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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辣油夹辅一千首,聂派传扬十数朋——何永沂《点灯集》读后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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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载]辣油夹辅一千首,聂派传扬十数朋——何永沂《点灯集》读后

渔樵子

除夕团拜之时,刘世南先生高兴地以《点灯集》相示。同时附有赠作者何永沂诗一绝,题为“广州何永沂大夫寄所著《点灯集》”,诗云:“瑯玡石刻颂明时,市井偏传聂派诗;良相良医君一手,探灯照路更无歧。”世南先生示我这本《点灯集》的用意全在赠诗中表露无遗。

正月初三,我趁尚无尘事缠绕,毕一日十来小时之力从头到尾读完了这部由澳门学人出版社印行的旧体诗集,感觉趣味盎然而又浮想联翩。程千帆、舒芜、周退密、林锴、梁守中、邵燕祥、高旅、李汝伦、李经纶、贺苏、马君骅等许多著名学者、诗人都曾对何永沂的诗作给予充分肯定,而陈永正先生甚至还以“永沂体”、黄坤尧先生以“点灯体”相许。诸多前辈的赞许、评价,表明何永沂确已取得了很高的创作成就,形成了比较鲜明的个性风格。这种风格,就其大者而言,可以纳入聂绀弩一派,邵燕祥在《当代打油诗丛书》的弁言中以聂绀弩为首,又列何永沂为这一系列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认为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都饱经沧桑,但在作品中, “无论嬉笑怒骂,或叙事抒情,心理年龄似都还在血气方刚或哀乐中年,正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境界”;“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正是这些打油诗的灵魂”。何永沂的诗正体现了聂派的上述特色。下面谈谈我的阅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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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沂几乎不作风花雪月的旖旎温柔、叹老嗟卑的幽怨自怜、应时应节的为文造情,更绝无“歌德”颂圣的主旋律追求。在他的全部诗作中,最典型的是牢骚满腹、忧愤无端、怨悱激越和尖锐讽刺。朋友相逢,也是谈诗议国政,如有一次与画家陶景明先生共赏聂绀弩诗,当读到“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画家忽奋笔作老竹一竿,旁抽新枝,然后何永沂题诗道:“飘摇风雨耻争怜,老干形枯未记年。哀莫大于心不死,又生新翠薄云天。”聂绀弩“哀莫大于心不死”的悲愤之句,在陶画何题中达到了共振。是啊,现实如此残酷而强大,眼前的沉痛自然彻心彻肺,但他们“心不死”,对未来的向往,对现实的批判,让他们感情激越、血液沸腾。这是何永沂诗的首要特点,也是他作为聂派传人的价值所在。下面抄一首环保主题的绝句于下,也许更能见出聂派特色,诗道:

爱天爱地爱生灵,“不斗行吗”乱正声。错呓全球一片红,何如鸟唱万山青。

当年全国流行一种颜色,就是“红”,那时的社会“理想”是:“全球一片红”,为了达到这个“理想”,采用的方法是斗争,与人要斗,与天也要斗,所谓“不斗行吗”就是那时的谬论。“与人斗”的荒唐在别的诗里写得很多了,其实,“与天斗”所造成的环境恶化,也让后人吃尽了苦头。这样的思想,作者用通俗的语言,强烈对比的方法来突现,因此,也便显得非常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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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派是诗中的别体,其特别所在,表面看是“打油”,即通俗直白、口语化,如聂绀弩《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上有天知公道事,下无人溺死灰耶?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同行一笑‘哈’。”一般古诗讲究的情景两端与起承转合,在这里完全被抛弃,常规诗中的含蓄、典雅、浑厚、委婉等等要求,这诗也一概不顾。全诗以欲哭无泪、笑对荒唐、苦中自嘲的口气和语调,记录这一特殊的时刻,句句是泪,表现出来的却是句句皆笑。显然,这样的诗对古人所说的“打油诗”是本质上的超越,从内在情感的角度看,毋宁说更接近于鲁迅创造的杂文风格,聂绀弩是杂文高手,所以,以杂文体调入诗,于是不经意间创造了前无古人的“新旧体”。永沂先生的诗,多的便是杂文风格,如《放言》:

屈原问天我问心,生岂不哀死岂真。厄运捡书为伴侣,棘途强我作诗人。诗爱旁门能啖鬼,我无左道可通神。阿Q气救心良药,屡梦乘槎拥白云。

首句的“问心”作者自注:“余乃心血管科医生。”诗中语言直白浅露,一看就懂,又一想而知味,正如诗中自言,这样的诗乃为“旁门”而非正轨,但作者对生与死的追问、对世路艰难的悲愤,以及人生选择的坚定(不走“左道”)与无奈(以阿Q气“救心”),在此表现得强烈感人,如果要寻源头,除了聂绀弩,恐怕得从龚自珍《己亥杂诗》和鲁迅杂文中找。如下面这首《三月》就是《己亥杂诗》体:

半卷残诗狂注我,一池春水皱由它。谁能催客登楼去,风雨连天送落花。

“六经注我”式的狂傲、“诗言志”、“言为心声”、“风格即人”的思想,被作者熔铸成“半卷残诗狂注我”这样的典型龚自珍式的句子,而客里登楼的愁绪,与连天风雨落花萧萧的意象,都是很典型的定庵体特色,但这首诗却又化龚为我,自成境界。

关于聂派和“永沂体”的特点,陈永正先生体会得很深、很准,他在《赠何永沂医师并效其体》中摹仿得惟妙惟肖,诗云:

休论卢医与马医,肱三折后忍重提。脑经频洗波仍正,心尚能狂律不齐。且放闲中磨日月,那能胯下逐东西。余生自信天行健,幸未操刀悔噬脐。

首联的卢医、马医自然是切合何永沂医生的身份,次联的“波”自然指脑电波,“律”指心律,尾联的“操刀”指做外科医生。全诗以调侃之笔,把牢骚、孤愤寓于自嘲、自乐、自遣之中,语言浅白、明快,笔锋犀利、透辟,深得何永沂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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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通俗、明快,或者牢骚、怨愤,并不能保证诗好,如果思想不深刻,如果不是掌握了既超越法度、又默运法度的微妙艺术原则,那么,诗完全可能流为小家子气,而何永沂的诗不是这样,据说我的师姐段晓华对作者说:“你的诗有大气。”这是很准确的判断。那么,何永沂怎样做到大气呢?我以为除了思想深刻和艺术技巧纯熟,还可以具体总结六个字:犀利、老辣、奇巧。让我抄几首在下面:

形象思维国事知,茫茫云海好吟诗。神州鼎沸庐山冷,冷眼向洋酿大悲。

哀哉韩信遇刘邦,锣鼓重开大戏场。纵使庐山能袖手,可能逃劫在红羊?

苍茫暮色乱云飞,一纸忧民和者稀。不识庐山真面目,将军解甲换囚衣。

以上是《庐山感事三首》,都是一针见血、犀利廉悍之作。其一从庐山之茫茫云海适合吟诗起笔,再借“神州鼎沸”与“庐山冷”两相对比,从而使“形象思维”(实即“想象”)运用于国事的荒唐、可哀(庐山会议假想出“彭德怀反党集团”)表现得警策,意味深长。其二前两句不直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之意,后两句退一步假设,说倘若彭老总当时袖手旁观,不上万言书,他的结局如何呢?他能逃过劫难吗?尖锐的问题提出,读者通过前两句提供的历史启示,当然能明白作者的答案。其三“和者稀”三字包含多少感慨!从众多与会高官的视角看,这该是作者隐藏的一根线。而表面上是站在彭老总的角度发慨,说可惜啊,他没有看准庐山的形势(中央权力集团的局势),一纸万言书,满腔热血,遭到的是连同情都没有的结局,最终落得解甲为囚。

毛经责我又如何?诗局偷开笑入魔。天大慨难容七尺,当年奇士活埋多。

病梅馆接活埋庵,朝野难寻七尺男。纸上苍生心不死,天降大任与谁担?

参透红情以默存,怜君诗壮北荒村。偶然发作书生气,出语能招志士魂。

以上是《拙文写成题后》的前三首。这里有个掌故,钱锺书1961年曾以王夫之“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句与聂绀弩,聂给高旅的信中说及此事,并解释钱的意思道:“谓我诗可与此二句相当而为我诵出的,这是高帽子。”而根据钱锺书文字的深折特点,我估计聂把钱的意思理解浅了。我个人认为,钱借王夫之上句“六经责我开生面”是说自己从1950年到1956年因为英译《毛选》而捡到了一条活命,下句才是调侃聂,说老聂你这个大汉子、你这个堂堂正正做人的硬骨头,真是太悲惨。不过,何永沂先生不是这样理解。这且不管,上述三诗把聂绀弩、钱锺书和龚自珍三人的句子熔铸为一,龚词有“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聂诗有“世有奇诗须汝写,天降大任与人担”,这些句子进入何诗之后,共同表现出奇警、老辣、痛快的效果。

问眉深浅扮温柔,空负人生大好头。世路苍茫身独立,不随帝王论沉浮。

首句来源于作者另一首《戏说文人心理》:“画眉深浅入时无,一片冰心在玉壶。正中君家矛盾论,到头难得是糊涂。”原来作者从唐诗中揭出两名句来表现文人的两种矛盾心态,前者代表文人的温柔、软弱和依附性,后者代表文人的高风亮节、坚守道义。上诗由此生发,张扬了独立不倚、孤贞自守的人格精神。

秦坑秦火两悠悠,一片晴天尚可偷。方家多道温柔好,我爱诗真略带油。

这是《感事论诗》中的一首,前两句说,就是在秦朝也还有部分文人能够逃过劫难,说到这里便打住,言下之意完全由读者去意会。后两句再说诗,行家都说诗的正宗是温柔敦厚,可是在这样的时局下,一个有良知的人,如何温柔得起来呢?所以,他选择了“略带油”的诗歌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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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何先生自言,他早年开始就广泛阅读古代诗词,六十年代就开始写,与广州《当代诗词》中的诸多名家广泛交往,又与中大陈永正、梁守中教授情兼师友,后来随着诗功日深、诗名日盛,还与上海、安徽、湖北、江西、香港等地很多学者型的诗人交往切磋。他的诗越老越好,其原因恐与作者学力日深关系甚大。《点灯集》是按年编排的,我注意到作者早期的诗并不属于聂派,而是中规中矩的传统派。老实说,这期间的作品大多算不得多出色,要到80年代后期以来,随着对黄景仁、龚自珍的诗揣摩逐渐多而深了,他的个性特色才越来越鲜明,到80年代末,尤其是进入90年代以后,聂绀弩《散宜生诗》正式出版,各界评聂成风,作者反复研读聂诗,把早期所学融入聂派,诗才越写越老到,越来越出色,个性风格终于确立起来。

何永沂从传统派到逐渐成为聂派健将,创造出“永沂体”,这与其创作道路有关。我想,学诗如从打油开始,从游戏起笔,要进入高境是困难的,当前诗词界有“老干体”一名,老干体中也不乏充满批判精神的,但却多停留在较低级的水平上,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学植不够。这些离退老干部,有的是馀暇,有的是热情,但由于古代名家接触得过晚,下笔之后,难免要把白话的习惯用在诗中,而聂诗的白话、口语倾向,又给了他们一种正向刺激,以为聂诗好,就好在能用大白话抒发思想情感,于是,执定此路,越写越溜,只流为纯粹的打油了。殊不知,聂绀弩能创别体,是因为他旧学根基很深,何永沂能走出自己的路,也因为他经过了长期的传统诗学习的阶段。他的作品“驱使古今诗人奔命不暇”(陈永正评语),正是一大突出表现。

他自如驱遣前人名句为己所用的诗极多,如《读后》十二首,篇篇都嵌有陈句,如:“书山史海自遨游,晚岁为诗欠斫头。忍辱残生为文化,革文化命命该休。”次句就是直接取自陈寅恪的名联“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斫头”,用在这里,非常贴切。下一首说的是著《柳如是别传》事:“晚年心史寄红妆,一卷深诗暗码藏。后世相知缘未尽,江山回首梦千场。”也是从陈句“所南心史井中全”、“著书唯剩颂红妆”、“今世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中出,何先生都已自注。

引人注目的是,何先生还仿文天祥写《集杜二百首》之例写集句诗,先后集过两当轩黄景仁句成诗30首,又有集聂绀弩、陈寅恪诗多首,集句联语更达到近二百幅之多,其中有:

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乌衣巷口夕阳斜(刘禹锡)。

悄立市桥人不识;但逢狂客眼同青。(均为黄景仁句)

断无消息石榴红(李商隐);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

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

于我都成终古恨(聂绀弩);问君能有几多愁(李煜)。

贾生年少虚垂涕(李商隐);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

平生胆气平生恨(罗隐);半入江风半入云(杜甫)。

无端狂笑无端哭(苏曼殊);昨夜星辰昨夜风(李商隐)。

哀莫大于心不死(聂绀弩);魂应尽化月如烟(黄景仁)。

上述所抄各联,上下句分别取自不同作品,把毫无联系、各不相干的句子硬合到一块来,使人乍见但觉出乎意表,匪夷所思,但细看来,却觉别有意趣,别具滋味。如果不是胸罗万卷,自然无能望及,而光有学问,若非别有天巧和匠心,也还是不能写出这样的诗和联。何先生有此才,所以有时还把一些前人成句加以妙用,如苏轼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不仅常拈入诗中,甚至还铸造出“不是佳人不是贼,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妙语解颐而富有深意的诗联,惹得程千帆先生还专门书此相赠。总之,学力、妙识、真性、激情,是何永沂许多名作、佳句产生的基本因素。

当然,何永沂毕竟是馀事为诗,他的本职工作很忙,用于研诗的时间颇受限制,其诗有些对仗不甚工稳,个别词句尚有待斟酌,《点灯集》中还有少量瑕疵,但基本上是大醇小疵。总的来看,这是一部很值得研读的好诗。

我读完《点灯集》后,题有拙诗,我的阅读感受、我对诗人何永沂在诗中都有所表现,抄录在此作为本篇的结尾:

不履不衫好点灯,邻家麻雀正喧腾。辣油夹辅一千首,聂派传扬十数朋。真性永存为上士,狂心难灭讵凡乘。春声帘外欢歌动,独看诗怀满雪冰。



是非是我非我
2007-7-4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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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  

集句联语别有意趣,别具滋味。


2007-7-4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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