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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1  一个中国的比喻

  一、北京来的信

  乡村贫乏少变,一旦有变则猝不及防。突然之间新闻传遍了山坡村,说八组大塘西边一位和气的老先生,膝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儿,几年前出门打工,如今发达了,当了北京某某公司的经理。老先生欣喜若狂,吹嘘女儿如何精明强干,公司如何欣欣向荣;左邻右舍羡慕,恭维,打听传布每个带传奇色彩的细节。可是一切转眼又过去了。经理事业有成是她的福气,村里照旧种田过日子。人人都觉得,和所有交了好运(比如说考上大学)的少数人一样,经理彻底跨出了穷山沟,除了留点传闻做谈资,就和自己再没有关系了。

  村里的日子果然又归于平静。不过,两个月后突然又传出新闻,说经理千里迢迢寄了一封信,似乎要和五组一位叫石柱的庄稼汉交接某种要紧业务。可以想象,伴随着这类突发事件,总有种种当时想当然事后荒诞无稽的猜疑。石柱收到信的那天,信封都没拆,就有自作多情的胡编这信的来历,说经理发达了,生活优裕,只是尚未成亲;她忘不了石柱这位青梅竹马的玩伴;来信字面上讲打工的坎坷和对家乡以及少年时代的怀念,其实是委婉地邀他进北京共同创造一个温暖的小家。简言之,这是一个痴心女人吐露心扉的情书!谰言如此无耻,又如此漏洞百出,至今回想都叫人恼火。事实上,这场变故没半点那些吃饱喝足了的市井闲人所热衷的浪漫。石柱是有家的人。他和媳妇翠兰,一位胖乎乎人见人爱的年轻主妇,在五组东边坡底有幢宽敞的三间大瓦房。这房子远看也错不了,因为屋后撑着一节粗大无比、乡里罕见的桑树木头。多么神奇的木头,仅仅一根,房子虽然山墙裂了一道缝看上去仍然挺结实。有人也许争辩说,这个家在本村都不算奢华,何况多少男人在感情上吃里爬外,再温馨的家也拴不住。对于这种恶意诽谤又能说什么呢?凭石柱的人品性格,我保证他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种癖好。他的激情都花在了别的更直接,更攸关生计,总之和浪漫不沾边的追求上了。和所有方面大耳,满脸红光,个子不高,十分壮实的农村后生一样,石柱既能放开手脚干活,又能大把花钱。当年大逮黄鳝、捉泥鳅,背几只篓子风里来雨里去,破衣烂衫两腿黑泥在各处沟渠塘堰捣鼓,村里人还莫名其妙。直到同组的大椿(经理的信正是这位关心邻里事务的正经人匆匆打村子另一头递来的)照样子也弄到了钱,才纷纷仿效,不但把藏在水稻田松软的肥泥当中的黄鳝泥鳅都揪了出来,而且把渠道底、大塘根,甚至恨不得把干巴巴的,连个蚯蚓都见不到的菜园子、花生田、棉花田都翻个稀烂——没有黄鳝泥鳅则尽力逮几只青蛙。要不是众人齐伸手使黄鳝泥鳅转眼绝了种,石柱只怕靠它们赚钱养老都没问题。大椿一直说石柱没长心眼。要是他大椿先摸通了这个门道,就拿钳子夹住嘴,鬼都不告诉一个。不管怎样,石柱堂屋里那台款式古朴,屏幕超大的电视便是当年买的。小两口没孩子,花钱又泼辣爽快,结果一抬手拿去改善了精神生活。

  那么石柱和经理究竟什么交情,劳她郑重其事寄信呢?正是石柱自己也不懂。信是在一个热得没处躲,最适合下田割稻子的大晴天递到石柱手里的。他从隔壁家的厕所出来,拾起镰刀往田里赶,正逢大椿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大椿挂着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他独有的,表示有热闹好看),告诉石柱经理来信了的时候,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大椿寻开心,或者信封上写错了人。拆开一看——

  尊敬的朋友: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已经在北京度过了五个夏天了。此刻提起笔,多少感慨和对故乡的怀念涌上心头!您在家乡还好吗?村里的情况怎么样?请接受一份来自远方游子的问候。祝您金秋愉快,身体健康,全家和睦,事业兴旺……

  石柱仍然稀里糊涂。虽然语气亲切(流言这点上猜对了),经理却和石柱谈不上交情(流言这点上纯属胡说)。唯一的来往得追溯到上小学时,经理跟一个男生打架,石柱以班长的身份训了他们俩一顿。她干吗单单给他写信呢?石柱皱着眉翻页。大椿凑在一旁,像观赏某种面相奇特的鸵鸟,盯着这份文书。他的兴奋和好奇更甚于石柱这位收信人。究竟大椿凭着自己的才智和敏感洞悉了经理的用意,还是他只是听人瞎说,以为经理真的对石柱有什么浪漫情思,我们不得而知。这封信长达十三页,包含了许多细节,也用了一些术语,两人足足读了一个钟头。它的语气热情而不失身份,词句注重逻辑,逐层铺开。而且它不肆意夸张,某些地方甚至是明显的自谦,因此格外恳切。我们的文豪和外交使节,若能从这封信里学点语言艺术,那么哀叹国学衰微,中国人无缘诺贝尔奖的青年,或者愤慨国运衰微,任凭日本美国甚至卢森堡比利时欺凌的中年人,都能减少一半。可惜篇幅所限,没法全文刊载!但它归纳起来可分为四部分。开篇问候完毕,经理代表手下的三百名员工再次问好。这是一家开展服装、化工等多种经营的企业,在北京好几个区设有办事机构。经理上任后采取市场居先、品质为本的方针,效益于是更上一层楼——这是第一部分,介绍公司概况。第二部分回顾了家乡的生活。家乡的回忆尽管甜蜜,同时又使她悲哀;乡亲们老实本分,可是大家的思路还不够灵活。死守着贫瘠的几块田,春耕秋收,寒来暑往,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家里的经济却并不如意。

  ……近来经济活动了,虽然可以打工,可您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吗?煤窑、建筑工地,哪一处不出事故?台商办的服装厂,那是怎样的剥削和压榨!又有多少单纯的打工妹去陌生人家里当保姆,被逼得走投无路,终于沦为小姐?如果您是作父母的,您愿意把孩子送到那样的地方去吗?如果您是作儿女的,您愿意抛开父母,去那样的地方冒险吗?……

  想到这些,她对乡亲们油然而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三部分……但是石柱正读着第三部分,大椿一拍大腿:

  “哎呀,石柱哥,恭喜了!”

  “是个巧事!经理有意思,陡然写来一大篇,文绉绉的……”

  “公司的工作!这是什么概念?种田打工不能比呀!”

  “公司的工作?”

  大椿指着一处关键段落,激动地解释说,如果他没看花眼的话,经理同情乡亲们的遭遇,为了给大家一个机会,她和公司的其他高层领导经过慎重的磋商,决心在本村招工若干人。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您如果是作父母的,为了您儿女的前途和命运想想;您如果是作儿女的,为了您父母晚年的幸福安乐想想,也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想想……

  石柱总算明白了来信的主旨。的确出乎意料。可是,没等他做出反应,大椿又指向另一处关键段落,说不但安排工作,而且配备价值可观的行头!

  ……公司决定招工您,也作了不少牺牲。我们不计较您的文化程度、职业水平,更不计较家庭出身,只要您先交五千元钱,表示诚心想加入我公司,我们就安排您就业。月薪至少两千,另有优厚的福利供您享受。要知道,这五千元不过是为了您刚开始工作的便利,相当于公司暂时替您保管,再根据实际需要替您支配。比如说,第一天报到,公司会发给您一套高档西服和一个最新款的手机,都是开展工作所必需的……

  “什么,先交五千块!”

  “可五千块也不是白交的,要发一套西服和一个手机呢!”

  “嗨,经理可真会开玩笑!我哪儿比得上大椿哥你呀!五千块钱!”

全文阅读:http://blog.sina.com.cn/m/tolsboie


2006-12-12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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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olsboie at 2006-12-12 09:12 AM:
  一、北京来的信

  乡村贫乏少变,一旦有变则悴不急防。突然之间新闻传遍了山坡村,说八组大塘西边一位和气的老先生,膝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儿,几年前出门打工,如今发达了,当了北京某某公司的经理。老先生..

欢迎新朋友


2006-12-12 06:26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章凝

#3  

欢迎tolsboie!

小说晚上静下心来拜读!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2-12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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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  

欢迎tolsboie!

这是讲什么欺骗吧?

等待下文。:)


2006-12-13 12:53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tolsboie


#5  

  二、偏偏砸着猪了

  这钱石柱怎么拿得出?机会再难得看来也搭不上。得承认,石柱头脑活动,种田养猪打鱼摸虾样样行。可是种田……前年老鼠偏爱他的谷仓,去年二化螟偏爱他的稻田,反正都没种出过五千块。而且他的持家风格也不能算完美无缺(他的挚友大椿,比方说,就没有在这方面恭维过他)。借出去的米总是满满的一升;人家还米了,满的平的他哪儿记得?甚至连借米这回事都忘了,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荒年乞丐来村里讨饭,一回生二回熟,都直奔他们家门口。

  那么养猪呢?石柱翠兰都是养猪能手!别人喂猪用水浮莲,慷慨的人添点米糠;他家大把加碎米,原先宽裕的年头整米也加过。猪要是病了,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孩子病了一样。猪也卖力:一听食物哗啦响就猛然睁开眼睛,翻身扑向食槽,即使不饿也要撑得像皮球;之后伸个懒腰,倒在食槽边就睡着了。

  总之,如果两头肥猪没有遭遇一场意外的话,仅此一项,石柱五千难说,一两千应该手到擒来。可意外偏偏发生了,而且凑巧在经理来信的两天前。那天后半夜,村里人睡熟了,突然一声闷响,吵醒了石柱家的左邻右舍。其中一个抖抖索索坐起来,凝神细听,却没有第二响。出门上稻场看时,隔壁的媳妇正向隔壁的隔壁(也就是紧邻石柱家的一户)打听:原来石柱的猪屋轰的一声倒了。

  “哎呀,那他家的猪……”

  “没错!我刚好听见了两声尖叫。”

  第二天一大早,石柱眯着眼睛出门上厕所。厕所不翼而飞,只剩一堆有整有零的土坷垃。(村里的厕所和猪屋相连,为的是积肥。)隔壁一位精瘦的大爷正搓草绳子准备捆稻草,看他绕着土坷垃转了一圈,又弯下腰左瞧右瞧,就说:

  “瞧什么?你都不知道?夜里轰的一声,我们醒了,他们住得远的也醒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死!”

  石柱这才恍然醒来。跌足之余,他跑到各家扑通敲门,片刻约了几个人合力搬开土坷垃。可怜的两大头肥猪!虽然并排睡着,嘴还靠着食槽,但不过是装样子,其实已断气了。石柱低着头看地上,妻子翠兰扭过头看旁边,两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从没想过加固一下这个土砖砌的猪屋呢?亏他石柱昨天还细心了一回,在破栅栏门上钉了两块木板,以防一些皮包骨头、胆大包天的猫狗窜进猪屋争食。人们安慰说,这实在是一时的飞灾。谁料到猪屋竟然就这么轰的一声倒了呢?虽说今年雨水勤,土夯的砖经不起雨淋日晒,但它们个子大,一直看着挺结实的。土砖的房子住人也住过——村南边的孙老头没儿女,一个人住了十多年土砖房,前些时才害病死了——砸着他也罢了,偏偏砸着猪了!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猪既然死了,还是张罗卖肉要紧。这是上好的猪!肤色仍然很鲜亮,肉质细嫩不必说。可惜它们死得不是时候:又不逢什么大节日,也没出一件婚丧嫁娶、新居落成、生儿子、考大学之类的大事。除了这些特殊情况,村里谁有闲心闲钱吃肉?纵有几户阔绰的,偶尔也上街买肉,但这些人一来屈指可数,二来都只买一丁点。真能吃肉的是十二组的一户,有家里人在台湾,时常回大陆投资。他家九口人,个个能吃肉。虽然更嗜好牛肉、羊肉、狗肉、兔子肉、猫肉、蛇肉,还有麻雀肉,可吃起猪肉也不含糊。不幸的是他们举家上武当山旅游去了。因此街上的张屠户也一连几天没杀过猪,清晨只拿冻过的猪头摆门面。正值初秋,燥热非凡,石柱为卖猪肉急得眼冒金星。但没办法。张屠户赤着上身仰着头两手插腰站在肉案前,也不等石柱解释清楚,就出了个最低的价;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瘟着脸昧着良心诬蔑石柱的猪为死猪、瘟猪!石柱一气之下把猪又拖了回来,自己动手砍了,转送村里每家三五斤肉。(有两家好歹给了几块钱。)石柱和大椿在堂屋读信的时候,翠兰其实正在厨房切剩下的肉呢。谁能想象这样一幅奇异的画面?外人进了厨房,会以为自己发了懵:一个年轻的农家媳妇,置身在一间虽简陋却如此丰足(简直是奢侈)的厨房——锅里煮着肉,碗里腌着肉,梁上挂着肉——她却没有半点笑意,有气无力地在案板上剁几下,又放下刀直抹眼泪。


2007-1-2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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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6  

  三、极肥的田

  说到猪屋,就不能不提到树生一家人。树生家的猪屋怎么能和石柱家的相比?说那是猪屋简直是对它的侮辱——那可以舒服地住进一个人——真的,曾经有人对树生说过,等到老了做不动了,儿子也不养他了,就可以住进这猪屋里来。远近哪找树生这样的细致人?连猪屋都红砖红瓦;别人正屋漏雨由它去,他却有心,隔段时间上猪屋顶上检查一番,换掉破瓦。再看他种的田吧:耙地的时候有块土坷垃太大,他恨不得用手把它掰碎了;插秧的时候行距列距不大不小,万一有一列不齐他就后悔不已;发了稻飞虱白叶枯的时候他对症打药;收获的时候谷子不论多少必定摆得井井有条……

  这样潜心种田的如今少见了。村里热衷打工的把田扔给长辈和媳妇。隔壁的儿子不种田也不打工,三五天混进县城泡录像厅。大路边甚至有块极肥的田,长满那么茂盛的野蒿子,远远地像丰收的玉米。天知道这家干的什么营生,树生反正不看重;他的哲学是,世上没有一种职业比种田更稳当。

  “管它哪朝哪代谁掌权,都要吃饭,对不对?不吃就饿死了!”

  然而,这个看似死在地头上,不知变通的人,小生意、村办厂、打工,他跟别人一样都干过。这些三五年换个花样的机会,他每次都斟酌了,尽管它们不一定适合他。十四年前一场大旱,坡底的水稻减产坡顶的绝收,树生进城贩过瓦罐——那年小生意红火。这个细致人稳稳当当挑一挑子瓦罐,整整齐齐摆个地摊,并不在话下;可是吆喝的时候,旁边小贩早将那两篮子半青苹果破烂梨吹上天了,他费大劲也只凑得出寥寥几个词。一堆破瓦罐,既要说得动听,又要按他的习惯说实在话,难!也不是完全没有顾客——偶尔也来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太太,里外摸摸这个砂锅,上下敲敲那个罐子。人家已经掏出钱了,不过随口问问:“你的罐子真是好的?能煮汤炖骨头?”他却支支吾吾地说:“当然都是……好罐子。您拿铁丝把它简单地箍上几圈,就更保险了。”多亏妻子文华赶来接替,那挑子瓦罐才没有永远堆在他家后园的竹林里。

  不管怎样,瓦罐生意由于某种原因不久就暗淡了;跟树生截然相反的精明小贩也赚不到钱。乡镇企业红火起来。各地都搞村办厂。本村的小砖厂倒闭之前,树生切坯烧窑拖砖,和种田一样细致。但厂子仿佛一夜之间同别处的竹席厂、塑料厂、粮食加工厂等等一起垮了。其中有什么深刻原因,乡里人未必参得透,但显然没法挽回。又逢家里的情况起了变化,儿子小明上学了。学费、书费、本子费、住宿费、搭火费、服装费、考试卷子费、桌椅板凳费等等都要钱。此外另贴零用钱、生活费。粮食价格凑巧一跌,好家伙!没见谁穷得像他那么快的。小明才上初一,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遇上这种情况,农村的习惯是送孩子学点手艺,或者出门打工。打工潮已经兴起;已经有十三四岁的女孩进服装厂,过年穿着新衣服回来讲流水线的奇闻。但树生家选了另一条路。这孩子不但不打工,反而农忙都不让帮家务了。他的时间必须全泼在功课上,以指望三年初中、三年高中过后,成绩仍能名列前茅,考个中专大学。

  这么决定以后,树生很快随亲戚同乡上了东北,搞建筑。虽然目前对打工不热衷,他其实算本村最早出门的一批。后来觉得千里迢迢,难以兼顾家里的田,又找了个邻县的采石场。抡大锤、放炮工资并不低,但也有再细致的人也难预料的事。开卡车的司机(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次顺着陡坡直冲,把后座的石料连同趴在石料上的树生等三人都甩了出去,结果两死两伤。树生走运,只摔断了两条腿,多亏一个高明的医生用土方半年不到治好了。能栽秧耕田,也不害风湿,连下雨飘雪都不隐隐作痛。唯有右腿膝盖当初摔得更粉碎,所以鼓出些。此后帮工他也不敢上高处。万一不走运,不但摔断胳膊腿,小明的学业也到此为止了。


2007-1-2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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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7  

  四、众口纷纭

  石柱收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信之后过了一天,树生刚从街上拉了一板车花生饼回家摘下草帽喘了口气喝了口茶,大椿就递来了一封信。树生家顿时热闹了,因为大椿身后还跟了整整七个忙里偷闲的邻居。此时日头正当顶,屋里人人冒热汗。树生的妻子文华忙着挪凳子倒凉茶开电扇。文华可不是一般的乡村媳妇……只见树生一拆信封——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是同样的信!和石柱一样,树生也被称为“尊敬的朋友”。众人于是七嘴八舌。

  各组都有人收到信了。

  街上炸开了锅了,茶馆、麻将铺生意格外好!

  听说内容差不多,只有开头的称呼不一样。

  “尊敬的朋友”、“亲爱的同乡”、“敬爱的表姨父”、“老同学”——称呼五花八门!

  同一个村的,有的有信,有的没信,也不知是什么门道。

  什么门道?谁是亲戚,谁交情深,谁看着顺眼经理就给谁写一封呗……

  当然,几位高邻嘴里说东道西,心里只想探同一件事:树生得了信究竟去不去北京。这工作也不知是个什么类型的,要先交五千块钱!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树生只怕也要找亲戚借一点。要是有去无回呢?五千块!有人即使不开口,像那个坐在门槛上、晒得像黑鱼的老头(别人一问他今年捡破烂赚了多少钱他就嘻嘻哈哈伸手挠后背),心思也一样。

  石柱也坐在众人当中。昨天他觉得没法凑齐钱,这事办不成,所以把自己的信顺手一扔。以他的性子转身就忘了。说也奇怪,他一向晚上睡得稳稳当当的,昨晚却翻来翻去,还做了个梦。仿佛天刚亮,翠兰在灶屋煮早饭。她四下摸了一通,埋怨说:“怎么搞的,连个引火的东西都没有!石柱,你不管上哪儿捡些干树杈、干稻草吧。”石柱进林子抓了两把小树枝,一回头,灶屋的烟囱却已经冒烟了。翠兰坐在灶前,眉开眼笑,手里晃悠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说引火的东西找到了,干得很,一点就着,还剩几张下次用。石柱脑子里一轰:“你在干什么?你在烧什么!别烧了,快,那可是一封信呀……”他悚然惊醒,起床摸索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冲进灶屋,从案板上抓起那封信,如获至宝跑回卧房,把它收在衣柜里。(翠兰揉着眼睛莫名其妙。)今天早晨石柱挑草头时神思恍惚,一脚差点栽进田沟;此刻他又直着眼睛不知想什么呢。

  “哎,”树生叠好信原样放回信封,叹道,“穿西服带手机再好,可我哪是做买卖的料啊!”

  他居然不想去!大椿赶紧劝:“树生哥也太能担心了,经理的公司什么料的人不招?四组的长德,六十老几眼都花了,也是‘尊敬的朋友’。像树生哥这样体格好人品正的,估计是当会计,说不准还能做管理呢。”

  “管理归管理,”文华说,“五千块钱不是玩的。往年稻谷不值钱的时候,整整两年辛辛苦苦未定有这个收入。这封信里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一听名堂两个字,几个人沸腾了。

  如今骗子们名堂多了,专盯老实的乡巴佬!

  有的玩抽烟——一抽就晕。有的玩喝酒——一喝就迷。

  还有的更邪门,说两句废话,或者轻轻哈一口气,你就像抽了烟喝了酒一样。

  随你钱藏在哪儿——裤腰里、鞋底下、破麻袋里——都自动掏出来数清楚给他。

  他们又个个擅长写信。

  可不?去年,也没经过什么考试,我们儿子就乐癫癫往家里跑,两手捧着什么大专的录取通知……

  身上没带钱,跑回家翻箱倒柜也要搜出钱来呢……

  “这信要是真的,”树生说,“五千块钱一个不少;将来赚了钱,真能供孩子读出个名堂,都是承她的情,我也懂个知恩图报。这信要是假的,搞我的鬼,对不起,无心结交这样的贵人。我把钱捏紧了躲着她……”

  “树生哥这就见外了。”大椿说,“要是从没谋面的人,呼剌剌来一封信,牛皮吹破了天我也不信。可经理是什么人?什么交情?亲不亲,家乡人。当年小学毕业,甚至穿开裆裤的时候……”

  那么点的孩子,大老远从我菜园子里偷香瓜,打死也料不到日后出息的是她。

  不但去了北京工作,还当了经理!

  难得她有心,想着家乡人。

  十七组的成明不是发了吗?堂堂的地区二把手,不过是在清水河修了座破石头桥,还正对他老家门口。

  瞎扯,成明哪当过地区的二把手——是县人行的行长!几年前才判的刑,据说贪污了大笔的款子……

  谁有这样的本事?一抬手解决了几十户人家的生计!

  众人边说边喝凉水。多么奇妙的东西!在燥热的午后喝两口,他们的嗓音就如此清脆悦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椿说,“我有这个机会肯定去捧场!石柱你呢?”

  “就是,我也去!”石柱说,“不过……”

  “我还是喜欢打开窗子说亮话。”树生说,“等割了稻子我去一趟,当面问问经理他爹——到底是什么工作,几时开始,包不包吃住——一条条弄清楚了再拿主意。经理也马虎,信里都没提。”

  “我怎么没想到呢?”石柱一拍桌子,“经理她老爹不就在八组吗?”

  文华说:“经理她爹?凭良心不算坏人,可他是个老狐狸呀!这信万一是假的,他们父女俩一鼻孔出气,你能问出什么来?”

  是啊,一个邻居说,他老人家搓麻将比谁都精呀。

  对呀,另一个邻居说,真是个麻烦事呢。

  “既然经理的亲戚也收到信了,”文华说,“不如先找个贴她近的问问,看读了信怎么打算。要是她真心,待咱们跟待她亲戚们一样……”

  众人将树生家的凉开水统统喝光,很快聊得口干舌燥,就满意地散了各自回家……只有大椿若有所思。五千块钱不难。五千块钱拿得出来。可是信呢?没有信!没有信偏偏巴望这个机会,刚才差点喊出来:“我怎么盼不到这封信呢?”……其实就算明天来了信我也未必会去冒险……大椿回到自己家两层瓦盖的小楼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树荫下滚得灰头土脸的小女儿,还有稻场旁边的几大堆红砖。早年村里兴平房,他做了平房;后来平房过了时,他照着做了楼房;近来兴新样式的大铝合金窗的两层楼房,他预备忙月过后开工。

  不过要交代大椿哪来的钱可不容易。别人学木匠他也学木匠,别人学砌匠他也学砌匠,别人打工他也打工,石柱捉黄鳝泥鳅他也捉黄鳝泥鳅。究竟哪一项发了家呢?远近不乏像他那样多方找门路又吝啬异常的人,但大多穷得丁当响,哪指望修好几次房子呀。到底要归功于他对子女的悉心培养:家里三个女儿,大的十五岁了,已经进深圳打工一年;二女儿小学毕业,正面壁闺中苦学裁剪;三女儿更是前程似锦,才五岁半就闻名乡里,外号“搓衣板”。村里人看见她,有的说:“天哪,多么标致的一个姑娘!”有的问:“把你的搓衣板给我们看看?”一年前她听了,总是骄傲地一提脏兮兮的汗衫,露出两排齐齐的肋骨;现在这位标致的姑娘则做个鬼脸,扭头就跑。总之,三个女儿两个自食其力,不但交清了计划生育的罚款,而且能给家里增加收入。谁说生女不如男!


2007-1-2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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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8  

  五、亲不亲,家乡人

  石柱、树生还没定夺,别的组的消息,诸如东家得了信放鞭炮、西家吵架闹翻天、南家没钱去不了等等,通过大椿等人的口,已经在本组流传不绝。去吧去吧,有人劝,经理的亲戚本家都捧场。还是小心为妙,有人说,亲戚有份外人未定有。季节如火烧,讨论又如此热烈,谁能不心潮澎湃!

  至于经理的亲戚本家,石柱和树生还拜访过一位。树生乘便打听了他最近常操心的招工的详情。某天中午两人去街上办完一件事回来路过二组,石柱不知为什么注意到了一位端坐在自家门口的中年农妇。她身穿一件印着几个英语字的破烂T恤,手捧一只硕大的筛子筛得有声有色。好足的干劲!石柱心想,莫非这就是明润的老婆,也就是大椿所说的,那个筛起豆子像大学生跳现代舞的?好像是经理的什么亲戚……可不是!不过到底是什么亲戚——她幺姑婆、她堂弟的三舅妈,还是她表姐的小姨子——我也搞不清,别说石柱了。

  两人上前歇歇脚,与明润的老婆聊了几句庄稼收成、豆腐生意之类 ——明润家开着一间童叟无欺的小豆腐房。开始好好的。“明润这醉鬼!一大早进了城,家里的事全压我头上!”“辛苦是辛苦,可您的豆腐销得快!”“见鬼的豆腐!我巴不得一把掀了摊子。上北京做苦力也比这强啊!”然后树生问了句不该问的:“恍惚听人说您家也收到信了,是不是真的?”

  居然有人怀疑明润家没收到信!勤劳的妇人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脸愤然。两个直爽的人还直管乱问:“能不能把您的信给咱们瞧瞧?”“是啊,咱们也收到信了——看一眼!”明润的老婆也不答话,只把筛子摇得山响。石柱急得跺脚,树生曲意央求也无济于事。何况明润的老婆有个怪癖,一摸筛子就得把面前的豆子——哪怕堆成了山——都筛完了才罢手。“没看见我两手都没空着吗?”

  “以为您有什么难处呢!”石柱说,“您只管拿信来,这点豆子我给您解决了!”说着,他挽起袖子一把抱过筛子呼呼啦啦筛个不停,吓得明润的老婆赶忙说:“慢着慢着,您也给我剩几颗黄豆在筛子里!”

  不过此后她脸色倒缓和了。甚至还请石柱和树生进了堂屋,自己去卧房鼓捣一通,搬出一只漂亮的小木箱子。石柱树生四只眼睛望着箱子;明润的老婆却把两手在鼻子前轮番闻了又闻。“不行,”她说,“总有一股豆渣味!习惯了连闻都闻不出来。”只见她冲出门在井里咣当咣当汲水哗啦哗啦洗手,回来拿毛巾擦过手才开锁打开木箱。多么神奇的木箱——里面藏着一块细绒布!绒布盖着一层细棉布。棉布裹着一本旧的小学语文课本。课本里夹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存着什么?(她阴着脸赶走了一只吃了豹子胆竟敢靠近课本和信封的绿头苍蝇,又拿毛巾擦了一下手。)信封里存着两张照片和一封信。

  树生好歹征得了明润老婆的同意,捧起信逐行逐行读。(受她感染也只得先洗了手。)除了称呼,内容一样。五千块钱……月薪两千……西服手机……自己那封信要在身上多好啊,树生想,可以一字一句对照清楚……等一等!这句以前没见过:“希望大叔您保重身体,节制饮酒,多留心豆腐豆芽生意。”结尾也变了,除了“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还有更添热情的“生意兴隆,富贵安康!”

  照片呢?两张意气风发的照片,石柱看得入了迷。一张是经理和明润夫妇的合影——经理像一只小麻袋,夹在明润老婆的腋下;另一张经理身穿红色羽绒服站在“八达岭”的招牌下,背景里两个戴安全帽的汉子握着灰铲提着泥桶有说有笑,仿佛刚刚将万里长城的每一块砖检查完毕,而且发现它们都完好无损。这地方打工不赖,石柱心想,每天免费游览名胜古迹。树生心想:经理跟明润一家关系不赖,还费心寄回了照片。他问: “经理常跟明润叔联系?”

  明润的老婆说个不停。可不是,来信的时候明润喜得一跳老高。叫他去村口小卖部打瓶酱油,结果饭熟了也没见人影,漆黑了才由两个人架着送回来,还醉醺醺地喊:“到底我明润也有今天!”不但当时屋里酒气熏天,而且改天买豆腐的还抱怨,说近来的货怎么看着闻着都像酒糟!天地良心……过了两天他给经理挂了长途电话。谁不知道,我们小本生意,亲戚都不兴赊欠,哪来闲钱打电话?可这是什么电话呀!宁愿不给陈家大湾明润那烟鬼舅舅拜年,也得给经理打这个电话呀!一听明润的声音经理高兴地问长问短,叫早做安排,准备行李冬衣……工资是这样的:试用期一视同仁,是多少多少钱;正式工按试用期的表现、技术熟练程度,从多少到多少不等,最低不能低于这个数——公司都有章程……五千块钱不能少,不然村里人说经理偏心。看看,哪找这样的孩子,凡事想得周全。这不,今天天没亮明润就进城找表哥借钱去了。这醉鬼现在还没回来!

  真是风风火火的一家人。石柱也跟着兴头起来,眼睛放光脸上淌汗瞎问:“冬天北京天寒地冻,不知咱们南方人能不能适应?他们又只吃馒头包子。”树生原想问问明润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幸好没问,不然大剌剌一句话出口,指不定她又恼火了。他请教了一两个细节,心下释然。今年风调雨顺,还赶上经理招工,是个好年头!


2007-1-2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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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六、我还不如死了好

  此刻登上明润家前面的土坡,或者随便哪个高土坡,你就能目睹一幕振奋人心的丰收景象。灼热的阳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什么?明晃晃,气腾腾,让人睁不开眼睛涕泗横流。稻子像黄金,泥塘的剩水像白银!热风吹过呜呜响!看一眼尚未收割的稻田,看一眼沉沉的稻子,谁能不激动?有人会痛哭失声,有人会手舞足蹈!再看看这边割了一半的田,还有那边收割将尽的田吧。农民们割得多利索呀!镰刀一送一掏一拖,不经意之间造就了数不尽的金色的稻茬。稻穗扑扑倒了,稻穗转眼捆好了!多诱人的草头,捆得又漂亮,个头又实在!不是说蚂蚁能背比自身重许多倍的一粒米吗?一粒米哪能跟两捆草头相提并论,农民们比蚂蚁强多了!看他们挑起草头跑得多快!农民们甚至比牛都强。有人精选出最大最沉的草头,牛背上拴两捆,自己肩上挑两捆,然后吹声口哨举行人牛挑草头赛跑。西班牙的斗牛士羞愧无颜!他们挑起草头走了,田里剩下多少神秘的稻茬和黑泥!

  进村也是一幅难以置信的画面。神牛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或者石磙窸窸窣窣滚过,稻场上草渣翻飞。那边赶着牛碾稻子的不是常发吗?一个不寻常的人!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有五十多。高个子,精瘦,可是因为弓着腰,看起来还不如石柱高。脸上横着的竖着的都是皱纹。只见他手持皮鞭跟在牛的一侧慢慢转圈。要快也快不了,他患有慢性支气管哮喘,动作大了就上气不接下气。(他大儿子二十来岁,按这位棒小伙自己的说法,“对农业活动不特别熟悉”,于是栽秧收谷全归经验丰富的常发。)常发的皮鞭当年他父亲赶过骡子,也算祖传的了。别误会,皮鞭虽老却比他精神多了!鞭柄的铜匝磨得透亮,鞭身一旦飞舞活像条黑龙。可是这不可多得的威武的皮鞭从没抽到什么人身上。常发什么都怕:警察、乡长、狗、猫、父亲、老婆、拖拉机、火车。这些人、物一来,他点头哈腰,脸上干笑着让路还来不及;就算别人喜欢挨鞭子,他哪儿敢抽呢?世上也有他不怕的,比方说这头又老又温顺的牛。但牛他不舍得打,牛太老了也经不起打。有时牛拖着石磙,走着走着停下不动了,常发只得发脾气:

  “死货,怎么不走!你也敢欺负我?”

  他把鞭子挥向空中,鞭身弯成一个漂亮的问号,自击出清脆的一响,牛就继续慢慢向前走。

  赶上农忙,虽然常发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却已经能下地干活了——真是奇迹般的一天!更重要的是他即将收到一封信。仿佛预示这一天不同寻常似的,早上常发上街就出了件稀奇事:当时乡长路过,常发赶着牛过分专注,不仅没看见还恰好悠悠一挥皮鞭,乡长竟然低头给他让了路!太阳偏西时常发牵牛去大塘喝水回来,在稻草堆边系好牛,走进自家宽敞的五间大瓦房——才一会儿工夫那封信已经躺在堂屋的神龛上了。得补充一句,他这大瓦房实在稀奇:靠南边的部分往东歪,靠北边的部分往西歪。要不是他从后园砍了好几棵结实的面树、木子树、刺槐树,还有几样没名字的树,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牢牢撑住,再往木头上吊些大水泥砖,这屋真可谓岌岌可危。他也想过办法,曾经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了石柱家撑墙的桑树木头,指望石柱过两天忘了他好拿出去撑自己的墙。结果石柱似乎没有发现。唯一不妥的是,少了这根木头,石柱的墙仿佛马上要倒了似的,常发每次路过都害怕。因此他又趁黑把木头还回去了,照原样撑好。

  此刻,还没看清信封,常发已经吓糊涂了。等发现寄信人不是派出所,不是村委会,也不是南城教育站、粮棉油种子公司、计划生育工作组、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甚至也不是城乡取缔私造烟花爆竹指挥部,反正也不是其他几个名声赫赫、虽然细想想并不习惯寄信更倾向突然派人上门的机构,他才扪胸松了口气。这时石柱树生等收到信的热闹劲有所回落;鸿雁不知为什么姗姗来迟,常发没料到是它。刚读完信他也没兴趣。“进北京工作……身体是可以的,万一不行也可以将就,再说肯定是轻松的活。可是钱呢?钱!……钱是个问题。钱在哪?五千块钱……”怎么想也白搭,总之拿不出钱。要细说缘故……唉,要细说缘故还不如说说常发进医院这件新鲜事呢。他的哮喘病十多年了,从没住过院;情况再糟糕——像今年那样,春耕的时候暴雨,收菜籽的时候暴晒,粮管所又调来了两位雷厉风行的干部——不过是咬咬牙去趟街上的诊所。旁人进了诊所,或许不等医生问话就大声抱怨,“我头疼,腰疼,肚子也疼!哎呦哎呦真疼啊!”这位熟客则赔上笑脸,反复解释,他能走路,心不慌,也没发高烧,总之身体一直挺好。

  “只是染了点小感冒……稍微有点……喘气。您看,要不要开两颗药——捡那个便宜又奏效的——开两颗试试?”

  喘着气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忧心忡忡地观察医生,试图从他的脸色推断这回得开多少药,药价是否又涨了。看医生不声不响,只顾摇头,他越来越害怕,而他本来也是以怕医生著名的,虽然老医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开药不顶事?怎么能……不顶事呢?药一直都见效的……”常发的目光里闪现了少有的坚决,“开药不行就打针吧!您要不打两针青霉素看看再说?”

  医生抿了口茶,沉思片刻,叹了口气。

  青霉素不行,常发心里一咯噔,不至于吧,难道要打吊瓶?这得花多少钱呀!

  医生又叹了一声说:“你的情况比较严重,还是住院为好。”

  只一句,常发如同五雷轰顶,两眼一黑;许久才醒过了神,发出惊叹:

  “住院!住院可不行啊!医院那是一般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去的吗?那是……医院。求求您,医生,还是打两针青霉素吧——要不打两针氯霉素……红霉素。打两针保证好了……”

  好说歹说,无奈医生不肯通融。为难哪,到了住院这步田地!但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诊断出了偏差——毕竟医生年事已高。为了纠正这次误诊,常发决定等几天,等自我感觉好了点再来诊所央求。孰料又突发了一场不幸的变故。他蹩进大门,像往常一样径直躲到墙角;因为怕医生,腿还在抖着。刚伸直脖子喘了两口气,就不无惊讶地发现了墙上一副黑纱缭绕的镜框,其中面露微笑、手捋山羊胡子的,竟然正是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原来他两天前恰好无疾而终了。

  可惜了数十年精湛的医术!当然,常发知道,小山沟另有几位土郎中。据说真有专长,敌得过市医院的大夫。有的治痢疾,有的治胃炎,有的治酒糟鼻和白癜风,还有的甚至治糖尿病、白血病、恶性肿瘤。而且都取材本地草药,收费低廉。遗憾的是谁也不知怎么治哮喘。刚过世的老医生也曾坦言,哮喘是他最不拿手的病之一。也有人拍过胸脯声称会治,可这些江湖大侠,常发想一想便苦笑着摇头。记得上次碰上老医生出远门,他也同这回一样一筹莫展。情急之下他轻信了邻村的某位兽医。一针下去,不但哮喘加重了一倍,而且并发了腹泻和皮肤溃疡。没办法。在山坡村,宁可摔断腿,得癌症,得艾滋病,得心肌梗死,千万别得哮喘;哮喘是个绝症。

  “怎么能这样……医院……医生……还是让我死了吧!装进棺材就一了百了了!”

  回到家,常发哭丧着脸,左一句医院右一句棺材,自言自语了一整天。

  孰料他嘴里要死要活,偏偏惊动了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那就是他父亲。哪找这样可敬的老头?快七十了,像常发一样瘦,却睡得着胃口好嗓门大。他老人家每天闲着;别的老头的种种嗜好——抽烟、讨饭、喝茶、打牌、耕地、捡破烂、跟儿媳妇吵架——他一样也没有;从早到晚或者躺着或者坐着,给饭就吃,不给也不抗议。他的口头禅也响亮:

  “我还不如死了好!”

  由此可以推断,老头不怕死,简直是巴不得早点死。据常发的老婆说,老人家过了六十大寿以后,天天发牢骚,隔三差五敦促家里给他预备棺材板。近几年干脆把棺材也做成了,寿衣也裁好了。这是结实的松木棺材!板子厚,油漆光亮,真是人见人爱。寿衣是化纤料子、棉絮里子,虽不贵重却又暖和又耐穿。得了这些,老头不再多话,每天的工作只是早晚把棺材寿衣检查一遍。村里甚至有人说看见老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自己穿上寿衣躺进棺材,脸上的幸福难以言传。所以老头也不算完全没有嗜好。只是他看上去比常发还健康,谁知什么时候夙愿能够实现!

  “哎,棺材也比医院强啊!”常发还在魂不守舍地唠叨,老头正好走出他存放棺材与寿衣的小房间,心满意足地要去休息;常发的话让他大发雷霆:

  “王八蛋龟孙子!也不拿镜子照照,你像不像个人样!整天有气无力游手好闲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当我不敢教训你吗?”

  听听,老人家声音多响,身体多棒!每训一句常发就哆嗦两下,弓着身子踮着脚尖后退一小步。他的脚后跟碰到了……一扇门——这可犯了大忌——还不如碰上了铁锹、锄头或者耙齿呢。

  “你给我站着!进房想干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真敢占我的棺材!再走一步试试!拿鞭子来,看我不抽死你!……”

  此后老头检查棺材寿衣更加频繁而仔细了。常发则住进了医院。至于他何时进了哪家医院,碰到了众多什么模样的可怕的医生、护士,也不必细说了。在医院住了一天半他就偷偷溜回来了。别人问住院滋味如何,他说:“还好,还好。”


2007-1-2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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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七、钱是个问题

  常发收到经理的信不久,村里传言,说树生已经下定了决心。有人下决心也不稀奇,树生本来还有顾虑,为什么突然决定了呢?左邻右舍都说,这事树生看得比谁都重,多方打听,算稳了切实可行,才摩拳擦掌。这种平淡的解释,好事的人总不太满意。另一种说法是,他儿子小明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学校的纨绔子弟个个嫉妒,他们又塞零钱又塞糖雇了一帮三至五岁的市井顽童,见天跟在小明身后唱和:

  小明学习好!好!

  小明是个乡巴佬!好!

  小明家没钱

  只能考黄泥军校!好!

  可怜小明哭哭啼啼的。树生知道了火冒三丈,说咱家的孩子再穷也要上个正经大学,不上什么狗屁军校!可四五年的大学,年年大把大把交钱,树生怎么供得起?所以为图将来,应召进经理的公司。(当然这只是传闻。小明的学校不寻常,附近连五岁小孩都戴厚眼镜伏案读书,从不调皮捣蛋,不至于跟在身后挖苦小明。)

  虽说进经理的公司将来发财,眼下却得先交五千块钱入伙,怎么办?没钱没关系,可以借。树生拜访亲戚乡邻的时候,你看那既郑重又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为借债而来。他跟平常一样直来直去:“某某大哥,今天想跟您借点钱。假如大哥愿意借,我保证还本付息,哪怕砸锅卖铁;远近也知道,树生最厌烦送往迎来讨人情,也没干过赖帐不还的勾当。假如大哥有难处,或者不想借,您只管明说,我另找门路,绝不死皮赖脸。”按说树生是实在人,说还钱肯定不赖帐,可不知怎么每次都空手而归。后来文华费心为他列了一张借贷须知:其一,如果想得一千块,开口要说缺两千。其二,稻谷收成、打工收入等等不必交待得太详尽。其三……其四……其五……其十,得跟文华一起去。种种门道,树生背熟了尽力照办,才有了转机……也有不照章办事的时候。比方说,某天他想找大椿碰碰运气,文华则喟然叹道:“别指望了。”树生左劝右劝无效,只得违反了最要紧的第十条。

  先不管树生运气如何。那天他动身拜访了大椿一处;当天晚上常发躺着不动,脑子里已经访遍了十几户人家。

  村里又有谁呢?村里还是要试一试。远亲不如近邻嘛。常贵——不中,开春就发过话,要做房子。常鸣——家里两个孩子上学。旺镜——也不中,小儿子闹着要娶媳妇闹了三年了。旺喜——要做房子。石柱树生不用说。春生——穷!多亏了他,不然全组数我最穷呢。明新——全乡都知道,一毛不拔。明楚——不拔一毛。荣德……唉,荣德十年前借了我三百块钱至今没还呢。

  他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好呢?村里相熟的没有一处可借的。难道真没法去了吗?难道石柱树生都去,只有我不去不成?树生已经明说了,石柱还没有明说,可看他兴头的样子……万一石柱不去呢?(常发来了兴头。)石柱他钱不够,这是肯定的——他家房子什么样谁看不见。所以他不会去。没有钱还去什么?没有钱就不要去了。他不去,我正好向他借点钱,他又是个肯借钱的人……不对不对,这是怎么回事?弄得人稀里糊涂的。石柱要是有钱借给我,他自己不就去了吗?石柱……树生……大椿……唉,怎么这么难呢,还是别空想了……

  常发边摇扇子边自言自语,不久就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堂屋的竹床里,而是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多么奇妙而祥和的秋夜:多么响亮的虫鸣,多么千姿百态的荷叶,多少黑黢黢的树林和蚊子!近处的稻场上孩子们在疯跑,远方的山坡之间一两点灯光荡悠悠(这种美景画家诗人最喜欢)。前面怎么是大椿家?那不是大椿的小女儿搓衣板吗?正蹲在菜园子外面哭呢。常发过去弯腰安慰了她一阵。望了望大椿的两层小楼,他犹豫了半天,叹了好几口气,还是不敢登门造访。

  “哟,今天什么风,吹来了一位稀客!”

  常发刚要转身回去,大椿却迎了出来,将他请进堂屋,笑盈盈端过一张椅子。常发满腹狐疑:怪了!这是什么?一张椅子!怎么可能?大椿那个像受刑台的高脚凳子呢?每次别人想借债他都预先猜准了,猜准了就请坐受刑台,无一例外!难道受刑台收起来了?让人偷走了?坏了拿去修了?与此同时大椿心想:真够巧的!难道三个人会在同一天上门借钱?我借还是不借?他凝神思索……这可不是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象着即将拒绝常发的情景,他一整天的烦恼和羞愧一扫而空。

  大椿这天有什么烦恼?原来常发之前石柱树生已经来过了。石柱上门大椿倒不发愁。石柱不藏话,搔搔后脑勺便和盘托出了家底:确实没钱。即使把预备修房子的一千凑进来,还差四千哪找呢?猪屋不早不迟又倒了……大椿心里一乐:原以为他为修房子至少攒了三四千呢,没想到才一千——这小子跟以前一样散漫。

  大椿好口才!十分钟后他说服了石柱,他大椿没钱。简直比石柱还穷!他又说将来石柱发达了,在北京落了户,村里可有了靠山;指不定哪年发灾荒他大椿还能去逃难呢……偏偏树生来了,打断了一段肺腑之言。

  树生直言要借两千。不过看他皱着眉嘴角一弯——他一说违心的话就这样——大椿心里下了结论:这家伙想借一千块,而且是有备而来!

  大椿也不发愁。他条析缕陈:若是刚开春,别说两千,三四千也是有的。那时树生哥肯赏脸登门,他大椿当场就拿出来了,哪用树生哥多说!可是谁料得到?可惜!那钱早已买了建新屋的砖,就堆在稻场那边呢……哎,也可惜他大椿命不好……(树生再三央求。)确实没有现钱……退一步说,即使有现钱……不好办,太不好办了。(大椿说话越来越抑扬顿挫;树生心灰了一半,也没注意听。)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怎么担当得起!难办哪难办!……更何况咱们三个人什么交情?……不是不想借,真的没钱!有钱我肯定借!

  他正慷慨陈词,不料出了点岔子。女儿搓衣板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堂屋,听到这儿她也慷慨陈词:

  “爸爸有钱,在铁盒子里呢!”

  众人愣了愣。石柱树生哈哈笑。大椿忙解释说小东西真调皮,放毛票零钱的盒子不管藏哪儿她都能摸出来。在石柱树生的笑声中,他又红着脸跑进屋搬出一个铁盒,把零钱、账本、注销了的存折都翻出来凑到他们眼皮底下,以证明确实一贫如洗。两人很快告辞了。虽然获了全胜,大椿倒一直心里憋气耳根如火烧。可巧搓衣板晚饭时撒了几粒饭,他一巴掌打得她哭声震天,连媳妇都张着口莫名其妙。常发见到搓衣板的时候,她依旧脸庞青紫两眼泪汪汪呢。

  且说大椿安排常发落了座,心想:可惜,一转身的工夫,受刑台也不知摆哪儿了。也罢,今天不必一棒子夯死,索性委婉到底,连他还欠我的钱也不必提。不过倒要看看他这次的“借”字是怎么说出口的。

  可不是!常发去年借了大椿几百块钱,至今还欠着三百。这三百顷刻将常发屁股下的椅子变成了受刑台。他满怀猜疑与恐惧分析大椿的脸色——这分明是讨债之前胸有成竹的笑容!唉,完了!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常发脑子里被迫排练起了应对之词:“三百块钱卖了稻谷一定还。真的,这次保证一笔还清……”

  “常发叔气色真好,”大椿寒暄说,“是因为田里的收成吧!真不赖!”

  “收成勉强,勉强。”

  “只叫勉强?规规矩矩八千斤粮食,哪家不眼红?按现在的价能卖这个数!”大椿打了个手势。

  他要讨回这三百块钱了!常发心里一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大椿则心想:这家伙怎么嘴上贴着胶带似的,明摆着想借钱却一声不吭?于是大椿调转话题,聊起了各组踊跃去经理的公司应召的盛况。

  “嘿嘿,”常发说,“哪指望……这样的好事?”

  “您不想去?”大椿神秘地一笑,减慢了语速,“什么事这么犯难?难道您舍不得那五千块钱?”

  完了,他肯定要说三百块的事!常发喘气加速了:

  “难处太多了!别的不说,我一把烂骨头……感冒还好,喘几天气……发几天烧自动就好了;要有个别的头疼脑热,比如说乙肝、肾炎……脑溢血,出门在外怎么办呀!”

  “这算什么难处呀。现代的医学是什么概念?您塞给医生几张大钱,他让您百病全消;扔给护士几张小钱,她打起针来像按摩。”

  常发脑门上的汗越冒越密:“在村里混混,死了至少有个……现成的坟场。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怎么活呀……”

  这家伙怎么光顾罗嗦,不但不提借钱,反倒怕谁吃了他似的!大椿觉得奇怪,简直有点恼火,虽然脸上不显出来。

  “您真不想去?”他朝常发眨了眨眼,“哄谁呢?假如拿得出五千块钱,我还巴不得去呢。”

  常发呵呵一笑:“别人没有五千我信,你大椿要没有那真是——”

  大椿盯着他说:“这么好的机会,别说五千,就是一万也值得啊!”

  “但是……”

  “卖谷卖猪砸锅卖铁哪怕扒了房子也要凑哇!”

  “但是……”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大椿的目光咄咄逼人。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念头在常发脑子里一闪——难道他希望我伸手借钱?不可能!

  “大椿,”常发终于鼓起了勇气,“不知能不能——只是问一句——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大椿欣慰地笑了。)你知道,四千五千……那是不通人情的,可是一两千……或者七八百,我凑一凑……很快凑齐了。你就帮了我大忙了。今年谷卖个好价钱,又能拿工资,我第一个还清了你的……”

  “我哪有七八百块钱呢?连三四百也难哪。”

  “大椿你真是……喜欢开玩笑。”常发喘了两口气,“不是说大话,你要是拿不出四百块钱我可以一口气……憋死。”

  “常发叔见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说实在的,四百是有的。四百是容易得的。四百块现钱……”

  常发的心乱跳。怪事!以前一块儿扯半个钟头家常,他变着法也要提一提我欠的那三百;这次不但不提,反倒承认他有四百现钱!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样的话,能不能……先借这四百。卖了谷我一定还。”

  听到这儿,大椿若有所思。他正从几种拒绝的借口当中挑选呢。到底哪个最委婉?他微笑着说:“常发叔,我说一句话您别恼。”

  常发愣了一下,跌入谷底:“你说,你说。”

  “我省一省也能挪出四百现钱。”

  “那是,那是。”

  “可我——”大椿痛苦地停顿了两秒钟,“可我不能借给您!”

  常发结结巴巴:“是啊,我还欠你三百块钱呢……等卖了谷——”

  “哎,您想到哪儿去了?那三百慢慢还就是了。谁不知道您常发叔的为人?还钱确实慢了点,但是不赖帐。”

  “那么这四百块钱你有别的用途?”

  “没有,四百块是现钱!——看在我们交情的分上,您别跟外人说,不然都像苍蝇一样盯过来了——四百块闲放着呢!闲放着的钱偏偏借不出去!”

  “这是为什么?”

  “常发叔,您不知道,石柱和树生吃饭前来过,也要借钱。”

  常发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你借给了他们多少?”

  大椿笑而不言。

  “一分钱没借?”

  “常发叔您这么说我的脸搁哪啊!我也是没办法。唉!四百块借给谁好呢?单借给石柱怕对不住树生。单借给树生怕对不住石柱。两个人一人借两百本来最好,可他们嫌少不乐意。如今您来了,只好三位每人一百三十三块三。别说您嫌少,石柱树生不高兴,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常发根本没听见大椿的话。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连迈步都难。回到家时,他老婆在训二儿子,因为他碰翻了什么东西。每训一句常发就耳朵嗡地一响眼冒两颗金星。偶尔借一次钱,竟能使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刹那间变得如此多彩!


2007-1-2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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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八、盛宴

  然后没什么新鲜事。艳阳天晒稻谷,晒花生,晒芝麻,晒破烂被褥冬衣。西风一起天气凉,每逢割稻子便复发的腰疼病缓和了,挑草头时扁担磨的血泡平愈了……但还是暂停有关秋后的陈词滥调吧。细想想,世上哪找比秋后的乡村更单调、更乏味的去处?秋后是最乏味的季节!按通俗说法,春天杨柳抽芽桃花开,夏天青青稻田飞白鹭,初秋金黄的稻子笑垂垂,一到秋后——山外空荡荡,后园叶枯焦。倒霉的过客,即使刚刚横跨茫茫戈壁,乍进村也决不会眼前一亮。“这是什么地方呀,”他会漫不经心地说,“土坡挺多的。”连这话也是奉承本地人的脸面,否则他宁愿一言不发。谁会对这时的乡村感兴趣?过客如此,何况村里人?曾经有小伙出远门,爹娘送到大路口,紧攒着他的手嘱咐:“孩子,记住山坡村吧。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叶落归根,终究要回来的。”如果在春天夏天,甚至在冰雪覆盖的严冬——原本看一眼脚就疼的破路也显得平坦而富有诗意——总之在任何别的时候,这番苦劝都能奏点效。可偏偏是在秋后!游子环顾了四方说:“山坡村?看这穷山恶水,我早受够了!让它见鬼去吧!”真的,咱们逢上了最乏味最无奈的季节!这个枯燥、殊无生趣、扔进液压机也榨不出一滴油的季节,别说村里人,连讲故事的都绝望了。

  突然有一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场盛宴。五组南边几家合用的大稻场上人头攒动,说话声、哄笑声、杯盘碰撞声震人耳膜。连小孩都喜气洋洋,端着碗的满地打闹,没端碗的像跳马那样冲向稻草堆。媳妇们踩着碎步穿梭,大托盘捧出穷乡僻壤不常见的菜:肉圆子、猪肝汤、白嫩嫩的鱼头炖豆腐。鸡蛋稀缺,因为流行鸡瘟。但敬业的厨子不知打哪儿弄了几碗鸟蛋。圆的扁的,也分不清是鹌鹑蛋还是麻雀蛋,但个个美味异常。

  围坐着一张张方桌的都有哪些来宾?常旺……难道这是常旺,方圆百里的豪爽人?只见他筷子一伸,盛粉蒸排骨的海碗里就只剩土豆垫底。四下的气氛多么和睦亲切!石柱旁边不坐着两家邻居?十年前一家放牛糟蹋了另一家的秧,一直宁死不相往来。(石柱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是这对宿敌今天已经亲密无间。你扶着我的肩问:“您家里安顿好了?”我拍着你的腿问:“您行李收拾齐了?”“在家靠邻居,出门靠同事,还得您多关照!”问候完毕把好鱼好菜搛到对方碗里,咣咣碰起了酒杯:为经理干杯!为公司干杯!

  是的,这是送众人去经理公司的饯行酒,明早一起上路。(可惜经理的父亲有急事不能赴宴。)经理信中提及的五千块家家当然凑齐了。常发最穷,亲戚也不富,居然借到了钱,真是奇迹!细说起来……还是别细说借钱这种头疼的事为好。总之钱已经藏在了最稳妥的地方。(文华为树生缝了个贴身钱袋,他翻来翻去检查过两遍,确实又致密又结实。)众人边往杯里斟酒边相互提醒,上了火车要警惕车厢之间流窜作案的小偷,辛辛苦苦弄的钱别在最后一分钟让人轻轻松松谋去了。

  除了这点忧虑每个人都喜滋滋的。喜滋滋的心坎上浇些啤酒散酒,转眼生出了多少长远的话题!一个人恭维石柱气概足,穿上西服能像个小老板。另一个认为像个乡长,一瓶啤酒下肚又坚信像已故的市长,两瓶下肚—— 鼻子眼睛都像新当选的省长。石柱都不好意思:“哪指望升官发财?能见见世面不错了。”那边几位已经在筹备衣锦还乡投资山坡小学,或者修两条高速公路……不难猜到,最热烈的讨论还是宽裕了建新房。城里人买了房子会炫耀:“哎,亏了,这么几个平米,得三十万!地板瓷砖红木家具另外算。”大家房子尚未落成,心里虽想着自己的,嘴里却夸别人的:“您的新房子不知要选个什么新式样?”“水生!你家的要是修得比电视发射塔还高,那可就坏了!”言语到了想象力的尽头,就由响亮的祝酒声代替,甚至全桌起立,面朝北方:来,为公司干杯!为北京干杯!为水生更上一层楼,干杯!

  只有常发又是一样心思。酒酣耳热有人问:“您的房子也换一换?”他说:“房子事小,将就着住。”“那样的话您有别的打算?”他不答话,左右扫了两眼只是笑。必须说明,收到经理那封信以后,常发的举止起了些小变化,最近越发明显。除了谄笑、干笑、苦笑,他的笑更添了神秘与意味深长。“常发叔别支吾呀!”“到底有什么宏图大计,说出来咱们沾沾光!”再三追问下,常发才满饮一杯,低声说:“我倒是想着,能把老婆换一换就好了。”“常发叔想换老婆!”人们快活地哄笑,孩子们也趁机哭的哭喊的喊。同席的高邻们齐声祝福:为常发叔干杯!为北京的新家干杯!常发叔厉害,连老婆都不怕了!来来,再为常发叔干一杯!

  “常发叔不怕老婆,”有人问,“您怕不怕乡长?”“不怕!有什么好怕的!”“那样您怕不怕区长?”常发扶着桌子站起身,又拍胸脯又点头:“去他的区长县长,什么东西,我拿鞭子抽他!”“常发叔原来什么都不怕了!”席面越发火热。临桌的甚至放弃了祝酒,也凑过来取笑:“常发叔别的不怕,只怕一件事。”“哪件事?”“怕我宰了他那头牛。”几个人揶揄:“常发叔发了,还要牛干啥?不如送给我。”“是啊,送给我!送给我!牛皮剥了当腰带,牛肉薄薄切了涮火锅!”“我最喜欢麻辣牛筋火锅!”类似的残忍计划也曾传进过常发耳朵里,但这回的效果不同凡响,连惯于揣测人心的闲人也惊呆了。常发跌跌撞撞,起初没听清,还说不怕不怕,渐渐地却红了眼,喘着气,抖着肩膀,浑身充满了乡里罕见的力量和勇气,随手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大吼:“我常发要是……真发了,你还敢?你不怕吗,你不跪下求饶吗!”

  此时宴会达到了高潮。在北边某一席的带动下,所有席面的来宾刷刷站起,面朝同一个方向举起酒瓶酒杯:为经理干杯!为公司干杯!为北京干杯!来来来,再为北京干一杯!潮水般的祝福激荡稻场之后,从太阳落山的地方,也就是县城的方向,悠悠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没有礼炮,甚至没有鞭炮,但不知哪个采石场或者建筑工地凑巧咚咚炸开了几声闷响。这是震慑人心的一瞬间。再圆滑的记者如果在场,也会诚恳地报道:“每颗心都饱含着同一种至纯至美的感受。四十年后,历尽沧桑、满头银发的过来人将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一刻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然而没人记录这个场面,没人探究他们的心思,连那些每看见一朵野花都要落泪,每听到一声蛙鸣都能写出五十篇散文的作家也没空瞥他们一眼。总之谁也没注意。没人注意就遗憾了,他们队列再整齐,感受再“至纯至美”也白费劲……但也不能说这壮观的一切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全体起立高举酒杯的时刻,一个卖菜老头赶着驴路过,他的白胖乖孙坐在驴车里,层层叠叠的包菜中间。这个吮着手指的家伙倒一脸肃穆,仿佛知道自己是检阅这仪仗队的唯一贵宾!

  次日,常发的老婆、翠兰、文华送常发、石柱、树生到北边的大塘边,由此赶往预定地点与别组的人们会合。常发的老婆两眼红红的——昨天常发酒后胡言乱语,她不依不饶闹了半夜。冷清的早晨,太阳刚升起,女人们并排站在蒿草蔓延的塘埂上,三双眼睛望着他们背着行包消失在秋收后光秃秃的稻田之间。



2007-1-20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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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九、衣锦还乡

  众人去了没两天,消息传来——有人破费打了长途电话——说到了公司,果然发了西服和手机。石柱身穿西服腰佩手机,确实像小老板,是乡长也没有的排场!后来没别的消息,大概安定了,工作忙。打工的人眼热:好机会怎么单单落到那几家?大椿后悔不迭,说虽没收到信,原想跟着去的——经理说不定把他也一起安排了呢。村里媳妇姑娘一处纳鞋底、涮衣服偶尔歇手聊几句。经理自己是女的,公司也做服装生意,干吗不招几个女职员?虽然女人出远门不容易,可是有这么好的工作啊。

  虽说石柱等人工作了的事在村里算大事,过些时人们也不津津乐道了。打场晒谷之后,喂牛养猪、出工修路仍然含糊不得,哪有闲心天天说别人的事?更要紧的,村里这时忙起了一件大事:做房子。而且不止一家两家,好几家同时开工!那是怎样一番景象?远方打工的人的汇款单飞回来了!撑着旧屋的木子树木头、刺槐树木头、面树木头、桑树木头、枣树木头,以及其它各种树的木头纷纷地撤了!老屋不费一点力气,几个人稍微一拉,有时根本不用拉,就轰的一声倒了!地上的破砖烂瓦转眼清理干净了,地基也挖好了,马上墙就砌起来了!墙砌了第一层了,盖了预制板了!墙砌了第二层了,盖了预制板了!看那铝合金的大窗子,看那正面墙上闪光的瓷砖,看那堂屋里平平的水泥地!……这样建房的热潮,即使不是涌动在热浪滚滚的夏天,又怎能不叫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跟这样的新居比起来,老屋简直和猪屋差不多。有的新屋就建在老屋旁边,老屋则改作牛棚、猪屋和厕所。谁不对新屋着迷?抽空进茶馆麻将铺坐坐,哪一处不在讨论建屋的细节?原来这样的新屋花钱不过三万块。打工的钱,加上收成好的年头卖谷节省的钱,加上卖猪的钱,加上其他副业弄的零星小钱,再借一些债,也勉强够了。如果家人节约,又没有孩子上学、出门被抢、家人生病、父母去世等等花钱的事,光靠历年打工、卖谷、卖猪,连债都不用借多少呢。嫌打听不过瘾,就尽情观赏刚落成的新居吧。近处看腻了打远处再看;最好选一个明朗的早晨,登上北边全村最高的土坡眺望,包你心满意足!各式各样的小楼房,有的两间两层,有的三间两层或者两间三层(虽然第三层是隔热层,不能住人),一不留意就从树林竹林中探出来。而且瞎子也不会错过八组那栋四层的房子!你会喜出望外。县邮电局的主楼全县最高,也不过七层;山坡村居然冒出了四层楼,在一层两层的小房子当中鹤立鸡群!

  这四层楼不用说是经理家的。修建它远近的砌匠、小工可谓劳神费力。尤其是大椿,近来逢人便抱怨,虽是闲月,却赶得上忙月两倍忙。一层、两层、三层,见天腾腾往上窜。本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要建真正的第四层!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过谁叫他是砌匠呢?忙也是没办法。说实话,赚点工钱事小,能为经理家添砖加瓦,那真是……即使自家的新居推迟破土也是值得的。

  这年的冬天非常冷,初冬的一场中雪到了开春才化尽。某天傍晚大椿骑自行车打县城回家。他精神抖擞。新刮的胡子,新剪的头。身穿一件新中长式样的呢子大衣,还不时腾出手摸摸大衣的衣襟,笑容满面。当他回忆起早上去经理的父亲那里领到了工钱的时候,那快活的样子就别提了,骑起车来也更灵动优雅。经理她爹那个老油条!一碰面就含糊其词,说房子没装修,不过是个空架子,装修完毕一起算帐多爽利。到底他大椿嘴皮子厉害,好说歹说讨回了一半工钱。中午异常暖和,他乘兴进了城。明艳的阳光映着商店“挥泪跳楼大甩卖” 的红标语。汽车、麻木、驴拉的板车——甚至有一辆马车——塞满大街小巷。别说穿西服的、戴草帽的,连擦鞋的、讨饭的都络绎不绝。横竖是一派喜庆气氛!虽然离过年还远。在北城路那家商厦,他先相中了一辆新自行车,几番讨价还价还嫌太贵;结果买了这件又时兴又暖和的大衣,马上派上了用场:气温陡降,寒气正从裤脚往上透……不过总算快到家了。

  大椿笑着正要把一只手放到嘴边哈口气,一幕奇异的画面忽然展现在眼前。真正罕见!前方土路拐弯的地方有三个人,一胖两瘦,穿着同样的皱巴巴的西服,各背一两个脏兮兮的包袱,都垂着头慢慢走着。突然,为首的那个稍胖的像被人从前面猛推一掌,又从后面狠狠蹬了一脚一样,扭了几扭扑地倒了。为什么偏偏这三个人,这样诡异的行头,选这种时候,在这条土路上栽倒,十个大学教授也研究不透。但大椿不知怎么心里一喜,直着脖子加力蹬车,想上前查个水落石出。只觉身子一飘,哗啦一声,他的脸贴在了地面刚结出的一层薄冰上。车轮子还在欢喜地打转。

  大椿爬起来,心疼地整了整大衣——还好没擦破,只是沾脏了。听见自行车倒地,那边三个有气无力地转过头,三张脸同样沮丧:原来是本组的熟人。大椿呆了呆:

  “石柱哥,树生哥,常发叔——好新式的西服。你们回来了?”

  谁也没搭腔。常发一声“啊嚏!”石柱树生机械地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常发打喷嚏的表情滑稽极了,但两人瞪瞪的,仿佛更荒诞的事(比如说大椿突然摇身变作一只会飞的小象)也不能逗他们发笑。大椿陷入了沉思:常发像是让警察收容了,石柱树生像是让混混抢了。不,瞧这倒霉样,他们是让经理坑了!隐约听说公司并不那么红火……他庆幸当初没有跟着去,同时想探究原委细节:

  “你们不是在工作吗?经理还好?”

  石柱咬牙切齿回了一句。不过没人听清,因为常发凑巧又打了个喷嚏。他瘦得像干柴,在风里站都站不稳,一打这个喷嚏,全身上下,连背后的包袱都一同剧烈抖动。

  看来上当不浅,大椿心想。凭着独特的对邻里事务的兴趣与敏感,他继续委婉地探究:“难道你们……过年放假了?”

  话音刚落,常发点头打了第三个喷嚏。石柱忍不住大笑:“早放假了,工作清闲着呢!”常发也笑:“放假了……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大椿。”树生向来不苟言笑,突然也笑起来,声音比谁都大。开始各笑各的,接着相互指着笑,指着大椿摔歪了的自行车龙头笑,笑声越来越响,大椿接连问话也没人听见。

  几分钟后好歹笑完了,常发最先恢复了苦瓜脸:“唉,怎么会这样呢,这次的工作——”

  “这次的工作怎么了?”大椿凑近常发,急切地问。

  “这次的工作真是……啊嚏,啊嚏,啊嚏!啊——嚏!……”



2007-1-28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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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五千块钱,西服手机

  可怜的石柱、树生和常发!目睹了这种境况,即使不是精明如大椿,谁又猜不出他们碰上了哪一类变故呢?冬天的黄昏,家乡可没什么安慰:几座光土坡亘古未变,冰雪里凸起的田垄死气沉沉。唯一的亮色——村子里新建的楼房——也只能令人联想起自家的破烂房子。北风送来一阵铃声,某所小学下课了;儿子正在读书的树生差点掉了泪。在心里凉透了的几个人看来,返乡的途中,由北至南两千里,数不尽的城镇、荒郊、丘陵、河滩,所有或大或小、或穷或富的地方,没有一处比眼前的这些村子更丑,更麻木,更无可救药的了。

  本村这次进京的,共有三十余人。他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再分拨换乘汽车,陆续到达公司。当天就交了钱,领了西服和手机。树生等三人因为路上的麻烦(换乘汽车时石柱一错眼带头上错了车),找到公司时已经是傍晚。天空刚下起了毛毛雨。正当手脚酸胀,背上的行李也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一个建筑工地旁边突然闪现出“北京某某有限公司”的霓虹招牌。三个人自己也没想到还有力气,就在石柱的带动下跑了过去。院墙之内,树生只注意到了一个五米多高、像大沙锅似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反应罐。另有两层楼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偶尔传出一阵掌声。看门老头说几位副经理正在那边会议室召集大伙办手续。经理公务在身,已经先走了。

  树生没想到耽误了这么久。他本来还想四下走走,仔细瞧瞧公司是什么模样呢。他们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匆匆赶往会议室。开门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顶头彩色气球拥簇着一条横幅,烫金的大字写着“热烈欢迎山坡村的父老乡亲”。一字形的主席台蒙着青布,台下一排排坐得整整齐齐的,正是三十个熟悉的乡邻。台上则是五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五面小国旗旁边立有姓名牌——分别是赵、钱、朱、胡、吴五位副经理。强烈的灯光映得每张脸亮堂堂的。一句话,集会跟新闻里常说的那样,热烈而隆重。

  手持讲稿的赵副经理注意到他们三个,问明了原委,笑着招呼说快进来,然后喝了口水开始发言。发言分几段,段落之间停顿时,其他副经理带动众人鼓掌。头一段他说今天是乡亲们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大家报了名稍事休整,即将和其他新员工一起,接受高规格的培训,完毕了分配到一个个令人羡慕的岗位。(公司专门腾出了这个分部集中培训各位乡亲。)第二段他讲了创业史。短短的一年里,公司已经发展为仅在北京就设有四个分部的新兴企业。这样骄人的业绩,是当初他们连同经理六个人,走出各自的山沟沟的时候,做梦也不敢想的。此后几段他介绍了公司的业务范围、经营理念和企业文化,展望了它的前景,又勉励了众人几句。他说大家是经理的亲人,在培训和工作中尤其要戒骄戒躁,勤勤恳恳,让其他员工心服口服。

  这番领导欢迎新员工的话,赵副经理讲得很顺畅。但这话里没什么新的信息。公司的历史众人向经理探问过,树生记得比谁都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心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招工的安排他也翻来翻去念叨过多遍,觉得很周到。可是,看看讲话接近尾声,他一路上都感觉到的踏实心情却在一点一点消失。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耳朵听着讲话却没听见讲的是什么。周围的每张脸也都紧张而专注。

  为什么一路上都觉得踏实,进了公司却突然不踏实了,树生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经理本人不在场吧。他低声向旁边的人问了句关于经理的话。那人说经理模样跟几年前一样,配上这样的衣服、高跟皮靴,还有那样的小皮包,看着真年轻。待人又和气。亲自把乡亲们安置在宿舍里,操着地道的家乡话拉家常,还一起吃了工作餐。工作餐是四菜一汤……老实说,那人的描述传神极了,树生听了历历在目。可这并没能缓解他的不安。他想问几句别的,掌声响起——赵副经理的讲话刚好结束。场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桌椅吱吱挪动的声音。各种手续紧锣密鼓。人们在赵副经理桌前排队填表。填表完毕当即在钱副经理桌前交钱(一架验钞机已经摆好了)。交钱之后从朱副经理手里拿一本公司简介,然后随吴副经理去一间办公室领取西服手机。填表时还一阵忙乱,一旦开始交钱,整间屋子便安静了。偶尔所有的声音,包括耳语和细微的脚步声,都在同一刻暂停,只听见钞票哗哗响。同乡们从怀里掏出钞票,有的偷偷瞅一眼面无表情的钱副经理,小心地把钱贴着桌面推过去;有的盯着钱好几秒钟,然后大方地往桌上一扔;有的低下头,面露谄媚,两手捧着钱递过去……再过两个就轮到树生了。离验钞机越来越近,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攒着钱的手在发抖。

  也许是手续办得太快,所以感觉不踏实?可事事都依着预先说好的程序,没有任何反常。(何况火车上他还巴不得一跨进公司大门就办完手续呢。)到底为什么不踏实?树生打算问钱副经理一件小事,澄清某个细节。没等他开口,钱副经理就拈住了他手里的钞票一顿,顿脱了便麻利地塞进验钞机。这时树生眼皮底下出了件怪事,他极度兴奋,盯着验钞机竟然没有留心:机器显示钱数是五千一百。钱副经理又动手数了一遍,是五千一百。他两个手指夹着递回了这多出的一张钱。看树生木然地站着,他还把钱晃了两晃。树生已经明白了,却并不伸手。怎么可能奇迹般地多出了一百啊。五千块——五十张一百的——他临行前数过许多遍。哪几张是卖什么东西换的,哪几张是从哪儿借的,甚至每张钱上的小瘢痕他都记得。

  “您再数数,”树生说。

  钱副经理又数了一遍,是五千整。他笑着收回了那一百块。钱副经理那略带嘲弄和轻蔑的笑,树生当时没放在心里,过后才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他交了钱,意外地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大步走开了。路过朱副经理的桌子,朱副经理递过来一本小册子,他看都没看一眼。出门的时候,他碰落了主席台旁边一面“先进企业” 的锦旗,也根本没注意。他径直走出会议室,直到有人跟出来喊着名字,提醒他回去领公司简介,领西服和手机,才意识到手续还没有完。

  在会议室,一切按计划进行,出奇地顺利。每人不多不少五千块,验钞机也没有查出一张假钞。手续接近尾声,门突然开了,一个年轻人闯进来。他的西服如此笔挺合身,脸上的笑容如此光彩照人,一刹时连天天开门就见面的人们也没认出原来他也是自己的乡邻。年轻人一手叉腰,一手掀开上衣的衣襟,露出光亮的衬里和别在腰带上的一个精致的手机;又扣上中间那粒扣子,低头瞧瞧,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平整、不伏贴。人们一错愕,随即窃窃私语。虽然赵钱朱三位副经理也身穿类似的西服,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人还围上来走一圈上下左右打量。几位副经理也歪着身子说笑、评论,领导与员工之间的距离渐渐缩小。场上愉快、活泼的气氛一直延续,直到乡亲们全部办完了手续,所有的人,包括副经理们,都像卸了一副重担一般。


2007-2-1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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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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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况也 at 2006-12-12 11:2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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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1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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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一、闲散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有人讨嫌天气,有人初进京水土不服,有人看那些办公楼、厂房、食堂,虽然像模像样,总不如想象中的高级——总之,按公司的安排休整、等待培训的乡邻,心情大多不那么畅快。最初一两天,真正无忧无虑的,唯有石柱一个人。

  培训之前先休整,这是石柱意外的喜讯。怎么才算休整?头天晚上他蒙头大睡,直到次日午饭前,听见同寝室乡邻的搪瓷碗咣当响,才翻身醒来。此后他想出门逛逛,还兴冲冲找人同去。可惜谁也没兴趣。都劝他,没办暂住证别瞎跑,警察收容了不是玩的。北京的警察,捉小偷、追逃犯笨得像乌龟,抓起农民来可又狠又准。哪怕你长得像学生,像干部,甚至像日本首相,他也一目了然。何况石柱长得就像个农民。话虽好意,可石柱熬不住:窝在宿舍没事干,这哪叫日子!一个少见的晴天(连久经污染的天空都有点蓝),他一拍大腿说,“管它呢,收容就收容吧!”一个人高高兴兴溜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就到了某条窄街。这里隔不多远是间旧房,墙上大写一个“拆”字,有的拆了一半,有的快拆完了,只剩破砖烂木头。居民像闹了什么别扭,脸色跟街道一样灰蒙蒙。街的近邻是天坛还是颐和园,它的某处房子曾住过孙中山还是别的历史人物,至今仍待查考。但显而易见,街本身,它眼下的状况,即使我刻意粉饰,也实在没有值得夸耀的。难怪石柱兴致减了大半(尽管如此,人群中还数他精神),直惋惜运气背,又走岔了路。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全北京都这么乌七八糟。勉强逛了两条街,过天桥给了乞丐一些钱,在地铁站出口谢绝了一位撺掇他办大学文凭的妇女,他便打道回府了。

  此后继续休整,石柱也不乐意逛了。唯有整天无所事事,闷得慌。如今满世界传扬打工多么苦,多么累,每天流汗多少小时——这算什么!石柱觉得,把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弄进大城市,不逼他加班,而让他天天休整,实在是更巧妙的折磨。简直不明白,类似的日子,久居北京的老板、文化人,还有公务员,怎么受得了。睡足了,和同乡打了招呼,顺手接过一个懒汉的扫帚,呼呼代他扫了地,再来回走两圈,伸展一下肌肉饱满、足够拎起大袋水泥的胳膊——一天才开了个头。然后怎么办,手脚该放哪儿?更麻烦的是,他偶尔叹息着,心里想,没事干,心里都不知想什么。休整到第五天,石柱失眠了。前几个晚上,室友们老早便听见他鼾声如雷;这天他却听到了从没机会听到的别人的鼾声。另有三个人说梦话。一个说,“啊…… 呜……哼!……”另一个只说,“哼!”深夜,石柱打个哈欠快睡着了,忽然上铺的家伙开了口:“有胆就过来!……我不是好惹的!”反反复复几句,怒气冲冲,不知要跟谁动刀动枪,了结哪一代的冤仇。他侧过身子,越听越好奇,虽然整整一晚上也没听出个胜负。那家伙磨了一阵牙,又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的厉害……跟你算帐!”别说石柱,连最懦弱的懦夫听了,也必定握紧拳头,血直往头上涌。接着天亮了。没听出名堂,石柱被搅得没合眼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天乡邻聚集吃早饭时,石柱忽然放下碗筷,斩钉截铁地宣布,日子没法过了。众人一愣。一个见他两眼通红,忙问跟谁闹了矛盾。另一个点头:“这雪里蕻嚼着是有股酸臭!不过,出门在外将就点。哪指望家乡的白花菜香?”等石柱叹息说,无缘无故的,越休整越心烦时,误会才似乎消除了。饭桌之间倒不乏心烦的。有人说整天休整确实不像好事。有人提议再找经理们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有人说干脆要求马上培训。有人附和说对呀,早培训早开工,公司何乐而不为。讨论越来越激烈,几天的沉闷空气扫尽了。石柱也一挥手说,等什么等,明天培训正好。吃完饭,几个人赶到办公室,恰逢某位副经理办公。石柱说在田里干惯了,谁身上没力气,哪用得着休整?一旦培训起来,他肯定光着膀子,管他白天黑夜,先干上二十个小时,好让老员工心服口服。一番话,不带半点夸张和做作,随便哪个小煤窑的矿主、工地的包工头,或者玩具厂的老板听了,都会瞪大眼睛。他们天天咒的,可全是些只能干十三个小时、加班两小时都有怨言的懒虫。同来的人,虽然不同意一口气干二十个小时,也希望尽早培训。然而,恳切的请求,副经理却无动于衷。他说大家如此朴实、勤恳,经理没看错,他也很感动;但是,经理的亲戚,也是公司的员工,应该尊重公司的安排;新员工到齐了一起培训,调度方便,省时省力;可见安排休整,不仅是为了员工,也是为了公司;总之举了五六条理由,敦促大家安心休整。最后没办法,石柱仍然喊闷,培训也不能提前。但交涉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当天下午,副经理派人送来了一叠故事会、两本读者、三张中国青年报,还有四副扑克牌,说是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公司既然支持,牌桌片刻凑成了;玩着玩着,按俗话说的,还上了色;晚饭前,有人居然输了好几十,得先欠下,等发了工资才能还清。

  于是继续休整,等待培训。看报,打牌,或者只是闲着,日子波澜不惊,事后回想也一片空白。不过没多久,一个雨天,宿舍忽然闹腾起来。有人唤醒了睡午觉的同伴,说新员工到了,赵副经理领头。众乡亲挤在门口观望。只见一顶大黑伞远远挪过来,赵副经理撑着伞,一路指点、说笑着。他身后,十几个人乐呵呵的,正是有劳久候的新员工。大多背着一两个印着“碳酸氢铵”的蛇皮袋。其中一个后生断了只胳膊,袖管空空的。山坡村的乡亲们打量着。有的说:“也是穷山窝的,跟咱们一样。”有的摇头:“比咱们差远了。”有的取笑说,哪里像农民,更像打仗时的难民。说话间,仿佛顽童暗中操纵似的,雨凑巧加大了,从四面八方射过去,新来的都笑着找地方躲。“究竟是哪个穷山窝的呢?”有人虽然无所谓,有人则好奇。一会儿,人和行李在宿舍安置妥帖,消息传开了:人家来自赵家湾,也就是赵副经理的家乡。

  这个消息有点意外。有人说:“自己的乡亲,赵副经理也不交待一声。”有人说:“赵副经理说出身贫寒,没想到真贫寒。”赵家湾的乡亲也感觉意外。搭了腔,听常发提到培训,有的还当他是公司的老师傅,有数十年的工龄。不过,静心一想,或者过阵子习惯了,种种意外也显得平常。两地的乡亲一起盼着培训。可是新员工还没到齐;又过了许久,才陆续赶来了。隔两天来一拨,每来一拨办一次手续,吃工作餐,安排在宿舍休整。会议室热烈欢迎的横幅无休止地悬着,当中的“山坡村”三字改做了“赵家湾”,又改做了其他几个贫富不一、口音斑驳的村、沟、屯、寨。这些村、沟、屯、寨的乡亲同样等,同样怀疑,同样请求培训,同样抱怨伙食不对胃口,同样蹲在厂房那面涂了“严禁烟火”和“效益至上”的墙下,思忖这休整什么时候完。

  撇开这些共同点,每个村该有多么独特的风俗,每个人该有多么传奇的身世!至于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家境、他们之间的玩笑、他们帮工或者逃荒路过的地方,自然有值得细说的特点。我何尝不想提起笔,绘出这些特点和逸闻,包括他们自身的,以及经他们的口流传的!遗憾的是,可怜讲故事的,这一切没发生在别的国家,偏偏在中国。从海南岛到松花江,多少村寨,五千年古国,多少怪事奇谈。哪个讲故事的指望面面俱到?多才的焦头烂额,薄才的大病几场,也只能搜集到一点皮毛。脾胃虚弱的诗人和小说家,趁早放弃吧。这片汪洋太深、太幽微,人的一生又太短、太脆弱;连那些坚韧不拔、漠视名利、听众都啐一口走开了仍在孤独中挣扎的艺术狂人,也只能绝望了。


2007-2-4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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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16  

tolsboie,
在跟读,句子段落很清晰工整,很有趣的思路和故事,谢谢你的好小说,请继续。


2007-2-4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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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17  


  十二、残局

  十一月初,休整真的结束了。出了件各地的乡亲都倍感蹊跷的事:某天众人的早饭没了着落,因为掌厨的师傅,两个头发稀疏、各系一条油光可鉴的围裙的老头,不知为什么没上班。打电话问公司领导,说是昨夜都得了急症,上吐下泻,等收到他们的请假条,早饭已经耽误了。这种事公司也措手不及。暂时只好由乡邻们自己选出两位有烹调经验的掌管厨房。事情说小不小,恰恰发生在新员工快到齐的时候——按经理们说的,再过两天,最后一批新员工就到了——人们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宿舍里几个实心的人讨论,为了调和各地的口味,应该由谁掌勺。一个人直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谁掌勺,咱们肯定上当了!”于是话题陡转。众人分为两派。一派坚持说,招工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究竟是什么阴谋,厨师害病有什么用意则莫衷一是。另一派坚持说,经理们怎么可能不骗别人,专骗自己的乡亲。正争执不下,一个人黑着脸闯进来,说刚才打电话,经理们的电话无一例外都停了机。他们八成是开溜了。人们当头挨了一棒。几个对招工期望最大的,嘴上继续争辩,心里也动摇了。

  当许多人面对这个变故不知所措,怎么想也无法接受的时候,常发正在宿舍外散步。他没参与争论,也不知道电话停机的消息。实际上,争论刚开始,他已经默然地低头出了门。散步本是常发的习惯。每天早晨,如果不下雨,他就单独溜达一圈,或者在宿舍附近,或者在公司大门外。但自从开始休整,他散步时从没有如此心神不宁。他先分析了厨师害病的事。“生老病死,谁免得了?”他边分析边点头,“尤其是烧饭的……三灾八难,请病假。这是很正常的。”没多久,他的思路不自主地转到了招工、休整、培训等节骨眼上。不管是收信、借钱,还是交钱、休整,他都越回想心越凉。

  常发绕着宿舍转了一圈,叹息了一阵;出了公司大门徘徊,又叹息了一阵。“不,”他坚决地自言自语,“还是别想为好。”再次告诫了自己之后,他像一个并无忧愁、只是随便走走的人那样,观察周围的景色和行人。这时候,一个陌生姑娘穿过那条阴天里越发显得灰暗的街道,直朝公司大门走来。这位不速之客在“北京某某有限公司”的招牌下站住,盯了它许久,所以即使她不主动叫住常发,常发也注意到她了。她问了几句闲话,比如公司经营什么,经理、副经理姓什么等等。但她不像是办什么业务的,因为她又问起了领导们的长相和年龄。姑娘和经理们个人究竟有什么瓜葛,常发难免好奇。可仿佛有人在耳边叮嘱,不停地阻止似的,他却无心探问,甚至回答对方的问题也漫不经心。姑娘细细问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等常发不情愿地确证了她的描述,她一拍手说:

  “是他们!没想到真是他们!”

  常发犹豫了一下,问她找诸位经理有什么事。姑娘说他们欠她钱。

  “他们……欠钱?”

  “没错,他们欠我一千块。”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欠钱呢?”

  问完这句话,仿佛对欠钱的缘故彻底失去了兴趣,常发沉默了。实际上,姑娘做出解释时,看他的表情,也难判断他究竟听进了多少。姑娘的解释是这样的。五个月前,她第一次进京,因为没经验,找了十多天也没找到工作。后来在一个偏僻的、挂着“职业介绍”牌子的地方,交了一百报名费之后,她得了个机会。一位姓钱的说,某公司正招人,叫她于某天到某处面试。面试完了,一位姓赵的说她被录取了,给了一个电话号码。不过上岗前要交一百块押金。她交了押金,可是几天了仍未接到上岗的通知。打电话过去,一位姓吴的说必须再交三百块服装费。她于是交了服装费。虽然按约定领了服装,依旧没有上岗。再打电话过去,一位姓朱的说,她即将接受高规格的培训,要交五百块培训费。这时她的两个朋友都劝,说这种圈套只有骗穷山沟出来急于挣钱的,她可别上当。可她昏了头,给父母打电话求他们寄钱,又拿去交了培训费。工作终究没落实,赵、钱、朱、吴四个人(按流行说法)则都蒸发了。谁也没告诉她公司的详细地址——她是单凭公司的名字,在打工的间隙里,晕头转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儿的。

  一场荒唐的经历,姑娘提起来气恨不已。她说话时,常发一直沉默着,一次也没有打断。他也从头到尾保持着一种麻木的表情。一个看似和善的老头,听了这种事脸上没有半点同情或者惊奇,难怪姑娘一口气讲完了,瞥他一眼时感觉意外。她补充了几句找到这些骗子的过程,常发没反应。转问他姓钱的在不在,他愣着没回答。

  “我闹不明白的是,”她想了想说,“他们自己有厂,还出去坑人!”

  常发仍然一声不吭。姑娘觉得碰上了一个蠢笨的乡巴佬。不必多费口舌,她迈开步子,准备进公司,会一会那几个劳她好找的人物。她的提包里有件衣服,总共一千块钱换的,如今总算能当面砸到那个收她服装费的姓吴的头上了。

  “怎么可能?”她迈进了大门,背后突然有人结巴地说,“怎么可能坑坑……坑人啊!”

  转过头时,只见常发扭曲着脸,脑门冒汗,嘴巴半张着。他的嗓音也变了。姑娘简直以为说话的不是他。“奇怪,”她凑近前,皱着眉想,“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明摆着……不可能的事。”

  “明摆着不可能?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不可能?”

  常发闭上眼睛,做梦似的:“所以,培训……培训肯定要开始了。再等一等……”

  姑娘交完培训费,已经四个月了。她气哼哼地说:

  “你是他们什么人?是亲戚还是朋友?给他们帮腔!得了吧,劝你也小心点,那几个不是好人!”



2007-2-5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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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18  


  十三、哪能这么完了!

  过了两天,经理们依旧不见踪影,他们所说的最后一批新员工也没露面。公司里剩下一群失魂落魄的乡邻。食堂、宿舍的摆设,办手续的过程,经理们的言词和语气,总之各种骗局常见的花招,回想起来都如此明显。有人说早看出有鬼,本想趁迎接最后一批新员工的时候,找经理们要回那五千块的。有人说,本来担心这工作不像他们吹的那么好,也许跟在一般工厂卖苦力一样,没想到这么彻底。一夜之间卷钱跑了,竟是活抢。交了五千块钱,工作子虚乌有,人们甚至可以忍受,可谁也受不了突然消失这种羞辱:“哪能这么完了!”“钻了地缝也得把他们挖出来!” 立即有人建议找劳动局反映情况。有人说该找工商局,还有人说该找派出所。扯不清谁去了劳动局,谁去了工商局,谁去了派出所,各去了几次,见到了哪几个官员。但结果简言之是这样的。劳动局说,经理们看来侵犯了职工的劳动权益,局里将敦促返还欠款,并处以适当的罚金。但必须先找到他们才行。工商局说,公司的行为属于非法商业运营,且数额较大,也可以说是诈骗。如果证据确凿,应该向派出所投诉。派出所说……派出所就难说了。其实去没去过派出所都无法肯定,当然无从知道所里会采取什么举措,态度是否比劳动局、工商局更威严。说来乡亲们祸不单行,恰逢两个重大国际会议。重大会议前夕,各区、街道办事处的警察、城管、联防队员按惯例,都全力清查三无人员。建国门外的乞丐一扫而空,昌平收容所筛沙子的爆满。至于三无人员当中,哪些是被骗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申诉,又被派出所收容的,主管筛沙子的官员是无暇分辨的。这种时候,谁站着说话不腰疼,嘲笑乡亲们胆小?换了别人,连抛头露面,去趟劳动局或工商局的胆量都没有呢。

  没办法。一阵忙乱,劳而无功。有人纳闷,黑白分明的事,劳动局工商局两处竟然难以解决。他们干什么吃饭的!何况那些家伙的背景,乡亲们最清楚不过了——也是农村出身,没什么后台,北京的劳动局、工商局再窝囊也不至于怕他们呀。有的乡邻整天骂劳动局、工商局,甚于肇事的经理们。不过,也有不全凭意气,遇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分析下了结论(可惜这是回乡以后了):不能全怪劳动局、工商局。也怨乡邻们在气头上,只知道喊冤,不注意收集证据;甚至连一张写明交过五千块的文书也不带,就想说服那些手头有无数证据确凿的案件等着办的公务员们,自己交了五千块钱,仅换得了身上的这套西服和腰间的这个手机(按一位偶尔碰到的、在手机厂干活的家伙说的,外观虽好,品质不敢恭维)。即使碰上了一个真肯帮忙,绝不推诿的公家人,或者老家也在穷乡村,没栽过秧也目睹过稼穑艰难,甚至对他们和颜悦色的,人家又怎么肯相信呢?何况这一切的确荒诞不经。几位年轻的企业家,怎么净挖空心思,捉弄自己的乡亲?一夜之间消失,难道连厂房设备都不要了?他们早先搞职业介绍,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是经理、副经理,还是搞职业介绍的?种种值得澄清的疑点,乡亲们在惊叹和气狠之中都忽略了。

  与此同时,各路传言(天知道出自哪些知情人的口)已经在暗中滋长。一种说,经理们其实不是经理,是搞传销的,专门倒卖廉价的西服、手机。公司则是租的场地。那两个头发稀疏的老头也不是掌厨的,而是重金雇来的保安。遗憾的是,传销尚未形成可喜的规模,两位保安却忽然良心发现,不辞而别。缺了看管下线的人手,经理们也只得到此为止。另一种说,经理们的确是经理,头发稀疏的老头们也的确是掌厨的。只是公司设备老化,负担惊人,管理不善,总之种种现代企业流行的麻烦,最要命的是供养着多名肥头大耳仍不忘吃喝的中层干部,结果每况愈下,大批裁员也于事无补,经理们于是突发奇想,算盘打到了自家乡亲身上(虽然也未能挽救公司倒闭的命运)。还有一种说……但干吗列举传言呢?传言终属虚妄,还是说事实吧。可是,如果说事实如何如何,喜欢听传言的肯定摇头走开,说这肯定不是事实。所以只得再说一回传言,虽然这回的传言其实是事实。根据这个传言,经理等人其实不是经理,公司也不能算公司。因为公司早停产了,停产前经理他们只是员工。而且他们也远不如在乡亲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富有商业头脑。和许多停产或者濒临倒闭的企业一样,这家公司的老板也不失时机地引诱职工集资、入股,或者叫与公司共患难,许诺了诸多好处。经理等人是职工中仅有的积极分子,为此抛进了几年打工的血汗钱。可是入了股才发现,除了每人得了一个段长、主任或者别的头衔之外,公司的资产与他们几乎不沾边;老板正通过某种精明商人独有的手段,把公司卖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商(众所周知,时下这个行当最火爆),等时间一到就把那些半新不旧的厂房、宿舍一举夷平,建一座钓鱼山庄,以供市井人物更有效地打发过剩的时间。经理等人(不是原来的老板,而是骗了乡亲的那几个)多方奔走,也没能追回赔进去的钱。“别的公司都红火,为什么偏偏我们倒闭了?”“别人倒闭了也能捞一把,为什么偏偏我们赔进了钓鱼山庄?”他们简直绝望了。不过,机会是无处不在的。打工潮一浪高过一浪,各大城市里,挂着职业介绍的招牌骗钱的小屋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层层叠叠。他们便开起了职业介绍所。可是,尽管亲身经历,记忆犹新,真正骗钱的勾当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公众对这类职业介绍渐渐有所警惕,等他们开张时,搜肠刮肚地构思,口干舌燥地鼓吹,递钞票上门的也颇有限。几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再次绝望了,唯有哀叹命运不公,没给个像样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甚至像演香港电影一般,高举双手大吼。但其中也有一个——就是来自山坡村,后来自称经理的那个——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反思起来。她突然想,在公司被夷平之前,干吗空放着它不加以利用,去外面折腾呢?于是炮制了本故事开头石柱等人收到的那封信。

  这段传奇如此详尽、曲折,最终必定流传深广。然而,尽管它内容翔实,好事的人总免不了更深入地追问。比如公司属于什么类型,是国企还是私企,做的是服装还是化工生意,停产了多长时间,被遣散的员工下落如何等等。可是,别说种水稻糊口的乡邻们对公司、厂矿不甚了了,连那些长年研究工业、商务,或者金融的专家,对这些问题也未定能圆满回答。公司属于国企、合资、台资,还是外商独资,谁能肯定?真是历史上罕见的麻烦!放眼看看吧,胡乱找家公司,不管在哪个城市:本来是国企,几十年前工人们进厂时也以为是国企,不知什么原因,也没谁过问详细的程序,忽然某一天变成了私企。暖瓶厂的牌子摘了,挂上了“斯特豪有限公司”。路人还在胡猜它的经营范围,这个新兴企业却不知什么原因,也没见领导如何艰难地抉择,忽然某一天卖给了炒房地产的。至于被遣散的员工操起了什么营生,是在街头摊煎饼果子,在宾馆打杂,还是蹬上三轮车,同进城的农民一道捡破烂,还是索性闷在家里喝二锅头,烂醉了就揍同样失了业的老婆——我还是少过问,省些头疼吧。如此复杂,如此异彩纷呈,如此匪夷所思,这就是中国的公司,这就是中国的工业,这就是中国的商务和金融!



2007-2-5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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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19  

不仅农民,其它职业的人为了出国,背一身的债。到了国外,发现根本赚不回来。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子,她借了70万元人民币到英国打工,为了能让她儿子出国深造。她不会英文,只能给人家熨衣服。我实在想不通她如何能还掉这笔巨款。
再说这篇小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不如禽兽啊,骗到乡亲们头上了。小说中对生活的描写非常细致,人物对话很生活,真实现实。
tolsboie ,从新开一线吧,线太长,我的电脑打不开线。


2007-2-11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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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sboie


#20  

更新到第十三章,已经告一段落了。小说的原型是一件传销案。在国内网站上,不少人读了第一章就断定是传销,看来传销的确很普遍。多谢点评。

我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m/tolsboie


2007-2-16 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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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21  

你的博克我进不去,我的老电脑进不去很多网页。有什么好文章就贴到这里来吧。


2007-2-16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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