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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  失声尖叫: 不朽之作

不朽之作

失声尖叫


现在C的父母正坐在火车上,明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到达,你打算九点从家里出发,去西站接他们。不幸的老人,他们是否在相对饮泣?混浊的眼睛里藏着多深的悲哀!漫漫旅途,黑暗中的风景,一掠而过,像一个冰冷的梦。你有点怕,他们会不会在站台上号啕大哭呢?该怎样安慰他们呢?无聊的人们像一群苍蝇汇集过来,嗡嗡乱叫,把你包围起来,问长问短,表现出一副菩萨心肠,好像人人愿意倾囊相助,他们真的关心别人吗?与其是关心还不如说是好奇。他们用讨厌的问题淹没你,以便从中探听到秘密。你不愿回答,又不能拒绝,吞吞吐吐地说出事实,他们瞪大茫然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对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满意,追根究底,不知厌足。他们对整个事件也许缺乏理解,他们的理解能力只限于情理之中,对人人谈及的陈词滥调饶有兴趣。

你在口袋里找钥匙,从裤子倒上衣,左侧口袋里发出叮当声,三个金黄色一个银白色连在一起的钥匙串被你掏出来。你用一个稍许发黑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把手,门开了。你走进房间,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沙发上,土褐色的旧沙发,像没有洗净。你计算那些衣服堆了多长时间,也许早该把它们洗掉,该洗衣服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一封信在脚尖前方,差点被你踢飞,你想起满脸络腮胡子的邮递员,又高又瘦,像一棵弱不禁风的柳树,把自行车停在马路对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吃力地蹲在地上,把一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早该在门上钉个信箱,每当你弯下腰捡信的时候都会这样想,但苦于没有时间,有时间时,你多半又忘掉了。

你捡起信,转身关门。一个牵狗的女人从门口走过,颔首一笑,小嘴巴翘起来,绽出石榴籽般的牙齿,你想把舌头伸进那张小嘴一定非常甜蜜。你常常看见一辆银灰色保时捷,在小区四通八达的水泥路上横冲直闯,蓝色的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精致的头像,有时是一个男人臃肿的头像,有时是一大一小两个。你不愿意相信那是一对情侣,父女也许更合适,但他们表现得相当亲昵,不正经的那种,你不忍想象枯树皮和花瓣在一起磨蹭。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转过楼梯,看不见了,只有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多灵活的腰肢,经得起风吹雨打吗?

你想起C的女友,秋日阳光明媚的午后,绿荫中的闪光,雕塑像前的静美,白皙的手指,温婉的笑容。那时的C春风得意,言语间不觉多了轻狂。你一边祝福他们,一边嫉妒得要死。但是很快你就平衡了,C的幸福生活渐渐有了不和谐的声音,抱怨、争吵,后来发展到诅咒、厮打、摔东西,生活没有诗意,只有琐碎。女人厌倦了贫穷乏味的生活,爱情饥肠辘辘,虚弱无力,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年后,她离开C,回到从前的追求者身边,开始姹紫嫣红的新生活。她的追求者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她父亲一样仁慈?

你恋恋不舍地关上门,沉重的关门声让你惊悚。信皮上写着你的地址和名字,来信人的地址没有写,你很快认出是C的笔迹,心里抽紧了一下。C,你的朋友,一个小说家,“小说家”这个称号,只有你和几个看过他并且看懂他的小说的人才承认,他的小说对一般读者来说过于艰深,像一座循环交错的迷宫。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从来没有哪份杂志愿意发表他的小说,他们更愿意为亲爱的读者们发表一些亲切的故事。C没有收入,靠借贷维生,生活的艰难锻炼了他忍饥挨饿的耐力,据说他光靠喝水就能坚持十四天不吃食物,完全有饥饿艺术家的风范,这一点在后来的报道中添枝加叶,已经被人们叹为观止了。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月份,你推开他的门,一股污浊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像一只猴子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听见开门声,回了回头,继续写作。你看见那张黝黑的脸棱角分明,一双阴沉而有明亮的眸子,藏在深陷的眼窝里,鼻翼坚挺,薄薄的嘴唇紧绷着。那段时间,他像染了一种狂热病,没日没夜地写作,很少出门。

三天前,就是上个星期六,他在广场上用一桶炸药把自己炸得粉碎。当时你在公交车上,听见人们议论纷纷,一个皱巴巴的老女人巧舌如簧,

“炸出一个大坑,一只手飞到广场上,少了两个手指,黑得像从火里掏出来的炭,两三个人受了伤。不过都是轻伤,幸亏没在人多的地方”

“他是不是有病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问。

你听得毛骨悚然,一阵发冷。晚上看报纸才知道是他!可怜的C!他已经死了,人鬼殊途,怎么会收到他的信?你有点惊慌,希望是他生前寄出的。

“我的朋友,我不想扰乱你的生活,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助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你要付出代价。我就要死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让你震惊的时刻想必已经过去。尽管有必死的信念,我仍放不下一些事情,我想许多就死之人都没人们想的那么决绝,他们是怀着眷念离去的,我现在想着我的父母,他们住在农村,已经年迈,一想到我的死带给他们的痛苦何其深重,我就感到犹豫不决,深深地自责。”

你展开信纸,熟悉的字体,零乱的笔迹,你一边在墨迹和文字间寻找意义,一边想象当时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他坐下站起,不间断地抓搔头发,狂躁不安,一双眼睛塌陷在黑暗里,嘴角绷得紧紧的,偶尔神经性地抽动几下,似乎在做一个残忍的决定。巨大的影子映在石灰墙上,像一个阴险的鬼魂。在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里,传来窸索之声,老鼠觅食还是死神舞动?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回忆起过去美好的片断,还是瞻望未来惨淡的光景?襟怀对尘世的眷念,还是抱负必死的信念?没有人知道,在幽暗的谷底,林莽丛生的岸边,汹涌的潮水扑向礁石,经历过多少撞击和彷徨?谁又能够知道。

“我们一起争论的那些个下午也是值得回忆的,在广场或者公园的某个角落里,你总是那么乐观,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我还记得你的小煤火,紫色的火焰,我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回忆某个有趣的人物,多么美妙的时光!现在要同那一连串片刻的欢乐作永久的告别,我怎么能够决绝呢?不幸的是这些片刻太过短暂,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能占有生活的小小一角,我又怎么忍心弃世呢?”

你想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你和C坐在小酒馆里,那是你俩都熟悉的地方,米黄色的地板,蓝色的天花板,年轻漂亮的女店主趴在枣红色的柜台上,似笑非笑地斜视你俩,偶尔说一两句调皮话。柜台干干净净,照得见人影,把白炽的灯光反射成温暖的橘黄色。人们缩着脖子,弓着腰,像一头受伤的熊,在雪地里逃窜。你俩在这僻静的一隅,望着杯沿上慢慢流动的时间,感到温暖和幸福,仿佛坐在家里的人看着无家可归的人,更深地体会到家的安全,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却能延续到记忆的尽头。

说了什么你记不得了,那样的时刻你们会说些什么呢?只有那米黄色的地板、蓝色的天花板记得。一小口高粱酒,火辣辣的感觉还留在喉咙里,热气在背脊上升腾。你们摇摇晃晃走出酒馆,跟店主挥手告别,跟所有人挥手告别,高声喧哗,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两个醉汉,一个秃顶老头惊讶地望着你们,远远绕开,一只斑点狗在暗处窥伺着食物。你举起一块石头,吓得恶狗连滚带爬,砸得太用力,没能保持平衡,脚下一滑,倒在软绵绵的雪绒上,凉沁沁的舌头舔着你的脸颊。C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未止,摔在路沟里,老半天都没站起来,你躺在地上笑到没气。

“请原谅我的鲁莽,这确实是一件荒唐得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事实,人们无法理解不合时宜的事,但此事若由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做出来,倒也不显得费解。但确实没有别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我注定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活着比死去更不合时宜。我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不合时宜的人?”

看报纸后的第二天早上,你早早爬起来,去警察局认尸,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认识他,和他要好的更是屈指可数。你没有理由推卸,你请了假,总编瞪大眼睛盯着你,好像明天你会从四十五楼跳下去似的。

“你怎么有那样的朋友?”

你经过C出事的地方,那是广场最偏僻的一角,矗立着高大的苍松翠柏,地上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人们拼命向扫去不快的记忆,连同生命的痕迹,地上留着细腻的扫痕,炸出的大坑被胡乱填起来,坑沿上尚且留着一处暗红色的血污,那就是C的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划过的刻线。在警察局,你看到了一张破碎的脸,焦黑的肢体,零乱的衣服,你认出是你的朋友,曾经年轻俊秀的脸倏忽闪现在眼前,雪地里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的心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只小船,被撕扯拉拽,滚烫的泪水倾泻而出。警察们追根究底,打探每一个细节,仿佛里面包含着巨大的乐趣,仿佛C是一个嗜血的杀人狂,而你是一个潜在的帮凶。

“在F刚刚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不由自主地用她的眼光审视自己,突然发现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当别人忙着挤公交、爬楼梯时,我在蒙头睡觉;当别人巧言令色招揽顾客时,我在街上闲逛,盲无目的;当别人拥着爱人、牵着孩子散步时,我在昏暗的房间里写个不停。这不是正常的生活,F离开我是明智的,我不怪她,她是个正常人,每个正常的人都应该追求幸福。我没有幸福,也给不了别人幸福。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徒劳,就像西西弗的石头。”

有一段时间,C失踪了。他会不会自杀呢?你有过担心,那时他情绪非常低落,每天沉湎在小酒馆里,神志不清地出现在各个角落,被顽皮的孩子逗弄。你在他的抽屉里发现大量的安眠药,偷偷扔到窗外去,C到处找药,把房间里弄得一片狼藉,焦急地说,“我怎么睡觉呢?”你不得不到药房买了几片送给他。你从门缝里看进去,东西都在,他没有搬家。你找遍了他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影子,最后你不得不放弃寻找。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你面前,蓬头垢面,但神采奕奕。他告诉你,他回家住了些日子,农村真好,人们慢悠悠地生活,如果在城里呆不下去了,他就回农村去。“做一个农民也不错,”他兴奋地说,但是很快又显得忧虑,“如果他们不喜欢谈论别人就更好了。”从那以后,你很少见到他,你想他大概在写不朽之作吧。不过也好,不用担心他会自杀了。

“任何行为都有目的,或明或暗,可是我写作有什么目的呢?于人有益还是于己有益?我也想过成名成家,名缰利锁没有人能挣得脱,只有争不到的人。我曾经认为,作家要成名,就要写出真正的不朽之作,今天看来非常可笑,但在那时我确实这样想,并且付诸行动,完全地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像古代的一些作家那样过着饥寒交迫、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个时期,我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写出传世之作。”

你想起一位著名作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儒雅之气,倒有一脸阴阳怪气,又一次请他作访谈,此君扬起眉毛,眯着眼睛,翘起鼻子,紫黑色的嘴唇慢慢张开,爆出稍稍发黄的牙齿,莫测高深地说:“我写一个字5元钱,2000字就是1万元。”想想你和C的文学生涯,真是彻底的失败。如果不用去菜场捡菜叶的话,你还会放弃文学吗?如果C的一个字能卖5角钱,他还会自杀吗?当你问到他的生活状况时,他眨眨眼睛说,“饿不死,撑不着。写历史小说的某某,已经是千万富翁了,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看来作家不光对墨香感兴趣,对铜臭也情有独钟。

几年以前,当你还做着文学梦的时候,经常身无分文,每天傍晚,人们散尽以后,你悄悄溜进菜场,捡地上的菜叶,回家洗干净,放在锅里煮熟,撒一把盐,就能有滋有味地下肚。你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想明天怎样,好像没有了明天似的。后来你实在撑不下去,就找了一份工作,不久,你脱掉了褴褛,穿上光鲜,乱蓬蓬的头发剪得精益求精,梳得油光溜滑,连跳蚤上去都要拄拐杖,高级洗面乳,进口剃须刀,偶尔会去酒吧喝杯昂贵的洋酒。文学离你越来越远,你勤于工作,忙于应酬,经常感到身心俱疲,稍有闲暇,你希望用来写作的时间又被睡眠占据。一开始你有点痛心,但不久你有了一套大树理论:生活是主干,艺术是枝梢,生活先于艺术,生活坚实了艺术才能茁壮。你慢慢适应了生活的空洞无物,浑浑噩噩地消磨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你有时甚至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上天对你特别厚待。

“当我开始为书稿寻求出版时,才一下子从云端跌进深谷,想象中的巨人一下子变成现实中的蚂蚁。我发现作家的名声不是劳动所得,而是诈骗来的,一个成功的作家不是写出好的作品,而是掌握媚俗的技巧,作家要经常扮演猴子,用滑稽的表演取悦观众。热点是成功的秘诀,不管来自作品还是作者,读者们不再是鉴赏家和文艺爱好者,而是偷窥者和赶时髦的人。一个出版商说跟我说:‘如果不是名家,你最好是美女,年龄小也不错,如果是杀人犯就更好了,否则只能自费出书。’我没有热点,既不是名家,也不是美女,又不是少年,杀人没有胆量,自费没有钱。看来我的‘不朽之作’成了‘不巧之作’,正如拜伦所说,‘未到人间先到坟茔。’”

你想起去年病死的H,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有人传说他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一时众说纷纭,沸沸扬扬,把出版社也弄懵了,竟然帮他出了一本诗集。他在生病期间,找过出版社几次,都被婉言拒绝了,他彻底绝望,满怀悲愤地死去。没想到死后出版,了却一桩夙愿,倘若泉下有知,他大概能够瞑目了。虽然现在,那个传说已经被人们遗忘,装帧精美的诗集没有卖出几本,大部分在仓库里发霉生虫,出版社为此痛斥策划人失策。

“有一天,几个文学青年找到我,希望我参加他们的流派,我想所谓流派就像党派一样,党同伐异而已。那时候‘细菌派’正在风头浪尖上,提出口号是:我侵入,我破坏。以反文学的姿态进入文坛,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各流派的攻击和谩骂,但也因此成了热点,不仅得到了狼藉名声,而且出了一系列卷帙浩繁的丛书。各流派在围攻的同时又眼红其成就,杀气更浓,骂声不绝,不少人希望在声讨中产生新的热点。‘杀毒剂’就是为‘细菌’而生的,我虽然觉得跟他们缺乏共同之处,但为了捞点好处,还是稀里糊涂加入进去了,所谓结党营私吧。不是有人说过,现代派以后,孤军奋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后来的大师都是从帮派中产生的。”

说到流派之争,你想起曾经叱咤风云的I,他是“下半身”的主将,以颠覆传统的姿态到处开战,从理论之争到贬低、诬蔑、揭短,最后讨论从什么样的洞穴里出来,互相非礼对方的妈妈。有一天,你在街上见到I,一张姹紫嫣红的脸上,两个青色的熊猫眼,鼻梁上贴着一小块纱布,像戏台上的人物,嘴巴肿得像根香肠,牙齿掉了一颗,透过豁口能够看见那条翻滚的粉红色的舌头。他告诉你,他被对手袭击了,几个人打他,真是小人至极。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驰骋沙场的身影。

“定期在小酒馆里集会,我不善于交际,在他们中间,总是感到拘谨。大多数时间,他们谈赚钱,谈房子,谈女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我只能保持沉默,因此我觉得在集会上,像一个多余的人,在文学人中我也是不合时宜的人。只有喝醉酒的时候,才谈到文学,每个人都有一套无懈可击的理论,好像他们已经到了大师的境地。这个人是十年前的元老,那个人在大学开过讲座。我没有可以炫耀的资本,只能附和别人,说几句含糊不清的恭维话,偶尔有人居高临下地称赞我的作品,多数情况也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我对那些似是而非的赞扬怀着多少感激之情!”

你不记得谁带你去了那座阴暗潮湿的房间,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聚会,几个满面愁容的病夫或站或坐,密谋一场文学的革命。其中一个戴着眼睛,面貌清秀的青年对你微微一笑,生动的笑容,深深地铭刻在你的记忆里。那个青年就是C,后来继续交往的只有他一个,不知道是否和那个微笑有关。其他人木然地站起,握手,问候,让座,面无表情。你不声不响地坐在灰土的角落里,毕恭毕敬地听文学家们高谈阔论,面对诡异的眼神,谄媚的假笑,翻动的嘴唇,飞溅的唾沫,偶尔暴露出来的或黄或白的牙齿,你感到拘谨不安。和你一样拘谨不安的还有C,他坐在茶几旁边,一次次端起空洞的茶杯放在嘴边,眼睛里流露出焦急和恐慌。他似乎有话要说,迫不及待,却始终没有开口。

“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学前辈教导我:‘人际关系比作品质量重要,要多交行内朋友,作家、编辑、出版商,都要搞好关系,要礼貌谦虚,多赞扬别人,只有肯定了别人,才能被别人肯定,肯定你的人多了,你的名气也就大了。有了名气,什么事还不好办?’原来马屁要互相拍,互相关照,互相提携,有名一起出。我顿时羞愧不已,像我这样的社交贫乏者,注定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只能在黑暗中呻吟几声,终归于沉没。后来‘杀毒剂’无果而终,没有获得‘细菌’那样的辉煌成就,元老们靠胡吹乱捧获得几个文学女青年的贞操,只能算是个人成就。”

你想起采访过的一位女作家,徐娘半老,呼哧着朝天鼻孔说,“不少女人都好色,我自己也一样,我的历任男友都是帅哥。”

“我还结识了一帮年轻作家,就是人们经常谈起的新生代,他们还没有成名,把那些成名的人当作楷模,千方百计跟他们联系。他们喜欢漫画,新小说,时尚杂志,韩国服装,热衷同性恋,崇尚富贵,敢于否定一切,他们斩钉截铁地说:‘罗兰·巴特才是真正的作家,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们认为的文学大师。’他们有老熟的精明,能准确地找出自己的优势,一位年轻女作家说,

‘比我写得好的人肯定有,只不过或许他是男人,或许他年纪不小了。’”

文学家们忍不住饥肠辘辘,纷纷像孙猴子一样,施出变身法,有的当导演,有的写剧本,有的“出卖荒凉”,还有的改行擦鞋了。昔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学术士们放声大喊,“除了人格和良心,什么都可以出卖。”文学的禁地被开发商建成一座大型游乐场,招募了一群的跳梁小丑,演出各种各样的闹剧。那些演技超群的小丑赢得观众的喜爱,身价倍增,摇身一变,成了“亚洲优秀男性”。你和C在哪个等级?庸众还是贱民呢?

“在他们面前我有一种老迈感,虽然我还不到30岁,30岁和20岁简直是天壤之别。乌鸡和凤凰,我怎么和他们竞争?有段时间我曾经考虑裸奔,当然只能是胡思乱想,谁会对一个老男人的身体感兴趣呢?虽然有过各种各样的幻想,最后我还是在了文学的寺庙里,做起了苦行僧。文学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个时代遭人轻视,‘文学青年’几乎成了一句骂人的话,差不多可以和‘白痴’等同。”

裸奔?亏他想得出。你想起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文学青年征婚,一个是男青年:“为了圆我对文学事业的梦想,我决定公开征婚,希望能够有千万富姐和我共同打造我成为文学大师的梦想。年龄40岁以下,相貌无特别要求,不吓人即可,不一定爱好文学,一定要有文化。百万富姐其他条件优越的,也可以考虑。”一个是女青年:“喜欢单眼皮的男人,喜欢面容有点冷淡的男人,喜欢偶尔有点脆弱的男人,喜欢穿绒绒的毛衣的男人,喜欢话少的男人,喜欢独立的男人;不喜欢听真话的不要,想要被崇拜的不要,结婚就是找终身佣人的不要,大男子主义管头管脚的不要,处心积虑心计太多的不要,小心眼的不要,虚伪的不要,吝啬的不要,虚荣心强的不要,大脑钙化不接受新生事物的不要,没完没了闹桃色新闻的不要,艺术家不要,奸商不要,热衷于办公室政治的不要。”

一位厨师讽刺那位女青年,“你应该养一只宠物狗,理由如下:1、狗都是单眼皮;面无表情——够冷淡的吧?至于脆弱——你踢它一脚,它肯定会嗷嗷直叫;喜欢穿绒绒毛衣——那是天生;话少——它根本不说;独立——把它扔在家里,它就不会缠着你不放。2、狗没有思想——不会想你去崇拜它,也不会拿你当佣人,更不会有什么大男子主义;至于心计什么的,我想就不用多说了;还有,只要你把它锁在家里,就绝对没有母狗去勾引它,它也不会去勾引母狗,所以根本不会闹什么桃色新闻,它就归你一个人慢慢享用了!综上所述,这个世间就只有这种动物适合与你终身相伴!”文学青年成了人们调笑的对象,你庆幸自己趁早脱身,没有落到被人笑骂的境地。不过他们也许乐于被人笑骂,就像某些妓女的信念,被人搞烂总比没有人搞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

“我不知道是世界到了尽头,还是文学到了尽头?其中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后才能做出判断。人们总是肯定时代的,谁都不愿意自己生活在一个错误里,即便那个时代污秽不堪,毕竟是真实的,美好的往昔也不过是一场梦幻。人们沉迷于五光十色的俗艳,像一群幸福的禽兽,高举着卷曲的肠子、血淋淋的心脏、气喘吁吁的肺,在灯红酒绿中欢呼雀跃,什么样的动力支配着这群空心的摇摇?他们憎恨心灵的喜怒无常,像暴君一样把他们玩于股掌,感官的幸福多么简单,像一只蠢笨的宠物狗,乖乖地听命于人。用感官代替心灵是每一个人的心声,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听到了胜利的号角。把一切沉重的、灰色的统统抛弃,世界剩下一阵风都可以吹跑的轻灵,人们高踞云端,自由飞翔,鸟群抑或尘埃。灰色的大地上,田园荒芜,一片死寂。”

生活塞满各种各样的琐碎、喧闹和骚动,幸福的要死,乏味的要死!人们上班、下班,微笑、点头,看报纸,看电视,看美国大片,看“鸡汤”或者“格调”,读MBA、IMBA,抱怨、赞美,今晚去哪吃饭?国庆长假你去西藏还是阿尔卑斯?工资涨了吗?发多少奖金?房子跌价了,真是好事。你什么时候买车?明年。某某出国了,某某婚外恋。煤矿透水?死了多少人?总理又哭了吗?我们是一家跨国公司,总部在纽约。医改失败了,GDP增长了。你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还允许穷人存在,消灭他们远远比扶持他们容易,没有他们世界照样存在,而且更加辉煌。

“在我们这个时代,写作就像一支射向虚空中的箭,注定得不到回应。写作还有意义吗?找不到确定的理由时,写作本身就是理由。有时候只要行动,不要理由。我有时候想,不写作还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还能把什么做好。我越来越对其他事物缺乏兴趣,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片灰土,又是连写作也毫无生趣。当我走在人群中,就像走在梦中,穿过一片喧闹的树林,人们像影子一样穿梭。这是一种无可奈何。城市的差别如此之小,不过是这座楼高,那座低,这边刚刚建起,那边即将拆除,这个路口红灯亮,那个路口绿灯亮,这条街上走过A,那条街上走过B。如此而已”

你忽然觉得C的死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你不是也有过死的念头吗?有一次,你爬到四十五楼,望着脚下蚂蚁似的人群,他们多渺小啊!你想到砰然落地的景象令他们惊恐万分,像飓风中的一群斑鸠,不禁哑然失笑。你站在窗台上,迎着凛冽的寒风,思索了几个小时,终于跳下去了,不过是跳到里面。你决定保持肉体的生存,行尸走肉总比腐烂生蛆好些。人总是要死的,精神的死,肉体的死,精神和肉体的死,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过是形态各异的尸体罢了。

“我当初也许不该不丢掉工作,虽然写作不畅,但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一有时间,就赶紧动笔。现在时间充裕了,却没有心思写作,老想着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再写,明天又推到后天,再也写不下去了,天天都在做些琐碎的事情。我忧心如焚,越担心越写不出来,不写作让我惊恐万分,好像失去了参照,彻底散失在虚无中,像一粒尘埃,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有一天,我想去找份工作,恍恍惚惚走进一座大厅,那里挤满了人,闹闹嚷嚷,我夹在中间,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涌动,我忽然看见一张可怕的脸,瘦骨嶙峋,苍白如纸,张着嘴巴,眼睛里空荡荡的。我吓得要死,周围的人却丝毫没有感觉,伸着脖子奋力挣扎,当我打算向他们求助时,发现他们的脸都是一样的,我赶紧溜出人群,匆匆忙忙回家。我再也不相信他们生活在云端,那分明是一座地狱。从那以后,我不再想找工作的事了,即便能够找到,我还能适应职场的那套法则吗?那些人像警察一样问这问那,令人生厌。”

你想到C蓬头垢面地走过商店橱窗,褐色的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像一只脏乎乎的流浪狗,走走停停,目光散淡。他也可以西装革履地进出公司大门,留着干净的短发,疲倦的脸上带着永恒不变的假笑,仿佛刚刚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现在他的灵魂正漂浮在空气中,在水珠和尘埃之间挤挤攘攘,躲在幽暗的墙角和黑黢黢的洞孔里,凝滞在窒息的泥土和冰冻的河流中。他黝黑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微笑,像一尊深沉的塑像。

“我的朋友,不要把我的死随便跟什么联系起来,那是媒体的事情。我跟他们打过电话,也跟出版社打过电话,我希望有一些附带的东西,但决不是为这选择死的。我也许会采取激烈的方式,弄出一点响动,我在世界上沉默太久了,一个生命至少要划出一道痕迹,即使模糊得看不清楚。我的作品,我不知道它们有多少价值,也许不是毫无价值,如果得益于我的死,能够出版的话,希望你能帮我打理,我的家人没有文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了。如果有版税可拿的话,你可以留一部分作为补偿,剩下的给我父母养老,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们的了。别了,朋友,不要受我的影响,继续保持你的乐观,好好活着,祝福你。”

你在火葬场遇见C的出版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在松弛的眼皮底下,转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你见过他,有一次,你陪C去出版社,他缩在转椅里,“太文学了,”他皱起眉头,“没有市场,现在最流行校园类、青春类小说。你知道,出版社是讲效益的,不能赔钱出书,可以考虑自费。”他被一群记者围在中心,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你想象一群苍蝇围着一团粪便嗡嗡营营。“他的作品非常出色,不少评论家都有定论,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已经打算跟他签约,为他提供生活保障。我们总是以人为本的,力所能及地帮助所有作家。我曾经跟他说过,他的作品一定会赢得读者青睐,好的作品总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即使一开始不显得那么耀眼,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感到惋惜的同时也感到费解,作家的内心世界总是非常复杂的。我们正在联系作者生前的朋友,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一个人,一个优秀的作家,人们应该去了解他的生命轨迹。不管怎样,我们希望社会更多地关注作家的生活状况,不让悲剧再发生。”

你想到铺天盖地的报纸新闻和网上讨论,“当代最杰出的青年作家”,“不朽之作”,“文学的良心”,“先锋作家”,“天才”,C一下子有了许多美名,人们对死人总能做到毫无保留,甚至不惜夸大其词,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名人已经退出战场,对他们没有威胁,所有的溢美之词不过是说给空气罢了。谈到C的遗作,出版商神采飞扬,小眼睛里洋溢出灼热的秋波,配合着胜利的手势,动情地说,“形势大好,第一版出五万册。”他希望你写一本关于C的书,他愿意跟你签订出版协议。你不置可否,他补充说,“不需自费。”你推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他沉默了一会,问你能否帮他介绍一个,你答应试试看。你说到C的父母。他皱起眉头,“明天就到?哦……可以预付他们一些钱。”转身离开。你望着他像鸭子一样歪歪扭扭走远的背影,,“杂种”,你把一口痰吐在栏杆上,米黄色的液体垂下来,像黏胶一样摇曳伸缩,一个易拉罐在你脚尖上飞起,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随着一阵叮当声落进不远处的树丛中。

你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黑惨惨楼群,像纷乱的手指直指着高远的苍穹,远处的广场上,两三个黑影在游荡,马路上反射出冷冰冰的光,偶尔一辆汽车飞驶而过。忽然,幽深的窗玻璃上映出一片粉红色的光亮,你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火红的圆球正从墨汁似的天空疾速飞来,不断散射出璀璨的火花,小小的花朵,一瞬间的绚烂,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乌黑的天空霎时像一片血海,城市笼罩在一片不安的红光中。你大声疾呼:去死吧,混蛋!此时人们正陷在深沉的睡乡,做着五彩斑斓的梦。


【转自玛雅咖啡,特此致谢!】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8-1-24 10:58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2  

文学祭!
文学真是这个样子,一团糟!病入膏肓.浮华掩盖衰败.


2008-2-4 10:21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晨思

#3  

悲哀。


2008-2-7 12:55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月满西楼

#4  

世界根本没有这么糟糕、文学根本没有这么糟糕,命运更没有这么糟糕......糟糕透顶的是我们的自己!吾日当三省吾身!


2008-2-12 11:15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thesunlover

#5  

很对。想出名想得发疯抓狂,渐行渐远背离了文学的本义,病入膏肓的就不仅仅是外
部世界了。

读这篇小说,与其表浅地同情这潦倒的作家,不如正视他所代表的一种文学异化现象。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月满西楼 at 2008-2-12 11:15:
世界根本没有这么糟糕、文学根本没有这么糟糕,命运更没有这么糟糕......糟糕透顶的是我们的自己!吾日当三省吾身!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8-2-12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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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8-2-12 04:33 PM:
很对。想出名想得发疯抓狂,渐行渐远背离了文学的本义,病入膏肓的就不仅仅是外
部世界了。

读这篇小说,与其表浅地同情这潦倒的作家,不如正视他所代表的一种文学异化现象。


这篇小说的确要用批评地眼光来读。身边太多的文学青年,任何一个时代,文学都挺热闹的。而当前文字泛滥、人人拿起笔来都是作家的局面,已经把文学民众化和通俗化了。这只是一种客观的现象,不能用好与坏来评判。而这种大潮流下,应该出现更多真正的文学作品。可匪夷所思的是近二十年来,真正叫得响,有深度的文学作品寥寥无几。
看了这篇小说才顿悟,大多所谓的“作家”太功利化、太谄媚,已经丧失了自我,思想是混沌的,惟一清醒的意识只是出名,想出名想得发狂。这是文学界乱哄哄,假繁荣,却生产着一批又一批垃圾作品的症结所在。
悲哉!


2008-2-13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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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

#7  

把一切看淡一些,就没有那么悲哀了……
其实写作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2010-10-4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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