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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康拉德:黑暗的心 [打印本页]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0-4-18 08:17     标题: 康拉德:黑暗的心

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 )

[英国]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孙礼中译


"奈丽"号小艇摇晃几下后抛锚停船,船上的风帆纹丝不动。潮水已经涨高,大风也已平息。船正沿江而下,现在只好停泊等待退潮。

泰晤士、河的人海口在我的眼前伸展,仿佛是一条横无际涯的水路的开端。远处水而上,海天一色,浑无间隙。在明净的天空下,几艘驳船缓缓行驶在潮水中,船上黑褐色的风帆反衬着尖尖的红帆布,好像着色后的鬼魂释放着幽光。海滩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平坦地向大海蜿蜒,消失在烟波浩淼之处。格雷夫森港上空天色阴沉,越往里越黯淡,凝结成一团朦胧,盘旋在这座世晃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上,森然可怖。

公司经理便是我们的船长和老板。当他伫直船头眺龌大海时,我们网人深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整条河上没有人看上去比他更像个海员。他酷似一位领航员,而在海员的眼里,领航 我在别处已经说过,大海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它不仅在漫长的分别时仍能心心相印,还能使我们容忍各自自诌,各自的固执。律师是个挺不错的老人,因为德高望重,板上只有他靠着一只软垫,躺在唯一的一条毯子上。会计拿出一副多米诺骨牌,正把玩着用它们搭房子。马洛盘腿_船尾.背倚着桅杆。他两颊深陷,脸色发黄,背脊挺直,清癯,两条胳膊垂着,手掌心朝外,仿佛是座神像。经理目地看到铁锚稳稳地将船固定在那儿,就走到船尾和我们坐{起。我们懒洋洋地谈了儿句后,船上便是一片沉寂。小知,么我们并没有玩那骨牌,而是陷入了沉思,茫然凝视着远什么事也不想做.白昼在一片静谧与辉煌中消逝。河水静女闪烁,天空纤尘不染,亮丽炫目,爱塞克斯沼泽上的烟雾一幅绚丽多彩的薄纱,从内陆林木阴翳的冈峦上垂下,把#覆盖在透明的皱褶里。只有西边笼罩着河流上游的那团阴越变越黑,似乎在恼怒落日的逼近。

最后.太阳沿着一根曲线不知不觉地西沉,明亮的白成了无光无热的淡红色。仿佛遭遇了覆盖着众生的那团阴自受了致命的一击似的,阳光随时会突然熄火。

转眼问,水面上起了变化,静谧的河水减却它的光辉,得更加深邃。在白昼将尽时,这条古老而宽阔的河水波不这条流遍天涯海角的水道此刻浑穆雍容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少年来.它一直造福于栖息在阿岸的人们。望着这条令人的河流时,我们并未借助于倏尔消逝的霞光,而是借助于了的记忆中的庄严的光辉。诚然,对于一个如常言所说怀着归家时的温馨回忆,也有浴血海战时的悲怆喟叹。从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到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所有这个国家引以为荣的人们,它都熟识并曾助以一臂之力,这些骑士,不管他们是册封过的抑或不曾册封过的,都是海洋上的游侠骑士。它运载过的所有船只的名字如同时间夜空中熠熠闪烁的宝石,其中有两侧船舱满载金银而凯旋归来的"金鹿号",该船经女王视察后,它的煊赫的故事便告结束,还有出海征战而一去不返的"爱勒巴斯"号和"恐怖"号。它了解这些船只和船上的人了。他们是冒险家和殖民者,从德特福特,从格林威治,从艾瑞斯出海。有国王的船队和股民的船队;有船长.有海军将领,有非法进行东方贸易的商贾,还有东印度公司船队雇佣的"将军"。他们全部从这条河上驶出,去寻找黄金或是博取功名,他们带着刀剑,还常常举着火炬。他们是陆上权力的使者,也是传播圣火的人。哪个叱咤风云的人,哪桩惊灭动地的事,不曾从这条河上驶向神秘而未知的世界?这里有着人们的梦想,共和国的种子和帝国的萌芽。

太阳西沉,黄昏降临河上,岸上出现了一排灯光。恰普曼灯塔熠熠闪烁,它像一只三脚架矗立在烂泥平台上。船上的灯光在河流的航道上摇曳,一束柬灯光飘忽不定。再往西,在河段的上游,这座庞大的城市所在的地方仍不祥地映照在天际,夕阳中的一团阴疆,星星下的一片血红光亮。"这个地方,"马洛突然开口道,"也是世界上的一个黑暗地方,"他是我们中间唯一的"来去大梅侧"的人。最能挖苦他的话就是他不能代表他那个阶级。不错,他是个海员,但他也是个流浪汉,而大多国,电就是大海.永远和他们在一起。每艘船都是一样的海也从不改变它的面貌。他们的环境从不改变,异国海岸乡人的面孔和形形色色的生活,在他的身边闪过,除了一:傲的无知外,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因为对一个海员来说,『大海再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了,而大海主宰着他的生活,:运之神一样变幻莫测。至于其他,工作之余,上岸来溜达;或是狂欢一番便足以让他洞悉整个大陆的秘密,但一般说,认为这些秘密根本不值得他了解。海员们闲聊起来从不拐角,如果我们撇开不谈他也嗜好闲聊这一点的话,他们的一意思可包含在敲开的核桃的外壳里,但是马洛不是这类滴在他看来,故事的意义并非像核桃肉那样在核桃内部,而核桃外部,故事揭示意义,却被意义包裹着,正如一团灼:光亮会生发出一抹烟雾,又好像艨胧的月晕只有靠着月光隐时现的照射方能看清。

他的话并不让人吃惊,马洛就是这么个人。人家一发,由他说下去,甚至没人动嘴哼一卢。马洛马上又说开说得很慢。

"我想起那遥远的古代,罗马人刚来的时候,那是一百年前,好像只是前几天的事--,是自从你们常说的骑代?这条河上有了光明。足的,没错!这光明如同平原上奔:火焰,又好像云雾中耀眼的闪电。我们就是生活在这瞬间现中,但愿这闪烁有如我们占老而转动不居的星球那样水.灭!但是昨天黑暗还淹留在这儿。假定有那么一位司令官,在地中海指挥着一艘漂亮的--你们怎么叫来着?--古能上巧匠--在一二个月问就能造出几百艘这种船来。让我们设想他就在这儿一一世界的尽头,海水是铅灰色的,天空像烟雾般昏黑,船笨重的犹如一架六角形手风琴,他满载着军需品,货主预订的货物或是别的什么艰难地溯流而上。河岸,沼泽地、森林,野蛮人,除了泰晤土河的河水可喝外,根本没有适宜于文明人食用的东西。既没有法勒纳斯酒,也不能上岸。偶而有几座军营在荒野上出没,就像是草堆中的一根针。到处是饥饿、迷雾、风暴、疾病,流亡他乡和死亡--在天空中,在河水中,在丛林中,处处潜伏着死亡。他们肯定像苍蝇一样在这儿死去。但是,他还是成功了,而且干得很漂亮,他除了事后向人炫耀自己生的经历外,连想都不去想这件事。他们是十足的男了汉,勇敢地面对黑暗。如果他在罗马有朋友而且能够活着走出这恶劣的天气的话,一想到有望能升任拉文纳舰队的司令官,他便兴高采烈。或者设想一位穿长袍的体面的年轻罗马公民--也许,是不大走运--跟着某位长官、某位收税官还是某位商人来此企图发财。在一片沼泽中登陆,在丛林中穿行,在内地的某座驿站中,他感觉到了荒凉,一种原始的荒凉攫住了他,在树林里,在密丛中,在野蛮人的心灵中游荡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面对这种种神秘,他如堕五里雾中,他置身在一个既让他困惑又让他厌恶的世界,这个世界埘他不乏某种魔力,那是一种凼憎恶而产牛的魔力。设想那与日俱增的懊悔、那逃跑的渴望,那无可奈何的气愤,那投降,那仇恨。"他停顿了一下。"记住,"他接着说道.把一只胳臂从肘部抬起,掌心向外。这样,两腿盘在身前,他看去就像是一个穿着欧洲服饰,但投有莲花台的正在讲经的菩萨。记住!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的感受会完全这样的,是效率--或者说是注重效率--拯救了我们。但是这些家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不曾开拓过殖民地,他们的管理机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而已。他们是征服者,要当征服者你只需要蛮力,而当你拥有了蛮力,这实在不是什么可夸耀的东西,蛮力纯是件偶然的事。别人弱了,你便有了蛮力,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大肆劫掠。那是充满暴力的掠夺,是大规模的血腥谋杀,人们闭着眼睛肆意抢劫。当人在抵御黑暗时才会有这一幕。征服世界往往意味着把世界从不同肤色或是从鼻子扁平的人们手中夺过来,你一旦对此加以审视的话,就会发现它并非这么浪漫。聊以自慰的只是一种观念,隐藏在征服背后的·种观念。这不是一种伤感的做作,而是一种观念,以及对这种观念的无私的信仰,一种让你顶礼膜拜、供奉献祭的信仰--。"

他突然停住了。火光在河面上滑过,微微的绿光、红光、白光,在追逐、赶超、汇合、交叉,然后慢慢地,匆匆地分开,这座伟大的城市的船只在漆黑的夜幕下穿梭在这条不眠的河流上,我们静静地看着,等着,涨潮结束前我们没什么事可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想必你们这些家伙还记得我干过一阵内河水手",这时候我们知道.退潮之前,我们只得听马洛讲一段他的毫无结果的经历了。

"我实在不想拿我的经历来打扰大家",他说道。这句话恰好暴露出许多讲故事者的弱点,那就是他们从不知道听者最想听什么。"但是要了解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你们该知道我为何去那儿,看见了些什么。我是怎么沿着那河到达我初次认识那个可怜的家伙的地方的。那是航海家仃]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也是我一生经历的顶峰。它似乎为我所有的经历,甚至我的思想,涂上了一层色泽。这是一层阴暗的--甚至是町怜的但又是平常的色泽。这色泽虽小清晰.但确确实实是一道色泽。"

"你们还记得,那时候我在印度洋、太平洋、中国南海转了五六年后,刚回到伦敦,东方的这些地方是大家常去的。我无所事事,到处游荡,常常妨碍你们工作,还上你们家里去骚扰,似乎我是奉天承运特来调教你们的。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没过多久我便闹得发腻了。我开始试着找一条船--我想找船是世上最难的事。但是这些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于是我对这档子事儿也厌烦了。

"我小时候就特别爱看地图,我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南美洲、非洲或者澳大利亚,沉浸在探险的梦想中。那时候地球上有许多块空白,我每看见地图上一块诱人的空白(这些空白全这么诱人),就用手指按着这块地力说:'长大丁我要去那儿。'我记得北极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至今还没有到过那儿,现在也不想去。探险的刺激已不复存在,赤道周围还有别的空白地方可去,在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各个纬度都有这样的空白,我去过一些这样的地方,还有--我们不谈这些了,但是有那么一个最大的,或者说是最空白的地方,让我朝思暮想。

"的确,那时候这块地方已经不全然是块空白,从我孩提时起,它有着许多江河、湖泊和地名,它不再是块使人兴趣盎然的神秘的空白--一块司以引一个孩子魂牵梦萦的空白。它已变成一块黑暗的地方,但是你可在地图上看到这地方有着一条长河,像是一条伸展着身子的巨蛇,头潜在海里,身子一动不动蜷伏在莽莽旷野上,尾巴隐藏在大地的深处。当我透过商店橱窗看着地图中的这块地方时.我为它着迷,如同一只鸟为一条蛇着迷,一只愚蠢的小鸟。于是我想起河上有一家商号,一家贸易公司。去它的!我心罩想,在偌大的淡水河上要是不用汽船又怎么进行贸易?为什么我不能去弄条这样的船来?我沿着舰队大街走着,怎么也拂不去这个念头,那条蛇已经迷住了我的心窍。

"你们知道那家贸易公司是大陆上的一家商行,可是我有不少亲戚住在大陆,因为,据说住在那儿并不低贱。

"很遗憾,我得承认我开始打扰他们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新的起点,你知道我不习惯这样行事。当我想到什么地方去时,我总是用自己的腿走自己的路。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此事.但足你知道,不知怎么我觉得我必须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所以我去打扰他们。那些男人说,"亲爱的朋友。"但是什么忙也没帮;然后--你能相信吗?--我去找女人帮忙。我查理马洛,让女人替我找份工作。天啊!这念头驱使着我。我有个姨妈,是个很热心的人,她在信中说:'真让人高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认识政府一位要人的妻子,还有一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等等,等等。她发誓要竭尽全力让我当·条内河汽船的船长,如果这也是我的愿望的话。当然,我得到了这项任命,而且任命束得很快。公司大概获悉他们的一位船长在与土人交战中被杀死了。机会来了,我更急于要想去了。几个月后,当我设法找回他的尸体时,我才听说原先的冲突只是为几只母鸡而引起的,是的.两只黑母鸡。那家伙的名字叫弗莱斯列文,是个丹麦人,他认为自己在一笔交易中吃了亏,于是上岸米用木棍乱揍那个村长。昕到这些,同时又听人告诉我说弗莱斯列文是世间最谦恭、最温和的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但几年来他一直在海外投身于那项伟大的事业,他或许感到最后要以某种方式体现自己的自尊心,所以他狠命地抽打着那个老黑人,黑人的许多同胞在旁边看着,吓得日瞪口呆,后来有人--据说是黑人村长的儿子--听着那老人的惨叫,怒不可遏,用一支长矛刺向那位白人,它一下就钻进了这块肩胛骨中间。这时土人全都躲进了树林里,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而弗莱斯列文指挥的那艘汽船,我想是在轮机长的带领下,也仓惶逃窜了。此后,到我去代替他之前,没人想过要去收尸。但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总算有了机会去见我的前任时,他的肋骨间的青草已经长得完全盖住了他的尸骸。他的尸骨完整无缺,他倒后.这具神奇的存在丝毫未被惊动过。林里空无一人,茅屋开着门,阴森森的,颓垣残壁在倾圯的围墙下东倒西歪,大难确确实实降临了,四处不见人影,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害怕得逃进了树林,再也不敢回来了。那些黑母鸡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我猜它们也全献身于这项高尚的事业了吧。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这一壮举我小用祈求就得到了这项任命。

"为了作好准备,我东奔西跑、一刻也不闲着,不到四十八小时,我已经跨越海峡去见我的雇主并签下合同。没过几小时,我就来到了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总让我想起一座白色的坟墓,这自然是偏见。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公司的办公地。城里的头等大事就数它了,我遇见的每个人满脑子想的尽是它,他们准备建一个海外帝国,通过贸易赚取无穷无尽的钱财。"

"深深的阴影下一条空无一人的窄窄的街道,高犬的房屋.一扇扇百叶窗,死一般的沉寂。石头间生长的小草,左右两边气势磅礴的马车拱道,巨大的双扇门沉沉地半开着。我从这么一条门缝中钻了进去,踩着架扫干净的,光秃秃的楼梯向上走去,屋里如沙漠般荒瘠,我来到第一扇门前打开了它.有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坐在铺着草垫的椅子上织绒线。那瘦的站起身向我走来.边走边织着绒线,低着头.正当我想给她让路,就像给一个梦游症患者让路那样,她站住了,并且抬起头来。她的衣服很朴素,简直如同伞面。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把我领进了候见室。我自我介绍了一下便四下打量起来。屋子中间有一张松木桌子,四边靠墙有几把简陋的椅子.墙壁一端挂着一幅光芒四射的地图,色彩之美犹如一道彩虹。眼前到处是红色,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很悦目,因为大家知道里边的工作卓有成效。有不少蓝色,有点儿绿色,还有几块橘红色,东海岸有一块紫色,表明那些快乐的文明开拓者在畅饮德国啤酒。但是我要去的不是这些地方,我要去的是黄颜色的地方,在地图的正中。那条河就在那儿,令人神往,但又充满危险,活像一条蛇。哟!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了一位白头发秘书的脑袋,脸上挂着一丝同情,一根瘦骨嶙峋的指头招呼我走进内殿。里边光线昏暗.中间放着一张笨重的大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是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礼服大衣的人,这就是那位大人物,我猜他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手中却掌管着巨额财货。他和我握了握手,我觉得他还嘟哝了句什么,对我的法语表示满意,用法语对我说'一路顺风'。

"四十五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又和那位不无同情心的秘书一起呆在候见室里了。秘书半是凄楚半是同情地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我相信我发了誓要严守商务秘密,其实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你们知道,我根本不习惯这套繁文缛节,而且气氛中总有点什么不祥的味道,好像我参与了什么阴谋似的--我也不知是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所以走出那间屋子我很高兴。在外屋里,那两个女人仍起劲地结着绒线。人们不时到来,那年轻些的女人走过来走过去忙着引领他们;年长的那个坐在椅子上,她的平底布鞋下踩着一只脚炉,怀里躺着一只猫。她的头上戴着一件浆过的白色东西,一边颊上有一疣子,鼻尖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她从镜片上边瞥了我一眼,这飞快而又冷漠的一瞥让我觉得不安。两个看来愚笨但又快活的年轻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仍向他们投以迅捷冷漠而又智慧的一瞥,她似乎对他们和我都了如指掌。一种凄惨的感觉攫住了我。她看上去那么神秘奠测。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掌握。当我远在那儿时,我常常想起这两个女人,守护着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门,手中结的黑绒线像是用来编织温暖的遮尸布,其中一个在引路,把人引向未知的世界,另一个用一对漠然的老眼打量着这些快活但是愚笨的面嗨!结黑绒线的老妇们,我们这些将死的人们向你们致敬。她打量过的人中很少几个能再见到她,一半都不到.远远小到一半。

"还应该去见见医生。'形式而已',秘书这么宽慰我,好像在分担我的悲哀,于是一个把帽子一直压低到左边眉毛的年轻人--我猜是个职员吧,商行里总该有职员,尽管屋子一片沉寂。犹如置身死亡之城--从楼上什么地方下来,领我去见医生。他一副穷酸相,不修边幅,外套袖子上尽是墨水渍,领带很大。跳突不定,下巴长得像是一只破旧靴子的尖儿。去见医生还太早,我便建议去喝一杯,听到我的建议他马I露出欣喜的神色。当我们坐着喝苦艾酒时,他把公司生意吹得天花乱坠.可我找了个空当,若无其事地说,他居然不去那儿让我奇怪,他马上清醒过来,变得从容镇定。柏拉图告诫他的弟子说'不可以吾貌丑遽以吾为笨伯',他卖弄着他的学问,举起杯来一干而尽,然后我们起身离去。

"老医生把着我的脉,一边显然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很好,脉还不错',他嘟哝着说,然后急切地问我可不可以量量我的脑袋。我诧异着答应了。他拿出了一个像是卡钳的东西,前后左右量过了尺寸,仔细地作了记录。他个了矮小,胡子一大丛,穿着一件破烂的像是工作服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我把他看作是个可有可无的傻瓜。他说'我常常以科学的名义要求那些去那边的人让我量量他们的头盖骨'。'等他们回来时再量一次?'我问道。'噢,我从没见到过他们回来,'他说道,'再说,有变化也只在头脑中'他说了说,像是在说着笑话。'这么说你是打算要去那儿,好极了,挺有意思。'他扫视了我一眼,又作着记录。'家族里有人得过疯病吗?'他很实在地问道。我感到不悦,'难道这个问题也能促进科学发展?'他根本不理睬我的恼怒.说'注意一个人的心理变化对科学是很有意义的,当场观察,但是--''你是个精神病医生吗?'我打断他。'每一个医生这方面都应该懂点儿'。这个奇才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你们这些去那儿的先生务必帮我证明一个小小的理论,我们的国家因为占有这么一片辽阔的属地将获得许多好处.我这样算是分得一杯羹,让别人去发财吧。请原谅我的提问,你是我所观察的第一位英国人--'我急忙告诉他我根本没有典型性。'如果我是个典型',我说道,'我不会这样和你说话','你的话颇为深刻,但可能是错误的。'他笑着说道,'避免在太阳底下暴晒,尤其要避免激动。再见(法语)。你们美国人是怎么说的?噢,再见?对了!再见!在热带丛林里,一个人首先是保持镇静......'他举起食指发出警告镇定,再见(法语)。

"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和我那位神通广大的姨妈道别。我发现她喜气洋洋,我喝了杯茶--今后很长段日子里不会喝上这么体面的茶--,而且是在一间贵夫人的温馨的客厅里。我们在炉边娓娓长谈,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已把我介绍给了那位大人物的妻子,天知道还有多少别的人,她吹嘘我是罕见的天才--公司这回是交了好运了--。像我这样的人不是每天都能碰着的。老天爷!我去接管的其实是一艘值不了几个钱,装着个小汽笛的内河汽船!可我也是一个'工作者',用大写字母写的。像是一个传播光明的使者,或是低级别的圣徒。那段年月里。报刊和言谈中充斥着这一类陈词滥调,我这位神通了、大的姨妈,整日里耳闻目染的都是这些鬼话,被弄得晕头转向。她嚷着'要使那些无知的人们摆脱他们可怕的生活习惯。'一直嚷到,我确信,让我厌烦为止。我斗胆暗示道公司可是为了赚钱。

"亲爱的查理,体忘了劳工是不会白白受雇的,劳动赚钱理所当然。她兴致盎然地随着。真奇怪,女人会这般脱离真理,她们生活在一个她们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世界.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世界过于美丽.如果她们创造出这样的世界,它会在日落前就坍塌。创世以来我们男人就一直乐于接受的某个该死的事实会将女人的美梦砸个粉碎。

"后来她拥抱了我,嘱咐我要穿法兰绒衣服,经常给她写信,等等。--我这才离。到了大街上--不知为什么--一丝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以前我接到通知后二十四小时内便会拔腿奔向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不会比大多数人穿马路时有更多的想法,而今面对这么件小事却--我不想说犹豫了片刻--但总是惶恐地停顿了一下。我能给你们的最好的解释是。瞬间我感到自己不足去一块大陆的中心,而是去地球的中心。

"我乘着一艘法国汽船离开,每到一个该死的港口都要停靠.在我看来,目的只是让士兵和海关官员上岸。我注视着海岸.望着海岸在船边掠过如同琢磨一个谜。海岸呈现在你的面前--时而笑逐颜开,时而紧锁双眉,时而频频招手,时而壮丽宏大,时而猥琐卑贱,时而枯燥乏味,或者说是荒凉浩茫,总是言不发,却又像是在窃窃私语,来吧!来探索吧。眼前的海岸却是毫无特色,似乎尚处在形成期,显得单调衰飒。莽莽丛林的边沿,葱茏苍翠,看去几乎是漆黑一片,饰着一条白色浪花的外边.像是用一把尺子上匿I出的线沿着湛蓝的大海笔直地延伸,延伸,大海的闪灼被一团蠕动的烟雾所掩映。炎炎烈日下,大地也像是在发光,滴着雾气。随处可见,灰蒙蒙白花花的斑点在白浪中汇聚,或许还有·面旗在上面飘着一那是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定居点,但是在它们身后那人迹罕见、漠漠无垠的荒原反衬下,小得如同针尖。我们缓缓地驶着,停下来,让士兵上岸;继续航行,把海关船员送上岸,让他到一片被上帝丢弃了的荒野里去征收通行税。荒野中有一座铅皮顶小屋和一根旗杆。把更多的士兵送上岸--可能是去保护那些海关职员。有些士兵,我听说,淹死在海浪中;但是他们是否真的淹死了,似乎没人特别在乎。他们只是被扔在那儿,我们掉头赶路。日复一日,海岸丝毫未变,好像我们根本不曾前进,但是我们经过了许多地方--都是些贸易口岸--有些地名叫作--像大巴莎、小波波这样的地名。听来像是在一块肮脏的幕布前上演的一出污秽的闹剧的剧名。乘客才有的慵懒无聊,我与周围的人没有丝毫联系,形单影只,大海油腻腻的毫无生气,一眼望去,海岸阴沉惨淡,所有这些使我无法洞察事物的底蕴,面对着一个凄凉而没有意义的幻象,我只好苦思冥想。耳边不时出现的涛声听来那么的惬意,像足一位兄弟在说话,那么自然,有感而发,意义显豁。岸边时不时地划出一只小船来.给人瞬间的现实感。划船的是那些黑人,老远望去你就能看见他们的眼自在闪光。他们大叫大嚷。还唱着歌,浑身上下流淌着汗水,他们的脸活像是古怪的面具--这些家伙!但是他们有的是骨骼、肌肉、粗犷的活力和行动的矫健,和岸边的海涛一样自然真切。他们无须辩白为什么在那儿,望着他们确是一种奠大的欣慰。一时问我觉得我仍然置身一个浅显的事实所组成的世界,但是这种感觉倏然而逝,某种东西出来把它唬走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曾与停泊在海上的一艘军舰遭遇,岸上连一座房屋也没有,但它却在轰击一片从林。大概是法国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打着仗。舰上的军旗像一块破布一样耷拉着。那几尊长长的六萸寸大炮的炮口在低低的船体上方挺伸着,油腻、粘滑的潮水慢悠悠地将它掀起又放下,舰上细细的桅杆因此不住地摇晃,在空旷、寥落的天地、天空和海水问,一艘军舰在莫名其妙地向着一片大陆轰击。砰!一尊六英寸的大炮轰鸣着,一小团火焰腾起又消失,一缕白烟飘散,一颗弹丸发出轻微的呼啸声--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不可能有什么事儿发生,整个事件透着一种疯狂,眼前这一幕活像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船上有人称他们为敌人--藏在附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解释仍不能宽慰我。

"我们把信件给了那艘船后继续航行(我听谤在这艘孤独的船上每天就有三个人因害热病而死去),我们又停泊了几处地方。地名同样滑稽可笑.在那儿,死神和贸易在静静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氛围中狂欢,如同在一座炎烟气舞的坟墓中狂欢;船一路沿着未具形状的海岸驶着,岸上匍匐着凶险的海浪,似乎大自然自己在设法驱赶入侵者;我们驶进又驶出一些恹恹欲死的河流,河岸腐坏成一滩烂泥,河水变成了厚厚的泥浆,侵蚀着水中歪歪扭扭的红树,这些树似乎在极度无奈的绝望中向着我们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我们匆匆靠岸.匆匆起航。从未摄下一个特别的印象,但是一种模糊、压抑的整体性疑惑盘踞在我心头,我们有如在一个梦一般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厌倦的旅行。

"过了三十霉天我才见到这条大河的河口。我们在离政府所在地不远处抛了锚,但是我还得再走大约二百英里才能开始工作,所以一得空我就赶赴三十英里外的一个地方。

"我搭乘的是条小小的航海汽船,船长是瑞典人,知道我是个水手后便邀我去驾驶台。他年轻,清瘦,漂亮,但又有点怪僻,头发很长,拖着腿走路。当我们离开那可怜的小码头时,他轻蔑地将头朝岸边示意.你一直住在那儿他同道。我回答说'是的'。 '政府机构中的这些家伙挺不错的,是吗?'他继续说道,他的英语虽然准确却满含苦涩,'有些人一个月只挣那么几个法郎,却甘愿受那么大的罪,真是费解。真不知道在旷野上情况会是怎样?'我说很快我就会明白的。'是!'他感叹一声,拖腿后退一步,一只眼警觉地望着前方。'别太自信了'他说道'前不久有人搭乘过我的船,他在途中上吊死了,他也是个瑞典人。' '吊死了!天哪,怎么回事?'我惊叫着,他仍警觉地望着前方。' '鬼才知道!兴许是受不了烈日,兴许是受不了那旷野。'

"我们终于驶人一片开阔的河段,迎而是一堵石崖,岸上是一堆堆翻起的泥土,山坡上有些房子,有些房子盖着铁皮顶,有些处在洼地里,有些挂在山腰间。山上的湍流不时传出的呜溅声.在这片虽有人住却仍是荒芜的上地上回荡。许多人像蚂蚁一般蠕动着,大多是黑人,农不蔽体,一座栈桥蜿蜒延伸进河中,太阳常常突然射出炫目的光彩淹没眼前的一切。'那儿就是你们公司的贸易站。'瑞典人说道.一边指着山坡上看似兵营的三间木屋。'我会把你的东西送上岸来的,你说是四只箱子对吗?对吧!再见!'

"我在草地里看见了一只锅炉,接着又发现了一条通上山去的小路。因为石头挡路,路便转向一边,那儿有一节小型火车车厢轮子朝天背着地躺着,一个轮子已经脱落,车厢看上去活像是某种动物的尸骸。我还看见了一些锈蚀的机器部件和一堆生锈的铁钉,路的左边--一片树木洒下一片荫凉,一些黑色的东西似乎在那儿蠕动着,我眨了眨眼,山路非常陡峭;路右边,一只小号在嘟嘟吹着,我看见黑人在奔跑。一声重重的、沉闷的爆炸把大地也震动了,峭壁上飘出一缕烟,仅此而已。山崖的表面丝毫没有变化。他们在铺设一条铁路,这堵峭壁其实没有碍着什么,但这毫无目的的爆炸是他们所从事的全部工作。

"我听见身后轻微的叮铃声便转过身来,看见六个黑人排成一行艰难地行进在山道上,他们挺直身子走着,但走得很慢,设法让头上顶着的装满泥土的小竹篮保持平衡,那叮铃声和着他们的脚步声很有节奏,他们腰间围着一条黑色破布,布片在身后晃来晃去像是尾巴。我能看清他们的每一根肋骨,他们四肢的关节就像是绳索上打的结。每人的脖子上套着一只铁一项圈,一根铁链把他们拴在一起,链条的环节在他们之间摇晃、有节奏地发出叮铃声。峭壁上又传来一声爆炸声,突然让我忆起朝着大陆轰击的那艘军舰+那是同 种令人颤栗的声音,但是任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也不可能把这些人称作敌人。他们被称作罪犯,那被触犯了的法律就像炸裂的炮弹降临到他们身上,所有这一切犹如大海深处的奥妙一样让人难以捉摸。他们清瘦的胸膛一同喘着气,撑得大大的鼻孔颤动着,两眼木然瞪着山上。他们在离我六英寸处走过、看却不看一眼,带着不幸的野蛮人所特有的彻头彻尾的,死一般的冷漠。在这些野蛮人身后有气无力地走着一个释放留用者,提着一支来福枪,他是新生力量创造出来的产物。他穿着一件制服外衣,掉了一颗纽扣,当他看见路上站着一位白人时,便麻利地把枪扛上肩头,其实这样做只是出于谨慎.因为老远看去自人全都一个样,他根本无法弄清我是谁。很快他就放心了,咧开大嘴,露出白牙,无赖般地笑了笑,瞟了一眼他押着的那些人,似乎很信任我,把我看作是他的同伙。说穿了,我也是这些崇高而又公正的行为所属的那项伟大事业的一部分。

"我没有往上走,而是转身沿左边山坡下山,想等戴着链条的那伙人消失后再爬山。你们知道我不是个特别脆弱的人.我必须出击和防守.必须抵抗,有时还必须进攻--这是惟一的抵抗方式--不计代价大小,--全看我已一头栽进去的那种生活提出什么要求。我看见过暴力的魔鬼,贪婪的魔鬼和欲望的魔鬼,老天作证.它们全是强大、健壮的红眼魔鬼.它们左右着人们,驱动着人们--告诉你们,是人。但是当我站在山坡上时,我预感到在这片大陆的令人目炫的阳光下,我将要结识的是一个软弱无力却又装腔作势,贪婪成性而又愚蠢至极的目光短浅的魔鬼.直至几个月后,在一千英里外的一个地方,我才知道这个魔鬼有多么阴险凶狠。我怔怔地站立了一会,像是受到了警告。最后我斜着走下山来,走向我先前见到过的树木。

"找绕开了有人在山坡上挖的一个大坑,坑的用途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反正不是个采石坑,也不是个沙坑.只是个坑而已。可能是谁动了慈善之心想让罪犯们有事可做,我不知道是否如此。这时,我差点跌进一条非常狭窄的山沟中,山沟和山坡上的裂缝一样窄小。我发现那儿堆积着许多从远地运来的排水管,以备居住点使用,每根排水管都已破裂,胡乱堆在那儿,纯属浪费。终于我走到那片树下,我想在树阴下走一会儿.但是一走进树阴我就觉得好像跨迸了一层阴惨惨的地狱。近处便是湍流,一种不问断的、单调的、急速的喧嚣充满了树丛中凄惨的沉静,空气凝固了,连一片树叶也不见飘动,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声响,就像是地球急速奔跑的脚步声突然依稀可闻。

"黑色的人形蜷伏着,躺卧着,或是坐在树丛间,他们有的倚着树干,有的附着地面,在昏暗的光线中或隐或现,他们的姿态虽然不同,侣都体现出痛苦、绝望和自暴自弃。峭壁上又传来爆炸声、我脚下的泥土也随之颤动。工作仍进行着,工作!一些在工作中出过力的人都来到了这里等死!

"他们正慢慢死去,这点毫无疑问。他们不是敌人,不是罪犯,他们现在甚至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只是疾病和饥饿的黑影而已,横七竖八地躺在树影中苟延残喘。他们是按照定期合同被合法地从海岸各处招来的,被放置于全然不适的环境中,吃着怪异的食物,很快他们病了,千括时笨手笨脚,这才获准拖着身子离开去喘口气。这些恹恹濒死的人像空气一样自由--几乎和空气一样稀薄。我开始分辨出树下那几双眼睛发出的恶光。这时我的目光向下移去,在靠近我于边处看见了张脸。黑色的骨头直挺挺地斜倚着,一只肩膀靠着一棵树上,眼睑慢慢地抬起来,一双深陷的大而无神的眼睛仰视着我,眼珠深处一缕飘忽不定的白光正渐渐消失。那人看起来逐年轻--简盲就是个孩子--但是很难说得准。我把口袋中的一块那位好心的瑞典人船上的饼干递给了他,此外我无能为力。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摸到了饼干,抓住了它--再没有别的动作,也不再看我一眼。他的脖子上系着条白绒线--为什么?这白绒线从何而来?是一种标记--一件饰物--一种符咒--一种许愿行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这根远隔重洋而来、系在他的黑脖子上的自绒线看上去令人惶悚。

"在这棵树旁边,盘着腿还直挺挺地坐着两副骨头,一个用双膝托着下巴,呆呆地睁着两眼,让人看了觉得害怕,无法忍受。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幽灵则把额头支在双膝上,似乎困倦至极。周围其他人也都扭曲着瘫倒在那儿,简直是大屠杀后或是瘟疫猖獗的景象。我吓得直愣愣地站着时,这些生物中的一个用手和膝支起身来,爬向河边去喝水。他用手舀着水喝,然后在阳光下坐着,小腿盘在身前,一会儿后他那毛茸茸的头便耷拉在胸骨间。

"我不想再在树阴里转悠了,便快步走向贸易站。走近大楼时,我碰见了一位白人,穿着之华丽让人诧异.乍一见,我还以为是种幻觉。浆过的高高的领子、洁白的袖口,轻轻的羊驼毛外套,雪白的裤子,干干净净的瓴带,囊得耀眼的靴子,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是分开的,梳得整整齐齐还上了油,大而洁白的手里撑着一把绿色条纹的女用阳伞,他有趣极了。耳根上还卡着一支笔杆儿。

"我和这个奇迹握了握手,得知他是公司的总会计师.所有的账目都是这个站上记下的。他说他出来一会儿是为了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说法听起来特别奇怪,让人想起终口兀坐的案头工作。我本来根本不想和你们谈起他,可是和这段时间的回忆交织在一起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是从他那儿第一次听说的,再则,我尊敬这个家伙。是的,我尊敬他的领子,他的大袖口,他的油光闪亮的头发。他看去就像是理发师的假模特儿。这片国土上人人萎靡不振,但他仍保持着体面的外表。那是一种骨气,他那浆过的领子和笔直的衬胸足他的性格的成就。他在那儿将近三年了,后来我禁不住问他用了干么法子穿上这么白的衬衣,他脸微微一红,谦虚地说'我一直在教站里的一个土著女人,真累人!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工作。'这个人可说是有所成就了,他全身心扑在账簿上,一本本放得整整齐齐。

"站里其余都乱哄哄的,人,物品和房子无不如此。一队队满脸尘土的黑人,拖着八字脚,来来往往;工业成品,破烂棉布,玻璃珠子和堆放在黑暗处的铜丝源源不断被运来,换回珍贵的象牙。

"我只好在贸易站等了十天,--那么漫长和绵邈的十天。我住在大院的一间小屋里,但是为了摆脱那乱哄哄的混乱状态我常去会计师的办公室。办公室是用横条术板搭成,搭得那么糟糕,当他附身在高高的写字台上时,从脖子到脚后跟他被窄窄的光带映成一条一条。根本不用打开大大的窗户挡板就可看到外边,屋子里也很热,苍蝇嗡嗡乱飞,不叮人,但戳得一人很痛。我一般坐在地板上,而会计师坐在那高高的凳子上,伏案写着,他的外表无可挑剔(甚至还飘着一股香气)。有时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当别人把一张轻便床抬进他的办公室,上面还躺着一位病人时(内地的一个患病的公司代理人),他露出些许不快,他说'这个病人的呻吟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天气那么热.要是不能集中注意力怎么能避免记账错误。'

"一天,他头也没抬一下说道'到了内地你肯定会遇上克兹先生',当我问他克尔兹先生是谁时,他说是一位一流的代理人;当他明白这么说没能使我满意时,他搁下笔慢慢说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在我追问下,他告诉我克尔兹先生现正负责一个贸易站,在一个真正出产象牙的国家里,在的最深处,运回的象牙和其他人加在一起运回的一样多......'他又提笔写着。那个病人竟连哼哼的力气也没有,在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通通的脚步声,原来是一支运输队进站了,木板墙的外边顿时响起一阵粗俗的嚷嚷声,搬运夫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在喧闹声中,总代理人那无可奈何的声音依稀可辨,在这一天里这声音已是第二'次含泪表示'毫无办法'了......他慢慢直起身来说道'吵得多可怕!'他慢慢走到屋千的另一头去看那病人,然后回过来对我说'他听不见什么了。"什么?死了?'我问道,不由大吃一惊,'不,还没死。'他平静地答道。他摇了摇头意指贸易站大院里的噪杂声,'当你想把账目记清楚时,你就会恨这些野蛮人,简直恨死他们了。'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你见到克尔兹先生时替我告诉他这儿一切......'他瞟了一眼写字台.'都进展顺利我可不想写信给他.你根本小知道我们的信使会把信送到中央站谁的手里。'

他那双柔和凸出的眼睛盯着我,'他前程远大'他接着说道'他不久就会成为公司管理部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头--欧洲的董事会,你知道--有意提拔他。'

"他转身去工作,屋外的噪杂声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朝外走时在门口停住了。在苍蝇的嗡嗡声中,躺着正被运送回家的那个代理人,他满脸通红、毫无知觉,而会计师正低着头准确地记着账,记下一笔笔精确的买卖。台阶下五十英尺处,我能看到死亡丛林静谧的树梢。

"次日我终于离开了那个贸易站,和一个六十人组成的运输队一起踏上一段二百英里长的旅程。

"没有必要详细告诉你们路上的一切。满眼都是小道, 一张由人踩出的小道织成的网,覆盖着荒凉的大地。穿过长长的野革,穿过枯焦的野草,穿过丛林,在阴冷的沟壑里爬上爬下,在灼热的崇山峻岭间爬上爬下,四周杏无人烟,一间茅屋也没有,好久以前人们就搬走了。这么说吧.如果一群带着各式可怕的武器的神秘的黑人行走在迪尔与格雷夫森间的路上,把前后左右的乡巴佬都抓来帮他们搬运东西,我想顷刻间那儿每座农场、每间茅屋都会空无一人的,只是这儿也不见一间房子。我还是走过了几个废弃的村庄,坍塌的草墙,简陋得让人心酸。一天一天,六十双光脚在我身后蹂踏着,挪动着,每双脚还支撑着六十磅重的东西。安营。做饭,睡觉,拔营,赶路。时不时地会有搬运夫连东西也不及卸下就死了,在路边的杂草中安息,身边留下一只空空的盛水的葫芦和一根长棍,周围和上空是一片寂静。或许在菜个静静的夜晚,会从远处传来震颤的鼓声,鼓声时而消歇,时而增大,是一种浩瀚而又微弱的颤音,一种奇异的声音,那么悦耳,那么粗犷,和基督教国家教堂内的钟声一样意味深长。有一次,有那么一位白人,穿着一件敞着纽扣的制服,在一队瘦长的桑给巴尔人的武装护卫下,在路边安营扎寨,他待人豪爽,整天乐呵呵的,酒自然也没少喝。他声称是在护路,可我记不起在上看见过路或是护路这样的事儿,除非把一个中年黑人的尸体看作是种持久的改良体的前额有一子弹,往前走三英里处,我肯定在尸体上绊过一跤。我也有位白人同伴,一个挺不错的家伙,只是太胖,老在灼热的山腰上昏厥过去,几英里内又找不到半点树阴和水,真是烦人。想想,我得把自己的外套像遮阳伞那么举着遮他,等他慢慢醒来,有多晦气。有一次我禁不住问他去哪了上到底想干什么,'当然是想赚钱,你说为什么?他轻蔑地说道。后来他发高烧,只好让他躺在吊床上用杆子抬着。他体重二百二十多磅,害的我没完投了地和搬运夫们争吵,他们不愿往前走了,逃跑,扔下货物趁着夜色开漓--简直就是一场哗变。所以.有天晚上。我打着手势用英语作,篇演讲,我跟前的六十双眼睛弄明白了我的每一个手势,次日早晨,我就顺顺当当地让吊床在前边开路,时后,我就发现我的全部努力都已付之东流.人、吊床、呻吟、毛毯、恐惧全遗弃在树丛中了。沉甸甸的杆子把他可怜的鼻子的皮也揭下了,他嚷着要我杀个把人,可是附近连个搬运夫的影子也不见。我记起那个年老的医生说过的话了! '实地观察一个人的心理变化对科学不无裤益。'我觉得这会儿我对科学肯定有益,然而一切都毫无意义。到了第十五天,我又看见了那条大河,并且。瘸一拐地走进巾央贸易站,它地处一回水上,四周是灌木丛和树木,一边是一条臭泥组成的边界,另外三边由一持拦草墙围绕着,一个无人过问的豁口便是它的门。只需瞟一眼这地方就明白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管理着这个地方,几个手执长棍的白人有气无力地从大楼里走了出来,懒洋洋地走来看我一眼,然后从我视野中消失。他心中一个矮壮的、易激动的家伙,长着一把黑胡子,听说了我是谁后.便口若悬河、拐弯抹角地告诉我我的汽船已经沉人了河底,我听后如遭雷击。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噢,'没问题','经理自己也在那儿'没出什么错。'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出色,非常出色!'--他激动地说'你必须马上去见总经理,他正等着你呢!'

"我没有立即明白这起沉船的真正意义,我想我现在是明白了,但也还说不准--真的说不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蠢,不合乎情理。虽然--但是那时看来,事情真是烦人,叫人琢磨不透。船已经沉了。两天前他们慌忙出发到上游去,经理恰好也在船上,由一个自告奋勇的船长驾着船,还没有驶出三小时,船底便被石头刺穿了,船就在靠近南岸的地方沉没了。我问自己既然我的船已经沉投,我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艘已属我管辖的船打捞起来。下一天我便围着它忙前忙后,这填活,冉加上把一块块的船体搬到贸易站后的修理工作,直干了好几个月。

"我和经理的初次见面说来真是奇怪。那天早上我已走了二十英里地,他竟没让我坐下,他的肤色、面容、举止和话音都没有出众的地方,中等身材,体形一般,他的眼睛是一双普通的蓝眼睛,但是异常冷漠,他能让他的眼光像一把锋利而沉重的斧子落到一个人身上,但是即使在这时,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似在诉说它们无此打算。除此以外,只有他的唇间藏有一丝不可名状的、不易察觉的表情,那表情非常诡秘,似笑非笑,我至今仍能记得但无法解释。它是下意识的,我指的是那一笑,虽然他刚说完一句话后,这笑意就会加深,他说完活时,这笑意如同一张贴在话上的封条,再普通的话也变得高深莫测。他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受雇在这些地方--仅此而已。他的手下服从他,但他没让他们爱他,怕他,或者敬畏他,反让他们觉得不自在,就这么回事,一种不自在。不是明白无误的不信任感--是不自在的感觉--如此而已。你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帮人办事效率有多高。他缺乏组织才能,缺乏独创意识,甚至缺乏维持起码秩序的才能。贸易站里的可悲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足可证明这一点。他既没学问,义小聪明,他能捞到一官半职,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病倒过吧......他在这儿干了三个三年了......因为众人恹恹而独他健康,这本身就是一种优势。当他回家度假时他便花天洒地一番。一个上了岸的水手,只是外表不同罢了,人们只消听他的闲谈就能明白这一点。他不是个开拓者,仅能维持现状而已,但他仍是伟人的,他的伟大之处在这么点小事儿上。你无法说出是什么控制住这个人,他从不透露自己的秘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秘诀,但是怀疑无法证实。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外部的检查。有一天,当许多热带疾病使站里几乎所有的代理人都病倒时,有人听见他说'到这儿来的人不该有什么五脏六腑'。他又用他的微笑给这句话贴上封条,似甲那足一扇门,通向他自己把持着的一个黑暗世界,你觉得你窥见了里面的东西,但是那封条赫然犹在。开饭时白人们常常因抢夺上座而发出争吵,他一怒之下命人制作一张大饭桌.还另盖了一间屋专门摆放那张饭桌.这就是贸易站的食堂,他人坐的地方便是上座,其他地方都不值得去争。大家觉得这就是他不可动摇的信念。他说不上温文尔雅,也不乖张暴戾,他只是不动声色。他默许他的'仆役'--从岸边来的一个肥胖的青年黑人--当着他的面--以一种极富挑衅的傲慢态度对待那些白人。

"他一见我就说开了,我已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没法再等我,只好先开船了,上游的贸易站急着要给养,此行已经被耽搁了好几次了,他都弄不清谁已经死了,谁还活着,他们过得怎么样--等等,等等。他拨弄着一根封口火漆条,根本没理会我的解释.冉三强调那儿的情况'很严重,很严重',有消息说一家非常重要的贸易站情况很不妙,站长克尔兹先生病得很重,希望不是这么回事,克尔兹先生只是--我觉得无聊和不安,真该绞死那个克尔兹,我在心里说道。我打断他,告诉他我在岸上时我就听说过克尔兹先生'哦!这么说在他们也谈论他。'他喃喃着,然后他又开始说话,向我强凋克尔兹先生是他手下最好的代理人,出类拔萃,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焦灼不安,他说他'非常非常不安',他在椅子上动个不停,如坐针毡,大叫'喔,克尔兹先生!'他折断了封口火漆条,看起来还因此大吃一惊,他要知道的下一件事情足'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我又打断了他,因为你们知道我还饿着呢,而且又一直站着,我的火气上来了'我怎么知道'我说道,'我连那艘沉船都还没看见过--肯定得几个月。'整个谈话在我看来纯属自费口舌。'几个月。'他说道,'这样吧,三个月,然后我们再动身,就这么定了。'我冲出他的屋子(他独自一人住在一间泥屋里,带着一个走廊似的东西),嘴里嘟哝着我对他的看法,他是个饶舌的白痴。可是后来我吃惊地发现,他对那份'活'需要的时间所作的预测足那么准确,我收回了那句话。

"下一天我就开始了二作,这么说吧,不再去理睬那个贸易站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关注生活中不很沉闷的事情,但是一个人总免不了东看看,西看看,所以我还是看见了那个贸易站,看见这些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漫无日的地逛来逛去,有时我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这些人,手里可笑地拿着长长的棍棒,踱过来又踱过去,活像是一群被鬼魂迷住了的毫无信仰的朝圣者,终日里设圈在朽烂的篱笆内。空气中回响着'象牙'这个字眼,人们悄悄地、无可奈何地说着'象牙',你还以为他们是在向它做着祈祷,从象牙这个字飘来一丝愚蠢的贪婪,如同一具死尸散发出的臭味。上帝!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虚幻的东西。在篱笆外,挟裹着大地上这一小片开出的上地的寂寥的原野在我看来像是丑恶或是真理,那么伟大,那么不可战胜,静静地等候着这出荒唐的侵略落下帷幕。

"噢,这几个月啊!算了,不提也罢。又发生了许多事。有天晚卜,一闯草屋堆满了自布、印花布、玻璃珠子以及其他许多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著火了,你还以为大地张开嘴来喷出一股复仇的火焰,要将一切破烂货化为灰烬。我那时正悠闲地在我那艘拆开的汽船边吸着烟斗,看着他们在火光下蹦跳着,手臂举得老高。这时,那个矮胖的,长着胡子的家伙向河边飞奔而去,手里提着一只铅桶,告诉我大家都'干得挺好,挺好的',舀起大约一夸脱的水后又跑了回去,我看见了铅桶底下有一个洞。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根本没必要着急,你们知道那火从开始起就没希望扑灭。火焰蹿得老高,没有人敢上前,东西全着了火--接着便是倾塌。草屋顷刻变作一堆闪着火光的灰烬。附近有人在打一位黑人,他们说是他不知怎地引起了这场火。就算是这么回事吧。反正他被打得哇哇直叫,叫人不忍心听见。后来我看见他一连好几天坐在树阴里,看上去病得厉害.还想缓过劲儿来,后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原野悄没声息地重新将他收进它的怀抱。当我从略处走近那团火时,我来到了两个人的背后,他们在谈着话。我听见他们提到克尔兹,还听见'利用这起不幸事件'的字句。其中一人便是那经理,我和他打了招呼。你看见过这样的事吗,嗯?简直难以置信,他说道,然后走开了。另外一个依然站在那儿,他是个一流的代理人,年富力强,一副绅士派头,说话不多,小胡子分成两撇,还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他和其他代理人不和,他们把他说成是经理派来监视他们的密探。至于我,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们谈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我们就从那丝丝作响的废墟边走开。他请我去贸易站主楼内的他的房间,他划了一根火柴,我发现这个年轻的贵族不仅有一只镶银的化妆盒子,而且还独自一人享用一整根蜡烛。那时候.只有经理一人有权独自享有一根蜡烛。泥墙上覆盖着当地出产的草席,一大堆长矛,非洲梭镖、盾牌、刀剑被当作战利品悬挂着。这个家伙的职责是制作砖头--有人这么告诉我;但贸易站没有一处可以见到哪怕是半块砖头,而他在那儿已经一年多了--他在等着什么。好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他才做不成砖头,我不知道缺什么--大概是缺稻草吧。总之,那东西投法住那里弄到,既然不可能从欧洲把这东西送来,我就搞不明白他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某项特别创造。但是,他们都在等着--这十六或二十个朝圣者全在等着--什么东西;相信我,从他们做事的态度看.不能说这事不投合他们的胃口,尽管对他们唯一的赏赐却是疾病--我看来是这样。他们愚蠢地相互拆台和倾轧以消磨时光,贸易站内弥漫着一种阴谋诡计的氛围,当然.最终是一无所成。这和所有别的事情一样,虚幻缥缈--和贸易站貌似慈善实则虚伪的本性,和他们的谈话,和他们的管理,和他们的虚假的工作--一样华而不实。唯一的真实情感便是希望被任命去个能弄到象牙的贸易点,好赚得分成,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才互相倾轧、互相谩骂、互相仇恨--但是真的要谁动一下,哪怕是小指头--绝不会。天哪!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这样一种东西,这东西可以让一个人去偷马,而另一个人连瞟一下缰绳也不允许。明火执仗地将一匹马偷出来。好吧,他的确把马偷了出来,也许还能骑它,但是瞟一眼缰绳也会招致哪怕是最仁慈的圣人的愤怒。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接近我,可是正当我们在那儿闲聊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另有所图--事实上他是在向我追问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欧洲,提起那儿我可能认识的人,--这些问题闪烁其词地提醒我在那个阴森森的城市中可能有的熟人,等等。他的一双小眼睛像两片云似的闪着光--透着好奇--尽管他极力想保持盛气凌然的神气。起初我吃了惊,但很快我就饶有兴趣地想看看他从我那儿能刺探到什么。我不能想象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值得他如此花费心机,看着他绞尽脑汁的痛苦真让我忍俊不禁,因为事实上我的肚皮内只有寒栗而已,而我的头脑中除了那艘破船外,一无所有。他显然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撒谎者。最后他愤怒了,但为了掩饰他的怒不可遏的姿态,他伸了个懒腰。我站起身来,看到了一幅小小的速写油画,钉在1块木板上,画的是个女人,披着衣服,蒙着眼睛举着一把点燃的火炬。背景昏暗--可说是一片漆黑。这女人仪态端庄,火炬光亮照在她的脸上.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伫立画前凝视着,他彬彬有礼地在一旁站着,手里端着一个半品脱的空香槟酒瓶(酒是当作药喝的),瓶里插着一支蜡烛。我问后,他答道,是克尔兹画的画--一年前就在这个贸易站里--等着用什么法儿去他的贸易站的时候画的。 '劳驾告诉我'我说道.'谁是克尔兹'

"'内地贸易站的站长。'他的回答非常简短,眼睛望着别处。'非常感谢!'我笑着说道,'而你是中央站的制砖师,大家都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他是个奇才',是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鬼知道他还是什么。他突然大声说道,'为了指引欧洲交付给我们的事业,我们需要高超的智慧,了、泛的同情心和锲而不舍的目标。''这是谁说的?'我问遭。'他们都这么说,'他回答道,'有些人甚至这么写过。所以他就来这儿了,真是个特殊的人,正如你所知。''为什么如我所知?'我当真吃了一惊,便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理睬我。'是啊!今天他是最好的贸易站站长,明年他就会是经理助理,再过两年就是......但是我敢说你知道两年后他是什么。你属于新派--道德派。派他上这儿来的人也特地举荐了你。算了,别不承认,我的眼光不会有错。'我恍然大悟,我那亲爱的姨妈的有权有势的朋友们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产生的始料不及的效果,我差点笑出声来。'你是否常看公司里的保密信件',我问道。他不知说什么才好,真足有意思。'当克尔兹先生',我疾言厉色说道'出任总经理时,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突然吹灭了蜡烛,我们便走出屋外。月亮已经升起,几个黑色的人影懒洋洋地荡来荡去,在往火堆上泼水,火准不时传卅阵阵嘶嘶声。水蒸汽在月色中升腾,鞭笞过的那个黑人在一边呻吟着。'这畜生惹下了多大的祸!'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不知疲倦的家伙在我们身边出现,他说道,'活该!犯法--惩罚--挨揍!决不宽恕,决不宽恕,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所有将来可能出现的火灾,我刚才还在对经理说。'--他看见了我的同伴,马上就泄了气。'他还没上床呢',他说道,奴态可掬。'这很自然,哈,危险--骚动。'他走了。我向河边走去,另一个在身后跟着我。我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刺耳的话'一群笨蛋--滚开。'可以看到那些朝圣者三三两两地在比画着讨论什么,其中好几个手里还捏着棍棒,我敢打赌他们上床时仍拿着它们。月色中,篱笆外的树林鬼魂似的耸立着,透过朦胧的颤动,透过萧条的院落中轻微的声响,大地的沉寂钻进人的内心--它的神秘,它的伟大,它隐蔽的生活中蕴含的惊人的真实。挨_了揍的那位黑人在附近某处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然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不禁抉步离开那儿。我感觉有一只手伸到我的臂下。'亲爱的先生'那家伙说道,'我不希望别人误会我,尤其不希望你误会我,因为你很快会见到克尔兹先生,而我得再过很久才能有此荣幸,我可不想让他对我的性格形成错误的看法......'

"我听任他说着,这个纸糊的靡菲斯特在我看来,只要动动手指头,我就能把他戳穿.说不定还会发现他肚子里除了屎外,空无一物。你们也肯定已经看出来,他想在现在这个人手下慢慢地爬到副经理的宝座,我知道那个克尔兹先生的到来让他俩都觉得挺懊丧。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不想打断他,我的两肩靠在我那只破汽船上,汽船像是河里某种大怪兽的尸骸直挺挺地躺在斜坡上。我的鼻孔中全是泥土的气息,天哪!那是远古泥土的气息。我的眼前是远古森林的高邈的静穆;黑色的溪流上闪烁着斑斑亮点,月亮给世间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色--在茂密的野草上,在泥地上,在比庙墙还高的杂草上,在那条大河上,透过一个昏暗的缺口我能够看见这条波光粼粼的河无声无息地流过。而那个人偏在絮絮叨叨地谈论他自己,我不知道,正注视着我俩的浩瀚的宇宙,它脸上的静穆究竟是一种召唤还是一种危胁,我们这些误人此地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我们驾驭这无言的东西,还是让它来驾驭我们?我觉得这件又哑又聋的东西是多么的庞大,在它面前我们手足无措。那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我看见有象牙从那里出来,我还听说克尔兹先生就在那里,关于它,我听见的也够多的了--上帝知道!但是不知怎么,它仍然没有一个形象,如同有人只告诉我那里边有一位天使或是魔鬼,正如你们也许会相信火星上有人居住,我也相信他们告诉我的。我曾经认识一位苏格兰船帆工,他深信火星上有人居住,如果你问他他们仆么长相,什么举止,他会变得不好意思,嘟哝一些'用四条腿爬着走路'的话。如果你胆敢笑一笑,他就会--虽然他已是六十岁的人--和你干上一架。我可不会为克尔兹而跟人打架,但我的确为他差点撒了谎,你知道,我讨厌谎言,憎恨谎言,不能容忍谎言,不是因为我比其他人直率,而仅仅因为谎言让我害怕。谎言包含死亡的气息,一种让人窒息的气味--这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厌恶和憎恨的--我所要忘记的,它使我难受、恶心.如同咬了一口腐烂的东西,我猜这是我的秉性所致。这么说吧,我险些撒谎让那个年轻傻瓜相信我在欧洲的势力大得他无法想象,瞬间我变得和其他鬼迷心窍的朝圣者一样大言不惭,那是因为我觉得这可能对尚未谋面的克尔兹先生有所帮助--这你们明白。那时他对我还仅是个名字而已。我和你们一样久仰他的大名,但无缘一晤。你们现在能看见他吗?能看见这故事吗?能看见任何东西吗?我觉得我在向你们诉说一个梦--在作着某种无谓的尝试,因为不管怎样描述一个梦都无法真正传达梦的感觉,那种将荒谬、惊奇和源自挣扎性反抗的颤抖的迷惑溶于一炉的感觉,一种被不可名状的东西攫住的感觉,那便是梦的本质......"

他沉默了片刻。

"......不,不可能!要想传达人的一生中某一特定时期的生命感觉是不可能的--那是生命的真谛,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深藏不露但又尤所不在的本质。不可能,我们孤独地生活,一如我们孤独地梦想--"

他叉停了下来,似在思索,然后接着说道:"当然,你们这些家伙现在比我那时更能看清此事,你们看见我,了解我......"

天已经漆黑,我们这些听者彼此都无法看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独坐一边的他对我们来说仅是一个说话声。谁都没说一句话,其他人可能是入睡了,但我仍醒着。我听着,警觉地听着,试图从字句中捕捉一点线索,以解释故事为何能在我心头勾起一丝不安,这故事似乎不用人叙述便能在河上浓浓的夜色里自己生成。

"......是的,--我由着他说下去"马洛又说道, "对我背后的势力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背后什么势力也没有!除了我斜倚着的那艘破旧的,拆成几大块的汽船以外,什么势力也没有,而他却在滔滔不绝谈论什么'人人都应出人头地','一个人来到这儿,你知道,升不是来看月亮的'。克尔兹先生是个'全才',但是哪怕是全才也会发现使用'合适的工具--聪明人'要容易些。他不去傲砖--啊,有身体上的原因不允许他这样做--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为经理做些秘书工作,那是因为'没有一个理智人会轻率地拒绝上司的信任'。我能明白吗?我能明白。我还需要什么呢?天哪!我真正需要的只是铆钉!铆钉。继续把活干下去--把洞塞住。铆钉我的确需要,海岸那边有着成箱成箱的铆钉--好多箱呢--堆积成山--箱子都快撑破了--裂开了!在山坡上的那个贸易站院子里,你每走两步就会踢到一颗撒在地上的铆钉。铆钉已经滚进那个死亡丛林里。你只要弯下腰去就能用铆钉装满衣袋--而需要用铆钉的地方竟连一颗也找不到。我们有适用的钢板,但没有东西来固定它们。每星期,我们的信使,一位孤零零的黑人,肩头扛着信袋,手里拿着棍子,离开我们的贸易站到海岸击。每星期有好几次,岸边驶来一支运输队,送来商品--都是些瞧上一眼就会让你发抖的闪着鬼火的印花布,一便士就能买一夸脱的玻璃珠,还有讨厌的缀着斑点的棉手帕.可就是没有铆钉。只需=个搬运工就能将这艘汽船出海所需的全部铆钉运来。

"他开始向我诉说心里话,我猜想我的不理不睬的态度最后肯定惹恼了他,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他不敬畏上帝也不害怕魔鬼,更不会害怕人。我说这一点我很明白,但是我需要的是一些铆钉--事实是克尔兹先生需要铆钉,如果他了解情况的话。现在每周都有信件发往海岸--'我亲爱的先生'他叫道,'别人口授,我执笔写的信。'我要铆钉。总会有办法的--对聪明人说来。他的态度改变了,变得非常冷淡。突然间谈起一只河马来,想知道我睡在那汽船上受到过打扰没有(不管白昼、黑夜,我从不离开我那打捞起来的破船)。一头老河马有一个坏习惯,喜欢爬上岸来,夜间在贸易站的地面上游荡。朝圣者们常常一齐冲出来,用能找到的所有的来福枪向它射击,有些人甚至几宿没睡等着它来,尽管他们劳而尤益。'这畜生的生命是受魔法保护的',他说道。'不过在这个国度里你只能说野兽是如此。没有人--你懂我意思吗?--这儿没有哪个人的生命受到魔法保护。'他在月光里站立了片刻,雅致的鹰钩鼻微微歪着,两只云母石眼睛一眨不眨地闪亮着,一声简短的道别后他走开了。我看出他内心不安。而且很是困惑,这使我比前些日子更加充满希望.能够作别这位老兄回到我那有权有势的朋友身边--那条损坏了的,歪歪扭扭的,报废了的罐头盒似的汽船--真是如释重负。我爬上船去,船在我脚底下铮铮作响,就像是一只亨特刊和帕尔默公司的饼干听子被人沿着水沟踢着。它在构造上根本算不得结实,外观也不漂亮,但是我在它身上已经花了那么多劳动,叫我如何不爱它。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朋友会比它更好地为我效劳。它给了我出来跑跑的机会--去发现我能做些什么。我并不喜欢工作,而宁愿游手好闲.幻想可能做成的最好的事情。我不喜欢工作--没人喜欢工作--但是我喜欢工作中的这一点--发现自己的机会。你自己的真实--对你自己,而并非对别人--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们只能看到外表,可是永远不能明了外表旮勺意蕴。

"当我看见有人坐在船尾甲板上时,我一点也不吃惊。他两脚垂着,下边是泥地。你们知道,我跟贸易站的几位机修工交上了朋友,而其他朝圣者全都蔑视他们--我猜想是因为他们举止粗鲁。眼前这位是领班--他的行当是制作锅炉--一个挺不错的工人,他身材细长,瘦骨嶙峋,。峰色发黄,两眼大而有神。他看去略带忧愁,头顶光秃秃的,像我的手掌心,但他的头发垂下来似乎牯在下巴上,于是在这块新地点上茁壮成长,因为他的胡子一直垂到腰间。他是个鳏夫,有六个小孩(来之前他把他们托付给他的妹妹照管),他一生最大的爱好是放飞鸽子,他不但热情十足,而且是个行家。一谈起鸽子,他便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工作时问过后,他有时从他那小茅屋过来和人淡淡他的孩子和鸽子;工作时候,当他非得在船底下的污泥里爬行时,他用一块看似白餐巾的东西把他的胡子扎起来,这东西他带了来就为派这用场+上面有几个小环儿,正好可挂在耳朵上。到了晚上就能看见他蹲在岸边小溪里小心翼翼地洗这块包胡子的东西,而后郑重其事地把这块布晾在树丛上。

"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叫道,'我们会有铆钉了!'他爬起身来叫道'不!铆钉!'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压低嗓门,'你--嗯?'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们表现得括像疯子。我的手指摸着鼻子的一边,神秘地点着头。'棒极了!'他叫着,手指在头顶上捻得脆响,一只脚跷了起来。我试着跳快步舞,我们就在铁甲板上跳跳蹦蹦,破船发出一阵可怕的哐啷哐啷声,河对岸的原始森林把这声音反传过柬,就像雷声在酣睡中的贸易站上空滚过,一些朝圣者也肯定被惊动了,他们在茅草屋里坐起身来。一个黑影把经理屋外被灯照亮的门遭遮暗了.然后迅速消失。又过了一两秒钟,连门道也消失了。我们停止跳舞,被我们的跺脚声驱走的静寂叉从大地深处飘了回来。那堵草木筑成的墙,那由树干、树枝、树叶、枝条和攀藤组成的茂密而又杂乱的物体,在月光下纹丝不动,就像是无声无息的生命在进行一次波澜壮阔的侵袭;一阵植物的波浪汹涌而来,浪头越积越高,形成浪峰,准备吞没那条小溪,并把我们这些渺小的人从他渺小的存在中全部扫除出去。但它一动不动,我们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水花飞溅和喷鼻声,仿佛一条远古的鱼龙正在大河中洗一次闪光澡。'说到底',这个锅炉制作工人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为什么我们不该有铆钉?'是啊,为什么我们不该有铆钉!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该有铆钉。'二星期后铆钉就到。'我信心百倍。

"但是三星期后铆钉还是没到,来的却是一场侵袭,一场苦难,一场天罚。它是分几批在以后的三星期里陆续而来的,每批由一头驴带头.骑驴的是一位身着新衣,脚穿黄皮靴的白人,他在驴背上就向左右围观的朝圣者们弯腰致意,一群嚷着脚酸,脸色阴郁的黑人在驴身后走着。一大堆帐篷,宿营小凳,铁皮罐头,白箱子,黄布包扔满了整个院子,贸易站本来就混乱不堪,如今它的神秘气氛更是增浓。这样总共来了五批,那副神态够可笑的,像是抢劫了无数家服装商店和食品商店后在狼狈逃窜,让你觉得实施掠夺后他们正把战利品拖往荒郊野外去公平分赃。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身倒也没什么,但是劳而无功的蠢举却使它们看去像是偷来的不义之财。

"这伙狂热的人自称是黄金国探险队,我相信他们都发过誓要守口如瓶。但是他们说话时就像是下流的海盗,他们无所顾忌却没有刚毅,贪婪却没有气魄,残暴却没有勇气;他们一伙中没有一个人有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先见或谋略,而且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要在这世上做成大事非有这两件东西不可,他们想的只是如何从大地的深处把宝藏挖出来,尽管这个意愿背后根本不存在什么道义,如同窃贼撬开保险箱时那样。我不知道是谁承担了这项崇高事业的费用,但我知道我们经理的叔叔是这伙人的头.

"他的外表酷似一位穷乡僻壤的屠夫,两眼惺忪而狡黠,他的粗短的大腿托着个硕大的肚子,显得那么张扬。当他那伙人拥进贸易站时,除了侄子外,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你可以看到他俩整天逛来逛去.脑袋挨着脑袋说个没完。

"我已经不再为那些个铆钉伤脑筋了,一个人犯傻的能力比你们想的还要有限。我说了声'见鬼去吧'--就把这些事情抛诸脑后,我有的是时间去深思冥想,我的思绪不时地回到克尔兹身上。其实我对他并非真的感兴趣,小,我只不过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带着某种道德观念来到这儿的人最终能否登上巅峰,登上巅峰后又将怎样开展工作。

"一天傍晚,我正平躺在我汽船的甲板上时,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那叔侄俩沿着河岸散步,我又把头靠在一只胳膊上,打着瞌睡,差一点就睡着了,这时,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好像在说,'我就跟个小孩一样不会害人.但我不喜欢被人命令。我到底是不是经理呢?人家命令我派他去哪里,真是难以置信......'我意识到那两个人站在岸上靠着汽船船头的地方,恰好在我的头下边,我没有动,也没想要动,我昏昏欲睡呢! '确实不愉快',叔叔咕哝着。'他向管理层要求被派到那里去,侄子说,'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于是我就收到了这样的指示,您看这人,真可怕。'于是,两个人一致认为是很可怕,然后叉说了几句古怿的话:造雨和好天气--一个人--委员会--牵着鼻子--莫名其妙的句子断断续续地传来,赶走了我的睡意,所以当叔叔说下面这句话时我已经几乎完全清醒了'天气为你解决困难的,你是独自一个人在那给我派这种人来了,我宁可一个人呆着也不愿跟你派来的这种人在一起。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你能想象这样的轻率无理吗?' '从那以后呢?'叔叔那嘶哑的声音问道,'象牙',侄子结结巴巴地说,'从他那儿送来很多象牙--最好的--很多--让人烦透了。''和象牙一起送来的还有什么?'那个粗重的声音喃喃问道,'发票。'回答就像是子弹出膛一样.然后一阵沉默,他们一直在谈论克尔兹。

"这时我早已完会醒了,但仍十分舒服地躺着,我觉得没必要挪动位置,于是躺在那儿没动。'象牙是怎么大老远运过来的?'叔叔咆哮着,似乎是很恼火。侄子解释说,象牙是由一队独木向送来的,船队的负责人是克尔兹的一个英国籍混血职员,当时克尔兹的贸易站已经没有货物也没有必需品了,显然他曾打算亲自押送象牙,但走了三百英里之后,他突然决定返回,于是他单独乘一只由四个人划桨的独木舟回去了,剩下那个混血儿看着象牙继续沿河而下,竟有人会这么做,那叔侄俩大为惊诧,完全不理解这是出于怎样一种适当的动机,至于我,我仿佛第一次见到了克尔兹,虽然只足匆匆一瞥,却异常分明;独木船,四个划桨的野人,和一个孤独的白人--他突然对公司总部置之不理,也许,将安慰以及对家的牵挂都抛在脑后。他将目光投向荒野深处,投向他那一无所有的荒凉的贸易站,我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或许他只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工作而工作的好人。要知道,那叔侄俩一次也没提起过他的名宁,他只是'那个人'。而据我所知,那个混血儿--那个以极大的谨慎和毅力完成了一次艰苫旅行的人,则总是被称为那个'无赖'。那个'无赖'曾报告说:那个人'一度病得很厉害,而且没有完全康复......那时,在我前方的那叔侄俩走开了几步.在不远的地方来回走动,我听刘:'兵站--医生--200英里--现在独自一人--不可避免的耽搁--9个月--没有消息--奇怪的谣言'。他们又走了过来,这时经理在说:'据我所知,除了一个四处流浪的商人--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没人能从土人那儿抢到象牙'。他们现在谈论的是谁呢,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猜想这应该是克尔兹那个地方的一个人,而且是不讨经理喜欢的一个人。'除非把这些家伙中的哪一个绞死,我们还得面对不公平竞争,'他说,'当然啦!'那1个人咕噜着说,'绞死他!有什么不可以?在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我就这么说。你明白的,在这儿--这儿.没人能威胁到你的位置,为什么?因为你受得了这种气候--你胜过他们所有人。危险在欧洲,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注意到......'.他们走开去,低声说着话,然后声音又大了起来。'这一连串不寻常的延误可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胖子叹了一口气,'真让人难过。"还有他那些闲话,莫名其妙.让人烦透了。'另一个人接着说,'他在这里的时候就够烦我了。每个贸易站都应该像路上的一盏明灯,照向更美好的事物,贸易站固然是一个贸易中心,也应该是一个教化、改良、指导他人的中心。你想想--那个蠢驴!而且他还想当经理!不,这是--'说到这儿.他困为过于激愤而说不出话来了.我稍抬起头,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离我有多近--就在我下面,我本可以在他们的帽子上吐唾沫的,他们都看着地上,沉浸在思绪里,经理拿一根细细的小树枝拍打着自己的腿,他那个精明的亲戚抬起头来,问道,'你这次回来之后身体好吗?'这把他吓了一跳,'谁?我吗?噢,棒极了--棒极了。但其他人--噢.老天爷呀!他们全病了,北得可真快,我都没时间把他们从这个国家送走--真是不可思议!''嗯,事情就是这样,'叔叔咕哝着。'啊!我的孩子,相信这个吧--我说,你得相信这个!'我看见他伸出短短的胳膊做了一个手势,将森林,小溪、泥土、河流都包容进去--伤佛在这片阳光灿烂的土地面前居心叵测地挥舞手臂,向潜伏的死亡,向隐藏的邪恶.向它内心深处的黑暗发出用心险恶的呼吁,这一切如此骇人听闻。于是我跳起来,回头朝森林边缘看去,像是期待它对这场邪恶的信心展示作出某种反应,要知道,有时一个人就是会产生一些愚蠢的念头。这超乎寻常的寂静正以其不祥的耐心与那两个人对抗,等待着一次奇异的侵略的结束。

"他们一起大声咒骂着--我相信,这是出于极端的恐惧,然后,他们转身回贸易站去。假装根本小知道我的存在。太阳快下山了,他俩并肩走着,身子向前倾,好像在痛苦地把那一长一短的可笑身影拖上山去,这两条身影拖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滑过高高的草丛,不曾压弯一片草叶。

"几天后,那支黄金国探险队进入了这片极富耐心的荒原,原野淹没了他们,就像犬海吞投一个潜水者。很久以后_传来消息,所有的驴子都死了,至于那些不太重要的动物的命运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毫无疑问.他们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得到应得的下场。我没去问过。那时,我正因为很快能与克尔兹见面而兴奋不已。我所说的很快,是相对而言的,从我们离开那条溪流整整两个月后,我们才到达克尔兹贸易站下面的河岸。

"沿那条河上行,就像回到创世之初,地球上草爪丛生,巨大的树木如君主一般,一条空无人烟的河漉,一片茫无边际的寂静,一座无法进入的森林,窄气温暖.浓重而呆滞。灿烂的阳光下却没有欢乐,荒无人烟的漫长水路绵延向前,一直延伸到远方浓荫的幽幽暗暗之中,银色的沙滩上,河马和短吻鳄靠在一起晒太阳,河水渐渐变得宽阔,流过好多长满树木的小岛。你会在那条河上迷路,就像在沙滩里一样;你会成天往沙滩上撞,试图找到河床,直到你以为自己着了魔,从此与那些你曾经熟知的一切永远隔绝了--这一切在某个地方--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有时候,你的过去会掠过你的心头,就像经常会在你一点闲暇也没有时发生的那样;但过去是以一种躁动而喧嚣的梦境的形式回来的。这时你会纳闷自己居然想起往事,毕竟,你正为这个由植物、水和寂静组成的奇异世界的压倒一切的现实所围绕。这种生命的静寂并不代表安宁,这是一种难以平息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静寂,而这种力量正沉思着某种捉摸小透的动机.它以一种复仇的神态注视着你,后来我渐渐习惯了,不再察觉到它,也没时间去体会。我不得不成天猜测河床的位置;不得不主要靠灵感辨认被河水淹没的河岸的痕迹;我注意水里的石头;当我侥幸地避开水中一截可恶而狡猾的老树桩时--那树桩本可以撕开这只简陋的汽船,为止它彻底报废,让船上的朝圣者们统统淹死,当我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时,我学会了咬紧牙关;我不得不留心寻找枯树的踪影,好在晚上砍下来供第二天烧锅炉用。当你不得不专心致志于这类事情,专心致志于一些表面上的小事情的时候,现实--现实,我告诉你们--就消失了。内在的真理从不显山露水--幸亏足这样,幸亏。可足,我仍然感觉到那种力量,我常常感觉到它那种神秘的静寂正注视着我,像在看耍猴;正如它注视着你们这些家伙在各自的绳索上表演一样,你们为了什么来着?半个克郎翻一个跟头--"

"礼貌点,马洛。"一个声音咆哮着,于是我知道除开我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听众醒着。

"对不起,我忘了这代价里还包括了 阵心惊肉跳,确实,如果戏法玩得妙,代价高低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的戏法是玩得棒极了,而我也玩得不错呀,毕竟我想方设法终于没让那只汽船在我的第一次航程中沉掉。至今想起这事儿,我还觉得是个奇迹。想想看。如果让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赶大篷车,说实话,这一路上我可没少流汗,常常胆战心惊。不管怎样,对一个水手来说,如果把那个应该在他照管下一直飘浮着的玩艺儿都擦破了底,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没人会知道,可你永远不会忘记那砰的一声--嗯?正中心口的一击,你会记住它.会梦见它,会半夜醒来想起它--即使在多年以后--然后全身忽冷忽热。我不敢说那艘汽船一直漂行着,不止一次,那艘船不得不艰难跋涉,让二十个食人族在周围的泥浆里推船。一路上我们雇了几个这样的家伙当水手。挺不错的家伙--食人族--在干他们分内的活儿的时候,他们都是可以共事的人,我很感谢他们。而且,他们毕竟没有当着我的面互相吞食;他们带着食物--腐烂的河马肉,这使得荒野的神秘感散发出阵阵臭气,直钻进我的鼻里。噗!我现在还闻到那股气味,我船了坐着经理和三四个带着棍棒的朝圣者--全都安然无恙。有时我们会经过紧挨着河岸,紧挨着那片未知地域边缘的一个贸易站,白人们从一问摇摇欲坠的茅屋里冲出来,打着很多表示高兴、惊奇和欢迎的手势,'看起束十分古怪--看上去像是被符咒镇在那儿当了俘虏,'象牙'这个词照例会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然后又_次驶入寂静,沿着一片没有人烟的水道,绕过一个个平静的转角.穿过蜿蜒航程中的峭壁.船尾外轮沉重的击水声空洞地回响着。树,树,成千上万的树,无边无际的粗壮树木直插云霄,在它们脚下,我那只脏兮兮的小汽船正紧贴着河岸缓慢地逆水而上,如同一只在高大门廊的地板上爬行的呆呆的小甲虫。这让你感到十分渺小,十分迷惘。但那种感觉并不让人压抑,毕竟,即使你很渺小,那只肮脏的小甲虫仍一直向前爬着--而这正是你想要的,我不知道在朝圣者的想象中它会爬向什么地方,但我相信他们一定希望它能爬到一个能让他们有所收获的地方,对我来说,它在爬向克尔兹--仅此而已。但蒸汽管开始漏气了,之后我们就爬得非常慢。一段段水道在我们面前展开,又在我们身后合拢,森林似乎优哉游哉地经过河流,阻断了我们的归途,我们越来越深地侵入黑暗的中心,一个安静的地方。夜晚,有时会从树林的帷幕后传来隆隆的鼓点声,这声音沿河而上,隐隐约约地持续很久,仿佛在我们的头上高高盘旋,直到第一线曙光出现才散去。我们说不清这鼓声是意味着战争,或是祈祷,黎明之前总会有一阵清冷的寂静降临;伐木工都睡着了,他们的篝火快要灭了;这时候折断一根树枝都可能让你吓一跳.我们是一群在史前大地上的漫游者,这片土地有着一种未知星球的外观。我们几乎可以幻想自己是接受一份被诅咒遗产的第一批人,要征服这笔遗产,我们得付出刻骨的伤痛和过度的辛劳。然而,当我们奋力转过一个河弯时.会突然瞥见那静静垂着的浓荫下拥挤的墙垛,尖尖的草屋顶,许多黑色的肢体在旋转(许多眼睛在骨碌碌转),还会听到爆发出的呼喊声,许多手的拍击声,许多脚的跺地声。这些史前时代的人是在诅咒我们,是向我们祈祷,还是在欢迎我们呢--谁叉能断定?我们对周围的环境已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如幽灵般悄悄滑过,内心充满惊讶,也在暗暗害怕,就像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面对精神病院里一场狂暴骚乱时的感觉,我们不能理解,因为我们离得太远,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我们是在创世之初的时代--那些早已逝去的时代的黑夜里航行,我们身后几乎没留下了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这片土地似乎不像人间,我们习惯了看那种被人制服的,带着镣铐的怪物的形象,但在这儿--这儿你会看到一个无拘无束的怪物.它町不是人间之物,还有那些人--不,他们的确是人类,嗯,你们知道,这才是最糟糕的--怀疑他们的确是人类,这种怀疑会慢慢出现在你头脑中,他们嚎叫着,跳跃着,旋转着,做着各种可怕的鬼脸。然而想到他们是人--与你一样也是人--想到你与这些野蛮而狂热地喧嚣着的人有着远亲关系,这才是真正让你心惊肉跳的,真令人厌恶,对呀,是够让人厌恶的;可如果你还算是人,你会对自己承认,在你内心深处恰恰有那么一丝一缕东西,能和那片喧嚣所包含的令人恐惧的坦诚产生共鸣;有那么一点怀疑,怀疑其中有某种含义,而你--与创世之初的黑夜距离如此之远的你--能理解这种含义。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人的头脑能容纳所有东西--因为一切尽在其中,所有的过去及所有的将来都在脑子里,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呢?快乐、恐惧、悲哀、忠实、勇气、愤怒--谁能说得准呢?--但这是真理--剥去了时间外衣的真理,让蠢货们去瞠目结舌,去发抖--人是心里明白的,能连眼皮也不眨与之对视,可他必须至少是一个与岸上那些人一样的人,他必须用自己的真本事 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来经历这种真实,原则?原则没用的。财产、衣物、漂亮的布片片--那种只要用力一摇就会纷纷飞落的布条,不,你所要的是一种审慎的信仰,在这乱糟糟的喧闹声中有一个对我而发的恳求--是吗?很好;我承认自己听到了,可我也有发言权,而无论好与坏,我要说的话可不能不说,当然,由于极端的怯懦和细腻的感情,一个傻瓜能永保平安,谁在那儿咕咕哝哝?你奇怪我怎么没有上岸去大吼大叫,去跳一次舞?好吧,对--我没去,你们说这是情操高尚?让高尚情操见鬼去吧!我是没时问,我不得不忙乱着用铅粉和毛毯条包扎那些漏气的蒸汽管--的确如此。我不得不仔细看看操舵情况,注意避开水底了的树桩,还得想方设法让那只破船{丰前开,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不是非得聪明人才能明白。时不时的,我还得照看一下那个野人火夫。他是经过教化的一个典型:他能点燃一个锅炉。他就在我下方,说真的,看到他就像看到只狗在拙劣地模仿人,穿着马裤,戴着插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真是令人受益匪浅,几个月的训练剥这个确实不错的家伙很有帮助,他斜着眼睛看蒸汽压力指示器和水位表,可以看出他显然竭尽所能要大胆一点--他的牙是被锉平过的,这个可怜的人啊,他头顶上的头发被剃得奇形怪状,每边脸颊上还各有三道装饰性的伤疤,他本应该在岸上拍手跺脚的,而现在他脑子里塞满了令人进步的知识,在辛辛苦苦地干活,仿佛被一种奇怪的魔力所奴役,他有用,因为他被教导过;而他所知道的只是--如果那个透明玩艺儿里的水没了,里边的恶鬼就会因为口渴难忍而大发雷霆,就会进行可怕的报复,所以他汗流浃背地点燃锅炉,然后充满恐惧地仔细盯着那块玻璃(他胳膊上系着一个破布做的临时用的符咒,下唇上平嵌着一块手表大小的磨光的骨头),与此同时,树木丛生的河岸缓慢地在我们身边滑过,我们把短暂的喧哗声抛在身后。前方是一里又一里无休无止的寂静--我们向前爬去,向着克尔兹爬去.然而河水下树桩密布,河道浅凶险,锅炉里似乎真的有一个愠怒的魔鬼,这一切让我和那个司炉都没有时间去窥探自己心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在内地贸易站下游大约五十英里的地方,我们偶然发现一间用芦苇盖的茅屋,一根忧郁的歪杆了,上边飘着几片认不得是什么东西的碎布,大概曾经是一面旗帜,还有一堆放得很整齐的木头,这真是出乎意料。于是我们上了岸,并在那堆柴火上找到了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有一些模糊的铅笔字,仔细辨认后才知道写的是:'柴火留给你们,快点来,靠近时小心点。'下边有个签名,但认不出来是什么--不是克尔兹--足一个长得多的词。陕点来',去哪儿?去上游吗?'靠近时小心',我们刚才过来时可没小心,但这个警告不可能是指这里,因为只有靠近这里才会发现这块小板。上游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然后是什么事--糟到什么程度?这才是问题所在。我们没好气地i平论着这种电报式的风格有多么愚蠢,周围的灌木丛沉默着,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不能望到更远的地方,茅屋门口挂着一块破旧的红色斜纹布帘子,十分悲惨地向我们迎面飘着,这问屋子被废弃了;但我们能看出不久以前有人曾在这儿住过,屋子里留下了一张粗陋的桌子--就是一块厚板架在两根桩子上;一堆垃圾静静地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在门边捡到一本书,封面已经没有了,书贞已经被翻得又脏又软,但书脊用白棉线珍惜地重新缝过,白线看起来仍很干净。这可是一个不寻常的发现,书名是《航海术要领研究》,作者是一个叫陶森还是陶松的人--差不多这样的名字吧--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船长,这本书看上去够乏味的,里边有很多说明性的图解和令人厌恶的数字表格,这是六十年前的版本了。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件令人惊叹的古董,唯恐它在我手里灰飞烟灭。那个陶森或陶松在书中认真地探讨了船上的链条和滑车断裂时的应变技巧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不是一本有吸引力的书;不过初看之下你就会发现作者是真诚地、一心一意地探讨进行工作的正确方式,这使得这些无名的书页,虽然出自多年以前,仍能在专业人员和其他人的眼中散发光彩,这位朴实的老水手,以及他关于链条的扩力装置和讨论,使我忘记丛林和旅客,沉稷在一种终于与某种明显是真实的东西相遇的美好感受中,在这样一处地方发现这样一本书,已经够令人惊奇了,然而更令人惊叹不已的是,在书页边缘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许多显然是与正文有关的笔记。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笔记是用密码写的!是的,看起来像是密码。想想吧,一个人把这样一本书随身带到这种小地方来,而且还在研究它--还在做笔记--还是用密码写!这真是太神秘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隐约昕到一阵烦人的喧闹声,当我抬眼来看时,我发现那堆柴火已经不见了,而那位经理正从河边对我大喊大叫,其他所有的朝圣者都在给他助威,我把书塞进口袋里。我敢说,不读书就像把我从一个可靠的老朋友家拉走一样。

"我启动那破引擎,继续向前开船。'这一定就是那个可怜的商人了--那个闯入者。'经理一边说,一边恶毒地回头看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他准是个英国人。'我说。'如果他不小心的话,即使是英国人,也会碰上麻烦。'经理喃喃地说,语气中有一丝威胁。于是我假装天真地说,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会碰上麻烦。

"现在水流更急了,汽船好像是奄奄一启、了,船尾外轮有气无力地动着,我发现自己正踮着脚竖着耳朵听浮球的下一次拍击声,毫不夸张地说,我看这该死的玩艺儿每分钟都可能完蛋。这就像是在注视一个生命最后几线闪动的光彩,但我们还在往前爬。有时选中前方不远的一棵树来测量我们朝克尔兹前进了多少,可每次都是还没到与树并列的位置,我就找不到它了,长时间盯着一个东西,这可是超出了人的耐性。经理表现出一种完美的忍耐态度,我开始烦躁不安,开始恼怒,开始内心斗争。不知道是否应该与克尔兹升诚布公地谈谈.然而还没等到做出决定,我就想到,谈也好,沉默也好,事实上我的任何举动都会是徒劳无益。一个人知或不知有什么关系?谁当经理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往往有这么一种闪现的洞察力。这件事的实质远在表面之下,我已经无法理解,也无法干预。

"第二天黄昏前,我们认为自己离克尔兹的贸易站只有大约八英里了,我想快点赶完这段路,经理却表情严肃地告诉我说,到那儿去的航程非常危险,而且太阳也快要下山了,最好是停在原地,明天早上再动身。而且他还指出.如果要遵循那条'小心靠近'的警告,我们就必须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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