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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宋儿

#1  [长篇小说连载] 雪狼3

第六章

柏林.
12月15日

机翼上标有红五星的依留辛运输机颠着机身降停在东柏林斯格尼菲尔德机场的结冰的跑道上。一个脸型瘦削但面相冷酷的人——紧绷的嘴唇,长长的脸,以及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从飞机上下来并快速走过柏油道,钻入一辆等候着的吉斯轿车。
当车子开出机场并朝城市的东郊方向驰去时,上校格列纳狄•克拉斯金脱下他的帽子,用手抚了下他那稀疏的鬓发。他年已六十二岁,是个老红军,又是有着超过三十年资历的克格勃官员。直接并只向贝利亚和斯大林汇报请示。他负责一项特别的内部行动,由在莫斯科捷尔任斯基广场七层高的克格勃总部里的第二管理局一手控制。此行是他每月一次的检查公出,例行检查由他指挥的苏联高级机密的研究项目。
开了三十公里路后,这辆黑色的吉斯驰离波茨坦干道,转入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最后通过鲁肯沃德沉寂的德国小村落。路的尽端两旁是高高的枞树,一根金属栏杆横拦着,后面是两门宽的入口处。过了那栏杆,就是条柏油道,两旁排放了倒刺的铁丝网。当吉斯车驰停下来时,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卫啪地立正敬礼,一名军官走出钢筋水泥骨的哨房,检查着来者的证件。过后,那栏杆升了起来,汽车开了进去。
车子在那伴着倒刺铁丝网的路上开了有半公里,然后克拉斯金看见那地下隧道的进口,这就象一张水泥巨嘴挣出地面大张着。汽车沿道驶入隧道,最后停了下来。
克拉斯金跨出车外,此时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堡里,就象一个宽敞无比的地下车库。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柴油味以及陈霉的异味。大功率的弧光灯当头照耀着,十多辆军车停在中央处。在右边是一架直升电梯,铁门已经打开等候着。
操作电梯的军官熟练地敬了个礼,领引着克拉斯金走过去。
两个人跨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上,那电梯降沉了下去。

从巴黎起飞的泛美航空公司的209航班的DC6飞机几乎空荡荡的。那个金发男子就坐在前面第二排靠窗的位子上。
当飞机朝空港降落并掠过柏林的婉茜湖的上空时,这个人看见恩特•邓•林登区就象宽宽的绸带展延开来。周围的郊区仍处处布留着旧时的炸弹坑。朝东望去,他看见俄国人占领区里的那些仍是断壁残垣的建筑物。
十分钟以后,飞机在西柏林的坦培尔霍夫机场着陆。入境处和海关检查得十分严紧,四处都是武装人员,因为俄国人封锁了东柏林,建起了一个十码纵深的格杀勿论的隔离带。但是那个身穿制服的西德官员没有觉察出那张伪造的美国护照,那个人很快便通过。
在抵达区的外面,六,七辆美国卡车停着,几个美国兵站在那里,边闲谈着,边嚼着口香糖。
看起来没有一个人对这个金发男子产生注意,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公用停车场的对面,停着一辆灰色的沃克斯威根轿车。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坐在方向盘后面抽着香烟。他认出了她那掩盖的俄国人特征。她在脖子上围了条蓝色丝巾,当她一眼看到他时,便顺手将香烟扔出窗外。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走到汽车边,将他的行李箱放在后排座上,在他移身以前,他小心地扫视了一下抵达区那边。
他一言不发钻进车里坐在那女人旁边。一会儿工夫,那女人熟练地将车驰离路边,朝柏林方向开去。

上校格列纳狄•克拉斯金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身子壮圆,衣冠不整的人不由得微微笑着。他们是坐在塞吉•恩格尔的办公室里。这座办公室座落在以前由纳粹德国建造的几层深的地下建筑里的第一层。
克拉斯金微笑着,“行了,塞吉,跟我讲讲你们的问题。”
塞吉•恩格尔是个身子粗壮,不修边幅的人,长着一头卷曲而细细的黑发,还挺着一个大肚子。他是莫斯科大学的物理系毕业生,现在是这幢鲁肯沃德地下建筑里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尽管他为人一团和气,不修边幅——恩格尔常常会穿着不一样的袜子,领带上总是沾着早餐或午餐的残渍——这个人却有着异常机敏的大脑和非凡的组织天赋。
恩格尔勉强地报以一笑。问题嘛他当然有,只是格列纳狄•克拉斯金看起来可不是那种会跟你分担问题的人。
这个上校的脸长得冷酷铁板且饱经世故,他那松弛的脸皮上纹线密布,皱纹深得就象一道道刀疤横刻在脸上,再配上那诡异的微笑,组幻成一种叫人心悸的形象。而且这个人那一身笔挺熨服的黑色制服和锃光发亮的靴子总是使得恩格尔感到一股逼人的煞气。
外表上显得理性而睿智的克拉斯金在内心却隐藏着阴暗、凶暴的本性。在布尔什维克革命战争期间,在一次高加索靠近顿河查东斯库地区的战斗中,克拉斯金的那个营与一支有四百多人的白军部队交战,在经过三天激烈的白刃对搏战后,彻底地消灭了那支队伍。本来答应宽待投降的敌人和他们的家属,克拉斯金却转而叫他们靠着墙站成一排全部枪毙,对妇女和儿童也显示了他同样毫不心慈手软。
恩格尔耸了耸肩,用手拨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问题,格列纳狄?这个项目进行得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好。”
克拉斯金不由得面露悦色,“棒极了。我就高兴听到这。”
恩格尔站起身来,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走到那可以俯瞰这整个巨大的地下建筑场地的大玻璃窗跟前。
即使在这里都已经过了两年了,这个地方还是一直让恩格尔惊叹不已。纳粹在十年前就开始建造这座地下建筑,原本是用来作为V2飞弹制造工厂,但是俄国人挺进到东普鲁士而享用起现成来。现在这里成了东德的一个最机密最先进的研究场所,整个项目全部安排在地底下,这样就无需地面上那些必不可少的伪装保护了。在办公室的上空,银光灯照耀着。整个场地犹如处在大白昼的光线之下。蒸汽和空调用的金属管子布在墙上要达半公里之长。底下穿着白大褂的人们穿梭忙碌着。
恩格尔看着这个叫人惊叹的场面好一会儿,然后转回身来。
“我把你要求的细节都放进了桌上的文件夹里,格列纳狄。相信它们能符合你的要求。”
克拉斯金拿起那个文件夹,略微扫描了一下里面的进程报告,然后又抬头朝着恩格尔。
“干得不错,塞吉。那些德国科学家,他们看起来是超水平发挥了。”克拉斯金咧嘴一笑,“真想不到要送去古拉格的警告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他观察了一会恩格尔的面色,然后抬腿拎起他那锃亮的靴子高搁在桌上,松开他的武装带,并点了根烟。这是克拉斯金在审讯时惯用的手法。有时这样会让他的犯人感觉到他还有那么点人情味而放松戒备能自如地多谈些。
他朝恩格尔微笑着,“你看上去就象个千斤重担压在身上的人。如果这不是为了项目,那是为了什么呢?来吧,塞吉。让我来听听你的心事。”
恩格尔嗫嚅道:“但我可以坦率讲吗,格列纳狄?我真的可以什么都讲吗?”
克拉斯金大笑起来。“你要是指那些房间里的的废物,回答当然是不。不过你嘛是一个特殊的例外,对你,我是绝对相信。”
“真是太感激了,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故作不经意地挥了下手,半露出笑容。“什么话,否则还算什么朋友?你就说吧。”
恩格尔从口袋里掏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擦了擦他的眉毛。“你不知道呆在这里的滋味。那老是不停的机器嗡嗡声,还有那处理过的空气。我真不知道德国人是怎么建造它的。我很高兴我在这里的工作就快结束了。”
克拉斯金吸着烟,问道:“那么你这部分的工作还要多长时间完成?”      
“照现在的速度要比我们预测的早得多。波洛斯基和其他的科学家过后几个星期会到这里,把不同的项目部分联并到一起。”
“那么要多长时间?”克拉斯金重复着他的问题。
恩格尔耸了耸肩。“一个月,或许更早。我们的初始试验非常成功。在高加索的试验地也差不多完工了。我看了从莫斯科送来的我们的人关于美国人进展的情况报告。我们要比他们领先。他们在太平洋爆炸的那个要比我们要做的那个小。说实在的,美国人爆炸的那个只能说是个起爆装置。我可以担保我们会是第一个爆炸那个真正的氢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塞吉。我一定在我的报告里对你的努力提上一笔。”
恩格尔对克拉斯金的这番话并没在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低弱而问道:“你认为会有战争发生吗,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哈哈大笑起来。恩格尔诧异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忧虑的就是这个?”
“我早就想到了这个。你现在不要回避谈这个。”
克拉斯金仍咧嘴笑着。“你怎么想到会有战争的,我的朋友?”
“得了,格列纳狄,这不需要动很多脑筋就能猜得出。”恩格尔朝那个地下场地点了点头。“我在那底下呆了两年了,就象个地老鼠一样。我整日看不到阳光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我们与美国人之间的那些纠葛问题,看起来冲突是免不了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我们拼命地为我们的这一武器项目工作。而在最后的六个月,当美国人爆炸了他们的第一个装置后,资金突然变得源源不断而来。然后又有了警告。讲得很含蓄,但就是那个意思。是针对我们所有的人,不只是德国科学家。要努力工作,更加努力,不然的话,就会有严厉措施。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格列纳狄。我们在跟时间赛跑。为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莫斯科没有告诉我们?”
克拉斯金慢慢地仰起身。“要是美国人识相的话,那就不会有战争。”
“这算什么意思?我是个科学家,我是跟确凿的结论打交道的。给我一个结论,格列纳狄。”
克拉斯金转着椅子,话里透着杀气。“美国人以为他们可以他妈的主宰这个世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天经地义地控制这个地球,朝每个人指手画脚要怎么怎么做。好啊,我们偏偏不卖他们这个臭帐。”
恩格尔摇着他的头。“你根本就想象不到下一次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现在做的这个炸弹可不象美国人扔在日本的那种。它们的威力要强得多。一次爆炸就会把整个城市和人口全部从地图上抹掉。在长崎和广岛,爆炸中心以外的十公里一些地方还会有人幸存下来。而现在一次足量的热核子爆炸,连遥远的地方都不能幸免。”恩格尔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个聋子,格列纳狄。我离莫斯科是有一千哩远,但我还是听到一些传言。”
克拉斯金掀起了眼睑,从嘴里取下香烟。“什么传言?”
恩格尔嗫嚅着。“说我们在准备发动战争。说斯大林要这个炸弹尽快完成,他要赶在他死以前可以把它扔到美国。他们说他一个人在克里姆林宫散步,一个人大声地跟他自己讲话。说他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令人不可捉摸。他们说他谁也不相信,连他自己都不信。你难道不感到担心吗?”
克拉斯金直直地盯着恩格尔。“是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恩格尔紧张地回答道:“这只是传言。可这里每个人都在说这些事。”
克拉斯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威吓的语气。“我想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去理睬这些谣言,而且也不要这么大声地议论斯大林同志的精神健康,我的朋友。这样有可能会让莫斯科的人听到而对你产生怀疑。这种怀疑要写成报告就可以把你关进橡皮屋里,或者到西伯利亚的一个矿区去铲盐,或者更糟。”
“那就这方面请你回答我。他们说大清洗又要开始了。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被抓起来而枪毙或送去劳改营。尤其是犹太人。这是真的吗?”
克拉斯金不置可否地看着恩格尔。“你是个党员又是个优秀的科学家。你不必为此感到害怕。”
“可我是个犹太人,。这跟我有切身关系。”恩格尔的脸变得灰暗起来。“这气氛有点不对劲。我能感觉得到。恳求你告诉我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克拉斯金声色俱厉地说道:“我觉得你在跟造谣者接触的这个泥坑里陷得太深了。你最好把心思集中在你的工作上。我告诉你,不要去理睬那些从莫斯科传过来的恶毒谣言。那些散播这些谣言的恶狗总有跟他们算帐的那一天,我可以向你保证。而且你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恩格尔,要是你还不约束自己并且闭上你那张臭嘴的话。你就把它当成是一种忠告吧。”
克拉斯金的声音里满露出凶暴的本性,原有的那些人情味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克拉斯金揿熄香烟结束了这场谈话。
“好啦,时间不早了,我们最好结束这次检查。我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柏林去。”

那金发男子站在位于恺塞代姆的公寓楼里的窗前。外面很冷,刺冷的寒风狂扫着大街。他听到窗底下英国人的军用卡车开过时的辘辘声,但是他没朝下望一眼。当那女的走进房来时,他转过身来。她带了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并用带子扎住的包袱和一个黑色的皮革医药箱。她把这些物品放在桌上,然后走过去跟他一起站在窗跟前。
她默默地打量着他。
他看上去显得好静并且孤僻。埃历克斯•史朗斯基身材修长,年纪在三十中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双排钮的西装,里面是系着领带的衬衫。他那金色的短发在额前际、鬓角处全部剃清,脸也刮得干干净净,显得飘逸潇洒。在汽车里,他讲的话,少到只有几个词而已,但他德语却讲得非常好,稍微带有点美国口音。
他的嘴唇边老是留有一丝冷笑,就好象是永远固定在那上面。但真正令她注意的是那双眼睛。那是双淡蓝色的却有着无穷尽寒意的眼睛。她点燃一支烟,又看着他的脸。
“克拉斯金应该在下午就结束在鲁肯沃德的检查。然后他会在卡尔肖斯特克格勃总部里主持一个简短的会议。明天早晨七点半他准备跟苏联驻领军的司令官会面,所以我们猜想他今天会早点上床。他从来不在任何军营里过夜,而一直住在他安排好的那幢私人公寓楼里。那是在梯尔公园的边上,七十四号,是扇蓝色的门。克拉斯金的单元是在二楼,十三号。”这女的半露出微笑。“有时这个号码不是很吉利,但对你,埃历克斯,我希望它是个吉利数。”
埃历克斯•史朗斯基点了点头。那丝冷笑从未离开过他的嘴唇边。
“告诉我那个穿越苏统区交界的通道情况。”
“你用我们的一个隧道,出口靠近弗雷德里奇斯雷塞。一辆红军吉普车会停在那里等候着。”那女的又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讲述了细节问题,当史朗斯基弄明白了以后,她递给他一个信封。“那是你的证件。你是卡尔肖斯特军人医院的一名红军医生,接到一个电话要去看一个生病的军人。克拉斯金是条狡猾的老毒蛇,所以千万小心。尤其是如果还有其他人在这单元里。”
“其他还会有什么人在那?”
“他喜欢玩小男孩。”
“多小?”
“十岁的是他最喜欢的了。他还有一个男朋友,是卡尔肖斯特的一名少校,叫彼得洛夫。要是他在那单元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史朗斯基听到这个女的声音里透露着冷酷的语气。她朝那牛皮纸包裹点了点头。“所有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那里面。你要确保万无一失,埃历克斯。因为要是有一点差错,克拉斯金就会杀了你。”

等她一离开,他便在卧室打开那牛皮纸包。
他试穿上那制服,非常合身。当他照着镜子时,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那身橄榄棕色、收腰、佩着宽宽的银肩章的少校制服再加上那锃亮的高统皮靴使他看上去一付气势汹汹的样子。那棕色的皮枪套和皮腰带还在纸包里。他将它们拿出来,并抽出手枪。这是支托卡雷夫自动枪,7.62毫米口径,是标准的苏联军官随身武器,但枪管的头部被开了槽。他旋上卡斯伟尔消音器,然后又把它拆下来。有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他依次拿起它们,用拇指掐出一粒粒子弹。
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弹夹和武器的机括反应,直到他很满意地确证这两者都不会卡壳,然后卸开手枪部件,用一块留在纸包里的油布擦拭起来。当他擦完后,他又将子弹压回弹夹里,将一个弹夹“啪”地推入手枪的枪柄里,接着便将手枪插入枪套里。
他解开他衣箱的扣带,从衣箱里提出那个黑色医药箱,再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把带鞘的小刀。当他从刀鞘里拔出那把小刀,那银色的刀锋在阳光下烁烁发光。他站在那里,拇指沿着刀锋轻轻地摩擦了好几回,感觉着那冰冷的利刃。他将刀插回鞘中,再将刀鞘插进医药箱里,然后扣上金属搭扣。
他又从衣箱里取出张照片将它插入制服的胸袋里,然后便脱下制服。他将制服整齐地叠好放回牛皮纸包里。他没再穿回原来的衣服,而是赤裸着身子躺到床上。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指着三点正。
他要抓紧时间睡上一觉到六点,然后就是动身的时间了。

当克拉斯金的汽车停在他面对梯尔公园的住所公寓时都已经快七点了。天上响着闷雷,克拉斯金跨出车外时天已经开始下雨了。吉斯轿车又开走了,上校拾级走上楼梯到第二层,将钥匙插入锁孔。当他进到里面关上门时,他立即觉察到异样的味道。
他是个久经战火的军人,能够很快地敏察到那股武器开火后留下的火药硝烟味,他不由得疑心顿起。
卧室的房门开着,克拉斯金看见彼得洛夫穿着蓝色绸睡袍,他手脚摊开,身体横躺在床上。虽然隔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睛仍没让他搞错。他看见了额上的那个子弹洞,还有那溅散在白色床单上的深色污渍。
“噢我的上帝,”克拉斯金屏住了呼吸。
“真奇怪一个共产党员也会发出这样的话语,克拉斯金上校。”
他的身后发出一记轻微的扳开保险的声音。克拉斯金疾忙转过身去。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人坐在蒙上窗帘的窗户阴影下。他的脸很难看得清。但不容置疑的是一支无声手枪握在他的手中。
克拉斯金抽身要去掏皮套里的手枪,想要解开套盖,但那个人迅捷地站了起来从那阴影里冲了出来。他将枪瞄准着克拉斯金的头。
“要我可真的不想这么干,同志。除非你真的不想要你的一只眼睛了。在桌旁边坐下来。把你的手放在桌上。”
克拉斯金照他的吩咐做了。这个人朝他走近身来。他穿着套军医少校的制服,一个黑色的医生拎箱搁放在一张椅子上。他那铁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平静镇定但却是极其危险可怕。
“你是什么人?”克拉斯金问道,他的脸象粉笔一样的白。
他注意到这个人嘴唇上一丝微微的冷笑。这人朝卧室房门敞开处后面的彼得洛夫的尸体指了指。
“你的朋友在我朝他开枪之前问了这同样的问题。我敢肯定你会很高兴地知道这一枪来得非常地快而且没有什么痛苦。跟你打发处理你的犯人相比来说你会更加觉得庆幸。”
克拉斯金立即明白过来。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移了下他坐着的身子,感觉到他的枪套盖卡在桌布下。他已经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了,但他还是一个枪法高超的射手,而这个人靠近的距离对他来说足够了。克拉斯金又移了下身子,一阵冷汗微微地沁出在他那瘦脸上。
“我想你一定是完全搞错了,我的朋友。”
克拉斯金看着这个人镇静地走过来站在桌的另一端,离他两米远。
“我可真的不这么认为,同志。至于对你的问题的回答是,我的名字叫埃历克斯•史朗斯基。我到这里来是要打发你去地狱。
克拉斯金的脸一阵发白。“你犯下了这样的罪行,”他朝卧室门方向那尸体躺着的地方点了点头,“你是跑不掉的,跟其他象你同类的歹徒一样,你会被绳之以法的。”
“你根本就不配讲别人犯罪,克拉斯金。依照任何地方的法律你都应该象条疯狗被圈起来。在清理富农期间,你应该对至少有五十个上学孩子被枪杀而负责。我相信你的专长就是在把他们打发去朝头上开一枪之前先对他们进行性侵犯。所以现在当他们发现彼得洛夫和你的尸体,他们会把这归结为一场情人间的吃醋风波可悲地变成为一场暴力。我拿的这把枪是彼得洛夫的。你杀了他,然后是你自己。”
“是的,非常地入情合理。”克拉斯金干巴巴地说道。“那么是谁派你来的?”他又在椅子上动了下身子,感觉到他的枪套盖从桌布下伸脱了出来。
“这无关紧要。不过这倒是个原因。”史朗斯基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并扔在桌上。
“把它拿起来。”
克拉斯金照他的说的做了。
“看看这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克拉斯金看见一个年青黑发的姑娘站在一个无人的沙滩上。她对着镜头微笑着,手里还抱着个小孩。
“不认识。怎么,我非得认识她吗?”
“她的名字叫伊芙•佩洛夫。这就是私人原因,克拉斯金同志。一年前你在里加审讯了她。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在送她上刑场之前,跟她在一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用拷打这两个字都显得太轻描淡写了。她是被担架抬着去刑场的。”
克拉斯金残笑了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是那些顽匪婊子中的一个。”
“可她才十九岁,你这个畜生。”
克拉斯金看见对方一阵失控的愤怒燃升起,知道这是他的行动时机。他把照片朝旁一扔,史朗斯基的眼睛跟着朝它瞟了一下,克拉斯金的右手探到了他的枪套,迅疾亮出了那把托卡雷夫。
克拉斯金趁势一记快射,子弹打中了史朗斯基 肘部以下的左臂。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史朗斯基欺近身来,朝他的两眼中间开了一枪。
当手枪开火后,克拉斯金在椅子上被震得朝后仰翻。这近距离的一枪将他的后脑勺爆裂开来,半个脑袋都开花了。
史朗斯基从地上拾起照片放回上衣口袋里。他看着制服袖子上那钻射出的光圆的小洞,只见一摊血渗散开来。此时还不感觉到疼痛,只是手臂一阵麻木。他在浴室里找到一块毛巾包扎在伤口处,然后穿上制服大衣。
当他回到前厅,他打开那医生的黑色医药箱,从里拿出一把小刀。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人们会马上因克拉斯金的开枪而闻声赶来,但他仍镇静地行事着。
他回到克拉斯金的尸体旁,解开他的裤钮,割下了那软耷着的阴茎。刀子染红了,那个生殖器也变成一块血淋淋的肉。他将这块切割下的软肉深深地塞入克拉斯金那张开的嘴里。他将刀在克拉斯金的上衣擦了擦又将刀放回医药箱里。
此时他听到走廊里纷乱的走动声,有人用拳头开始在门上砸敲着,但他已经移向窗子和外面的消防梯子。

当他敲那女的门时,那女的正等着他。她将他迅速引入公寓单元里。
他现在没穿着那套少校制服,而是他自己的便衣,当他点燃起一支香烟时那女人看见了他手臂上那块染血的毛巾。
“噢我的上帝,埃历克斯!你没事吧?”
他微微一笑,又是那种疯狂的冷笑。“这个恶魔在做最后的挣扎。是克拉斯金去地狱之前留下的一份小礼物。”
那女人冲进厨房,拿了件棉布衣服和一把剪刀回出来。
她卷起他的袖子擦拭着他的伤口。
“还好,并不象看起来那么严重。在查罗顿伯格有一个医生。是我们的人。我去叫他。”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一种难以言状的原因使得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所有积压已久的紧张都一下子爆发出来。
史朗斯基用手指轻抚着她的脸。“擦干你的眼泪,娜塔亚。克拉斯金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第七章


赫尔辛基.
10月26日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在赫尔辛基塞佛埃餐厅落座共进一顿已迟后了的晚餐。这里是使馆人员和外交官们喜欢常来的场所。这家设在八楼的美味高级餐厅可以俯瞰埃丝普莱纳迪,里面的餐桌摆布得非常开,这样便于客人们私下交谈。从落地的阳台玻璃窗看出去,唯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这座城市铺展开来的闪烁迷人的星星灯海。但这两个人却正有着棘手的事情要讨论,所以等他们的菜肴送上来,那侍应生一离开,他们便不再观赏这夜景,而谈起正事来了。
杜格•凯宁在美国大使馆的头衔是政治参赞,但是他的真实身份却是一名中央情报局的高级官员。
凯宁向美国大使起草了有关安娜•克霍列夫以及这一越境事件的原始报告。而当他们商议决定叫一个资深专家帮忙鉴别这个女人,杰克•麦西,一名高级苏联事务专家并是中央情报局对苏行动处慕尼黑情报站的头目,当天夜里便被安排在飞往赫尔辛基的飞机里。当麦西呈交上他的评估报告后,他打了个电话要和凯宁共进晚餐商讨这件事。
杜格•凯宁是一个高个瘦削的得克萨斯人,长着稀疏的黄头发,有一身晒得相当道地的褐色皮肤。他有着南方人那种丰富多采的魅力,而且对美国大使有着颇强的影响力。
安娜•克霍列夫是否适合政治庇护,这最终还得由美国大使拍板决定。苏联和美国的关系处于近几年来的最低谷期,那些从边境逃过来的人带来的结果实质上是远甚于帮忙的头痛事。麦西知道,安娜•克霍列夫是美国大使馆宁愿少接触的一个烫手山芋,所以她的困境远远还未结束。
凯宁为他们两人叫了一瓶保迪奥斯,以及这家餐厅的特色佳肴沃奇麦可,当他有滋有味地细品了葡萄酒后,便抬起头来微笑着。
“从报告上来看,那姑娘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吃了不少的苦头。但她有没有告诉你一些我们觉得有用的东西,杰克?”
麦西几乎碰都没碰他面前的食物,此刻他摇了摇头。
“她能告诉我们的东西都没什么用。她从红军退役已经有八年了。所以所有相关的背景资料对现在来说都已经是过时了。”
凯宁沉思地朝外看着远处赫尔辛基的巨大恢宏、金碧辉煌的圣主大教堂,然后又回过头来。“那么我想她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麦西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但他还是照实回答。“我想没有。不过这里还有其他因素应该加以考虑,杜格。”
“什么因素?”
“那姑娘的遭遇。过去的六个月她一直饱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你认为她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她的故事是真实的。不管她在情报资料方面能否帮助我们,光人权这个因素我认为她应该算是一个合适事例。”麦西在他报告里解释到了芬兰反间谍官员让安娜•克霍列夫重复了她的故事好几遍,当中的细节一点没变。
凯宁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餐巾抹了一下他的嘴,身子往前一靠。“杰克,我看我还是把话挑明了吧。一些非常强烈的喧吵声已经升格到很高的外交级别。他们把她要回去看来已经变成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们声称她是个刑事犯,而且说为了不要再进一步伤害我们两国已经很脆弱的关系,我们应该把她送回边境。”他笑了笑。“当然你我现在都清楚这都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屁话。但是一个事实我想你应该要意识到,那就是他们不会乐意我们要去对这个不起眼的女人作哪怕一丁点的帮忙。”
“那么芬兰人怎么样?”
“他们要我们快点决定。但是如果我们不给予她庇护,他们肯定也不会。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俄国大使会朝他们的屁股挥舞大棒逼迫他们听话的。”
自从十三年前芬兰人经历了跟俄国人的那场惨烈,屈辱的战争后,麦西知道,他们对待他们的这个紧邻一直是小心翼翼,就象对一头他们不愿惹冒性子的狗熊一样。但是芬兰人同样也非常高兴能不失时机地挫挫莫斯科的锐气。他们允许安娜•克霍列夫转到一家私人医院,而不是把她看管在拉塔卡图大街上芬兰反间谍总部的特别犯人监狱里,而且在美国人未定主意以前,他们还给了她临时难民身份。
麦西拿起他的酒杯看着凯宁。“俄国人有没有提到最初把她关进劳改营是为了什么罪?”
“没有,他们没有说。不过通常他们也很少会提到,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那么你认为最后会怎么处理?”
凯宁定定地看着对方,脸上是一种忧虑无奈的表情。“我们不想要这件事所带来的那种外交上的麻烦,杰克。所以我的推测是基本上大使会把她送回去。当然,另外一个折衷点的办法你应该知道,赫尔辛基跟俄国人有一个协约,允许他们跟犯有严重罪行的越境者会面。苏联大使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们要这样做。这也是给他们挽回点面子,并且还可以施加点小小的压力,试图让逃跑者自愿回去,以求得他们许诺的宽大处理,这之后,他们才会真正动用大使级的外交压力。现在城里就有一名高级官员正处理这事,一个什么叫鲁穆尔卡的家伙,是从莫斯科来的。”
“克格勃?”
凯宁颇有深意地笑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真该死。这姑娘刚逃离虎口,又要被送回去。她不应该再去受这磨难。”
“或许吧,不过这是规定,杰克。你知道如果我能作主,任何从那边境过来的人,只要他是一个真正的政治避难者,都可以得到我的援助之手。但是不管是正当也好,错误也好,她毕竟是犯了杀人罪。这就使得我们很被动,非常困难去给她庇护。”
麦西激动地放下酒杯。“你知道那些被我们送回去的人会怎么样吗?”
这是个责问,而不是发问。但凯宁还是认真地回答了。
“当然。他们会让你跟行刑者绕着监狱的院子散步,看上去非常友好。然后非常平和地就好象不是故意地,他会照着你的后颈来那么一下,这还算是比较温和的做法。我听说他们还有更加凶狠的手法来处理。我上一次听到的情况是,一个克格勃官员在莫斯科跟人接头。他想要逃到西方世界,但是在捷克边境被逮住了。奉贝利亚的命令,他们把这可怜的家伙活生生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熔化炉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深厚的阶级感情,嗳?”
“杜格,如果我们把这姑娘送回去,大使就等于是在签发她的死亡令。可以说他是在亲自扣扳机。”
凯宁听到麦西话语里的激动之情,不由得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嗨,听起来你对这个姑娘有着很深的私人牵挂,杰克。”
“她已经经受了一段地狱般的生活。她应该得到我们的帮助。要是我们送她回去,我们只是在怂恿俄国人。我们在说去做吧,去惩罚她。你们搞劳改营没有错。你们把几百万个人杀了或投入监狱没有错,尽管这当中大多数是无罪的。”麦西狠狠地摇着头。“我,我对这种做法没法心安理得。”
凯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杰克,关于这整桩棘手的事情,还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我没告诉你。不过我想现在你最好知道。其实这是一个不成立的方程式。尽管芬兰人重复问话时这女人的故事没有一点不同之处。但是他们中的一个富有经验的情报官员在盘问了她后在报告中说他不相信她。”
“为什么?”
“她讲到的她那个劳改营所在的那块地方,这个芬兰官员非常熟悉,在俄国人通过战争掠取这块领土之前,他一直住在这个曾属于卡累利阿郡一部分的地方。这个官员说,这个女人从营里步行走完这段路程是不可能的事。她告诉我们的故事某些方面可能合情合理,但是他说她所谓穿越的那块地方地理条件实在恶劣得很,而且他提出她讲的所需时间也有谬误,他认为她是被克格勃扔在靠近边境的地方,扔在那里是为了让她跑到我们这边来,就象她所做的那样,而这里面究竟打什么主意,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他还说了其他什么?”
“这整桩事情是由莫斯科蓄意策划的,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她确是杀了那个哨兵还有营里的看守。劳改营的事情可能是一个捏造的故事用来愚弄我们,尽管她的手臂上有着号码记印。而那个边境哨兵可能也没被真正打死,她可以开空枪或者即使是真的那哨兵也是出于这计划的需要而成了牺牲品。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表明她就是她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她可能原先是劳改营的人,她故事中的大部分也可能是真的,但她可能为了某种原因帮助他们,来扮演这个角色而出色完成工作。那个芬兰官员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行家。他对苏联的知识要比我们丰富得多。他有可能是对的。”
“我不同意他的这些话。”
“莫斯科真的有可能耍我们,杰克。他们以前也这样做过。不管他们到底通过这女孩打什么主意,他们大吵大闹要她回去的这一反应也可能是做戏的一部分,为了使我们更相信她的故事。”
“我也不同意这种设想。”
凯宁耸了耸肩,用餐巾擦了擦他的嘴。“好吧,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让我在大使作出最后决定之前先跟他好好谈一谈。并尽量拖延这个叫鲁穆尔卡的家伙跟她谈话的安排,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我要再亲自见这姑娘一次。这不是为了再次审问。只是作为朋友间的交谈。”
凯宁朝侍应生打了个手势要结帐,也表示这次会谈结束。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麦西。
“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还得让你再跟她交谈?”
“在她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和磨难以后,我想她需要点真情关怀,需要有人跟她谈心。”

那家私人医院座落在赫尔辛基的郊区。
这家医院占地几十英亩,面积很大,建在山上,周围隔着高高的石墙,里面有一小片白桦林,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结冻成冰的湖塘,围着湖畔装设了一些长凳。
安娜•克霍列夫在三楼有她自己的单人病房。从那里可以看到市区的风光,以及零星散布在赫尔辛基海滨和岛屿的五颜六色的圆木屋。她的门外一直有一个护卫日夜坐着。那些人都默不作声,目光警惕,很少跟她有交谈。
房间的一角安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了一个蓝色的花瓶,里面插满了冬季的鲜花。窗子旁边的架子上有一台收音机,第一天她拨转着那个塑料的选台标度盘,当转到短波频率的波道时,她听到了十几种各个城市播来的不同语言的音乐和播音。她能从中辨别得出的城市只有:伦敦、维也纳、罗马、开罗。
那天下午,一个护士帮她洗了澡,换下了她的衣服。然后给她送来新的干净的衣服。她身子边上的伤处现在只有一点微微的悸动。这以后她就在医院的地坪上散步。遵照麦西的指示,她避远其他的病人免得交谈。尽管她极其盼望着能出去看看外面的那个世界风貌,经受一下自由的体会,但是却无法做到。她只能以一点小小的胜利来聊以自慰,那就是她现在可以听听英语的乐曲,看看英文的报纸了。
第一个晚上,有一个医生来看她。
他年纪比较轻,只有三十多岁,一双热忱的蓝眼睛显示了他是一个真切的听众。他用俄语和蔼地讲话。他解释他是一名心理学家。他询问了她的过去。她又将告诉麦西的内容重复了一遍。这名医生似乎对她在劳改营里的待遇特别关注。但当他还想再细探关于伊凡和莎夏的事时,她便收住了口。
第二天,她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播出的音乐是古典的轻音乐,她听出了这是德伏拉克的曲子,这正是伊凡所喜欢的音乐。这不由得又使她回想起他和莎夏,突然之间一片可怕的阴影遮没住了她的心灵,使得她倍感孤独。
当她站在窗前想要驱散那片痛苦时,却又看见一对年青夫妇正走进医院的大门。
现在是探访时间。一个小女孩走在他们中间,她看上去不过是两三岁。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她的绒线帽放下裹着头,两只小手被妥贴地用并指手套包护住保暖。
她发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的脸,直到那个男的用手臂一把将她抱起。三个人都消失在医院大楼里。
她转身离开了窗口,关掉了音乐,一头扑在床上,闭上她的眼睛。那发出的啜泣不住地震颤着她的身子,直到她最后感到哭尽了身上所有的眼泪。
早晚要有这一天的,她心里对自己说,要结束这些悲痛。
她不能永远背负着这些悲痛生活下去。

第三天早晨,麦西来看她了。他建议他们到湖边走走。在那里他们可以私下谈谈。
一棵大树被很久以前的一场风暴刮得连根拔起。腐烂的根须都曝露在外。那枯死的根部班班驳驳地长满着青苔。麦西跟她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并点燃一支烟。
安娜问道:“我也可以来一支吗?”
“我不知道你也抽烟。”
“现在不抽了。只在战争时抽过。不过我想现在来一支。”
麦西观察到她点烟时脸上不自觉地现出一种习惯性紧张表情。但他很惊讶她那彻底一新的外表。她穿上了新的衣服,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衣束在紧身的黑色滑雪裤里。医院的一个护士给她披了件冬季的大衣,对她来说显得尺寸大了些,使她看上去显得愈加娇弱,但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她跟麦西以前碰到过的俄国女人完全不一样。当红军占领了柏林后,他是最先到达这座城市的美国人之一,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俄国女性。她们当中很少有长得象样点的。许多人都是身形彪悍、骨骼粗大的农村女子。她们看上去脏得就象一天要刮洗两次脸才能弄干净 。他心想要是德国人在他头上狂轰滥炸上四年,他肯定也是这副模样。
“他们对你好吗,安娜?”
“非常好,谢谢你。”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报纸?衣服?”
“不用了,我所要的都有了。”
麦西看着前面的湖,语气平和地说道:“我跟哈兰医生谈了一次话。他认为有些事情你应该要想通,安娜。要彻底摆脱过去不幸的阴影看来对你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认为你需要时间来慢慢医治你内心的创伤。”他看着她。“我想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不管今后怎样你都要尽量忘掉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把所有不幸的事抛在你的身后。当然我说起来容易,但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就不是那么轻松一回事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看定着他。然后才讲话道:“我想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伊凡和莎夏。其他事情或许会,但是伊凡和莎夏我永远不会忘记。”
麦西看着她,他睹见她噙在眼角里的泪水。她在拼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后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头扭向一边。过了许久,她才转回头说话。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麦西?”
“当然。”
“你在哪里学的俄语?”
他知道她的这个询问只不过是一种分解她的痛苦的方式。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的父母是圣彼得堡人。”
“但是麦西不是俄国人的姓。”
“本来是波兰人的姓,叫麦辛斯基。我父亲的一方原来是从华沙来的。母亲的一方则是纯俄国人。”
“但你不喜欢俄国人。”
“为什么你这么说?”
“你第一次到那家医院看我的那一天,你看我时的那种表情。你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甚至是不喜欢。”
麦西摇了摇头。“这不是事实,安娜。恰恰相反,俄国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诚实、豪爽的人。我恨的是共产主义。它摧杀了人们脑子里所有尊贵和善良的东西。有一点是不会搞错,安娜,克里姆林宫的那帮人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权力。从他们身上你可以看到活生生的纳粹影子。只不过在旗帜上不是双S的十字,而是一把榔头,一把镰刀和一颗红星。”他停顿了片刻。“安娜,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们大使馆的人想要跟你谈谈。”
她定睛看着他。麦西看见她眼里的恐惧。“要说什么?”
他把凯宁告诉他的解释了一番。“这只是常规做法,却必不可少。你觉得你能经受得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这以后,美国大使将会对你的事情作出决定。那个俄国官员,他的名字叫鲁穆尔卡。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鲁穆尔卡没有权利盘问你有关你被指称犯下的那些罪行问题。不过他会要求你回去接受审判,而且他会许诺你给予宽大处理。但是我想你知道这种事情很少有兑现的。”
“今天早上医生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是否对杀了人有所悔意。对那个劳改营的官员和边境线上的那个哨兵。”
“那你怎么跟他说?”
“我说对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要是他们有的话,我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决不后悔杀了他们。我要逃跑,施加于我身上的那些罪行都是毫无道理的。我记得伊凡告诉我一句话,一句他朗读过的话,对于那些施加暴行于别人的人,就只有以暴行回报于他。我只是把暴行回报给那些施加于我的人。我跟他们是你死我活的相斗。”
“那么我想这回答够明确了。”

当麦西和安娜坐在赫尔辛基市警察局的会客室里时,一名警察打开房门,两名身穿便服的俄国人从他身旁走过,跨步进房。
这两人之中年长的一个是四十出头,人象头浑身是劲的公牛,长得高头大马,那肌肉发达的身体紧绷着他的衣服。
一双冷酷的眼睛深嵌在一张一副凶相的脸上,那张脸长满了粉刺和痘疱,他的左耳缺了一块。他随身带了一只公文包,落座后草草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尼基塔•鲁穆尔卡,莫斯科来的一名高层官员。
那第二个俄国人,是一名年轻的使馆助手,坐在他旁边,并呈上一卷案宗。
鲁穆尔卡信手打开案宗,开口问道:“你是安娜•克霍列夫?”
那个人问话时,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麦西朝安娜点了点头,她回答道:“是的。”
那男人霍地抬起头,两眼严厉地盯着她。
“在苏芬两国外交上签有合作协议的情况之下,我在这里仍提供给你一个自我赎罪的机会,尽管你在苏联国土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我被授权通知你,如果你自愿回到莫斯科,你的整个案子将会重新审核,并重新提交法庭审判,这样你就会得到最宽大的处理,这是每个苏联公民都可以享受到的权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娜犹豫着,她还尚未回答,麦西用流利的俄语说道:“还是省掉那些官腔吧,鲁穆尔卡。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双灰冷的眼睛盯到麦西这边来,鲁穆尔卡的声音里充满了奚落。“那些问题是宣读给这女人听的,不是给你的。”
“那就尽量简单些,这样她可以清楚地听懂是怎么回事。”麦西毫不客气地回言道。
鲁穆尔卡两眼朝麦西翻了一下,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然后身子往椅背一靠。
“基本的情况是——只要她同意回到莫斯科,就会重新审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如果法庭确认她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者是错误的虐待,那么她最近犯下的罪行——射杀边防哨兵、从劳改营逃走,就会被从轻发落。我这样已经够简单了吧,即使像你这种思维简单的人也应该清楚了吧?”
麦西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转过头去问安娜:“你有什么要说的,安娜?”
“我不想回去。”
鲁穆尔卡语带威胁地说道:“外交上的交涉最终会确保你被引渡回国,但是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自愿回来,并让你的案子得到重新审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我无辜地被投入监狱,在我被送到古拉格去之前,我根本没做什么坏事。应该受审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送我去劳改营的人。”
鲁穆尔卡的脸因为发怒一下子变得狰狞凶狠。“给我听着,你这个脑子不开窍的女人!好好想一想我们会让你小孩的日子怎么难熬。乖乖地回来,到法庭受审,你或许还可以再看到她,不然的话,我可以向你担保,她今后在孤儿院的日子会非 - 常 - 非 - 常地不好过。你听明白了没有!”
鲁穆尔卡的咆哮声里充满了暴戾之气。安娜怔怔地定坐在那里,她的脸因为提到孩子而蒙上了一层伤痛之色。
旁边,麦西对鲁穆尔卡冷言道:“你可真会挑伤口撒盐,鲁穆尔卡,居然把孩子也扯了进来。”
鲁穆尔卡满脸鄙夷地看着麦西。“为什么你就不能识相一点闭上你的嘴,美国人?这得由那女人来作决定,没有你的事。她如果有脑子的话,就该知道照我说的做才会有出路。”
麦西尽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痛揍这个家伙的怒火,然后他看到安娜的眼睛里泛起仇恨的目光,受到刺痛的表情不断在她脸上加重,直到她的理智显得被击溃似的,所有的怨恨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她霍地跳起身来,扑向桌子的对方,手指甲狠狠地抓在鲁穆尔卡的脸上,划出了道道血痕。
“不许你们伤害我的女儿!不许你们这样……!”她失控地悲愤尖叫。
当麦西抓住她的手并控制住她时,鲁穆尔卡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你这臭婊子!”
麦西和那助手插在中间将他们架开,警察也出现在门口,麦西急忙让他将安娜带出房间。
鲁穆尔卡从衣袋里掏出手帕轻敷着脸上的血痕。他恶狠狠地瞪着麦西。
“你还没听我讲完最后的话!你们的大使要是敢多管闲事,就会要他的好看。”
麦西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个俄国人。“留着跟你的那些混蛋同类说去吧,你这渣滓!但是她已经作了她的决定,我们也会作出我们的决定。现在,”麦西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着鲁穆尔卡厚实的胸脯,“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来把你揍扁了。”
有那么一刻,鲁穆尔卡吓人地盯着麦西,似乎要跳起对这份挑衅还以颜色。他的两眼露出暴怒的凶光。但是突然间,他一把抓起那个公文包,像阵狂风似地冲出屋子。
鲁穆尔卡的助手点燃了一根香烟,看着麦西说道:“这女人这样做可不大明智啊,要知道我们大使极有可能交涉成功将她引渡回国;再说,鲁穆尔卡可是个很厉害的人,不大好招惹。”
“我也是,小子。”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随你怎么想,同志。”

这天晚上,麦西来到医院,他们又一起散步到湖边,坐在一张木凳上。安娜问道:“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在添麻烦?你们的大使是否决定了对我怎么处理?”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麦西,但麦西却展颜笑道。“大使听到了鲁穆尔卡的那些威胁的话语后,毅然决定同意你避难。我们会帮助你在美国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安娜。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帮助你安居下来并为你找一份工作。你不可以马上拿到公民身份,不过这样也是正常的,就象其他合法的移民一样,你必须要住满五年。不过只要你不违反法律或不去做一些出格的事,这应该不是个问题。”
麦西看见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又慢慢地睁开双眼,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麦西笑道:“不用谢我,应该要谢大使,或许你应该谢谢那个鲁穆尔卡。明天你就飞往德国,在那里,你会得到安排转机。那以后你就会飞往美国,到哪一个地方我就不知道了,这些细节事已经不是属于我管了。”
很长的时间里,安娜克霍列夫一语不发,她只是看着那冰冷的湖,最后她问道:“你认为我在美国会幸福吗?”
麦西看到她脸上突现出害怕的神色,好象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过去的噩梦和对将来的未知。
“这是一个适合新的开端的良好的国家。你受到了很重的伤害,你的感情世界遭到了摧毁,你不知道未来会对你怎么样,而你的过去又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你现在就好象处于一个刚见曙光的地方,你或许会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觉得迷乱而失去方向。在一个新的国家里,一开始你会没有一个朋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创伤会慢慢愈治好的。我知道你会的。”
麦西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
“行了,就这些了,除了一个坏消息外,那就是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但我祝愿你幸福,安娜。你想从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取一点参考意见吗?生活中的磨难就是让你知道哪些桥应该走下去,哪些桥应该烧掉。现在你就照着这条桥走下去,尽量把留在你身后的那些桥烧掉。”
“你知道还有一件事吗,麦西?”
“什么?”
“如果一切变好了以后,我真希望能再看到你。就想再跟你聊聊,能够成为朋友。我想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麦西微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夸奖。但我想你是因为对许多人还不了解,安娜。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相信我。”
“你会到机场送我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他俯视着她,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使他轻轻地搭着她的肩膀。“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会的。时间会医治好你的心灵。”
“希望如此。”
麦西笑了。“相信我。”

大地上覆盖着一层黄锈色的雪,麦西和另外两个人陪着她走向那架飞机,“芬兰之星”已经等候在停机坪上,乘客们都已经在上机了。
麦西在铁梯脚下停住了脚步。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就这样了,安娜。自己保重。”
“我希望能再见到你,麦西。”
她上飞机时一直掉头看着他,他又看到了她噙在眼角里的泪花。他知道他是她这六个月来所碰到的第一个以真情相待的人。他猜想他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知道许多从苏联边境逃过来的人都是这样,害怕、孤独、彷徨,他们会紧紧抓住伸向他们的第一只友善的手。
他也清楚,不管他的直觉再怎么告诉他,他对她的判断还是有可能错的,而那个怀疑她故事的芬兰情报局的官员则有可能是对的。麦西不相信他会错,却也知道只有时间才能加以证明。
五分钟以后,他站在候机厅里,目送着“芬兰之星”在跑道上滑行然后攀升着,最后没入波罗的海的暮色之中。那闪亮的机灯透过包绕的云层发出微微的光点。麦西看着那已明净无物的天空好一会,然后轻声地说道:“德  斯维达尼亚。”
当他竖起衣领朝出口走去时,因为太过入神,而根本没注意到一个黑发的年轻人蹰留在报栏边,也在注视着那架飞机离去的方向。


2008-2-18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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