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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  [中篇小说] 珍珠盐

珍珠盐


2006年8月


独善斋主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地离去,悠悠荡荡,丝丝缕缕……。

恍惚中,我看见好多好多的血,爸爸的血、妈妈的血、姐姐的血、他的血……。猩红的鲜血和我的泪水融汇在一起,一滴,一滴,落在一个小瓶子里,凝聚成一颗颗血色珍珠,晶莹,圆润。

我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地亲吻,一股咸津津的滋味布满舌尖……。

(一)



“珍珠盐,珍珠盐……”我隐约还能分辨出自己的喘息。

“妈妈,在这里。”耳边一阵抽泣,女儿在哭:“妈妈,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你的珍珠盐。”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贴近手心,我紧紧攥住,吃力地睁开双眼:“珍珠盐,我的珍珠盐。”

刹那间,我沉浮的身躯感到了依靠,缥缈的魂魄有了皈依。我的心变得平静安宁,眼前的血雾渐渐地消散了,化作一片柳荫,一枕月色,一汩桨声,一盏灯影……。

“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

那是爸爸的声音,他斜卧在竹躺椅上,高声朗读着老朋友朱自清的散文。

啊,这是我的家。我曾有一个多么温磬、多么幸福的家。我有在大学教授外语的爸爸,我有在医院给小朋友看病的妈妈,我有在同一所中学里念书的姐姐,我还有……,还有他,从小和我们一起顽耍长大的滇虎哥。

“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

爸爸还在悠扬顿挫地朗读,妈妈静静地坐在一旁,打着毛衣。天井外可以看到昏绿的秦淮河,姐姐和滇虎哥倚在河边栏杆旁,悄悄地说着话。爸爸身边的小竹椅上,依偎着一个默默发呆的女孩,那就是我呀,膝盖上摊着一本《红楼梦》,朦笼的眼睛里一汪水,水中映照着滇虎哥的身影。

“倩儿,想什么呢?”爸爸用手中的书轻轻地拍拍我的头。

“哎呀,”我吃了一惊,像羞怯的小兔子,把头埋在《红楼梦》里,口中喃喃道:“爸爸真坏,吓死人啦。”

“女儿大了,到了做梦的年纪啦。”爸爸慈祥地笑着,爱抚地拨弄我的发梢:“只愁梦太多了,你这小脑袋瓜儿如何载得起呀。”

“爸爸!你瞎说什么呀,不理你啦。”

我感觉到爸爸和妈妈在含笑看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经常走神,胡思乱想。我明明知道滇虎哥喜欢姐姐,可一看到他毛茸茸的嘴角上亲昵的微笑,我的心就会莫名奇妙地悸动,好想好想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上。

我好羡慕姐姐,她有了滇虎哥。如果换作别的女孩,也许我的羡慕里还带着一点点嫉妒。可是,我不会嫉妒姐姐,也没有人会嫉妒姐姐。她总是那样的娇柔,那样的温婉,像一朵刚刚出水的睡莲,带着朝露,纤尘不染。如果把姐姐比作“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黛玉,却又没有那么孤标傲世、多愁善感。姐姐天生招人怜,惹人爱。莫说滇虎哥,我从小就爱姐姐。我喜欢看她娴娴的微笑,喜欢听她嫣嫣的话语,喜欢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把她的手搂在怀里,闻着她淡淡的幽香入睡。爸爸常说,老天爷送给他两件最珍贵的礼物,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将她的空灵恬淡带给每个人,让他们也能感染到超凡脱俗的韵味;小女儿是清纯娇憨的天使,将她的欢声笑语带给每个人,让他们也能回归到天真无邪的童心。

我悄悄抬起头,膝上的《红楼梦》正翻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我将手扪在胸口,感到柔软与肿胀。我一阵羞涩,心里默默地说,爸爸,你的小女儿已经不是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而是像那个情窦初开的呆香菱,有些话只能说在梦里,藏在心中了……。

“伯父,伯母。”滇虎哥大步跨进天井,身边飘着云朵一般的姐姐。

“虎头,明天就出发吗?”爸爸看着滇虎哥长大,打小就叫他虎头。

“是的,伯父。我们新学员先下连队,进行三个月的军事入伍教育,然后正式开学。”在爸爸面前,滇虎哥总是毕恭毕敬。

滇虎哥要走了,按照徐伯母的话,她的儿子要当大头兵了。我们知道,滇虎哥从小就想当兵,可徐伯母最怕他去当兵。爸爸曾经给我们讲过他和徐伯伯早年的故事。那还是抗日时期,他俩结伴从英国回来,经缅甸到了昆明。爸爸被西南联大聘请,当了英语教授。可徐伯伯却一心抗日,找到陈纳德将军,参加了飞虎队。就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徐伯伯和两个美国飞行员驾驶运输机穿越“驼峰航线”。那条航线是著名的“死亡之旅”,按照飞行员们的说法,每一次出发前的晚餐都可能是最后的晚餐。徐伯伯他们已经飞过多次,都安全完成任务。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在途中遭遇到狂风暴雨,旋转气流把飞机推向悬崖峭壁,机毁人亡。那时,妈妈和徐伯母都在巫家坝机场的战地医院工作,徐伯母正怀有身孕。听到徐伯伯牺牲的噩耗,徐伯母昏倒在地,可怜的滇虎哥提早两个月来到人间,却与父亲天人永隔。全国解放后,我们两家一同搬到南京,都住在秦淮河畔。徐伯母守着滇虎哥,含辛茹苦,小心翼翼,生怕他出一点点差池,对不起徐伯伯在天之灵。可滇虎哥一心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当一名空军,翱翔在祖国的蓝天。他们母子俩为这件事一直争执不休,最后还是在爸爸的劝导下,滇虎哥才同意了一个折衷方案,考大学,但一定要军事学院。今年滇虎哥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哈军工,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军装。

“你妈妈想通了吗?”爸爸从躺椅上坐直了身。

“好像没有。”滇虎哥不自然地摸摸他那刚剃的平头:“妈妈帮我准备了行李,却不和我说话。我想请伯母再劝劝她。”

“你放心走吧。”妈妈把手中的毛衣收了线:“虎头,过来试试。”

妈妈一边给滇虎哥试着毛衣,一边关切地说:“孩子,东北很冷,要学会照顾自己。到那里要好好学习,记住常常给家里写信,不要让你妈妈和我们担心。”

滇虎哥严肃的脸上流露出感激:“伯父、伯母,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做一个祖国需要的人才。”

“虎头,身为一个男子汉,成就大小倒也在其次,可一定要有血性,有担当。当年你爸爸从英国回来,投笔从戎,加入飞虎队,就是抱着一颗拳拳之心,抗日救国。我相信,虎父无犬子,你会无愧于他的。”爸爸站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家里你不要挂念,如儿会好好照顾你妈妈的。”

姐姐羞羞一笑,星眸低垂,乌云似的秀发软软地撒在爸爸的肩上。

“小倩。”滇虎哥走到我面前,嘴角上挂着我熟悉的微笑:“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一阵心慌意乱,却故作顽皮地说:“我一个小丫头,能帮你什么忙?”

“小丫头?”滇虎哥的大手在我头上糊弄了两把:“马上就上高一了,还小丫头呢。小倩,跟你说真的,虽说小如是你姐姐,但她性情软弱,你要好好保护她。明白吗?”

“嗯!我知道。”看到滇虎哥认认真真的样子,我也认真地点点头。其实,根本用不着他说,在学校里,面对着那些臭男生,哪次不是我护着姐姐,打发了他们的嬉皮笑脸。

姐姐静悄悄地依偎在爸爸身边,听着我和滇虎哥的对话,流波顾盼,含笑无语。

一阵风吹来,柳荫、月色、浆声、灯影碎了,像残春里零落的花瓣,萧萧索索,随风远去。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昏暗,仿佛遁入那遮去滇虎哥背影的重重夜幕……。

(二)



“妈妈,妈妈,你喝口水吧。”耳边传来女儿轻柔的声音。

清凉的液体缓缓地流入,我的嘴唇一阵湿润,我的咽喉却涌起一股血腥……。

昏暗中,我又看见了自己,一个神情落寞的小姑娘,孤寂地走在秦淮河边的小巷里。夕阳西下,余晖斜映,在灰白斑驳的马头墙上涂抹着一滩滩猩红的血迹。

爸爸的批斗会刚刚结束,高音喇叭还在耳边轰鸣,“打倒美蒋特务”的口号加杂着亢奋的“革命造反歌”,令人胆颤心惊。刚才,我躲在会场外,一个人悄悄落泪。爸爸头戴高帽子,挂着大牌子,被红卫兵架着“飞机”,拳打脚踢,折磨了整整一下午。看到爸爸颤巍巍地扶着墙走出来,我急忙跑上去,想搀着他一道回家。可是爸爸却扶着我的肩,轻轻地为我擦干泪水,悄悄对我说,不要担心他,立刻到滇虎哥家,将一件重要的事通知他妈妈。爸爸好像还想和我说什么,嘴唇嚅动了两下,眼光里流露出怜悯和疼爱。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我知道那件事事关重大,只得看着爸爸迈着踌躇沉重的步履,独自回家。

半个月前,滇虎哥突然回来了。离开我们才一年多,他好像又长高了,人变黑了,身体也魁梧了许多。他穿着黄军装,束着皮腰带,没有戴领章帽徽,半挽的袖子上套着一个鲜艳的红卫兵袖章,看上去好英俊、好神气。他告诉我们,哈军工已经不属于军队,划归到地方。不管是军人还是老百姓,现在都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把全国办成一个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要以世界革命为己任,彻底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他这次回南京,是进行革命大串联,顺便带着姐姐一道上北京,到天安门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我们家从来对政治敬而远之,也搞不懂这汹汹而来的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看到滇虎哥激动兴奋的神情,我们也陪着他一起高兴。

哪知道,就在滇虎哥和姐姐离开南京的第二天,大祸从天降。一帮红卫兵突然闯进我们家,个个凶神恶煞,贴标语,喊口号,翻箱倒柜,还抓走了爸爸和妈妈。二十多年前,爸爸曾经为陈纳德将军翻译过一些资料,介绍过几个西南联大的学生参加飞虎队,妈妈曾是巫家坝机场战地医院的护士,照料过负伤的美国飞行员。他们的所作所为,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为的是抗日救国。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瞬间黑白颠倒,变成了莫须有的罪名。红卫兵们强迫爸爸妈妈交待与美帝的关系,逼他们承认是暗藏的美蒋特务,并且扬言如果不老实交待,就要把他们关进牛鬼蛇神学习班,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才短短几天啊,爸爸和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神情悲凉,面目憔悴。每次批斗归来,他们都会坐在天井的柳荫下,一坐就是大半夜,手握着手,默默无语。

“不行,爸爸妈妈需要我照顾,我得赶快回去。”我加快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敲响了滇虎哥家的大门。

门开了一条缝,徐伯母探出头,谨慎地四周看看,一把将我拉进去,马上紧紧地关上大门。

“小倩,你来了。你爸爸妈妈怎么样啊?他们吃得消吗?多好的人,主啊。”徐伯母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嘴里默默地祷告。

心中一团酸楚,我强忍住泪水,贴近徐伯母耳边:“爸爸妈妈还好,谢谢伯母。爸爸让我告诉你,有一件东西必须马上藏起来。”

“什么东西?”

“爸爸说,徐伯伯遇难后,美国总统曾经颁发给他一枚‘自由勋章’,收藏在你这里。爸爸还说,凭着这枚勋章,你们一家可以自由地出入美国,还可以选择到美国定居。可是,这个东西是个大祸害,如果被人发现,不仅会毁了你,也会毁了滇虎哥。请你无论如何要把它藏好,实在不行就把它丢到秦淮河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千万千万不能被红卫兵抄了去。”

徐伯母面色慌恐:“哎呀,我都把它给忘了。对对对,一定要藏起来,马上藏起来。”

“爸爸还说,解放初,云南省政府曾为你家颁发了一份‘抗日烈属’证书,上面盖着陈赓将军的大印。这份文件也一定要保存好,到关键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作证明。”

“倩儿,我的好孩子。回去谢谢你爸爸。”徐伯母感激地抱住我,冰凉的嘴唇贴近我的脸颊。

“我得赶紧走了。伯母,你多保重。”

天黑了,巷子里亮起昏黄的路灯,我踏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匆匆赶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猛然发现前面走着两个人,肩上背着军用书包,手中拎着蓝线网兜。透过那熟悉的背影,我看得出是姐姐和滇虎哥。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回来了。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姐,滇虎哥。”我高兴地大声呼喊。

姐姐转过头,欣喜地看着我,软软地说:“小倩,我们回来了。”

可滇虎哥却没有反应,他愣在我家门前,紧盯着大门两侧歪歪斜斜的大标语:揪出暗藏的美蒋特务!红色恐怖万岁!

我挽着姐姐走到滇虎哥身边,姐姐也看到标语,顿时黛眉紧锁,神色不安:“小倩,出什么事啦?”

“姐,先回家,我慢慢告诉你们。”我掏出钥匙,走近大门。

钥匙卡在锁里,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无法打开大门。门被反锁了?一个不祥之兆猛然涌上心头,我的手急剧地颤抖,拼命拍打着门环,凄厉的呼唤脱口而出:“爸爸,妈妈,快开门呀!”

过了一两分钟,院子里还是一片死寂。滇虎哥冲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一旁,后退了两步,坚实的肩膀撞向大门。咔嚓一声,门被撞开了,我们三人一拥而入,穿过天井,奔向堂屋。

堂屋里黑得可怕,我浑身发抖,摸索到开关,打开电灯。

“爸爸,妈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姐姐晕倒在地上。

无情的灯光笼罩着阴冷的青砖地面,地面上铺放着洁白的床单,爸爸和妈妈躺在床单上,脸偎着脸,手握着手,浸在鲜红的血泊里。

我瘫软地靠在门框,手脚麻木,天旋地转。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噩梦!

透过泪水,我看到滇虎哥面色冷峻,缓缓地走近爸爸妈妈,一只颤抖的手伸过去,似乎要探查他们的鼻息。突然,他缩回了手,跪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沉闷嘶哑的喊声:“伯伯、伯母。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咬破嘴唇,口齿间渗入甜丝丝的血腥;我紧闭双眼,脑海里翻卷出诡异的幻影。爸爸、妈妈,安详的面容,整洁的衣装,雪白的床单,锋利的手术刀……。利刃划过手腕,鲜血喷涌,好似火山爆发的熔浆;手和手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好似浴火磐涅的凤凰……。

一阵晕眩,我的身体从门框缓缓滑下,跌坐在昏迷的姐姐身旁,泪水潺潺,滴落在姐姐苍白的脸上。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滇虎哥的喊声唤醒了姐姐,她撑起娇弱的身躯,紧紧地抓住我,悲戚恐惧的目光投向屋外黑沉沉的夜空。透过她薄薄的衣杉,我感到姐姐浑身发寒发冷,寒冷得像一块冰。

滇虎哥过来了,默默地蹲在我们身旁,温暖的臂膀搂住我和姐姐。他一言不发,递给我们一张薄薄的信纸。惨淡的灯光下我看到几行字,上面是爸爸一丝不苟的笔体:“仕可杀,不可辱!如儿,倩儿,对不起,爸爸妈妈先走了。”下面是妈妈隽秀的小字:“倩儿,照顾好姐姐。告诉虎头,我们把如儿托付给他了。”

“爸爸—,妈妈—”

我和姐姐紧紧地抱在一起,泪如泉涌,悲痛欲绝,像两只被遗弃的雏燕,在闪电霹雳中颤抖,在凄风楚雨中哀号……。


2006-8-2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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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2  珍珠盐

(三)



我没有力气哭出声来,只是流泪,不停地流泪。我知道自己早已瘦得不成人形,可没想到我干枯的身体里还蕴藏着这么多的泪水。

“妈妈,你不要太激动,休息一会儿吧。”女儿轻轻地擦拭我的眼角,劝慰里含着一声声抽泣。

我撑开浸泡在泪水中的双眼,病房的天花板模模糊糊,摇摇欲坠。一片蒙蒙白色,就像那场北国的暴风雪,呼啸而来,铺天盖地,在山川河谷里横行,在荒原沙漠上肆虐。

这是我头一次来到兰州,来到这座位于黄河上游的荒凉古城。我凄苦无助地站在东方红广场,把自己裹藏在破旧的棉大衣里。广场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凛厉的北风,狼哭鬼嚎,旋起一坨坨雪,围攻着我,撕打着我。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座十层楼高的毛主席塑像,巨大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逼过来,压得我无法喘息。

“姐姐,滇虎哥,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究竟在哪里?”

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刀子,切割在脸上。我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双手拢在胸前,用力裹紧大衣。 一个硬硬的东西压迫着我的乳房,我把手伸进前襟,触摸到一个小瓶子,光滑洁润,携带着我的体温。“爸,妈。”我把小瓶子攥在手心,瓶子里沉积着一层深褐色的血粉,那是爸爸和妈妈的血,从那一夜起,我失去了他们,也永远地得到了他们,爸爸妈妈一直跟随着我,陪伴着我,无论我流落到哪里。

三年多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仿若是一个永远压在心头的魇魅。那几天,我和姐姐整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徐伯母一步不离地守在我们身旁,让滇虎哥一个人料理了爸爸和妈妈的后事。为了替我们讨回一个公道,滇虎哥走遍了南京大大小小有关的单位。可是,在红色恐怖的淫威下,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杀伐声中,爸爸妈妈的生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只换来一纸“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可怕结论。我和姐姐一夕之间变成了“美蒋特务的狗崽子”,除了滇虎哥一家,没有人敢理睬我们。不久,哈军工的来函要滇虎哥立即返校参加运动,他不得不再一次告别了南京,带着一腔愁绪返回哈尔滨。我和姐姐闭门不出,与世相遗,靠着爸爸妈妈留下的一点存款苟且偷生。转眼就是一年,滇虎哥来信说,由于工作需要和“烈士”子女的身份,他正式入伍,被分配到兰州军区,当了一名宣传干事。也就在这个时候,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浪潮,居民区的一群老头老太逼上门来,强占了我家的房子,敲打着锣鼓,把我和姐姐扫地出门。

在苏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在散发着泥土和稻草香的土坯房里,我和姐姐安了新家。冬去春来,日复一日,挑水、施肥、割麦、插秧,我们披星戴月辛苦地劳作,我们忍饥受冻麻木地活着。悲苦寂寥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打起精神,那就是写信,趴在煤油灯下给滇虎哥写信。我写我的,姐姐写姐姐的,然后我念给姐姐听,姐姐念给我听。我知道,我爱滇虎哥,但我更爱姐姐。我不敢在信中吐露心曲,写来写去都是平淡的问候和日常的琐事。而姐姐的信写得清丽幽怨,情意缠绵,“送郎昨夜秦淮畔,一帘幽梦隔云汉。生离死别人间事,偏叫我魂消无算。倚栏日日将君唤,果真到海枯石烂?昏灯尺素道珍重,提笔欲言心更乱。问今番,胡可盼?天涯路,何漫漫。吁噫唏,舀尽长江水,也难浣愁肠一半……”,写得真是好动人,好凄美,读着读着,姐姐泣不成声,我泪流满面。

两年后的深秋,一纸飞鸿打破了我们静如止水的生活,滇虎哥要姐姐带着公社证明到兰州去探亲,信中还说,他已经向组织上递交了报告,一旦得到批准,就和姐姐返回南京结婚。看到姐姐苍白的脸上透出红晕,看到姐姐深邃的眼中涌出泪花,我欣慰万分。不由地,我更加爱慕滇虎哥,因为我知道,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申请和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姐姐结婚,是在拿着自己的政治前途作牺牲啊。本来我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出远门,恰好我的一个同学也要去兰州,便约好她俩一路同行。我的同学叫王鲁生,名字挺像男孩子,她爸爸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半年前从南京调到兰州军区。王鲁生和她妈妈嫌北方生活太艰苦,没有跟着去。王鲁生告诉我们,她不想下乡插队,在城里赖了两年,这次到兰州,是她爸爸开的后门,送她到军区总院当卫生兵。

姐姐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一封信都没来。我写信给滇虎哥,信被退回,信封上涂着四个红字:查无此人。我心慌意乱,急忙赶回南京询问徐伯母,她说也有好久没得到滇虎哥的任何音讯。徐伯母和我焦虑不安,为了搞清原委,找到姐姐,我只身搭火车赶到兰州。扔下行李,我先到军区总院找王鲁生,没料到政工处的人告诉我,她此刻不在医院,被派到边防连队当卫生员,至少要在基层锻炼一年。我转身又到了军区大院,拿着滇虎哥的地址到处打听。执勤的战士把我挡在门外,我只得守候在大院门口,每看到一个穿军装的走出来,就上前询问。可是,我遇到的都是漠然的面孔,听到的都是冷冰冰的“不知道”。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越来越感到害怕和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和滇虎哥俩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无影无踪了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在军区大门前守候,我一筹莫展。又是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一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中年军人。他把我带到接待室,告诉说,军区里没有徐滇虎这个人,同时很严厉地警告我,不准靠近军事机关,不准干扰进出的军人,否则就要采取强制措施,把我抓起来,押送回南京。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风刀雪剑割裂我的神经。我仰望着混沌的天空,睫毛上挂着冻成冰花的泪珠,手中紧握着小瓶子,悲切地大声呼唤:“爸爸,妈妈。女儿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们快来帮帮我吧。”

……没有任何回声,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戾风,在我耳边魔鬼一般地狞笑……。

北方的夜来得好快,转眼间天地溶在一起。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大雪覆盖的街道走回旅店。掀开油污的棉门帘,一股煤烟热气迎面扑来,一缕灯光照花我的双眼。我跺着脚,拍打着大衣,耳边传来一个年轻陌生的声音:“同志,你是叫小倩吗?”

我用冻僵的手指揉揉眼睛,面前出现一个瘦弱的小兵:“是啊,你找我吗?”

他紧张地看看四周,柜台上伏着一个打瞌睡的服务员。他趋近我,悄声说:“是小如同志让俺来的,俺能到你的房间去吗?”

听到是姐姐派他来的,我的心几乎跳出胸口,苍天有眼,总算得到姐姐的下落了。我急匆匆地走在前面,把他带到我的房间。房间里有四张单人床,只住我一个人,实际上,整个旅店都是冷清清的,好象我是冰天雪地中的唯一住客。我把这个小兵让在床沿,转身去倒开水。

“俺瞅见你好两天了,没敢过来。今天首长到北京去开会,俺才得空出来。”

“喝点水吧。”我把茶缸递过去,迫不及待地问:“我姐姐在哪儿?”

“你姐,你姐……。”小兵半吞半吐,欲言又止。

“你快说呀,急死人啦。”

小兵不敢直视我目光,喏喏道:“小如姐是个好人。”

这些天来,我已经预感到了不测,看到小兵的犹豫神情,我愈发惊恐。我无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快说!我姐姐怎么啦?她在哪里?”

他胆怯地看看我,游离的眼睛垂向脚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如姐让俺交给你,你自己看吧。”

我双手颤抖着,浑身颤抖着,撕开信封,打开了姐姐的信:

“小倩,我的好妹妹,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你一定会来的!

我们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经历人生,原本属于春天里的花季。花不该如此凋零,人不该这般离去。可是,对于今天的我,死,是多么容易,活着,又有多难哪。

小倩,你不要难过,不要流泪,耐心地把这封信读下去。此时此刻,就像当年爸爸妈妈那样,姐姐的心情非常平静。

小倩,你知道,当初我怀着多么喜悦的心情来到兰州,多么殷切地期待着和滇虎哥相聚。火车到达兰州时,天色已晚,王鲁生邀我先到她家,然后帮我找滇虎哥。就在那一晚的餐桌上,我见到了王鲁生的爸爸,看上去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者。他待我好像对女儿一样,添饭挟菜,嘘寒问暖,还详尽地了解了滇虎哥的情况。他对我说,不要着急,明天会派秘书把徐滇虎找来,你一路旅途劳顿,需要先好好地睡上一觉。面对这种慈父一般的关爱,我感激得无言以对,况且都快到半夜时分,也不能耽误老人的休息,便欣然接受了他们父女的挽留。

第二天,我心情忐忑地等待着,吃午饭的时候,王鲁生的爸爸回来了。我再也想不到,他没有带来滇虎哥,却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他告诉我,有人揭发,徐滇虎在单位里散布了许多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正在接受军区政治部的审查。看到我吓得惊慌失措,他安慰说,不要担心,年轻人犯点错误没什么了不起,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恳求他帮我和滇虎哥见一面,他说眼下不可能,让我暂时住在他家,他派人和政治部联系,尽快解决徐滇虎的问题。听到他的话,我才稍许宽慰,心里暗暗庆幸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关心爱护我们的好人。

两天后,王鲁生到军区总院上班了,我就住在她的卧房,白天帮助炊事员小张做饭,焦虑地等待滇虎哥的消息,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心急如焚,辗转难寝。一周之后的傍晚,王鲁生的爸爸把我叫到他家楼上的办公室,一双混浊的老眼直盯盯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令人生畏。他说,徐滇虎的问题很严重,很复杂,不光涉及他自己,还牵扯到你和你妹妹。他指着书桌上的一卷文件说,军区保卫部从徐滇虎的宿舍里查抄到你们的来往信件,信中内容都是低级趣味,封资修的东西,流露出反党反社会主义、诬蔑大好革命形势的阴暗心理。他还冷酷地说,徐滇虎,听听这个名字,好一个滇虎,云南飞虎队,明目张胆地为美帝国主义招魂,军区政治部通过内查外调,确认徐滇虎根本不是什么烈士子女,而是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加上平日的反动言行,性质已经升级,可以定为现行反革命。

听到他的话,真好似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堕入地狱,魂飞魄散,伏在书桌上痛哭不已。突然间,他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姑娘,不要哭,别把眼睛哭坏了,这个问题吗,还可以有转机。我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恳求道,请你发发慈悲,救救滇虎哥,滇虎哥肯定是被冤枉的。他干笑了两声,这个案子嘛,说重则重,说轻则轻,说重,够得上枪毙,要轻么,这份档案一把火就可以烧掉,就看你的了,只要你有所表现,作出点姿态,你说怎么办,咱就咋办。我听不懂他的话,什么表现?什么姿态?难道我有那么大的作用?难道他有那么大的权力?看到我迷惑的神情,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得意地龇出一口黄牙,把臭烘烘的嘴逼近我的脸,小如姑娘,我把话挑明了吧,谁叫你生得那么美,从你来的那晚我就相中了你,只要你好好陪陪我,顺从我的心意,我就下命令放掉徐滇虎。

他的话仿若一记惊雷,把我从梦中炸醒。这个道貌岸然的长者,这个满口革命道理的高级干部,居然如此卑鄙无耻,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隔着书桌,我拼力挣扎,想夺回自己的双手,远远地逃离这个魔窟。可是,在魔鬼面前,我赢弱不堪,他邪恶地狂笑着,一双魔爪死死纠缠着我,撕扯着我,趁我虚脱昏迷,这个禽兽不如的恶魔玷污了我的身体。

天耶,地邪!天不公兮天无道,地不平兮地多魑。花落成泥兮,香消魂逝;肝肠寸断兮,生不如死。

小倩,我的好妹妹,你在哭吗?你也许想不到,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我竟然没流一滴眼泪,心绪反倒变得分外空明。我终于领悟,所谓滇虎哥的反革命案件,完全是这个魔鬼一手策划的阴谋。他为了满足邪恶的淫欲,网罗了种种罪名陷害滇虎哥,以此来要挟我,迫使我屈服。我也知道,无论我怎样做,也救不了滇虎哥,他一定会对滇虎哥下毒手。现在,我被那个魔鬼锁在他女儿的屋子里,见不到任何人,得不到任何消息,只有炊事员小张能进来为我送饭。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坐在你面前的就是小张,他是一个好人,我想,这世上总该还有好人。

小倩,曾几何时,我还背地里埋怨过爸爸妈妈,他们不应该轻生,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和我们姐妹一同熬过难关。然而,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我没有权力责怪爸爸妈妈,也许他们的决定和我一样,在这个草菅人命的疯狂岁月里,在这块以革命的名义扼杀人性的土地上,我们还能做什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自己微小孱弱的生命来蔑视邪恶,只有一死,才能保住做人的尊严,才能得到永远的解脱和安宁。

小倩,我的好妹妹,虽然很难,但你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到那一天,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世人。如果滇虎哥还活着,你一定要找到他!姐姐知道你也爱滇虎哥,好好地去爱吧,为了姐姐,加倍地去爱吧。替我照顾好徐伯母,真惋惜,我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妈妈。

小倩,姐姐知道你贴身收藏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爸爸和妈妈的血。现在我咬破手指,在这信纸上滴两滴血,请你把我的血也收进你的小瓶子里,让姐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让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

别了,我的好妹妹,姐姐找爸爸妈妈去了。”

死死盯着那两滴鲜红的血,我五脏俱焚,状若痴呆。我不记得怎样读完了姐姐的遗书,好像只看到鲜红的血,在眼前飘啊飘啊,越变越大,越飘越远,远到天际,凝成一朵红彤彤的云霞,霞光中隐现出姐姐清丽绝俗的容颜,花儿般的娇媚,仙女般的圣洁。

“姐姐—。”我喷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2006-8-2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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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3  [中篇小说] 珍珠盐

(四)



飘飘浮浮,昏昏沉沉,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摇晃,不停地摇晃……。

是妈妈?轻轻推动着小摇床:“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是那个小兵?拼命地晃动着我的肩膀:“小倩同志,你醒醒啊……。”

是女儿?颤抖地揉搓着我的胸口:“妈妈,妈妈……。”

我苏醒过来,模模糊糊看到女儿清秀的脸,疲惫憔瘁,挂满泪珠。我好想对她说,孩子,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可是,我无法收拢自己恍惚的思绪,还是那样飘飘荡荡,还是感到摇摇晃晃,仿佛坐在那辆颠簸的卡车上。

卡车吃力地喘嘘着,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踟蹰。前面没有路,只有一堆堆延绵起伏的沙丘,像一座座荒芜的坟茔,裸露出阴森森的砾石,凋飒着孤零零的野草。大风卷起雪和沙,扑打在车窗上,雨刮痛苦地来回扭动,在玻璃上涂抹着一道道半明半暗的弧……。

已经多少天啦?我记不清楚。隐隐约约,我感觉到自己还躺在兰州那个寒冷的小旅店里,浑身滚烫,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不时地来到我身旁,一口一口地喂我,热乎乎,甜丝丝,像糖水,又像米汤。当我从昏睡中醒来,我想起来了,我认出来了,是炊事员小张。这些天来,是他,这个姐姐信中提到的好人,在一直照料着我。

“小张,谢谢你。”我从烧出泡的嘴角边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呵,你醒啦。可把俺吓得不轻哩。”小张露出天真欣慰的笑容。

我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口:“小张,你告诉我,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的遗体在哪里?”

“俺不知道。”他难过地低下头:“小如姐把信交给俺的第二天,首长去上班,俺去买菜,等俺回来,看到一大群战士和好几辆救火车,首长家的小楼已经烧没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砖头。听救火的战士说,那火奇怪得很,烧得好凶好快,水浇上去也不顶事,火苗子窜了几丈高,整个军区大院都能看到。”

听到小张的话,我如万箭穿心。油然间,我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走得漂亮,走得精彩,走得干干净净,走得轰轰烈烈。你用柔弱的生命蔑视邪恶,用熊熊的烈焰焚烧耻辱。这一把大火,天地可鉴,悲哉!壮哉!

我迫使自己按下满腹悲愤,向小张问道:“你知道徐滇虎吗?”

“知道一点。小如姐和徐滇虎的事,军区大院里不少人知道,不敢说,怕是同情反革命。为这事,首长的女儿和她爹大闹了一场,人跑了,说要是徐滇虎也被害了,她就一辈子不回家。”

“那滇虎哥还活着?”我似乎捕捉到一线希望,急切地追问。

“八成还活着。俺一个在保卫部工作的老乡告诉俺,他被押送到青海劳改农场,具体啥地方俺不清楚。”

顾不得头昏眼花,我硬撑着坐起来,紧紧抓住小张的手:“小张,求求你。我必须找到滇虎哥,求求你一定帮我打听到他的具体下落。”

第二天清早,小张挎着菜篮子到了我的房间,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青海
茶卡黑水河劳改农场”。有了滇虎哥的消息,我心如火燎,一刻也不想耽搁,匆匆收拾好行装,和小张一起出了旅店。

“俺知道劝不住你。你病还没好,自己要当心。带上这些药,还有一点干粮。”小张从菜篮子里摸出一个大纸包。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瘦小的士兵,心里涌出一股冲动,好想好想紧紧地拥抱他,亲吻这个善良忠厚的好人:“谢谢你,小张。告诉我,你这样帮助我,帮助我姐姐,你难道不怕?”

“俺也怕。”他腼腆地笑笑:“小如姐是好人,看得起俺,帮俺做饭,还帮俺给家里写信哩。你跟你姐一样,也是个好人。俺爹说,人一辈子,不论做啥,都得当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我重复着这句质朴的民谚,噙着热泪告别了小张,拖着病歪歪的身体,乘火车到了青海西宁,又搭上开往茶卡盐湖的长途汽车。

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一路悲哀,一路折磨,我终于到了黑水河。这里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天地间苍茫一片,雪都变成了土黄色。风蚀的丘陵,龟裂的河床,稀薄的空气,好像身处一颗陌生的星球,看不到一点生机。我强忍着头晕恶心,一步一喘,慢慢地挨到一排简陋的平房。一辆溅满泥桨的卡车停靠在一间屋前,里面传出阵阵哄笑。我推开门,屋里烟雾腾腾,笼罩着几个臃肿的身影。

“同志,请问,这里是黑水河劳改农场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停了一刻,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你要干吗?”

“我找人。”

“找人?”烟雾中一声冷笑:“你知道这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

“这里关押的都是国民党战犯,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找他们,我找一个新来的人,叫徐滇虎。”

“徐滇虎?”一个身披军大衣的人走到我面前,板着一张红糟酒刺疙疙瘩瘩的面孔,警惕地打量着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鼓起勇气,高声说道:“我是他的爱人!”

一阵交头接耳,窃窃嘈嘈。暗地里,我感觉到一束目光在注视着我。

“你走吧,徐滇虎没关在这里。”

“他在哪儿?”

“在珍珠湖分场。但是你不能去,那里是军事禁区。”

听到这冰冷生硬的回答,我差点昏倒在地上。我不想再看到那张可怕的面孔,挣扎着走出房门,眼睛刺亮,云层里透出一道惨白的阳光。已经是下午了吧,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地走着,不知不觉,又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猛然间,我看到路边雪窝里竖着一根木桩,上面钉着两块带箭头的路牌,其中一块清楚地写着“珍珠湖”,箭头指向岔路,路面上印着深深浅浅的车辙。

我把目光投向路的远处,远处是一片荒芜。我紧咬牙关,下定决心。走!管它有多远,管它什么军事禁区,就是爬,我也要爬到珍珠湖,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滇虎哥的怀抱里。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爱可以让人不顾一切!爱可以让人愚不可及!明明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地狱之路,我还是一股气地向前走,拼命地向前走,跌倒了,爬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滇虎哥,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毛茸茸的嘴角上挂着亲昵的微笑,远远地向我招手……,我悲伤,我喜悦,悲伤和喜悦在我心里膨胀,不断地膨胀,直到我昏昏然然,直到我毫无知觉……。

……雨刮还在痛苦地扭动,车窗上还是一道道半明半暗的弧。我还活着吗?我在哪里?头疼得像要炸裂一般,我忍不住发出低微的呻吟。

“连长,她好像醒啦。”

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我奋力睁大眼睛,看到两个人,身穿翻毛羊皮大衣,北极熊似的,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左边的人手握方向盘,歪头看着我,年轻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意:“连长,她睁眼了,她真的醒啦。”

“你这个小妮子,不要命咧?”一只大手伸向我的额头,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这鬼天,百多里路,还发着烧,你不是找死吗?”

我把头转向右边,看到一张黑黝黝的国字脸,胡子拉碴,眯缝着眼,看上去好凶猛,好威严。

“多亏我们连长,他在场部办公室就注意到你,说你这个小妮子要出事。要不是他一路上要我慢慢开,仔细瞧着,不把你压死,也早成了冻死鬼了。”年轻的驾驶员边说边笑,似乎很开心。

“闭上你的臭嘴,好好开车。”威严的连长厉声喝道:“我警告你,这件事,回去以后对谁都不许说!”

我实在太疲倦,太虚弱,虚弱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木呆呆地盯着车窗上的雨刮,忽上忽下,身子也随着忽忽悠悠。天渐渐黑了,卡车亮起车灯,两束光柱射向前方。朦胧中,我好像看到卡车经过一座岗楼,一道铁丝网,又前行了一阵,缓缓地停在一座小木屋旁。连长和那个年轻战士跳下车,把我拖出驾驶室,搀进小木屋,让我斜靠在一张床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缓过神,悄声问道:“这是哪儿啊?”

年轻的驾驶员展开一床绿棉被,覆盖在我的腿上,笑声中透着殷勤:“嘿嘿,想不到吧,这里就是珍珠湖。我们连长好心,把他自己的宿舍让给你。”

“去,一边去,见到女人话就多。”连长走到我面前:“小妮子,好好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说罢,他推搡着年轻战士出了屋,轻轻带上房门。

珍珠湖?我真到了珍珠湖?这么说,滇虎哥近在咫尺。苍天啊苍天,但愿不是咫尺天涯。神灵保佑,保佑我见到我的滇虎哥。我蜷起几乎麻痹的双腿,跪在床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突然一股冷风,连长握着手电筒,站在门口:“我把徐滇虎带来了,只一晚,明天起早,你必须回去。”

天哪,我激动得浑身发抖,瘫倒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连长,谢谢你。”

“谢啥?傻妮子,你自己用命换来的。”连长把身后一个人推进屋子,关上门,沓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是滇虎哥!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一个幽灵,显得万分震惊:“小如?”

我冲下床,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热泪滚滚:“滇虎哥,我是小倩。”

不知道过了多久,滇虎哥轻轻地推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小倩,小倩。你,你怎么来了?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啊,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滇虎哥的手,这是我少女梦中那一双温暖的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滇虎哥,他黑了,他瘦了,他苍老了。他受了多少罪?他吃了多少苦?他蒙了多大的冤屈?他知道姐姐的噩耗吗?他承受得起这般残酷的打击吗?我怕,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必须把一切告诉他。我拥着滇虎哥坐到床边,抓住他的手:“滇虎哥,我姐……。”

“你不用说了。”滇虎哥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都知道了。在我来青海的路上,押送我的是一个老战友,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滇虎哥搂在怀里,紧紧地、静静地搂着……。

我感到滇虎哥在发抖,我听到滇虎哥在呼唤着小如……。

时间凝固了,天地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孤苦的灵魂,在冥冥中缠绕,一圈一圈地缠绕。我感到心跳加快,我感到呼吸急促,我感到乳房膨胀,我感到浑身炽热,一种奇异的冲动撞击着我。我松开手,慢慢地解开一颗颗纽扣,缓缓地脱下一件件衣服,我赤裸着,坦然地面对滇虎哥,没有一点羞涩,心里只是充满了爱,纯真的爱,原始的爱,野性的爱:“滇虎哥,忘掉一切吧!我们只有今夜,今夜只有你和我!”

有人说,爱情是给予,不是索取。我却说,爱情是给予,也是索取。我爱滇虎哥,也许他在幻觉中把我当作姐姐,但我心甘情愿,我要将一切献给我的滇虎哥。我要从他那里索取生命的种子,索取爱情的源泉,索取活下去的勇气。在这块亘古的荒原上,在这座简陋的小木屋里,我和滇虎哥相拥相抱,在爱的饥渴里吸吮,在爱的烈火中焚烧,在爱的疯狂下碰撞,在爱的巅峰上跳跃……。

……我如痴如醉,枕在滇虎哥的臂弯里,幸福得像一只依偎在主人身边撒娇的小猫。

“小倩,对不起。”滇虎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离。

“滇虎哥,”我伸手掩住他的嘴:“我爱你,我愿意!”

“小倩,你真好。”

我轻柔地摩抚着滇虎哥的脸:“滇虎哥,这里真的出珍珠吗?珍珠湖,好美好有诗意的名字哦。”

“傻丫头,这里的湖都是盐湖,就连这座小木屋都是盖在盐壳上,怎么可能有珍珠。”

“那为什么叫珍珠湖呢?”

“因为这湖里盛产一种特殊的盐,晶莹圆润,宛若珍珠,所以叫做珍珠湖。大多数珍珠盐是白色或半透明的,只有这个湖,出产的珍珠盐五彩缤纷,有许多是鲜红或粉红色的。我们采盐队里有个青海老喇嘛,他给我讲了一个有关珍珠湖的古老传说。”

“滇虎哥,快讲给我听。”我晃着他的胳膊恳求。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丰盛的草原,环绕着碧蓝的湖泊。湖边住着一位美若天仙的牧羊姑娘,她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牧马人相亲相爱。可是,有一个恶霸看上了这位姑娘,他把牧马人骗到湖边,杀害了他,推到湖里,然后又抢走了牧羊姑娘。姑娘半夜逃出了牢笼,一把火烧毁了恶霸的庄园,坐在湖边痛哭了三天三夜。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是泪和血,一滴一滴落在湖里,变成了红色的珍珠盐。谁也不知道那位姑娘最后到了哪里,只知道从那以后,这个湖泊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盐湖,这片草原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泽。”

呵,多么凄美的故事,多么悲惨的命运,多么相似的轮回,从这个古老的故事里,我仿佛看到了可怜的滇虎哥和姐姐。我好想大哭一场,可是,我怕引起滇虎哥伤心,把话岔到一边:“滇虎哥,你在这里的工作就是采集珍珠盐吗?”

“是啊。”

“这么简单的工作,为什么要划做军事禁区?”

“小倩,这是个秘密,但这里的犯人都知道。珍珠盐和我们寻常的食用钾盐不一样,它没有钾盐那样苦,含有很多有益于人体的微量元素,被人们称为‘湖盐之王’。我们采集的珍珠盐,都要送往中南海,专门供应中央首长。”

“噢,是这么回事。”

“我们这个分场只有几十号犯人,可看守珍珠湖的是野战部队,整整一个加强连,刚才送我来的那个人就是连长。”

“连长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我见不到你。”我把脸贴在滇虎哥的胸膛上,口中喃喃道:“珍珠盐,我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

滇虎哥紧紧地搂住我:“小倩,等我。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珍珠盐。”

多少天的紧张与疲劳,多少天的痛苦与悲伤,都化作沉沉睡意,一股脑地向我袭来。我躺在滇虎哥的臂弯里,呢喃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进入甜美的梦乡……。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咦,滇虎哥呢?狭小的床上没有滇虎哥的身影。我急忙穿上衣服,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两个士兵,其中一个是那位年轻的驾驶员。他们紧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架起我的胳膊,把我塞进一辆马达轰鸣的大卡车,急匆匆地朝黑暗中驰去。一路上,无论我怎样提问,他们一句都不应。卡车颠簸着、摇晃着,我的五脏六肺都乱成一团,等我从昏晕中醒来,发现我们已经到了西宁火车站。那位年轻的驾驶员为我买了车票,把我送到车厢里。

“对不起,连长命令我们这样做。”

“滇虎哥呢?他出事啦?”

“徐滇虎半夜里到湖边偷珍珠盐,警卫战士开了枪。”

“他还好吗?他还活着吗?”

年轻的驾驶员摇摇头:“连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从徐滇虎手里取出来的。连长说,别伤心,那里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脆。”

我缓缓地打开小纸包,红艳艳的珍珠盐映入眼帘。我浑身痉挛,泪水滴在纸上,一滴,一滴,也凝聚成一颗颗血色珍珠,晶莹,圆润……。

……“妈妈,妈妈。”一声声呼唤,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耳畔。

我睁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儿清秀的面容,看到女儿身边的大胡子医生。刹那间,所有的幻觉都离我而去,我一下子变得心清目明,难道这就是回光返照?

我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女儿。孩子,妈妈诅咒上苍,那一夜,它夺走了我心爱的滇虎哥。妈妈感谢上苍,也就在那一夜,它送给我一个奇迹,我有了你。无论多苦,是你,给妈妈带来活下去的希望。从那时起,妈妈和奶奶住在一起,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我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奶奶临终前,从地底下挖出那枚你爷爷用生命换来的“自由勋章”,含着泪说,倩儿,带着孩子走吧。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除非有一天,这块土地,这个国家,懂得把人当作人。

我的女儿,拿去吧。这个小瓶子里盛放着你外公、外婆、小如姨的血,盛放着爸爸的珍珠盐,盛放着妈妈一辈子的泪。孩子,妈妈祝福你,我们都祝福你,希望你看到的永远是珍珠,不再是鲜血和眼泪。

小瓶子缓缓地滑落到女儿手中,我的魂魄化作五彩云霞,悠悠荡荡,丝丝缕缕,向着一片光明,飘去……。

并非多余的话



四十年,转参商。文革史,糊涂账。警后人,毋相忘。血与泪,祭民殇。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文化大革命中无数屈死的冤魂。外祖父曾任某市财贸干校校长,文革初期被红卫兵诬陷为“美蒋特务”,遭受非人的折磨和凌辱。忍无可忍,外祖父外祖母执手西归,自杀身亡,其惨烈画面与本文中所描绘的几无二致。


 


2006-8-2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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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4  

珍珠盐

第 1 幅
珍珠盐


2006-8-2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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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5  

虽然出自斋主的大手笔,除‘代姐寻夫’外,总的感觉是plot的新意有些欠缺,给人‘纪实’的感觉,因为那时候类似的事件太多了。


2006-8-2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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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6  

尽管这类事件太多了,但读起来依然沉重。斋主将其定为小说,我不是专家,不知是否可以。我倒更喜欢纪实。现实的很多东西远胜于虚构的小说。

我到印度去,和一些知识阶层谈及文革,听到这样的评论,“无论如何,文革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在人类社会,特别是文明的人类社会发生的。”说这话的不止一个人,一位尼赫鲁的新闻官,印度时报驻中东老越柬20多年的记者,另一位是比哈尔邦的知名维权律师并且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候选人。

说句题外话,您可否愿意将您外祖父收入<<文革受难者>>>?如可以,请给我一个E。


2006-8-2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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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xie

#7  

非常感人。


2006-8-2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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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8  

谢谢老八,欣欣,宝瑜兄。

都是陈年旧事,我自己家的,听别人说的,凑到一起,给没经过文革的小朋友看看。

欣欣,<<文革受难者>>需要何种信息?我对外祖父外祖母知之甚少。说来也惨,我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见过一面,还很小,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但外公外婆之死,却听母亲详细说过,印象极深。


2006-8-2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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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独善斋主 at 2006-8-2 05:35 PM:

欣欣,<<文革受难者>>需要何种信息?我对外祖父外祖母知之甚少。说来也惨,我没见过爷..

可多可少。少的只要有姓名、地点、和时间(如记不住具体时间,年份月份也行),怎样死去的。多的可以详细地写,比如前北京师大女附中教书卞仲林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一案。我有一小学老师在文革中自杀,我只知道名字和大概的时间。此案被收入之后,放在网上,知情者看了提供了更详细的信息。现在国内一些年轻人已经在读这些书,希望知道过去。<<文革受难者>>一书除了具有史料的准确性,作者文笔也十分精练,平和而有力。那些生命怎么能这样就没有了!甚至消失得毫无痕迹!想起心里真疼!为了冤死的亡灵,提供信息,是我们这些经历者和知情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2006-8-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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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0  

好的,欣欣,等我问问我妈,再说。


2006-8-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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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11  

读斋老哥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潮起伏.
这篇有许多感人的东西. 但小倩去青海后的部分读来不快. 情节离奇不说, 在那样的心情环境下, 滇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小倩的奉献!


2006-8-2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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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2  

立蒙老弟,谢谢评语。

〉〉在那样的心情环境下, 滇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小倩的奉献!

问题:哥们儿们,如果你是徐滇虎,在那种环境下,愿意接受小倩的奉献吗?


2006-8-2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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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独善斋主 at 2006-8-2 02:47 PM:
问题:哥们儿们,如果你是徐滇虎,在那种环境下,愿意接受小倩的奉献吗?

我会。



签名散见于信用卡帐单
2006-8-2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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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14  

昨儿在包子铺就看见了,帖子还没有敲出来,小鸡就变老鸭了。想了想,还是照样贴上来吧,气气老哥。

小倩妹子,
你一定潜水很久了吧?要不怎么对这儿这么熟悉?

好凄美的文字,好动人的故事,真能催人泪下。很喜欢你这种写法,这样的故事引人入胜,会比单纯的‘忆苦思甜’更吸引年轻的读者。

只是有几个小问题,能和你聊聊么?
这两个女孩子的形象都塑造的很鲜明,不论是行动和语言都描写的很到位。可是,那个男孩子却有些模糊,他的思想,对两个女孩子的看法,没有说得很清楚。为什么不把他写的信也拿出来一两封呢?这样就会丰满一些。尤其是在文中的高潮,那个风雪的夜晚,他那么快就接受了小倩,忘记了自己深爱多年的恋人。究竟是本来对小倩也有感情,还是在生命处于绝境时的一种生理本能?小倩的做法很容易为人理解接受,因为这里描写得很清楚,有水到渠成的感觉,可是对滇虎的铺垫似乎不够。不过,也许你对男孩子的心理不熟悉,也就难怪了。

本来对那个小张的做法也有些怀疑,因为担任那种工作的人,受过的训练要求他们绝对的忠诚,更不允许在外边胡说八道,不能对“首长”有丝毫的背叛。但是,多看两遍,文中的描写勉强还让人信服。就是说,很多文章,不在于故事本身的真实性,而在于你的描写能否让人信服。文革是个很荒唐的历史年代,发生过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写小说,就要写得让人相信才行。




2006-8-2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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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15  

>>
尤其是在文中的高潮,那个风雪的夜晚,他那么快就接受了小倩,忘记了自己深爱多年的恋人。究竟是本来对小倩也有感情,还是在生命处于绝境时的一种生理本能?小倩的做法很能为读者接受,
>>

还是老乡和我所见略同啊. 只不过我的话说的太直. 我老乡说话就特柔和入耳.

和老乡略为不同的是: 小倩的激情尚可理解, 滇虎的做法则大大不妥. 没有可能啊. 以前老用大手拍挠她脑袋的, 一副大哥的举动. 爱人横遭强暴身亡不久, 惨痛凄血还不及, 怎可做那越伦出格之事?

和YUYUE兄一样, 做学生时一直做宣传委员, 没做过管人的官. 不善言辞啊. 斋哥多多担待理解.


2006-8-3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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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6  

>>不过,也许你对男孩子的心理不熟悉,也就难怪了。

哈哈哈,凡草妹子,我都笑出眼泪啦。

〉〉不善言辞啊. 斋哥多多担待理解

立蒙老弟,千万不要做如此之说,你的意见很好,滇虎的做法是有点突兀,但他是一个绝望了的男人。我应该再加上一些描述,像凡草建议的那样。

〉〉我会。

老八,为什么你会?


2006-8-3 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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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1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独善斋主 at 2006-8-3 08:21 AM:

老八,为什么你会?..

您别看这些读书人在这里说得轻闲。到时候,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丝不挂的娇娃投怀送抱,应该说是个爷们儿就会吧?



签名散见于信用卡帐单
2006-8-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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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潇

#18  

很感人。


2006-8-4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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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19  

老八,血气方刚的男儿,哈哈。

风啸,谢谢。是我原来知道的那位漂亮的冯潇吗?

立蒙老弟,凡草妹子,第四章都作了一些改动,是否缓和了一些?


2006-8-4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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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

#20  

some wrong words:

----顽耍长大

----朦笼的眼睛里一汪水

-----赢弱不堪


2006-8-4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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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21  

一家人全死了,是不是设计得太狠了。这里有八个角色,死了七个。


2006-8-4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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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

#22  

斋主:知道你传回蓝胎后,又读了一遍。描写细腻,女性心理挖掘得也可信。
老八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现在的人一定都会。但是那个年代里,就不一定。所以多铺垫一点更可信。可以写滇虎伤心至极,错把妹妹当姐姐,让他喝醉了,发烧了也行。。。。。。

里面有不少“台湾国语”,"好想好想,好xx好xx",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那样说话。:) :) :)


---您别看这些读书人在这里说得轻闲。到时候,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丝不挂的娇娃投怀送抱,应该说是个爷们儿就会吧?


2006-8-4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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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2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金凤 at 2006-8-4 04:58 PM:
斋主:知道你传回蓝胎后,又读了一遍。描写细腻,女性心理挖掘得也可信。
老八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现在的人一定都会。但是那个年代里,就不一定。所以多铺垫一点更可信。可以写滇虎伤心至极,错把妹妹当姐姐,让他喝醉了,发烧了也行。。。。。。

里面有不少“台湾国语”,"好想好想,好xx好xx",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那样说话。:) :) :)


---您别看这些读书人在这里说得轻闲。到时候,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丝不挂的娇娃投怀送抱,应该说是个爷们儿就会吧?

凤凤,
‘好xx好xx’ 不全是台湾国语。吴侬软语里有这样说的,尤其是女孩子发嗲的时候。你们北方人可能不这么用。当然了,那个年头,发嗲的机会不多就是。 要不台湾人老骂大陆女子不会撒娇呢。;)

不过,咱助你一臂,卷卷袖子,和九九打一架。

看起来,九九是一帆风顺惯了,没有经过困苦的磨难。这种假设,在正常的时刻能够说得通,但是,当人处于极度的悲伤,愤怒和痛苦的时候,性欲的要求就会退居其次了。

斋主老哥在这方面的经历最丰富,怎么会写不出来呢?有些失望。


2006-8-4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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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24  

情节倒没什么不可能、不合情理的,但也没什么新奇。滇虎和小倩也有点儿李代桃僵的意思,可以理解。让我不够满意的是全篇的风格,具体说不上是哪里,但有失斋主以往的老道。如果真是个小妞儿写的,我要大声叫好呢。

恕我直言,我写《磨蹭》和《人不可貌相》那会儿,怎么没人来醍醐灌顶?!


2006-8-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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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潇

#25  

HI。。。。。斋主!是我啊!我就是那个笨笨的冯潇啊,没找您倒换通关文碟,极是简慢,嘻嘻,别和我计较了吧


2006-8-4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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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26  

总结一下,

这篇东西有成功的地方,就是老夫装成一个绿人,还真骗过了不少DDMM 。

这篇东西失败的也很多,如老八、立蒙、凡草、金凤、廖康等人的批评,以及冷热在另一条线上嘟囔了一句,诤言可敬,老哥万分感激。

由于该文已经定型,想改也不易,任它去吧。


2006-8-8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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