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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乐妹

#1  我的几个农民朋友 — 老德明

我的几个农民朋友 — 老德明


那是我成了“臭老九”的时候,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似乎再没有资格在中心小学工作,就被分到后山冈小学去了。

我的家安在一个祠堂最后边的一间厢房里,跨出房门便是大厅,大厅左右厢房里住着的除了幺金奶奶、兆源奶奶两个五保老人外,就是老德明一家了。老德明并不老,也还不到五十岁,只是他妻子要比他小十多岁,相比之下,从他们结婚开始,人们就把德明叫成“老德明”了。德明的大儿子叫承保,德明的妻子就是承保妈了。承保妈十六岁当妈妈,所以我认识他们一家的时候,三十六岁的妈妈跟二十一岁的儿子都长得年轻,几乎象姐姐和弟弟一样。他们家还有大妹承凤、弟弟承明、承根和小五。

老德明是生产队长。不识字。他为生产队去南京买东西,用了十块钱,就用烟头在香烟包装纸上烫一个洞,又用了一块钱,就再烫一个小一点的洞,回来数数香烟包装纸上的大洞和小洞,再数数剩下的钱,把帐对了,竟分毫不差。

他要养活五个孩子,手头总是缺钱用。承根在我班上读书,有一天说要买橡皮,闹着一定要当天买,不肯等两天,我一再劝说他也不听。老德明就叫他守着老母鸡下蛋。鸡蛋到手,承根拿到小店里,换了七分钱,买了三样东西:橡皮一块,2分钱;最次的烟2支,2分钱,给爸爸;萝卜响(南京乡下把萝卜干叫成萝卜响)若干,3分钱,全家人的早饭菜。开学的时候承根要交书本费,当然没有钱,我对老德明说,没事,你先让他到学校来吧。老德明说,也好,我以后还你鸡蛋吧。一学期的学杂费和书本费,需21个或22个鸡蛋来换,他总是叫承根三个、两个地陆续拿给我,拿到最后,总是多给我一个,我推辞不要,他说:“鸡蛋是自家母鸡生的,又不是钱。”赶集的日子,他拿些鸡蛋呀、草绳呀、自己扎的扫把呀什么的带到街上卖,手里有了钱,总要给我带回一条鱼或者一刀肉,他指着这些荤菜对我说:“你不能看着我们不吃,你也不吃,你还有孩子!”他总是把带回来的菜放在小篮子里,挂在我的门框上,我放学回来就能看见,篮里还放一张小纸条,是叫承保写的鱼或者肉的价钱。我拿了菜,就把钱还给他,万分地感谢他。他看我不安的样子,就笑着说:“帮你带了菜,也帮我节约了钱。不然,在街上,说不定就用掉了。”生产队杀猪或者做豆腐的的日子,老德明也总是叫人把猪肝留给我,把豆腐留给我,这种时候,是不收我钱的,他说,“老师是我们队的人”。

我真的成了生产队的人!那一年,学校办到贫下中农家门口不说,还把教师的户口迁到了生产队,吃生产队的口粮。秋天,我一个人分到了几百斤稻谷,几百斤山芋,面对这些稻谷和山芋,我束手无策。老德明不声不响帮我把稻谷挑了去轧成米,还筛过,把白米送到我家里。还有米糠,他也要给我。我说米糠我不要了,给你家养猪吧。老德明还说,“米糠很值钱的,我把钱还你”,弄得我鼻子酸酸的,差点流出眼泪,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谢意。我把山芋全部送给他家,老德明再三说“不可以,不可以”,但我也一再坚持送给他。为了表示答谢,从此承凤或承根就要送热山芋来给我吃,后来,我也就自己去他家取。于是,那一个冬天,几乎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拿他家的一碗热腾腾的山芋当饭吃,大锅里的山芋又软又甜,一边还有一点“糊”,香极了。吃不了的山芋切成小块,放到太阳下去晒,晒到半干,说软却硬、说硬又软的时候,鲜甜鲜甜,象蜜枣一般可口。

至于劳动,是“臭老九”“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课题,星期天和节日要劳动,寒暑假要劳动,农忙更要劳动。老德明是队长,谁做什么,都由他分派。他总是叫我到场上看鸡!稻、麦、豆在场上去看鸡还好说,就是场上只晒了一些稻草,也还是派我去看鸡,再说所谓看鸡,那就是只须拿一根竹竿,不时地晃晃,把贪嘴的鸡赶走,那是并没有什么复杂也不需要出大力流大汗的。有时,我在太阳下晒得暖洋洋的,就会不好意思地说:“还是让我去田里做活吧。”老德明却说:“你是老师,我只想你们把书教好,我们又不少你这个劳动力。”

又是雨季。

在雨季,我不能不想起老德明,想起三十年前同老德明做邻居时我经历过的一个雨夜。

我的“家”和老德明家同在一个祠堂大厅的厢房里,老德明家在我家隔壁。我的四四方方的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门是朝西的,朝着祠堂的大厅;朝北的一边墙外就是老德明家的菜地;东、南两边墙都与老德明家靠着,那只是一垛矮砖墙,大约比一个人的身高只高出有限,上边只用芦帘相隔,所以是隔开视线不隔音的。我的屋里,西墙边上堆了柴火,有一人多高。柴堆前北墙边就是一个独眼小灶头。东墙放着书桌,南墙边是床。除此之外供人活动的地方就绝不超过两个平方米了。当时我带着青儿,生活在那里。

大约是1969年春夏之交的季节,有一天夜里,大雨下个不停。我早早地哄青儿睡了,自己在床边的书桌前工作。桌上的煤油灯火闪烁不定,每一次雷都似乎要把它震灭,雨声哗哗不断。我心里害怕,说要工作,却没有心思,老是要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凝神听听雷、听听雨,希望它们的节奏会有改变。雷声时有时无,隔一会儿哗啦啦轰隆隆响上一个,震得灯火摇曳,连屋子都似乎要崩塌;大雨却始终一股足气地下着,没有一点起伏。

忽然在哗哗的声音中有了滴滴答答的伴奏,屋子漏了,在灶台边。我取过一个搪瓷盆,放在地上,雨滴掉在盆里“当当”地,还怪好听的。但是,好听的“音乐”很快就成了很大的烦恼,不一会儿,屋顶上漏雨的地方多起来,书桌上、灶台上、门口地上有七八处,都被雨水打湿了,脸盆、茶缸、饭碗都派上了用场,连抹布、旧衣服都拿来放在漏雨处,接着漏下的水滴。当当、答答、滴滴、扑扑、笃笃,和着不知疲倦的哗哗雨声,搅得心烦,不知今夜还会发生什么事,不知今夜该如何度过。老德明隔着墙在叫我了,“漏了吧,没事的,我屋里也漏了。老师,你睡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我也真想睡了,时间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此刻已经过了午夜,我想,睡着了就不会再觉得烦恼了。可是,床上也开始有雨滴了,我想把床移开漏雨处,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结果,一张小床斜斜地搁在地中央,左边、右边都有小盆接着漏下的雨水,有时漏下的雨滴偏了,就落在床沿上,被褥也就被溅起的水沫浸湿了。总算把青儿安置到了“安全”处,我让他斜斜地躺在床上,自己和衣靠在床头,听着屋里屋外的雨声,老德明再一次在隔壁大声呼叫,安慰我,叫我睡觉。他说,“房子不会坍倒的,你放心,等雨小一点,我会去想办法。”有了这样的保证,我真的安心了许多,渐渐忘了我的烦恼,走进了风和日丽的梦乡。

被一声霹雳惊醒的时候,我不自觉地翻身下地,象要逃命似的。谁知道,两只脚踏进了水里,凉凉的,激得我立刻清醒过来。屋里已经积了水,高过脚裸,鞋已经漂到不知哪里去了,有一个白色的搪瓷盆在油灯照亮的一方水面上漂着,打着转。我不禁惊呼“德明,德明,屋里进水了!”隔壁传来含糊不清的应声,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侧耳倾听,忽然听到屋顶上哗啦哗啦的,象有人在上面,也象有人正在对我说话,但听不清楚。屋顶上哗啦哗啦的响声持续了大约十来分钟,屋里滴滴答答的漏雨声却渐渐停了。又过一会儿,老德明在隔壁又喊了起来:“屋子不漏了吧?我就去想办法开沟,屋里的水也会退的。不要慌!”我才知道是他和承宝在大雨之中到房顶上排了瓦,清了瓦楞沟。他和承宝又一次冲进大雨,现在,声音就在北墙外,不知道他们怎样挖土开沟。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看手表,还只是凌晨三点多。青儿睡得很香,只是脚边的被子已经湿了,油灯光能照亮的地面有限,鞋子仍然不见,我只得蜷缩在床头,闭了眼睛,无奈地等待,等待雨停,等待天明。

迷糊间,老德明的声音又从隔壁响起来:“老师,老师,屋子里的水怎么样?”屋里的水?哦,屋里的水在退!“在退!在退!”我禁不住大声喊,声音中透出极大的兴奋。老德明又说:“睡吧,睡吧,很快就要天亮了。”把灯举在手里照照地面,我看见屋里的水向着北墙脚流去,退得很快,我很快又看见,我的鞋有一只停在了小灶边,一只却被一条桌腿挡住,就留在书桌边。不知是看见了鞋让我心安,还是看见屋里的水在退让我心安,总之,我敌不过一夜的疲劳,真的想入睡了。这时,德明家的老式时钟敲响了四点。

卯前阵气势宏大,却因为屋子不漏了,屋里地面也不再积水,随着黑夜的渐渐消退,心中的烦恼和恐惧也渐渐淡了。天将明了,雨还在下。

早饭做不成,因为灶和柴都是湿的。老德明又叫承凤来叫,让我带着青儿到他家随便吃一点。德明家门背后地上,湿漉漉的蓑衣、沾满泥水的铁锹和丢在那里的两件脏衣服,无言地讲述着他们父子昨夜挖沟排水的故事。早饭时同德明谈大雨,才知道,他把一部分水引向了他家的地窖,冬天可以装几千斤山芋的地窖,现在装满了水。

早饭后,我把青儿托给承宝妈,自己赤了脚拿了书包,准备到学校。哪知道祠堂门口聚集着左邻右舍,都望着眼前的一片茫茫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原来,门前的一大一小两个池塘,已经连成了一片,大塘里原来是清洁的水,供淘米洗菜的,现在同饮牛、洗粪桶的小塘里的脏水混在一起,门前台阶下就是一片浑浊的黄泥水,从门口一直到一百多米外的小山坡前,什么路、什么沟、什么石头、什么牵牛桩都不见了,所见之处都是水,村庄就是一片大水面和漂浮水面的一些孤独的房子。看着门外广阔的水面和仍然密集的雨点打落其上溅起的许多水花,我心想“今天学校上不起课来了”的时候,一条大鱼竟跳出水面,跌到脚边来。承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德明说:“反正上不了课,我们给老师烧鱼吃。”这是一条大鲤鱼,有三斤重。

在后山冈这样当“生产队员”,过“贫下中农的生活”,在清苦之中,就有了许多甜蜜,日子也就过得很快了。当我的女儿小梅出生以后,我就把青儿放在了老家,把小梅带在了身边。

无独有偶。小梅跟着我住在后山冈的时候,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1971年的冬天来到了。不知不觉中学校就要放寒假了。

我早已把学校的工作处理完,只等这一天早上发了成绩单,就可以带着小梅回家了。不料想早上起床一看,屋外白茫茫一片,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天亮了,雪还在无声地下。到大门外看天,一团团的棉絮般的雪,密密麻麻,飘着,打着转,我眼前花花的;看地,看不清村庄里的小路,也看不清原来那些小坑、石头、树桩,到处一片白,平平整整地,干干净净地。我想学生是不能到学校来了,便裹起头巾,埋下头,钻进大雪,一家家送了学生的成绩单。

我走了两个村,到过了几十家学生家里,发了成绩单,叮咛了该叮咛的,嘱咐了该嘱咐的,可回到祠堂的大厅,便全没有了我的自信。站到阶沿上看着雪,我不知该不该抱着小梅走进大雪去。正在我犹豫不决、神情忧伤的时候,老德明来了,他说:“还愣什么?我们快走!”老德明拿一双草鞋给我,叫绑在鞋子上,又挑了一副担子来,把小梅放进一头箩筐里,把我的两个包,放在了另一头,担子的绳子上挂了两件旧衣服,象小帐子一样,正好把青小梅和包遮了个严。

我们就这样上路了。老德明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他不时回头看我,看我是否跟上。雪下有石头、有坑洼,他就提醒我。雪很厚,可以把脚背淹没,一路没有别人的脚印,也没有赶路的人影。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多力,背上出汗了,又热又冷。听着老德明肩上的担子有节奏地嘎吱嘎吱响,我尽量跟上他的脚步。两个人在大雪中就这么走着,只听到他提醒我的简短话语和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在静静的大雪中,走完了我很难忘怀的六里路。

老德明把我送到街上,公共汽车已经停开。他找到一辆军车,是赶在大雪严寒封冻之前购买给养的,说了许多好话,他终于叫解放军同意让我搭车,我就乘了这军车赶进城里,踏上回家的火车。

后来才知道,这场大雪之后,交通中断了半个月,直到寒假开学前三天,才恢复了正常的班车。

……

我同老德明做邻居前后将近五年,他的故事很多,我对他的想念是同样的多,绝不是几千个字可以表达。屈指算来,老德明如今该七十八九奔八十岁了,是真正的老德明了。德明,你还好吧?后山冈还好吧?富起来了吧?……

让我以最诚挚的祝愿结束这篇文字:愿老德明健康快乐!


2007-3-21 11:27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金凤

#2  

乐妹的农民系列闪烁着人性美的光亮。


2007-3-22 02:13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土思

#3  

每人乐妹,看了你的每个作品,觉得应该称你每日乐姐。喜欢这个系列......


2007-3-22 05:2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4  

好文,好文!伊甸园最好文章。


2007-3-23 13:48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5  

两个好人,自然组成了一个好的故事。


2007-3-23 15:50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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