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回归秋里
                                  朱晓玲
                                    一

     雪儿觉得对不起铁军，是她结婚十多年后发生的事。
     雪儿认识铁军时，是她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当时雪儿的哥在镇中学上学。在雪儿的哥读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天，雪儿的哥将一个看上去很有些像外国崽，其实是一个地道农民的儿子带回家来。
   
     哥将那个看上去头发黄黄的、鼻儿尖尖的、胆儿怯怯的少年男孩儿带回家中时，雪儿正纠集着一帮子黄毛丫头，穿着母亲只有在过年时才给她穿的军黄色球鞋在家中歪歪斜斜地教她们学跳芭蕾舞。哥和他的同学一进屋，就对正在教舞教得上劲的雪儿说他和他的那位小同学还没吃饭哩。并一定要雪儿给他们做点诸如面条之类的饭食。
   ……
   
     雪儿记得是用萝卜丝做的作料下的面条。雪儿在切萝卜丝时，她的小伙伴们冲着她做着怪相，一个个侧了身子，悄没声息地由哥和他的同学身边溜走了。
   
     雪儿将面条做好，盛进二大海碗里，一一端到桌上后，就支撑着双手托着腮，在桌旁静坐着，认真地看着哥和他的那个看上去蛮像外国崽的同学狼吞虎咽、“唏唏嗦嗦”地将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吃下肚的。雪儿在一边看着哥和哥的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同学吃面条时，就觉得眼前这位很有些腼腆的、头发黄黄的、眼睛凹凹的、鼻子尖尖的小男孩实在像她想象中的保尔。她当时正在读一本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特喜欢想象小说中保尔和冬妮娅的模样。她觉得他们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使她魂牵梦萦。雪儿在见到哥的这个男同学的第一眼时，就认准了哥的这个同学就是她想像中的保尔。雪儿还爱反复咀嚼保尔和戴着白太阳帽、穿着白衬衫白裙子白鞋白袜的冬妮娅在池塘边垂钓的情景。她还莫明其妙地感到自己也应该同一个像保尔一样俊朗的少年到池塘边去钓鱼。也像冬妮娅那样头戴洁白的太阳帽，身着洁白的裙裾，脚穿白袜白凉鞋……小小年纪的雪儿，那天看着想像中的保尔的小男孩时，就虚幻出很多情境和故事时嫣然笑了……
   
        没过多久，雪儿就知道了这个像自己想像中的保尔的小男孩的真实姓名——纪铁军。而且她还知道这个叫纪铁军的男孩将在自己家中搭伙吃饭，还要同哥睡一个被褥直到初中毕业。这是雪儿哥自作的主张。
     
     雪儿的母亲那几天是出了远门，不在家。雪儿父亲去世早，全家的担子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为了全家七八口人的生计，雪儿的母亲既是母亲又如父亲一样，成年累月在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奔波。因此，雪儿的母亲从来没有像春燕的母亲那样柔声细语地对她们讲过话，更没像喻虹的母亲那样经常带她们到街上走走逛逛。尤其是自父亲含冤而死后，雪儿就再也没见母亲脸上露过笑容。

           ……
   
     铁军在雪儿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母亲回了。
   
     憔悴、疲惫的母亲那天风尘仆仆由外面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雪儿的哥和铁军刚离家到学校上晚自习去了。不是很谙世事的雪儿将一盆热水端给母亲洗脸时，不顾母亲的疲惫，就向母亲学舌：“妈咦，哥把他的同学带到我们家里来，还要在我们家搭伙，还要在我们家一直住到初中毕业哩。”雪儿在说这些话时，内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她既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男孩子，不愿他离去，但她又怕小男孩在自家长期住下去，增添母亲的负担。
     
      出乎雪儿意料的是，母亲一点也没责怪哥将他的同学带到家里来住的意思。母亲只是边洗着脸边淡淡地说了一句：“住就住呗，只要别人不嫌弃咱家穷就行。”
      
        那个令雪儿又爱又恨的小男孩，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住进了雪儿的家中。

                                   二

       住进雪儿家中的铁军的家境，似乎比雪儿的家境还要差。到了冬季的时候，他没棉袄穿，到了夏季时，没有换洗的衬衫。雪儿这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她们家更穷的人家。不过在雪儿眼中，她觉得铁军还是比她幸福得多。“你有父亲哩。”尽管雪儿从第一次见到铁军的父亲时起，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以后每次见到铁军的父亲，心中就会难受好几天。但她还是无限羡慕地对铁军说过如此类似的话。说这话时，雪儿的心中极是凄然……

       雪儿说得的确不错，铁军家虽穷，但他的父亲对他非常慈祥关爱。铁军在雪儿家借宿的那些日子，他的父亲不知到雪儿家来看过他的儿子多少次。而且总是隔三差五地带些为数不是很多的糯米呀、红苕啊、花生啊、蚕豆豌豆啊什么的土特产给雪儿家。雪儿平素是极爱吃这些东西的。可是，铁军的父亲带来的这些土特产，她瞧都不愿瞧一眼。她实在接受不了铁军父亲那张肉嘟嘟的“嘴脸”。其实，客观地说，铁军父亲那张被雪儿痛恨的“嘴脸”，长得一点也不凶狠，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慈眉善眼。然而，这种慈眉善眼，在雪儿看来那是地主阶级的伪善。以至若干年后，雪儿在就她和铁军的恋情为何没有进行到底而作着深刻的反省时，才似恍然大悟地意识到，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源自于自己对铁军父亲那副“嘴脸”无任何理由就产生了莫名的憎恨有关。即使铁军的父亲在当时是那样喜欢雪儿，关心雪儿。而在雪儿的眼中，铁军父亲对自己的这种慈爱和关心，是虚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甚至她还觉得铁军父亲对自己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侮辱。她只要看到铁军的父亲，就想起了剥削阶级，想到地主阶级……总之吧，那时的雪儿对地主阶级有多深的仇恨，对铁军父亲的那副“嘴脸”就痛恨得有多深。

     当雪儿觉醒到自己将无名的憎恨强加给铁军的父亲，纯是一种荒唐，一种无知、一种愚昧时，是铁军初中毕业，业已当兵好多年后的事情了。

      在铁军去当兵的那一年，雪儿就已经长成一个婷婷玉立且十分腼腆又富幻想的青春少女了。

      铁军当兵走了后，铁军的父亲还是经常到雪儿家走动的。但是，铁军父亲的多次造访和他那天性般的慈祥相并没有消除雪儿心目中对他的“一副地主嘴脸”的烙印。凡是他来了，雪儿就会找各种借口逃出去，玩到很晚才回家。

       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又对这个有着“一副地主嘴脸”的糟老头子的儿子——铁军，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

     铁军当上兵的那一年，雪儿的哥哥也是差点当上了兵的。雪儿的哥是和铁军一起报的名，一起体的检，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是一样，就是在政审的时候，雪儿哥因了父亲的问题被严严地卡在了军营外。

     铁军自接到部队录取通书后，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似地，有好长时间没有到雪儿家来了。当雪儿得到铁军要当兵的消息后，既为他感到高兴，又为哥当不了兵而愤愤不平的同时，很是痛苦地忌恨起了铁军。她这时才明白，原来铁军家家境的贫穷同自己家家境的贫穷完全是二码事，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铁军家穷得光荣，而自己家……雪儿流着泪这样想那样想着的时候，为哥为自己的家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欺凌万分难受时，既怕铁军来，又盼着铁军来。

     铁军很懂事的，他把到雪儿家辞行的时机把握得十分得当。他是在要离开家乡到部队去的头一天上午到雪儿家来告辞的。当铁军穿着一身簇新的、肥肥大大的军服来到雪儿家时，雪儿正在堂屋洗着一大脚盆衣服。雪儿记得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可是奇怪得很，家中除了雪儿，就不再有第二个人在家。比如说，在家怄了好几天气的雪儿的哥，不知是故意躲避铁军，还是想由悲伤中摆脱出来，一大早就出了门,不知到哪儿去了；小妹妹吃过早饭后，也不知疯到哪儿玩去了；母亲侧有天大的事也是不敢在家耽搁半天时间的。“还有么事比喂饱六个张口燕的肚子更重要的呢？”母亲的话总是这么生活化，又渗透着生活哲理。

    穿着簇新黄军服的铁军，拎着一个蓝底白翠花儿的粗布兜儿一进雪儿的家门，就将蓝底白碎花儿的粗布兜儿递给雪儿，拘谨、甚至有些慌张地说：“这、这是我妈叫我带来的糯米。”雪儿是低着头，红着脸接过的兜儿，之后低眉顺眼地端起桌上的瓦壶倒了一杯花红茶叶泡的茶，手微微颤抖地将茶杯递给铁军。尽管雪儿低着头没看敢铁军一眼，但她仍然感觉到了铁军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雪儿在感受那双眼睛炙烤的时候，心儿嘣嘣地乱跳。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雪儿低着头，一个劲地搓洗着衣服……
            ……

       铁军悻悻离开雪儿家时，雪儿没去送。这就给过于隐藏自己感情的雪儿留下了天大的遗憾。这种遗憾一直深埋在雪儿的心中，使她怅然若失了好多时日。直到铁军到部队后给雪儿家中来了一封长长的信，她若有所失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

      雪儿后来在认真追究当时铁军离去时，为什么给自己带来那么深重的怅然若失的情愫时，觉得那种怅然若失的情愫里面一定潜藏着一种“怕”。她是真的有些怕哩。她很有些恨铁军的同时又怕失去铁军。她因哥没当成兵而将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在铁军身上以至无任何理由地怨恨铁军。她又因了家庭的苦难更是怕失去铁军，失去一个能让她和她的家庭多少感到有些荣耀的军人。雪儿想，好不容易在自己所熟悉的人中有了一个光荣的军人，这是生活给她和她的家庭的恩赐和怜惜啊，怎好随意失去哩。虽说铁军不是自己家中的正式成员，但雪儿总感到铁军和自己的家庭无论如何是沾点边儿的。

     雪儿除了历来对军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情外，再就是她坚定地认为，在她们家住过多时的铁军走进军营这件事的本身，就一定会给她们家带来某种转机哩。

     有了这些心态的雪儿，当然就十二分地盼望着铁军给她家中常来信了。雪儿也感到母亲其实也是十分喜欢铁军常来信的。只要收到铁军的由部队寄来的信，雪儿及雪儿的全家就会高兴好些时日。雪儿还常常将铁军的来信拿到小伙伴面前去炫耀。雪儿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们看了铁军写给雪儿的信后，也确实真正地十分羡慕雪儿有个当兵的哥哥给她常来信这档子事。雪儿在给别人解释“这是谁的信”的提问时，就满脸幸福、骄傲得很地说：“他是我哥哩。”而铁军在每封信中提得最多的当然是雪儿了。他总是反复在每封信中叮嘱雪儿一定不要在冬季再将手脚冻坏冻烂了。铁军还多次在信中提到要雪儿家的全家福照片。而且每次他在信的末尾又加上一句：“最好还要有一张雪儿的单独照一起寄来。”雪儿每每看过铁军的这样的信后，就慎重其事地同母亲商量什么时候到照相馆去照张全家福给铁军寄去。可是，过后仔细一想，这不是资产阶级情调太浓了吗？我和他的感情可是要建立在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的基础上才对哩。雪儿认真地思虑着时，就很是沉痛地批判了这种要不得的小资情调。结果无论是全家福还是雪儿的单人照，一样也没给铁军寄去。不仅如此，她还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狠狠闹了一次革命，狠狠批判了隐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她认为在自己意识中闪现过的那份模糊不清的、让她感到既幸福又温暖又令她心慌乱的情感是“亵渎”了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哩。虽然她也不十分清楚，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到底是何许表现形式，或者说什么样的感情才归属于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之类。继而她又懵懵懂懂地认为，她认真地在一次大批判会上同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划清界线，并声嘶力竭地说：“朱XX的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这样的行为就是很革命很无产阶级革命世界观了。

     ……

       雪儿看铁军的第一封信时，是偷着看的。而且偷着看过无数次。当她看完信后，很想马上给他回信。可是，一种说不清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怎样也鼓不起勇气给铁军回信。即便母亲多次问：“给铁军回信了吗？”时，雪儿也总是吱吱唔唔，或答非所问地遮掩过去。还是有次母亲逼急了，雪儿才小声说：“还没哩。”母亲就气急的骂开了：“养了你们这一群畜生，白供你们读了书，人家铁军来信这么长时间了，也没那个记起给别人回封信的。都是一些不懂世事的狗东西。”母亲骂了人后，就一定要雪儿在星期六的那天给铁军回封信。

     母亲骂人的那天是星期四。雪儿一点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将回信的日子定在星六而不是定在星期五或星期日。雪儿还感觉到母亲对铁军比对自己好。这当然是件令雪儿十分痛恨又嫉妒的事儿。也是，铁军在雪儿家借住的那些日子里，他是很会在雪儿母亲面前卖乖巧的。每当母亲疲惫地由外面回来，只要铁军在家，他必定是第一个将擦脸的毛巾或一杯温热适度的茶水递到母亲的手上。经常给母亲捶背揉肩这也是铁军经常做的事儿。还经常在雪儿母亲面前象亲儿子般撒娇哩。他这样一做，母亲就时常用：“你们这些狗东西，真是没一个如人家铁军懂事，会体贴人。人家铁军就是比你们懂得事理得多。”

三

      雪儿还认为自己同铁军之所以后来有了那段为时不是很长的通信历史及因了这段历史而演绎下的难以割舍又难以圆满的恋情或是磨难，除了哥哥不给铁军回信所致外，在很大程度上讲就是母亲硬逼的结果。如果没有那次母亲硬逼着她给铁军回信，雪儿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给铁军写信的。雪儿这样怨恨着哥哥和母亲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很有些强词夺理。雪儿在对铁军有了理还乱斩不断的恋情后，就怨恨着母亲、怨恨着哥哥，又怨恨铁军的父亲，当然也怨恨着铁军。更怨恨自己。最终她不知道该怨恨谁，头脑一片混乱，思绪一片混乱。

      不过雪儿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自打同铁军通信后，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愉悦常使她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儿。心中总是慌慌的热热的暖暖的甜甜的，难以平静。她在享受这种不平静给她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愉悦时，还总是将自己对铁军哥的思念及看了铁军哥的信后的那种激动心情一古脑儿地统统对小伙伴们讲。铁军的每封来信，她也都要拿给小伙伴们看。在外地工作的哥姐们回家休息，雪儿也总是会喜孜孜地将信一封不拉地全搬出来给他们看。以至后来大家都在背地里悄悄地说雪儿和铁军在“那个”了，雪儿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告诉雪儿说大家都在谈论她同她的铁军哥哥在“那个”了的这一消息的人，是雪儿最要好的朋友春燕。春燕是悄悄将大家的议论告诉的雪儿。当雪儿听了这话后，竟是面红耳赤地极力否认了这一事实。这时的雪儿没有足够的勇气首肯她心中所感受到的、使她感到温暖又思念的情感。她同春燕辩解的时候说：“我同铁军之间是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哩，哪儿有你们说的那样龌龊。”雪儿觉得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才是崇高的，革命的，也是值令人感到荣耀的。在给铁军的每次回信中，她的措辞总是飘忽不定闪烁其辞。她在每封信中表达得最多的是：“我们的感情一定要建立在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基础上”之类的话。而她心中到底要铁军给她多少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多少资产阶级感情，她自己对铁军的感情到底“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到什么程度？对此，雪儿自己也是不得而知的。反正她希望别人那样去看待她与铁军的感情。而她心灵深处又极其渴望铁军多给她一些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以外的东西。使她奇怪的是，她内心需要铁军为她付出的，又不能被任何人所知晓的那份情感，在她还没来得及去感受和品味时，结果竟然被家人和朋友们由嘴中传播了出来，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像是证据十足似地硬说雪儿和铁军之间根本就不是雪儿所说的“纯真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更多的是在“那个”。

      雪儿听到别人对她和铁军之间的是是非非的议论后，就觉得委屈又羞愧。她更不知这股风是从何处刮起的。“哦，肯定是那首诗。”她细细思量后，有一天像是恍然大悟般地想到了一个情境。她想，造成家人和朋友们都众口一词地说她同铁军在“那个”了的“原凶”，一定是铁军那首写在信纸背后的小诗引起的。而这封信正好落在姐夫的手中。

       那天是在外工作的大姐和姐夫回家休息的第二天早晨，全家人都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吃早饭。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响着一串清脆的铃声来到雪儿的家门口。

      也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吃早饭的雪儿，见邮递员将自行车停在了自家门口，就知道，铁军来信了。不由得刚才还平静如水的心狂跳起来，当邮递员由邮包中抽出一封信递过来，雪儿准备伸手接时，不成想，姐夫于她之前将邮递员手中的信抢了过去。姐夫把信抢过去后，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说：“哟，是铁军的哩。”他唏嗦了一口稀饭后，就又故意问早已羞红了脸的雪儿：“我可以看吗？”“有甚不能看的。我以前不是总把他的来信拿出来给你们看么。”雪儿很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雪儿的姐夫就愣是将信给撕开了，接下来就将信的内容大声地念给全家人听。信的内容确实写得很规矩又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得很。还用了李玉和对铁梅的赞美的那段唱段中的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只是念着念着，雪儿的姐夫露出一脸的愕然相说：“咦，信没有结尾倒是打了十二个省略号，藏了不少的情嗫。”雪儿觉得姐夫的话刻薄又别有用心，心中刺刺的难受得要死。就咬牙切齿地、狠狠地恨起了姐夫的险恶用心和铁军这封没有结尾倒是打上超出一倍的长长省略号的信。

      没等雪儿缓过气来，姐夫在信的背后发现了那首在雪儿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小诗。为此，过了好多年后，她好懊悔自己当时的无知和浅薄。她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当时的一时赌气就给自己也给铁军酿下了一杯苦涩的酒。

     雪儿的姐夫将那首被他发现的小诗念完后，对雪儿说：“看他诗的意思，对你感情还蛮深嘞，好像说想你想得哭了哩。”听姐夫这样一说，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的雪儿更是满脸通红，她一把将攥在姐夫手中的信抢了过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将信撕成了碎片。她才不管姐姐细声细气的劝阻哩。她边撕着信边带着哭腔说：“谁和他在‘那个’，谁惹他伤心了，谁要他来信了……还是男子汉哩，还是军人哩，还有意思哭……”接着她又将铁军给她来的所有信件由抽屉中拿出来，放进一只盆中焚烧了。只字没留。在焚烧信件时，她一点也没感到悲哀，她更没想到这是在给自己酿造苦酒。只有一种雪耻的快意，很解恨。并且她发誓要用永不回信来惩罚铁军那首诗对自己“纯洁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的侵犯和亵渎。

                                             四

      雪儿是在用永不给铁军回信来惩罚他时的第三年的初冬，认识的现在的丈夫乔亚。乔亚也是一名现役军人。
也是现役军人的乔亚是春燕的表哥。

      这时的雪儿因为父亲的问题，既不能招工，也不能升学，只是在一个街办小型工厂做合同工。其实雪儿能进这个不像样的小型街办工厂也是十分不容易的。该厂厂长，一个秃顶的家伙为雪儿进厂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那年在春燕将雪儿同她表哥向一块撮合时，那个费尽心机接纳雪儿进厂的厂长也向雪儿的母亲为雪儿提了一门亲事。“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在北京卫戍部队当兵，是连级军官哩。”秃顶厂长第一次到雪儿家对她的母亲说这门亲事，是乘雪儿那天上夜班不在家时亲自同他的那个眼泡儿鼓鼓的、走路有点瘸的、名叫吉珍的妻子一起去雪儿家时，这样对雪儿的母亲说的。

     第二天早上，雪儿下夜班回家后，正站在门前的一条水沟旁刷牙，母亲愁眉苦脸地走到雪儿的身旁，对雪儿讲了厂长昨晚来提的那门亲事。母亲还在末了说，这门亲事的成与不成决定着雪儿的饭碗问题。雪儿在听母亲的唠叨时没吱声。她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点不着边际的玄。尽管她隐隐约约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她不相信，一桩婚事的成否，就对她的命运会造成这么大的威胁。心中暗想，这厂子又不是厂长私家的，他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力啊？

     在春燕的表哥和厂长三叔的儿子之间，雪儿说不上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者说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没作任何权衡，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春燕的表哥。对雪儿的这种选择，很多人不能理解地问过她：“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军官，你为甚选择当兵的，而不选当军官的呢？”对这些出于善意的质问，雪儿说：“无从作答。”但是她又觉得理由很简单，或者说根本就不要什么理由。要说理由，那就是自己特喜欢春燕。而她憎恨厂长的那副嘴脸如同当初憎恨铁军父亲的那副肉嘟嘟白胖胖的嘴脸般深恶痛绝。

     铁军的父亲那副嘴脸让雪儿憎恶实在是无辜而又是天大的冤屈。那个秃顶厂长家伙令雪儿憎恨，还可说是在情理之中了。因为，当厂长的所谓关心遭到雪儿的断然回绝后，他一方面将雪儿调到离市区很远的一个林场去，做给树木剪枝架接浇水上肥的活儿，另一方面，他和他的妻子吉珍轮番地、反复往雪儿的家中跑，给雪儿的母亲施加压力。雪儿被发配到林场去后不多久的有一天，母亲便差了雪儿的哥到林场去将雪儿叫了回来。母亲见到又黑又瘦的雪儿时，既心疼又怨恨这个不听话的妞。母亲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雪儿：“妞啊妞，你可要听姆妈的话啊。你要识相一些啊，你要懂事一些啊。不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啊……你爸死得早，我里里外外一人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啊……”母亲的一席心酸话，使雪儿泪流满面，也差点使她动摇了同乔亚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决心。但是最终，使雪儿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瞬间的动摇过后，任母亲再怎样地苦口婆心，也丝毫动摇不了她一定要同春燕的表哥乔亚好下去的决心。

     春燕的表哥同雪儿通了几个月的信后，在来年的初春时节的有一天回家探亲时，雪儿就将乔亚坚定地领进了自己的家门，还领到那个一点也不气派的、她上班的厂子里去了。她将乔亚向秃顶厂长和她的同事们介绍时说，自己身旁的这个军人就是自己的“男朋友”。雪儿将那个被她称为“男朋友”的年轻军人领到厂子去的结果是于当天下午就被厂子除了名。
被厂方除了名的雪儿丝毫没有为此感到悲哀。她只是很骄傲地感到自己很是无畏了一次。但是，不久后，她就痛彻地感到那次的无畏真是中了邪。“为什么就不在铁军的身上这么中邪般地无畏一次哩？”雪儿常常痛恨地这样想。

     其实，雪儿的丈夫也是一个很优秀、很厚道的男人，对雪儿也知冷知热地疼着爱着。只是雪儿安逸地在丈夫的港湾泊着的时候，心依然是时时刻刻放不下对铁军的思念和牵挂。而且这种思念和牵挂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不仅没能减弱分毫，反而与日俱增。

     尤其是当她知道铁军因与她的分手后，一次次放弃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而最终落泊成一个地道的农夫，而后又对自己极不负责任地同一个神经有毛病的农家女成家立业并专心致志地生儿育女的消息时，雪儿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残酷地摧残了一个本应是雄伟辉煌的生命。

     痛恨自己的雪儿自那次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铁军的家庭因治疗妻子的病而穷困潦倒得不成样子时，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铁军家看看。

      在作出这一决定后，雪儿的心就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感动和激动之中。其实在这之前，雪儿就从来没有忘记过铁军，那怕是在新婚燕尔之时，雪儿也从未中断过对铁军的思念之情。可是很多时候，雪儿又为自己对铁军的牵挂感到很愧疚。她觉得有愧于丈夫，有愧于丈夫对自己恩爱有加的情谊。但是不等这种自责在心中扎下根来，就又被对铁军的思念荡涤个一干二净。雪儿总是用更多的沉默和更多的冷漠把丈夫挡在心的外面。把心中那块酸酸甜甜苦苦难难的地方留给了铁军。让那个有着外国崽般面庞的小男孩拿着鱼杆，顽强地坐在自己心的池塘边永远垂钓冬妮娅的心……

     被铁军的垂钓钩得心生疼的雪儿，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去的铁军的家。临走时，她对丈夫谎称说是到另一个城市的娘家去看看母亲。

                                                 五

      雪儿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站下车后，凭借铁军在她家借住时的有一年暑假随铁军到过他家的模糊记忆，顺了那条逶迤而凸凹不平的窄窄的土路走进了满是新绿的麦地小道。走出碧波荡漾的麦田迎面就是那座铺着青石板、她和铁军曾在那上面坐着将脚丫子伸进水中戏水玩耍的小桥。桥的尽头不远处有座不很高的山，雪儿知道翻过那座山后，走不多远就到了铁军赖以生存的小村庄了……

       领雪儿到铁军家去的、是一群光着脚丫，肮脏着小脸在村口放飞风筝的小男孩们。他们前呼后拥，叽叽喳喳地将问路的雪儿极是热情地带到铁军的家后，就一个个或趴在低矮的院墙上或倚在院门口，充满天真、好奇、纯朴的眼光盯着雪儿看，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当雪儿踏进那用泥土垒起来的、低矮的小院的破败之门时，她才发现铁军现在的家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雪儿看到的景象是：狭小的院内龌龊不堪。龌龊不堪的院内有一半地都长满了野草；没长野草的地方到处是鸡屎鸭屎猫儿屎枯草烂菜；几个缺胳膊断腿的凳子东倒西歪地倒在院子的各处。几只几乎看不出原色鸡毛的鸡在丛生的野草中“咯咯咯”地觅食；并不宽敞又龌龊的院子中央有堆不是很高的草垛儿，一只瘦骨伶仃的杂色猫儿懒洋洋地躺在草垛旁有气无力地舔着没有一丝光泽的毛……看着这一片荒芜和凄凉景象，雪儿的心颤抖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她心目中那个酷似外国崽、酷似保尔，使自己产生过无限美好遐想的小男孩竟然会落魄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雪儿好想痛哭，可是没有泪……甚至她不明白自己到铁军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是来想干什么？是来一诉衷肠，重温十多年前、刚刚萌芽就被扼杀了的、那份可怜的蒙昧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还是来炫耀自己的富贵、豁达、崇高？还是想来问问铁军，那首被自己付之一炬的、写在信纸背后的小诗所暗示的隐喻是什么？

      不不不！她认为都不是！

      站在脏乱的院子中央环视了一遍破落肮脏的院落的雪儿，瞬间觉得自己来的本身是一种彻底的错误。

       认为自己彻底错了的可儿，在没见到铁军而只见到铁军的妻子及铁军同这个神志有些不清白的、枯瘦木讷的女人所生的三个像在垃圾堆里埋了好几天、穿着肮脏褴褛衣衫，却一个个又都是那样令人怜爱、酷似当年的铁军般漂亮机灵的孩子们后，雪儿就深刻意识到铁军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地同这个时而清醒时而犯糊涂的丑陋女人过着在别人眼中看上去是很苦难又贫穷的日子……

      雪儿没等铁军回来，她也没告诉铁军的妻子她是谁，就固执地留下了带来的所有物品，揣着比来时更是怅然的心踽踽返程了……

       出了村没走多远，雪儿同一位穿一身洗得泛白的旧军服的中年男子擦肩而过。而后，各自朝着要走的方向，消失在暮色黄昏中……

写的真好！真好！真~~~~~~~~好！

看了真是让人感到无奈！

我也认为写的很好！

还是有些错别字，能自己找到吗？

感谢蒲公英!

为力,我给你信箱去了信,你去看看,给我回话.
可能入录的时候没注意,我也发现有些错字,待我有时间了,我一定会来修正的.

谢谢雪儿。

中篇的事，我们都同意了。我这就给你E过去。：)

为力,我又给你信箱去信了,你去看看.

我已将找出的错字改正了，也不知挑干净了没有。你若发现了请指出。谢谢！

悄声没息?

----悄没声息

就支撑着双手托着腮，在桌旁静坐着，认真地看着哥和他的那个看上去蛮像外国崽的同学狼吞虎咽、“唏唏嗦嗦”地将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吃下肚。

----就支撑着双手托着腮，在桌旁静坐着，认真地看着哥和他的那个看上去蛮像外国崽的同学狼吞虎咽、“唏唏嗦嗦”地将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吃下肚的。

住进雪儿家中的铁军的家境，似乎比雪儿的还要差。

----住进雪儿家中的铁军的家境，似乎比雪儿的家境还要差。

母亲侧有天大的事也是不敢在家耽搁半天时间的。??????

骑着自行车和邮递员响着一串清脆的铃声来到雪儿的家门口。??????

就又故意问早已羞给了脸的雪儿??????

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取材独特，好象还没人写过。当年的大多数女孩子就是这样神经
兮兮的，视恋爱为洪水猛兽，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了多少悲剧。这当然不是她们的错，
而是社会反人性的罪恶。

小说中有些句子偏长了些，我有点不大适应。

感谢先磨不仅帮我将小说稿的字体放大,还帮我捉了不少的虫子,我已一一改过.再谢先磨!

"当年的大多数女孩子就是这样神经兮兮的，视恋爱为洪水猛兽"——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代人,想想真可悲.
以后写作时，一定注意不要将句式拉得过长。谢谢章凝！

感谢土干抽暇看了我的小说.
是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爱情观,觉得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观似乎是要本色一些,尽管不乏蒙昧.

青春年少时候那种美丽纯洁的感情，有时是很脆弱的，因为它纯粹是出于本性。大人的一些 insensitive 的言行会很容易就摧残了她，尽管姐夫没有坏意。

那个时代的人的蒙昧，让人心酸。

有点和章凝同感，一些句子似乎太长了点。

大人的一些 insensitive 的言行会很容易就摧残了她，尽管姐夫没有坏意——雪儿萌动的情感就是如此被摧残的。

“那个时代的人的蒙昧，让人心酸。”——真是让人心酸。
以后写作时一定注意句式的长度。一定。对了为力也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
谢谢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