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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纽约有个田翠莲(校对版)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xzhao2

#1  纽约有个田翠莲(校对版)

  
  田翠莲姓王叫师师。不对,应该是王师师姓田名翠莲。听着有点儿乱,反正她俩是一个人,她就是她,她也就是她,住在纽约的第二唐人街法拉盛。

      初见田翠莲是因为一次大型义演,我是召集人之一。有个朋友对我说,他认识个东方歌舞团的女声独唱演员,嗓子不错。我说行,叫来试试,好坏一听就知道,如果真好肯定给她机会。没想到话音刚落,这位仁兄冲着房门一声大喊:田翠莲,进来,九兄让你进来呢。我一楞,谁啊我就让进来,连袜子我还没穿呢,你你你让她等等。最后这个等字尚未说利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地呈现在我面前。

      “九哥吧?” 她问。看来男人称兄女人叫哥。

      “啊。” 我糊里糊涂地答应。

      “我唱一段<<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咋样?”

      “好啊,别介,那是男声独唱。”

      “是,我就爱唱男的歌儿。”

      说完她举起嗓子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底气十足声音脆亮。家乡的家字有个拖腔,其实你悠着唱就行,跟着调儿往上走,可她却来个点击式,把一个家字分成好几段儿,一听就是唱梆子的出身。您这是,东方歌舞团的?她笑笑脸红起来。最后一落实,果然是唱河北梆子出身。可话说回来,她点击式虽用得不是地方,但梆子唱得确实不错,高得上去低得下来,这是唱梆子的难度所在,这路戏就是靠音调上的大反差渲泄情感。我说你看你,何必搬什么东方歌舞团,纽约这地方唱歌儿的多得是,可唱河北梆子的你恐怕独一份儿,干脆就来老本行,你唱段儿<<宝莲灯>,裴艳玲的绝活儿怎样?

      就这几句话,差点儿把田翠莲眼泪说下来。她说九哥你真行,还以为纽约洋地方没人稀罕这土了巴叽的玩艺儿,你咋知道<<宝莲灯>>,你咋知道裴大师?这我算遇到知音了!我连忙说你别介,我也是皮毛。小时候家里老爷子爱听河北梆子,带着我到北京天桥儿,天津下瓦房,专窜小戏院子,那时候你那个裴大师也在小戏院子唱。我就知道这么丁点儿,千万别捧我。那行,九哥喜欢我现在就给九哥唱一段儿。她刚要张口被我果断叫停,梆子戏唱起来会听的还行,不会听的特别是隔壁邻居大老美,真以为这边儿闹家庭暴力,非把警察叫来不可。田翠莲这才作罢。

      那天演出田翠莲的<<宝莲灯>>并未大红。其实我也想到了,纽约华人还是南方人居多,他们更喜好杏花春雨的越调,不大适应梆子戏那种沙尘暴般的粗纩风格。田翠莲下台时显得有些落寞,郁郁寡欢站在后台无语。我安慰她说,你这就不错了,好怎样坏又怎样,不当饭吃,别太认真了。她看着我,楞楞地,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可咋活呀?我漫不经心地答道,打工呗,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可我,可我欠那么多钱……,说着田翠莲把头埋进怀里,半天没抬起来。

      台上有戏,我是舞台监督没法听她唠叨。我忙活时她在一边静等,我告一段落她就接着刚才的往下说,一点儿不乱,就这么断断续续点击式梆子式地,总算把她的故事听个大概齐。闹了半天田翠莲只是个县城的梆子剧团演员,她工武生,老公唱旦,俩人有个七岁的儿子。前些年闹承包,剧团不景气,城里没人听就下乡,有时仅够混个吃喝。那年老公摔断了腿,明明工伤,团里非说自己弄的,一分医疗费不给报,老公连气带病一卧不起。几个月前有个远房亲戚对她说,只要出二十万,把你弄美国去,到美国还愁没钱挣?人家一块是咱的八块,干一年顶八年,干八年顶一辈子,多合算。田翠莲想想是这个理,拼他八年,把儿子上大学和养老的钱都攒出来。她东拼西凑磕头作揖,总算凑足二十万,接着就一猛子扎到纽约。

      “有本事,能借这么多钱。” 我感叹一句。

      “我,我把儿子押给人家了。”

      “什么,儿子也能押?还不上怎么办?”

      “死我也得还上。九哥,你看干按摩来钱不?”

      “那得有执照,不容易。” 我觉得她说的是医疗那种。

      “执照?这也得起执照?”

      打那儿以后,就没了田翠莲的音讯。纽约这地方的华人活得都不易,睁开眼就奔吃奔喝,有工给人上工去,没工给人找工去。海外华人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喝酒吃肉有房有车,但有一点他们没有,永远没有,就是片刻悠闲,真正从骨子里透出的悠闲。他们甚至连休息渡假时,潜意识都在思考着生意或工作。无论贫富,命运状态基本差不多,都不敢多事,遇到麻烦同样一筹莫展。人的社会地位不光看财富多寡,也看遇到危机时的命运。交朋友也是这样,来美时间越长朋友越少,平时各忙各的,遇到了打个招呼,遇不到先放一边儿。田翠莲就被我放到一边儿,其实干脆淡忘了。像她这种新移民多了,咱又帮不上人家,想也白想。

      那天下班到家,一进门电话正响着等我。紧跑几步拿起来,竟是田翠莲。她说,九哥我能过来吗?我琢磨着,你个孤身女人又丰乳肥臀,我当然是欢迎了,可老婆马上就回来,她是否欢迎还真吃不准。特别是老婆大人最近不知来哪门子神,在单位跟一帮小丫头练女子防身术。那天比划着给我看,让我做她的道具,说你来摸我。我说怎么摸呀?就像调戏妇女那种,你没调戏过妇女呀?废话,我怎么会调戏过妇女?假装地假装地,快点儿。我刚出手,尚未到达指定部位,只觉一阵飞沙走石,稀里糊涂被她压在地上。想到此,算了吧,你田翠莲还是别来了。俺们纽约华人玩儿不起浪漫,房子一栋栋买孩子一个个生,闹起离婚可就亏大发了。

      田翠莲觉出我的踌躇,改口说算了吧,她就想最后再唱一次河北梆子,希望旁边有个懂行的。我说干嘛最后唱,哪天找个地方九哥专门听你唱。她说晚了,这次唱完就不唱了,不仅不唱,恨不得连名字都想改,过去那个田翠莲不存在了。我听着怎么像赴刑场的架式,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就问,你不叫田翠莲叫什么,宋朝汴梁城里有个快嘴李翠莲,刀子嘴豆腐心,是千古传唱的烈女子,这名字不挺好的。她沉默片刻说,九哥,我就在电话里给你唱一段儿吧,你听着。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我说这好像是裴艳玲的<<连环套>>,我们老爷子活的时候一喝高就是这段儿。田翠莲咯咯笑出声,说她这个电话没白打,河北梆子没白唱,还说遇到九哥是运气,告别九哥是良心……,我连忙打断她,打住打住,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哪儿还都不挨哪儿,神神叨叨的,没出什么事儿吧?她说好着呢,九哥别担心,她要大干快上,提前完成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从此不做田翠莲了。那你做谁?我问。话筒那边静了一下,接着嘟地一声,挂了。嘿,你个小娘子,来如风去如影唱的是哪一出?早干什么去了你,热乎劲儿快过了又想起我,还来段儿河北梆子搞得缠缠绵绵,好戏都让你耽误了。我心里突然感到空空的,不知是担忧还是遗憾。

      田翠莲就此结束了,你想啊,连名字都改了,又不乐意告诉咱,肯定是不来往了。可生活有时很怪,会绕着弯儿跟你兜圈子。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来纽约读书。他爸托我帮他租房子,越洋电话里特意嘱咐,得干净啊,别太贵了。废话,不要钱最好,谁让你住啊。我最烦这种事,找好了是应该的,老同学嘛,找不好就落埋怨。都什么年头了,天下都快大乱了,哪儿去找又娶媳妇又过年的好事。

      说来也巧,那天来个朋友。聊起租房之事,他说刚看个房,就在法拉盛,离地铁两分钟又便宜又安静,只是较小不适合他们俩口子,问我要不要?我说要,马上带我去。我俩风风火火找到地方上前敲门,“王小姐,王小姐”,这位朋友一个劲儿叫,边叫边对我解释,房东姓王,叫王师师,人挺和气。说话间门打开,一个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惊,田,这个田字未出口,我朋友先行一步对她说,王小姐,我哥们儿要租您的房,人家押金都带来了。王小姐看着我,你要租啊?我一听声调更确定她是田翠莲,唱戏人说话都带着舞台腔,吐字清晰像洗过一样。是,我马上点头说是给我侄子租,他来纽约读书。王小姐面无表情,毫无认识我的意思,晚了,租出去了!不是,我朋友一听急了,五分钟前我刚来过怎么就?五分钟,王小姐用鼻音擤了一下,一分钟都能租出去,五分钟老娘我五间房都租好了。说着她转身昂首,砰地一声撞上大门。

      你,你你,我朋友都傻了,他一急就结巴,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啊!好容易才把话说全。听他的意思,王小姐刚才还好好的,很温和,怎么才五分钟就老娘老娘的,听着像开妓院的母夜叉。你看,这位朋友忿忿不平地说,她叫王师师,宋朝汴梁有个妓女叫李师师,同名嘛。我听罢一笑,又是宋朝又是汴梁,怎么风花雪月都离不开宋朝。上次李翠莲这次李师师,还是本家,但愿李师师也是李翠莲变的。我连忙劝我朋友,算了算了,李师师也不全是妓女,人家侍候皇上十七载,皇上说她‘幽姿逸韵在色容之外耳’,实际上是情人。不租就不租,没准儿这房子也是给皇上预备的。你消消气,对面‘东王朝’的烧腊一级棒,咱俩弄一杯?

      话虽如此,我心里着实很受伤害。本来说租突然变卦,明明田翠莲非说王师师,莫非是专冲我九哥来的?好你个田翠莲,九哥可没亏待过你,没大恩也有小惠吧。当初不是我一句话,你能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上喊河北梆子?还认我做知己,若不是老婆会几手防身术,弄不好咱俩早上床了,怎么变成王师师就翻脸不认人,心变得也太快了吧?王师师,没错,这名儿起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秀兰儿大凤,翠花儿也行,什么不比师师强,有点儿水平懂点儿历史的能起这名儿吗?等等儿,好像不对,这娘们儿不是欠了一屁股债,怎么摇身一变当起房东?傍大款了,嫁给姓王的了?你嫁人跟我甩什么脸子,我又没拦你。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出国的人本来就瞬息万变,我见得多了。当年朦胧诗创始人之一山川,来美探他老婆。她老婆在机场递给他五百美金,说,对不起山川同志,你好生照顾自己。说完转身挽着个男人就走。才分别一年,用山川自己的话说,亏得飞机上光睡觉没吃没喝,要不真就尿一裤。还有一小子,跟我在纽约同所大学读研究生,本来见面打招呼,后来他找了个美国女友就不和中国同学来往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可有一次在电梯里遇到他,我习惯地用中文问,电梯是上是下?他装着不认识我,摆摆手用中国腔英语说,‘我不会讲中文’。你知道当时我想干什么?抽他大嘴巴,碰上谁都想这么干。到美国的人全想洗心革面重活一把,总听人家说如果能重活一次还会怎样怎样,千万别信,都重活这世界非乱套不可。不能实现的梦是美好,能够实现的梦就是疯狂了,什么都可抛弃,也什么都敢索求。

      这天晚饭后我又如常看电视报道。我喜欢看纽约一台,讲本地的事儿多于世界的事儿。世界的事儿联合国秘书长安南都管不了,你不让打伊拉克人家非打,你说伊朗不该有原子弹人家偏造。全世界都在干安南不让干的事儿,也就是安南,换了杜十娘早投河了,换了崇祯皇帝早上吊了,活什么劲啊。这时,一则消息跃入眼帘:警察今天捣毁了一家位于法拉盛的地下妓院,并逮捕了老板王师师。谁,谁?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快赶上安南了。由于是英语,老美念王师师几个字不分四声,让我不好判断,可当屏幕上出现王师师被抓的画面时,我一下认出她就是田翠莲,背后的建筑正是当年我要租屋的那栋房子,她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把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脉搏疯狂地跳荡。你,你……,我一下想起当时租屋的情景和田翠莲说老娘老娘的神态,难道她是怕?望着屏幕上田翠莲平静的面孔,我恨不能跳进去拉起她就跑。我要是李小龙多好,神探邦德也行,只要能帮她躲过这一劫,我实在无法接受田翠莲被押进警车的镜头。

      时光荏苒,像雨像雾又像风。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跟朋友去法拉盛吃饭,我们轮流做庄这次是我。早听说‘雁鸣春’的西湖醋鱼不错,大家慕名而来。落座后有个朋友去洗手间,回来时面带讪笑地说,你猜怎么着,我听见隔壁有人哼哼河北梆子,纽约这地方咋什么鸟都有?大家权当一笑继续吃喝。突然,旁边桌上传来高声调侃,回头看才发现是一群颇为艳丽的女性。有人悄声说,九兄,知道她们是干啥的?不会是……,我犹疑着。没错,全是鸡,中间年长者就是法拉盛著名的老鸨王师师,此人背景很深,几进几出不在话下。我一震,连忙回头再看,只见那个女人也正盯着我。田,我终于认出她正是阔别已久的田翠莲。她变了,长脸变宽了,原来的丰乳渐与全身赘肉混成一片,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眉毛描得又弯又细。我呆呆望着她,直到她扭过头去。

      这还有什么心情吃饭。我不时用余光撇向田翠莲,可她再没注视我。快吃完时,我把信用卡递给侍者结账,他却说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妈的,有这种事,让我到哪儿找这么多现金,附近又没银行!侍者只顾一遍遍道歉说不好意思,坚持把信用卡还给我。真现眼,好容易轮到我九兄请客却掏不出钱,人家怎么想你?我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前台经理走来,他一身黑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您这桌的钱已经付了,连小费都付了。什么,谁付的?朋友们诧异地叫起来。黑衫经理神秘一笑,付就付了,管他谁付的,我总不能收两份儿吧。

      透过大玻璃窗,我发现田翠莲一行刚出大门正欲远去,紧追几步赶了出来。田翠莲,翠莲儿!情急之下我怎么连‘翠莲儿’都喊出来,殊不知带不带这个儿化音意思是完全不同的。有个年轻女子问田翠莲,‘干妈,这小子喊谁呢?’田翠莲回过头看也不看我,对身边女子们一声吆喝,来生意了姑娘们,还不快给朕拿下!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转身走向我,先生啊,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你不认识我了?我吓得抱头鼠蹿,只听背后轻浪的笑声一阵接一阵。渐渐地,那笑声变成歌声,是女声小合唱,唱什么听不清,因为她们的口音有南有北,好像是,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这不是河北梆子吗!妈的,田翠莲怎么把这当成她们的队歌儿了。



陈九,祖籍河北。曾当过铁道兵和建筑工人。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后进入中国轻工业部政策研究室。1986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就读于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专业,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专业,获硕士学位。目前为纽约市政府资深雇员,项目主任,居纽约。 北美具有影响力的华文作家和诗人。其作品题材广泛,常见于海内外各大华文媒体。著有诗集<<陈九诗选>>。目前为美国海外华文作家笔会理事,<<侨报周刊>>专栏作家。



是非是我非我
2007-12-4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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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  

Excellent!

Ms. Tu, could you please help me again? For the 1st row - Thanks!


2007-12-4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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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3  

第一次看到。

既让人乐,又让人沉重难过。九哥有这本事。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2-6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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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什么都可抛弃,也什么都敢索求。”——不知生活弄人还是人在弄生活。读完此文,心中真是堵得难受。


2007-12-6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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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Xiexie Ms. Tu!


2007-12-6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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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6  

“若不是老婆会几手防身术,弄不好咱俩早上床了,”

这九哥是够逗的。


2007-12-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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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7  

我说得不错吧——老九就是厉害!


2007-12-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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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8  

好极。


2007-12-6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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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9  

看看人家的简历,多棒!


2007-12-11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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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7-12-7 04:32 AM:
好极。

谢谢夸奖,虽然不是作者但是是我特约的稿。九兄自己不准备自行登陆,一切让我转达。所以擅自作主代为感谢。



是非是我非我
2007-12-11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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