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读词札记】(13)周邦彦 [打印本页]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1 23:27     标题: 【读词札记】(13)周邦彦

范仲淹

范仲淹是以他的《岳阳楼记》闻名。也许是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很高尚的共产党人和踏实清廉的政府官员,好像还做到宰相,心心念念地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不贪污,不行贿,还不娶二奶,有点像周恩来。可今天一翻书,却发现他是我的同乡,苏州人,不免一惊,怎么一点江南才子的影子都没有呢?

他留下了几首词传世,一片清朗萧疏的塞外风光。原来那时住在在甘州和凉州一带的党项族人,本来臣属于宋朝,从宝元元年(1038年)起,突然另建西夏国,自称皇帝,52岁的范老一夜之间被平了反,恢复了官职,领戴花翎地被仁宗派去前线带兵打仗了: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却最喜欢他这首苏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在这首词后还是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女人,也许是我们苏州姑娘?让这位鞠躬尽瘁的革命老功臣在天涯地角思念她,为她写诗流泪。
   
   

--------------------------------------------------------------------------------
作者: 一元     时间: 2009-4-22 05:22
七月怎么变成苏州姑娘了?奇怪,印象里一直是位北京格格。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9-4-22 13:36
《岳阳楼记》是一篇吹捧哥们的胡诌八扯的文字,这两首词的确不错。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4-22 16:4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一元 at 2009-4-22 10:22 AM:
七月怎么变成苏州姑娘了?奇怪,印象里一直是位北京格格。

七月已经认了三处故乡了,北京,苏州,南京。还有没有别的?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2 20:3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4-22 09:41 PM:

七月已经认了三处故乡了,北京,苏州,南京。还有没有别的?

芝加哥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2 20:3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一元 at 2009-4-22 10:22 AM:
七月怎么变成苏州姑娘了?奇怪,印象里一直是位北京格格。

阶段性的

是这样:我在北京出生,苏州长大,又回了北京。我爸算是苏州人,家里人除了我们家都在苏州。可我不像苏州人,也不像北京人,四不像吧。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2 23:25
蒋捷

蒋捷我太喜欢了,怎么看怎么像我的老阿爹啊!(苏州人称祖父为阿爹,称父亲为爷:-)

他最有名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看过一张阿爹年轻时代的照片,棱角鲜明的脸,一袭兰布大褂,黑边眼镜,挺拔儒雅。阿婆说一直舍不得烧这张照片,东藏西藏地躲过很多次抄家,因为她第一次在洞房花烛夜时见到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中年的阿爹我没见过,连张照片也没有,只有阿婆嘴里的故事,年华在窗外河上的小桥和水声船橹的间隔中沉浮飘落。老年的阿爹是沉默的,鬓发霜霜,默默地咂着老酒,眼睛总是在遥远的地方。。。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栏杆,拍遍栏杆。

这里的“敲遍栏杆,拍遍栏杆”大概是从辛弃疾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那里来的,在老辛,是一肠激越的悲愤,到了蒋捷,却是朝卷帘看,暮卷帘看,云又迷漫,水又迷漫,昨夜春寒,今夜春寒的无奈悲哀。

不过,这老头也有潇洒从容的时候:

老子平生,辛勤几年,始有此庐。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

就像老阿爹天天画梅,画竹。

那一年,回苏州,过阊门,从桥上望下去,一排排临河的两层斑驳的木楼,小巷的上空悬挂着晒洗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几棵杨柳,数级石阶,水埠苔痕斑驳,拴船的石牛鼻孔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女人们蹲在河边抡着棒坠洗衣。一只乌篷船上有六只鸬鹚,有的仰着细长的脖子,有的把头放进翅膀里,一个赤脚的女孩子头上插了一朵茉莉花,粉墙黛瓦间,河流缓缓而过。我的柔媚入骨的江南啊: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9-4-23 07:04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喜欢这个,范仲淹的两个的意境与很多唐诗很相近,似曾相识感太强~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09-4-23 09:35
“我在这首词后还是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女人,也许是我们苏州姑娘?让这位鞠躬尽瘁的革命老功臣在天涯地角思念她,为她写诗流泪。”——看到了七月的柔情。
还有这一句:“我的柔媚入骨的江南啊:”真是沁人心骨。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4 23:06
张炎

用白先勇的话来说,张炎就是南宋的最后的贵族。他是南宋名将循王张俊的六世孙,祖籍天水,其曾祖张镃、祖父张含、父亲张枢都是精晓音律的词家。年轻时过着“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纤之马”的日子,南宋为元所灭后,他飘泊江湖,流落于苏杭及金陵一带,靠卖卜为生,抑郁而亡。绚丽了数百年的宋词,到他那里,成了空谷回音的华美绝唱,然后悄然凋落,嘎然停止。一般选宋词的书,选到最后,就得选张炎,讲到最后,也得讲张炎。

说起张炎,应该是个悲字:家破国亡,花前为醉,浮生如梦。可是,我却读出了金庸的笑傲江湖的味道:

黄昏片月。似碎阴满地,还更清清绝。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窥镜蛾眉淡抹,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还惊海上燃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张炎的词是画。他死后的400年,又一个朝代亡了,一个叫做八大山人的孤僧似乎是他的再世,而他们的身世也是如此相似。他的词,他的画,竟然如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炎用典用得极妙: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这句读来平白晓畅,却字字有典:当年燕子来自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韦曲是唐代韦氏世居,斜川从陶渊明的《游斜川》而来,都是旧日的风华之地,今天却苔藓遍地,荒草萋萋。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7 00:44
柳永

小时候,读《红楼梦》读得太入迷,最喜欢那个娇憨的史湘云。总在想,我要是湘云,除了“爱哥哥”宝玉,我会更喜欢那个耍枪舞剑,吹笛弹筝,侠骨柔肠的柳哥哥湘莲,还要悄悄地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转世啊?

柳永和湘莲一样,都是世家子弟,却皆留连于秦楼楚馆眠花宿柳而读书不成。湘莲后来云游四方,不知去向了。永哥哥却因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后,一生气,写了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把仁宗得罪了,第二次考试通过了,仁宗却说他政治上不合格,就把他给黜落了,还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下子,永哥哥成了中国第一个奉圣旨写歌填词,做CD和MTV的开拓者。

永哥哥从此纵游妓馆酒楼烟花巷陌之间,致力于民间新声和词的艺术创作,发扬团队精神,跟教坊乐工、歌妓合作,供她们在酒肆歌楼里演唱,以此获得衣食资助。永哥哥的歌词情深意切,琅琅上口,几乎每首新歌都能唱红,成为坊间最流行的歌曲,“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那个时代的邓丽君,蔡琴,那英们都说:“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其实,那皆是因为永哥哥身处市井最底层,天涯羁旅,朝见夕离,内心十分愁苦,他的歌词才能感人至深的: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永哥哥一生留存二百多首词,所用词调竟有一百五十个之多,并大部分为前所未见的。以旧腔改造或自制的新调,又十之七八为长调慢词,对词的解放与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其实为宋词的格式制定了框架,以后的几百年,宋词就在这些曲调里长亭短亭,莺飞燕舞。他上承敦煌曲,下开金元曲,用民间口语写作大量俚词俗曲,并将词和曲融成一体。

有一天,我经过故宫,夕阳西下,在暮霭里,护城河畔的依依杨柳和四个角楼的影子慢慢地与天边的火烧云融在一起,黄昏就这样怦然地跌落在我心深处,突然想起了永哥哥的“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哎,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曾经苍海难为水,我还是想念着我的永哥哥。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7 23:46
晏几道

再从《红楼梦》往下说,这晏几道可是个活脱脱的宋朝山寨版的贾宝玉。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描述了贾宝玉因“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罪状,挨他父亲贾政痛打屁股的故事。

其实,晏几道也挨过这么一回打:

几道父晏殊,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身为仁宗朝的宰相,晏殊却以“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而著称,有“导宋词之先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的美誉,被称为中国唯一的“词人宰相”。他的名句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一日,晏宰相举办家庭舞会,来宾们全是本朝要人,男人们西服革履,女士们花枝招摇。香槟茅台喝过后,一“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的五岁小儿出场,宰相说:“这是我家七子小山,喜爱诗词,有其父必有其子吗”。众人欢呼说:七公子也给大家来段曲子吧。小山也当仁不让,拍手唱给大家听他最近迷上的柳永叔叔的“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一屋高雅宾客面面相觑,无人作声。晏殊眼镜大跌,呵斥道:“住口!小孩子不得胡说乱唱!”顺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丫鬟们慌忙奔过来,将几道拉走。晏殊跌足,喟然长叹:孺子不可教也!

不料,这雌黄小儿日后竟成了宋词一大家,词风哀怨缠绵,清壮顿挫,著作《小山词》,直逼乃父。后人称他们父子为“大晏小晏”,甚至欲以他们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比。

和宝玉一样,家境中落后,晏几道厌倦仕途,性情孤傲,词里满是对过去男女悲欢离合的恋情的温馨回忆。而他词里的那些女人,正像宝玉的女人们,一个个呼之欲出: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这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的红楼梦啊!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苹像不像晴雯?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是袭人吧?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4-28 16:25
这个儿子还有什么传世的佳句赶得上老子的?愿闻其详。

这篇故事有趣,勾起我童年记忆。文革前我六七岁时中国搞过一次大规模的中日青年友好大联欢活动,几百上千的日本左翼青年应邀访问我国各大城市。南京玄武湖曾开过盛会接待,我也躬逢其盛。幸好当时没与身兼中日友协南京分会会长的家父同席,不然洋相就出到主宾桌上了。我那一桌有日本青年三人,席间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傻小子我脱口而出的是:当解放军杀日本鬼子。满座为之一震,所幸无人出来掌嘴。
作者: 一元     时间: 2009-4-29 06:07
七月好手笔,又风趣又见功底,读来赏心悦目。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9 20:0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4-28 09:25 PM:
这个儿子还有什么传世的佳句赶得上老子的?愿闻其详。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柳垂江上影
梅谢雪中枝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惟恨花前携手处
往事成空

山远水重重
一笑难逢

他的句子简单,但很intensive.
作者: July     时间: 2009-4-29 20:03
吴文英

知道吴文英是由灵岩山开始的。

二姑父要带我去木渎灵岩山,那里有吴王夫差的遗迹馆娃宫,山上多奇石,还有灵岩塔。春秋吴越夫椒一战,越国大败,越王勾践和大夫范蠡被押为人质,居住在石室之中,向夫差献上越中美女西施。吴王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行宫,铜钩玉槛,奢侈无比。灵岩塔南有一巨石,形似乌龟,昂首面向大湖,石背镌有“望佛来”三字,石上有脚印,据说西施常站在此石上眺望故乡。

二姑父又说:要背熟了吴文英的“八声甘州”才能去。我有些不高兴,可还是花了半天时间念书。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姓金屋,残霸宫城。箭泾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廓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到了琴台,姑父问:“听到西施着木屧行经廊上了吗?”,我跺跺我的木腕腕(拖鞋),答:“西施在这里”。他引自这两句:时靸双鸳响,廓叶秋声。

后来读词话得知,吴文英是一个引起过不少争论的人。有人推崇他,说他“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为北宋之秾挚”,可我喜欢的张炎却烦他,也说“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

我是喜欢吴文英的。拿他和张炎比较,张是清旷肃杀的写意画,灵动飘渺,吴是细腻精致的工笔画,丝丝入扣。张用意象写出意境,吴用意象写出情绪。张悲壮,吴悲苦。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荒门,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这是一首感旧伤怀词,萍踪浪迹的词人一日路过都城临安(今杭州),来到当年曾栖息过的住处看望,故居门前长满荒草,院中的井台破败不堪,蔓草披离,在风中摇曳着。世间哪有不散的筵席?昔日的繁华如一枕春梦,琴声依在,海棠仍艳,可人去楼空,时光不再。

吴文英善于用典,并能将典进一步延伸,使之炉火纯青: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柳永有句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而吴文英将这冷落清秋的季节变为了离人心上的秋天,而“心上秋”也正是一个“愁”字。

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醉鬟留盼,小窗翦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梦翠翘。怨鸿料过南谯。

这首词虚虚实实,时空交错,今昔倒置,吴文英的词像苏州的园林,在一方小小的田地间,盛满各样的景色,又稀疏有度,自然成趣。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4-29 20:31
除去“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句以外,看来还是赶不上他老子呵。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4-29 20:40
至于上一句,记得好像其他人还有过类似的,连我的Tales of Judge Dee里也套用过一次。在第八篇故事的结尾,我是这样让Judge Dee收场的:
He closed his eyes, and engaged in silent conversation with the spirit of his late father. He felt he still shared something with his father, for example, the moon. The mysterious patterns of shadows on the moon had inspired numerous beautiful legends, and he could still remember many of them as his father had told him. He knew that the moonlight shining on him tonight would not be the same as that which his father had seen, but that the present moon had surely shone over the head of that wise man, whom he had admired and called “Dad” for so many years in his childhood. How he would love to call “Dad” once again, simply to let that man take over and help him out.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3 20:42
秦观

小时候,每当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气温暖,草木飘香,我就要搬个小板凳,坐在庭院里,看在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争河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阿婆说:在七夕的夜晚,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银河相会,还可以在葡萄架下偷听到两人在天上相会时的脉脉情话呢。

我听不见他们的温柔细语,可是会背秦少游的《鹊桥仙》,这个中国式无奈悲哀的故事因此升华成天地间壮美辽阔,超越生死的爱情契约。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不久前读报纸,有人撰文说:这是男人拖住女人又不愿成婚的情感安慰的谎言,实则处处留情,害此女子空守着直到红颜皓首。还说这是文人的虚伪和造作的把戏,骗人感情不着痕迹。我晕!可又有谁愿意做织女呢?

都道是文人相轻,可秦少游却得到了几代词人的交口称赞:

苏轼:“有屈(原)、宋(玉)之才”。

王安石:“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

李清照:“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张炎《词源》:“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金元好问《论诗绝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四库全书总目》:“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

清王国维:“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我在南京念书时,有个比我高两级的高邮男孩子对我很好,每次开学,他都回从家乡给我带高邮的双黄鸭蛋,以董小宛命名的董糖,还说他要带我去文游台去玩,那里有苏轼画像和秦观、秦少章、黄庭坚、米芾、阮元等人的诗文和书法。我开玩笑搪塞他:“你不如你老乡秦少游风流啊!”。

少游是风流艳骨,他生性豪爽,洒脱不拘,卓尔不群。他的词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如图入画, 那首《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元代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就是由此演绎过来的。

我喜欢他的“隔”,他的词虽也缘情婉转,语多凄黯,可总有一种距离感。他仿佛是个局外人,在边上看着另一个多情伤感的秦少游,欣赏着却并不过于投入这人世间的恩怨哀愁,他有一股随时可以抽身而去的侠气:

星分斗牛,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
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的确,少游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史书记载:元符三年,哲宗崩,徽宗即位,向太后临朝,政坛局势变异,迁臣多内徙,秦观也命复宣德郎,放还横州,行至滕州之时,出游光华亭,索水欲饮,水至,笑视而卒,享年51岁。

“笑视而卒”,这就是秦观。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9-5-4 10:22
“隔”与“距离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吧?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4 23:24
史达祖


有一年,无锡乡下的大姨婆去世了,阿婆带着我去奔丧。住在大姨婆女儿的家里,窗外就是雾气蒙蒙的太湖和惠山。南方的窗子上是没有纱窗的,一推窗就是新发芽的柳条。翌日早晨,却惊雨雪相交。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春雨啊。阿婆说太冷,不要起床,让阿姨拿了个汤婆子,捂在被子里,早点也端到床上了,说在床上做功课吧,念诗。

我那天念的是史达祖,一时兴起,我读起他的《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时真有一双燕子飞来,黑黑灵巧的身体在雪花里格外美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屋檐下了: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羽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

史达祖的词,常与周(邦彦)、姜(夔)相提并论。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张镃的《题梅溪词》则说“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瓌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汙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周邦彦)、平睨方回(贺铸)。而纷纷三变(柳永)行辈,几不足比数”。

北宋晚期词坛大家有的并未尽脱《花间》的旧传统。柳永致力于写景,但比较笼统,周邦彦就比较具体,而史达祖则更深入细致地摹写物象,出神入化。他把人也作物象来描写:“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草迷春恨,软尘庭户,花误幽期。”(《风流子》)“遣人怨,乱云天一角,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风流子》)他用小令来写平常今昔对比的主题,也与别人不同:“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向来萧鼓地,犹见柳婆娑。”(《临江仙》)

可是读多了史达祖,却无端地读出他的落落寡合和孤单只影了,他的词满目都是物,却无人。不要说妻子儿女,就是风流才子们必不可缺的青楼红颜都不见踪影,而他又不是远离尘世的道人或游侠。要是在今天,他大概就是一个王老五小职员,吃午饭的时候,上上网,贴一首昨晚写的诗,看看有没有MM们跟贴评论,再接着整理桌上的数据表格。下了班,买个外卖,回到自己的小屋,看看电视,读读书,又是一天。

果然,这首《满江红。书怀》讲述了他内心的故事: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须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眷满前头,多渐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刍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他尽管熟读诗书却与功名无缘,只能屈志辱身地去担任堂吏的微职,这一个低微的贱职,却也得来非易!在现实环境中,要想学古代巢父、许由之类的高士,谈何容易?若无“求田问舍”的钱,那是无法办到的,而自己只是一介寒士,还得靠向权贵“索米”过活。“鸡肋”虽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而这领“青衫”,丢掉它吧,生计实在没有什么保障,穿上它吧,又要摧眉折腰地去服侍人家。真是矛盾重重,苦衷难言!

唉!
作者: 一元     时间: 2009-5-5 06:40
看七月这样一本正经“胡言乱语”,真很有意趣,喜欢读,到底是书香门第熏陶江南水乡浸淫,和俺们就是不一样,这些词我自个来读的话都味同嚼蜡。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6 23:29
苏轼


念大学时,有一天一个建筑系的帅哥加才子,找我来借书,他把我的林语堂的《苏轼传》拿去看,还回来时却夹着一堆厚厚的稿纸。七月年轻时傲慢神气,对帅哥们的情书从来都是临危不惧的。我大喜,躲在蚊帐里,想看看这个大才子是如何夸我的。不料,从头到尾,没提七月一字,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和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找到了苏轼!找到了苏轼!

那苏轼究竟是谁呢?那个峨冠博带,面向长江,赤壁怀古的苏东坡居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年轻时崇尚儒家,行笔也大气磅礴豪放奔腾如洪水破堤一泻千里,他和辛弃疾一起被称为豪放派。说起苏轼的词,真正属于豪放风格的作品却为数不多。而他流传于世的佳作其实大多都是那些庄子化蝶、无我皆忘的疯话癫语,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两次遭贬之后,他则更加向往道家文化并回归到佛教中来,作品也越发空灵隽永淡泊旷达如深柳白梨花香远溢。他的人格和才华,也成了中国士大夫美的象征。

其实,苏轼可爱之处在于他的清朗和真实,他毫不做作,天真烂漫,纵有千般才华,万种风流,却像一个邻家的男人,该干啥就干啥。他的政治生涯坎坷,却多少有些自找,因为他只想坚持自我,无心取悦他人。那个时代的官员都是科举出身,考试成绩好了,才能作大官,不像今天,可以由秘书代读一个PH.D。宰相王安石也是一介才子,那时苏轼在朝廷当礼部尚书,一日,他去找王安石,王不在,他见乌斋台桌上摆着一首只写得两句尚未写完的诗——“明月枝头叫,黄狗卧花心。”他哈哈一笑,提笔将诗句改为“明月当空照,黄狗卧花荫”。王安石对此极为不满,顺便报了苏轼反对他变法的一箭之仇,就将他贬到合浦。下放劳改后,他才明白了王宰相的明月原是明月鸟,黄狗却是黄狗虫。

苏轼好像还很怕老婆。那年月即没有宝马也没有黑莓,有一天,他骑着驴子刚到黄庭坚家,家里的小厮就追来,说领导要他马上回家。黄庭坚有心讽刺,吟道:“幸早里(杏、枣、李),且从容(苁蓉为一味中药)。”这句里含三种果名,一种药名。苏轼头也不回,飞身上驴就走,边走边说:“奈这事(柰,苹果之属、蔗、柿)须当归(当归为中药名)。”太太去世十年后,他写了千古不朽的爱情诗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心胸豁达,他的诗词里也没有哀怨,即使是在流亡的路上,他也是坦然处之,随其自然的: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东坡好妒,曾问幕下士:“我词何如柳七?”幕下士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可他并不释然,说:要学柳七填词去。

“无意于佳乃佳”,这是东坡论书的句子,这也适合他自己。苏东坡无意于佳乃佳,无意于永恒却永恒了。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老人 家的著名的《猪肉颂》: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我又为居士的东坡肉加了桔皮,桂花,酱油,料酒和冰糖。
作者: 一元     时间: 2009-5-8 06:41
哈哈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3 23:50
辛弃疾

那一天,我站在燕子矶的峭壁上,望着滚滚东流,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与天相连的江水,突然生长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壮烈情怀。这里是传说中的黄天荡,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曾以8000兵力在此围困金国南征大将兀术10万大军达48天之久,最后逼得兀术以火攻突围而出,又在建康被岳飞打败,从此再不敢渡江。

北宋终于以“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结束了,他开创了笔道瘦细峭硬而有腴润洒脱的风神的“瘦金书”,成立了翰林书画院,以画作为科举升官的一种考试方法,每年以诗词做题目曾刺激出许多新的创意佳话,他对自然观察入微,曾写到:“孔雀登高,必先举左腿”,还喜爱在自己喜欢的书画上题诗作跋。最后,坦胸赤背,身披羊皮,跪拜太祖庙,行“牵羊礼”,在乾元殿拜谒了金太宗。

还好,徽宗的儿子康王赵构侥幸地逃离了金兵的追捕,从今天的河北南下到陪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为南宋高宗,改元建炎。之后一路南行,过淮河渡长江,绍兴八年正式定临安为行都。歌尽桃花扇底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南宋开始了。

仍然是一个旖旎的时代,才子们在江南水乡的丝竹弦音和吴侬软语的歌声里咏物怀古,“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可就有一个来自齐鲁大地的北方汉子挥着银戈铜刀闯进了词坛,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他深情地怀念苍古浑厚的已沦陷于金人之手的家乡,用“剩水残山”、“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等词句讽刺苟安残喘的南宋小朝廷,表达他对偏安一角不思北上的不满。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他带领2000人马冲过战火来到南方时,怀着满腔热血,渴望一展宏图,却不料从此碌碌无为,壮志成空。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江河破碎了,人生又何以美满?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即时如此,直到年迈体衰,他却从未放弃。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山川草木到了他的笔下,多有一种奔腾耸峙、不可一世的气派。“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水龙吟》),“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满江红》);而他仰慕的英雄,是“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的李广(《八声甘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永遇乐》),和“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南乡子》)。

他剑眉似峰,双目如钩,面相清癯庄严。

他就是辛弃疾。
作者: 一元     时间: 2009-5-14 07:40
“那一天,我站在燕子矶的峭壁上,望着滚滚东流,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与天相连的江水,突然生长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壮烈情怀。”
我在努力构想当时燕子矶上的七月是怎样的一番气慨
作者: 虔谦     时间: 2009-5-14 09:2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14 04:50 AM: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不知谁还能写出这个来?纵然有那个情怀,有那个历史认知,有那份感慨。
我只想起一个人的诗词 - 毛泽东的沁园春 娄山关 长征......但是人格潜意识的介入,已经很难做比较和评价了。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16:07
贺铸


一年秋天我在北卡一带出差,晚上总是到旅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一面墙上是一幅醉八仙的壁画,贺知章骑在马上,象乘船那样摇来晃去,醉意朦胧,眼花缭乱,杜甫说他一脚踏空跌进井里竟会熟睡不醒呢。汗,那可是当年长安街上一道多么亮丽的风景啊。

我又想起了几百年后,他的一个后裔,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这贺鬼头本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所娶亦宗室之女。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爱谈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更要命的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了嗜酒的基因,尚气使酒,终生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于是打起大旗做虎皮,因着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定居苏州。家藏书万余卷,手自校雠,以此终老。

这贺鬼头当年苏州的家好像离我家不远,都在阊门附近。那里可实在是个人间天堂。《红楼梦》里第一回便写道:“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贺鬼头也一定和我一样,早晨一睁眼就看见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上,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然后,慢吞吞渡到巷子口的山塘街,去五福楼叫上一笼蟹黄汤包,一壶碧螺春。那时没有手机,想和三五好友谈诗论画CAO皇上,就发派随身的小厮,到府上请人。中午回到家,娘子已把午饭做好了,是干爆虾,炸排骨,粉蒸藕,就二两花雕。。。午觉醒来,却怏怏不适,突然就想起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据说,第二天苏州市大街小巷,歌厅酒楼,男女老少无一不咏颂着这几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时正是梅雨时节,路上行人个个都为贺鬼头的缠绵爱情欲断魂了,所有的女人,从宦官人家的太太小姐到船上戴茉莉花的乡下姑娘都想成为那个词里的女人。(几百年后,一个叫七月的苏州姑娘也心驰神往地想入非非。)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卦,贺鬼头和我一样离开了那一带, 我离开后就去了北京,南京,又到了美国,想回阊门一趟都不容易。 他老人家大概没走那么远,反正有一天,他又路过那里,他百感交集,一提笔就写下了一首流芳百世的悼别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半死桐》悼念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字字悲切,如泣如诉,“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一句更是满腹柔情,哀婉凄绝。无情未必真豪杰,贺鬼头看似雄健伟岸,却是柔肠寸心。

其实,贺鬼头的性格本近于侠,以雄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他的词境界开阔,风格多样,富于语言美与音律美,无愧为北宋大家。他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比如“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写思妇为思念久戍不归的丈夫,不能入睡,只好用捣衣来消磨漫漫长夜,愈发显得哀痛入骨了。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素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小梅花·行路难》)

辛弃疾的词好像就是从这里脱胎的,后人评说: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所不能学也。

而他最感人之处,却是那种挥之不散的无来由幻灭感,他总是让我想起了几百年后的又一个伟大的词人纳兰性德,请看:

贺铸:忆秦娥·子夜歌: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柔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纳兰:《生查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种深切的忧郁,是一种来自冥冥中的感受,在催迫煎熬着他们的灵魂,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无根之恨、绝对的大苦大悲。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1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5 04:24 AM:
史达祖

他大概就是一个王老五小职员,吃午饭的时候,上上网,贴一首昨晚写的诗,看看有没有MM们跟贴评论,再接着整理桌上的数据表格。下了班,买个外卖,回到自己的小屋,看看电视,读读书,又是一天。

这不是在说老方吧。不过他是可大教员而非小职员。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2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4-30 01:03 AM:
吴文英

二姑父又说:要背熟了吴文英的“八声甘州”才能去。我有些不高兴,可还是花了半天时间念书。

原来才女就是这样炼成的。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2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5 04:24 AM:
史达祖

南方的窗子上是没有纱窗的,一推窗就是新发芽的柳条。翌日早晨,却惊雨雪相交。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春雨啊。阿婆说太冷,不要起床,让阿姨拿了个汤婆子,捂在被子里,早点也端到床上了,说在床上做功课吧,念诗。

才女也是靠这样养成的。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3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7 04:29 AM:
苏轼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老人 家的著名的《猪肉颂》: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我又为居士的东坡肉加了桔皮,桂花,酱油,料酒和冰糖。

这一回毕竟诗不如肉,况且肉还可以改良,诗却不能再造。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4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14 04:50 AM:
辛弃疾

那一天,我站在燕子矶的峭壁上,望着滚滚东流,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与天相连的江水,突然生长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壮烈情怀。这里是传说中的黄天荡,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曾以8000兵力在此围困金国南征大将兀术10万大军达48天之久,最后逼得兀术以火攻突围而出,又在建康被岳飞打败,从此再不敢渡江。

八千围困十万?军事数学上有此可能?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1:5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15 09:07 PM:
贺铸


贺鬼头也一定和我一样,早晨一睁眼就看见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上,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然后,慢吞吞渡到巷子口的山塘街,去五福楼叫上一笼蟹黄汤包,一壶碧螺春。那时没有手机,想和三五好友谈诗论画CAO皇上,就发派随身的小厮,到府上请人。中午回到家,娘子已把午饭做好了,是干爆虾,炸排骨,粉蒸藕,就二两花雕。。。午觉醒来,却怏怏不适,突然就想起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据说,第二天苏州市大街小巷,歌厅酒楼,男女老少无一不咏颂着这几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时正是梅雨时节,路上行人个个都为贺鬼头的缠绵爱情欲断魂了,所有的女人,从宦官人家的太太小姐到船上戴茉莉花的乡下姑娘都想成为那个词里的女人。(几百年后,一个叫七月的苏州姑娘也心驰神往地想入非非。)

神来之笔,传神到位。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5-15 22:0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15 09:07 PM:

贺铸
贺铸:忆秦娥·子夜歌: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柔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纳兰:《生查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种深切的忧郁,是一种来自冥冥中的感受,在催迫煎熬着他们的灵魂,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无根之恨、绝对的大苦大悲。

不知道要有多少首词吃下去烂在肚里才能悟出这番联想。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22:0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5-16 02:17 AM:

这不是在说老方吧。不过他是可大教员而非小职员。

我其实就是在想着老方,教员也算小职员了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22: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5-16 02:39 AM:

这一回毕竟诗不如肉,况且肉还可以改良,诗却不能再造。

不错,我就是在说我更喜欢肉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22:1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5-16 02:54 AM:

神来之笔,传神到位。

我也最喜欢这段。可能是因为喜欢贺铸,贺知章,又可以想象苏州的事情。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22:1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5-16 03:00 AM:

不知道要有多少首词吃下去烂在肚里才能悟出这番联想。

我纳兰读得太熟,有人把纳兰和周邦彦比较,我越读越不像,反而最后发现贺铸才神似。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15 22:2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5-16 02:42 AM:

八千围困十万?军事数学上有此可能?

宋史上是这样记载的。主要是韩世忠把金兵的后路切断了,金兵被困在一片沼泽里,无粮马支援。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5-15 23:13
究竟是宋史还是“岳飞传”?麻烦七月再查查吧。金兀术这个人名也查查,我记得这
是一个小说人物。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5-15 23:39
好不容易等到辽王完颜宗干病逝,权力依旧没转移到他的手中——新的权臣完颜宗弼,再次及时地填了空。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的第四个儿子,而在我们汉族人心目中,无论是完颜亮还是金熙宗,都远远没有他的名气大。那么,这位完颜宗弼,究竟又是何许人也?他不是别个,正是岳飞的死对头,大名鼎鼎的“金兀术”!完颜宗弼作为一员猛将,无论对辽还是对宋都有着赫赫军功。特别是对南宋用兵方面,堪称佳绩连连:先是接连攻克杭州、南京,掉过头来又推平了陕西,再把赐予南宋的河南重新拿下,尔后再次南伐,一路捷报频传,最后打得南宋王朝不得不以臣礼相见,上表乞求以淮河为两国国界为止;以至后来由金熙宗下诏,“封”南宋王朝为“宋国”,再“册封”“宋康王”赵构为“宋帝”。在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书籍中,“金兀术”完颜宗弼往往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但是,这是对所谓“传统正朔”的汉族政权而言的;而对于他自己的祖国大金来说,完颜宗弼实在是大大的功臣!一部南宋的军事惨败史,也正是完颜宗弼的个人飞黄腾达史。凭借着如此傲人的军功,他历任右副元帅、晋封沈王,接着升为都元帅(第三任),加太保,又拜尚书左丞相兼侍中、领行台尚书省,其它职务依旧兼任。事实上,完颜宗弼在大金最高军事岗位——都元帅——这个职位上,整整呆了十年。而在这十年之间,整个金国的军、政大权,几乎被完颜宗弼一人完全垄断。

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39481.shtml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5-27 23:18
七月的小资很不讨人厌的。找你的岔,绝不是和你较劲,而是希望你更严谨。希望没
有打击你的积极性。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27 23:2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9-5-28 04:18 AM:
七月的小资很不讨人厌的。找你的岔,绝不是和你较劲,而是希望你更严谨。希望没
有打击你的积极性。

我那里那么小家子气?你没看我忙着写另一条线吗?过些日子再回来写这条线。倒空了,要充电。
作者: July     时间: 2009-5-27 23:3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9-5-28 04:18 AM:
七月的小资很不讨人厌的。找你的岔,绝不是和你较劲,而是希望你更严谨。希望没
有打击你的积极性。

不行,得问问,啥叫小资?
作者: 虔谦     时间: 2009-5-31 16:09
有这样一个耕耘者和收获者,她的名字叫七月。七月,春夏秋的美都在里头了。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5-31 17:46
我感觉小资就是三四分自恋加六七分优雅,反正用于女性是好词。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5-27 23:35:
不行,得问问,啥叫小资?


作者: July     时间: 2009-6-9 01:04
冯延巳


我小时候老爸总是担心我在学校里除了打砸抢什么也学不到,就不辞辛苦地给我开私塾,他是先生,我是学生。每天之乎者也,曹刿论战,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地把我当个北京鸭似的填食。其中,王国维老爷爷的《人间词话》就是一餐,每念一诗一词,都要去翻阅一下他老人家的金科玉旨,以求证道。

可七月是个天生反骨。念小学时,看大门的老头据说是个三八老革命,还会看相。他每天看几百个学生进出校门,不知咋地就和我过意不去。他对学校的老师说:别看这孩子模样周正,脾气随和,可心里很有主意,绝不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雷锋式的好少年。大概被他的话克了,尽管七月品学兼优,文理双全,考试总是第一,可从没当过三好学生,班干部,甚至有时还被告状,罪名是无理取闹,不尊重老师。

这顶大帽子偏偏和王老爷爷有关。有一天语文老师说,古往今来中国三大天才死于水,其一是屈原,其二是李白,其三王国维。七月听了有点不受用,就举手要求发言:我说楚辞唐诗,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顶峰,屈原李白,傲然天下,蔑视君王,人格文采恢弘。而王老头被那个中国最后的5岁小皇帝封了个“南书房行走”,赏了个“着在紫禁城骑马”后,就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室,后来,冯玉祥把溥仪赶出宫后,他还认为是奇耻大辱,要跑到天安门金水河自杀殉情,多么可笑!老师一听就火了,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放学让你父母来一下。

这件事更坚定了我反叛王老爷爷的意志。我认真地又读了《人间词话》,果然读出了很多毛病, 比如:

王老爷爷特别偏执,他不喜欢吴文英,就天天点名批判,网罗罪名,蛮不讲理。其实吴文英是运用“蒙太奇”的先驱,那个年代就写出了20世纪后西方现代诗人才发明的意识流,场景转换。。。

王老爷爷男尊女卑,对宋代最出名的美女词人李清照MM不屑一顾,只字不提。

王老爷爷特别喜欢冯延巳,是他的大粉丝,就移花接木,非把欧阳修最著名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放到冯的名下,还说他是宋朝第一词人,词名甚至在李后主之上。真让七月孰不可忍!

话说这冯延巳,字正中,五代广陵(今扬州市)人,在南唐做过宰相。他的人品,颇受非议,常常被政敌指责为奸佞险诈,政治见解和才干确属平庸,可人确实多才艺,善文章,诙谐幽默,能言善辩。他“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听之不觉膝席而屡前,使人忘寝与食”。又工书法,诗也写得雅致,不过冯延巳最著名最有成就的,还是词。

那王老爷爷为什么那般粉他呢?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的确,冯延巳词空间境界比较阔大,常以大境写柔情,如“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更漏子》),“楼上春寒山四面”(《鹊踏枝》)等。阔大无限的空间境界,表现出愁思的深重。比如这首:

雁孤飞,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瑶草短,菊花残,萧条渐向寒。
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星移后。月圆时,风摇夜合枝。

另外一首《芳草渡》: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王老爷爷又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冯词的最大特点,就是感情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性。他的悲欢离合里渗透着一种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他时常感叹人生短暂、生命有限、时光易逝。

石城花落江楼雨,云隔长洲兰芷暮。花草岸,和烟雾,谁在绿杨深处住。
旧游时事故,岁晚离人何处,杳杳兰舟西去,魂归巫峡路。

他词中的忧愁,具有一种超越时空和具体情事的特质,很难确指是什么性质的忧愁,他只是把这种闲情闲愁表现得深沉而持久,想抛掷也抛掷不了,挣扎也挣扎不脱,始终缠绕在心头。他常常喜欢用明媚灿烂的春景来写悲哀的情绪。情景的逆向配置,加倍写出了主人公的愁情。

石城山下桃花绽,宿雨初收云未散。南去棹,北归雁,水阔天遥肠欲断。
倚楼情绪懒,惆怅春心无限,忍泪蒹葭风晚,欲归愁满面。

王老爷爷:“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

他是在说冯的这首《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王老爷爷: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反正是冯延巳最好!

王老爷爷又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作为词人,冯虽受花间词影响,多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但词风以清丽多彩和委婉情深为其特色,不似花间词那样浓艳雕琢,有去尽铅华的朴素流畅。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冯延巳的词集名《阳春录》,有的题作《阳春集》。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七月从美国回到北京,去颐和园昆明湖重温儿时滑冰的乐趣。不料,却发现岸上新立的一个小石碑,走近一看,原来是王国维投水处。我心里一阵悲凉,好像看见了1927年的那个冬天,中国最后的一个传统士大夫,拖着一条花白枯燥的长辫子,绝望地消失在一汪碧水之中。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6-9 07:29
俺印象里这位冯先生人品不大好,似乎是喜欢溜须拍马那种。但文字确实还不错。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9-6-9 15:02
唉,七月的老师犯了大错。为师之道,应该见才而喜呀。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6-9 19:40
现在七月得交代这批文字究竟是旧作还是新篇。原以为是出国前写的,看来还是近作。这一篇挺有意趣。小时候造反造得好。造反有理。关于冯延巳的讨论,倒是让我琢磨起流行与高雅的关系。王老爷爷的赏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今天除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还能流行以外,其他很难再被引用。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文名继续辉煌。这就引出一个文学历史现象,似乎有的人可以有作品流传但文名未必很高,而有人可能没有太多传世之作,文名却久远传扬。这中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很耐人寻味。
作者: July     时间: 2009-6-9 21:0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zhuxiaodi at 2009-6-10 12:40 AM:
现在七月得交代这批文字究竟是旧作还是新篇。原以为是出国前写的,看来还是近作。这一篇挺有意趣。小时候造反造得好。造反有理。关于冯延巳的讨论,倒是让我琢磨起流行与高雅的关系。王老爷爷的赏识还是有一定道理..

昨天夜里写的 以前写的贴光了,接着再写

我其实从没有要造反,结果小时候一张嘴就得罪人,很委屈,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想,是我老爹把我的起点搞得太高了,不是曲高和寡,而是太不入流。老师觉得我在出他们的洋相,其实我根本没有,就是想到那里了。结果我成长的过程很艰辛,很孤独,不被承认。一直到了美国,才明白我根本没错。

冯延巳其实很不错,是那种雅俗共赏的典型,像目前写得好的流行歌曲。是高雅的大众文化。
作者: zhuxiaodi     时间: 2009-6-10 09:5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July at 2009-6-10 02:03 AM:
冯延巳其实很不错,是那种雅俗共赏的典型,像目前写得好的流行歌曲。是高雅的大众文化。

其实我指的还不是雅俗之分,而是作品传世与文名流芳的问题。有时不一定很统一,这个现象有点意思。
作者: weili     时间: 2009-6-23 19:30
七月从小读古诗词,还是不亏,赚了。:))
作者: Immanuel     时间: 2010-4-11 09:43
七月不是在写读词,是在写自己呢。。。十分喜欢。。。
作者: July     时间: 2010-4-23 21:19
周邦彦


写宋词不写周邦彦,就像谈交响乐不说贝多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周邦彦,只有一个字,好!可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说起来这是个大名人,三朝元老,最后做到了皇家音乐团团长。他实在运气,碰到了一个好领导---宋徽宗。跟着徽宗的日子有多快活哈!敬爱的他老人家“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而徽宗更妙的是不像老板,却像哥们,“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周先生大概每天早晨沐浴而冠后,就踱着方步来到了办公室。和秘书打过招呼,便吩咐端上一杯家乡的龙井茶。边喝边打开计算机,看看昨天文工团排演的那首歌是不是已经存档到youtube里去了。再拿出李师师才送给他的苹果牌iPod兼手机,打到府上,问问师师小姐是否喜欢那首新送过去的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师师的闺房也着实香艳:“并刀”,“吴盐”,“锦幄”,“兽香”。。。原来是徽宗来了,还给师师带来了刚上贡的橙子,难怪要“纤手破新橙”呢!徽宗是真正的风流艳骨,消受的起这般“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的如水柔情!

其实,这周邦彦,李师师和宋徽宗的三角恋纯属胡编乱造。这造谣的人八成也和我一样,想说周邦彦又说不出个东东,不说又心里难受,只好用八卦来撰解周词里的故事和意象吧。

周邦彦被公认为是“负一代词名”的词人,堪称大家。他善于铺叙,在写景抒情中渗入述事,多写闺情羁旅,发展了柳永、张先的慢词。又精通音律,语言典丽精雅,格律谨严。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王老爷爷不愧是一代宗师,一言以蔽之曰,就把周前辈盖棺定论,悼词写的清清楚楚了。

周邦彦的词非常美,弥漫着绮罗香泽之气。这首《花犯·咏梅》: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土,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这里过去,今天和将来的景象相互交错,却不重叠,借景抒情,虚实兼到。句句递进,如同一卷书画,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蜿蜒流动,最后定格,迷蒙中余音袅袅,引人遐想。

他特别善于用动词,比如:“鸟雀呼晴”的呼,“一一风荷举”的举,“烟里丝丝弄碧”的弄,“风老莺雏”的老,“雨肥梅子”的肥,即简练又生动,非常形象,呼之欲出。

他也表怀古之意,发兴亡之叹:《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也写离愁别绪:《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可是,在满纸风月,云里雾里的后面,你却始终看不清楚他真实的面貌,感受不到他刻骨铭心的爱憎,无法揣测他生命的航程。他的词如同一件飘逸华美的袍子,而里面的人却平常得说不出特征。

唉,我倒是真希望他和李师师轰轰烈烈地爱过,这才不枉了他一代词人的英名。




欢迎光临 伊甸文苑 (http://yidian.org/) Powered by Discuz!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