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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冬日的季风

小说:

冬日的季风
  朱晓玲


       那个女人被推上受审的法庭,是1992年冬月一个没有阳光,满天飘着雪花的日子。

     她叫伊洁。打从一开始,她就似乎知道有这么一天在等待着她。这不能不说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自从伊洁认为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后,人们见到她时,她总是像对付人们的谴责似的喃喃而语:“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样一来,本来就显纤弱,有些凄婉相的她就更是萎作一团。但是,人们分明又由她迷惘凄切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内荏,怯中带了许多的弱。很多的男人是喜欢有这样一种眼神的女孩的。人们认为,有这样一种眼神的女孩,是很善解人意的。可是,伊洁好像是个例外。

    那天,她的靠右边的一颗门齿根部又在不断地向外涌着血。她并没将涌到嘴边的血液吐出,而是像喝琼浆玉液般将其全部吞进了肚中。她在一边“踏、踏、踏”地向受审台走,一边吞噬着那些有着浓重的咸涩味和血腥味的液体时,笑了。笑得妖冶、媚人。法庭内在座的人们见她那样一种媚笑,全愤怒了。有声音在骂她:“骚货、臭婊子、祸水。到这种地步了,还忘不了发情。”

     是的,伊洁分明听到人们的怒骂。人们个个义愤填膺,个个正人君子,个个贞节淑女,个个贤妻良母。伊洁分明感到有好多手指好多拳头向她戳来抡来。这样的手指,这样的拳头断然不是今天才向她戳来、抡来的。她踉跄了一下。在她踉跄的霎间,她确实讥讽地笑了。笑得一点也没被人发现。俄尔,她感到含在她口中的液体被另一个温暖而厚实的嘴唇吸走了。这个嘴唇为她吸走过无数次由门齿根部涌出的血液。每次都是那么虔诚地吸呀吸。为了治这门齿根部出血的病,那个长着厚嘴唇的男人不惜一切代价地为她寻药、寻医,直到伊洁受审时,也没将门齿根部出血的病医好。医生一开始说这种牙齿根部常出血的病症是血小板减少造成的。医生还解释说:这种血小板减少,就意味着当人体某一部位受伤出血时,因血液中缺少血小板至使血液凝固力减弱,导致受伤者血流不止,严重的可丢性命。说得伊洁很有些后怕。后来遵照医生的叮嘱吃了很多带红皮的生花生,喝了无数瓶涩得没法喝的“宁血糖浆”,还吃过什么药,伊洁忘记了。吃过一段时间的药后,去验血,验血单上的血小板指数基本恢复了正常,而伊洁那颗老是出血的门齿根部依然老是出血,尤其是在激动、紧张的时候,血水就如泉水一样地直往外冒。伊洁在走向受审台时,很是激动,一点也不紧张。是的,她是个爱激动的女人。
      ……
     今天的现在,她的门齿根部又在出血,那个厚实而温暖的唇注定是不会来为她吸血了。
     
     她也不想吸了。就让那鲜红的血液流到唇边,如同刚挨别人揍一般。这样一副惨状,或许会赢来一些唏嘘,赢来一些粉面女人的同情和某种眼神的援助和暖意……
     她要这些吗?谁也不知晓。在座的人们只见嘴唇边挂着鲜红血液的伊洁的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的笑。
     她还在走。
   
     走向受审席。她脚底的“踏踏”声似乎有了些弹性地轻松了些,泰然了些。她只要轻松或是泰然起来,浑身便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妖艳。谁也难以否定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是古典的凄婉优雅和现代的火辣天然浑成。这个尤物。

    她很凄婉,她很优雅、她很火辣。这个尤物终于站到了受审席。听众席间的人们面目都模糊,狰狞可怖。面对这样一种景观,伊洁反而镇定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体验一次艰难的生命历程,而不是受审。

   法庭上有些骚动。很显然,眼前站着这样一个尤物,男人和女人们都有些坐不稳实了。今天法庭如此座无虚席,不能不说与这个尤物的美丽有关。有几个女人起身要走,那是伊洁的好朋友,有几个男人也起身,犹豫着是走或是留下,他们也是伊洁的朋友。伊洁望着几个离开座位向法庭门外走去的背影,流有鲜血的嘴角露出了嘲弄的笑。

     她在嘲弄,她在讥笑。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嘲弄他们还是在嘲弄自己。她对她们很熟悉,如同熟悉自己。她们生活得都不很好。但是她们每天的日子表面看上去,似乎过得无比的欢乐穿戴得也很雍容华贵漂亮得体。有几个丽人的丈夫地位也不错,经常携了自己的夫人出入什么什么人的生日派对,什么什么舞会、晚宴,给妻子无尚的荣耀。公休假时还成双成对地到朋友家去玩牌局,上街、逛商场,有说有商量地购物。一派的恩恩爱爱和睦相处。伊洁却知道,在这些光环的背后有不尽的阴影和龌龊。他们在人的背后,会为很多事情扯皮。不过他们扯皮时,绝不像伊洁同丈夫的扯皮那样公开化,那样不顾一切地比着嗓门儿怒吼。他们将门窗关得严严的,在铺有地毯,挂有上品面料窗帘的卧室,开着电视或打开音响咬牙切齿地相互恶毒中伤。但是第二天,走出家门,面对社会,面对芸芸众生,他们又是一对男才女貌,家庭幸福和美的夫妻。这些丽人的丈夫们都有红颜知己或情人。并且这些丈夫的情人们个个都很张狂。有的甚至公然对妻子们发动挑战。她们大多是妻子们的丈夫的秘书或公关小姐或涉外部主任之类的角色。往往这样的角色都是八面玲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妖艳乖巧讨人喜欢的甜妞。加上她们特殊的身份,她们的美貌,有多少好男儿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伊洁曾碰上过难堪的事。好像是去年秋季的有一天,伊洁有事到一个大酒店去找一位丽人朋友的丈夫,他是那家酒店的总经理。先前,伊洁和她的丽人朋友到酒店来玩过几次。去唱过卡拉OK,打过保龄球什么的。那天伊洁到酒店后,轻车熟路地径直朝总经理办公室走去。总经理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丽人朋友丈夫的办公室在里间,外间是接待室。伊洁叩了叩外间虚掩着的门,没人应,她便推门向里间走去。猛然间由挂在里间墙壁上的壁镜中看到公关部孙小姐面红耳赤地由丽人朋友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见此情景,伊洁先是愣怔了片刻,接着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走错门了走错门了。”边说边车转身逃也似地跑了出来。心慌得如同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抓住一样怦怦乱跳,竟然忘记了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伊洁的丽人朋友和她的丈夫和和美美地到伊洁家打了一天一通宵的麻将。夫妇二人玩得很快活、很开心。伊洁却为丽人朋友伤心万分……
     ……

    的确,伊洁不仅嘲弄别人,更多时候也嘲弄自己。她被推上受审席这件事的本身就隐含着无尽的嘲弄意味。甚至,很多时候她由这种嘲弄中,享受到了一种无以形容的恶毒的快意。

    已经站在受审席上的伊洁觉得应该扬扬头。想到此,她真的扬起了头。当她扬起头时,她看到了听审席间的人们的面孔个个模糊不清,个个在咬牙切齿,个个在向她吐唾沫,抡拳头。事至今天,她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力量将她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她就这样令人们厌恶,令人们不齿吗?她曾是那么真诚地对待生活,那么善良友好地对待所有的人,对待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送,可是到最后呢……
——待续


2006-9-2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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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时间还没到,审判长还没来。
      
     庭下有好几个男人用迷茫或乞怜的目光望着站在受审席中的伊洁。伊洁此时虽然低垂着头,但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些可怜又令人作呕的目光在向她发出乞求的信号。他们谁也不明白伊洁今天会说些什么。她却知道他们今天肯定是看了张贴在大街小巷中的那张布告才来的。他们是为了证实一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的事实(这个事实令他们沮丧万分),他们谁也不会在千人百众面前对伊洁进行声援或是给她一点温暖,更不会为她承担一点责任。他们不会。他们谁也没这种胆量和勇气。他们同伊洁的情谊是极有限度的。人世间需要他们有充沛的精力去角逐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男人们是不会将爱情作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东西。只有女人,只有傻女人才会将爱情视作生命的唯一。伊洁就是这样一个傻女人。及至到她被推上受审席的这天,对这样一些道理,似乎还没怎么弄得十分清楚。唯一使她失望的是她的那种感觉。她感觉到庭下那几个同她有感情纠葛的男人们,谁也不会为她承担一点什么。他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证实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在布告上看到的名字是否就是同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那个女人所拥有的名字。名字只是个符号,人才是具体的,可供人宰割,可供人餐的。

    是的,站在受审席上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个秀色可餐的尤物。她的美丽不用任何修饰,就可压倒群芳。可悲的是,她的美丽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而是灾难。

     觉得走了一段生命历程的伊洁,认为她是因袭了母亲的老路。而她的本意,是极不甘心于那样一种活法,那样一种生活方式的。但是,生活使她防不胜防地跌进了一种深渊。这种深渊将她没头没脑地淹没了,如同当年淹没她纯善年轻的母亲般残酷无情。因此,伊洁在每每拷问自我时,又愤怒于命运对她的不公。

    命运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命运是一种什么货色呢?伊洁对此有着更大、更深刻的茫然。

    其实,她认识那个让她跌进深渊的名叫剑男的那个男人的当初,极其偶然。就如同她的生命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媾合而诞生于这世界一般。她对自己生命的来历的认识,一直糊涂不清。她认定自己的生命是一次偶然的媾合留下的谬误。

     她对自己的生命持怀疑态度,不是没有依据的。已经显老相而依然残留着曾经美丽过的影子的母亲,对伊洁讲她的生命来历时,总是闪烁其辞飘忽不定。一忽儿,母亲会在一个黄昏时刻,一定要伊洁坐到她的身边,含一脸悲愤地对她讲,她的生命是砸烂公检法那个年代的一次混战被人强暴后留下的结果;或者过了些时,母亲又会是满脸红晕,充满温柔地进入另外一种境界地讲,伊洁的生命是她在一次挨斗后,不堪忍受凌辱跳水自尽,被一名打成反革命在逃的公检法干部奋不顾身跳进水塘中将她救起后,背到山洞中悉心照料了几天几夜,在这如同传奇般的情境中,她同那个救她的男人产生了爱情的结果。这两种说法的时间,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相差一年或半载。母亲每次讲这些经历时,神情很是凌乱,语气也模棱两可,颠三倒四。她重复地讲着伊洁的生命是那两次事件的结果,但时间从来没一致过。也许,伊洁的母亲从来就没有想过,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讲伊洁的生命来源和出生年月的混乱,对伊洁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实。及至使伊洁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可耻,感到自己的生命之轻如同一件信手就可拎来的物品。

     当然,母亲在颠三倒四地对伊洁讲这些时,她压根就不知道伊洁是在怎样的憎恨和诅咒。她痛恨自己的生命呵!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爱之果还是恶之果?!

    但是无论是怎样一种结果制造了她的生命,对伊洁而言都是一种痛苦,都是一种残酷。伊洁认定自己的生命注定是有一个或两个男人的精血无疑了。这些混帐的家伙们,他们不仅在女人身上寻欢作乐,还要在女人身上种下灾难、谬误的种子。是他们造就了伊洁的生命,也同样是他们为伊洁打下了灾难的伏笔……

     伊洁认为,生命其实是很廉价的,来得也容易——在荒原、在野地、在芦苇荡里、在田头地角、野草丛中,干草垛中、破败不堪的庙宇、堆放杂物的仓库,当然还有高级宾馆、还有爱的婚床,无处不都是制造生命的温床,无处不是偷情者的宫殿。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只要媾合,只要有男欢女爱的性事发生,就会制造一个生命。有人将偷情称之为“野性美”,称之为生命活法的上乘之举,称之为生命的原生态。谁也不管他们给偷情时制造的另一个生命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命运和恶果。伊洁顽固地认为,命运才值钱。命运能够使生命的载体上天堂,命运也能使生命的载体入地狱。无论多么红颜的女子,只要你的命运不济,你就会挣扎于这社会的最底层,自生自灭在愁吃愁穿的穷苦日子中;你就会为了改变这不济的命运,付出比别人多上千百倍的艰苦卓绝的努力,甚至将你的生命押上赌场,孤注一掷。这难道就是命运对生命的揶揄么?
——待续


2006-9-2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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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伊洁第一次填履历表时,嘴角就挂有嘲弄的笑靥。那时她小得很,只7岁。这表明,她嘴角嘲弄的笑是与生俱来的,绝不是后天才有的。她嘴角嘲弄的笑是一个男人遗留在她身上的痕迹,是溶进她血液中挖不走,割不掉的遗传因子。她在冥冥中见到过这个嘴角挂着嘲弄笑的男人的。
   
     伊洁由7岁上学起的履历表中就这样记载着:
     姓名:          伊洁     
     性别:            女
  出生年月:      1966年7月
     母亲:           苏琼静
     父亲:           无
社会关系:       无  
  
     没有父亲,这是生活对这个家庭,对这个幼小的女孩的嘲弄和羞辱。伊洁由上小学开始,她就很想将一个她想象中的男人的名字填进父亲这一栏中。她希望自己有父亲。奇怪的是,这个嘴角常含着嘲弄笑靥的女孩从没问过她的母亲,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

     她不问这个问题不等于说她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她宁可自己苦思苦想,悲愤忧伤,甚至为此而不甘心地堕落。当然她的堕落是后来的事,也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事。“那么乖顺的一个女娃,咋说变就变了呢?”伊洁堕落后,时常能听到一些街坊邻里,那些很正经八百的大婶们、伯母们如此这般地议论。也是这些大婶伯母们,在伊洁先前想好好做人努力向上奋斗时发出“咳,那样一个货色养出来的女子能有多大造化”的哀叹。好像伊洁若是出息了,便是人类的大不幸似的。

     伊洁在向上努力奋斗的那些日子里,她很穷究自己生命的根源。当她穷究自己生命根源的时候,常常沉入一种冥想状态。伊洁的出生地是在全国地图上找不到标志的某个小镇。一条小溪悠悠流过,如同一把利剑将小镇由中间剖开,使得本来小得可怜的镇子一分为二地扔在了小溪的东西两边。伊洁的家在小溪的西边。小镇的夏天,静得连怕热的知鸟的鸣叫声都听不见。离她家不远处有口不大的池塘。每到夏季,若不是池塘里盛开的荷花向她展示着生命的艳丽,伊洁毫不怀疑人类在那一刻已不复存在。门前那条蜿蜒的小土路,一天半日也没个人走过。伊洁常坐在门前,手托腮帮,想象着父亲的模样。有时她就同自己打赌:此时走过的任何一个男人,她就认他是自己的父亲。结果,好久以后,走过来的却是一个边走边猛烈咳嗽的驼背老妪……

      那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她更弄不清楚,没有父亲,母亲又是怎样生育的她?

     有一次上自然课(或是生物课),那个长了一副猴腮相的袁姓老师,先讲了马同什么什么交合之后生育的是什么什么,之后,接着讲了杂交出良种的原理。当他讲到杂交出良种时,课堂哄然大笑,那一张张有预谋般的笑脸,都望着伊洁。伊洁面对这一张张如花儿般盛开的笑脸,出奇的平静。平静得真想伸手去摸摸那张张笑着的、毛茸茸的嫩脸,给他们一个嘉奖,给他们一个安抚。她顽固地认为,一个人被一个群体重视着、关注着(无论这种关注对被关注者有益或无益),这个群体才是应该被安抚的、被怜悯的对象。然而,小小人儿的伊洁,回敬给50多张笑脸的,却是比哭还难看百倍的笑。

     伊洁的成绩确实出乎寻常的好。在全年级都是出类拔萃的。对于伊洁的聪明,人们自有他们的说法。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伊洁说些闲言碎语:

     “私生子,就是聪明哟,偷吃的食就是饱肚子。”这是一种说法。伊洁无疑是她母亲偷情的结果。还有人说,男女二人在偷情时达到一种极至的境界受孕的孩子是顶聪明的。听到这种说法,伊洁就心平气和地想,不知母亲同不知姓名、不曾谋面的父亲媾合时,是否达到了如人们所说的那种极至的境界。

    “她妈年轻时,荡得很。同她相好的男人多着哩。杂交出良种嘞。”这是长了一副猴腮相的袁老师的逻辑。伊洁一点也不清楚,这位袁姓老师为何这般憎恨她的母亲。

     还有更恶毒的是:“瞧她那身妖气,同她妈年轻时没有两样。别看她长了一副媚人的身骨,长大了,说不准同她妈落一样的下场,是个没有敢要的货色……”
       ……

      伊洁并不在乎人们如何评价她、恶毒诅咒她、羞辱她。她的伤心处全在于她对自己生命的仇恨。仇恨到想谋求自杀(其实她自杀过一次,未遂)。因此她时常做一些离奇古怪又阴暗的梦。梦是破碎、零散的。在荒原或是在野地,她总是藏在母亲的宫体内窥视。窥视来自外面世界坚硬的男性生殖器官对母亲的侵犯。一次一次不同男性生殖器对母亲的侵犯,使在母亲子宫里的伊洁感到万分羞耻。她羞耻自己的生命并非如母亲所讲的那样,仅是一个或二个男人的精血组合体。她认定自己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男人的精血组合而成。伊洁常常为自己这样一种肮脏的生命而呕吐。她痛恨母亲在一次次男性生殖器的侵犯下不顾廉耻的扭动和嚎叫。那是一种愉悦吗?那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呐喊吗?“那么,我哩?”伊洁在母亲的嚎叫和如蛇样扭动中抗议和愤怒了!很显然,母亲和男人们交合时,全然不顾另一个生命的存在。是的,伊洁听到过一次次各个不同,粗细不均的男人的喘息和母亲与他们交欢时发出的销人魂魄的嗲声。

     不过,第一次,男人对母亲进攻时,伊洁见到母亲同那个男人厮打了很长时间。开始的时候,那男人是跪着对母亲说:“求你。求你答应我,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活不下去了……”母亲没有答应。态度很是坚定,同时挣扎着试图冲出门外。可是没冲出半步,右胳膊便被男人钳子般的大手死死抓住。刚才还在乞求的男人凶相毕露,将要逃走的母亲猛一拉,母亲右胳膊脱臼。脸已痛得煞白的母亲依然在搏斗着、厮打着……在搏斗中,那男人凶狠地左右猛掴母亲的耳光。母亲晕倒了。男人撕破了母亲的衣裳,撕毁了母亲作为女人的尊严。母亲被宰割般的嚎叫声并没有使那个施暴的男人动半点恻隐之心……少女贞洁的血凝固成为一朵黑色的玫瑰,惨谢在野草丛中……伊洁这个时候领略了母亲对恶的抗争的勇敢。

     第二个是砸烂公、检、法有功的某化肥厂的、长得五大三粗的锅炉工。据说,他在抓公安局局长的时候,很显露了一手。局长在台上挨批斗时的凛然之气,很是激怒了这位革委会的领导人。他三下五去二地将老局长的头搬弄得耷拉了下来,再也没抬起过。面对一个弱女子的施暴,他更觉得自己像是条对付羊羔的狼。伊洁目睹过那个恶男人蹂躏母亲时的残忍情景,还听到过他肆无忌惮地嗷嗷叫。伊洁从此为了母亲面对恶时的软弱而感羞耻……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男人们发动总攻般地疯狂蹂躏着母亲作为女人的躯体(“世界是肉体的集中营。”伊洁在后来长大的日子里,读到一本书时看到这句话时,脑子里即刻浮现出母亲在年轻时受难的情景),使母亲应接不暇,使母亲丧失尊严,使母亲身败名裂,使母亲痛不欲生,欲哭无泪,使母亲跌跌撞撞左躲右闪也难以逃脱厄运。母亲太普通了,母亲太渺小了,母亲太美丽了,母亲的身世太复杂了。早已作古的母亲的母亲是地主的小老婆;从未谋面、没有任何联系又无感情基础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在台湾。这样一个复杂的女人,红色政权不专这号人的政,专谁的政?!

     ——母亲!

     伊洁每每看到那些各个不同的男性生殖器在母亲身上寻欢作乐时,就想哭泣,可是没有眼泪。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没有眉目的微分子。谁在乎她呢?后来她在母亲子宫内茁壮成长,形成了人体。从此她便开始了寻找。她努力寻找着制造她生命的男人的面目。她要答谢他们。她在寻找着制造她生命的男人的面目时,有了一种潜在的报复心理。她断定自己一旦找到那种面目后,决然不会放过他们,一定要去勾引他们。是他们使她来到这个肮脏的人世间,也是他们使她成为被人永远戏弄、嘲笑、被人永无止境地谈论着的杂种的载体……

     她当然没有父亲。但她的血液中有多个父亲的血脉。因此,从她在一个风雨交加、雷电大作的夜晚降生到这个世界那天起,就注定是要寻找父亲的。她的诞生地是在浊水四溢的田垄地头。母亲的血水和着雨水染红了那块土地和庄稼。后来,那片庄稼长得无比的茂盛,年复一年……是的,她不想抛弃她的父亲们,尽管他们无情地抛弃了她。她下狠心,一旦寻找到了父亲,一定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对待他们。

    ——寻找父亲的这种念头由来已久,不可磨灭。

    她历来就要弄清她的生命的真正源头,母亲对此似乎总是从中作梗。
   ——待续


2006-9-2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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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审判长还没来,开庭的时间已经到了。人们在等待。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聊天。伊洁则同自己的记忆继续作着交谈……她历来喜欢自审,无论结果如何。

     ……

     伊洁做梦也没想到,在那样一个如古堡般死寂的小镇上的某个夏日里的冥想,竟然在若干年后,搬到新居的地方实现了。

     那一天的下午,失业在家的伊洁倒是没有对父亲的冥想。她正在为病瘫多年的老母亲搓腿揉背时,听到了敲门声,便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前的,是个显得很有些疲惫、年近五旬的陌生男人。那男人呲牙冲伊洁笑了笑,也许是过于疲惫之故,笑得很是勉强。伊洁却由他勉强的笑中看到了他满口东倒西歪、难看得要死的牙,让人见了就不会忘记。陌生男人笑过后,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林一军家住这幢楼吗?”问得有些怪怪的。

     如果这位陌生男人问的不是林一军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故事也许不会有这么复杂。我们的主人公伊洁便会冷冷地回答:“不知道。”然后关上门,任他自己找去。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谁谁住哪幢楼的几单元几层楼几门牌号。虽说搬到这儿已有好几年了,但她对周围邻居的情况一概不知,陌生得很。当然,别人也不知她姓甚名谁。这座城市的人,个个心气儿高得很,谁也不把谁放在眼中,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凑巧的是,在大搬迁时,房管局的房管员,阴错阳差地将两家的钥匙给弄错了,使得领到钥匙的两家都打不开各自分到的新居。几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两家户主都到房管局去询问。经查核,原来房管局的工作人员将他们两家的钥匙张家的给了李家,李家的给了张家。他们当即在房管局交换了钥匙。在交换钥匙时,林一军告诉伊洁说:“我叫林一军,在市体协工作。我们家就住你们家那幢楼的后面,也是四楼。欢迎你随时到我家来做客。”对林一军的过分热情,伊洁只是对他淡淡一笑,以示作答。她哪儿知道,林一军当时同他的小情人打得火热,如漆似胶。别人说,心中充满爱意的男人,对他所碰见的所有女孩,往往会表现出友善和怜香惜玉的情状,这一点似乎在林一军的身上得到了比较充分的验证。
    ……

    “林一军”伊洁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在后面一幢楼。二单元四楼。”说着的同时,还用右手食指向后面指了指。陌生男人道声谢就拎起行囊下楼去了。

     这实在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阳光也不明媚。然而,正是这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日子,却为伊洁埋下了无可挽回的灾难的种子。我们的故事也由此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当然当然,如果说陌生男人要找的林一军这天在家,故事也许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蹊跷的是,他要找的林一军不仅不在家,他的老婆、孩子也都不在家。他家的门铁将军把守着。敲不开门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故,竟然又重返到伊洁的家中来了。

     他提着背着几个大大的行囊,神情极疲惫。眼圈儿全是黑的,明显的睡眠不足。他放下右手拎着的行李,再次敲响了伊洁家的门。

     听到敲门声,伊洁再次开门时,见站在眼前的仍是那个陌生男人,她蹙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老是敲咱家门哩?又不认识。”顿了顿,又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林一军家在后面一幢楼,也是二单元四楼。”陌生男人像是没看见伊洁的不高兴似地,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林一军家没人,实在对不起,又来打搅你了。”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他和林一军是大学同学,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是出差路过此地,因为无法确定来此地的具体时间,由此事先没有通告林一军。也就是说,林一军并不知道他的同学要来见他这回事。陌生男人说,他想到林一军单位去找他,带着这许多东西不方便,意思是想将这些行囊暂时存放在伊洁的家中。

     伊洁的身子一直斜挡着门,一点也没有让对方进门的意思,场面有些尴尬。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像是看不过去了,她斥责伊洁少了家教,不懂礼貌。母亲说:“过门就是客,还不快请客人进屋来。”

      伊洁听到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出:“过门就是客”这句话时,心中千真万确地颤抖了一下。她觉得母亲说的这句话,与她多年前的那个冥想吻合得天衣无缝。她不觉又想起了那个夏日午间的冥想:“此时由门前走过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伊洁瞥了一眼已经被她很不情愿让进屋来的陌生男人,但见他此时正弯着腰在收拾东西,头低垂着,略显清瘦的脸膛红红的,耳朵是招风耳。伊洁只看到这样一个侧面。瞧他那悠然的神态,十足像个到了家的旅人。看到这情景,伊洁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愤懑:他凭什么在我们家这么悠然自得?

    进门后给伊洁这样一个侧面的男人,却有某种无以言状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使伊洁不由自主地对他注意起来。她惊诧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是那样熟悉,似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伊洁追寻着自己的记忆……忽儿,她似是在纷繁零乱如麻的记忆碎片中嗅到了一种气味。这气味是由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没一会儿,她又从自己的身上嗅到了同样的气味。她觉得这气味好闻极了。那是一种父女之间才有的共同气味。那是亲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气味。

    嗅到父亲气味的伊洁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真像是天方夜谭。尽管她寻找父亲寻了多少年,但是,当她真的面对父亲时,竟然是那样的慌乱、惧怕。虽然她曾发誓要用独特的方式来实现寻找父亲的梦想。可这种“独特方式”是何许形式,在她心中毫无构想,或者说,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再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清晰地考虑过,猛然间,这个梦就在眼前。她觉得陌生男人浑厚的男低音如此悦耳,是她听了千百年的天籁之音,尽管他满嘴的牙很不好看。伊洁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放在竹篮里面,被人放逐于江水中的孩子,随波逐流地漂到了这个男人身边。他是她的岸吗?

     忽然间,她发觉她不可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去主宰父亲们了。至少难以主宰眼前这个浑身充满父亲气味的男人。

     更为糟糕的是,伊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的母亲,对那个陌生男人竟然轻佻地一笑。顿时,母亲的尊严在伊洁的心中大打了折扣。因了母亲冲着陌生男人轻佻的一笑,伊洁认定母亲同这个陌生男人一定有什么情感纠葛。她很是轻蔑地想,这个老女人的天性就是媚人。当她这样想时,母亲像是与她心有灵犀般地狠狠瞪了她一眼。伊洁同母亲的目光一碰撞,她便为自己的生命感到羞耻。同时她又庆幸,活该母亲受罪。谁让她如一个不明事理的蠢妇一般,制造出另一个生命来与自己为敌呢?伊洁固执地认为,一个自身没有生存能力的女人,是不应该制造生命的!

——待续


2006-9-2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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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引起伊洁的生活发生剧变的陌生男人出现的时候,是全国更进一步掀起深化企业改革高潮的那一年的某一天。在此之前,伊洁曾是一个校办工厂的工会干部。这个厂在这一年实行了厂长负责制下的全员承包制。原先的厂长、书记都被调离,横空出世的法人是先前搞业务的叶强。这个叶强长了一个倒八眉、鼠眼、尖腮相。用伊洁母亲的话说,一副十足的奸臣相。叶强上任后的动作真可谓气势磅礴,大刀阔斧。首先领导班子大换血,然后把500多名职工裁减了二分之一。在大裁人这当口,伊洁也差点被裁减掉了的。在那张被裁减人员名单中,就有伊洁的名字。不过,由伊洁名字旁边的三个“〇”和二个“X”的着重号,就可看出这个叫叶强的新当权者,在留与不留伊洁的问题上是煞费斟酌的。伊洁被留下后,仍然搞工会工作,而且她的办公室由原先简陋平房搬进了厂部办公楼,办公条件明显比先前好多了。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伊洁觉得叶强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坏。

     然而,事实很快就粉碎了伊洁对叶强刚刚滋生的一点点好印象。

     有天下午刚上班,一身酒气的叶强突然闯进伊洁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边说着话儿,边往正伏在办公桌上写一份市总工会催要的总结材料的伊洁的身旁凑的同时,伸手揪了一把伊洁的脸蛋。“啊……”伊洁吓得惊叫了一声,弹跳了起来。然而,她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逃走,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自我安慰地自语:“这是叶厂长跟我开玩笑,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偏是那叶厂长不肯就此罢休,他伸出双臂扑上来要搂抱伊洁,嘴中还叨叨地说:“小乖乖听我的话,保你想尽荣华富贵……过来过来呀……我想你想得好苦哟,难道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伊洁身上黑色的中长风衣被叶强牢牢抓住了,惊慌失措的伊洁将风衣脱掉,夺门而出。

       第二天,伊洁上班时,人事科通知她到治安室报到,工作是同另外二个男人轮流倒班看大门兼打扫厂区卫生。

       生命的偶然性和命运灾难的随意性无时不在追逐着这个可怜的女子。生命只是命运的载体。命运要将她带到哪儿去呢?那个乘载着她随波逐流的竹篮呢?

       伊洁是个干什么工作都很认真负责的人。那怕在得罪了厂长之后被发配到厂门卫看门,也是如此。这样一种工作态度,无疑会给她带来很多的麻烦和更大的厄运。

      有天,伊洁值夜班时,发现一个名叫二愣子的职工用工作服鼓鼓囊囊地裹着什么,骑着自行车鬼头鬼脑地向门口驶来。伊洁迎着他走上前去,要他将包着的工作服打开检查一下。二楞子不仅不接受检查,还出口伤人。而伊洁则认为自己是在履行职责,理直气壮地一定要检查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工作服。一来二去,两人就拉扯了起来。“唉哟……”二楞子的自行车在俩人的拉扯中歪了一下,放在自行车车篮里面的包裹掉到了地上,实实地砸在了伊洁的脚背上,原来是一捆绕电机线圈的铜丝,伊洁惊叫了一声,痛得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二楞子飞身上车扬长而去。临了,还恶狠狠地说:“你等着瞧。”

       隔日,有人悄悄告诉伊洁说二楞子是厂长的内弟,劝她不要将此事捅到厂部去。“捅到厂部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公家的事,何必那么认真哩,得过且过算了。”末后,劝说者对伊洁说。伊洁却不知深浅地说:“我才不管他是谁的内弟外弟哩。叫我看门一天,我就得对工厂的财产负责一天,我就得按章办事。”于当天的下午,她将二楞子偷盗工厂铜丝的情况写了份检举材料递交给了厂保卫科。

    又过了几日的一个早晨,值夜班的伊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将厂区卫生打扫干净后,还不到交接班的时间。她拎了二只热水瓶正准备到锅炉房去打开水,突然由外面冲进来一个脸色蜡黄,塌鼻梁翘嘴巴的男人。这男人一冲进门房,就拍桌子砸凳子地大吼大叫,扬言要杀人。还骂了很多脏话。抖落了好多人的隐私,包括伊洁身世的不清白,也被他抖了个底朝天。伊洁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是本厂职工。可是他对伊洁的身世却了如指掌。他肆无忌惮地大声吼叫着说伊洁母亲年轻时的二个大奶子特别诱人。他说伊洁的母亲年轻时被无数个男人占有,是她身上那两砣丰满诱人的肉给害的,还拖累得伊洁成为没人认帐的杂种。“哈哈哈,杂种。”恶男人狞笑着恶声恶气地说。

    伊洁气得浑身如筛糠一样颤抖。她几乎要晕倒在地……乘载她的那个竹篮呢?那个竹篮轻而易举地被人戳破了,摧毁了!她沉到了水底。

     沉到水底的伊洁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个可恶可恨的家伙!

     她有这个权力吗?她有这个勇气吗?她有这个胆量吗?她有!她定然是有的。她将手中拎着的水瓶用力向那个血口喷人的家伙的脸上砸去。即刻,那家伙的脸上冒出了鲜血……如此同时,伊洁也晕倒在地。

    这事发生后没过几日,伊洁不仅被通知开除,还罚款3000元。理由是:上班时间殴打客户,性质恶劣,严重地影响了工厂的信誉。不开除不足以平民愤。

     伊洁从此丢了工作。

     伊洁被开除时,是这家校办工厂倒闭的前一年。然而工厂的法人叶强,并没因贪污受贿、玩弄女人、致使工厂破产而受处罚。相反,却连升几级,被调到某局,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副局长。他被任命为副局长的那一天,正是他家乔迁之日。真可谓双喜临门。前往祝贺乔迁之喜、高就局长宝座的宾客如云。近四百平米的三层楼豪华私人住宅,是叶强担任厂长时期的收益。

    ……

     那天下午,因离下班时间已经不太久,那个长了满嘴丑牙、被伊洁让进屋子中来了的男人并没有到林一军的单位去找他。林一军是下午5点多钟回的家。反复到阳台上去张望的伊洁见林一军骑了自行车回来,老远就喊着告诉他说,他们家来客人了。接着又帮陌生男人把东西送到了林一军家。

    陌生男人一到林一军的家,两个二十多年没见面的男人,高兴得像孩童般拥抱在一起,激动得都几乎老泪纵横。站在一旁的伊洁受了感动,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等两个激动的男人稍稍平息了点后,伊洁告辞。林一军说啥也不让她走。,一定要她吃了晚饭再回去。

     林一军烧饭的动作特麻利,烹饪手艺也不错。没要一会儿的功夫,他做了一个清蒸桂鱼;一个八宝饭;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青椒炒肚片;凉拌了几个凉菜;还到餐馆去炒了盘蛇肉丝;又买了瓶杏花村汾酒;一瓶葡萄酒;三听天然番石榴汁,红红绿绿地摆了满满一桌子。很有点儿像是过节日的气氛

    菜啊什么的都摆上桌后,林一军在公安局当法医的妻子还没有回。伊洁和林一军的老同学都说再等等,林一军却潇洒地挥挥手说:“别等了别等啦。咱们家没这个讲究。历来是谁先回家谁做饭,做好饭后不等人,自个儿先吃。”

      事实上,林一军和妻子的感情并非他所说的那样轻松。林一军很惧内,不然他是操练不好这一手烹饪手艺的。据说林一军惧内的主要原因是源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妻子的不忠,后来又被情人一脚给蹬了,才重返家园。在他重返家园之时,是他的妻子对他的过错不记前嫌,以虚怀若谷的胸怀和大度包容和谅解了。林一军的妻子不仅是位贤淑识大体的妻子,也是位出色的法医。她所在的公安分局很依仗她高超的医术及对每起凶杀案的精确判断,使该局的破案率之高为其它分局所不及。应该说有这样一位事业有成的妻子,林一军该满足了。然而,林一军却说他有他的苦衷。
   
     三个经历各自不同的人,在一个没有晚霞的黄昏时分共进晚餐,这也算是生活的偶然性和随意性的再次验证吗?
   
     伊洁,一个在没有父亲的世界里长大、备受生活蹂躏的女孩;一个发誓要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去履行自己的寻父计划、当寻到了自己想象中的父亲时却又手足无措的女孩;一个为了赡养被人们认为不洁、病瘫多年的老母亲必须承担生活重任的女孩,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呢?她还在为自己的失业而苦恼么?她还在诅咒她的命运么?她还在坚定不移地拟定她的寻父计划么?她还在恶毒地想要亲手报复所有侮辱过她的人,并要让他们如她一样流泪、流血么?
   
     敲错门的陌生男人呢?他从何而来,要到哪儿去?他有二十多年没有同他的同学交往,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干了些什么呢?像他这种年龄段的人,是人生最有作为最出成就的时期。名利、地位,都应该全都拥有了。他拥有了吗?他敲错了门,是神的旨意,还是生活的巧合?他明白不明白,他今天阴差阳错地认识了面前这个女孩对他而言将意味着什么?他同眼前这个女孩的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同伊洁的母亲之间,是否如伊洁所怀疑的那样,有过情感纠葛?他身上果真有伊洁所嗅到的父亲气味吗?
   
    林一军,一个体态发福得有些不成样子的男人,一个曾一度在妻子的面前专横跋扈,经常同小情人幽会的男人,一个被小情人抛弃后转而回到妻子身边俯首贴耳的男人,是否想过,他亲手做的这顿晚餐,会给另外二个男女带来什么样的命运改变?
   
     这是一顿极其普通又洋溢着浓厚友情的晚餐。这座城市的人们,谁也不会因为这顿晚餐而改变什么。人们在此时此刻依然在热衷于各自的事情。与情人幽会;同妻子做着乏味的爱;母亲看着孩子做作业;老年人守在电视机前不断地调频;年轻的妈妈手托丰乳给婴儿喂奶;噢,还有一对夫妻为电信局这月多收了他们家的电话费,在愤愤不平地议论着:“电信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是男人的声音。“就是啊,”男人的声音刚落,甜甜的女人的声音说:“现在各行各业的职业道德太差劲了。这月居然收了我们200多块钱的电话费。我们这可是私人电话呃,谁成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在家守着打电话。这不明摆着是有问题么。你去交费的时候,没同他们理论理论。”“谁说我没同他们理论呀。我还找到他们局长办公室呢。”“他们咋说?”“谁理你呀,局长办公室根本就没人……”“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认了呀。”“明天吧,明天我再去找他们。”……是啊,人们各自都有操不完的心,谁还会注意到林一军家的这顿晚餐呢。

     伊洁的胃口好得出奇。她一直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嚼着美味佳肴,像是个饿极了的孩子般狼吞虎咽。她的这副吃相,引起了两个男人的同情。他们一致认为,伊洁一定是过着缺吃愁穿的穷苦日子。吃饭间,她很少说话。她边一点吃相也没有地猛吃猛喝边听着两个分别二十多年的男人各自讲着自己的人生经历。

    原来那个敲错门的男人叫剑男,在北京某个出版社工作,好像是个编辑部主任什么的。他编过很多在文坛上叫得很响也因而使他不断倒霉的小说。1971年,他被莫须有的罪名遣送到湖北一个农场劳动改造时,差点丢了命。他是糊里糊涂被送到农场去劳改的,是没有明确罪名的劳改犯(据说是为了凑够上面分配下来的劳改人员名额)。因此,若干年回北京后,也没谁为他平反昭雪。回单位后,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文学编辑。到1988年,才提了个编辑部主任,出版社出资为他的家里安了电话。末后,他自嘲地说:“这可能就是我人生的最高点了。”在叫剑男的男人的谈吐中,伊洁没听到他的任何风流韵事。

     林一军讲他的经历时,主要是讲他如何爱上了一个教体育的女教师,又如何对她全心身的奉献,想尽一切办法将她一步步由一个小镇的小学,调到市体委的群体科当干事。他实指望将小学体育女教师调到市里来后,他们就可朝夕相处,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幽会。他哪曾知晓,小他十几岁的女体育教师对他并无真心,只是利用他的地位作了往城里跳的一个跳板。小学女体育教师一跳到城里后,很快就毫不留情地将林一军给蹬了。林一军讲到这些时,略显懊悔地说,他同女体育教师很缠绵时,确实忽视了一个问题(忽视了什么问题他没讲),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女教师早已疏远了他,另有了意中人。林一军讲,他同小学女体育教师的一些纠纠葛葛事,他的妻子晓得得一清二楚,却从来没有质问过他。这样一来,倒使他在妻子面前多了一些愧疚……这个林一军,在讲他的这些隐私时,一点也不忌讳伊洁在场。
     ……

——待续


2006-9-2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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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两个分别多年的男人,各自谈了别后的经历,又谈了一些其它的话题。诸如物价、时局、政治、经济、体育运动和战争等等。尔后,他们都感叹人类的孤独,感慨人越来越走向自我,以自我为中心。之后,又各自表达了不愿与人这个群体交流、接触的心迹,诉说着心累。内耗太大。但又说不清为什么眼下人与人之间会变得越来越疏远、隔阂的症结所在。
     
    在谈这个话题时,林一军的儿子回来了。这是个高大英俊阳光的青年。学习成绩很出色,高考时是报考的名牌学府。结果运气不佳,临考前害了场大病,严重影响了考试成绩。最后只落得被省公安学院寻取。省公安学院离林一军的家并不远,因此,林一军的儿子每周六都要回家。林一军向剑男骄傲地介绍说,他的儿子一定会是一名很优秀的刑警。伊洁倒也觉得,刑警才是男子汉干的职业。
   
      林一军儿子的聪明才智几乎全表现在那双令很多女孩子着迷的眼睛中。他进门的时候,伊洁和那个叫剑男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他那双充满机警的眼睛上。
   
       “叫伯伯、阿姨。”林一军对刚进门的儿子说。
       “伯伯,大姐。”林一军的儿子既遵从又有修正地招呼了两位客人。

       见儿子这么称呼客人,林一军有点发窘。他冲着伊洁歉疚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责备儿子说:“你怎么能叫大姐呢?没大没小的。”
  
     “我们早就认识。”林一军的儿子说。
     “你们……”林一军多少有点诧异地反问“认识。”

        伊洁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确早就认识。伊洁晚上有爱看书的习惯。她们家书房的窗口正好对着林一军儿子卧房的窗子。冬天,这二个窗子都被厚厚的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春天来了,各家的窗子全都洞开。一天晚上,伊洁正津津有味地读着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忽然听到悠扬的歌声由窗外飘了进来:
     
                   我曾有这样一个人
                   这样的感觉不知如何形容
                   我是真的爱过你
                   我是真的想念你
                   ……
      
      这是潘美辰的《为何爱情让我痛》。伊洁早就听过这首歌,听这支歌时,有种美感似还有淡淡的忧伤。隔天的晚上,这歌声再次响起时,伊洁起身离开书桌,走到窗前,冲着对面窗子里唱歌的年轻人微微一笑。歌者正是林一军高大英俊的儿子,他像是与伊洁有着某种默契似地冲着站在窗前的她摇了摇手。这一次的遥遥相望,使伊洁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也喜欢听他唱的那首歌。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最亲近的表示就是,那青年边唱着歌儿边向站在窗前的伊洁友好地摇着手。伊洁曾有好几次想去同这个很有情趣的青年交谈的冲动,终是没有实现……
     
      ……父子俩为了喊“阿姨”或是喊“姐姐”发生了矛盾,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男人们在争夺女人。”伊洁想。谁都想将自己与女人的距离拉近一些,再近一些。很多事情毕竟是在没有距离的情况下才能顺利进行的。
     
      年轻人总是活泼好动一些,还没等究竟是将伊洁叫“阿姨”还是叫“姐姐”的问题争辩完,林一军的儿子顺手将电视机“啪”地打开,荧屏上正好播放飞机失事由天空坠落的镜头。飞机的残骸还在袅袅地冒着青烟。飞机失事,机毁人亡,该是一件十分悲痛的事,而播音员只是履行公事般地将其当作一桩再平常不过的新闻将其公诸于众,脸部的表情永远是职业性的矜持和冷漠。
      
     谁说人不残酷呢?谁说人不冷漠呢?
     
      林一军的法医妻子这时回来了。一进门,见来了客人,就很歉意地说“咦哟哟,真对不起,不晓得家里来了客人。”说完,便挽袖洗手张罗着要进厨房亲自再烧几个菜。“菜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麻烦了。”“是的是的,你快坐下来吃吧。”伊洁和剑男都扯住她,不要她再烧菜了。林一军也很体贴地拿出了碗筷,也附和道:“算啦算啦,都不是外人。你也累了一天,快坐下来吃吧。”
     
     林一军的妻子落座后,对大家讲她回家晚的原因是因为本市今天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企业的法人一家三口被歹徒残杀。歹徒杀了人后,又用被害者家中的电话投案自首。在刑警到现场之前,凶手又将法人8岁的女儿奸了尸。林一军的妻子说,案子的起因很简单,法人扣了凶手一个月的工资。据查,法人扣工资的理由是有些问题,但绝不至于严重到要杀人的地步。“唉,好端端的一个家庭,顷刻之间就毁了。”林一军的妻子叹息道。

      许是受了林一军妻子讲的案件的影响,席间有了片刻的沉闷。林一军和剑男还有他的儿子在喝着闷酒,伊洁依然在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嚼着什么。

     稍许,林一军的妻子打破沉寂,一脸困惑地说:“人怎么就变得越来越暴戾简单了呢?以前每起凶杀案件的背后,总会有千丝万缕的复杂背景和宿怨。现在可好,动不动就给你捅一刀子。”

      林一军的妻子在说这样的话时,伊洁突然感到很累。她本想离席告辞,又觉不妥。便耐着性子坐在席间,等大家吃完饭,林一军的妻子将碗筷啊什么的收拾停当,她才起身告辞。林一军全家都留她多玩一会儿,剑男也挽留她。她说:不了。再晚一点回家,我母亲会担心的。

    伊洁临出门时,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那个叫剑男的男人。她一闪而过的目光,正好与剑男瞄她的目光相遇。即刻,伊洁有种息息相通的心灵感应。她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一下子感到自己变得温情了、娇柔了,女人意识觉醒了……她很想让他送送自己,可是回家的路短得无法找到借口。伊洁在这短暂的瞬间,百感交集。她想起了好多事情,同时心间又蹦出了这样一段文字:“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地抱着那棵树,好像不是一棵树,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一位她不认识的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把老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交给她……”继而她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呢?是不是抛弃她和她母亲的父亲呢?我的寻父计划呢?我的寻父计划里面有具体可行的内容吗?忽然,她有种要亵渎一种叫神圣的东西的念头。她开始怪异地想:林一军这一晚上定然是要同他的法医妻子有性生活。这是她由林一军看他妻子的眼光中发现的。这一夜,林一军和他的妻子称得上是幸福吗?

    幸福是什么?难道幸福就是性生活?

    ……伊洁终没将要剑男送送的想法说出口。那个男人也没送。只是当伊洁出门时,剑男借握别之机,塞了一样东西给伊洁。

    开始,伊洁用自己被剑男紧紧握着的手对抗了一下,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对抗在对方无言的威慑下,是徒劳的。她接下了那手一攥便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哦,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纸团。握着这软软的、不知里面装着何许内容的纸团,伊洁的心间有了莫名的震颤。她感到有种无形的毁灭在步步为营地向她逼近。不过她朦胧不清的是,谁将毁灭谁呢?

     在这种时候,她有些可怜男人们了。他们其实是很容易被假象蒙骗的。敲错了门的男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在不算长的时间的接触中,伊洁感觉到,他有一颗强烈的同情心。大凡有同情心的男人,对于弱女子,都是会滋生一种慈悲之心、怜悯之心,只是强弱不同罢了。敲错了门的男人属于前者。他同林一军同时看到伊洁贪吃的馋相时,对她都产生了怜悯之心。所不同的是,不等伊洁走出门,林一军早就忘了这一码事。剑男却不然,他面对这情景,勾起了对往事的一段回忆。饭后,他一直忧郁寡欢。中途他乘人不注意,出去了一会儿。他出去时,林一军的妻子好像正在边收拾碗筷物什边耿耿于怀地感叹今天发生的那起凶杀案的不可思议,为法人全家惨遭横祸唏嘘不已。其时,伊洁想到的是弱肉强食。她甚至一点也不同情那个遇害的法人。她顽固地想,说不准这个法人活着的时候,给很多人制造过灾难和痛苦。当然,法人在给别人制造灾难和痛苦时,无须触犯法律,因为他是被法律保护着的凶手。权力在某种意义上讲,本身就具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待续


2006-9-2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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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剑男出去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心情无比沉重地在已趋清冷的狭长街上徘徊。良久,他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匆匆写下如下一行字:
     
     孩子,你真可怜。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让你总是吃得饱饱的。现在我不要你回答我,待你考虑成熟后,可电话通告我。我到时来接你。我的电话是:010——64297689(家)剑男

     语句写得有点稀奇古怪,但从中不难看出怜悯之情。

    如果说伊洁的生命是一次偶然的媾合产生的谬误,那么这个叫剑男的男人在街灯下写下的这张字条便是谬误加荒唐了 么?

    他要将这个在他看来很是饥饿的女孩带到哪儿去呢?他北京的家中,有贤能的妻子,有如林一军儿子一般高大英俊的儿子。他妻子很漂亮且能干,社会职务在他之上,社会关系网比他庞大得多。他几次能由感情危机中挣脱出来,正是他感到自己离不开妻子,离不开这个家。这样一个结构坚固的家庭,是很难使外来力量渗透、摧毁的。他每天上下班是同妻子出双入对,室外体育活动也是同儿子妻子一起进行。他经常出国考察访问什么的,足以说明他的地位和智商是上乘的,绝对不用他主动就有女人向他取悦的角儿。这样一个男人,他要将这个女孩到底带到哪儿去呢?他又怎样让这女孩天天吃得饱饱的呢?他懂得这女孩吗?他明白这女孩饥饿什么吗?

    ……

      伊洁出了林一军家的门,她并未径直回家。但她又不知应到哪里去——这是困扰她生活的一种永恒性疑惑。今天此时,更有种说不出的困惑阻隔于心——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叫剑男的男人吗?

    她信步走去。待她意识到已经站在离市区有五里之遥的汉水河之滨时,才惊诧于自己竟然走了这么长时间、走了这么远的路!

    伊洁回到家中时,病瘫的母亲像是睡得很沉,屋里没有一丁点儿声息。怕吵醒母亲,伊洁如猫儿般踮着脚尖想溜过母亲的房间,没成。伊洁蹑脚蹑手刚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母亲睡的钢丝床就“吱吱吱”地响了起来,接着母亲干咳了一声,问:“又到哪儿去疯了的?现在几点了?”母亲苍老、含混的突发问话声,使伊洁吓了一跳。“母亲真阴损。”她在暗处有些恼火地叽咕了一句。嘴上却如乖乖女般温顺地撒着谎:“在林一军家吃了晚饭后,同他妻子又去看了场电影。是林一军妻子单位发的票。8点30分的。抢杀片,既恐怖又没一点意思。我老早就想退场,就是那个当法医的女人一定要看挖台不可,真是职业病……”

      伊洁边罗哩八嗦地讲着胡编的谎言,边踮着脚尖往自己的房间里溜。她满以为自己的胡说八道完全可以将病瘫的母亲搪塞过去的,冷不丁的,黑暗中传出了母亲诡异的冷笑声(伊洁最害怕听到母亲的这种冷笑),接着母亲浑浊、干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母亲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关于男女之间的龌龊事。很明显,母亲讲这些话,无疑是在影射伊洁今晚晚归的真正原因。这种影射很有些恶毒、阴暗。

     伊洁痛心地感到自己同母亲竟然是一对永远不能分割的对手和亲人。母亲很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母亲也很恨她,这也是勿庸置疑的。是她使母亲失去了红颜,一天天衰老;也是她使母亲那诱人的双乳失去了往昔的美丽和弹性,如布袋般吊在胸前。她延袭了母亲的生命和美丽,却又同时分分秒秒地向母亲的生命之树培土……是的,她是母亲生命的死敌。她没有父亲。

     这个晚上,伊洁的母亲向她隐瞒了另外一件事情:伊洁已分居多年的丈夫晚上来过。伊洁的丈夫来,是请她回去。他在伊洁的母亲面前说了很多能引起人同情的话。但伊洁的母亲一点也不为之动心。她坚持让女儿伴在自己的身边,是因为在她看来,男人的世界远比女人的世界更为肮脏、凶残、冷酷。她深深地领教过,早在女儿这个年龄的时候。她不愿女儿继续重蹈她的旧辙。

     伊洁在母亲阴冷的笑声和唠叨声中躺在了月光融融的单人床上。她在亮灯的时候,展开那个叫剑男的男人强行塞给她的纸团,匆匆看了一眼。但见皱巴巴的纸上写着:
  
    孩子,你真可怜。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让你总是吃得饱饱的。现在我不要你回答我,待你考虑成熟后,可电话通告我。我到时来接你。我的电话是:010——64297689(家)剑男

    伊洁看完纸条,灭了灯躺下。躺在清寂的月光中的伊洁阴冷地笑了。同她母亲刚才的笑如出一辙。

    后来,伊洁的双眼刚闭上,便做了个梦。梦中,那个敲错门的男人又来敲她家的门,并递给她一张车票。但车票上面要到达的目的地一点也不明确。尽管如此,伊洁还是很愉快地像个顽皮的小男孩般边吹着口哨边清理着出门的行囊。她高兴的是,终于要远走高飞了,终于要离开母亲的世界,飞到父亲的世界里去,去过另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崭新的生活。可是,当她手握到达目的地一点也不明确的车票,提起行囊去赶火车时,却怎么也找不到火车站。上车的站台找不到,到达的目的地也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没有一个确定的去处。伊洁紧紧地攥着那张找不到站台,也没有明确目的地的车票,急得差点要哭了。她沮丧又充满希望地东奔西闯。她感觉到要误入歧途了,却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地拚命奔跑。她找不到能让她蹬上火车的站台,更不知道蹬上火车之后要到哪儿去。……一列列火车风驰电掣地由她身边轰隆而过。车上的人全在笑她,鄙视她。西瓜皮、饮料罐、啤酒瓶、用过的方便面碗、一次性筷子等等,该被人抛弃的物什不断地由轰隆而过的列车上被人们抛出车窗,砸在伊洁的身上、头上、脸上……一只由列车窗中飞出的啤酒瓶准准地砸在她的额头上,顿时如注的血水流了一脸。她终于哭了。泪水和着血水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的梳成马尾型的头发全散开了。但是她还在边哭边跑着,攥着找不着站台,弄不清目的地的车票,拚命地跑……奔跑的动作极像电影电视里面的慢镜头,很缓慢、很吃力、很累。完全没有效果……“这是梦,这是梦。”伊洁艰难地追赶着火车,这样慰藉着自己。这是梦,是无次梦境的重合、迭更。所不同的是,这次梦是个男人为她送来一张同样找不到站台、同样没有明确归宿的车票而形成的……

      但是,梦中的伊洁时而又感到,这并非是梦。她在找不到站台时,哭了。哭得大汗淋漓泪水四溢。哭着哭着,她想撤尿。直到她找不着厕所竟要在千人百众的面前痛快淋漓地撤泡尿时,她急醒了。伊洁的门牙齿根这时又出了一次血。她的齿根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出血。所不同的是,这次牙齿出血伴随着强烈的饥饿感。伊洁很饥饿。

    天还没亮,母亲就将伊洁叫醒了。她对伊洁发着牢骚,说她饿死了。“半夜里就饿了的”——两个饥饿的女人。真不愧是母女亲情。连饥饿也是在同一个时辰发生。

    两个饥饿的女人在这天早上,吃了一顿比别人家略早一些的早饭。饭后,伊洁说要到劳务市场上上看看招工劳务信息。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另有诡计。她为了将这个诡计很好地付诸实施,在家认真地打扮着自己。她觉得那个由来已久的寻父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化完妆的伊洁更加的妖艳,穿戴得也比平日花枝招展多了。她要出门。出远门。不能动弹的母亲却要她到街市上去卖点芫荽菜。母亲说,她已经有好久没有吃过这种菜了。她说她在手脚能动时,每到芫荽菜上市的季节,天天要买芫荽菜回来吃。伊洁临出门,吱吱唔唔答应母亲说等她到劳务市场去看完招工信息后,就到街市上去买芫荽菜。

    伊洁失业后,曾找过一些单位。有一次劳务市场介绍了一个很像那么回事的企业。这个企业的头头是位很有能耐、很有魄力的女强人。伊洁在这位女强人手下干得也蛮得心应手。不如意的是,这个企业离她们家太远。每天只能早出晚归。公交车难挤倒是小事,最不好解决的是病瘫中的母亲无人照顾。正在伊洁为此事愁绪万结时,她们家附近有个企业的头头不知何故,三番五次地登伊洁家的门,要伊洁去他们那儿上班。头儿说,他们那儿正缺个办公室的秘书。如果伊洁去了,可以以最优惠的条件诚聘。对这个单位,伊洁的母亲很动心。那段时间,伊洁一回到家中,母亲就叨唠开了:“锝经理今天又派人来过。这些日子要不是锝经理常派人来照应,怕我是饿死在屋里也是没个人晓得……”等等一些怨气连天的话。“好了好了,妈,我在外面累得要死,回到家里您也不让人消停一点,真是烦死了。”“要不要人活啦。”稍许,伊洁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说甚?你在说甚?”母亲的火气也似大了起来,连连地质问。“我说我明天就辞职,行了吧。”

     隔天,伊洁果真辞去了市郊那家企业干得不错的工作,应聘到离家较近的塑印厂上班。使她万没想到,她母亲也没想到的是,这家塑印厂的厂长完全是个典型的流氓。伊洁上班没几天,就受到无数次骚扰,她无法在那儿继续干下去了,再次辞了职。但是人们说起伊洁的遭遇时,却众口一词地说她是个天生惹事生非的角儿,“是天生的媚骨相”“这女孩的媚骨,也许与她妈的遗传有关。”“也许”伊洁也认为,也许她这一辈子,将会因母亲如人们所说的“不洁的历史”,而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无止境地承受下去、寻找下去。她是要不断地寻找,寻找能让她登上火车的站台,寻找她不知何许面目的父亲……她不断地在寻找中得到,在得到中丢失……

     其实,在母亲的世界里,还是有些美好的东西留在伊洁的记忆深处的。比如,儿时的夏夜,在月光下乘凉之时,母亲总会搂着躺在竹床上的伊洁数星星,唱很多很好听的儿歌,讲撒谎的孩子被狠吃了的故事,;冬季里,母亲总是拍着女儿唱着《摇篮曲》……伊洁儿时多半时间是在母亲低缓柔和的歌声中进入梦乡。伊洁很怀念儿时的梦境。那时的梦全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笑语温存,充满爱意的世界。不像现在,眼睛一闭上,就是奔跑,就是躲避、搏斗、厮杀、寻找。寻找千百年前就见过面的父亲的那张老脸。梦境如生活一样,永无安宁之日,消停之日。

    伊洁出门后,径直就往林一军的家中走去。

    伊洁到林一军的家时,就林一军的儿子在家。他们友好地寒喧过后,伊洁像是无意(其实是有意)地问了一下剑男的行踪,林一军的儿子很实在地告诉了她剑男可能是上街转悠去了。得到这一信息后,伊洁便起身告辞。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就先去了劳务市场。在那儿没作多长时间的逗留,她便骑了自行车来到集贸市场。

     伊洁刚一进集贸市场,就见剑男果真也在不远处转悠。巧的是,他们的目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撞到了一起。“这是神的旨意,活该他倒霉!”伊洁在同那个叫剑男的男人对视时,心中有一恶毒的念头一闪而过。“你好!”剑男边向伊洁这边走边不乏风度地先同她打了招呼。当俩人走到一起时,好像都忘了昨天分手时的“纸团”之事。他们边走边漫无边际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儿。男人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到当地的大街小巷啊、集贸市场、菜场、小吃店啊大排挡啊等这些具有地域特色的地方转悠。“哼,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哟,像是搞微服私访的。”伊洁心中嘲弄,口上恭维地说:你们京城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如过去的皇帝一样,微服私访哦。伊洁说这些话时,高她一个头的剑男歪着头看了看她,问:“你读历史书很多吧。”“没有。我平民百姓管那些玩意儿干啥。‘皇帝微服私访’是我从电视剧里面晓得的。”伊洁一脸的玩世不恭相说。“你这孩子倒也实诚。”剑男说。俄尔,他转了话题问此地有何土特产,有哪些风味小吃。伊洁说,我们这儿的风味小吃可多了。老通城的豆皮呀、四季美的汤包呀、热干面啦、面油炸面窝、油炸臭干子等等多着嘞,就怕你吃不过来。至于土特产,离省城不是很远的孝感产的孝感麻糖和孝感米酒,是最值得你带回家的了。伊洁说她吃过孝感麻糖,味道的确与其它地方产的麻糖完全不一样,香、酥、脆、甜,甜而不腻。伊洁说她有位很知心的朋友就是孝感人,这位知心朋友每次到她们家来玩,总是要带一些孝感麻糖或孝感米酒来。

    今天,伊洁在那个叫剑男的男人面前比昨天显得活泼自如多了。话也比昨天多了些,俏皮了些。她边与叫剑男的男人漫无边际地闲聊,边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抓住这个男人的心,如何勾引他,如何使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计谋。这时,伊洁的齿根又开始出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渗出的血都流到嘴角边儿了。这情景吓坏了剑男。伊洁却显得很是轻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老毛病了,一会儿就会好的。”剑男十分担忧地说:“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那神态如同他亲爱的女儿得了急病般焦急、关注。伊洁仍旧平静地说:“不要紧的,过一会就会好的。再说了,这病看也看不好,看了好多医生,也不见好。吃多少药打多少针都不管用。”

     ……他们谁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儿。伊洁自然不会先提。剑男也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相。而事实上,他们谁的心中也没将昨晚的事儿给忘掉。昨晚发生的事儿,是不容他们忘掉的。可是现在的他们却对那件事始终保持着沉默。
看看,人是多么地会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呵。伊洁和剑男都难逃此例。
   
    昨天晚上,剑男看到伊洁狼吞虎咽地吃饭食的样子,心间猛颤了一下。不由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是他在湖北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时发生的。鄂南山区的冬天难熬得很。阴冷阴冷地冻得人透心凉。一个刮着野北的冬日,太阳冷冷地挂在中天,一个穿戴褴褛的瘦弱小女孩挎着一只破竹篮到住着京城下放改造的“坏分子”们的农场拾破烂。当时坏分子们正在、有的蹲着、有的站在惨白的太阳底下吃中午饭。那女孩干瘦的脸庞没有一点血色,可怜兮兮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高她许多的男人有滋有味地吞食饭菜,这个男人便是剑男。其实,当时剑男也如乞丐一般在冬日白晃晃的太阳底下吃着有限的饭菜。每人每餐只有三两米饭,一份没油少盐的烂白菜帮子。餐餐吃粗糙的大米饭,对于他这个生长在北方的汉子,无异于是在吞噬一剂剂难咽的苦药。然而,超强的劳动和难捱的饥饿,使他不得不改变饮食习惯。那日,没油少盐的饭菜,他也吃得有滋有味。可是难得的好胃口,却让一双饥饿的眼睛给全毁。

    站在没有温暖的冬日的太阳底下、正在往口中拨拉着饭菜的剑男,突然感觉哪儿不对劲。他低头望去,正好同仰着头望着他的小女孩惶恐乞求的目光相撞。他望着脸呈菜色,衣裳褴褛,浑身冻得瑟瑟发抖、看上去比他更饥饿的小女孩,刚才的一点好胃口顿时消失殆尽。他再也咽不下一口饭菜了。他将剩下的饭菜全递给可怜的小女孩。小女孩怯怯地望着他,不敢接。他蹲下身子,温和地说:“接着,孩子。这是叔叔给你的,别怕。”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剑男,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一双冻得红肿溃烂又肮脏的小手接过剑男手中的碗筷,眨眼功夫,便风卷残云般地将饭菜囫囵吞进了肚里。吃完饭后,小女孩将碗边的饭菜渣都用舌头舔得一干二净。面对饥饿、穷苦的女孩,剑男落下了男儿不轻弹的泪。他完全忘却了自己身处逆境,当即抱起小女孩说:“孩子,你饿是吗?你爸爸呢?”小女孩摇摇头说:“我没爸。”“你妈妈呢?”“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有好多时了。”“哦……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把你带到北京去,每天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你吃。”说着的时候,他抱起这个瘦弱的小女孩,伫立在南方冬日的季风中,狂吼的北风没将他沉痛的心吹醒,倒是一个民兵连长之类的角色的一脚将他踢醒。民兵连长威武地吼着说他不配抱贫下中农的后代……这个时候是1974年的冬季,剑男31岁,小女孩8岁。
  
    伊洁在林一军家的晚餐桌上的那副吃相,一下子打开了剑男记忆的闸门。过去和现实在他心间重叠、离析、融汇。他坚定地认为伊洁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曾抱起过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就是现在的伊洁。因此,那天晚上,他将二十多年前对小女孩说过的话写在了纸条上,塞给了伊洁。
   
    使他万分失望的是,伊洁对他那张纸条没有丝毫反应。这就难怪了,他和伊洁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样境地。伊洁是要极力埋葬记忆(她不想苦难与不幸的记忆同她永远相随),而剑男却是在掇拾记忆,追念记忆。尽管在他的记忆中也有伤痕和创痛。可是他将之变作了文字,昭示后人,不要重演历史。他为他曾抱过的、惶恐、饥饿的南方小女孩写过很多的文字。他之所这样做,不仅是在追忆或纪念那个冬天的日子,更重要的是他想从中找到一样东西,那便是生活的阳光。
而生活的阳光对伊洁似乎十分吝啬,一直没有照拂到她的身上。

    那天,她同叫剑男的男人在街市上再次邂逅后,他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剑男:“那天,我敲错了门,你能原谅吗?”
     伊洁:“说不上原谅不原谅的。这样的事,生活中无处不有。连生命都能错误地制造出来,更何况错敲一次门。不过我得老实地告诉你哟,你敲错了门,算是你倒霉。”
    剑男:“噢,有这么严重么?可是我认为,这次南方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有幸认识了你。”剑男的语气或态度透着北方人的豪爽、实诚。
    “是……吗?”伊洁满腹狐疑地望着剑男,拉长声调地诘问。
    “当然……”剑男顿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说:“你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你极像那件往事的当事人。”
伊洁将头略略一歪,狡黠地说:“很多人说我像谁像谁。有人说我像电影演员李秀明,说我像那个那个大歌星。你知道吗?我讨厌别人这样评价我。我就是我。那些什么什么演员、歌星并不比我强。”
    “你很有个性。”
    “还行吧。”俄刻,伊洁又说:“我也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嘲弄、讥讽的笑又挂上了伊洁的嘴角。
    “谁?”剑男精神为之一振。他马上联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冬日午间出现的小女孩。
    “你像我父亲。”伊洁在心中咬牙切齿地说,表现出来的却是温文尔雅。人性的双重性很多时候在伊洁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父亲?”剑男愕然地反问。

     “是的,你是我父亲。我就是你同我母亲偷情时留下的孽种。你为了你的声誉、你的地位,抛却了我和我的母亲。你别抵赖了。我由你身上嗅到了父亲的气味。你甭想再逃了。你逃到天边,我也是要找到你的。我要答谢你,用我的方式;我要报复你,同样是用我的方式!你们谁也不曾想过,你们为了一时的欢悦,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伊洁的思绪达到了亢奋的顶点。她任亢奋的思绪无限发展、不加扼制地膨胀。她一忽儿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玩弄女性的色狼、魔鬼;一忽儿又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想念多年的父亲;一忽儿,又觉得他是自己相思千百年的情人……她血脉贲张、情绪异常激动,头像被人用铁锤猛击了般地剧痛起来。但这并不影响她理智的思维。至少,她的头在剧痛时,她仍很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如何掌握分寸地讲话。她强打精神,很是妩媚地冲剑男璨然一笑,道:“但是,我觉得在我的感情中,所要接受的不仅仅是父爱。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这是真的。希望你不认为我是轻浮。”说完,她垂下眼帘,显得十分羞怯。心中却在说:“我想杀你,以祭我的耻辱。”

     剑男很真挚地说:“姑娘,我也很喜欢你呀,喜欢你率直的个性。正好我没女儿。”
     “不!”伊洁断然地摇着头,发出怪异的一声尖叫。忽然间,她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沉,沉进黑暗的深渊……

      伊洁晕倒了,倒在了被她认为是她的父亲的男人面前。她被送进了医院。当她醒来时,已是下午3点多钟。被她认为是父亲抑或是情人的剑男正守护在她的床边,精心地照料着她。她感动了,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下……
        她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守护在她身边的剑男说,他们正谈着话时,她突然发出怪异的一声尖叫后,就倒下了。他说他被那情景吓坏了,当即就抱起她跑到路边拦了辆“的士”将她送到了医院。诊断的结果是间接性精神分裂症和美尼尔综合症并发。

    躺在病床上的伊洁感到天旋地转,晕眩得抬不起头来。她的泪水止不住地长流……她在极其忧伤的同时还夹杂着无可言状的沮丧。她诅咒命运对她的再次捉弄。当她决意要对这个男人实施寻父计划时,上帝却给她安排了这样一种境遇——让他成为她的救命恩人。这样一种境遇一家伙将她蓄谋已久的寻父计划击得粉碎……她一下子扑进剑男的怀中,歇斯底里地嚎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否则,你的生活从此将失去安宁……”嚎叫着的伊洁再次昏厥过去……

    故事发展到这儿,该是掀起高潮的时候,可是我历来就不会编大起大落的故事。我塌实地尊重现实生活的原型,平心静气地将生活的过程写下来。按说,伊洁和剑男之间还有很多的故事可写,可是由于篇幅所限,我只好将这一幕作为小说的结束来处理,留下很多的空间和空白让亲爱的读者您,去想像和填补。下面我要向亲爱的读者交待的,有三点联想的线索。

    其一,伊洁并不是剑男二十多年前施舍过感情施舍过饭食的小女孩。而剑男将伊洁认定是二十多年前在冬日的季风中他抱起过的小女孩,这只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巧合或生活中本身就有的故事。

    其二,伊洁的母亲于1992年深秋在她躺了近二十年的病榻上告别了人世,丢下孤单单的伊洁。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伊洁没少得到剑男对她的悉心照顾和帮助。问题是,寻找父亲和报复父亲的情结使伊洁对剑男恩将仇报了——在一次剑男对她的探望中,她差点将剑男刺死。

    其三,我要回到小说开头时的叙述方式中来。

    审判长终于出现了。审判长是个年轻的后生。他是位严格执法、尊重事实,办案公正的法官。他的秉公办案是远近闻名的。人们对他今天的姗姗来迟大惑不解。人们都心怀叵测地伸长脖子,探着头等待着这位年青的法官对站在受审席中的妇人的审理和发落。人们感兴趣的不是此时的彼,而是彼时以外的故事:审理过程中双方当事人所讲述的桃色事件的细枝末节——这才是最能满足一颗颗窥探之心,意淫之念……

     人们在等待着,法庭上很静。
    结果,审判长的宣判语惊四座——伊洁无罪,这个令很多女人切齿的尤物无罪!座无虚席的审判庭当即发出了嗡嗡的嘈杂声、唏嘘声,还有喝倒彩的口哨声。审判长将法锤在黑得深重的条桌上重重地敲了几下,道:“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审判庭逐渐地平息了些。审判长接着陈述伊洁无罪的依据。

    听着审判长的陈述,伊洁知道,那个被她恨被她爱都欲罢不能的男人为她彻底开脱了罪责。不仅如此,他还为她杜撰了一个那么动听的故事(请注意,这个故事又是一部小说的素材。在此处,我之所以不继续叙述,是为了留下一段空白,作为一种遗憾让读到这部小说的读者悬疑),使所有在座的人听了后,几乎要改变对眼前这个美丽又妖媚的尤物的忌恨和愤懑。

    伊洁的嘴角此时又露出了嘲弄的笑。她笑芸芸众生为何这么容易相信一个杜撰的故事,而不相信确凿无疑的事实?
审判庭外漫天的雪花,在伊洁嘴角露出嘲弄笑靥的霎间,更是缜密地飘飞着……

——续完


2006-9-2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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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8  

冬雪儿,

自然段之间如果能空一行,在网上会好看一些,不然有些挤。

另外,你好象没有将这篇放入文集。

在第一帖,点击编辑,然后换成“加入文集”就行了。


2006-9-9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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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9-10 12:28 AM:
冬雪儿,

自然段之间如果能空一行,在网上会好看一些,不然有些挤。

另外,你好象没有将这篇放入文集。

在第一帖,点击编辑,然后换成“加入文集”就行了。

感谢为力的指点,我马上将自然段落分离开,并将其放入文集.


2006-9-9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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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0  

谢谢雪儿,

这样的确好看多了。现在在读主持的中篇,一读就放不下了。:)

你好吧?


2006-9-9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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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9-10 01:46 AM:
谢谢雪儿,

这样的确好看多了。现在在读主持的中篇,一读就放不下了。:)

你好吧?

很好的,感谢你。我说过读书和写作是最好的心理调节器。


2006-9-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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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

#12  

冬雪儿好!这篇印象很深。

雪儿讲故事的方式很独特。故事讲到某处,会停下来,以作者的面目同读者说几句话,然后再接着叙述。你的几篇作品里都有这样的方法,能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写吗?作者和读者互动?故事交代的需要?


2006-9-10 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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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3  

引起伊洁的生活发生剧变的陌生男人出现的时候,是全国更进一步掀起深化企业改革高潮的那一年的某一天。
......

我认为这个她在工作单位的“事例过程”可以改写得更“特殊”一些,感觉又有了与别人的雷同:对女工非分,不顺,于是报复。

很好的小说。你净写这样的东西,心情能好吗?

那母亲就是“中国”的象征。惨啊!


2006-9-10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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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金凤 at 2006-9-10 06:29 AM:
冬雪儿好!这篇印象很深。

雪儿讲故事的方式很独特。故事讲到某处,会停下来,以作者的面目同读者说几句话,然后再接着叙述。你的几篇作品里都有这样的方法,能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写吗?作者和读者互动?故事交代..

金凤,好.谢你看完此小说.你所提到的我的"故事讲到某处,会停下来,以作者的面目同读者说几句话,然后再接着叙述,"的写作方法,是出于"作者与读者互动"还是出于"故事交待所需",我想二者都有吧.我在写每篇小说的时候,力争写得平和一些,与读者的距离拉近些再拉近些.如果有一种驾驭力,最好是近得让读者能听到我——一个叙述者的呼吸声.


2006-9-11 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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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9-10 06:12 PM:
引起伊洁的生活发生剧变的陌生男人出现的时候,是全国更进一步掀起深化企业改革高潮的那一年的某一天。
......

我认为这个她在工作单位的“事例过程”可以改写得更“特殊”一些,感觉又有了与别人的雷同:对女..

为力,感谢你对我小说中存在的问题的指出。之所以造成故事中情节与别人雷同,我认真想了想,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思考懒惰所至,没有挖空心思地想情节,而是信手“拿来”耳熟能祥的普遍性情节填充其中,这样无疑减弱了故事的独特性和艺术价值。我以后在创作过程中,一定会注意这些的。再次谢你。
为力,不是我老写这些悲惨的故事,而是现实给了我这种沉痛的感受。生活中黑暗丑恶龌龊的东西太多,多得使我嗅不到光的气息。


2006-9-11 0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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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6  

我和 aeuglein 等的跟帖由于9月8日事故消失了。aeuglein,对不起!

今天有时间来谈两句!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11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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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7  

只这两句,就够让我心痛,真的很痛。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06-9-11 02:52 AM:
为力,不是我老写这些悲惨的故事,而是现实给了我这种沉痛的感受。生活中黑暗丑恶龌龊的东西太多,多得使我嗅不到光的气息。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11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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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8  

昨夜刚开始读,才看了一个开头。

叙述从容,语言颇有力度。作者创造了一个悲愤的氛围,让读者的心在里面震颤。
“吞血”、“母亲失身”等细节都触目惊心。我几乎只能读读停停。

这句“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人不是美丽的”,是不是应该为“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
人是美丽的”?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11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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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也

#19  

俺很少能读完这样长的篇幅的,但疏疏漏漏读完了。很见功力哦,那种夹叙夹议的形式把握得恰到火候,把读者引入角色或者作者的思维境界,却不见唐突,也可能是让我读完的原因,象长长的山道上一个个小平台,足以让人喘三口气却不抢夺风景。小说中反复强调的伊洁的复杂(其实也没啥复杂)寻父情结挺让人感动,象乌烟瘴气中的一线明亮,给人一点希望。

“那些什么什么演员、歌星并不比的强” - “并不比我强”?
“母亲去逝后” - “去世”?


2006-9-11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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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0  

[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6-9-11 01:45 PM:
只这两句,就够让我心痛,真的很痛。

感谢章凝,很多时候,我在写作过程中,泪水长流.生活的苦难成就着艺术的苦难.


2006-9-12 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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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6-9-11 10:24 PM:
昨夜刚开始读,才看了一个开头。

叙述从容,语言颇有力度。作者创造了一个悲愤的氛围,让读者的心在里面震颤。
“吞血”、“母亲失身”等细节都触目惊心。我几乎只能读读停停。

这句“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人..

章凝,我在:“‘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人不是美丽的’,是不是应该为‘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
人是美丽的’?”这儿有点搅不清了。我小说中的女主人翁是很美丽的。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改为:“谁也难以否认这个女人的美丽。”?


2006-9-12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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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况也 at 2006-9-12 02:36 AM:
俺很少能读完这样长的篇幅的,但疏疏漏漏读完了。很见功力哦,那种夹叙夹议的形式把握得恰到火候,把读者引入角色或者作者的思维境界,却不见唐突,也可能是让我读完的原因,象长长的山道上一个个小平台,足以让人..

真挚地感谢况也花时间看完我的小说,而且看得如此之细。非常感谢!
你指出的错字,我马上去改正。再次谢你!


2006-9-12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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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3  

冬雪儿,

负负为正,否定之否定为肯定,所以应该为“难以否定她是美丽的”。我也绕了半
天,才基本肯定了下来。

还有一种表达方式:“谁也难以否定她不是丑陋的。”也是说她是美的,但有些太
绕了。

如果她不美,则应该为“难以肯定她是美丽的”,负正为负。

全篇我还要再细读一遍。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12 0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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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4  

[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6-9-12 12:40 PM:
冬雪儿,

负负为正,否定之否定为肯定,所以应该为“难以否定她是美丽的”。我也绕了半
天,才基本肯定了下来。

还有一种表达方式:“谁也难以否定她不是丑陋的。”也是说她是美的,但有些太
绕了。
嗯,经你这样一说,我似明白了些.马上我去改正过来.


2006-9-13 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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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5  

我又想了想,觉得这样绕着说也可以:“谁也难以否定她丝毫也不丑陋。”

你自己决定吧。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9-13 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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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26  

伊洁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啊, 有空我还要再细读这个小说.


2006-9-16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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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7  

Ding !!


2008-3-10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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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8-3-10 04:53 PM:
Ding !!

感谢章凝,将我这篇小说由深海捞了起来!


2008-3-13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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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9  

再提一篇.


2009-2-1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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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0  

我将此小说投寄给了“笑言天涯网”,昨天他们将此小说贴在了“笑言天涯”,并写下“编者荐语”。我很喜欢“编者荐语”这段文字。刚才在“笑言天涯”留言,请他们允许我将这段文字转到伊甸,他们还没给我回话哩,我就转载来了。若是他们不允许,我再删除吧。

“笑言天涯”对小说《冬日的季风》编辑荐语:

“这是一个处于悖论的女性形象。法庭上,究竟是在审判一个弱女子,还是这个貌似清朗的世界?读完此篇,通过两代人的经历和一个女子的自审,你会悟出生活的一丝原味。”


2009-6-5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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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31  

今天刚看到这篇小说,很精彩。


2009-6-5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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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月满西楼 at 2009-6-6 02:18 AM:
今天刚看到这篇小说,很精彩。

感谢西楼阅读!


2009-6-5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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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言

#33  

冬雪儿把自己对民生的关切与怜悯扎扎实实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学习。


2009-6-6 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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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笑言 at 2009-6-6 12:56 PM:
冬雪儿把自己对民生的关切与怜悯扎扎实实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学习。

感谢笑言精到的点评!非常感谢!我继续努力!


2009-6-7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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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5  

好久没发小说了,自己提一下。


2010-6-5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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