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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冤家路窄

            
        九月初的一个早上,星期二,又轮到陈慕白在脑系科值班的日子。和多年来每次值班时一样,他仔细地检查病人,小声地吩咐护士,手术之后再到走廊里安慰一下那些满脸焦虑不安的家属们。

        他是一个瘦长脸,个子偏高的中年男子,直直的鼻子上架了一副薄薄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似乎总在沉思中的眼睛。让他的妻子韩敏始终弄不明白的是,他曾经到内蒙插队四年, 边塞荒原上的飞沙走石居然没有把他的皮肤变黑变粗, 回来时仍然是一个白面书生, 到了今天依然如此。

       在医院里慕白总是西装笔挺,蓝白相间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黑亮的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乱,做起事来自然也是一板一眼, 丝丝入扣,难怪医院里的几个爱嚼舌头的华裔女护士早就悄悄送了他一个“三丝大夫”的雅号。他听说了, 也只是哈哈一笑。

      也许是天气太好,又是一大早的缘故,这一天的病人并不多。慕白抽空走到落地窗前舒展了一下双臂。远远望出去,又高又蓝的天空下面,纽约湾的海水在灿烂的秋日阳光下不停地闪烁跳动,几艘游艇扬起被晨风吹得鼓鼓的的白帆,像一条条鱼儿似地在水上来回穿梭不停。虽然甲板上的人影看不分明,可他总觉得能听见随风飘过来的断断续续的说笑声。

      慕白工作的这家医院位于布鲁克林高地,和华尔街金融区森林般的摩天大楼群隔水相望,算得上是欣赏曼哈顿下城风景的一个绝好地点。去年他的老母亲独自从中国来纽约探亲,有一次慕白特地把她带到这里。记得那天从早到晚,老人家兴奋得像个孩子,把相机里的胶卷一下子全照完了。临走前她对慕白说:“要是你父亲还在,能亲眼看到这里的景色该有多好……”可惜母亲来的时候还不是最好的季节。碰上今天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别的不说,看看那碧海蓝天,不远处草地上临水的那一片火红的枫林,再衬上世界贸易中心那两座直插云端的雄伟大厦作背景,简直就是一幅名家的油画。

      也许,今天下班后不要直接回家,先去湖边散散步,打完网球再去附近那家很不错的中式自助餐厅吃晚饭好了。这样想着,他转身回到桌子前面拿起电话,刚刚和在华尔街上班的妻子聊了几句, 还没来得及约好碰面的时间,急诊室的门突然被“咚”地一声撞开了,一向文静的爱尔兰裔护士温蒂满面惊慌地冲了进来。由于紧张,她脸上的几粒雀斑变得和她卷曲的长发一样的火红。看到慕白不解的神色,她一把拉起他来到窗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陈医生,快看!你快看!世界贸易中心大楼起火了!”

      慕白向外面一看,心里不由得格登一沉,似乎被谁在胸口重重地猛击了一拳。远处的世贸大楼浓烟滚滚,刚刚还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一下子被谁粗暴地划上了一道难看的巨大黑痕,那一道黑痕正在慢慢升高,扩散,扑天盖地的可怕烟尘向医院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

      温蒂满脸困惑地摇摇头。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就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温蒂匆匆走过去打开门,一群神色紧张的医生和护士正纷纷朝病人等候室跑去,他和温蒂也立刻跟了上去。宽敞的等候室内已经挤满了人,但却没有了平日里的噪杂声,男女老少的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高悬在墙上的大电视屏幕,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世贸大楼一号楼里不断喷出的火焰和浓烟。没容紧张的人们喘过气来,只见一架大型民航机由远而近,直直地对着二号大厦冲了过去,耀眼的巨大火球立即冲天而起,慕白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女人刺耳的尖叫和男人们各种语言的咒骂声。这个梦魇般的镜头不知重覆了多少次之后,终于,播报员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天早上,遭到恐怖分子劫持的两架民航客机先后撞进了两栋世贸大厦。在华盛顿,五角大厦也遭到同样的攻击……由于目前仍有遭到空中攻击的危险,联邦政府已经发布紧急命令,全美空中所有民航飞机立即停飞……”

      这不就是战争么?慕白觉得喉咙里发干,心跳得厉害,看看满屋子脸色阴沉的人们,他很想找个人说话却又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子里有人在啜泣, 有人在紧张地低声议论,大多数人像他一样,一直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满脸的茫然。

     “哎呀,有人跳楼!有人跳楼!”

     站在慕白旁边的温蒂突然大叫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屏幕的特写镜头让人们看得如此真切:真的有人从一百多层的大厦窗子里朝下跳!而且一个接着一个!明知下面等待着的是必然的死亡,可这些服装整齐的人们仍然前赴后继,甚至还有一对男女携着手一起从早已被烟火笼罩的高处纵身跃下------ 泪水模糊了慕白的眼睛,无论如何他也看不下去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的那种和平舒适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看到有人在哭着打电话,他忽然想起妻子韩敏。我的天! 怎麽一紧张连她都给忘掉了?要知道,她工作的那家大通银行位于华尔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叉处,距离世贸大厦不过咫尺之遥!但愿------ 想到这里,他的脊梁上冒出了一阵冷汗 ------ 必须马上给她打个电话!他挤出人群,飞奔回急诊室找到手机拨通了电话。铃响了半天,却没有人接听。他握住电话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这只曾经为数不清的病人动过复杂的开颅手术的手竟然也会发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几秒钟里, 静悄悄的手术室里回荡着他绝望的大声喊叫, “敏,是我, 是我, 你现在在哪里? 你究竟在哪里?”

         谢天谢地, 充满了杂音的话筒里终于传来了韩敏很遥远很模糊的声音, “慕白,你别担心,我们银行所在的大楼目前还平安无事, 我和同事们正在下楼—— ” 他还没来得及和妻子说上一句话,听筒里传来 “轰隆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通话突然断掉了。他气急败坏地一再试图和她联络, 但电话里一片死寂。

      他还想重拨,走廊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了院方的紧急通知:“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回到自己的岗位待命,大批世贸大楼伤员即将送到本医院!”

     他手里的电话还没放下,外面已经传来一阵阵救护车刺耳的尖叫声,第一批伤员到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头部烧伤,砸伤,碎玻璃割伤,再不就是被浓烟呛伤的伤员,慕白终于支持不住了。望望窗外,天快黑了。他匆匆灌下一杯浓咖啡,向同事们交待了几句,又来到了病人等候室里的电视屏幕前。 仅仅半天的时间, 世界完全变了样子。两座雄伟的世贸大楼不见了踪影,整个曼哈顿下城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一片可怕的混乱景象。本来美丽无比的夜景,如今成了满目创痍的战场。无数的人们满面黑灰, 浑身尘土, 互相搀扶着, 正缓慢地步行通过布鲁克林大桥撤离曼哈顿下城地区。人群里有手提高跟鞋,裙衫撕烂的女士, 也有领带歪斜,走路一瘸一拐,头上的绷带还在渗出血迹的上班族。这样多的人, 这样危难的时刻, 人们拥而不挤,不少人的手里居然还提着鼓鼓囊囊的公事包。一个被妈妈牵着手的小男孩满脸泪痕,一路上不停地哭叫着,“我要爸爸---- 我要爸爸----”

         他不忍再看下去了,一个人拖着疲惫的双腿,躲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小会议室里。他实在太累了,身子刚一触到沙发,立刻就进入了梦乡。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竟有十年那样长,他在蒙蒙胧胧中又回到了长江岸边的故乡,那座古老残旧,然而在历史上又曾经极其辉煌灿烂过的城市——  

     “陈医生,陈医生,有人非要见你不行。”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望着站在温蒂身旁的一位神色紧张,又矮又胖的中国男子。

      “陈医生,您好啊?”

          “------”

     见慕白显然认不出他来,矮胖的男子跨上前来,握住他的手急急忙忙地说:“您认不得我了?我叫何鸣,去年我儿子得了急性脑膜炎被送到了曼哈顿您的诊所里,多亏了您及时抢救,要不……”

     说实在的,慕白真地记不起何鸣是谁了,因为这一类的病人家属一年里自己不知要接触多少,可仍然礼貌地点点头,同他寒喧两句。毕竟别人记得你是好事,再说,当医生的,尤其是自己这样另有私人诊所的医生能离得开病人么?慕白站起身朝急诊室走去,何鸣晃动着沉重的肚子努力紧紧地跟在他身旁,一面不停地抹着满头上的汗水,一面说:

      “陈医生,是这样,我们公司的康老板在世贸大楼里头部受了重伤刚刚被送到这里,他一直昏迷不醒。早就听说这医院的脑系科里您的医术是最有名的,千万千万拜托您了,请您一定费心救救我们康老板。”

     “你放心好了,对每个病人我们都会尽全力抢救,何况是今天这样的时候。”慕白说着用肩膀推开了门。没想到何鸣伸出一只戴着亮晃晃金表的胖手扯住他的衣襟,低声说:

     “陈医生,我们老板的父亲曾是国内一个大城市的副市长,才离休不久;老板自己的国际贸易公司也资金雄厚,和省市里的高层都有长期的特殊关系。您放心,他们家的人一定会好好地特别重谢您的。”

     “这就不必了。我们做医生的责任,就是要治病救人,就是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来到这里,我们还是照样要全力抢救的。”
    
      慕白进去了,何鸣还在外面远远喊道:“听您口音,和我们老板好像还是老乡呢。您在国内有亲人吗?我们康老板家的人一定会给他们帮忙……”

     温蒂一面帮助慕白穿上绿色的工作服,一面不解地问道:“陈医生,他一直缠着你干什么?”

     正在戴手套的慕白摇摇头,没顾得上回答,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术剪,开始为刚刚推上手术台的那位头部砸伤,一直处于休克状态的男伤员检查。刚一剪开他头上层层包扎的绷带,慕白就吃了一惊,手里的剪刀差点掉到地上。奇怪,这种板寸头,这张上宽下窄, 满是横肉的三角形面孔分明在哪里见过------- 对了,还有左眼角下面, 一直斜伸到鼻子左侧的那一道深深的刀痕------- 这一切看起来怎么会这样熟悉?

     他低声对身后的温蒂说:“把病历拿给我看看。”

     温蒂递过来病历,说:“这是救护车上的医士刚刚才填的表格,内容是从伤员身上找到的证件上抄下来的。”
     他迅速扫了一眼:康兴忠,1951年出生,地点:中国H省W市。 和慕白自己完全一样。

     果然不错,正是他,那个文革期间残害过父亲和无数故乡无辜父老的仇人。

     没想到世界是这样的小。
     更没想到你今天竟然会落在了我的手里。

     慕白的双手机械地为躺在面前的康兴忠进行检查,思绪却止不住地回到了1966年夏天,故乡的那座小城里——
     
       那一年六月初文革动乱爆发时,慕白正在家乡上中学,和康某是同班同学。康由于出身解放军军官家庭,所以属于当然的红五类,在批斗校长、老师们的大会上他又打人最凶,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红卫兵头目, 还把名字康兴中改成了康兴忠。慕白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他这样平时常和自己一起说笑,打球,还时常抄自己家庭作业的普通少年,虽说不上是好朋友,却也是关系不错的同学,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了嗜血的野兽,整天挥舞着铜头皮带和大棒,打死、打残人无数,以抄家、虐待无辜知识分子为乐事?难道他是喝狼奶长大的?

      先是姓张的校长在批斗会上被打得头破血流,还要被逼着手敲一面破铜锣,一边在操场上转着圈爬行吃草一边自己侮辱自己。 这还不算完。 不知转了多少圈子刚一爬起来,张校长又被康兴忠带领的一群十几岁的男女红卫兵围在中间,每人轮流向他的脸上,光头上吐痰。正午的烈日下,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任凭口水和秽物从他的脸上向下慢慢地流淌,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了一寸干净的地方。 让慕白一直难以忘记的是,仅仅几天之前,就是这同一位老干部衣冠楚楚地坐在台上, 指手划脚地给下面的全校师生做贯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彻底批判“三家村黑店”的思想动员报告。

            接着一位姓冯的地理老师被康兴忠带头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诬为黑手,硬说他挑动两派红卫兵之间武斗的,把他关在私设的地牢里长达数月之久。其实是对立的另一派“八一八红卫兵”逼着冯老师这些“牛鬼蛇神”们表态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 还要在上街贴大字报时为他们抬浆糊桶。由于平常自视甚高的冯老师没有像别的老师们一样,在街上被康兴忠一派们捉到后使劲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悔罪,他们就把冯当成了一个“阶级斗争的活靶子”, 硬生生把本来一个相当潇洒的读书人用各种酷刑和人身侮辱折磨成了鬼影一般的行尸走肉, 见了谁都先低头请罪。

            有一次在学校食堂外面窄窄的过道里冯老师低着头和慕白走了个对面, 他嘴里默默地念念有词,同时条件反射地又要弯腰。 慕白一看四下无人, 赶紧跨上一步低声说, “冯老师,千万不要----- 不要这样------”冯老师闻声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是自己往日喜欢的学生,那一双浑浊,迟钝,像牛马一样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泪花在闪烁。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他的头又很快地低了下去。 就是这位冯老师,文革前曾经是区里有名的模范地理教师,当时他最让全校师生们佩服的是,在上课时从来不看讲义, 在黑板上随手画出的任何地图又总是和印刷品一样的精确。

            还有一位北大外文系毕业,人很漂亮的姓魏的女俄文老师,只因为丈夫是右派,她本人又拒绝和丈夫划清界线,因此遭到一群女“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们的百般人格凌辱。由康某主持的全校第二次公开批斗她的大会开始之前的几分钟,一身黑衣的魏老师不甘受辱, 趁看守的两名女学生不备而跳了楼。慕白当时和一千多中学生们正列队坐在教学楼前, 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一朵圣洁的黑云般从五楼飘落, 那“扑通”一声的沉闷撞击声至今还时时在他的耳边响起, 令他整夜失眠。魏老师的丈夫因为是右派甚至不能前来收尸。人死了,情绪高涨的“革命小将们”仍不肯罢休,还要用稻草人穿上魏老师带血的衣服继续批斗,宣称她是“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份子”而死有余辜。

     这一切都是在康兴忠的直接指挥下,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犯下的罪行。很快地他就因为率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捍卫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有功而官运亨通,先是所谓的火线入党,然后又根据中央文革老中青三结合的政策精神当上了学校里的革委会委员。从此,学校里他参与指挥的种种对于无辜知识分子最残忍,最无耻的迫害又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下面又轮到了慕白的父亲。他的父亲也在这所学校里教书。30年代他上高中时在自己几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集体“参加”过国民党,抗战时又在胡宗南开办的战时干部训练团受过训,因此也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他和许多成了牛鬼蛇神的教员们一起被关了起来,每天受尽磨难而不准回家。折磨他们最凶的,还是康兴中为首的一伙人。那时慕白每天要骑自行车给关押在土牢里的父亲送饭,亲眼看到他们怀疑一个无辜的过路农民是对立派红卫兵派来的眼线,不由分说就把那农民吊起来用皮鞭抽打。他们把人打昏了,再往伤口上洒上盐水,弄醒了再继续打,直到把人活活折磨死。那种年月,红卫兵们打死个人连只小鸡都不如,根本没有人敢多问一声。

     有一次父亲趁看守的红卫兵不注意,悄悄把一个小纸团塞到了他的手里。他强压住心头的狂跳,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齐妇含冤,六月飞霜;杀父之仇,切不可忘!”

     全家人又急又怕,妈妈早已没了主张,只是不停地流泪。慕白和姐弟们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冒险在饭盒内藏了一张纸条,拼命苦劝父亲不要走上绝路。为了家人,父亲才总算咬着牙挺了下来。他是个硬骨头,终于从土牢里出来之后他从不提起被折磨的情景。他是怕母亲和慕白姐弟们担心,其实,每次慕白为他带回来换洗的汗衫上都有黑色的鞋印,洗衣服时母亲为此不知流了多少伤心的泪水。

     多年之后,慕白得以去美国留学了,父亲和弟弟送他去的机场。临上飞机之前,父亲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也许预感到父子们从此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他紧紧拉住慕白的手,说:“逃吧,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就这样,几年后父亲因旧伤复发去世的时候,家人担心慕白太伤心而没有马上告诉他。等到慕白苦苦奋斗多年终于取得了学位和居留权后回国时,才知道和自己情同师友的父亲已经天人永隔了。慕白哭倒在父亲的遗像前,咬着牙发誓要找到那些曾经残害过他的仇人。经过多方打听,发现康某文革未结束就因为打死人太多而引起公愤,他却在其老子的庇护下走后门参了军,后来听说他又到了南方某开发区当了官。也许是心虚,他几乎从来没有公开返回过家乡。

          想到这里, 慕白的心越跳越急。奇怪的是, 他的手却不再发抖。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你如今就躺在我的面前,而且处于绝对的昏睡之中。
         我只要不动声色地把任何一个维系生命的仪器关掉几秒钟,只要几秒钟就够了,你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少了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不对,难道像你这样禽兽不如的匪徒, 也配被称做“人”麽?
  
            -------------
          
             “陈医生,你怎么了?脸色忽然这样地苍白,你是不是太累了?”温蒂走过来问道。

          “没事,没事。请你再去药房取一些镇静剂来。” 慕白头也不回地说。

           她转身出去了。慕白低下头仔细地望望康兴忠,他依旧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岁月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变化。他的脖子粗了许多,双颊上的横肉也松弛地垂了下来。大概是营养过剩的原因,连那张上宽下窄的三角脸也有些变形,可是他左眼下边那条深深的, 一直延伸到鼻子一侧的刀痕依旧十分明显。慕白太清楚它的来历了,那是67春天年学校里一次两派红卫兵血腥武斗留给他的纪念,慕白的一个要好的同班同学樊庆林就在那次武斗中被康某亲手用长矛刺死了。樊庆林是家里的独子, 死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 樊的母亲后来因思念儿子悲伤过度而成了神经病患者。 前年慕白回家乡探亲, 听别的同学说樊的父亲早早就下了岗,两位老人活得十分艰难。 这几年已是高龄的樊老先生身体愈加不好, 却仍然在街边摆摊勉强维持生计。 听到这些,慕白十分难过。 他在心里计划了好久, 到了最后还只是托人给他们带去了一些钱,自己终于没能鼓起勇气前去樊家探望。

           冤有头, 债有主,今天,这------ 这难道不是天赐的良机?

           慕白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手心又开始出汗了。太容易了。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按,仪表盘上这些不停闪烁的红绿信号,哪一个都能马上宣告康某罪恶生命的结束,而且不会留下一点点痕迹。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最近的输氧仪的红色开关,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批斗台上冯老师那弯腰弓背,同幽灵一样任人摆布的黑影,魏老师白发苍苍的母亲和两个小女儿伏在她尚有余温的尸体上让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还有老父亲衣襟上的斑斑血痕和杂乱的鞋印——这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一刻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动。

          “报仇!报仇!报仇!”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对他大声呼喊。他的手指好不容易地伸了出去,却又收了回来;收回来之后,过了一会, 又不甘心地伸了出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不知犹豫了多久,慕白小声狠狠地痛骂了自己一句,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紧紧咬住嘴唇,右手的食指刚要按下那致命的红色开关,却有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轰响起来:

     “不行!你是一个医生,只有治病救人的责任——无论如何,他是你的病人!”
   
     “病人又怎样?当年他和手下的匪徒打手们挥舞蘸水的皮鞭抽在我父亲脊梁上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要知道,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年近花甲,身患多种疾病的老人!还有那个无辜被他吊打致死的过路农民,我至今还听得见他往那农民伤口上一桶一桶泼盐水时的狂笑声-----”
     
            “法律,法律,法律……”
     
            “我才不管它什么法律不法律,他双手沾满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却在中国享尽了荣华富贵,从来不曾受到过任何法律的制裁,如今更用他老子在中国贪污的钱来到美国大发横财,这难道公平吗?你说的法律又在哪里?”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为家乡那些屈死的父老们报仇的时候现在已到!”

             慕白的右手再次发抖起来,但他不在乎,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闭上了眼睛,他伸出去的的右手食指刚刚触到那个小小的红色开关,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竟是熟悉的“月光曲”开头的乐章!他怔住了——正是他一直急切盼望着的妻子的电话! 他匆匆掏出手机,一片纷乱噪杂的声音里面隐隐传来了韩敏嘤嘤的哭声,“-------两座世贸大厦都倒了,可我们几个人终于活着逃了出来-------”

            慕白一时间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好半天过去了,夫妻两人还是只听到对方在电话里的呜咽声。

            外面温蒂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慕白抹了一把眼泪,急忙转过身,她手里拿着几盒药品开门走了进来。
   
          “陈医生,”她蓝色的大眼睛里同样满含着泪花:“陈医生,这个病人的太太带着小女儿守在外边,一再哀求我要亲眼看看病人。我告诉她病人还未脱离危险期所以不能见,她们母女两人一直抱在一起,哭得好让人伤心——”

        她用纸巾擦了一下眼睛,继续说:“这些可恶的恐怖分子,突然间杀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难道他们自己就没有人性?没有家庭?刚刚电视上说,世贸大楼内外伤亡人数至少有几千人——加上遇难者的亲属,朋友,该有多少人受到伤害啊。”
     
         “温蒂,”慕白忽然忍不住问她:“你可知道在遥远的中国,这些年来有更多更多无辜的人含冤死去,又有更多的家庭破碎,许多善良的人被迫永远生活在痛苦的阴影之中么?”
     
        “什么?你说什么?难道那里也遇到了恐怖分子袭击?”
     
         她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慕白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膀:“不说它了,你还太年轻,不了解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可怕的罪恶。接班的列文医生来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说话的声音。我太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儿。”
    
        他推开房门,在何鸣等人还没来得及纠缠他之前,大步跨进了电梯。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2006-7-20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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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2  

悲歌这篇颇有力度。结尾留给读者去思索,是妥当的处理。读到当中就担心会有一
个说教的结尾,读完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7-21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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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3  

悲歌写得好!
你那种总是不忘过去, 善恶分明的人格气质, 使你的笔力遒劲饱满.


2006-7-21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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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4  

严重同意。近来海外有一种封杀王友琴的势力,那‘7-8年一次’魔咒还会来吗?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余立蒙 at 2006-7-21 02:17 PM:
悲歌写得好!
你那种总是不忘过去, 善恶分明的人格气质, 使你的笔力遒劲饱满.



2006-7-21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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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ige

#5  

章凝:

谢谢你关于结尾的话,“-----结尾留给读者去思索,是妥当的处理。读到当中就担心会有一个说教的结尾,读完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处于练笔的阶段,这样收尾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新的尝试。过去的作品最后总爱说得太多,生怕读者不明白。其实多留些空间还是对的。

余兄:

“----你那种总是不忘过去------”

  过奖了,惭愧。因为印象太深,太真切了,那些“过去”并不曾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我忘记过一天,那些活生生的人物也经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这是真的。 我总觉得把他们的遭遇和那个时代忠实地记录下来, 是我的一项义务和责任。不管最终能做得如何,只有这样努力去做才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我今天享有的可贵的写作自由。

欣欣:

“---近来海外有一种封杀王友琴的势力,那‘7-8年一次’魔咒还会来吗?”

王友琴女士是我最敬重的海外知识分子之一。 她的眼光,毅力和道德勇气非常人可比。她对中华民族的重大贡献,必将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这样的人越多, 中国的未来就越有希望。 那“7-8 年一次”的魔咒和阴影就更不容易降临到后人的头上。


2006-7-21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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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6  

“王友琴女士是我最敬重的海外知识分子之一。”--same here。


2006-7-21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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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ige

#7  

让人高兴的是, 中国南方已经出现了几处“私人”办的文革博物馆。广东某地还有一处是当地一位前副市长开办的。在不久前的文革四十周年纪念会上, 一位来自国内的私人文革博物馆热心创办者以幻灯的形式介绍了许多展品和展馆情形, 令人感动。

“礼失求诸野”, 公理自在人心,哈哈。


2006-7-21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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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

#8  

喜欢这个结尾。。。。不过中间的心理斗争可不可以再内敛一点涅?


2006-7-22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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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xie

#9  

非常好的文章。前面部分对911的描写扣人心弦。后面部分对文革和主人翁的“思想斗争”的描写也很生动。

挑个小毛病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beige at 2006-7-20 10:17 PM:
     这一切都是在康兴忠的直接指挥下,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犯下的罪行。很快地他就因为率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捍卫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有功而官运亨通,先是所谓的火线入党,然后又根据中央文革老中青三结合的政策精神当上了学校里的革委会委员。从此,学校里他参与指挥的种种对于无辜知识分子最残忍,最无耻的迫害又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作为派头头,他是根据“军队代表”、“革命干部代表”和“革命群众代表”三结合的原则当上革委会副主任的。他是学生,后来恐怕要走个下乡的过场,然后再开后门当兵或者上大学,最后才能官运亨通。


2006-7-22 06:40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beige

#10  

兰若:
谢谢你的建议。 让我考虑一下,也许是应该修改一下有关的心理活动。

pbxie:

"作为派头头,他是根据“军队代表”、“革命干部代表”和“革命群众代表”三结合的原则当上革委会副主任的。他是学生,后来恐怕要走个下乡的过场,然后再开后门当兵或者上大学,最后才能官运亨通。"

谢谢你肯花时间读得这麽细心。关于这些干部子弟红五类如何“合法逃避下乡”的情形,我曾写过一篇纪实小文,“人生第一当”, 记述的是他们如何豪情万丈地写血书,表决心, 积极带头报名上山下乡, 还动员别人以她们为榜样坚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样连哄带逼, 我们这些人本来还想用所谓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来拖一拖, 如今也没有办法,都被迫地“自愿”填了申请书,而且果然很快都被批准“光荣下乡支边”了。

等到支边的欢送大会开过,火车也开动了, 我们才发现这些红五类头头们们基本都没影了。 后来才知道, 他们绝大部分不是留城就是参军了, 根本连个下乡的“过场”都用不到。他们耍了个无耻的花招, 我们上了“人生第一当”。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实事。

等我把这篇拙文修订一下, 再贴来请教各位。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2006-7-23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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