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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1  [中篇小说] 柏克莱的月亮

柏克莱的月亮


认识蒙蒙的人都说她是个像糯米团子般的女孩。

被称为糯米团子的人绝对是好脾气,慢性子。你急她不急,你上火她给你一个笑咪咪的脸色。你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提高了喉咙,她就会给你一个惊诧的表情,好像说:怎么了?不是都好好的嘛。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动肝火的?在这一团和气前你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过后想想真是的;大男人遇到一点点事就惊惶失措,自乱阵脚。连一个小姑娘也不如。下次再要发火先得在自己腿上拧一把。

蒙蒙更是糯米团子中的糯米团子,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永远似醒非醒,你站到她面前还没有讲话,她先送上一个松松脆脆的笑容,眼睛眯起来,嘴角往上翘,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你开口说事情,说到一半停下来,怀疑她有没有在听。她倒是在听着,不过并没有觉得你说的事情有多重要,政治局里换人和打翻酱油瓶对她说来没有多大区别。她真的做错了事情你吼她,她就把眼睛睁得好大,一脸无辜地看着你。你自己都觉得再讲下去没意思了。

小时候无锡好婆叫她大阿福,后来上了大学同学们叫她空心汤团,意思是她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结了婚之后老公杨毅叫她童养媳妇。说妳怎么一点都没有上海女人的尖钻厉害?不像她们一样把老公在掌心里玩得头头转?蒙蒙撒娇地一笑:“不好吗?”可是书上说夫妻间发泄一下情绪是正常的,对婚姻有好处的。老公有时想试探一下老婆到底有没有脾气?故意翘起了脚大声吆喝蒙蒙。蒙蒙‘哎,哎’地答应着,一点火气也没有。倒是平时十分厉害的宁波婆婆出来喝斥独生儿子:“作孽啊,这样一个好脾气的老婆,侬还不晓得金贵着伊。”

可是这样一个软性子的人竟然出事了。


蒙蒙和她丈夫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时的前后同学,杨毅毕业之后分配到城市规划处。而蒙蒙进了一个香港人开的房地产公司,那时香港公司大举北伐,乘大陆门户开放之际进来抢钞票。大片地圈地,整个街区地把老房子推倒,造起五六十层楼的公寓。杨毅读过建筑史,知道被推倒的房子里有些是具历史价值的石库门房屋。很对香港人有了些看法:妳知道香港人从来不在家里请客的。为什么?因为香港人住的都是鸽子笼,小得身都转不过来。现在他们把这一套搬到上海来了。蒙蒙却道:能够有那样一套房子也不错,不用每天清早起来倒马桶了。老公说:每天都是姆妈把马桶拎出去的,妳嫁过来有没有叫妳倒过一次?蒙蒙说:姆妈不让啊。杨毅说这石库门房子几代人住过来了,没厕所也活得好好的。任何现代的东西总是先给你尝点甜头,然后就牵着你的鼻子走。汽车是这样,电脑是这样,房子也是这样。建筑学上有一个最基本的原理,房子得造在地上,可是现在的房子使你感觉住在空中,像只鸟一样。我情愿住在石库门房子里也不要搬到那种空中楼阁里去。

这话一半是文化上的义愤,一半却是无奈,香港人造的鸽子棚,两房两厅九十平方都开价五六十多万人民币,九十平方还只是建筑面积,实际面积六十多一点。不包括装修,算算再要添上十万大洋。他俩的工资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杨毅看到蒙蒙眼睛里的羡慕神色,咬牙切齿道:人哪能屈居在这种螺丝壳里。我要么不买房子,要买就买独幢头的花园洋房。那样才有点意思。

蒙蒙做梦也没想过独幢的花园洋房,这种两房两厅的公寓对她说起来已经是天堂了。至少有自己的房间。住在石库门里,说是两间房,但后厢房做饭吃饭都在那儿,而且朝北,天冷起来够受的。婆婆倒说;老婆子住着够好了,但丈夫不肯;年纪大的人冻出病来怎么得了。于是前厢房再用薄板隔出半间,空间隔开了,但是不隔音,几次蒙蒙和老公办事,一时忘乎所以,哼出声来。男人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蒙蒙一下子从高处跌下,情绪好半天恢复不过来。久而久之,女人就对那件事提不起劲来。有时婆婆不在,杨毅争分夺秒地把蒙蒙按在床上,宽宏大量地说:妳要叫的话就叫出来好了。哪知这件事是不能预先适定的,蒙蒙为了照顾老公情绪,也哼两声,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公得了意,说老婆你看着,我一定要买个大房子。

人有梦想总是好的,蒙蒙就把这话当个梦来幢景,公司的样品房出来了,她在最大的一套样品房里走来走去,他们夫妻当然要住那间带浴室的主人房,设想床放在这儿,五斗柜放在那儿,窗帘得用两层的,一层是薄纱,另一层是拖曳到地的天鹅绒。再一间是保姆房,老太太被安排住在远远的那头。反正想想是不花钱的。


香港人公司是讲效率出名的,派给员工的工作都得定时定点地完成,蒙蒙常要加班。有次为了赶一件设计图纸,九点才做完。出了办公室,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一辆红色跑车靠边停下,等车的人都盯着看这辆上海少见的保时捷跑车,自动窗滑下,露出公司总经理的脸,总经理是香港大老板的小开,平时高高在上,他停在这儿干什么?

总经理却操着广东腔的国语要蒙蒙上车,蒙蒙慌乱地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以确定不要会错了总经理的意思。总经理一直向她招手,从车里把门打开。总不能让总经理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等在那儿,蒙蒙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总经理虽然开辆拉风的保时捷,为人却低调,甚至还有些羞涩。蒙蒙看他好像比自己还要年轻,问了蒙蒙的住址就专心开车,好像一个尽职的计程车司机。干坐着不好,总要想办法和总经理聊点什么。一聊聊到建筑专业上,总经理说他毕业于加里福尼亚大学的柏克莱分校,那儿的建筑系是全世界有名的,除了设计各种公共建筑之外,柏克莱加大的毕业生还设计很多个性化的家居:“妳学建筑的人是应该去那儿看看的。”总经理说。

蒙蒙只当天方夜谈似地听着,她不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能读完大学,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她看来人生该完成的都完成了。杨毅总笑她眼睛只看到鼻子底下,去加里福尼亚看看?她想都没有想过。

车子到了弄堂口停下,蒙蒙从保时捷矮矮的车厢里钻出来,一眼看见杨毅虎着脸站在骑楼下,见她从车上下来别转身就往弄堂里走,蒙蒙也顾不得向总经理道谢,追上去拖着杨毅的袖管解释,杨毅一甩手,蒙蒙不防,趔趄一下差点跌倒。到了家门口,杨毅狠狠地把门摔上,蒙蒙怔了一会,自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见杨毅歪在沙发生闷气,走过去在丈夫的身边坐下,摇着他的肩膀:“这种醋也要吃啊?总经理只是在车站上把我捎上,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呢。”老公说妳以为人人都像妳这么天真?香港猪猡吃饱了没事干学雷锋啊?蒙蒙瞪大眼睛说那他要干什么?杨毅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手指点在蒙蒙的脑门上:“真是只空心汤团,二十七岁的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真叫人拿妳没办法。”又板下脸来说:“算了,不过这种事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下次不要再上他的车了。”蒙蒙晚上睡到一半醒了过来,想想丈夫是太多心了。


第二天上班,总经理秘书却打电话叫她过去一下,蒙蒙第一次走进总经理室,大套间的落地玻璃大窗面对着黄浦江。总经理正在里面一间讲电话。蒙蒙揣揣不安地接过秘书送来的咖啡,一面想总经理为什么把她叫来?昨天晚上她真的很没礼貌,人家把她送到家门口把车门一摔就跑了?真要好好地道个歉。里间传来英语对话声,蒙蒙好奇地在大套间里巡视,钢化玻璃面的办公桌上一台大屏幕电脑,后面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悉尼歌剧院的照片,照片底下一个架子上放着几十部各种汽车的模型。总经理这么大的人还玩玩具呢,蒙蒙顺手拿起其中一部模型观赏,正好总经理讲完电话走了出来,看到她手上的车子模型,笑了笑说:这是一九三八年英国出的奥斯顿。马丁。世界上现存只有二辆。

总经理招呼她坐下,蒙蒙刚想道歉。总经理先开了口:“妳没问题吗?昨晚的事我看到了,如果引起妳家人的误会,我在此向妳道歉。”

事情怎么反了过来?蒙蒙不好意思地想道。看见总经理一脸诚恳,连忙说:“没事的,我先生就是那个脾气。老是说我不懂事,生怕我在外面吃亏。其实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总经理认真地看着她:“也难怪他,内地老百姓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别人表示一点好意,他马上就想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会不会吃亏?这需要很长一段时候才能扭转过来。不说这个了。今天请妳过来是为了。。。。。。”

蒙蒙想不出总经理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谈,业务上的事吗?还轮不到她坐到总经理室来面聆指示,她只是个新进来的工程师,在她上面还有设计室主任和部门经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总经理在寻找词语:“妳记得我们昨晚关于柏克莱加大的谈话吗?”蒙蒙迷惑地点点头。“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妳想不想去?”总经理问道。

蒙蒙更糊涂了,总经理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解释道:“毕业之后还一直和我的教授保持着联系,两个礼拜前他给我一封E_-MAIL,说他今年有个研究生的名额,问我有没有可以推荐的人。我想对妳也许是个机会。”

天下之大,为什么这块陷饼就掉在我的前面?公司里学历比她高的,资格比她老的,人际关系比她好的,活动能力比她强的一大堆,有这种机会大家打破头。为什么总经理偏偏找上她?

“我行吗?”蒙蒙一点把握也没有地问道。

总经理点点头:“我看过妳的档案,同济毕业,房屋建造专业,英文托福成绩五百五十七分,二十七岁,已婚。完全符合我教授的要求。这样吧,妳先和家里商量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我给妳写推荐信。”

蒙蒙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已经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忍不住再回过头问道:“为什么会选上我?”

总经理一本正经地说:“第一,你年轻,专业对口又有工作经验,出去读两年书再回来,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也算是我们公司的投资。第二,那个教授脾气古怪,不容易相处,你是个女生,加之待人接物得体,脾气温和,可以相处得好一些。第三,别的人走不开。。。。。。”


蒙蒙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这样大的事不可能不和老公商量。杨毅皱着眉头听她说完,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说让他想想。结果想了两天,看到杨毅整天阴沉着脸,蒙蒙肯定没戏了,她差不多要跟总经理说还是找别人去吧。晚上睡觉前杨毅突然说:“蒙蒙,妳觉得我这个老公怎么样?”蒙蒙一愣,说:“嫁都嫁给你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杨毅却一定要她说个清楚,蒙蒙道你怎么啦?杨毅说妳是不是嫌我没本领?别人都买了房子,我们还窝在老房子里?蒙蒙在老公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什么,小心翼翼地说:“该有的总会有的,这老房子也不错了,有人结了婚还住宿舍呢。”杨毅摇头道:“人总是得往前看的,如果都安于原状,这个世界都没有发展了。何况还有个只争朝夕的问题呢。”蒙蒙正想老公今天这篇话是个什么意思?只听杨毅道:“妳看我出去留学怎么样?我们是同一个专业的,妳去跟妳们总经理说说;能不能先推荐我去,如果我到了那里再把妳弄过去。妳就对他说;一个女人单身在外总是不方便。。。。。。”


蒙蒙把这话和总经理一提,总经理马上拒绝:“不行,我已经给我教授发了E-MAIL,告诉他我将推荐一个年轻的女工程师给他。还有,我对妳先生一点也不了解,我那个教授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妳如果真的不能去我将很遗憾。。。。。。”

蒙蒙回家把结果和杨毅一说。杨毅从牙缝里骂了一句‘香港猪猡’,说我早就料到了。蒙蒙说不去就不去,现在中国又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蛮好。干吗奔三十了还去受这洋罪?杨毅说正因为要奔三十了,如果还没有建树就一辈子就这样过了。老婆,做人龙门得跳,狗洞也要钻。既然如此,妳就先出去,在那边帮我找,我就不信美国这么多研究院里没有我杨毅的一席之地。


总经理把一叠表格递给她:“妳确定妳先生那里没问题?”蒙蒙有点慌乱地点着头。总经理意味深长地说:“想当初我也没靠家里,自己去美国边打工边上学,为的就是体验独立生活。现在大陆不像以前那么闭塞,妳先生如果有志深造,完全可以自己想法联系学校的。”

蒙蒙觉得大老板和她的老公还没真正见过面,两人之间就有很深的敌意了。她尽量不参与进任何一方谈论对方的话语里去,把表格看了一遍,指出几个不懂的地方,总经理一一作了解答。最后,蒙蒙突然问道:“总经理先生,如果我到了那里耽不下去,能不能再回上海来您的公司里工作?”

总经理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起来,很有兴趣地望着蒙蒙:“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那么多的人出去了,读完书回来打天下的人有,吃不了苦耽不下去逃回来的倒没见过。”

蒙蒙说她不是怕吃苦,决定了出去就是作好了吃苦的准备。美国是个先进的国家,生活水准好,您香港去的都能坚持下来,我们上海长大的人也能对付过去。

哪为什么会有待不下去回来的念头呢?

蒙蒙其其艾艾地说:“您说的那个教授。。。。。。”

“教授怎么了?”

“他这几天老在我梦里出现,长了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瞪着眼睛向我大吼大叫。我的功课无论怎么做都不能使他满意,总是退回叫我重做,我的书桌上,地板上,甚至连床上都堆满了功课,老也做不完。一急就醒了过来。”

总经理脸上浮起了笑容,蒙蒙在一刹那觉得这哪像个管理几百个工程师和施工人员的大老板,分明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毛头小伙子,你看他一脸开心的坏笑。

“妳梦见的大概是爱因斯旦先生,丹尼教授没有白头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是四十九岁,身材一流的游泳好手。他也不布置很多的功课,他常常是开车带了学生在城里乱逛,每一幢的房子他都能说出它的来历,有些著名的房子,他更是连那房主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结的婚,在这房子里生了几个小孩。下一次又过户到谁手上,新的房主又对房子作了什么改动。全被他如数家珍似地传授给学生们。”

“那您为什么说教授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蒙蒙奇怪地问道。

“说好相处就好相处,说不好相处就非常不好相处。丹尼教授是个热情如火的个性,宣布他并不教授泥水匠课程。他看不得有人只是为了谋一份职业投到他的课堂上来,他也对没有自己独创性的学生不具同情心。我们中国人第一不习惯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所以先讨不了好。其次,中国,香港,哪见过这些有个性化的房子?脑子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丹尼教授觉得提高了喉咙对你叫喊是帮助你的一种形式,过后就忘了。你自尊心受伤?丹尼教授觉得你不可理喻。走到这一步,再怎么也相处不好起来。”

“那你跟他处得怎么样?”蒙蒙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道。

总经理眼镜后面闪动了一下,脸上浮起莫测高深的笑意:“还好吧。我们不是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吗?”他叉开话题:“柏克莱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城市不大,但气候温和,风景美丽,居民和善。最主要的是那儿学术气氛很浓厚,妳常常有机会听世界著名学者来演讲,不一定是妳的专业,但很开拓眼界。还有各种各样的音乐会,戏剧演出,画展。妳会喜欢上那个地方的。”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虽然知道她将面对的教授不是脾气怪诞的暴君,但是,不知怎的,蒙蒙还是对即将来临的异国生活感到心中没底。




推着行李车从旧金山机场出来时,首先映入蒙蒙眼帘的是侯机厅里一大排青翠的绿竹。现在中国都看不到这种竹子了,以前骑了自行车去乡下踏青,还能看到小河和竹林。近来城市不断往外扩展,小河被填平,竹林也被砍伐了。反正住在公寓的人都不用竹竿晾衣服,所有的竹编器具也被塑料制品所代替。平时忙碌上下班,对绿色的竹子在眼界中消逝并不觉得,猛一下飞机就撞上一大排摇曳生风的秀竹,一股清凉漫了上来,把十三个小时坐飞机积存下来的焦躁和疲乏洗得一干二净。

说是到了机场会有人来接,但没说是系里的员工还是中国同学会,总经理只说候机的人群中会有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纸牌,跟了走就是了。现在一眼望去,在用绳子隔出的侯机人群中虽然有不少东方人面孔,但没有写着她名字的纸牌。蒙蒙不相信地又仔细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不禁发慌起来,如果没人来接,她怎么办?也许接机的人把日期搞错了吧,中国和美国差十六个小时,当初说的是中国时间呢还是美国时间?

出海关的旅客不断地涌出来,蒙蒙只得把行李车推到过道上。刚刚站的地方还看得到接机人手中的牌子,也能被人看得到。现在被挤到大厅里,就像一滴水放进大海里,万一迟到的接机人赶来怎么认出她来呢?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写着她名字的牌子出现,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也没有人向她张望一眼,广播不时响起,用英语含混地叫着中国人的姓名,蒙蒙竖起耳朵仔细听,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急慌乱之时,一个中年的美国妇女站到她面前。

“妳是蒙蒙?”中年妇女用讲得很慢的女中音问道。

蒙蒙大喜过望,看来不用在机场大厅耽上一夜了。她一面拼命点头,一面想用什么话语来对这个女人表示感谢,但到口边的英语一下子全堵在那儿,只会把嘴咧的大大的傻笑,以此表示满心的感激。

中年妇女作了个手势,告诉她车停在车库里,得走上一段路。于是蒙蒙推动行李车,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穿过大厅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通往车库的甬道。

一瞥之下这个中年女人在四十开外了,但推着行李车走在她后面,蒙蒙看这女人的背影像个年轻姑娘,脊梁骨挺得笔直,腰细细的,在质量很好的长裙底下屁股结实而有弹性,穿着高跟鞋的步伐很有自信。她刚才介绍自己时说叫安娜,也许是系里的秘书吧。

到了车库,安娜打开一辆厢型车的后盖,让蒙蒙把行李卸下来装在后面,两个沉重的大皮箱塞满了四季衣服和书籍资料。蒙蒙一个人抬不起来,安娜伸手托了一把。弯下腰来的时候,两人的脸凑得很近,蒙蒙瞥见安娜的脖子上戴了根银链子,上面有个天使的小雕像。安娜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像上海夏天街上买的玉兰花的香味,蒙蒙一下子对安娜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上了高速公路,阳光强烈耀眼,安娜在仪表板上堆着的一大堆杂物中翻了一阵,找出一副太阳眼镜递给她。

安娜全神贯注地在开车,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落入蒙蒙的视线,这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隐隐有几条静脉浮起,指甲修得平平的,很像是一只工作的手。在无名指上,戴有一只很大的银戒指,镶嵌着一块不透明的深蓝色的石头。从袖口处还可以看到安娜手腕上挂着一条同样款式的银制手链。

安娜想必是个喜欢首饰的人,蒙蒙行李中有一条西藏人做的蜜腊手链,是杨毅从拉萨出差买回来送她的,等会就转送给安娜吧。以酬谢她来机场接机。那串蜜腊珠子暗黄中带红丝,像一串成熟的果子,煞是可爱。

从侧面看过去安娜是标准的安格鲁撒克逊人种,淡金色的头发掺着几茎白丝,紧紧地抿向脑后。额骨的线条和鼻梁连成一线,眼眶深陷,眼珠的颜色是灰蓝色,安娜涂着很重的眼影,看不清她眼睛的表情。鼻翼很薄,下巴很精致。安娜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蒙蒙想道: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是很有女人的韵味,唯一可惜的是嘴角边有两条深长的纹路,破坏了整张脸的柔和表情。

好像感到蒙蒙的注视,安娜侧过头来微笑了一下:“旅途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累?”

蒙蒙现在松弛下来,安娜友善的微笑也鼓励了她,英语流利了一点:“还好,我在飞机上睡了一下。”

安娜点点头:“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先休息一下,也许你会有时差。”

美国人效率就是高,人还没到,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蒙蒙心里热呼呼的,安娜是她踏上美国之后第一个认识的人,很想能够和她多聊点什么,但出口的话却是:“你是系里的秘书吗?”

安娜转过头来:“不,系里的秘书在产假中。我跟学校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丹尼教授的太太,他请托我来接你的。”


醒来时只看到月光从窗口撒进来,地上白花花的一片。蒙蒙一时不辩身在何处,好一阵才回想起来当安娜把她送到宿舍时,一阵困意袭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安娜讲的话一句也没听懂。看到她睡眼朦胧,安娜说你的时差上来了,先休息一下吧。门一关上,她马上和衣倒在床上,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才茫然地醒来。

打开床边的台灯,蒙蒙环视了身处的地方,宿舍是个四十平米的房间,安娜大致上带她看过,尽头那儿是厕所,靠近进门的地方有个小厨房。床边有一张书桌,正对着一扇窗子。桌上有个玻璃水杯,杯中插了一小束黄色的鲜花。
她进来时好像没见到有花,这么说在她睡觉时有人进来过?那会是谁?水杯底下好像有张纸条,蒙蒙拿起凑到台灯下去看。

印着柏克莱大学抬头的便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有力,蒙蒙仔细辩认着她还不熟悉的手写体;
蒙蒙:
我很高兴你能在开学之际赶到,今天系里新生报到,抱歉没能去机场接你。忙完来你宿舍时,看到你已经睡熟了。你醒来之后如果需要食物的话;冰箱里有牛奶和一些吃的东西。
你来得正好,这学期我们会开一门‘柏克莱世纪初的建筑’。很多有趣的范例,你会喜欢的。
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开始。
丹尼。

丹尼教授来过了?而且是在她睡得人事不知得时候?杨毅一直取笑她的睡相,说她睡觉时比醒的时候野蛮,伸拳踢腿的兼吡牙咧嘴,而且还会流口水。丹尼教授全看了去?他会怎么想?这个洋相可出得不大不小。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蒙蒙走到冰箱前打开门,里面有一罐半加仑的牛奶,还有一盒面包圈,一块奶酪和两个苹果。蒙蒙在碗橱里找到一付杯盘,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一下,一面啃着苹果一面还在为她不雅的睡相被丹尼教授看了去而懊恼。不过丹尼教授并不像总经理所描述的那样火爆性子,相反,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还想到她醒来时可能会肚子饿而帮她准备了吃的东西。还有他的妻子安娜,他和安娜真是一对和善的人儿,总经理也说过这儿的人们热情友善。


第一夜在睡睡醒醒与胡思乱想中过去,蒙蒙再次睁眼已经是满室的阳光了。安娜昨天告诉她,后天才正式开课,蒙蒙可以趁今天到周围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她留下一个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有事的话可以找她。

蒙蒙把宿舍整理了一下,打开带来的大箱子,取出明天上课要用的材料,顺便拿出那串蜜腊珠子,碰到丹尼教授时请他转交给他的妻子。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蒙蒙拿了张地图踏出大门,走进今后两年她要在其中生活的城市。

宿舍位于一条安静的小街的斜坡上,抬头看了看门牌,二千七百零九号,再走到交叉路口,看到街名是ONE WAY.蒙蒙放心了,在地图上写下2709  ONE  WAY 。然后顺着斜坡往下而去。

两旁都是间隔很远的独立房屋,也有规模较大的公寓楼群,掩藏在婆娑的绿树之后。因为丹尼教授讲过这学期要开‘柏克莱世纪初的建筑’,所以蒙蒙在散步之余观察了对柏克莱的第一个印象。这些房子新旧不一,但总体看来却非常协调。上海近年来也建造了不少房子,但新旧的落差非常之大,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是什么道理?也许能问问丹尼教授。
柏克莱好安静。这是蒙蒙对城市的第一个印象,街上偶尔看到一二个行人,很好听的鸟鸣从树丛深处传来。蒙蒙站在街角,不知要往哪个方向走去。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山下信步而去。

穿过校园,走到一条叫做电报街的热闹去处,街上摆满了小摊子,有卖手工制作的银首饰,装在纸镜框里的旧金山风光的照片,中国出产的刺绣衣服。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子坐在那儿雕刻一支微型的烟斗,铺着白布的小桌子上放着完成的作品。一个美国白人,穿了套中国式的对襟衣服,桌上是文房四宝,一本正经地为游客把英文名字翻译成中文,用花哨的字体写在一片硬卡片上。旁边的一个黑人捧了一把吉他在自弹自唱,吉他盒子里是自录的唱带。另一边是个编了一头小辫子的加勒比海黑人卖味道很重的线香,半条街上烟雾燎绕。蒙蒙想起上海也有这种摆摊的集市,就在潍海路和襄阳路的转角上。不过这儿大部分的摆摊人都很悠闲,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卖。在摊位后面有各种商店,卖披萨的,冰琪淋的,卖运动装的,书店和唱片店。蒙蒙好奇地一家家地逛,不期晃进一家黑洞洞的店面,抬头一看满架子放着巨大的塑料生殖器模型,一个浑身刺青的大汉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蒙蒙羞得满面通红,转身逃出店门。又撞进一群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人圈里,这群人男女不分,皮夹克破破烂烂,画着浓重的黑眼圈,头皮剃得发青,剩下的一撮用胶水粘了直竖在头顶上,鼻孔里还穿了一个很大的金属环。“妈呀。”蒙蒙吓得一哆嗦;这不明明是妖魔鬼怪在大白天跑到街上来了?跑出老远才敢回头去看,那帮人却若无旁人地站在街角抽烟嬉笑,街上行人好像也见怪不怪,自管自地看都不看一眼。蒙蒙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差不多应该回去了。那张写了地址的地图却找不到了,蒙蒙记得那条街名叫做‘ONE WAY’,向身边的一个行人问路,那人先是目瞪口呆,接下来差点笑弯了腰。结果强忍着笑跟蒙蒙解释‘ONE WAY’是单行道的意思,柏克莱有几百条‘ONE WAY’,到哪里去找?

蒙蒙直怪自己粗心大意,第一天就走丢了。好在安娜的电话号码还在,就在路边公用电话给安娜打电话,电话通了之后是个男声:“这是丹尼。”蒙蒙一听更是慌乱,期期艾艾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丹尼教授在那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末了说你在那儿不要走开,我十分钟就到。

想不到是会在这种情况下见丹尼教授,蒙蒙想道。他会不会从第一次见面就认为我是一个没头脑呢?他会不会认为我连住的街名都搞不清而没资格上他的课呢?他会不会在全体同学面前嘲笑我呢?一个个念头翻来覆去,以致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面前停下,驾车的男人从车厢里钻出来向她招呼,她才像做梦一样地想到,这就是丹尼教授了。

猛一眼看去,丹尼教授并不像蒙蒙想象中的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肩膀很宽。穿了一身洗白的牛仔衬衫和短裤,没穿袜子的脚上一双白色的耐克球鞋。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色,微笑时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齿。丹尼教授剪了个很短的发型,耳朵红通通的。蒙蒙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丹尼教授竟然在右耳上戴了一只小小的金色耳环。

丹尼教授很锐利地看着蒙蒙,然后眼光又柔和下来,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嗨’。他打开车门,让蒙蒙坐了进去,自己却和路边摆摊的人们说了一句什么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丹尼教授坐进车来时,很正式地跟蒙蒙握了手:“蒙蒙。我是丹尼。麦克阿瑟。欢迎你来到柏克莱。”蒙蒙只觉得丹尼教授的手掌又大又软,外婆说手掌软的人心肠也软。丹尼教授昨天晚上来看她,今天又不辞麻烦地亲自来把她送回去。应该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只是我蒙蒙自己要注意,不能再犯像今天的这种错误了。

丹尼教授是个话不多的人,安静地驾着车,车厢里的座垫被太阳晒得散发出一股皮革的香味,混杂了一丝带薄荷味的好闻的味道。后来知道那是男用刮胡水的气味。蒙蒙眼角瞥见丹尼教授的侧影,深目隆鼻,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线。从近处看来丹尼教授不像乍见那样年轻,眼角很有些鱼尾纹了,短发里很多白茎。不过他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很漂亮,有力而柔软,方方的指甲修得很短。蒙蒙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男人的手,但这双手今后的两年来要指导她的功课,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

到了宿舍,丹尼教授停好车,告诉蒙蒙她住的街道叫佛吉尼亚,在大学的右方:“你只要望见大学的钟楼,就绝对不会迷路。”蒙蒙红着脸说不会再麻烦你了。丹尼问蒙蒙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蒙蒙说学校都安排得好好的,只是有点紧张。丹尼扬起一边的眉毛,问她什么事使她紧张?蒙蒙说要上你的课使我紧张。丹尼教授更不解了:“我的课是最宽松的。从来不让学生们写长篇大论的论文,平时也没有很多的作业,只要学生能了解我要向他们传授的知识,能开动自己的脑子去想些问题,我都让他们过关。”他好像想起什么:“吉米跟你说了些什么吧?”

“他说你是个很好的教授。”蒙蒙不想让人觉得总经理在背后说长道短,既然已经来了柏克莱,管他是厉害还是宽松,这两年总是要熬过去的。

“那就好。”丹尼教授点点头转身向汽车走去,又突然想起:“今天晚上我家有个派对,主要是一些系里的同事和学生。你如果能参加的话会认识一些人,也许会对你今后的课业有帮助。”

明天开学,蒙蒙本想早点睡的,但是教授已经开口邀请,总不好拒绝。丹尼教授说:“我家离你宿舍只有三个街口,走十分钟就到。你如果没把握的话我叫人来接你。”

蒙蒙说她总要熟悉一下环境,她自己会走过去,不用人接。丹尼教授带着欣赏的目光说:“好,派对在七点半开始,你晚一些也没关系。记住,我的地址是1606穹弯街。。。。。。”

蒙蒙笑着说:“至少我不会忘了你的电话号码。”

回到宿舍,困意又上来了,蒙蒙小睡了一下,醒来时已经六点半了。她冲了个澡,这是第一次在美国参加派对,穿什么好呢?太随便不好,衣箱里最像样的是一件中百公司买来的蜡染旗袍,蓝底白花,斜襟扣,一穿上身腰肢就勒了进去,人也挺拔起来。但叉摆开得太高,半条大腿露在外面。能穿出去么?蒙蒙在镜子里端详着那个身影;旗袍,再加上一件薄薄的开斯米绒衣,看起来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也只能这样了,又在脸上抹了点上海带来的‘美琪’润面霜。带上那串蜜腊手链,出门了。

可不能再闹笑话了,蒙蒙走到街口,看清楚所在的街名是‘弗吉尼亚’,美国的一个州名,这下放心了些。地图上标示出来穹弯街是条横街,走下去就到。

丹尼教授的房子带有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有碧绿的草坪和参天的大树,像个小型的公园。面对园子是个铺着红色陶砖的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一张铺了白桌布的台子,上面是林林总总各式酒类和饮料,一个扁盘子里放了十来种乾酪和小饼干,另一个盘子里盛放着切成薄片的香肠和鹅肝酱。一个银质的大果盆里堆放着各类新鲜水果。

并不见丹尼教授的身影,阳台上草坪上散聚着一些宾客,擎着酒杯,三三两两地聚成小圈子聊天。蒙蒙第一个念头是否走错门了?退出去看了门牌号码,确是1606穹弯街无误,才放心走到桌边拿了一小盘水果,边吃边走到园子里看黄昏景色。
这房子是建在山坡上,走到园子尽头就看到整个城市尽显眼下,天色还朦胧,一串串街灯却在薄暗中亮起,远处的海湾波平如镜,左手边淡淡的城市侧影应该是旧金山吧,而那映在晚霞中细细一线的是著名的金门大桥。蒙蒙昨天还在闹哄哄的虹桥机场,转眼就来到这个山明水秀的城市,在她指导教授的家里参加派对,像做梦一样,真是不敢相信。
可是丹尼教授人呢?这是他的派对,主人怎么可以不露面?

蒙蒙忐忑不安地回到桌旁,还是没丹尼教授的身影,四下环顾,倒被她看见一张东方面孔。那人戴一副眼镜,清瘦单薄,拿个酒杯和几个老外在聊天,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瞟来,看到蒙蒙在看他,于是离了那个圈子向她走过来。

“是陈蒙小姐吗?我是刘松宝,昨天本来要去接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

蒙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第一她没走错派对,第二,美国竟然有人讲中国话,她可以不用像根木头般戳在人群里,不开口不好,开口就像揣了只小兔子,心中别别乱跳。

刘松宝是新加坡人,虽然中国话讲得字正腔圆,但一句句子间夹了三四个英文字,蒙蒙听起来很累,又不好意思叫他再说个明白。刘松宝意识到这点,抱歉地笑笑说他从小接受英文教育,中文是周末主日学校学来的,只是小学三年级水平,加上在美国讲中文的机会不多,更是退步了。

他也是丹尼教授的学生,今年是最后一年。蒙蒙说白天已经见过丹尼教授了,又讲了那个‘ONE WAY’的笑话。刘松宝哈哈大笑,问你住哪条街?蒙蒙一下子又愣住了,只记得是美国的一个州名,哪个州呢?情急之下蹦出‘德克萨斯’。刘松宝想了半天,说他在柏克莱住了三年,可不记得有‘德克萨斯街’的。蒙蒙说就离这儿不远。刘松宝又想了想,说是‘弗吉尼亚街’吧?蒙蒙连忙点头。刘松宝浮上一个调皮的微笑,说:“德克萨斯州离弗吉尼亚州有二千多英里呢,中文学校教过一句成语,叫做差之分毫,谬之千里。”

蒙蒙要掩饰窘态,说丹尼教授怎么还不出来?刘松宝说柏克莱的派对就是这样;客人随来随走,喜欢什么自己拿,有趣的谈话圈子‘嗨’一声就可以加入进去,主人不一定必须出面。他转身点着餐桌边一个矮胖的小老头,说那是去年的诺贝尔经济奖得主,问蒙蒙要不要去和他聊几句?蒙蒙胆怯地不敢过去,刘松宝也不勉强,说:“那我陪你看看这房子吧。”

这房子可真大,香港人在上海卖的公寓,和这房子一比可真是蛐蛐笼了。门厅就有二十平方米,除了一盏大吊灯,和一张供着一大瓶鲜花的桌子,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有。客厅是下沉式的,装饰着深颜色的护墙板。一座瓷砖镶嵌的壁炉正燃着火,一圈亚麻布质的沙发,一面墙上是一张色彩浓烈的抽象画,另一面是排落地的大窗,通到一个天井,用旧的红砖铺地,放了一排褚红色的陶盆,种有几枝爬藤的葡萄。墙角有一个隐蔽的喷泉,布满青苔,淙淙之声不绝。围绕着天井是书房和餐厅,书房里两面大墙上的书架上全是书和图纸。一张面对着大窗的写字台凌乱无比,电脑打开着,屏幕上一大群热带鱼游来游去。墙上有个椭圆形的镜框,一对穿老式服装的男女和五个小孩,四女一男。刘松宝说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们的丹尼大教授,蒙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小男孩穿了过于正式的服装,显得很是拘谨,嘴唇紧抿着,那双大眼睛却透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蒙蒙不敢相信:“这是丹尼教授?想不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教授小时候这么羞怯天真。”

刘松宝耸耸肩:“每个人都有天真的一面,问题是你有没有机会见到。你看过希特勒童年时的照片吗?那个杀人魔王小时候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们来到厨房,厨房内飘荡着一股香味,刘松宝说那是烤面包的味道。丹尼教授烤一手好面包,有时会带新烤好的面包来学校让学生们分享。不过最近好久没享过这种口福了。

蒙蒙望着这个一尘不染的大厨房出神,左边是一列不锈钢的冰箱炉台,洗碗机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堂的厨房用具。右手边是黑色大理石的料理台,镀铬的水龙头闪着暗光。从窗口望出去是天井,葡萄枝蔓扶疏。蒙蒙想象着丹尼教授在这里烤面包,一个大男人系着围裙?这个念头和丹尼教授的形象怎么也对不起来。。。。。。

“我们上楼去看,楼上的三间卧室都能望见海景,你不能想象那间浴室有多使人震惊。”

蒙蒙跟着刘松宝上了楼梯,宽大的楼梯铺了地毯,铁铸的扶手触上去冰凉。蒙蒙实在想象不出浴室怎样使人震惊?浴室是盥洗的地方,在上海石库门的那个家里,马桶是用一块布帘遮起来的,夏天洗澡时,后房间放一个木质的浴盆,锁上门,拉上窗帘。洗完之后还得要杨毅帮她合力把浴盆抬出去。如果有套像公寓中那种连着冲澡和厕具的浴室,在蒙蒙说来就是天堂了。

正对楼梯的是主卧室,门却关着。刘松宝和蒙蒙进入另外的两间睡房,从窗口看出去可以望见远处旧金山的灯火,海湾中有一艘轮船在慢慢滑行。月亮升起来了,蒙蒙觉得柏克莱的月亮和她以前看的月亮不一样,体积明显的大了很多,而且,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月光竟然是粉红色的。

睡房里的家具很简单,看来是为客人而备的,一张老式的木床,盖着亚麻质的床单,靠窗是一张小写字台,墙上挂了些黑白两色的版画,都是画的欧洲建筑。床头柜上有本书,蒙蒙拿起来一看,书名是‘月亮和六便士’,瑟马斯特。毛姆著。大概是哪个过夜的客人留下的。

刘松宝急着要向蒙蒙展示那个‘使人震惊的浴室’,蒙蒙跟着他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是用很厚的磨砂玻璃制成,看不见物体,却透得进光线。推开门发现连天花板都是玻璃的,迎面是个巨大的下沉式漩涡浴缸,两边是从地面到天顶的大窗,一面窗外是弯曲虬结的橡树林,另一扇窗景是海湾和细细一线的金门桥。浴室大概有四十多个平方米,全部用浅绿色的大理石铺设,洗手台上的镶珐琅的水龙头是非常古拙的样式,与摆放在墙角的一架古色古香的卧榻相映成辉。

人能在这种金碧辉煌的浴室中洗澡么?这哪里是浴室?分明是件艺术品,摆在那里给人欣赏的。蒙蒙真的震惊了,有一年她出差去西安,去了华清池,就是传说是当年杨贵妃洗澡的地方。一个混浊的水池子,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蒙蒙只是想那么大的地方用来洗澡不太可惜了?但人家是皇后娘娘呢。跟这个浴室一比,华清池不由显得太可怜了,像是给鸭子洗澡的地方。

刘松宝在介绍这浴室的功能,他说浴缸有十六种不同的水流,可以按摩,可以回流,可以旋转。浴室内装有隐蔽的音响,灯光是可以调节的,而那张卧榻上方有一排紫外线照射灯,洗完澡可以在室内做日光浴。“还有这里。”他拉开一扇小门,里面是一排排木制的条凳。“真正的芬兰桑拿设施。”

蒙蒙已经昏了头,这一切对她说来如童话般地美好和不真实。躺在那个浴缸里,置身于绿树美景的怀抱里,一抬头就能看到玻璃顶棚上的星星,还有音乐,此般奢侈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承受的,如果有一天能够躺在这个浴缸里,那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只怕快活得死了都无所谓吧。

刘松宝说:“虽说这房子每一间都有不错的景色,楼上的房间景致算这间浴室最好,远有湾景,近有林间绿树草坪。当初丹尼教授。。。。。。”

话还没说完,只听隔壁卧室的门很重地被关上,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叫嚷:“丹尼,你这狗娘养的,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声音高亢而语速极快,虽然隔了墙壁也听得很清楚,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在解释什么。那女人又叫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休想,办不到。。。。。。门都没有。”

蒙蒙和刘松宝面面相嘘,他们分辨出那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在隔壁,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宾客云集的时候吵架呢?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丹尼教授的同事和学生都在这里呢。传出去大男人的面子往哪里搁?蒙蒙站在那里颤如寒蝉,心中飘过一个念头;就是拥有这么豪华浴室的人也并不快乐。

他俩蹑手蹑脚地下得楼来,蒙蒙正想是否离去。刘松宝说还是等一会,至少和丹尼教授打个招呼,礼貌地表示一下。刘松宝耸耸肩道:“不要过分大惊小怪,我们系里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刘松宝却不肯说了,只说丹尼是个很好的教授,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美国人注重隐私,有些事情听到也得装着没听到,看见也得装着没看见。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放在嘴上,那是会闯祸的。我们还是去拿点东西吃吧。

蒙蒙端了一盘食物,有新鲜的色拉,烟熏的鲑鱼,粉红色的火腿,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耳中好像还听到安娜歇斯底里的叫嚷声,昨天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文雅和善体人意,怎么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呢?而丹尼教授看起来是那么一个令人敬畏的人物,怎么在家里还要受老婆的气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讲不清。

眼角却瞥到丹尼教授下楼来了,蒙蒙定睛看去,丹尼教授穿了件敞领的蓝衬衫,卡其裤,脚上是一双皮凉鞋。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争吵迹象,除了头发稍微有点蓬乱,还是一脸爽朗的笑容和来客聊天。突然,他的视线向蒙蒙坐的角落里投来,蒙蒙不禁慌乱起来。转眼他就和刘松宝站在面前,刘松宝笑着说他们已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了。丹尼教授有点惊愕,问蒙蒙道新加坡和中国是讲同一种中文吗?蒙蒙一抬头瞥到丹尼教授的脖子旁边有几条并排的血痕,虽然被衣领遮着,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心一急,英文的文法就乱了,自己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好在刘松宝在一边补充。蒙蒙突然想起那条蜜蜡手链,拿出来递给丹尼教授。教授一脸迷惑,蒙蒙赶快解释是送给安娜的,答谢她昨天来机场接她。丹尼教授听完了刘松宝的翻译,脸上浮起一个明亮的笑容,说:“我听说过蜜蜡首饰产在西藏,但从来没见过。好漂亮的一条手链,不过,美国人的习惯是送礼必须当面送给受礼人,等会安娜会下来,请你当面交给她吧。”不等蒙蒙回答,他转身对刘松宝说:“刘,你是这儿半个主人,请你照顾好陈小姐,务必使她来柏克莱的第一个晚会过得愉快。”说完向蒙蒙微微颔首,走向阳台上的宾客中去。

过了一会,安娜也下楼来,并不跟人打招呼,径直来到置放酒类的桌旁,倒了一大杯红酒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眼神游离地走到阳台上来。蒙蒙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今晚把手链送出去,就可以回宿舍了,明天还要上课,她得做些准备。

安娜抬起头来,眼中全然没有认识蒙蒙的意思。她接过蒙蒙递上的蜜蜡手链,说:“好漂亮的塑料珠子。”蒙蒙为之气结,想解释又舌头打结。转头找刘松宝来解围,他却和那个获诺贝尔奖的老头儿聊得起劲。安娜随手把蜜蜡珠子放在桌上,突然问蒙蒙:“你是共产党员?”蒙蒙一愣,摇头说不是。安娜道:“你从中国来,怎么不是共产党员?”

蒙蒙解释了半天,说从中国来的并不都是共产党员,绝大部分是普通的老百姓。读了书之后找一份工作,过一份日子。安娜听了之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噢,过日子为什么要过到美国来?”蒙蒙这么好脾气的人也听出话中的侮辱意味,心中委屈但不敢表现出来。只想找个借口离开,安娜却站起身来,说:“你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蒙蒙忐忑不安地跟她进了书房,安娜在书架上找了一阵,递给蒙蒙一本相册,打开一看,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年轻时的照片集,第一张就是年轻的丹尼和安娜穿着文革时期的军装,戴着配有五角星的军帽,在柏克莱大学正门口的合影。一些褪色照片拍摄的是年轻人游行集会,可见丹尼教授留着长发,身穿破烂的汗衫,胸前印有‘毛泽东万岁’的字样。安娜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虽然打扮怪异,头发编成一条条小发辫,或者像黑人般地烫了个爆炸型的钢丝头,脖子上,手腕上戴了一大串乱七八糟的珠子,绒绳挂件,上身是紧得不能再紧的汗衫,下面穿条大裤腿喇叭裤。还是掩不住青春的明丽动人。还有一些照片看得蒙蒙脸热心跳,在室内或后院中的聚会,男女都半裸或全裸,围成一堆抽烟斗,(蒙蒙以后才知道,烟斗里装的是大麻)丹尼教授那时体格健壮,留着连鬓胡,胸前一丛密密的胸毛,戴着型式夸张的太阳眼镜,面对镜头露出一个满月般的笑容。安娜有几张半裸的,小而挺翘的乳房,纤细的腰肢,和一群男人钩肩搭背地拥在一起。相册中也夹了一些剪报,用红色字体印刷,蒙蒙只认出有‘中国’和‘革命’的字样。

安娜点了一根烟,点着一个戴眼镜的非洲男人相片说这是当年柏克莱革命委员会主任,共产党员。我的男朋友。看到蒙蒙惊愕的神色,安娜一笑,说别紧张,他现在在怀俄明州的监狱里服刑。蒙蒙也是昏了头,乱了套,竟然鬼使神差地追问一句:“丹尼教授知道吗?”

安娜的声音变得嘶哑:“也许吧,他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太多应该知道的事。也许他关心妻子的情人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也许他什么都不关心。你的教授是个天才,也是个笨蛋。他崇拜格拉瓦,但又害怕暴力。他为穷人不平,又迷恋精致生活品味。他标榜左倾,但又投票给共和党。他嘴上说人种平等,心里却认定白人的智商高于其他民族。还有,我要警告你。。。。。。”

安娜凑过身来,摇着一根手指。蒙蒙闻到一股浓洌的酒气,混合着安娜身上的香水味,优雅中混杂着粗暴的气味。蒙蒙恍然大悟,安娜是喝醉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喝醉的女人。

“所有的西方男人,不管他们受多好的教育,平时多么道貌岸然,但是,也许是传奇小说好莱坞电影看多了,他们对东方女人有一种不可自拔的迷恋。在他们眼里所有的黑头发女人都是土耳其宫女,被恶势力奴役着,等着白种男人去拯救。每一个白种男人看到东方女人马上变成了杰姆斯。邦德,变得无所不能,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来。所以,你要小心,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门上‘笃笃’响了两声,丹尼教授探进头来:“噢,你们在这儿,安娜,我还以为蒙蒙走了呢。来,我为你介绍几个系里的同事。”

安娜说:“我正在给她介绍柏克莱的左倾运动,太可惜了,她不是共产党。否则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共产党支部了,你说布朗州长还会不会派兵到校园来?”

丹尼教授没理会安娜,他手扶门框,向蒙蒙作出‘请’的姿势,蒙蒙正求之不得,赶快逃出书房,和丹尼教授一起向后院而去。

侧头偷偷一瞥,丹尼教授脸上表情自然,好像对安娜的醉酒失态全然无视,但蒙蒙凭了女人的细心,还是注意到丹尼教授的鬓角有一根青筋在搏动。蒙蒙突然觉得做个大男人也蛮为难的,特别是老婆给你难堪时,还得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派对上人多了起来,丹尼教授给她介绍的几个名字蒙蒙一个也没记住,她的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一起,撑也撑不开,人变得浑浑噩噩的。这就是时差吧。刘松宝也看出来了,说你困了吧?我送你早点回去吧,明天有课呢。于是告辞了丹尼教授出来,经过阳台上的桌子,蒙蒙恍然看到那串送安娜的西藏蜜蜡珠子,被扔在狼藉的杯盘之间。



第一天的课就上得昏昏糊糊,丹尼教授的英语又急又快,夹杂着很多从来没听过的专业名词,蒙蒙的托福成绩一点派不上用场。加之时差的疲倦感不断袭来,人坐在课堂上,不断地想打哈欠,实在憋不住了,乘丹尼教授转过身去时,偷偷掩嘴打了个大哈欠,哪知这哈欠打了太久,被丹尼教授捕捉到,目光像箭一眼射过来。脸一红,赶快敛起精神,再抬头望去丹尼教授,已经在摆弄幻灯机准备放幻灯了。

百页窗被放下,电灯关闭,一道强烈的光柱射向撑开的银幕。丹尼教授走到教室后部,手握幻灯机的遥控。随着一张张幻灯映在银幕上,开始讲他的第一课‘加州建筑’。

“。。。。。。。加州和美国东部不同,她的地理位置,绵长的海岸线,终年普照的阳光,再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起飞,决定了她的建筑风格的多样化。严格地说来,加州建筑的南北分界很明显,南方以UCLA的建筑系为首,遵遁包豪斯的理念,发展出一批观念新颖,结构独特的房屋,并且在建造中大量采用现代建筑材料,如钢,塑料,玻璃,和水泥。在观感上形成明快的节奏。在北加州,以UC Berkeley 为首,这地区是比较早发展起来的,有大量殖民时期的老建筑,如尤利加的‘粉红女士’和旧金山的阿拉莫方场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至今依然矗立,并且以她们的风采影响新一代建筑师的审美。相比之下,北加州的建筑理念更倾向含蓄,更内敛,也更传统。所用的材料也如此,还是几千年来人类用于建筑房屋的木材,砖,瓦,石材。如果说南加州的建筑理念是把房子作为艺术品来对待的话,北加州是把房子还原为人的居所。”

黑暗中有人提问:“丹尼教授,你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建筑观念拥护者?”

蒙蒙侧过头去,丹尼教授就坐在离她一步远的阶梯上,看得到他耳朵上的耳环一闪。

“我是哪种观念的拥护者?这样说吧,建筑并不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一种技艺,从蚂蚁到蜜蜂都是不可思议的建筑师,鸟儿会御来树枝,布条,干草,造出一个无以伦比的鸟窝。它们比我们人类高明的地方在于懂得适合环境,你找不到在水边的蚁巢,鸟巢也不会建在风力强盛的地方。人更是一种生存在土地上的生物,所造的房子必须跟当地环境所吻合。南加州阳光强烈,植被矮小,土地呈沙漠状,人工的,现代的建筑可以无所顾忌。在北加州,地势起伏,气候温和,夏季常有雾气从墨西哥湾飘来,林木葱郁,太张扬的建筑会破坏环境的整体感。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是我们所在的环境制约了我们的建筑风格。如果UCLA给我一份不错的年薪,我会是现代建筑的拥护者,但是我现在捧着UC Berkeley 的饭碗,我只能向你们着重介绍北加州的建筑风格。”

黑暗中学生们哄堂大笑。丹尼教授关上幻灯机,示意前排的学生打开顶灯。

“问题是人自以为无所不能,一个有才华的建筑师,设计了一座从观念上很前卫的,从视觉上很美观的,从实用上很周到的房屋,在图纸上看来一切无暇,但是,一放到环境中,到处都显得不和谐,不适应。你总不能为了这个房子去改变四周的环境吧,就是你想这么做也做不到。所以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
作为一个学建筑的,第一,也是最主要的,是对建筑环境要有个清醒的认识,中国人在这方面比我们早觉悟了几千年,他们有一种学说叫做‘风水’,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佬说来像天书一样。好在今年我们班上多了一位女士,她从上海来,也许她可以给我们解释一点这种奇妙的学问。”

所有的眼睛全向她转来,蒙蒙粹不及防,耳中听得丹尼教授要她介绍一下自己,迫不得已站起身来,向大家‘嗨’了一下:“我叫蒙,陈。我从上海来。”接着一笑,想不起再有什么好说了。丹尼教授点头示意她坐下,向全班说:“法国人连桌子椅子都分成男性女性,我倒觉得柏克莱的建筑是女性的成分居多。希望我们班上能走出很多出类拔萃的女建筑师,蒙蒙如有任何问题,我想班上每个人都非常愿意帮你解释的。”

全班鼓掌,大家都善意地向她微笑,蒙蒙背上全是汗,一紧张,睡意倒跑得无影无踪。丹尼教授最后布置作业,每个人都要介绍一种他或她从小居住区域建筑的特点,蒙蒙被分配到的是上海的民居。


晚上跟杨毅打电话叫救命,杨毅说这有什么难的,你跟那些洋鬼子讲讲上海弄堂,石库门房子,保证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你把系里的传真号码给我,我明天就从单位里给你把资料传过来。话锋一转,杨毅问道:“你那个教授好不好说话?”蒙蒙知道他为了出国的事着急,但自己才刚来乍到,哪能和丹尼教授提这码事,只得支吾了一阵。杨毅却一个劲地动员她去活动:“这块地方越来越耽不下去了,当头的只知道和外商勾搭捞钱,不管如何烂的设计只要有好处一概放行。我看透了,这是穷了几十年之后必然的结果。我今年也三十二了,再不出去就没多少机会了。你无论如何也要跟你的导师搞好关系,我听说美国的教授对录取研究生握有很大的权力,奖学金也是他说了算。这事关系到我俩今后的前途,你稍微用点脑筋就想得过来,人说糊涂一世,还得总有个聪明一时啊。。。。。。”

蒙蒙实在不知道怎么个聪明法,但杨毅逼得急,只好含含糊糊答应有机会去和丹尼教授说说。杨毅说:“机会是等不来的,只能主动去找,那么多的人想做他的研究生,他哪会上心啊。你只有在第一机会出现时就占好地盘,事情才有希望。所以说你不但要跟他搞好关系,还要和他太太也搞好关系。。。。。。”

蒙蒙躺在床上想杨毅到底还是脱不了中国人的观念;心心念念想着搞好关系。美国人并不见得就吃这一套,丹尼教授那么一种个性,被他知道跟他接近是为了有所求的话,事情可能跟杨毅希望的适的其反。这话杨毅是听不进的,结婚几年,他总是把她放在他的羽翼以下,好像她的智力根本不足于独立思考,人生的每一个步续必须由他来设计,来安排,来做决定。就像这次来美国,蒙蒙的首要任务是为他杨毅搭座桥,她自己的学业倒是可有可无的。蒙蒙这样想倒并不是批判老公,杨毅是怎么一个人她太知道了,谁叫他是蒙蒙的老公呢?既然杨毅说要搞好关系,她就尽力而为吧,虽然心里一点也没底怎么跟这么严肃的丹尼教授搞好关系?


多亏杨毅传来的资料,蒙蒙在下一堂课心里底气足了许多;上海的石库门里弄是上海弄堂里最能代表上海市民心理的建筑,在狭狭的天地中还保有一副有家底人家的脸面,青砖墙上门楣精雕细刻,黑漆大门派头十足。开进门去,天井是小小的,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棵海棠已经凋谢,花瓣满地,几架盆景,绿苔苍苍。客堂是门面,一堂太师桌椅是必要的,客人来了在此奉茶说话。左手边是厢房,分前厢房后厢房,一般是老年人住,因为腿脚不便。客厅后面是厨房,还有个小小的过道,直通后面的小巷,通往二楼的楼梯又陡又窄,转角上有间小小的亭子间,朝北,光线昏暗。楼上也是前后厢房加客堂上面那一间,再上去有个水泥晒台,一家老小洗出来的衣服在风中飘扬。

蒙蒙在课堂上一面示图一面讲解,碰到说不上来的英文单词,就向刘松宝求救。大家非常体谅,耐心地等两人合计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好在这批学生都是建筑专业人士,看了图解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也能体会个大概的意思。蒙蒙偷眼瞥了一下丹尼教授,他一手支着下颚,神情专注,有时会给刘松宝一个提示。蒙蒙讲完之后,丹尼教授带头鼓掌,笑容温暖亲切。
蒙蒙这时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这道关竟被她闯过来了。

该死的刘松宝,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马上几只手举了起来,蒙蒙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丹尼教授朝她鼓励地笑笑,转头向班上说:“只允许提善意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个大块头女生提出来的:“蒙蒙你介绍的房子很有趣,是在我们的经验之外的建筑风格,我特别注意了你所描绘的房子布局,不过,也许我听漏了,我想请问这石库门房子的厕所在哪里?”

全班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了过来。

蒙蒙憋红了脸,求救地向刘松宝看去。刘松宝却耸耸肩,两手一摊,意思是他爱莫能助。

蒙蒙嗫嚅的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石库门房子里没有厕所。”

班上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蜂鸣,其中有不解,吃惊,疑问。蒙蒙看见丹尼教授也挑起一条眉毛,满脸困惑的表情。

还是那个女生的提问:“能不能请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住石库门房子的居民怎么解决私人卫生问题?”

蒙蒙的脸红到脖子里了,手心里全是汗。但抬头望去,全班的学生没人带有讥笑的神色,全都仰头看着她,脸上是急切求知的渴望。蒙蒙一咬牙,这是学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中国老百姓几百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石库门的居民用马桶,也就是说是一种可移动的厕所,每天早上提出去,放在后面巷子里,乡下的农民会来收走。另外,上海有很多澡堂,人们平时上澡堂洗澡,特别是过节时,全家老小一起去澡堂,洗干净之后过节,这也是中国老百姓的一种风俗。”

“在家里洗澡不是更方便,更有隐私吗?”底下有学生问道。

“上海的天气在冬天会很冷,而且,居民的住处没有热水。”蒙蒙答道。

“澡堂是不是温泉式的?”刘松宝问道:“我在日本旅行时看到过这种澡堂。”

蒙蒙摇头,她不知道刘松宝说的日本温泉澡堂是怎么样的,不过肯定不是她所熟悉的那种,她常去的浴室终年雾气缭绕,地上粘粘滑滑地,毛巾床单沾上了可疑的黄色水渍。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大家脱光了暴露在一个空间,什么样的私人秘密都一览无遗,松弛的腹部,下垂的乳房,发黑的乳晕,青筋毕露的小腿,开过刀的疤痕。你不看也得看。任何人在此时都只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年老乳房下垂的,刚发育的,白嫩的,沧桑的,病恹恹的,充满活力的,大家都挤在水龙头下,用旧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擦拭身体,头发上滴着水珠,享受着热水淋在身上的快感。

丹尼教授站起身来:“在很长的一个时期中,城市是没有下水道的,这意味着家居建筑里没有盥洗设备。当年五月花新移民在波士顿落脚时,街上污水横流,根本没有任何的下水道,也没有厕所设备,那时的女士都穿用黥骨撑开的裙子和紧身衣,解决私人问题对她们说来是个很大的挑战。一幢房子最主要的功能是栖身,然后再是舒适。我们美国人被宠坏了,一生下来就住在有抽水马桶和洗澡设备的房子里。其实在非洲,东南亚,和南美还有许多人连最起码的卫生条件都不具备。今天蒙蒙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

但那个女生不依不饶:“中国不是非洲,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我上个月在第扬博物馆看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展览,那些几千年前出土的陶器,铜器和玉器精美绝伦,简直不是现代技术能望其项背的。但是为什么中国人不愿意把聪明才智用到家居的舒适上来呢?那么精致的房子却没有盥洗设备?抽水马桶并不是不得了的高科技,热水炉也很容易安装。每天把马桶提进提出多不方便?”

丹尼教授道:“这是两回事,你说的那些艺术品是个人智慧的结晶,而整个城市的计划,营造,却不是一二个聪明人就能包办下来的。我们还是继续下一个介绍吧。”

那女生还意犹未尽:“叫我就不行,一天不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也觉得难以承受。”

一直憋在那儿的蒙蒙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们中国人没你那么臭。”

班上哄堂大笑。


蒙蒙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从来不意气用事的人竟然说人家臭,而且当着课堂上这么多人的面。不用说丹尼教授一定很恼火,课堂上同学们各抒己见是正常的事,那大块头的话虽然冲了一点,但人家不是针对你蒙蒙个人而发的,何必要叫人当众下不了台呢?

成绩单发下来,蒙蒙战战兢兢打开那信封,第一个映入眼里的竟是个A,怎么可能?叫人不敢相信,在评论栏里丹尼教授那一笔倾斜有力的手写体足足写了半页纸:

蒙蒙,你是个很特殊的青年女子,你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超出我的预期,你的学术基础也非常扎实,虽然你在语言表达上还有待加强,但你的论题总是能使我们感兴趣。最主要的,你对人和建筑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总是能在环境中发现平衡与和谐,这是作为一个建筑师最基本的敏感和素养。在下个学期中我们的任务是在繁复的工业环境中设计出人性的居所,我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从不同的文化背景重新观察建筑的要义,为我们展示一个全新的建筑角度。也许对你说来是个挑战,困难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我的办公室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当晚她打电话回上海报喜,杨毅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接着就问有没有和丹尼教授谈过他的入学问题?蒙蒙说还没机会和丹尼教授单独相处。杨毅的语气马上显出不高兴来:“我看你根本是不希望我来,怕抢了你的风头。你要的资料,我隔天就传给你了,所以你考试才能过关。要你去跟你的导师谈一谈,这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却推三阻四。美国人好说话得很,一个人谋求自己的前途在他们看来很正常。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度。现在明明这道关就卡在你手里。”

蒙蒙争辩道:“谁推三阻四了,确实是没有机会嘛。”

“不是说他的办公室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吗?”杨毅语带讥讽道:“人家已经邀请了,还说没机会。机会已经端到你面前了,你不肯张口,有了机会也是白搭,你看着办吧。”

杨毅说完就扔下电话。

蒙蒙真的为难了,刚来乍到,一切还没完全上正轨,就贸贸然地跑去向自己的导师要求私人帮忙,虽然杨毅说谋求前途很正常,但谋求两字总给人以钻营之感。丹尼教授是绝对有自己想法的人,蒙蒙不想被碰个钉子,丹尼教授会怎么看她?
但杨毅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他本来指望蒙蒙来了之后两三个月内帮他办出来,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他的失望是可以想象的,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他想得到的都一定要得到,否则都是人亏欠了他。平时在小事家事上蒙蒙都让着他,但现在这事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最后蒙蒙还是通过系里的秘书和丹尼教授约了个下午一点的见面时间,谁叫杨毅是她丈夫呢。


丹尼教授的办公室宽大明亮,一排向南的大窗,窗下是几张并在一起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图纸,电脑和打印机。西墙是整排的书架,连地上都是散乱的杂志图书,书架顶上有几盆盆栽植物,差不多已经枯死。丹尼教授的办公桌上斜支着一块巨大的绘图板,另一半摊满了各种文件,一包打开的三明治和两大杯咖啡。丹尼教授指了指那个三明治问她:“要不要来一份?不够我可以叫秘书再去买。”蒙蒙摇了摇头。“那就喝咖啡吧,学校的咖啡难喝得要死,聊胜于无。”丹尼教授道。

蒙蒙啜着苦涩的咖啡,思量着如何开口。本来想好的话语一下子忘得七零八落,红了脸嗫嚅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间来打扰你的。”

丹尼教授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了她一阵,接着放下手里的三明治,喝了一大口咖啡,说道:“我没吃早饭,昨晚吃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本想趁这半个小时随便填填肚子。真是对不起了。好,现在我整个都是你的,蒙蒙女士,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丹尼教授的蓝眼睛满是诚恳。

蒙蒙下定决心,豁出去了:“是这样的,其实我不该说,但我实在没办法,我也知道这事不合程序,但我实在没办法。你听了不要生气,至少我尽了力,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了,总算找到机会。。。。。。”她发觉自己的语无伦次,突然停了下来。

丹尼教授眼中闪现一丝疑惑,但还是非常和蔼地说:“蒙蒙,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讲慢一点,喝口咖啡再说。”

教授的声音有一种磁性,平息了她的慌乱,蒙蒙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我丈夫要我询问一下你愿意不愿意收他为你的学生?”

丹尼教授脸上平静如常:“他是学建筑的?”

蒙蒙点点头:“跟我同一个学校,同一系,高我三年。”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你去教务处领申请表格,让他填写完毕寄来,在提交给学术委员会之前我可以为你先查审一遍,如果他在学术上有所特长的话,委员会应该让他过关,虽然作为指导教授需要我做最后的决定,最后的签字。。。。。。”

“那么说,你同意了。”蒙蒙不敢相信事情这么顺利。

“如果他像你这么优秀的话,我为什么不同意?”教授微笑地看着她。

“我优秀吗?”蒙蒙的记忆中从未有人说她优秀,说她好脾气的人倒很多。

“你是的。”教授很肯定地道:“也许你的英语还有待加强,但在对建筑的理解上,你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有超乎常人的和谐感觉,我指的是人和空间的关系,也许作为一个女人,对房屋和家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感,那是比任何学院训练出来的建筑师来得自然和独到。我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们加大柏克莱为什么不能出一个像林樱那样杰出的女建筑师,设计师呢?”

蒙蒙知道林樱是设计华盛顿越战纪念碑的华裔女建筑师。她从来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取得同样的成就,但教授这样说,心中感到还是非常高兴,温暖。

“现在我可以吃我的三明治了吧。说真的,我饿得都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蒙蒙怜悯地看着丹尼教授啃他的三明治,一个大男人的午饭就是这种干巴巴的三明治?蒙蒙觉得加大柏克莱一切都好,除了饭堂里供应的伙食,贵不去说了,味道千篇一律,不是粗面包里夹点火腿和生菜,就是白煮的意大利面混上番茄酱。鱼的味道像木屑,牛排的味道像橡皮,上海来的女人哪肯吃这个。好在过去不远的奥克兰有个中国城,坐捷运可到。蒙蒙在周末去买上一堆中国菜肴,放在冰箱里吃一个礼拜。蒙蒙会包馄饨,会炸酱,会做鱼头粉皮沙锅,油豆腐粉丝。狮子头,红烧肉,百页结,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自从去了奥克兰中国城,再也没在学校里搭过伙。

可是面前这个成就卓然的男人竟然吃了上顿没下顿,想起他的太太,安娜不像是个会照顾老公的女人。所以三明治是丹尼
教授唯一的选择。

“让我来为你煮一餐中国菜,”这话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感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也代我丈夫感谢你同意收他做学生。”

丹尼教授听后吃了一惊:“你会煮菜?真的吗?我看中国菜馆里的师傅都是男人,在我的印象里中国女人是在家绣绣花什么的。”

蒙蒙第一次看出丹尼教授的破绽,他也有天真如孩童的一面,竟然想象中国女人都是被养在深闺里,描描红,绣绣花,连煮菜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看得神秘无比。美国人和中国人一样,对异国文化总有一道偏差。

“也许我的烹调不能和中国菜馆相比,但肯定比三明治强得多。说好了,这个周末六点半。如果安娜愿意出席的话,请向她转达我的邀请。”

“我会的,你确定要花这个功夫吗?你不必为了你丈夫的申请特意为我烹调的。”

“我每个周末为自己准备下一个礼拜的饭食,我只是多准备些分量而已。”



蒙蒙在周六起了个大早,搭了捷运火车去奥克兰中国城,每次她去中国城总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不说店面窄小,货物满炕满谷地堆到街上来,也不说家家商店供奉着财神关公,门口挂着‘财源茂盛通三江,货如轮转溢四海’之类的贺喜对子。你看一眼街上的人群,七旬老妇背脊骨弯得像虾米,背着两手在污水横流的街上迈方步,老头儿很响地吐痰,刚从广东乡下来的妇女用布包了个婴儿在背上,手中牵了三个小罗卜头,漫无目的地逛大街。金器铺子里的老板娘肥得脸上的肉挂了下来,穿了件织锦缎的坎肩,坐在橱窗后嗑瓜子。精瘦的汉子赤了膊,把一箱箱用木条箱装的蔬菜从卡车上扛下来。二流子蹲在小旅馆的门洞里抽烟,用手把鼻涕揩在墙上。南货店老板躲在阴暗的柜台后面,两道目光像洞里的老鼠一样射向你。隔壁饭店出来一个戴围兜的妇女,‘哐’地一声把一满桶污水泼在人行道上。

如果街上行人改个装束,再把发型稍微变动一下,蒙蒙觉得自己行走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南方小镇上,跟沈从文小说中的描写一模一样。现在在上海绝对看不到这幅景色了,反而度过重洋,在号称最繁荣最现代的美国街头目睹这剧怀旧戏。
但摊上的菜还真是新鲜,鱼是没进过冰库的,大概是今早捕来的,腮还是鲜红的,鱼身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碎冰块。在美国超级市场好像只有番茄胡萝卜卷心菜和洋葱,这儿什么都有,从韭黄到大葱,从新鲜竹笋到嫩豆苗。肉食的选择就更多了,鸡是整只的,不像超级市场鸡翅鸡腿鸡胸分开卖,那怎么炖汤?蒙蒙掂着脚尖,小心地跨过污水,弯腰在菜摊前拣最新鲜的菜蔬,她的提篮里有一只一个半月的小母鸡,加几个日本花菇,炖一锅清鸡汤,吃不完放点粉丝白菜可以对付一个礼拜,一块瘦的里脊肉,用来切丝包春卷。二条中等大小的鲳鱼,擦点盐干剪。一磅新鲜的虾,剥了炒虾仁。一捧嫩豆苗,放点蒜蓉清炒。还有什么?美国人喜欢在饭后来个甜点,买个玉兰瓜,做一道玉兰西米露。不知道丹尼教授会不会喜欢?

整个下午蒙蒙都在厨房里忙碌,这宿舍虽小,功能却俱全,厨房里有个两眼煤气灶,一个带水池的料理台,小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小母鸡上锅炖起来,一锅好汤需要时间和耐心。然后切了肉丝,炒过之后包春卷,馅是用白菜和笋丝。鲳鱼洗净晾干,虾剥出来放在碗里,放点料酒和盐腌一下。蒙蒙在上海做姑娘时就喜欢做菜,她的烹调是属于清淡的那类型,结婚了却被婆婆大人说她做的菜没味道,所以她只好天天吃宁波人的浓油重酱的菜式。

虽然丹尼教授说她是很有前途的建筑师,但蒙蒙还是觉得真正的建筑是男人的事业,她如果能在建筑事务所里有份不错的工作,回家来能为家人煮几道可口的小菜,有套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生活对她说来就够了。自问所有的品质中她最缺乏的是野心,那些空洞的幻想有什么用?对蒙蒙说来,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一张草图画完和一盘小菜上桌是同样的喜悦,一个项目的完成和一件新家具进门是同样的满足。对女人说来,后者更贴身些。男人的世界无边无际,而女人的世界就在举手可触之处,周末把一切事情都卸下,在厨房里忙碌来忙碌去对蒙蒙说来是极大的快乐。

如果在几个月前,请丹尼教授吃饭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蒙蒙对这个严格的教授有太多的敬畏感,虽然平时他和言悦色,但学生们对他的一瞥一视都感到一种压力,你认真思索或偷懒取巧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讲课的声音浑厚而决断,有一股自信而成熟男人所具有的磁性。最主要的,丹尼教授的专业知识深厚宽广,对建筑史了如指掌,对新的观念和动向洞若观火,可以用非常简洁的话语把一幢复杂的建筑理念讲解的得一清二楚,当他演讲关于西班牙建筑大师高第的体系时,东部常春藤名校的教授们特地飞来参加,丹尼教授是系里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以蒙蒙一个新来的外国留学生,常常在他面前感到手脚都会没处放。

有时会突然想起刚到柏克莱在丹尼教授家的派对,安娜出奇的举动,讲的那些出格的话,一定是喝醉酒了。但是丹尼教授颈项里的几条抓痕却历历在目,安娜也实在太过分了,夫妇吵架并不少见,但不能动手,男人在外要面子的,丹尼教授当然不例外,就是那几条红色的抓痕,害得他在炎热的开学季节穿了好几天高领衫。

不知安娜今天会出席吗?为了礼貌起见,蒙蒙邀请了她。但心里并不希望她会接受,她万一在饭桌上发起脾气来怎么办?蒙蒙可不想一个下午的辛苦被她糟蹋掉。

丹尼教授当初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安娜说他们都是六十年代学生运动中的一员,听说那个年代人们的性关系很随便,但这也不代表丹尼教授非得和她成家。安娜不是还说她的男朋友在狱中服刑吗?丹尼教授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另外心有所属?这些美国人的事情谁弄得清。不过蒙蒙实在为丹尼教授不值,一个众望所归的大教授,中午只啃个干吧吧的三明治,老婆还对他这么凶。在上海,杨毅比她大了四岁,她还处处让着他,只有他给她看脸色的,他在公众场合对她发脾气也总是尽量忍着的。

想起老公,趁手上有空时给他打个电话,现在正是三点半,上海是早上七点多,赶在杨毅出门上班前聊几句。铃声响了好久没人接,她知道婆婆回宁波去看她妹妹了,杨毅九点上班,要八点半才出门,人到哪儿去了呢?

蒙蒙发觉她现在心重了,以前在上海时天掉下来也糊里糊涂的不在意,现在一个电话没打通会想上半天,杨毅生病了?或是出什么事了?在上海能有什么事可出?他又不骑自行车上班,蒙蒙非常不愿去想的是;报纸上常见的扫黄运动,抓住了会在派出所关一夜。杨毅虽然没这方面的前例,但他平时的眼神和偶尔冒出来的轻佻,他开玩笑说过中国人对性看得过分严肃,有时偶尔换个口味对婚姻没坏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不会尝试。。。。。?蒙蒙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和家猫一个德性,碗里明明有猫食,但一转眼,就从砧板上给你拖条鱼下来。

所有的男人?那包括不包括丹尼教授呢?那么一个严肃的男人,不苟言笑,有自己的事业追求,有学术的荣誉光环笼罩,他会像那些长不大的贪嘴男人吗?
也许丹尼教授是个例外。


春卷包好了,在案板上排成一排,下锅一煎就好。鸡汤用小火炖着,油已经撇去。豆苗洗干净了在小篮子里,等一会先下锅。虾仁可得在吃的时候现炒出来,还要煎鱼,如果有个四眼的煤气灶就好了,蒙蒙有本事同时炒两三个菜,但再巧的媳妇也难为无具之餐,只好一件件来了。

讲好是六点半的,五点五十分蒙蒙动手准备晚餐,先炒了豆苗,春卷用小火煎,火如太大一个不注意就会煎焦,煎出来之后放在微波炉里,因为锅子要腾出来煎鱼。葱丝姜丝切得细细的,也是用小火,鱼是最容易粘锅的。一切准备好,最后一道是清炒虾仁,这道菜是蒙蒙的绝活,虾仁浸在调味的料酒和精盐里,过一个小时,虾肉吸收了味道,再加点菱粉,用大火快炒,手脚得麻利,这种细巧的食材是容不得半点焦糊味的,最后撒上解冻的小豌豆,粉红碧绿,鲜香扑鼻,尝过的人无不叫绝,用来待客不会丢面子的吧。

六点三十五分,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最后那道虾仁下锅了。蒙蒙跑去门口张望了几次,没一个人影。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丹尼教授还会来吗?一个大教授,真的会把一个学生微不足道的邀请放在心上吗?也许早就忘得精光,剩下蒙蒙自己对着那一桌菜,那可怎么办?

同楼的学生在周末都出去玩了,整幢房子空荡荡的。蒙蒙突然觉得孤寂感一下子袭来,来了几个月,一直忙于跟上功课,竟没有注视一下自己内心的机会。一个女人,远在异国他乡,天天和图纸,计算机打交道,自身也快变成一架机器了。一个下午的煎炒烹煮,内心那股懒洋洋甘做小女人的感觉又回来了。在家做几道精巧的小菜,抽空在镜前试件衣服,等男人回来看着他脸上惊喜的神色嘲笑几句,撒个娇。饱含着母性看他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洗完碗,沙发上一躺,把脚伸到男人的怀里,忙了一天了,叫他把脚丫好好地揉揉。。。。。。

过分吗?也许在美国苦读之时是个过分的奢想,美国到底有什么好?

回到厨房看一眼灶台上的座钟,六点四十五分,美国人不是讲究准时的吗,丹尼教授是不会来了。蒙蒙一下子心灰意懒,把手中的锅铲朝料理台上一扔,转身进了盥洗间。

冲了马桶,在盥洗台前看到镜中人一脸懊恼,头发散乱,眼皮还有点浮肿。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蒙蒙刚均了均脸,还没来得及整好鬓发,电话铃就响了。

接起电话之前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当那个浑厚的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蒙蒙全身起了一阵颤抖,紧张得嗓音都哑了。
“是蒙蒙吗?我是丹尼,非常抱歉,这么晚了,你的邀请还有效吗?”

蒙蒙只会说:“不晚不晚,丹尼教授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楼下。”

“啊,在楼下?那怎么办?给我一分钟。”

蒙蒙没头苍蝇似的冲进厕所,手忙脚乱地梳了头。又去厨房料理乱七八糟的灶台,再卸下身上的围裙。一打开房门,丹尼教授静静地靠在转弯的楼梯上,手里抱了一大捧五色缤纷的鲜花,正挑起一条眉毛微笑地看着她。

蒙蒙手足无措地把丹尼教授让进房,丹尼教授把花交给她,又取出一瓶用软纸包的红酒。蒙蒙看到丹尼教授左手缠着白色的绷带,大惊:“你受伤了吗?”

丹尼教授低头看了看绷带裹着的手,苦笑了一下:“没事,划破点皮而已,医生怕感染,非得要我打上绷带。。。。。。”

蒙蒙刚想问是如何受的伤?丹尼教授已经转开了话题:“我的鼻子已经告诉我今晚有一餐绝妙的美食等着我,米其林美食指南说:‘最好的美食是在家用心烹调出来的食物。’我还要加一句;‘如果是由一双建筑师之手烹调出来的,那是美食之顶峰了。”

蒙蒙正在水池前把花插进瓶子,问道:“为什么?”

“专业的精细,专业的唯美,专业的生活品味。可以想象,不是吗?”

蒙蒙把花瓶放到餐桌上:“还不知道你是否会习惯我做的口味。。。。。。”


厨房的餐桌太小,碗盘占据了整个桌面,花瓶只得移到冰箱上去了。丹尼教授筷子使得不怎样,蒙蒙找出一副刀叉,看着丹尼教授单手用叉吃菜,用叉子的边缘来切碎食物,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桌下,很少拿到桌面上来。酒是斟在搪瓷杯里的,蒙蒙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和一只漱口杯,两只杯子全在餐席上派了用场。

饭桌上没人提安娜,但这个没出席女人的影子飘荡在小小的厨房里,餐桌边。蒙蒙脑子里全是那只打了绷带的胳膊;安娜又对他动手了?虽然丹尼教授没说一个字,事情明摆在那儿。安娜,只有安娜,才敢对这个人人敬畏的大男人动手动脚,第一天在派对上就如此,在没人处真不知如何欺负他了。

突然间一阵同情之情涌上来;丹尼教授为什么要忍受她?

丹尼教授吃的不多,酒倒喝得很快,蒙蒙半杯酒还没喝完,丹尼教授已三杯下肚,舌头开始松动,话语也滔滔不绝起来:

“你说在中国都是女人做饭?”

“男人也做,但他们只在特殊的场合才露一手。”

“女人做饭时他们做什么?”

“太多了,看球赛啊,看报纸啊,打电话啊,或者甩手踢腿运动一下准备吃饭。”

丹尼教授笑了:“这不公平,中国男人凭什么那么幸运。”

“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公平的事?公平是个牛角尖,你越钻进去,越找不到公平。不去想,日子倒好过点。”

“美国女人不会这样想问题。”

“你是指女权运动?”

丹尼教授浮上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当初也是摇旗呐喊的一员。”

“现在呢?”

“现在我依然坚信男女平等,我依然认为女人应该有机会发挥她们的特长,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还应该。。。。。。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蒙蒙躲闪着道:“没有,我只是想美国的女权运动是否跟你说的一致。。。。。。?”

“怎么说呢?”丹尼教授长叹了一口气:“女权运动当然有偏差的地方,现在的家庭比以前脆弱,很容易解体。现在的人际关系掺入太多的物质考量,变得捉摸不定。现在的大学,研究室里如果有个位置,同样水准不同性别的申请者,学术委员会更倾向招收那个头发长的。”

蒙蒙想起当初总经理推荐她来读丹尼教授的研究生,突然明白了什么,笑问道:“我是不是其中的一例?”

丹尼教授没正面回答,只说:“你是个很好的建筑师,也许你自己不知道,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你明白这一点。”

“你真的使我增强了不少信心,我丈夫总是说。。。。。。”

“说你什么?”丹尼教授很感兴趣地问道。

“说我应该转学室内设计的,我的格局太小,眼光总在家居设计之类的打转,永远成不了大建筑师。”

“那他怎样认为他自己?”

“他认为自己是地标性建筑的设计者,如悉尼歌剧院之类的,或是卢浮宫的金字塔,他在同济大学被人认为是贝律明第二。”

“非常有趣,听来你丈夫是个很自信的人,但是记住,永远只有一个贝律明,不存在第二,或第三之说,一个建筑师,如果没自己的风格,而要依附在某个大师的光环下,那么,他还是趁早改行,否则的话,我可以保证他永远没出头的日子。”

“他不是这个意思,在中国传统的眼光看来,男人可以把建筑当成事业,而对女人说来,建筑可能更适合当作一种职业。”

“东方男人的狂妄,我一直不懂,东方男人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但是他们还是不知道如何地善待她们。亨利,米勒讲过;日本男人是世界上最丑陋的男人。我知道这话不公平,但事实告诉我,真相并不相差太远。。。。。。”

丹尼教授是不是有点喝多了?他的眼光变得湿润,情绪起伏,莫名其妙地为东方女人打抱不平,这个话题太敏感,太微妙,再讲下去无轨电车不知要开到哪里去了,应该赶快把这个话题刹住,不要影响到杨毅研究生入学的问题。

蒙蒙端上蜜瓜西米露:“差点忘了我们的饭后甜点,男人不在意甜点?但我是可以把这道甜点当饭吃的。”

把桌上的碗碟收进水槽,今天小小的宴会看来还不错,丹尼教授来了而安娜没来,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菜都没出错,一道道上了桌还蛮像个样子。丹尼教授显得很放松,放在他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得精光,绝口赞美她的烹饪手艺出色。蒙蒙洗碗时,他端了酒杯站在她身后,蒙蒙没回头,却感觉得到他的火热的眼光紧盯着自己,后脖颈似乎感到他呼出的气息。没来由的,一股暧昧之情在蒙蒙后脊梁骨上蹿起,倒不是丹尼教授有所言语或动作挑逗,只因为太小的空间,两个人的身体挨得那么近,加上朦胧的灯光,刚吃完晚餐后,肉体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慵懒之感,以及打破冰层之后的一种试探,欲说还休的微妙之感。这个男人从很远处走来,高大,强壮,自信,刀枪不入。走近了看到的却不完全是那样的,他太率性,有点孩子气,有点持才傲物,他的后方空虚,没有一个女人在很好地照顾他。还给他找种种的麻烦。。。。。。

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蒙蒙,今天的晚餐。。。。。。是我几年来吃得最温馨的一餐。真的谢谢你了。”

蒙蒙没回头,一阵同情心涌上来,轻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个周末都为你做饭,真的,很简单的。。。。。。”

没有回音,蒙蒙诧异地一回头,却差点撞上丹尼教授,他站得很近,手里还拿着半杯残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使人心疼的表情。

蒙蒙背靠着料理台,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突然感到一丝晕眩,一阵轻微的震颤掠过全身,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有如一滴巨大的琥珀,而她和半尺之外的那个蓝眼睛男人,一起被封闭在这个空间之内,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交流是无言地互相注视。

还有她背后那只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声轻微而遥远。

人说‘灵魂出窍’,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一瞬间,人生被一下子截断,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剩下眼前这一刻,你被某种不知名的意识所左右,催了眠般地,你一步跨进漩涡,明知危险,但身不由主。最糟的是,你不知道这个状况会永久地延续下去,还是下一秒就会消失。你一无办法,只能随波逐流地在时间的虚无里漂流。

蒙蒙在出神中看到眼前那个形体动了起来,很慢地,先是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料理台上,那只手却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而是停留在半空,离她的肩部几寸之遥,犹豫着,既不敢落下来,也不甘就此收回去。

事后蒙蒙绝对弄不明白,那一刻她怎么会没有躲闪,而且还伸出手去摸了摸丹尼教授衬衫上的扣子,没有意义的,无意识的,只是摸了一下扣子,一点都不带非份之想。但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就像得到了某种许可,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非常拘谨的,与其说是肉体的接触,还不如说是一份怯生生地端上来的好意。

蒙蒙低了头,脸颊发烫,心脏在胸腔里大跳,没有防备而来的诱惑最难抵挡,倒不是说丹尼教授在诱惑她,只是此情此景都在暗示,什么事要发生了。她该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顺其自然是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轻轻地搭在她肩头,透过衬衣,可以感觉到掌心的温暖传来。这恰如其份的温暖溶化了作为一个青年女性的矜持,那条手臂轻轻一揽,蒙蒙不由自主地依偎过去,把脸贴在丹尼教授的肩上。

一股很好闻的,凉爽的刮胡水味道传来,淡而优雅。只有到了非常近的距离才闻的到,男人贴身的味道。从上海到这个距离是何其遥远,又是那么突如其来地贴近。这个过程快得令人目眩神迷,使人无从思考,无从决择,无从自主。。。。。。

一根手指在她的头发上抚摸过去,沿着鬓角,耳际,脸颊而下,最后停留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地挑起。蒙蒙的视网膜上印了一张很清晰的脸孔,眉骨高耸,鼻梁挺直,下巴方正,嘴唇薄薄的一线,而那副蓝眼睛深得像湖水一样,蒙蒙觉得自己快要溺水了,湖底五光十色,透明无间,各种欲念像鱼儿般地来回巡游,不时‘啪喇’一声跃出水面。

蒙蒙浑身发软,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事情来临,要抽身已经太晚,是怎样就怎样,一切听其自然吧。
但是闭着眼睛都能感到,那张脸离自己很近了,呼吸里的酒味轻轻地拂在脸上,强烈的男人气息像黑夜里的大雾一样掩了过来,无影无踪,但又密密实实地裹挟过来。蒙蒙感到这股气息太霸道,太撩人心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退,后腰马上碰到料理台的边缘。

挣脱的念头只浮上来千分之一秒不到,意识深处马上作了否决,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这种暧昧是本来就是晚宴的一部份,设计者不是别人,而正是蒙蒙自己。你一个单身女人,请一个单身男人来家吃饭,那种在食物以外的暗示,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你敢说这不正是你所要的吗?几个月的孤寂,四壁空墙,冷冰冰的计算机屏幕,一卷一卷的图纸,真正的青灯黄卷。如果说一个年轻的女子渴望男人的陪伴,关怀,或者说,抚慰,也是人情之常吧。

这是她下意识里所要的,再下去就不敢多想了,蒙蒙知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可以满足于聊天,谈话,眼神的交流,甚至一些肉体的接触如拥抱,亲吻之类的也可以接受。男人却不同了,如果走上这条路是很难半途停下来。蒙蒙不敢说自己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跨出更大的一步,但事到如今也无退路了,谁叫自己是个始作俑者呢?

水滴声在身后传来,清晰,缓慢,时间在等待中逝去,人的承受力被无限地拉长。。。。。。

那呼吸和气息近在咫尺,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男人和她的肉体接触,只限于托着她下巴的那根手指,举重若轻。

种子过了某个时限就不会再抽芽,那等待着的土地上并没有雨点撒落下来。蒙蒙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丹尼教授的喉节一起一落,脸色苍白,嘴唇抿的更紧,显然他在强烈地抑制自己,而那双蓝眼睛里的潮水已经开始退去。

一种落在沼泽地,无从依附的感觉袭来,蒙蒙不自觉地把脸向那个肩膀又靠过去,一触上去就感到了;同一个肩膀,但不同的反应。多了礼貌少了亲密,多了分寸少了真意,还有,多了迟疑,少了激情。

难道真是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中去吗?

看到蒙蒙惊惧而带有讯问的眼光,丹尼教授用指关节敲了下他的前额,然后,双手扶着蒙蒙的肩膀,很冷静地说:“蒙,不要误解了我对你的看法,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女性,你身上有我所崇敬的一切女性特质,温柔美貌,淡雅聪明,心肠柔软,善解人意。我喜欢你吗?不可否认,我喜欢你。但是,我要对你负责,如果开了头,我不认为我们能控制得住,我们会要更多的东西。你知道,我是有婚姻责任在身的人,虽然这婚姻与我向往的有差距,但还是法律所认可的婚姻。更重要的,我是你的指导教授,学校对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如果他们发现我们之间有任何超出正常师生关系的话,你的学习可能被迫中断,而我会再也不能站上讲坛,我是指任何高等学校都会拒绝我的求职申请。。。。。。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你说是不是。。。。。。?”

蒙蒙低了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多尴尬,多难为情,丹尼教授误会了自己,说是误会也不甚准确,她是有那么情乱意迷的一瞬间。那是两个人的事,问题在于丹尼教授没有警告她就一脚踩了刹车。

丹尼教授停顿了一下,又说:“蒙,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生活中的一些常用语在这个



V。F。
2007-11-18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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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  

月有阴晴圆缺......


2007-11-19 15:42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xzhao2

#3  

好羡慕啊,产量质量两不耽误!
唉,要到啥时候咱也能来一个中短篇自选集呢?!


2007-11-19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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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4  

我自己偏爱这篇,很多朋友也认同,起源于报上看到的一则发生在东部的新闻。小说的目标是要从不可能中找出可能性来,然后放在特殊的条件下让之失控,展现出匪夷所思的结局来。


2007-11-19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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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To love it, too.

看似不可能,其实可能。这就是揭示内在。

这就是戏剧性。


2007-11-19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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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平时十分厉害的宁波婆婆出来喝斥独生儿子, Hao!


2007-11-19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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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7  

预先设定.


2007-11-19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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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ngbo

#8  

瞄了一眼,是个悲惨结局。于是不再读。

我读这样伤心的东西,会连续好几个星期心绪惨淡,仿佛我自己就是遭难的主人公。不敢让自己陷入痛苦,唉。抱歉啊,文兄。


2007-11-19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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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9  

太长了,只能有空再细读了


2007-11-19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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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0  

这篇6万,我给预报一下。:))


2007-11-19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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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1  

耽不下去---待不下去
请托我来接你的

看到哪里挑到哪里吧。

你写得真细啊。


2007-11-19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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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2  

“内地老百姓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别人表示一点好意,他马上就想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会不会吃亏?这需要很长一段时候才能扭转过来。”

文兄是一针见血。:)


2007-11-20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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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3  

读了一半,明天再接着读.


2007-11-21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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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4  

文兄原来是位乐观主义。

小说留着吃完火鸡再看。“红杏”的砖头也是。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7-11-20 09:55:
“这需要很长一段时候才能扭转过来。”

文兄是一针见血。:)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1-21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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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5  

丹尼教授停顿了一下,又说:“蒙,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生活中的一些常用语在这个年纪显示出另一个层面,在这二十多年,你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一个常用语所起的变化;如‘理想’这个词显出‘偏执’来,如‘知识’显出‘误用’来,同样的,‘婚姻’和‘爱情’显出‘疏离’和‘绝望’来。你先不要摇头,请听我讲完。至少经验这样告诉我;由于人自身的缺陷,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长久地存在。正因为如此,与其最后绝望,还不如不开始。与其最后孤独,还不如一开始就孤独。这话对你说来可能过于沉重,可是,人生和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2007-11-23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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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6  

小说的过程,写得真是好,丝丝入扣,步步为营.使读者在读的过程中,一个字一个情节都不想放过.
读完,突然有生命的"虚无"之感.
蒙蒙轻而易举留学美国,却成了杀人犯;一个受人尊敬的教授是性变态狂;妻子安娜,一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性情却怪异无常,靠药物惨渡生命."大屋没有爱情,没有好的生活",而穷山恶水又出刁民.真是人左活右活,都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何在.
仅是我个人的读后感,不对之处,请文取心一笑了之.


2007-11-23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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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1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07-11-23 02:31 PM:
小说的过程,写得真是好,丝丝入扣,步步为营.使读者在读的过程中,一个字一个情节都不想放过.
读完,突然有生命的"虚无"之感.
蒙蒙轻而易举留学美国,却成了杀人犯;一个受人尊敬的教授是性变态狂;妻子安娜..

谢雪儿阅读,你是第一个认真读完再写评论的网友。
人性具有极大的可塑性,教授在专业上值得尊敬,但在生物学上他只是一个男人,有他自己的生理需要和癖习,这没什么可羞耻的,但掺入婚姻这个元素,就成了问题。说到底,性,只是一个个人的感觉,与婚姻的期望相差太远,本能有时被道德压抑着,但一有机会就会冒头。安娜的问题是女权发展到一定阶段自己收获的苦果,艾略加。钟 有首诗歌这样写道:“你永远要穿小一号的鞋子,以提醒你自己的界限所在。”这‘界限’并不是社会学或经济学意义上的,而是形而上的‘取得’和‘承受’的矛盾关系。关于蒙蒙,一个最不愿也不像惹麻烦的人偏偏惹了大麻烦,有句话说‘造化弄人’,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生命’,有个佛经故事说;一个人在山里行走,迎面碰上一只老虎,于是拔脚逃命,一逃逃到悬崖边,再也无路可逃,老虎就要扑上来了,他只得沿了一根藤爬下去,老虎就咬藤,此时上天无路,下地没门,他一眼看见悬崖石缝中长了一颗鲜红欲滴的草莓,顺手摘下送入口中,恍然觉得是此生尝过最美味之物。



V。F。
2007-11-2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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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8  

丹尼教授语速很快地说道:“蒙,我遇上麻烦了,现在我没法跟你解释。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到我家里去帮我取一张名片,然后打电话给这个人说我需要他的帮助。”蒙蒙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我打电话?这个人是谁?他会听我的吗?”丹尼教授顿了一下:“蒙,我现在在旧金山警察局,具体问题我回来再跟你解释。名片上的人叫伊顿,威尔逊。他是我的律师,也是我的朋友。他接到电话知道怎么办。听着,名片在我书房右边第一个抽屉里,找到马上打电话给他。”

我想警方有责任帮助丹尼联系上他的律师。还有,律师有名有姓,在电话簿上一找就是了,或上网查。怎么都比叫“女朋友”去家里(老婆正耿耿于怀)黑灯瞎火地找名片,容易多了。

想听听文兄的解释。


2007-11-23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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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9  

我写的中国贪官李思德,是一个在非正常环境下的正常人。他只能变坏。

文兄写的的美国教授丹尼,是一个在正常环境下的非正常人。他终于掩饰不住了。

有意思。


2007-11-23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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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2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7-11-24 01:26 AM:
丹尼教授语速很快地说道:“蒙,我遇上麻烦了,现在我没法跟你解释。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到我家里去帮我取一张名片,然后打电话给这个人说我需要他的帮助。”蒙蒙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我打电话?这个人是谁?他会..

你‘想’是你想,和事实不一定符合。第一,律师在电话薄上可能只有公司电话,第二,不可能一直把律师的家庭电话牢记心中,我就记不住我律师朋友的电话,第三,你知道吗?进了警察局,你只容许向外打出一通电话。



V。F。
2007-11-23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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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1  

“进了警察局,你只容许向外打出一通电话。”
你是说只能打一个电话?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估计美国各个州也不一样。

谢文兄解释。:))


2007-11-2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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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2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Yongbo at 2007-11-19 22:05:
瞄了一眼,是个悲惨结局。于是不再读。

我读这样伤心的东西,会连续好几个星期心绪惨淡,仿佛我自己就是遭难的主人公。不敢让自己陷入痛苦,唉。抱歉啊,文兄。

在读,挺幽默的。还有建筑学知识。观察很细,比如把葡萄酒倒在搪瓷缸子里喝。

文兄以后将结尾推迟一星期贴出,效果也许好些。



[url]http://blog.sina.com.cn/tugan[/url]

2007-11-28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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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3  

赞同雪儿、三川的评语!

为力提出的“名片问题”也确实是一个令人生疑的细节:(1) 教授干这事应该带上
律师电话,他不是老经验了么,而且这次一去就是一周(在按摩院泡一周?),
理应准备充分;(2) 蒙蒙为何不能在黄页、白页上找到有名有姓的律师电话,而
非要去教授家找名片;(3) 教授让“情人”去家里找名片,难道想不到老婆和情人
可能的冲突。

另外,教授夫妇为何长期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作者语焉不详。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1-30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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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24  

1,任何祸事都发生在粹不及防之时。有时偶尔想钻下空子,就被逮个正着。教授是去开会,开完会晚上去放松一下郁闷心情,也是情理之中。还有,不要钻在小节里,嫖妓只是安娜的说法,小说中没有定论,你们是先入为主还是轻信?
2,电话薄上一般只有律师楼的电话,名片上可能有应急电话。
3,教授和蒙蒙都没认为是‘情人’的关系,教授的助手又不在,事情又不能扩散,事情临头考虑欠妥也是有的。


2007-11-30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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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5  

有理有理!不过,挑不出骨头来也得挑两根刺不是?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1-30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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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26  

读完了。文兄小说向来情节引人入胜自不待说,这篇吸引我的却是人物血肉丰满脉络清楚,觉得叫挣扎也不错,教授对背叛的再背叛,安娜对过去的不能自拔,杨的灭顶感,特别是蒙的身不由己随波沉浮,都有背景可考,人物的展开和情节的发展交融,尽管故事离我很远但读来可信。读完后我奇怪地联想到托尔儿斯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这些世纪之隔的事件有无联系呢?


2007-12-2 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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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27  

一直非常喜欢文取心的小说和随笔, 这篇更是喜欢!


2007-12-3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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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个人视角


#28  

文兄的随笔比小说更随性洒脱


2007-12-3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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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纯属个人视角 at 2007-12-3 07:56 PM:
文兄的随笔比小说更随性洒脱

视角老弟,
小说是艺术,随笔不是,你说呢?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7-12-3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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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3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纯属个人视角 at 2007-12-3 11:56 PM:
文兄的随笔比小说更随性洒脱

随笔是家常菜,小说???嗯,也许算是为他人做的筵席吧。百口难调。



V。F。
2007-12-4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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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31  

谢冰花阅读。


2007-12-4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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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个人视角


#3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7-12-4 12:01 AM:

视角老弟,
小说是艺术,随笔不是,你说呢?

都算文字艺术吧。小说对结构的艺术要求更高。
但是,世道在变,标准也可能变,人心叵测啊。
没准有一天小说只算技能了,而随笔成了艺术:)


2007-12-4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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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33  

不谢! 你不但随笔小说写得棒, 对诗歌也有独特而深邃的见地, 看了你在况也线的观点, 很赞赏!

没空没精力也不想去那条线了, 就在这里说了. 听别人的意见, 走自己的路, 我认为做人如此, 写东西也是一样.

要有自己的坚持和特色 ! 还会继续读你的美文~~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7-12-4 08:06 PM:
谢冰花阅读。




沉默是金
http://blog.sina.com.cn/m/binghuablog
2007-12-5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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