。”

“老师老师,我们到外面去上课吧。”

“外面暖和……”

有好几个冻得受不了的学生,几乎同时吵着闹着要出去上课。学生们的喊叫声,将佟季仁由瞬间的幻觉中拉了出来。当他由幻觉中走出来时,发现穿着一点也不暖和的旧棉袄、一双大姆指处补了补丁的棉鞋的自己,依然站在北风飕飕吹、如冰窖般寒冷的教室里,用他那只也是冻得长满冻疮的手,在黑油漆已斑驳脱离得黑一块灰一块、凹凸不平的黑板上版述一道数学题:“一块梯形小麦试验田,上底86米,下底134米,高60米,它的面积是多少平方米? ”

……听课的孩子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瑟瑟发抖。有好几个孩子,冻得鼻涕都流到了上嘴角边儿……看着眼前这些穿着破衣烂裳,蓬头垢面,脸上、耳朵、手脚生着冻疮的孩子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心中总会涌起无言的酸楚和伤痛……在寒冷的冬天,他希望每一天都是冬日高照,风和日丽。这样,老师就可将学生们带到既避风,又有太阳晒着的墙根边儿上课……

当然,每年冬季来临,为了尽可能地使教室避风寒,佟季仁老师不是没有采取措施。然而,令他极其难堪的是,他所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早早动员学生们,由家中带些废弃的草席子呀、废旧门板、纸盒子等物杂到学校来。孩子们带来这些七七八八的物杂后,佟季仁就会带着体魄强壮、动手能力强的学生,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将学生们带来的大一点的旧草席子或旧被单、破床单,挂在没有门的门框上,算是挡风御寒的门帘吧。几个教室那些不大的窗户哩,通常是用蛇皮(编织袋)袋、五颜六色的塑料布、或三长两短参错不齐的木板或纸箱横七竖八地钉牢。窗户一旦钉上了纸板或编织袋,教室内的光线,从此就会黯淡一个冬天。直到来年春天,钉在门楣上、窗户上的那些破破烂烂的纸板或蛇皮袋或破旧的被单们,才会被拆除。外面的光亮,才得以重新进入阴暗、寒冷了一个冬的教室。不过话说回来,窗户被封死后,教室内光亮虽然不甚充足,倒也暖和了许多。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27 02:48
地面坑洼不平、潮湿,象是从来没有打扫干净过的教室里,学生们用的课桌是没有的。凳子更是没有。几个教室的讲台哩,都是用泥巴和土砖垒砌起的土台子。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泥巴台子。用泥巴糊的台墩四周和讲台台面上,龟裂的大小缝隙纵横交错,如一张长了千百年的老树皮,难看得要死。当然,有时,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是哪位学生拿来一张过期多时、皱巴巴、已泛黄的旧报纸,铺在讲台上,算是给不雅的讲台,一个小小装饰。这个小小的装饰,最多只能管个三天或五天,泛黄的旧报纸,就不知魂飞何处,被谁所用了。肯定地说,学校是从来没有课桌和坐椅,供学生享用的。大概这些孩子们的脑海中,压根儿就没有“新课桌”或“新坐椅”这样文雅词汇诞生过。孩子们用的课桌或坐椅,都是他们由各自家中带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黑呼呼、脏兮兮,高一点的方木凳呀或竹椅、柳树椅就是课桌;他们坐的凳子哩,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就带来一只矮小方椅娃(土语:小木凳子——作者注),做坐椅。家庭条件差的学生,干脆就就地取材,随便在哪儿找一块土砖或石头,塞在屁股底下,算是坐椅了;或者有的学生什么也不要,盘腿席地而坐,仰着头照样可以哇哇读书,匍匐在低矮的方木凳上照样可以做作业……冬天里,学生们就各自由家中带来一个或两个稻草、麦秸绞成的“把子”( (1)“把子”,是用稻草或麦秸绞成而成,曾经是中原地带农家甚至乡镇家家户户用来烧水做饭的主要燃料之一;(2) 绞“把子”的专用工具俗称为“调勾”。“绞把子”这项工作,需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人坐在草垛旁,双手将适量的稻草或麦秸握成拱形,谓之喂“把子”;另一人手握“调勾”,将拱形稻草勾住,边绞边往后退,稻草绞成大约一米长的麻花状后,握(喂)稻草的人,将麻花状草绳,盘成8字状,一个“把子”的工程才算完成。这是一种非常有田园生活气息及人文亲情的劳作;(3)“绞把子”的“调勾”,是用直径约5公分、三尺五寸左右长的竹杆,辅助料为麻绳,制作成的一种乡村家用简易工具。这种工具现在基本绝迹。为了一种怀念,故,作者在此多赘几言了一—作者注),垫在屁股底下,算是凳子。坐在稻草“把子”上,也能给冻得冰凉的小屁股取取暖哩。

妮子读书时,是青石口村村小学创建的当年。那时,她用的“课桌”和坐的凳子,算是全校同学中最好的了。妮子能上学,是三个哥哥和爸妈吵着闹着要“把妹子送去上学”的结果。哥哥们说,希望聪慧的妮子,成为他们家能识文断字最有出息的人。妮子上学的当天,她会木匠活的大哥,就将屋前长了好多年的一棵杨柳树给砍了。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做了个高高的方凳,算是她的课桌,做了只矮一点的小靠背椅,那是她的坐椅。

妮子十分爱惜大哥给她做的两个凳子。每天放学,斜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毛蓝色粗土布书包的妮子,总会将两个木凳子都带回家。虽然有些吃力,但她乐意那样去做……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27 02:50
十四

妮子的家,不在青石口村集镇上。而是独门独户,依山而建在离盆地更高一些的山坳里。

妮子家依山而建,占地面积有100多平米的石屋,于方圆百里低矮、破旧的土木结构民宅,有着截然不同建筑风格——既古朴笨拙,又坚固异常。石屋是用清一色厚薄不一,形状迥异的青石板筑成。妮子家四四方方、平顶,平顶上面砌有半人高的女儿墙,屋内内空有4米多高的青石板房屋,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宏伟、阔绰,但是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村,相较于那些土木结构、断垣残壁的民舍,还是很显气派,令人瞩目的。可是,无以考证的是,不知是建筑年代久远之故,还是其他不为人所知的原因,这幢看上去很坚固也算气派的石屋,除了在后山墙正中间开了个不是很大(见方大约五十公分)、向外推的,方方正正的木格子窗户外,墙体四周其他地方,没再开一扇窗户。因此,石屋内,除堂屋由大门外照射进来的光亮,使得堂屋还算比较亮堂外,堂屋左右两边几间厢房和杂物间,白天黑夜,一概黑咕隆冬,伸手不见五指。但冬暖夏凉得很。青石屋大门,两扇对开的高大、厚实,被息息相传的生命之手,摩挲得油黑发亮的杂木门,笨重得如同钢铁铸就般。每次开门关门,总是会发出“吱吱呀呀”沉闷的响声。妮子儿时,是推不动那两扇笨重如山的大门的。妮子家青石屋的大门,是朝东南方向开的。因地势的得天独厚,妮子在堂屋,就可看到东方升起的那轮红日。每天由东边升起的太阳,能照到妮子家满地尘土、鸡屎、烂菜邦子、零散的麦秸杆、柴禾、锄头、铁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堂屋深处中堂那幅落满尘埃,不知挂了多少年的“三星报喜”中堂画的下角。直到响午,太阳才会慢慢由屋内退尽……阳光退尽的屋内,渐渐趋于灰暗、漆黑……

妮子家长年被红的、绿的、紫的、黄的藤萝、花儿纵横交错攀附、包裹得如一座色彩斑斓花屋的青石屋后的那座陡峭、险峻,林木如海的后山,泉水四季叮咚,鸟语花香。苍翠、郁葱的杉木、马尾松、紫金牛、枫香、法桐、香樟树等各种名贵不名贵的树木,高耸入云。春天里,满山遍野的奇花异草,散发出醉人的花香和青涩的草木香;筑窝、栖息、飞翔在浓绿遮天树林中的各种鸟儿,如云雀、灰喜鹊、布谷鸟、美丽的蓝喉鸟、古灵精怪的暗绿绣眼鸟等鸟儿们,四季竞相展示婉转动听的歌喉。辽阔、高远的天空湛蓝如洗,时有白如雪的云朵飘飞如流……若是下一场雨,无论是春天、夏天或是秋天,一道色彩斑斓的彩虹,如七彩飘带,将远隔的两座巅峰蒂结成一道美丽的彩虹桥。哦,壮美极了!自然风光真是如画一样美呀。然面,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如诗似画美景中的山民们,丝毫感受不到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美,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守着美丽妖娆的山村风光,依旧过着时有怅然、时有愁烦,时有病痛和饥饿、劳顿,当然也有男欢女爱、也有偷鸡摸狗的贫穷日子。

而且,这个泉水四季叮咚,鸟儿四季歌唱,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的山村,离外面世界似乎遥远得不可企及。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再翻一座山,人,还是在大山里面攀爬、行走哩。象是永远也走不出大山腹地。因此,青石口,有好多活到80岁、90岁、甚至100多岁的老人,没有走出过大山的人,大有人在。这些高寿的老人们,在年轻时,凭着他们一身象是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和肩膀,挑着山里人简单、朴素、贫穷的生活,一刻也不歇息地往前奔。奔着奔着,就将自己给奔老了。到老了,奔不动了,他们就将生活的接力棒,交给儿子们孙子们。自己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冬日的太阳底下,几个老汉、几个阿婆凑在一起,坐在“供销社青石口分店”的泥墙脚根边儿,或谁家朝阳的屋檐下,晒太阳、有一句无一搭地唠嗑儿。往往这时,眯缝着双眼、或半闭着双眼的老爹爹们有滋有味地叼着旱烟斗,“咕噜咕噜”地抽旱烟;脸上布满皱褶、穿的衣服又破又脏,每个指甲缝里藏满黑黑污垢的阿婆们哩,有的摘菜、有的粗糙如千年老树皮的手,轻轻推摇着小孙儿或小孙女睡在里面的原木原色破旧摇窝,嘴里哼着“狗娃乖乖,狗娃蛮蛮,狗娃睡觉觉,不叫唤”的摇篮曲;也有一向懒惰或者在家做活累了的阿婆,什么也不干,直接就坐在太阳底下钟瞌睡。没钟瞌睡、手里没闲着的那些阿爹阿婆们的嘴,可是不闲着的哟。他们咂吧着业已掉得没剩几颗牙的瘪嘴,眯缝着眼角边儿有砣眼屎的老眼昏花的双眼,讲述流传了多少代的有爱有恨有传奇的古老故事。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3 02:47
佟季仁爷爷讲:“过去我们年轻时,真是力大无比呀。给李洪武财主家扛几百斤重的稻谷上渡船,腿都不打一下闪。尿尿时,可以尿三尺高……”

“嗬嗬,你这算什么呀。不是我吹哟,我和我婆娘睡觉,一夜干那种事,可以干三四次不倒火……还想干……唉,现在不中了,日落西山了哟……”沈媒婆的老爹说。

“你们这些老邪货(不正经——作者注),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还这样不熄火。讲一些花花肠子的事。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们提那些过去了的事,有啥子意思哟?”佟旺兴的娘说。

“你一夜干你婆娘只干三四次,有啥子好炫耀的哟。我一夜可以干五六次。你信不信。一整夜一整夜不从我女人身上下来的时候都有……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爹娘走人家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刚接进门的婆娘两人。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们三天三夜都没出门。就在床上干那事。我婆娘用稻草记数。我日她一次,她就掐截稻草放在枕头边。你猜猜,三天后,我婆娘掐了多少截稻草放在枕边了?”

“十五根。”

“不是。”

“十根。”

“不是。算了算了,不要你猜了。我就告诉你吧,三十六根。”阿爹们讲起自己年轻时和女人们干房事时的彪悍,凶猛,个个讲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时期……

“你们吹吧,吹吧。反正吹死牛又不要你完税。”沈媒婆老爹,不屑地撇嘴说。

“这有什么好吹的呀。你要不信,去问我的婆娘……”佟季仁爷爷说。

“问你婆娘?你婆娘在哪里啊。我到坟地里去把她挖起来问啦?”

“咳咳……”佟季仁爷爷脸上即刻有了哀伤。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咳咳,我一直以为我婆娘还活着哩……她咋就忍心把我撇下,一人走了呢……”

每每不小心谈到这样一些生生死死的话题时,太阳底下的阿爹、阿婆们,就会沉默好一会儿……

沉寂过后,他们很快转了话题。不再谈论谁家的老伴走了谁家的婆娘不在人世这样引人伤感的话题。他们就会眯缝起眼老昏花的双目,瞄瞧远处耸立在山坳中影影绰绰的那座石屋,讲起杨秀白和那座石屋的故事。

青石口人,最津津乐道,百讲不厌的就是清末时期,那个县官杨秀白和他在“那一年到青石口来微服私访时,留下的一个种。”

他们一说到杨秀白和杨秀白留下的种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眯缝起眼角边儿堆有白的、或略带绿色眼屎的老眼,往建在山坳中妮子家的方向瞅。瞅过之后,就相互交流一下说不清是鄙夷或是仰慕的眼神,而后都心照不宣地哼哼哈哈地干笑几声,笑得诡异又神秘莫测。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句,有鼻子有眼地津津乐道开来:

“瞧那阔气的石屋,不是地主老财谁做得起啊?就凭那做屋的青石,不知要用多少钱才能买得到哩。”

“青石板,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得来的。那是要胆大心细的石匠们,在悬崖峭壁上一凿子一凿子凿下的。”

“李桥墩家,可不是地主老财哟。解放前,他们除了这幢石屋外,一分田地都没有。要不,土改那会儿,他们家咋能只被划了个贫农。”

“鬼才相信你说的。建那么阔气的房子,要是没钱,怎么建得起来?”

“我听别人说,李桥墩家土改时没有被划为地主,是他们家有个亲戚在区里当官。朝里有人,鸡犬都可升天嘞。”

“也不是什么亲戚。是杨秀白那个早年参加八路军的孙女,小悦,土改时,正好由部队转业到青石口区委,当了个妇救会会长。是老得路都走不动的杨秀白,蹒蹒跚跚找到区委,求他孙女,保护好李桥墩家。”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说杨秀白孙女小悦,一开始没答应她爷爷的要求,铁面无私得很。老态龙钟的杨秀白,就以一头撞死在孙女面前为要挟,硬是逼着她答应一定要保护李桥墩一家人的性命。杨小悦也算是个孝子贤孙。最后,她冒着掉脑壳、掉饭碗的风险,硬是护着李桥墩家没被划成地主成份。就为这件事,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早就调到县里去做了更大官的杨小悦,被揪出来批斗。被红卫兵剃成阴阳头,戴高帽子游行,打断了几根肋骨呢。落下了残疾,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是斜着身子。”

“你说得也不是全对。杨小悦被揪出来批斗,不光光是为她保了李桥墩家这档子事。还为她本人解放前本来就是官宦人家、剥削阶级的大小姐,还和一个副区长搞皮绊的事,才被揪出来的。”

“解放初,杨秀白没有被镇压,还不是沾了他孙女杨小悦在共产党里头当官的光,才保住了他的一条老命。”

“那是那是……”

“这个杨秀白,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李桥墩的婆娘遇上他,也算是她前世的造化。要不,她跟着老实砣子的李桥墩过日子,不就遭一辈子的孽么。”

……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3 02:52
十五

青石口村闲来无事的人们,通常就是这样,手搭凉棚或偏斜着头,仰望建在那方高高山坳树林中,常年被云雾萦绕得若隐若现的石屋,添油加醋,如是这般流言蜚语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因此,妮子家这幢建在山坳密林中的石屋,连同她没见过面的祖母的祖母,充满神秘的传奇色彩。多种版本纷呈。喜好东家长西家短的村民们,各自根据自己所闻及无限想象力,口口相传发生在妮子祖母的祖母身上的传奇故事。不过,不同版本的传说中,都有同一个男主角:杨秀白。于是,又一年的又一天,好事的村民们,坐在供销社墙角边儿暖暖的冬日下,有鼻子有眼地说:李春来家的青石屋,建于清朝末期。是一个大官人派人来建的。“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建起来唔。”

“是哟,那个大官人叫杨秀白。为了建这幢石屋,杨秀白用了五百多块白花花的‘龙洋’(清末年间,背面铸有蟠龙纹银圆的俗称——作者注)哩。那墙,可是用清一色上好的青石板垒砌的。砌墙的青石板,可是杨秀白指令乡长佟瓜瓜,挑选青石口几个很有名旺的能工巧匠,用绳索吊着身子,在悬崖峭壁上,一块块凿下来的。那砌墙的灰,是由山外老远老远的汉口运来的洋灰(水泥——作者注)。可不是象我们这些老土们做的屋,土砖墙是用泥巴糊的哟。运载洋灰的大帆船,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才运到渡口码头。然后,又请挑夫挑到青石口。那石屋建得结实、牢固得大炮都轰不垮。”

“你真是能吹。哪有大炮轰不垮的房子。”

“才不是我吹呢。那年小日本进山,怀疑青石板屋里藏有八路军,就用小钢炮轰那石屋。轰了个半天,皮毛都没损哩。为了逃日本人,当时我爹妈带着我和我哥逃进深山密林的一个岩洞里,我亲耳听到大炮轰炸石屋的隆隆声响了一上午。我们藏身的岩洞,与石屋相距还是蛮远的。可是那隆隆的炮声,就象是炸在我们藏身岩洞的旁边。真是震耳欲聋呀。我的耳朵都震痛了。”

“到底是校长的爷爷,说话总喜欢拽个词。”

“哈哈,你现在才晓得我说话喜欢拽个词呀。你想拽个词,还没那个能耐呢,你肚子里有货么?”佟季仁的爷爷,几份得意地说。

“那时你有多大呀?能记得这些事?”沈媒婆的公公,车了话题说。

“那年,我是不很大,有……我想想,”佟季仁爷爷仰起头,无神的目光无意义地望向空朦的天穹,说:“有八九上十岁吧。我可不是在你们面前夸海口,别说我记得十来岁时候的事,四五岁时的事,我也记得清楚哦。记得我四岁那年,我爷爷带我到山上打猎。回家的路上,不知由哪儿突然飞来一只金鸡,落在我们跟前,站着不动。那羽毛啊,金光闪闪得耀眼。不知有多好看。当时,我以为我爷爷会用猎枪打死那只金鸡带回家哩。可是,我爷爷没打。我爷爷拉着我的手,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只金鸡走的。我问爷爷为什么不打那只金鸡。我爷爷说:‘那不是金鸡,那是一只神鸟。恐怕你这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这种神鸟。’真是被我爷爷说中了,我这一辈子快过完了,再也没看见过那么漂亮的金鸡……”

“你真是老糊涂了哟,”沈老爹,打断佟季仁爷爷的话说:“刚才你是在说石屋的事,咋又扯到金鸡身上去了呢?真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去了。”

“我才没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咧。是你们说我吹牛,我才说起了四岁时遇见的那只金鸡。”

“鬼晓得你说的那是几时的事哟。又没人看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说谎、吹牛,是吧?”佟季仁爷爷黝黑的脸,气成了茄色。

“说没说谎,你自己最清楚。哈哈,”沈老爹说到未了,哈哈一笑又道:“看把你气得哟,恨不得喝一口水把我吞了。我就是故意说得气你的。中了我的计吧。哈哈哈。”

“我招你惹你了,你为何总是要故意和我作对?”佟季仁爷爷,陡地站起身来,手一扬,很生气地说。

“你真生气了哟?”沈老爹歪着头,眯缝着有严重白内障的双眼,瞄了佟季仁爷爷一眼说。

余季仁爷爷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他。

“瞧你们两个老不正经的哟,走到一起就打嘴巴子官司、干仗。真是没有一个正神。”佟婶拎着个柳树靠背椅,蹒跚走了过来,说。

“你今天咋来这么晚咧?太阳都快落山了。”佟季仁爷爷转过身来,低头望着已经放下椅子坐下的佟婶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来不跟人抬杠。哪个愿意跟他干嘴仗噻。是他象个烂皮缠(缠住别人,久闹不休——作者注)样,总是缠着和我抬杠。一搞就把我的话把打掉了……”

“讲啊讲啊。我想听嘞。”年轻一点的李树达说。

佟季仁爷爷低垂着头,小声道:“我也不记得刚才讲到哪哒去了。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不讲了。免得别人说我在这儿充人。”

“哪个在说您是充人噻。沈老爹半天没做声,说明他是认错了噻。”李树达提醒道:“您刚才讲到日本人用炮轰石屋。”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13 03:14
“你非要我讲啊?”佟季仁爷爷盯着李树达问。

“嗯,是的。非要您讲。”

“好吧,那我就看在大伙的面子上,就接着讲啊。某些人可别说我是在充人啊。”佟季仁爷爷拎了拎稀稀疏疏的白胡须,乜斜了一眼沈老爹,接着说:“我还记得,那个炮声响的哟,百十里地的人都能听得见。轰隆隆的炮声响过后,透过树林,我看见黑压压一片小日本人端着枪,把石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那不是把李桥墩家的人全抓走了?”佟旺兴爷爷担心地问。

“没有没有。李桥墩全家和村里人一样,早就躲进深山岩洞里了。要是不躲进岩洞,肯定会被小日本人抓走,那还有命活呀……”

“要不是杨秀白给李桥墩婆娘留下种,”佟季仁爷爷话还没说完哩,就有人不耐烦地打断,说:“李家的香火,怕早是断了。哪还有李春来出世呢。哪还有李春来的儿子李文举出世呢。哪还有李文举三个儿子出世呢。李文举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长得敦实。李家的香火算是旺起来了……”

“旺个屁哟。李文举是有三个儿子,不假。可是,都二十好几往三十里奔的大小伙子了,一个也没娶媳妇。你看看村子里谁家二十几岁的儿子,还没娶媳妇的?”

“李文举的老婆琬珠,做人也是太弱了。只会生娃儿,完全不会持家。瞧他们家穷的,除了李桥墩遗留下的那幢石屋外,家里就象是被大水冲过的一样,任啥都没有。谁家爹妈会睁着眼睛,将自己姑娘往火坑里推呢?”

“就是哟就是哟,李文举媳妇,要是有李文举奶奶的十分之一持家能力,他们李家就算真是兴旺起来了。他们李家一直是单传,到李文举这一代,人丁一伙子(顿时之意——作者注)兴旺起来了。他媳妇象过猪娃(生孩子——作者注)一样,给他接二连三生了三个齐墩墩的儿子。这三个儿子要是娶了三个媳妇,他们家这会儿,要多红火就有多红火……”

“呃,事情也不是象你说的那样,李桥墩的婆娘有多能干。我听老一辈的人说,李桥墩的婆娘李氏,也是一个不会持家的女人。而且和李桥墩一个样,又懒,又好吃。后来,夫妇俩都还染上了赌博的习性。好赌又不会赌,逢赌必输。别人给他们取了个绰号,叫、叫:‘大送、二送。’杨秀白给他们家那么多金银财宝,买了那么多田地,都被他们三下两下败光了。俗话说得有,坐吃山空。他们好吃懒做,田地荒着也不租给别人种,有几多金山银山吃不完噻。”

“是哟是哟,我也听话,李桥墩对他的婆娘,简直惯实得流浓滴血。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中怕化了,百事依着她。到末了,他们除了给他们的儿子李春来留下那幢石屋外,任啥也没给他留下。”

“你瞎说别人的冤心话做么事噻。李桥墩不是象你说的那样任啥也没留给他儿子李春来。他还是留了几亩薄地给他儿子的,还留了不少的银元哩。”佟婶双目一直紧闭着,象是在钟瞌睡,却突然插话说:“那几亩薄地是败在李春来的手中。不过哟,李春来要是不把那几亩薄地给输光了,他们家肯定要被划成地主了。那还遭孽些。”

“那是那是。”沈老爹说:“所以说呀,人这一生啦,是没个定数的。是福是祸由天定。是你的,跑都跑不脱,不是你的强求也没得用。”

“也莫怪李桥墩惯实他的婆娘,我听我妈说,李桥墩做那个事不行噻。你们没听说过呀?”佟婶揉着眼泡浮肿的双眼,打着哈欠说。

“这也是一个方面。”佟季仁爷爷说:“还一个方面,李桥墩婆娘长得媚死个人。那个男人娶了她,都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她的一颦一笑,都会把男人的魂勾走。但凡男人看她一眼,就会心猿意马地想和她亲热。她身上一年四季散发出的香气哟,薰死个人。没拢她身,老远就能闻到。村子里那些有身孕的年轻媳妇们,见她来了,就躲着她、绕着她走。说怕她身上那般香气,把肚子里的孩子给薰掉了。可是,男人们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一个个象是中了邪一样,魂都丢啦、骨头也酥了,路也不会走了……也难怪知县杨秀白那天一见到她,就失魂落魄、神魂颠倒,就猴急猴急地要到她家里去。是老天的安排吧,那天,她那个蛇钻到屁眼都懒抽得的男人,怎么就上山砍柴去了呢?李桥墩一辈子,怕就只砍了这一次柴。巧不巧啊,你们说说。”佟季仁爷爷吧哒吧哒地吸了口旱烟,继续绘声绘色地如说书般讲道:“杨秀白正巧就在这天,到青石口来微服私访。他是在乡丁佟瓜瓜陪同下,来到青石口村的。更巧的是,杨秀白刚走进村口,扛着扁担拿着砍柴刀,低头匆匆忙忙走路的李桥墩差点和他碰了个满怀。见状,佟瓜瓜狐假虎威地训斥李桥墩没长眼睛:‘你咋在走路啊?你眼睛长到额壳上去了?还是你的狗眼瞎了?’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13 03:15
‘我……我……’

‘你怎么啊,你?你要是把杨大人碰得怎样了,有你好果子吃。把你投到大牢里去,还算是便宜了你的……’

‘算了算了,对农民兄弟,我们要亲善嘛。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年轻的时候,漂洋过海到美国去受过几年西式教育的杨秀白,制止佟瓜瓜,温文尔雅地说:‘他又不是故意撞的。况且,他也没把我撞得咋样嘛。’

‘你还不快快谢谢杨大人啊。算是你走火,遇上贵人了。不和你一般见识’

‘谢……谢…谢……’穿得破衣烂衫的李桥墩,向杨秀白鞠躬90度都不止,声音颤颤地说。

‘哎呀呀,你别这样嘛。’杨秀白忙上前,要去扶向他鞠躬的李桥墩。

‘杨大人,您、您别扶这个穷鬼,小心脏了您的贵手。小心他身上的虱子跳到你身上了。’佟瓜瓜讨好地说着的同时,将身子一斜,将李桥墩挡在了身后。之后,很快转过身,一脸厌恶地挥手驱赶吓得双腿颤抖得迈不了步子的李桥墩,愠怒地吼道:‘走吧走吧快走吧!你还象个傻X一样站在这儿干什么呀?想挡道呀?’李桥墩连忙佝偻下身子,如获大赦般,颤颤兢兢由杨秀白身边走过。

胆怯如鼠的李桥墩离开后,杨秀白一行几人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就遇见妙龄二十有八,头上搭块老旧毛蓝色手帕,脸若桃花样粉红,美目顾盼生姿,齿如瓠籽白如雪,肤如凝脂,身着肩头、胳膊肘处补了几块补丁、业已洗得泛白的藏青色土布衣裤,尖尖的小脚,穿一双龙凤呈祥的绣花棉布鞋,手挽一篮子刚由菜地采摘的茄子、豆角、辣椒、还有一个不大的南瓜的李桥墩媳妇李氏,扭着水蛇腰,婀婀娜娜向他们迎面走来。杨秀白瞧见面若桃花,腰如杨柳的女人,如蛇样向他盘绕而来,眼睛就直了、呆了,腿也不听使唤……一身香气扑鼻、娇羞羞的李桥墩婆娘李氏,倒也还算是遵守妇道之人。见到陌生男人,她即刻低垂下眉眼,迟疑了稍许,还是扭着杨柳细腰,侧了身,屏息静气地由杨秀白身边擦肩而过。因为路窄,她的额头,差点要碰到杨秀白的下巴颏儿了。李氏走出老远了,杨秀白的魂,象是被这个狐狸精勾走了一样,还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

‘好妖娆一个女子。’李氏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树林后,杨秀白还痴痴地望着树林那方,喃喃而语:‘简直就是个尤物。这是谁家的女子?’

‘您说那个女子的家、家呀?’佟瓜瓜指着那片树林说:‘喏,她家就在这片树林后面不远的青石口镇。哦……’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时,突然感到‘哦’的后面:‘刚才差点撞着您的那个男人,就是她丈夫’这句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他就突然停了下来。贼眉鼠眼地瞟了一下走在他前面的杨秀白,缄口不语。

杨秀白没追究他‘哦’的后面到底要说什么,只是问:‘我们今天是去哪个湾子?’

‘乡长说是让我带您去石板岭。’历来会察颜观色的机灵鬼佟瓜瓜,见杨秀白如此问,就知道他惦记着刚才走过去的李氏。心中那个暗喜哟,藏都藏不住。他知道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副乡长的位置,一直还空缺着没人坐哩。但是,他更知道,火候可是要把握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时候,喜,是不能形于色。他心里装着喜悦和期盼,表面却将头缩到脖子里,佝着腰,怯懦地低声说:‘怕是、怕是石板岭村保长家的午餐都准备好了哟。前几天,乡长就派沈乡丁特味给他送了信,告诉他您今天要去他们村走访。’

‘石板岭村离这儿还有多远?’杨秀白不理佟瓜瓜的茬儿,问。

‘还有十来多里地吧。’声音依然是怯生生的。

‘青石口村呢?’

‘一两里地。’其实,到青石口村,不止两里地,佟瓜瓜故意少说了几里地。

‘我们到青石口去吧。’杨秀白不加掩饰地说。

‘那、那乡长要是追问我咋把您带到青石口去了,我咋回答?’把头一直缩在脖子里的佟瓜瓜,竭力装出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儿问。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们乡长,是我要去青石口。’

那天,佟瓜瓜就把杨秀白直接带到了李桥墩家。那哪叫家哟,就是一间破草棚……”

“哎哟哟,瞧你说得活灵活现的,就像当时你就在现场一样,你就是那个佟瓜瓜……”

“我是不在现场,我也不是佟瓜瓜。那一年,我和你们一样,还不晓得在哪个河里放野鸭哩。可我老爹亲眼见过的噻。我老爹和李桥墩是同辈人。我老爹在世时,总是说李春来的姆妈李氏,肯定是狐狸精脱的胎。不知迷惑了多少男人。村里好几个楞头青,一个个被她迷惑得神迷五道,疯疯癫癫的。这些疯疯癫癫的楞头青们,成天象丢了魂一样,在李桥墩家门前转悠。逮着了机会,就上去撩李氏……媒婆给他们介绍的对相,他们一个也看不上。他们说:要么不娶女人,要娶女人,就得娶象李桥墩媳妇那样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那怕干一次,累得吐血而死,也值了!”

“看你把李桥墩的婆娘,夸得哟,比施夷光(西施——作者注)还美。么不是你老爹年轻时,也和李桥墩的婆娘有一腿哟?”

“你扯鸡巴蛋。瞎开么鸡巴玩笑噻。我老爹和我老妈是摇窝亲。我妈年轻时,不比李桥墩婆娘差分毫。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我老爹才没看上李桥墩家那个骚货女人咧。你再瞎说,小心老子扇烂你的嘴。”

“真是哟,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到底是人家李氏看不上你爹,还是你老爹看不上李氏哟?鬼晓得。只听你在这儿瞎吹……”

“他们谁看不上谁,与你鸡巴相干?你今天是吃错了哪味药,非要和我唱对台戏?”

“你说的话是圣旨呀,一言九鼎?别人就不能反驳?反驳你,就是和你唱对台戏?你太把自己看高了吧。”

“好咧好咧,你们不要吵了。”佟旺兴爷爷打圆场说:“我们还想听下文咧。书归正传书归正传,佟老爹你还是接着讲杨秀白和李桥墩家那个浪女人的事吧。听得真过瘾。”

“你还要听啦?”佟季仁爷爷抬头望望已近黄昏的天,说:“天色已不早了,不讲罗。回家罗。”

“讲到节骨眼上,你不讲了。这不是吊人味口吗?”佟旺兴爷爷说。佟旺兴爷爷少年时,跟着父亲到汉口、南京、镇江等地闯荡了几十年。临近解放前夕,才拖家带口地回的青石口。因此,对青石口历史知之甚少。

“他不讲啊?不讲去球!”

“你想翘皮哟,你想我们求你呀,没门。”

“你再想讲,我们也懒得听了。你讲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事,青石口的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呀?你还想翘个皮,真是……哈哈……”几个市井爷爷,婆子,妈妈们佯装生气,七言八语,分明是想激将佟季仁爷爷。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2-3 01:40
“你们这些老东西,真是麻面无人情(无情无义——作者注),说翻脸就翻脸。我又没硬是说不讲。”已经起身准备走的佟季仁爷爷,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他,只好又坐下,说:“好好,我讲我讲……杨秀白……噫,刚才我讲哪嗒儿了?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说到嘴边儿的话也给忘了。”

“讲到佟瓜瓜把杨秀白直接带到李桥墩家。”

“哦,是的是的。杨秀白自打那天和李桥墩媳妇干上那事后……”

“干上那事,是么事呀?说清楚哟。”沈老爹故意挑逗地说。

“你这个老邪货,又不是青头楞子,还不晓得男女间干‘那事’是干么事呀……总不是男女间的鱼水之欢。”佟季仁爷爷乜斜了一眼沈老爹说:“杨秀白和李桥墩婆娘有了那一回后,就象走火入魔一样,三天两头就往我们青石口跑。来后,任啥地方都不去,直接就往李桥墩家钻。后来,就留下了李春来这个种。那个时候,李桥墩家住的可不是石屋哟,住的是茅草棚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愁下顿。”

“你讲得也是太玄了噻。杨秀白一来就往李桥墩家里钻,李桥墩是个肉脑壳(懦弱之意——作者注)哟?他就让杨秀白和自己女人在眼皮底下干那事?”

“你才是个肉脑壳罗。这还不明白,杨秀白每次到青石口来,自然有保长和佟瓜瓜给他安排好。而且,李桥墩有见花就谢的病,根本就干不了那种事。我听我老爹讲,他不近女人身时,那个玩意硬邦邦的,杵得老高老高的象高射炮。可是,一近女人身,那玩意儿立马就软了、蔫了……可怜他那象水豆腐样嫩的婆娘,跟他守活寡守了那么些年。所以,他后来晓得了他婆娘和杨秀白有鸳鸯戏水的把戏,也只好睁个睛闭个眼了事。”

“你越说越神了。就象是你亲身经历一样。别人夫妻干没干那事,你咋晓得呢?你咋晓得李桥墩的鸡巴不中用呢?”
“不跟你们说了不跟你们说了。我不讲吧,你们要缠着我讲,我讲了吧,你们又不信。李桥墩的鸡巴中不中用,我还不是听上辈人说的……我不相信你就没听别人讲过。”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2-3 01:43
“我也听说过,李春来长得一点也不象李桥墩。跟杨秀白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国字脸,浓眉毛,左边一颗小虎牙,象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说话走路的神态,都是一样一样的。”

“嗯,要说呢,杨秀白还算是个正人君子。虽说霸占李桥墩的女人好几年,可也没亏待他们家呀。山上那幢石屋,就是当年杨秀白派人来做的噻。瞧那房子做得多四正、气派。硬是把李财主家的房子比下去了咧。他还把帮他拉皮条的佟瓜瓜,扶上了保长的位置噻。佟瓜瓜哩,更加卖命地给他跑腿。杨秀白在和李桥墩女人鬼混的那几年,没少指使保长佟瓜瓜派乡丁,把粮食大担小担地往李桥墩家里送……”

“咦,你刚才说佟瓜瓜是乡丁,怎么这下又说他是保长了呢?”

“你的耳朵打苍蝇去了哟,我刚才不是说了,杨秀白为了感谢佟瓜瓜给他和李氏拉皮条,一手把他扶上了保长的位置吧。你不好好听,还喜欢钻个牛角尖。”

“就是噻,佟瓜瓜给杨秀白拉皮条,拉了一个他那么喜欢的女人给他,那还不是稳升保长。”佟旺兴老爹帮腔说。

“哦……”

“杨秀白还给了李桥墩家不少‘龙洋’哩……土地改革那会儿,农协会的那帮后生们,在他们家后院粪坑底下,挖出了一水缸‘龙洋’哩。”

“你亲眼看见了呀?”

“我当然看见了呀。农协会主席佟布谷,硬是怀疑李桥墩家有龙洋。就带着一群农协积极分子,去李桥墩家到处挖地三尺。把他的家里和屋前屋后到处挖得稀巴烂。最后,在他们家后院那个粪坑底下发现了龙洋。我看到一缸白哗哗的银元时,真是惊呆了。”

“哎,你不是说杨秀白要他孙女杨小悦保护李桥墩一家么?怎么又说贫协主席带人去抄他家呢?”沈老爹又钻了个空子,发问。

“贫协主席带人抄李桥墩家时,杨小悦还没到青石口来噻。”

“你也去抄得他了呀?”

“我没去抄他家。贫协积极分子才有资格去抄地主富农的家。贫协积极分子,要成分好的才能参加。我家成份不好。他们不要我参加。”

“那你怎么说你亲眼看见了李桥墩家被查出一水缸银元呢?”

“我是爬上李桥墩家屋后那棵刺槐树上,躲在树林里偷偷看到的噻。”

“真的是一水缸‘龙洋’啊?”

“说泡一点,有一水缸。实际只有大半水缸。”

“我的个天,那也不少啊!”

“就是噻。”佟季仁爷爷吧咂巴咂地吸了口旱烟,说:“不管咋样说吧,杨秀白除了霸占李桥墩的婆娘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外,他还算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我听我死去的爸讲,杨秀白是历朝历代到过咱们青石口最大的官了。他是真正的父母官哩。我在这哒出生长大,到活这大一把年纪了,也没见过一个县官到我们这山旮旯来过。”

“你说现在是什么朝代噻?”

“不是说推翻了清代,是民国了吗?”

“哈哈哈,还民国呢。那不知是哪一百生前的老黄历了。早就是共和国时代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哈哈,我说你老糊涂了,你总是不服输。”

“好好好,你见多识广,你学问高深。你是大学士、是探花、是秀才,是状元,我是文盲,好了吧。真是哟,你这个老东西,随时都要找机会把别人糟蹋一顿,显摆一下自己。你以为我真不知现在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天下呀?我前面讲的都不是土改的事么?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了?嘿嘿,我故意那样说的。这叫引蛇出洞……”佟季仁爷爷如老顽童一样,扭头捂着牙齿掉光了的嘴,窃笑道。

“好你个佟乐怀,你就是这样变着法子损人啦?”

……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2-15 02:38
十六

穿着肮脏、补丁缀补丁的藏青色、灰黑色或毛蓝色对衣襟棉袄,肥大的免腰棉裤,光着脚丫子趿着破烂棉鞋的老爹爹和老婆婆们,年轻一点的伯伯、婶婶们,每天下午就这样,必定会坐在供销社墙脚边儿晒太阳(冬天),或在河边那棵浓绿遮天的槐树下乘凉(夏天),东家长西家短唠嗑儿,说故事。时常,说着说着,就争执起来。一搞就争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要撕打起来。常常就吵得不欢而散。而明天哩,明天大家见面了,就象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和和睦睦地接着又唠起嗑儿,到末了,又会吵得不欢而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时光,如流水一样,在村民们这种无休止的唠嗑和吵架声中,悄悄流逝……

每日阳光,在乡民们的嘻笑怒骂、打情骂俏中,一晃,就落进了那一脉黛色的山峦背后去了。晚霞的余辉,将山村天际洇染成一片绚丽的红……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2-15 02:39
十七

“听说李春来的孙女妮子,冬月十八就要出阁了。”又一个冬日的下午,坐在供销社墙角边儿晒太阳的乡民们,谈起住在山坳石屋中李文举的小女儿妮子要出阁的事。

佟季仁的爷爷感叹:“唉,时间过得真是快哟。那些我们看着出生、长大、娶媳妇、生娃儿的娃儿的娃儿们,就要娶媳妇、出阁了。”

“可不是么。看着出生、长大的娃儿们,都一个个嫁人,娶媳妇,生娃儿了,我们还有不老的理么?唉,人这一辈子呀,真是好混,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总是盼着娃儿们长大,结果把自己给盼成了老朽。”低头在摘韭菜的佟旺兴的妈接话茬儿说:“前几天,我也听我隔壁的王婶说,妮子就要出阁了。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是真的!妮子是要出阁。男方的折饭钱(注:男方给女方婚宴的酒席钱——作者注)都送来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的李加华的母亲,轻轻揉着有一大块瘀紫的膝盖,说:“我今天真是倒霉哟,刚出门没走多远,就被路边一根枯藤绊得摔了一跤。半天都爬不起来,痛死了。”

“我刚才看你一瘸一瘸走来,以为是你风湿病犯了呢。原来是摔了一跤啊。老胳膊老腿的,走路可要小心罗。”佟季仁爷爷关切地说:“摔到哪儿,都不是很好好的。”

“你咋晓得折饭钱送来了呢?”稍许,不知谁问了句。

“我昨天到河里去洗衣服时,碰见了那个打扮得象个妖怪的沈媒婆,带着几个男人,挑着猪肉和鱼还有酒,到妮子家去。沈媒婆老远就大声地喊着我说:‘婶娘,待会儿到李文举家去吃喜糖嘞。他家女娃妮子,就要出阁了。’我问沈媒婆:
‘你这是去提亲么?’沈媒婆说:‘亲早就提了,日子都定了哩。就在下个月的冬月十八。他们的生辰八字也请人早就看了,这俩个娃儿蛮合八字的。我们这是给李文举家送折饭钱去。’沈媒婆笑得哟,嘴都合不拢。”

“你去了没?”

“我才懒得去哩。为了吃几颗糖,要我爬那么高的山。那不是好吃得不成名堂哟。”

“你看见妮子的女婿吗?长得咋样。俊么?”

“没有。离得太远。抬彩礼盒的有好几个男人,谁晓得哪个男人是她女婿呀。”

“妮子这女娃,看上去那瘦弱。完全象个没长成熟的娃秧子(幼小——作者注)。李文举心肠也忒狠了。把这么小的女娃就嫁出去。真是遭孽哟。”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2-15 02:41
“一个女娃儿,总不是要嫁人的。迟嫁早嫁总是嫁。十四五岁出阁,也不算很早。早结婚早生子,早享福。我嫁给李苕货(傻瓜之意。湖北乡村,孩子越是宝贵,越是将名字往贱里起。如:草狗、母狗、苕货、猴子、胖胖、黄毛、狗娃等等。说是名字起得越贱,孩子越是好养——作者注)时,还不是只有十四五岁。你看我现在五十岁不到,就开始享福了,儿孙满堂。”

“你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噻。现在家里条件好的,十四五岁的孩子,还在爹妈怀里发嗲、撒娇耶……你们家的小四,也有十四五岁了吧,看你没说把她嫁出去啊?”

“你、你这人才有意思哟。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家小四的头上了呢?我又没招你惹你。你怎么老是要和我过不去噻?”

“谁和你过不去呀?你不是说人家妮子现在嫁人不算早么,怎么我说你家小四也可嫁人,你就冒火了。哦,你家女娃是个宝,别人家的女娃就是根草哇?”

“我没说妮子是根草呀。我只说她现在这个年龄,不算小。是可以嫁人了……你怎么把话横着说呢?我今天真是起早了,闯见个鬼哟。”

“谁是鬼呀?你才是鬼呢。我才真是起早了。一来,就被你这个小鬼缠着闹。”

“哦呦,你们真是喜欢吵个架。吵了个半天,你们说的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码子事。我说的是,多大年纪结婚都不是很重要的事。只要长成人了,年纪大点小点结婚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男女双方年纪相不相匹配,生辰八字相不相合。”佟季仁爷爷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妮子遭孽,是指她爹妈把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

“妈呀,大二十多岁呀?你是不是在瞎说哟?”

“谁个吃得胀不过,在这儿说瞎话。那个男人就是大妮子二十多岁嘛。听说比李文举还大两岁哩。真是算妮子的良心(遭罪——作者注)哟。那个男人做妮子的爸,还差不多。”

“听说还是填房哩。”

“填房还不说哟,那个男的还是个瞟眼。是个瞟眼还不说罗,还有两个拖油瓶。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儿子比妮子只小两岁。妮子嫁过去后,这日子怎么过哟?这个李文举夫妻,真是财(鬼)迷心窍了。这不是眼睁睁把自己闺女往火炕里推么?”

“可不是么,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个沈媒婆做的真不是事,这个媒做得太缺德了。”

“真是缺德。那有这样昧着良心做媒的噻。”

“咦,七说八说,这事怎么就怪到我家兰花头上了呢?”村民们正在七嘴八舌指责沈媒婆时,刚才还不见踪影的沈媒婆公爹,不知什么时候,柱着拐杖出现在了大家面前。他一来,见众乡亲都在众口一词地指责自己的儿媳妇,气不打一处来。很气恼地说:“她怎么就缺德了?你们说话就说话,不要在背后骂人,好不好。”沈媒婆公爹,因门牙几乎掉光了,说话时唾沫四溅。有些唾沫星子,还飞到佟季仁爷爷和李加华母亲的脸上了。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1-13 21:58
“是你家媳妇这次做的媒,实在太缺德了噻。不骂她骂谁呀?她这次做的媒,像是人做的事吗?”

“怎么就不是人做的事呢?她哪一点没做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她把李文举家将嫩笋(娇嫩、幼小之意——作者注)一样的闺女,介绍给可做她爸的老男人不说,还拖着两个娃儿。这就是她做的事哟。”

“哪有怎样呢?他们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沈媒婆公爹没牙的瘪嘴一撇,不屑地说“关你屁事啊?要你在这儿多管闲事瞎操心。”

“她做这种伤天良的事,又不怕遭报应罗。”李加华母亲用手背抹了抹落在脸上的唾沫星子,没好气地说:“看你说话的张狂劲哟,就象你媳妇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全村老少爷们,都得对她三叩九拜……”

“真是哟,好事真是不能做。做了好事,得不到好报不说,还要挨骂。我家兰花,没少给你们这些老少爷们的贤子贤孙牵线搭桥吧。成全了多少好姻缘,你们就不记得,就不说。妮子的婚事,你们搞没搞清楚噻,就在这里瞎放屁。以后,这好事谁再敢做啊?”

“呸!把一个14、5岁的小女娃,介绍给大她二十多岁的老男人,这就是你家媳妇做的好事呀。亏你说得出口哟。做这种昧良心的事,就不怕天诛地灭么?”

“你们又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就在这儿瞎骂人。一味地指责我媳妇,冤枉好人。周家大把大把的钞票,又没给我媳妇,都不是进了李文举的腰包。你们怎么就不敢把舌头伸直了说说他呢?”自己的媳妇被别人指责,谩骂,佟新贵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虽然这媳妇他也不是很喜欢,但终归是自己的媳妇啊。“他们这样当着我的面,就敢这样侮蔑兰花,这不就是在打狗欺主么?分明是把我佟新贵没放在眼里嘛。放在十年前,他们敢在我面前这样造次么……”佟新贵在与众人争执时,心中也在乱糟糟地七想八想,越想越生气。密集的皱褶如沟壑般纵横交错的脸庞,气得发紫。浑身也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站在人群中间,老实不客气地提高嗓门儿,气呼呼大声辩解:“你们要怪,也只能怪妮子她爹妈看上了周瞟眼家的财产。是妮子爹妈三番五次地登我们家门,求我家兰花,要她帮妮子找个富裕人家,我家兰花才牵的这个线。我家兰花又没强迫他们家同意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骂不到我家兰花头上噻。”

“我的天呐,一口一个‘我家兰花我家兰花’的叫,叫得肉麻死了。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个爬灰佬一样。”满头头发像雪一样白的李加花妈说。

“你家兰花若不牵这个线,那坨牛粪上,不就没有妮子这朵鲜花插上去么?”双手笼在单薄的棉衣袖里,一天到晚佝偻着腰的佟婶说。

“你们这样说话,蛮不讲理。分明是李文举和他婆娘几次三番到我家,托我家兰花帮妮子找个有钱的人家。她爹妈说,最好是找个有钱年龄又相仿的男人。若是年龄实在没有合适的,男方大十几岁也不要紧。男人年纪大,老靠,会心疼人。”

“那也不能大这么多噻,还是填房。”

“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哟。我家兰花为满足李文举提出的这些要求,不知攀爬了几多山路,跌了多少跤,磨破了几双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么个有钱又舍得用钱的人家。男方愿意按李文举提出的条件,给彩礼钱三千;买衣服钱一千;折饭钱二千。结婚那天,送的鱼、肉、烟、酒水钱还不算在其中。要不是填房,哪个愿意出这么重的彩礼钱?”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1-13 21:59
“李文举这不是卖姑娘么?哪儿是嫁姑娘。”

“哟,你象是天外来的人哩?你不晓得我们这哒的风俗啊。哪个有儿有女的家庭,不是用嫁姑娘换来的聘金娶媳妇啊?这又不是么丑事。值得你大惊小怪的。”沈媒婆的公爹说:“何况,李文举家穷得卵子打得凳响,他不用妮子换钱,他到那儿去弄钱给他三个长得象榫墩(结实、健康之意——作者注)一样的儿子娶媳妇啊?凭李文举的能力,怕是一百生也娶不回一个儿媳妇哟。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噻。”

“是的是的,还不是因为穷噻,没有法子,只有委屈自己的姑娘。这个道理我们又不是不懂。我是没姑娘,我要是有姑娘,还不是早就用嫁姑娘的钱,给加华把媳妇娶回来了。我们说的是,”李加华的妈插话说:“那个姓周的年纪太大,还拖着两个娃子。这不是把妮子这个象嫩菜秧样的姑娘,往火坑里……”

“那又么样呢?那又么样呢?”李加华妈话还没说完哩,佟新贵就霸道地打断说:“李文举和他婆娘看中的就是渡口村周瞟眼家的钱财噻。他们把自己的女娃嫁给有钱人家去享清福,你们管得着吗?你刚才不是也说了,用嫁姑娘获得的聘礼,娶媳妇,又不是李文举家独一份。咦,你们是不是忌恨我们家兰花没将你们家姑娘介绍给周瞟眼啊?”

“你这个老不死的哟,说话㤘死(强硬之意——作者注)个人。我家又没姑娘。你这样说话㤘哪个噻?”

“我㤘那些成天吃了饭没事干,瞎嚼舌头的。你呛啥子气噻?”

“我的个天嘞,真是个老爬灰佬。别人又没说你媳妇什么坏话,你连忙护着她。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沈兰花的公公的。”

“你们骂都骂了,还昧着良心说没说我媳妇坏话。我为我兰花辩护几句,你们就说我是爬灰佬。你们说我是爬灰佬,无非就是想堵住我的嘴,让我不好意思为我媳妇说话,任由你们咒骂我媳妇。我又不是肉脑壳,任由你们欺负我媳妇啊?那是没门的……”

“你说得骇死个人罗,哪个敢欺负你家像叫鸡公(厉害之意——作者注)的媳妇噻。”

“你们还说没欺负人,当着我的面就骂我媳妇,不是欺负人是什么?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们这是打狗欺主。”沈媒婆公爹一开始,还真是在和大家开玩笑。不知咋的,说着说着,就真来气了。他气鼓鼓地说:“你佟德运才真是个爬灰佬哩。你以为别人不晓得你和你媳妇做的那些丑事哟。有人看见你和你媳妇,在你们家屋后树林里,搂搂抱抱亲嘴哩……”

“嗳嗳嗳,你瞎嚼么事噻?你真是吃柿子赶软的捏哟。我又没说你,你说不别人赢,就拿我开涮啦。”一直没怎么做声的佟德运,慢腾腾地走到佟新贵的跟前,恼羞成怒地说:“谁看见我在树林里和我媳妇搂搂抱抱的?你把他交出来,我不扇烂他的嘴巴,就不是人养的。这样的玩笑是能瞎开的。”

“你这人好没度量哟。和你开个玩笑,你就发恼。你说我是爬灰佬,就蛮好。”

“你这玩笑开得也太过头了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真的呢。”

“哎哟,我说你们啦,都不知自己到什么光景了。成天还象楞头青一样,把和女人搂啊抱啊亲啊日啊当歌唱。何况没有女人撩你们,就是有女人撩你们,你们那个家伙硬不硬得起来噻,真是丑死个先人哟。你们不臊,我都为你们臊得慌。”李加华妈,对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个老爹爹,好一顿奚落。

“是丑是丑。不说了不说了,不说这些过干瘾的邪话了。”佟季仁爷爷说完,两只因风湿引发的严重变形、僵硬、弯曲的手指,颤颤地伸进挂在缠在腰间布带上的污黑粗布烟袋里,捏出一小撮儿自制的粗劣烟丝,往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玉咀、湘妃竹烟杆的铜烟锅里面装。烟丝装满后,他一手握湘妃竹烟杆,一手持纸火捻儿(旧时,男人抽旱烟时,点燃旱烟的一种火源——作者注),噘嘴“嘘嘘”地将细长的纸火捻儿吹燃后,点燃烟锅里面的烟丝,眯缝起干涸、无神的双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儿,“咕嘟咕嘟”地抽将起来……

为自己儿媳妇被人指责、侮骂而愤愤不平的沈媒婆的公爹哩,则苶呆呆地望着黄昏临近的山峦……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1-13 22:00
十八

已经偏西的太阳底下,供销社的墙角边儿,有了瞬间的安静。

可是,一些雀跃在树林中的鸟儿们,不解人间愁烦事地正在啾啾、叽叽、咕咕、喳喳地歌咏……

一只花狗、一只黑狗,半眯着狗眼,分别倦曲在佟季仁爷爷和沈媒婆公爹的脚旁,尽情享受冬日阳光的抚摸。

还有一只芦花公鸡和几只母鸡,在不远处“咯咯咯”地觅食、撒欢。芦花公鸡,时而旁若无人地飞扑在一只母鸡身上,寻交欢之乐事。芦花公鸡,或许是这群母鸡中的君王吧。它想与哪只母鸡寻欢了,立马就气宇轩昂地飞扑上去,被宠幸的母
鸡,立马蹲下窈窕鸡身,又一场鸡鸡交欢之乐事上演了……

再远一点的山坡枯草地上,有一只雄性和一只雌性壮年牛,正在小放牛娃佟淇波的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交媾……这样的情境,小放牛娃佟淇波看得多了,熟视无睹。他葡匐在枯黄草地上,弯曲的双脚翘得高高,十指交叉托腮,仰头举目望着渐渐西去的昏黄冬日,不知在想着什么心思……已是向晚的山村,有炊烟袅袅升起……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1-25 01:36
十九

“唉,”不知是谁唉叹了一声,打破了供销社墙脚边儿的片刻沉寂。叹息者说:“真是人穷志短啦。李文举也是蛮可怜的噻。他三个儿子,个个都长得人长树大的,一个都没接媳妇。还不是有蛮多无聊的人耻笑他没有板眼。他是被别人耻笑怕了呀,只好把自己姑娘嫁给有钱人家……”

“哎呀,你也莫为他说话。他们家哪是嫁姑娘噻,分明是把姑娘往火坑里推。”来喊他妈回家做饭的李加华,插话说。
“说话不要那么尖酸、刻薄噻。人穷了,有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谁个不低头。他还不是想换点钱回来,早点把媳妇接进家门。若不然,他在村里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是哟是哟。老话说得有,人是英雄钱是胆,好汉无钱到处难。”总是象瞌睡没睡醒一样的佟婶,半眯着眼睛说:“听说男方送的彩礼,够李文举家接回两个儿媳妇哩。难怪这几天,我看李文举走路时,腰板比平日伸直多了。”

“他那哪是接媳妇啊,那是买媳妇。”对人对事,总喜欢表现得与别人看法不一样的李加华,执拗地说:“他这是卖女儿买媳妇。”

“你的话,说得总是那样难听。”沈媒婆公爹扭头瞅了一眼站在他侧面的李加华,责备地说:“你又没持家,哪晓得生活的甘难苦楚(艰辛之意——作者注)?我们这哒有几家的媳妇,不是用换亲就是用嫁女儿的聘金娶回的啊?说个不好听的话,你家要是有个妹妹或姐姐,你的媳妇不早就接进了家门,何至到现在还光棍一条。”

“我就是有姐姐妹妹,也不会为了我的婚事,要她们去卖身。”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讲了。你有本事,接个媳妇回来让我们看看。”

“你以为我接不回媳妇哟……”

“加华加华,你别没大没小的跟佟伯吵。”李加华妈见儿子和沈媒婆公爹争了起来,赶紧制止儿子说:“佟伯还不是为你好。”

“就是噻,我又没说他什么。我是在说李文举家里的事。他一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跟我吵。”

“我跟您……”脸膛红红的李加华又气又急,正欲说什么,被走过来的母亲小声制止:“不知深浅的孽障哟,你少给我闯祸。佟伯有病,你是不是想把他的病气犯噻。”母亲压低声音呵斥了儿子后,转而脸上堆满笑靥地望向沈媒婆公爹,大声说:“他佟伯,您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您就别跟他这个不懂事的一般见识啊。”

“哪个跟他一般见识哟。”沈媒婆公爹不屑一顾地望了一眼李加华,说:“他爱抬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一向息事宁人的李加华母亲,见佟新贵这样糟痞自己的儿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脸上还是挂着笑,说:“怪我教子无方怪我教子无方。他是臭不懂事。您啦,就只当他说的话是放的屁。”

“您放心,加华他妈。都是乡里乡亲的,哪个会去记这些娃儿的仇噻。”

“我晓得他佟伯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李加华母亲夸张地拍了下巴掌说:“您不计较加华的不懂事,我感谢您!哟,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做晚饭,您在这儿再聊会?我们先走了。”母亲说完,拉了一把李加华:“走,劫数,我们回家。看我以后死了,你到哪里去找我做饭你们吃?”

“我也走哟,免得在这儿听一些闲话讨气呕。”沈媒婆公爹说着,也起身随李加华母子之后往家走。

“走了好走了好。两个老的不成老的,小的不成小的,走了好。走了清静多了。”佟婶眯缝着老花的双眼,望着李加华母子和佟新贵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

“哎,我还听说彩礼钱,男方也不是一次性给李文举家的。”李加华母子和沈媒婆公爹一前一后走了,丝毫没影响大家的谈兴。他们刚走,李岚清就说:“男方说怕他们家是骗婚。要等把妮子接进家门后,再将剩下的部分彩礼钱给李文举家。”

“听上去怎么象是做生意的?这不是侮辱人么。李文举就同意呀?”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1-25 01:40
“李文举有啥子不同意的。别人又不是说不给钱。人家男方说了,他们来接亲的那天,就把剩余部分的彩礼钱给李文举。”

“哦呦,难怪哩,我就纳闷,以前总是糟痞李文举家穷,穷得不如叫花子。说他们家三个儿子,打一辈子光棍算是打定了的沈媒婆,这几天怎么突然热起心来,到处张罗给李文举家大儿子匡满介绍对象哩。原来李文举家有钱了呀。这个沈媒婆,真是一个见风使舵、见钱眼开、八面玲珑的人精。”

“当然罗,好容易村里人都说她是叫鸡公(厉害、精明之意——作者注)。沈媒婆亏得是没读过书,她要是有文化呀,那可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角。”

“瞧你把沈媒婆抬得几高哟。就象她是你亲娘热老子。她哪儿是你说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角噻。她不过就是一个地地道道,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粗野村妇,从何了不起噻?硬是要说她是一个不一般的角,无非就是诡计多端,心眼多。”

“我没抬高她呀。”佟月桥头一歪双手一摊,无辜地望了一眼说话的佟旺兴的老爹,道:“我和你说的意思是一个样啊,觉得她这人和一般的良家妇人不一样,心计多,手段多。你别看她自己是粗野村妇一个,还狗眼看人低得很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是说,这样的女人要是有点文化,那还得得了啊?那不害死个人。你看她将李文举儿子、姑娘的婚事,安排得滴水不漏。”

“听说,沈媒婆给李匡满介绍的那个对象,是她的嫡亲舅侄女。是她哥哥的姑娘。”

“就是噻,”佟月桥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噻。李文举说是收了周家的重彩礼,结果呢,七转八转都转到沈媒婆娘家去了。李文举落得个麻雀掉到灰堂里——空喜地场的下场。”

“沈媒婆还有哥哥呀?以前没听说过哩。”

“瞧你说的哟,她咋就没哥哥呢?她哥哥比她厚道、仁义多了。她哥哥叫、叫沈、沈什么来着?”

“叫、叫沈三桥。”

“哦,对对对,叫沈三桥。她哥哥经常来青石口赶集。他来赶集时,有时爱在餐馆里去喝点小酒。我还和他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哩,他总是抢着付酒钱。”

“哦,抢着付酒钱,就是好人?这个好人的名声,在你这儿也太容易得了。”佟季仁爷爷揶揄佟旺兴的爹说:“啥时我请你喝几顿酒,你也帮我在大伙面前,为我吹吹嘀嘀嗒(浮夸之意——作者注)。”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吃了别人的口软是吧?人家好就是好嘛,咋是我在吹嘀嘀嗒……”

“这个沈媒婆是蛮有板眼。说是帮着给李文举家要了好多彩礼钱,结果哩,我怕这钱,在李文举手中捂都没捂热,就转到她沈家去了。”看着佟季仁爷爷和佟旺兴爹,似是又要吵起来了,佟婶故意打岔说。

“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佟季仁爷爷说:“沈媒婆黑着心把李文举的姑娘妮子卖给那个瞟眼,然后哩,用卖妮子的钱,帮李文举的儿子买回媳妇。这个媳妇,正好是沈媒婆自己哥哥的姑娘。这不是一举几得了么。在这一场交换中,最得利的还是沈媒婆和她娘家的人。最遭孽的是妮子。可是,李文举还要感谢沈媒婆哩。”

“是哟,真是苦了妮子这个女娃。”佟婶捏着衣袖口,擦了擦因不治的眼疾使眼泪总是不干的眼睛说“嫁给那么老的个男人不说,还是填房。啧啧,真是遭孽。”

“这沈媒婆这个女人真是黑心烂肝。害了你还要你感谢她。周家明明是个火坑,她硬要说是天堂。她说妮子嫁到周家是去享福,周家有她说的那么好,她不早就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了周家。”

“唉,这是什么世道哟。接媳妇,还要靠卖姑娘。不卖姑娘就接不回媳妇。”

“这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噻。这样的买卖婚姻,在我们这个穷山窝里,又不是头一遭。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嫁娶的。”

“不是说,穷人翻身做主人了么?做鸡巴的主人。穷得连媳妇都接不起,还做主人哩。说得好听。穷人永远是穷人。穷人在啥年代,都是被人瞧不起的贱民草民。我看啦,现在和解放前,没有啥二样。除了每个男人脑壳后面的那条尾巴(辫子——作者注)剪了,任啥都和从前没有二样。哦,还有女人不缠脚。”

“你咋有这么多怨气呢?你说这些反动话,小心让生产队干部听见了,把你抓起来。”

“抓起来就抓起来。去蹲号子,还好些。不愁吃不愁喝。”

“你想得美哟。你进去了,号子里的牢头不打死你。你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打哟。”

“打死就打死呗。这样的穷苦日子,有么过头。”

“你咋这么顽固不化呢?对新社会老是不满。”

“你说得好骇我哟,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可戴不起。我没有对新社会不满啦。我说现在的生活和解放前一样苦,是不是事实噻?我说的话,哪一点给新社会抹黑了?我不相信你就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你狡猾一些不说出来。”

“不管咋样说,解放后,日子还是比解放前好过多了。起码不受地主老财的剥削和压迫。不交租子。”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2-3 03:01
“好过个球哟。你真是会捧热卵子(拍马屁之意——作者注)。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惜,又没有村干部在这儿,他们又听不见。我说现在穷人的日子,和解放前没有多大区别,又不是没有依据。就说住的吧,现在我们还不是住在七穿打八穿的破鸡巴土砖屋里;吃的呢,还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生养的孩子,一样上不起学;生了病,一样看不起病。连医院的门都不晓得往哪里开哩;收成哩,一年到头起早摸黑,脸朝黄土背朝天白汗累成黑汗,辛辛苦苦挣的工分,分得的粮食不够吃半年。有几家炒菜的,能看到半点油星子?穿的哩,还不是破衣烂衫。你看看你自己,你穿的衣服和叫花子有差别吗?地主老财是打倒了,可是,生产队干部,还不是一样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要你往东走,你就不能往西走。催交起公粮来,和土匪没有二样。砸烂你的家门,抢走你的粮食。没粮食的,捉走你的猪仔,鸡、鸭,鹅,拆走你家的门。你孙子是校长,当然没偿过这种被生产队干部砸门、抢粮食的苦头。我们家可是被生产队干部抢过粮食,猪仔被捉走过。还不止是一次两次。生产队干部来抢粮食的那架势,和过去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两样……还打人、捆人哩……”

“好好好,你说得有理。新社会是不好,哪你就回到旧社会去噻。”见不得别人说新社会坏话的佟季仁爷爷,气哼哼地抬起脚将烟锅在破鞋底使劲磕了磕,烟灰磕尽后,将长烟杆斜插进旧蓝布腰带间,柱着桃木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蹒跚往家走,一路低声咕噜:“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还说共产党不好,新社会不好。要不是新社会,象你这种好吃懒做的东西,怕早就见阎王去了罗。你自己好吃懒做,完不成公粮任务,年年拖生产队的后腿,还好意思在这儿说生产队干部是士匪……自己才是土匪哩……唉,太阳落山了,回家吃饭罗。”  

“回家罗。”

“回家罗。”

“明日见。”

“明日见。”

“也不晓得明日能不能再见罗。说不定今天晚上,我一觉睡过去,就醒不来哟。”

“你这个老东西,总是不说点吉利话。咋老说死呀死的。”

“生死祸福由天定。阎罗王要收你去,你想逃都逃不脱。与说不说吉利话毛都不相干?”

“说吉利话没用,也不能把不吉利的话当歌唱噻。你想死呀?你和我一样,活罪还没受够哩,阎罗王可不收你。晓得啵……咳咳……”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2-3 03:13
二十

那些年间,在青石口村小学读书的妮子,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由小镇通往山上的那条陡峭石径小道往家走时,时常会与这些在暮色中,步履蹒跚往家走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相遇。

“佟爷爷好!”

“李阿婆好!”

“王婶婶好!”

“佟伯伯好!”

有些吃力地拿着两个方凳,往家走的妮子,每每遇见这些年长的阿爹阿婆阿婶伯伯叔叔们,总会礼貌、甜脆脆地叫他们,向他们问好。

“哎,小妮子放学啦。”

“嗯,放学了。”

“小妮子回家呀。”

“哎,回家。”

“小妮子一张小嘴真甜,真懂事。见人就叫。”

“小妮子长得真好看……”

“嘻嘻……”但凡这种时候,妮子面对爷爷奶奶们的夸奖,总会羞涩地低头抿嘴“嘻嘻”一笑。有时会放下凳子,将滑到嘴角边儿的一缕头发,往脑后拨拉拨拉。

可是,这一天放学,精神萎靡不振、悲伤地低垂着头,怏怏往家走的妮子,与那些蹒跚往家走的阿爹阿婆们擦肩而过时,他们第一次没有听见妮子甜甜、柔和的叫声。

“咦,一向嘴甜的妮子,今天咋不叫人了呢?”目光呆滞、脸颊有泪痕的妮子,闷闷地由阿爹阿婆们身边走过,已走出老远了,听惯了妮子叫声和问候的爷爷奶奶婶婶伯伯们,很是失落地说。走在最前面的佟季仁爷爷,站下,扭头望向渐行渐远妮子瘦弱、娇弱的背影,嘀咕:“这女娃,今天眼睛咋长到额头上去了。见了人,象是没看见一样,叫也不叫一声。”

“这个死丫头,今天咋就变得这般傲气了呢?谁也不理。”

“人家女娃还有几天就要出阁了,心里免不了难过噻。要嫁的郎君又不如意,哪还有心思理人噻。”

……

对妮子不喊人的行为,深表不满的爷爷奶奶们怎知晓,今天的妮子很忧伤,而不是傲气。她的忧伤与她的花季年龄,很不相符。她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和难过,不知对谁去说。她不敢抬头看人,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想碰见任何熟人。放学的时候,她恨不得自己变只鸟儿,由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头上飞过,由学校飞回家中,不要碰上任何人。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走路,她害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因为刚才在学校,她伤心地哭过,哭了很长时间。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红肿的眼中,一直还噙着泪哩。眼中的泪珠儿,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偷偷哭过。哭得很伤心……她不想嫁人。尤其害怕嫁给那个大她二十多岁、别人都说他
是“瞟眼”的老男人。

“‘瞟眼’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这天晚上,蜷曲在冰冷被窝中的妮子无比忧伤地想:“爹妈为何要把我嫁给这样一个
男人呢?就因为他有钱吗?还是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闺女?我要是他们的亲生闺女,他们会把我嫁给那个可以当我爹的老男人吗?这个可以当我爹的老男人,还有两个娃儿哩。爹妈难道不晓得,我一嫁过去,就要做别人的后妈了么?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不嫁人多好啊。”蜷着身子,将头深埋在单薄、肮脏、有霉味的破旧被子里面的妮子,想着想着就嘤嘤抽泣起来了……在此之前,妮子从来没有为嫁人不嫁人之事,费过思量、苦恼过。她以为她会永远在家中和爱她的爹妈、哥哥们在一起,永远不会离开这个既贫穷又温暖的家。可是,妈妈已于前几天明确告诉她,她必定要嫁人。男方送来的彩礼钱,爹妈已经收下了。她若是不嫁人,爹妈接受的彩礼钱必定要退给别人。彩礼钱退给别人,她的几个哥哥就没有钱娶媳妇,就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就会被村里人耻笑一辈子……

“娶不起媳妇的男人,是会被人耻笑的。是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那天,妈妈愁容满面地说:“李家的香火也会断了。”

“你愿意看到你哥哥们被人耻笑一辈子吗?你愿意看到我们李家断了香火么?你愿意看到你的三个哥哥在别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吗?”愁苦的妈妈那天这样问着妮子。问得妮子连连摇头,连连说:“不不不,不愿意!”

“我晓得我家妮子就不忍心看着你几个哥哥打光棍。”妈妈就又接着说:“妈妈也把话给你说在明处,你就要嫁的这个男人,家里很富裕、殷实。出手也很阔绰、大方。不象别的男人,有钱也舍不得。现在象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家庭,还是蛮少的。沈媒婆说,周仲茺同意给我们家很多彩礼钱。”

“很多是多少啊?”妮子小声嘟嚷。

“多得、多得可以为你接回两个嫂子。”深感到很委屈女儿的妈妈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有、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

“什么事啊,妈妈?”

妈妈低头略微思忖片刻后说:“前些时,沈媒婆已为你大哥提了亲。”“啊,这么快沈媒婆就为哥哥提亲了?”

“嗯。是的。女方也同意了这门亲事。那天沈媒婆还特味叫人把我叫到她家里去,和她给你哥介绍的对象沈菊娥见了面。”

“哥去了没?”

“没有。就我一个人去的。沈菊娥这女娃,看上去蛮本份(老实、质朴——作者注)的。就是说话有点结巴,人倒是长得标致、健康。我看着蛮喜欢。我也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和你大哥的生辰八字蛮相符的。”妈妈说这些话时,苍老如百年老树皮的脸上,在漆黑一团的暗处,露出了难得的喜庆相。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2-25 02:28
心,还在过年走亲访友的欢愉中没有拨出来。这篇长篇小说,又搁置多日没有动笔。正月十五一过,我该收心集中精力修改此小说了。争取今、明年修改完成并正式出版。热切期待此小说如《朱晓玲中篇小说选》一样,有个好的前景,相遇一个好的买家。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3-6 22:57
“您看着喜欢,哥哥喜欢么?”将头偏向一边的妮子,情绪很抵触地问。

“这事不能由他喜欢不喜欢。妈妈看好的姑娘,不会有错的。哥哥的事你就少操心,你把自己……咳咳”妈妈的话还没话完,就猛烈咳嗽起来。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把脸都憋紫了。

妮子赶忙跑到妈妈的背后,轻轻拍着她的背,焦急地说:“妈妈您不要紧吧?您今天吃药了吗?我去给你烧碗开水来,喝下暖暖胃,好不好?”

“咳、咳……”咳嗽不止的妈妈拉住要往外走的妮子的手,说:“不用不用,你不用烧开水。老毛病了,咳一会就会好的。”

1972年冬天的这天晚上,即将出嫁的妮子,哪儿知晓她的妈妈已是重病染身的人了呢。她见妈妈的咳嗽渐渐平息了后,就又接着刚才的话儿没轻没重地说:“妈妈,您毁了我的一生,也就罢了。可是,您不能再毁我哥哥呀。”

“你这孩子说话真不懂事。我咋毁你了?咋毁你哥哥了?”

“您咋没毁我呢?您把我嫁给那个瞟眼,何时问过我同不同意过?”

“我为你们操心婚姻大事,咋就是毁你们呢?啊?我把你嫁到有钱的周家去,是在毁你?”

“您喜欢的那个有钱的瞟眼,我不喜欢。这不是在毁我么?我嫁过去后,日子肯定是过不好的。”妮子伤悲地说:“不过,为了哥哥们能娶回嫂子,我也就认了。谁让我是他们的亲妹子呢。我是说,您把我卖了后,就别用卖我的钱,去买哥哥不喜欢的姑娘回来给哥哥做媳妇……”

“你这个女子说话胀死个人。让你嫁人,咋是把你卖了呢?女娃长大了,就要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是的,女孩子长大了,就该嫁人。可是我长大了吗?”

“你……”

“好了好了,妈,我不和您争这些事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家现在有钱了,您在给哥哥们介绍对象时,要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你不能接个他们不喜欢的媳妇,那样日子是过不好的。”

“你、你真是翅膀长硬了啊,你还教训起老子来了。”妈妈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大声吼着说。

“妈,我没有教训您的意思。我哪敢教训您呀。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哥哥们的婚姻,应该由他们自己作主。其实哥哥早已有意中人……”

“他有意中人?你咋不早告诉我?”妈妈打断妮子的话说:“哦,难怪你今天在这儿跟我绕着圈子说话哩。原来你绕来绕去绕了个半天,就是要为那个成天来媚你哥的小妖精说话呀?你对你哥讲,让他趁早死了那个心。我是不会让那个长得象狐狸精样的小妖精进我们家门的。”

“妈……”

“你别说了。”妈妈将粗糙的手,伸到妮子面前摇着说:“妈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不管什么人,在我眼前一晃,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谁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谁是中看不中用的人。那个成天来媚你哥的狐狸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你哥把她娶回来做婆婆呀?”

“妈,您对秀枝有偏见。她不是你说的那样。她爱哥哥,哥哥也喜欢她。”

“我又不是不了解她,她百事不会做,爱顶屁用啊。”

“妈……”

“你不要在这儿枉费心机跟我罗嗦了。我是铁定了不会让你哥跟那个妖精好的。你哥要是娶了这种好吃懒做的女人,是没好日子过的。象你女婿周仲茺,(又要嫁女儿又要娶媳妇的妮子妈妈,高兴得有点过了头,思维也有些混乱。说话跳跃性极大。刚才还在说儿子的事哩,这会又说起妮子的事了。)就是那种会过日子的人。你嫁给这样的男人,只有享福不会受穷。你瞧人家出手多大方哦,送五千块钱的彩礼,眉都不皱一下。嘻嘻……”

贫穷了大半辈子的妮子妈妈,在谈到富裕的周家送来的丰厚彩礼,儿子就要娶媳妇这些事儿时,心中溢满按捺不住的喜悦,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又有泪涌出……妈妈在为终于能为儿子娶回媳妇笑着的时候,心的深处,有着不可言说的苦楚和内疚。她一方面为儿子匡满的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着落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哩,觉得因为钱,将女儿妮子嫁给一个拖儿带女的男人,感到十分内疚。更觉得对不起女儿的是,她羞于说出口、暗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那天周家送来的1500元彩礼钱,她并没有用这些钱给妮子置办嫁妆。而是在第二天,就让儿子李匡满和沈媒婆一起,将1500元钱送到沈菊娥家去了。彩礼钱送到沈菊娥家后,沈菊娥妈妈才允口把了日子(定结婚日。湖北某些地方风俗,婚日,一般由女方说了算。谓之“男方要日子,女方把日子。”——作者注)。

然而,此时,心中对女儿有万般愧疚的妈妈,表面上依旧佯装喜悦地说:“昨天,周仲茺家又送来二千块钱折饭钱和半边猪肉,六尾大草鱼,两坛子酒,二条星火香烟和四五斤糖果。妮儿呀,妈妈给你说个实心话,我穷了一辈子,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钱……这周家也算是个大器人家。用起钱来一点也不含糊。”

“您不是说他们家有的是钱嘛。他们当然用起钱来不含糊。”一直低垂着头的妮子,小声咕哝了一句。

“傻姑娘,就是人家有钱,还得要别人舍得在你头上花噻。”妈妈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女儿稚嫩的脸颊说:“沈媒婆帮我们给你找了个这么富裕的婆家,也算是帮我和你爹了了一个心愿。我们真要好好感谢她才是!”

“妈妈真是把我给卖了哩,”妮子听着妈妈如数家珍似地说着周家送来的那些彩礼时,悲戚地想:“妈妈把我当猪仔一样卖给了别人,还说要感谢沈媒婆帮他们了了心愿。看来,妈妈一点也不心疼她的女儿。妈妈只爱她的儿子们。妈妈一个心眼想的,是怎样早点把媳妇接进家门。可是,未进家门的沈菊娥,不是妈妈的女儿呀,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呢?而我是妈妈的女儿,妈妈却把我卖给别人,换回那个从来不认识的沈菊娥……我好恨妈妈呀,她为什么要把我生生地从家里往外赶……”小小人儿的妮子,头都想痛了,也没想明白这些缠绕在她心间挥之不去的种种疑问。

……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3-25 03:05
二十一

那天晚上,既喜又忧的妈妈,是侧着身子摸黑坐在补有几块补丁,皱皱巴巴的床单底下,铺有薄薄一层稻草的床沿边儿,劝说晚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抽泣不止的妮子的。妈妈说“妮儿呀,妈也晓得,你这么小,就把你嫁出去,很委屈你。我也舍不得你离开妈妈呀(“说得鬼信哟。您要是真舍不得我走,您们还会合起伙来把我卖掉啊。”听妈妈说舍不得把她嫁出去时,正在伤心嘤嘤哭泣的妮子,情绪很抵触地暗想:哼,假惺惺地在这儿掉么子鳄鱼泪噻)。这几天,我何存吃得进饭,睡得着觉噻。我的心痛啊!女儿。可是,女儿呀,你跟着爹妈过的都是一些什么日子呢?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你看你睡的床上,铺的都是稻草,稻草还不能多铺;盖的被子,这么单薄、破破烂烂的,一晚上怕是难得睡热乎哟。你长这么大,连一件象样子的新衣服都没穿过,总是穿你哥哥们穿小了的衣服。冬天里,连件棉袄、棉裤,一双棉鞋我都没给你做过。每年冬天看着你手脚冻烂得流浓流血,手背溃烂的地方,骨头都露出来了,我的心就象刀割一样痛……我和你爹,再怎样勤扒苦做,也没能力让你们兄妹们吃饱穿暖。真是对不起你呀,女儿!你是投错了胎啊,投到我们这个穷苦家中来了,跟着我们受苦受罪。我和你爹早就私下商量过,一定要为你好好找个有钱的婆家,让你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

“妈,我不……不想……想和别人过好日子。我只想……只想和爹妈和哥哥们在一起。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就就就是吃糠咽菜,我都……都愿意。”妮子抽抽噎噎地说。

“傻女儿,哪有女娃长大了不嫁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娃怎么可能和爹妈过一辈子呢?我的女儿又不缺胳膊少腿的。”

“可是,妈呀,我还没长大咧。我十六岁都没满……我……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不想嫁人……我真的很怕去给别人的娃儿当后妈。我要和爹妈在一起……”一想到自己就要嫁给一个陌生男人,妮子的心中就颤栗不止。她哀求妈妈不要把她嫁出去。尽管她知道,她的哀求是没有用的。


“妮儿啊,你是妈的心头肉,妈哪儿舍得你离开呢?可是,妮儿啊,妈把你留在身边有啥子好处呢?难不成,把你留在身边,跟着爹妈过一辈子的苦日子。你看看,你几个哥哥都二十好几往三十里奔的人了,一个都没接媳妇。还不是因为穷……”

“妈,家里穷,我可以不去上学。我能和哥哥们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帮家里挣工分。耕田耙地薅草栽秧,样样我都能干,我能养活自己。我不再去上学给家里添负担了。妈,不要把我嫁给别人,好吗?”妮子说着说着,越发抽抽搭搭地哭得厉害。

“妮子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看周家的彩礼钱、折饭钱都送来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亲戚六眷的信都安了,我们怎能反悔呢?我们虽然是穷家小户,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吐在地上的痰,那是收不回来的呀。”妈妈硬着心,继续劝妮子:“这个周家送来的彩礼钱,可以帮你接回两个嫂子。你想想,要是你把婚退了,彩礼钱肯定也要退,你大哥的婚事肯定也要粉了。你忍心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啊?”妈妈说到这儿,心象是被尖刀划拉了一下,一阵颤痛。干涸的双眼,湿了……

“不不不!”眼中噙着泪水的妮子,抬头望着昏暗灯光下的妈妈,连连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不要……”她真不知自己该说“不想嫁人”呢,还是“不要让哥哥们打光棍。”

“我晓得我家妮子就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哥哥娶不回媳妇。”摇曳昏暗灯光中的妈妈,掀起粗布衣襟,无声地擦了擦眼中泪的同时,偷偷地瞄了一眼半躺在床上的女儿,又软声细语道:“那个周仲茺,年纪是大了些,又带着两个娃儿。可是年纪大的男人老靠(持重之意——作者注)啊,会疼爱人……最主要的是,他们家经济条件好。在渡口村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听沈媒婆说,他为人也厚道,待人有礼有节,遇事也通情达理。你嫁过去后,一定会过上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好日子。不会象在家里这样,受苦受穷……”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5-3-25 03:07
“妈,别人家的日子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我不稀罕。”

“傻闺女,你嫁过去了,周家不就是你的家了么?”

“不是。那儿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石口。一想到要嫁给姓周的老男人,我就害怕。”

“傻妮子,结婚是喜事。有么事好怕的?”

“我害怕一嫁过去,就当后妈。还是两个娃儿的后妈。”

“唉”妈妈唉叹一声道:“后妈是不好当。可是咋办呢闺女,现在事情已这样了。你嫁过去后,不把自己当娃儿们的后妈,只当那两个娃儿是你亲生……”

“可是,妈,他们不是我亲生的呀。”

“唉……”昏黄的灯光中,妈妈长叹一声后,伴随一阵沉默。

灯盏里面的油大概燃尽了,弱弱的灯光,在母女俩的沉默不语中,忽闪忽闪地飘忽了几下后,熄了。

“这就是命啦,女儿。女儿命是菜籽命——贱。命,是谁也违抗不了的。”片刻,黑暗中响起妈妈沙哑的声音:“不瞒你说,妮子,我也为这事揪心得很哩。我也担心你嫁过去后,和那两个娃儿处不好关系,为这两个娃儿和周仲茺闹矛盾。为这事,前些时,我特味和沈媒婆到渡口周家去过一次。那天,在周家,我当着周仲茺和他姆妈还有沈媒婆,三人抵六面,老实不客气地说了我的想法。我对他们说,我们虽然是穷家小户,可是妮子是我们家的独生女,她上头都是几个哥哥。我们全家把她看得是蛮贵成(宝贝——作者注)的。长这么大,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我的意思是,妮子毕竟还是太年轻,不能一结婚,就让她拖着两个娃儿过生活。我对他们说,他们刚结婚这两年,那两个娃儿,是不是让娃儿的奶奶带几年?沈媒婆也帮我说了几句话。周仲茺和他妈,当着沈媒婆的面,承诺你们结婚后,那两个娃儿暂时让娃儿奶奶先带几年。周仲茺的姆妈也说得蛮好,她说,你过门后,不会让你吃半点苦的。她说你们结婚后,乘她还不算老能带孩子,还指望你为他们周家再添几个孙子哩。”

“可是,妈……”

“妈,你们怎么灯也不点呀?屋子里黑咕隆咚的。我送盏灯给你们。”妮子话没说完哩,掌着菜油灯盏的大哥,“吱呀”
一声,推门进来,说:“妈,你们是不是在谈妹妹的婚事啊?”

“是呀。”妈妈明显不愿儿子掺和他妹妹的婚事。语气生硬地说:“妹妹就要出阁了,我和她谈点母女间的私房话,你来做什么呢?”

“妈,您不能将妹妹嫁给一个拖儿带女的男人。”匡满不管不顾,直通通地说:“她这么小,一去就当后妈,这不是让她去遭罪么?她自己、她自己都还是孩子呢,怎么能侍候得好别人的孩子……”

“匡满,你把灯放在三屉桌上,去睡觉吧。明天,你和匡意还得起早些,你们分头到你舅舅家和姨妈家还有姑妈家去送信。告诉他们,冬月十八,是妮子出阁的日子,请他们来我们家吃出嫁酒。”妈妈没让匡满把话讲完,就打断,说:

“呃,你别忘了到沈菊娥家送信,请她和她爸妈冬月十八也来我家喝妮子的出嫁酒。”

“妈,你就真忍心把妹妹嫁给那个拖儿带女的老男人吗?”匡满将微弱火苗飘飘忽忽,一蹿一蹿的菜油灯盏,放在妮子床对面靠墙放的摇摇晃晃三屉桌上,道。

“妹妹的婚事,不用你多操心,妈妈自会安排。去去去,睡觉去。明天还要起早床哩。”妈妈冲着儿子,动作幅度不是很大地挥着手说。

“哦,”妈妈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明天去舅舅家时,把外婆接我们家来多住几天。”

“嗯,晓得。”匡满答道。说完,他还是站在妹妹的床前,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去睡呀。”

“妈,我有话跟您说。我把话说完再去……”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去睡吧去睡吧。”

“我不把话说出来我睡不着。”匡满站着不动,执拗地说:“妈,您、您把妹妹这么小就嫁出去,是错的。更错的是,您不该把她嫁给一个有残疾的老男人。妹妹这么小,嫁给那么大年纪的男人,这不是、这不是睁着眼睛把妹妹往火炕里推么?我……”匡满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妈妈粗鲁地说:“一个大小伙子,说话吞吞吐吐的,象个娘们。你这个优柔寡断的个性,真让我担心。担心你以后能不能撑得起李家的门面罗。”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到外面去说。好不好?”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

“不能。”匡满说着,就去拉妈妈:“走啊,妈。”

“你有什么机密话不能在这儿讲,非要到外面去说。”妈妈很不情愿地起身随儿子往外走时,对妮子说:“妮儿,你先躺下,我和你哥去去就来。”

“嗯,你们去吧。”妮子说着,翻了个身,面壁而卧。

匡满搀扶着妈妈走进他的房间后,刚把门掩上,就说:“妈,我、我有句话,一直想问您。”匡满咬了咬厚厚的下嘴唇,嗫嗫地说:“我上次,上次送给沈菊娥家的彩礼钱,是不是周仲茺送来的?”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周家的钱,我明天去沈菊娥家把钱要回来,还给周家,把妹妹这桩婚事给退了。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让妹妹去给别人、去给别人填、填、填房。这太委屈妹妹了。”匡满脸憋得通红,象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填房”二字说出口。

妈妈听儿子说要去沈菊娥家要回彩礼钱,疾言厉色地说:“你……你……你敢去要。你要是敢去要,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您告诉我,是不是周家的钱?”

“是又咋样?”

“要真是周家的钱,我一定要去要回。我不能用妹妹……”

“你是听哪个说送给菊娥家的钱是周家送来的?”妈妈气得心口都疼了,她轻捶着胸口问。

“是沈……是、是我猜的。”匡满本想说是沈媒婆告诉的,后一想,不妥。就改口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猜的。那天,我和沈媒婆送彩礼钱到沈菊娥家去时,在路上,沈媒婆起先对我说,这个1500元钱,是她昨天从周仲茺的手中拿来的。我当时就要转来,不去沈菊娥家了。沈媒婆拉着我,硬是不让我回来。还赌咒发誓说是她说错了。她说,那钱不是周家的,是她去帮您借的。我问她是借谁家的,她又不告诉我。妈,您给我说实话,我送给沈菊娥家的彩礼钱,到底是您借的还是周家送来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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