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小城记（1）维琴察
小城记（1）维琴察
我自来喜欢城市，我所熟悉并成长的昆明，人口虽过百万，但在中国只能算中等城市，我于是很向往大都市，喜欢车水马流，繁华热闹。命运照顾我，后来几乎一直生活在大城市，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认识了美国的城市，除去极偶尔的个别之外，大都既无个性又无情趣更无美感，差点没倒了我对城市的胃口。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过去造访过，朝拜过，仰慕过，甚至仅是偶然路过的小城市或城镇，竟似海洋中的众多小岛屿，暂时被海水淹没，待晴空万里之日，一个个就无声无息但清晰无误地在我大脑这片汪洋中渐渐浮出水面。我惊讶记忆的特性，以为早已忘记的这些地方，实际上一直在我脑袋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只是我忙于俗事冷落了它们而已。维琴察（ Vicenza） 便是第一个冒出水面的小岛，随着海潮慢慢退去，它的容貌竟一点点执著地凸现出来，居然挥之不去。其它小城镇的印象也慢慢随之而来，仿佛是对我特意的提醒：不论大小，有城就好。
维琴察实际上不过是意大利遍地所见的典型北方小镇而已。人口不过几万，靠近威尼斯，维洛那，帕多瓦一带。最初是维尼多 (Veneto) 的居民在公元前八世纪建立的集市地，那时大约只是周围几户农民买卖牲口顺便交易点日常生活用品的农贸市场。之后由罗马帝国管了好几百年，后来因地处在威尼斯和帕多瓦两个豪强之间，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平衡，谁也不敢得罪。再后来查理大帝从北边下来了，维琴察城人口也多了，占着天时地利人杰，一下子乘机发展为一个繁荣而又相对独立的共和国。于是，自十二世纪起，在很长时间内一直是亚平宁半岛上众多的城市共和国中的一个富裕国，有了自己的司法制度，议会，当然还有银行家，商人，中产阶级。在邻国威尼斯人忙着远洋经商马可波罗上中国旅行，帕多瓦办大学请伽利略讲课的时候，维琴察人勤劳致富经营菜园地，过着殷实的中产日子，颇像今天的瑞士人。不过维琴察的孤岛历史到到十五世纪初便终结。一开始，沦陷给威尼斯共和国，到了一七九七年，威尼斯和奥匈帝国之间的一纸条约将维琴察划给本来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奥匈帝国。想不通的维琴察人曾揭竿而起，但无果而终，从此告别独立之梦。十九世纪来到，萨瓦国王艾玛纽力二世从他老家阿尔卑斯山脚的首都都灵南下，算是解放了维琴察于奥匈帝国铁蹄下。后来，现代意大利的雏形渐渐开始形成，统一的意识开始被北方人接受，维琴察人识时务，顺大流，急急拥抱马志尼统一意大利的思想，兴高彩烈成为意大利共和国公民。
不过今天的人去维琴察却是为了那个过去辉煌的维琴察，确切地说是为了体会一番那个十六世纪中期的维琴察。我第一次到维琴察应是九一年初冬，从大学城帕多瓦(Padova)出去半小时火车即至。但此地气温却比帕多瓦明显低，且潮湿阴冷，虽才十一月，已寒气逼人，雾气茫茫。我按地图大概估算了一下火车站到市中心广场的距离，决定步行过去，边走边看。果然我二十分钟就走到了那著名的头顶威尼斯共和国象征的狮子的高大柱子脚下，再一绕，十六世纪的建筑大师安德亚-帕拉迪奥(Andrea Palladio ) 留下的各式建筑，市政厅，广场，宫殿，歌剧院，官邸等等，随处可见，这也是维琴察之所以出名的原因。不夸张地说，维琴察的名气都是沾光邻居帕多瓦的建筑师帕拉迪奥。小城有小的好处啊，上哪儿一走就到了，我当时如是想。
十六世纪中叶，帕多瓦的天才石匠帕拉迪奥去罗马游学观摩，回来之后将其才华在维琴察发挥到极致。他崇尚古希腊罗马建筑和艺术，喜欢圆柱，正方形，大理石，雕塑，这些建筑思想在那个文艺复兴时代，大家都以古希腊罗马为马首是瞻的维琴察都比较容易实现。帕拉迪奥于是先抢救了当时岌岌可危的长方形大教堂（Basilica ），用高大的石柱子和拱顶将其撑住；他又修了一个长廊，这在威尼斯维尼多一带本来没什么稀奇，遍地长廊。但帕拉迪奥独出心裁地在长廊尽头修了根高大的石柱，将威尼斯共和国的象征狮子顶在上面，且不论当时的维琴察人如何想，在今天看来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转过去的广场上有个议事厅，这也是帕拉迪奥的代表作，有双层柱廊和成排的希腊众神雕像助兴，目视着维琴察人如何继承希腊民主来参政议事，屋顶是浅绿色的，这与希腊人传统喜爱的黑色和白色有些相左，但精神继承是最主要的，形式可以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帕拉迪奥备受后人推崇的还有奥林匹克剧场，据说这是欧洲最古老的室内剧场，因为传统上希腊人喜欢打着赤脚在露天剧场演戏。可那是意大利以南的希腊，气候宜人，冬天都可以在露天演戏看戏。意大利北方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喜欢戏也经不住冻，怎么都得搬进室内。帕拉迪奥不愧是个希腊迷，他把剧场的天顶画上蓝天白云，显得异常风和日丽，加上当时上演的多为古希腊剧目，观众肯定一时恍忽，还真以为是回到了古代希腊纪念丰收神，即那个好酒的狄俄尼索斯（Dionys）而载歌载舞呢！我那时还没去过希腊，在冬天的维琴察欣赏这个剧院，哪怕不看戏也很赏心悦目，同时还顺带着憧憬一番希腊，颇觉一举两得。除去城中心这片集中的帕拉迪奥建筑群外，城外有几处他留下的宫殿豪宅，不过转悠几圈小城，在建筑杰作之前揣摩端详，温故知新，窥一豹而见全斑，也就算到达目的了。我为自己寒冬之下的懒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匆匆离开维琴察。
殊不知十几年后，顺道又造访了一次维琴察。可这回更懒，开车直接先围着城绕场一周然后再进广场，停罢车，一抬头即见威尼斯共和国的石狮子在圆柱顶端威风凛凛。依旧走马观花，在小城里走个来回，帕拉迪奥大街上吃了一个冰淇淋，便又急急告别维琴察，忙着去纺织品服装之都特没错(Trevizo) 逛商店了。我如此怠慢维琴察，它却是第一个在我的嘉宾纪念册上跑来向我报到的小城，现在想来，竟有些惭愧。
2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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