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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小说] 旋转的硬币(曾晓文) [打印本页]

作者: weili     时间: 2008-10-14 21:35     标题: [短篇小说] 旋转的硬币(曾晓文)

旋转的硬币

    曾晓文

      那天早晨我刚一出门,就发现德克萨斯的太阳似乎比往日还要火辣。太阳无所顾忌地扑过来,纠缠我,翻腾旋转我的头。我返回公寓,找出一顶红帆布的帽子对着镜子小心地带上。帽子正面印了四个字:希望工程。

  车里的温度正适合做烤鸡,空气中混杂着春卷的油腻,虾的腥臭,和丽莎的香水的莫名味道。我有一点想吐。

    丽莎是我在美国的”临时伴侣”。

    我的头似乎是一个大大软软的沙田柚,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层层无情地剥着。我突然好怕,怕看到自己的头颅裸露的样子。

    我进了“帝王餐馆”的厨房,所有做工的人的眼神都怪怪的,交头接耳地议论我,有人还控制不住地发出窃笑。笑我的红帽子吗?以为我买不起名牌?我口袋里有钱!他们还是笑我头上没被帽子盖住的白纱布?

    可这关他们什么事呢?!

    头发染成了金黄的小G嬉笑着凑过来,叫了一声”卢克”。卢克是我的英文名字。他猛地掀开我的帽子,让大家看清了我头上浸了血的纱布。血让他们的眼神兴奋起来了。

我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拨开了。

   “怎么回事?丽莎有这么凶吗?”“帝王”的老板昌哥把一大盆螃蟹放到锅台上,汗流满面地问。平常他都是赤膊上阵的,今天倒穿了一件不灰不蓝的圆领衫。

   “不关丽莎的事。我昨天晚上送餐送到最后一单,那个叫餐的墨西哥小崽子不但不给钱,还和另外几个混蛋一起用钢鞭抽我。他们从公寓的五楼顺着楼梯一直追我追到车上,还对我的车抽了两鞭子。”

   “真他妈的Shit(臭屎)!”昌哥开始中英文混骂了。他混骂表明他非常气愤,情绪不太激烈的时候他一般只用国骂。

  “你昨晚送餐的地址还有吗?” 昌哥问我。

   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早已变得皱皱巴巴的账单,磕磕绊绊地念着上面的地址。

  “不用念了,你也知道我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写不全。把地址给晓清吧。”昌哥冲着厨房角落里的一个纤瘦而忙碌的背影努了努嘴,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晓清?!我不知道是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耳朵。我承认今天早晨我的头有些混沌,但耳眼还是正常的。

    这时晓清转过了身,抱着一大捆装外买的牛皮纸袋走过来了。晓清上身穿着”帝王”的店服:深蓝色的T恤衫,下身配一条黑色宽裤脚的牛仔裤,还和两年前一样的清爽。

   “你还记得我吗?”我压低了声音问。

   “记得。”她说。

    她还记得我!两年前我在这里只见过她几面。

   “怎么又回来做工了?做餐馆工很辛苦的。”我注意到这两年她把她的小手保养得不错。

   “没关系的,好在是轻车熟路了。”晓清一边说,一边迅速地整理着桌子上杂乱的塑料袋,餐巾纸,和塑料刀叉。

   “别抒情了,”昌哥不客气地打断我们的谈话,从我手里夺过了账单,递给了晓清,  “晓清,以后如果有人从这个地址点餐,你就说我们不送。”

    晓清点了点头:”昌哥,你说卢克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检查一下有没有内伤,至少也给伤口消消毒。”

    昌哥显然被她这一声轻轻的”昌哥”叫得心花怒放了,”是该检查一下。”

我没想到晓清这么关心我,她和我几乎还是陌生人。我的头痛突然减轻了许多。丽莎

还不知道我被打伤。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她已经睡了,今天早晨我出门时她还没醒过来。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说,”我也听不懂医生说什么,去看也是浪费钱浪费时间。”

   “等到下午三四点锺,餐馆不忙的时候,让晓清陪你去看一下吧。”昌哥慷慨地说,平常他是绝不肯让员工在工作时间去办私事的。

   “我认识的一个医生叫苏珊娜,很nice(好)的,我先给她打个电话预约一下。”晓清把脸转向了我,让我看清了她周正的五官,和她的被德克萨斯的阳光晒成了浅棕色的皮肤。

    我的手突然养养的,很想搂住她的肩头。大概像我这样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对瘦小嬴弱的女人都有一种无法控制的要把她拥揽入□的冲动吧。

    下午我坐上了晓清的车,和她一起去看医生。苏珊娜的诊所里摆满了花草,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和”帝王”的厨房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天地。我和晓清坐到了相对的两只沙发上。我头发里的春卷味道不时地冒出来,而脚上的那双黑乎乎的旅游鞋和乳白光□的地面也

非常不般配。我希望这场检查早一点过去,我才不在乎我的脑子里有没有内伤。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做工。”我打破了沉默。我知道晓清以前在”帝王”打过整整三年工,赚的钱替她老公交学费学计算□,两年前她老公找了一份年薪很高的工作,她就辞了工,说是准备去读书了。

   “从终点回到起点,是不是?”

   “人一辈子就是从终点回到起点。不管你国内发达,还是在海外淘金,最后还不都是归于一把尘土?”

   “不要谈这么沉重的话题吧,”晓清叹了一口气,”我很久没打工了,今天做了半天就觉得累了。”

   “你老公怎么肯让你再出来打工?”

   “他几个月前被公司裁掉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工作。我们有两个小孩,全家四口只靠积蓄能维持多久呢?”

    这时一个斯文的金发女人走过来叫晓清的名字,原来她就是苏珊娜。苏珊娜和晓清寒暄了一番之后,就把我引进了检查室,给了我一件纸睡衣和一条纸短裤让我换上。苏珊娜

通过晓清的翻译,问了我很多问题,替我填了一个又臭又长的表格。我一直不敢看晓清,

因为我觉得我穿着纸睡衣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苏珊娜打开了我头上我自己胡乱包扎的

纱布,看了我的伤口。她一会儿听心脏,量体温,一会儿又称体重,查眼睛,把我翻来

覆去地折腾了一番,最后叫我脱掉睡衣,背过身去,我照做了。

    我听到两个女人同时□叫了一声,接着又同时叹息了一声,因为我背后还有一道很深很长的伤痕。我心里突然委屈了起来,眼睛不由得就湿了。

    这时晓清告诉了苏珊娜我挨打的经过。不知为什么晓清说的英语,我可以听懂很多。

   “You should sue them!(你应该告他们!)”苏珊娜气愤地说。

    我不可能去告他们的,七年前我的商务考察签证就过了期,我一个黑了身份的人怎么能去上法庭告别人呢?再??我也不想出那笔昂贵的律师费。

    终于所有的检查都结束了,伤口也被处理过了。我去付账单的时候,苏珊娜和晓清单独谈了十几分钟。

    等我和晓清重新回到了车上之后,我问她:”苏珊娜怎么说?”

   “你没有什么内伤,但你必须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什么?你看我这么壮!”

   “另外,”晓清停顿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小心翼翼的了,”苏珊娜还建议你去看看精神医生。她只是家庭医生,精神科不是她的专长,但是据她观察,你的精神不太稳定。”

   “她跟我开什么国际玩笑?!美国医生就喜欢无中生有,小病化大,然后宰你一刀!”我被激怒了,嚷了起来,”你有见过比我精神更正常,更清醒的人吗?”

“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肯正视自己。”晓清低声地说,然后发动了汽车,表明她不想和我争

执。

    可是我不想放过她,尽管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握着方向盘专心开车的样子让我有些心动。

   “说来说去,都是钱!世界的中心就是钱!那几个墨西哥小崽子对我下手,除了心毒,还因为要省下五十几块的餐钱。苏珊娜建议我去看精神医生,也许她是想从精神医生那里拿介绍费呢。”

   “你这么大吵大嚷的,头会不会更痛?”晓清侧过头,有点讽刺地问我。

我终于闭了嘴。

    晚上下工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丽莎叉着两腿倚着床头坐着,一边吃瓜子,一边看一部关于皇帝和公主的电视剧。她把瓜子皮吐了满床。

   “你做饭了吗?我很饿了。”我的口气有些不满。

   “我也很饿了,我们一起出去吃牛排好不好?有一家牛排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丽莎撅起了她厚厚的性感嘴唇,问我。

   “你在家睡了一天,做一顿晚饭都不可以吗?你以为你傍到大款了吗?”我把红帽子甩到了床上。

   “没想到你这么小气。”丽莎下了床,脱掉了她身上的真丝红睡衣,换上了一条袒胸露背的超短裙。

    她居然没有注意到我头上的纱布!或许她注意到了,但此刻对于她,牛排里的血丝比

我头上的血丝更重要。

    “你让我一个人这么晚出去吃饭,不怕我被人强奸吗?”她仰起脸,挑战我对她的伶惜。

    “你装什么淑女呀?几个月前你在唐人街做按摩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被人”强奸”,我看你那时也过得美滋滋的。”

   “我今天才看透了你!以前我还以为你是我的英雄呢!你找块镜子去看看你这幅残兵败将的样子。”丽莎伸出右手的中指,在我眼前勾了几勾,然后扭身走了。

房间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大约半年前我在唐人街的一家按摩院第一次见到丽莎。按摩院开在一个三房的公寓里面,既没有牌照,又没有受过培训的按摩师。那天我从四个按摩女中选了丽莎,是因为她眼神粗野放肆。我单身一个人在美国过了八年,骨头早都紧了,我渴望被一个女人放肆的

眼神抽打。

    丽莎按摩的指法我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她床上的功夫的确让我淋漓尽致地重做了一回男人,这大概也是我临走时给她留下我的电话号码的原因。

    大约两个月后,丽莎打电话给我,哭得惨兮兮的,说是最近得了一场重感冒,不能接客,而她的老板,那个挨千刀的,限她三天搬离按摩院,免得占着一个房间而不创造任何经济效益。

   “卢克,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 丽莎最后抽抽搭搭地说。

她最后这句话让我中弹了。被称男子汉已经不易,再加上有情有义,谁能挡住这样的恭

维?何况这话还出自一个有着野性眼神,厚厚嘴唇的女人之口。

  “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说。

  “我会和你一起打工,我会帮你煮饭洗衣。” 丽莎信誓旦旦。

丽莎在我的公寓里吃睡了一个多月。后来有一天,”帝王”的领位生病,昌哥叫她当了一

天领位。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她告诉昌哥以后不要再叫她做工了,她实在累得受不了

了。

   昌哥对我说,”中国人在这里找”临时伴侣”的很多,但像你找这么一位小姐的还不多。”

    末了昌哥又补充了一句:”你别以为所有的妓女都是杜十娘呢。”

现在我知道了,丽莎不是杜十娘。

    那一夜,丽莎没有回来。

    第二天午餐前,丽莎到”帝王餐馆”来找我。她穿了一件翠绿的真丝小背心,一条勉强挂到屁股上的白色热裤,一进厨房就引起了全体男员工的阵阵尖叫。她叫我拿四千块钱给她,算是和她结清。

   “你想什么呢?我如果肯花四千块钱,我去睡好莱坞电影明星,我找你?”我不屑地反问她。

   “你这个王八蛋,”她开始破口大骂了,”提起裤子就不认帐。”

    她站在厨房中央足足骂了我十五分锺。厨房里的人,包括晓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她的表演。

    其实丽莎比那几个墨西哥小崽子还要凶的,她用一根软软的柳条般的长舌,浸透了她骨髓里的冷酷,狠狠地抽打我。

   “滚出去!Get out here(滚出去)!”昌哥用他手里的大号铁铲用力地敲了几下铁锅。丽莎走了,我看了一眼晓清。天哪,我受不了她眼中的伶悯。

    到了晚上,我坐在餐馆的停车场给老婆打电话。我自从出了国之后,就再没见过她。老婆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地由立体的,变成了平面的,最后索性变成了一缕声音,一缕电话

中的声音。

    “我们邻居家的电视已经换了大屏幕立体平面了,我和女儿还看老掉了牙的电视。”老婆说。

    其实她所说的”老掉牙”的电视是去年才买的。这几年,老婆用我寄回去的钱在城里最好的居民区置了房子,做了豪华内装修,还买了全套的高档家俱和电器。老婆和女儿的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老婆开心地做着家庭主妇,把当年从床单厂下岗的烦恼完全抛

在脑后了。我清楚地记得她最后一月的工资是十张粉红色印着鸳鸯戏水的床单,其中的

一张至今还铺在我的床上。

    “还是少花一点钱吧,”我说,”存些钱我回去做一点小生意,我在这里打工打得累了。”

    “这么早就回来?我们还没买车呢!你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有汽车了。”老婆的口气好像很惊讶。

    我突然无话可说。几年前就说好了的,买了房子就回去了,现在又冒出了汽车,以后还不知道她会不会要航空母舰。

    我关了电话,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街道。街上有很好的灯光。来美国八年,不曾留意这里的灯光,现在留意了,倒惊了一吓。才知道以前的日子全是虚度。八年,抗战都可以□

利,可我还做着北美战场上的游魂。

    大陆和美国,隔了千道山,万重水,其实只隔了一层窗户纸。可是很多人都像古代女人爱惜处女膜一样地执著地保护着这层窗户纸。

    我有勇气捅破吗?

    几个月后,晓清因为她老公在国内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决定全家一起回国。昌哥也卖掉了“帝王”,在加州买了一块地,准备在上面盖一家全新的两层楼的餐馆。在新店主进驻的前一天傍晚,”帝王餐馆”的人聚在一起吃散夥饭。新店主已经明确通知大家,他不会雇用昌哥的员工,因为他自己的亲戚早已排队等着来做工。

    那天大家纷纷酒后吐真言,只有我和晓清很少讲话。黄头发的小G在对昌哥狂吹了几句牛皮之后,很快就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后来我站起身,坐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后面抽烟。晓清出门的时候路过我的身旁,停了下来,”卢克,我建议你趁这个机会休息一段时间,你的脸色不太好。”

    还是从前的那一套。我故意转移话题,”下这么大的决心,说回去就回去了?真是不离不弃。”

    “结婚就像投资一家公司的股票,既然你已付出了这么多,不管这家公司气旺,还是气衰,你都不舍得抛掉是不是?”她反问我。

    她最后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多保重。”随后就离开了。我没有转过头去看她的背影,但我听清了她轻轻的脚步声,她发动汽车时制造出的细微噪音,和她的车轮最后一次碾过停车场发出的悲哀的声音。

    当她加入城市的车流,当她几天后登上回国的飞机,甚至当她有一天成了祖母,她留在我手背上的那一点温热还在。

    昌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来了。我给他点了一枝烟。

   “等我在加州的餐馆开门了,你想来做工就来。这一年你随便找家餐馆做做。” 昌哥说。

   “谢了。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继续呆在美国。”

   昌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Quarter(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了我,”这个送你留个纪念。”

   我不解地接过了硬币,昌哥是不是喝多了酒,拿我寻开心?

  “你仔细看看,这个硬币和一般的有什么不同?”他问我。

  “好像边儿比正常的薄一点儿。”

  “说对了。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很想发财,整天泡在拉斯韦加斯的赌场里研究吃角子老虎□,后来我就把一些Quarter的边儿磨到恰到好处,无论你什么时候把它们塞进老虎机,它们都不会被吃进去。而每隔一段时间,里面的Quarter就哗啦啦地掉出来。”

  “哇,居然有这样的事情。”

  “不到一个月,我和小G一起就赢了两万块。那些天我们像疯了一样,几乎不吃不喝,恨不得从老虎机里摇出一座金山来。后来我老婆生孩子早产,打电话哭喊着让我回家。我

带着一万块钱和六个特制的Quarter回到了纽约。第二天小G在赌场里就被警察逮住了,

被送进了监狱,出来之后到处游荡,直到最近才肯到”帝王”来做工。

  “那你呢?”

  “我用那一万块钱在德州买了一家小外卖店,后来卖了外卖店开餐馆,现在买下房产,准备开大型连锁店,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做了十年。这六个Quarter,我全家五口一人一个,最后一个送给你。”

    我用手掌攥紧了那枚硬币。

    昌哥又说,”我这些年做任何决定,就转一下我的硬币,每次硬币替我做的选择都是对的。”

    昌哥回家了,留下我一个人端详这枚硬币。硬币的一面是总统头像,另一面是一只飞鹰。一枚旋转的硬币,终归会停在其中的一面,何况我已旋转了八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飞鹰代表”去”,总统代表”留”,随后就把硬币在桌子上转了起来,自己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德克萨斯的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我的心跳得很猛,头上的旧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我不敢把目光转回去,不敢看那枚硬币究竟停在了哪一面……



――发表于《联合报》2004年12月19-20日;

《世界日报》2004年12月30-31日,2005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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