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篇小说] 烹调风波
(这是几年前的旧作,曾经在国内的刊物上发表过。贴出来请大家批评指正。原想按照为力的指示一次贴完的,但系统说超过20000字不行,还是得分两次。)
烹调风波(上)
岑岚
今天星期四,是赵乐天和妻子的共同休息日,也是赵家的乔迁之喜。
尽管昨晚收拾东西弄得挺晚才睡,可赵乐天一大早就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闻到一股油香气,发现妻子张秀玫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也许是太兴奋,也许是起得太早,赵乐天的食欲不是太强。说实在的,他们已很长时间没吃过这么早的早餐了。秀玫说:“今天要花力气,中饭也不定什么时候吃,再不想吃也得给我吃完这盘锅贴饺子。”两口子匆匆吃完“简单”的早饭,就忙着收拾厨房里剩下的锅碗瓢盆。
八点整,门铃响了,老赵的一帮朋友来帮忙了,足有七八位,全是曾经与老赵在不同餐馆共过事的哥儿们。打头的是瘦高个子的天津人李益行,他对着赵乐天夫妇俩双手在胸前一抱,笑口大开地说:“赵大哥,赵大嫂,恭喜恭喜!”老赵春风满面地把朋友们迎进堆满纸箱什物的客厅,秀玫却打趣说:“大李,想不到,你这一抱拳,倒还蛮有电影明星的派头咧 !”
老赵已事先向公寓管理处打了招呼,预定了使用电梯的时间,管理处的人也已把电梯间的后门锁打开。众人一趟趟地把东西搬到电梯口,装满一电梯就跟两人下去。到一楼开电梯后门,再出公寓大楼后门,李益行帮老赵租来的搬家用的优豪(Uhaul)卡车就停在那。老赵家本来东西也不是太多,他们又事先收拾好了,搬起来很方便,加上人手又多,不到一小时就装好了车。
老赵在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里转了一圈,没拉下什么,也打扫干净了。他们在这整整住了五年,每一面墙他都熟悉,甚至上面有几个钉子孔他都记得。那都是前住户留下的,他可没舍得往这贴着漂亮墙纸的墙上扎眼儿。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他赵乐天从此结束了租房住的历史,今天就要住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轻轻地关上门,锁好,就像合上了一本读了很久的旧书一样,有些留恋,又很决断。
一个小时后,当他在秀玫的陪伴下,朋友们的注视下,打开了那所他梦中之屋的大门,他感到他从此翻开了一本崭新的书。进了这个门,他的加拿大梦就真正开始实现了。
一
赵乐天和秀玫直忙到夜深,简单的几件家具已放置好了,他们在主卧室的床也铺好了,那宽敞的厨房更是安排得妥妥当当。新买的大冰箱和洗衣机,烘干机早在两天前就由商店送上门并安装好了。除了还有些装零碎东西的纸箱未打开外,新家的一切算是基本就绪。
赵乐天在楼上的浴室里洗了在新家的第一个澡,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两口子商量着等明天电话通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别给中国的大女儿和渥太华的小女儿打电话报喜;接着就要去家具店买床,布置好客房,准备小女儿一家的来访。渥太华离多伦多也就半天多车程,说不定小女儿一家这个周末就会来。他们谈着要做的事,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几天来的兴奋及劳累,睡着了。
一串尖锐狂烈的狗叫声把赵乐天从甜蜜的睡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秀玫也惊醒了,害怕地叫着:“乐天,乐天。”他伸出右臂搂抱着妻子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说:“别怕,我在这。”他的左手摸索着,拧亮了床头柜上的灯,一看放在柜面上的手表,才早上六点钟。听那狗叫声来得很近,就像在自家的后院叫唤。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这一定是隔壁邻居家的狗。昨天搬家时,他们一墙之隔的邻居,一对上了年纪的白人老夫妇牵着一只短毛短尾圆眼睛的小狗曾过来打招呼。也不知为什么事,那狗一直狂吠着,足足过了近一小时,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停止了。
经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没了,看窗户天已大亮,夫妻俩干脆起床整理东西。趁秀玫准备早饭的时间,老赵走出门去巡视他的新领地。
这是一栋两家相连的房屋,称半连体屋(Semi-detached)。房子坐西朝东,是加拿大人喜爱的朝向。房子的中间并列着的是两家各自独立的单门车库,一条七八米宽,十五六米长的共用车道通往房前的街道。车库两边是各自的大门,老赵家在南,邻居家在北。车库上面一层是厨房,透过弧形大凸窗(Bay Window)的双层玻璃,可以看见秀玫走来走去的身影。他家车库门正中上方一尺有一个碗口大的出气口,正飘出烹调的油烟,那是他在搬入前特意请人来安装的强力抽油烟机的出风口。车道旁是草地,门前的高台阶下是一个花坛,眼下是秋天,一丛淡紫色的菊花开得正茂盛,在几棵常绿的矮冬青树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看到这菊花,老赵心头一热,不由涌起了一股思乡之情。在他的家乡,秋天时到处可见各色盛开的菊花。他不禁对卖房给他的前屋主,一位来自香港的老先生,心生感激,一定是他亲手种植了这丛菊花。老赵还想去看后院,就见秀玫在窗后向他招手致意。他明白早饭已好,就从车库旁的侧门进去了。
老赵和秀玫今天都要上班,他们不愿因搬家而少拿一天工资。他们都是勤奋老实的人,工资不是很高,但因两人都工作,收入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们已五十多岁了,只要坚持工作到退休年龄六十五岁,积攒一些钱,加上加拿大的福利好,生活不会有问题,还会越来越好。这点他们俩非常有信心。
老赵和秀玫都是厨师,老赵现在一个高级中餐馆当大厨,秀玫在一个粥粉面店掌勺。老赵是老三届的知青,七十年代初返城后在一个大机关食堂里打杂。两年后单位保送他去一个烹调中专学习红案,因此认识了学白案的秀玫。毕业后老赵回到机关食堂(后改为对外营业的餐馆)主厨,秀玫则在一个饺子面条馆工作。不久两人结婚、生孩子,就那么平平静静地过了近二十年。忽然有一天,一个熟识的朋友带着一位投资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人来访,请他去加拿大当一家川菜馆的大厨。就这样,不识一个英文字母的老赵只身来到多伦多。他闷在厨房里干了三年多,才把秀玫和十九岁的小女儿接了过来,而已超过二十一岁的大女儿就只好留在国内了。所幸大女儿结了一门好亲事,目前过得挺好,才算宽慰了他们夫妻俩对女儿饱含歉意的心。小女儿是夫妻俩的骄傲。她在国内已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落榜。过来后发奋努力,先在政府办的免费的成人学校里学了一年英语,后考上了社区学院学会计,接着在约克大学完成本科,又通过专业考试,成为注册会计师。现她和丈夫居住在加拿大首都,也是位于安省境内的渥太华,两年前买了所独立房子,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儿子。
老赵开车先送秀玫去上班,她必须十点到,他则十一点到就可以了。晚上他们都下班很晚,一般十点半左右才到家。这还因为他们都是厨师,不须做清洁,若是男女招待或打杂的,下班就更晚了。所以平日早餐是他们家唯一开火的一顿饭,白案师傅秀玫施展她的才艺把早餐做得精致、丰盛,不亚于任何待客的晚餐,只不过数量却是控制得极恰当,刚刚够他们两人吃。休息日星期四的晚餐则是老赵显身手的时候,他甚至不要妻子动一下手指头,从备料、切菜、烹调、桌上服务,到最后收拾干净全一包到底,让妻子享受一次当上帝--顾客的乐趣。老赵一边开着车一边盘算着要请他的那些哥儿们来吃一顿。这次搬家多亏大家帮忙,他要表表心意,还有心显显手艺,做些这里的餐馆里吃不到的佳肴。烹调是他和妻子谋生的技艺,也是他俩共同的爱好。为适应生存,争取顾客,这里餐馆的烹调大多是中餐西做,川菜粤化。对自己满身的正宗川菜烹调技艺无处施展,老赵总是有些遗憾。所以,只要有机会,有时间,他就会请朋友来家吃饭,一显夫妻两人的高超手艺。
二
两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四,从半下午起,赵家就开始来客人,至天黑门前已停满了汽车。赵家的车道上停了三辆,还有四辆停在街道边。如果这时步行走过老赵家门前的街道,就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烹调的香味。李益行是最后一个到,他和妻子领着一儿一女一进门,就高声说:“唉呀赵大哥,我们在十里外就闻到你炒菜的香味,馋得一路流着口水。”老赵正和早来的朋友聊呢,赶紧站起身来说:“就等你们一家了。来,快入座。”
来的全是那天帮忙搬家的哥儿们和他们的家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几位。这其中除了小王和小周还是单身汉,小吴小夫妻俩和他的刚来探亲的父母,其余几家都是有孩子的。这些人曾先后与老赵在几个不同的餐馆里打过工,有的做招待,有的在厨房打杂,有的送外卖,不过现在大部分都熬出了头。有的毕业后找到了正式工作,有的开办了自己的小公司,也有几家已买了房子。当初共患难时他们都得到过老赵的关照和帮助,彼此结下的深厚友谊使得他们一直与老赵保持联系,并进而连家庭成员也都相互认识和熟悉了。
餐厅里的紫红色大餐桌是老赵家新买的,上面已摆放着十个装满佳肴的精致的景德镇青花瓷盘。八张雕花后背的软垫硬木椅分放两边,秀玫又拿来厨房中的早餐椅和几张折叠椅还有其它椅子,安排好大家一一就座。大家举起酒杯轮流对老赵和秀玫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语,老赵和秀玫也感谢大家的帮忙。干完第一杯酒,老赵放下酒杯说:“大家先慢慢吃,我这就去做几个热炒。”他系上围裙,就进厨房了。众人这才明白,敢情这桌上的十大盘还只是凉菜呀。老赵的热菜一盘盘端出,每一次都引起人们的惊叹。大李说:“出国十年,这是我吃到的最地道最高级的中国菜,来,为我们老赵大哥的高超烹饪手艺而干杯。”众人全都站起,纷纷为老赵的精湛厨艺干杯。
就在此时,邻居家的车库前有三个影子,那是两个人和一只狗。他们静悄悄地站着,从老赵家传出的热闹话语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们听不懂。
突然,稍矮瘦的人影晃了一下,瘦高的人影伸手一搀,低声问:“你还行吗,凯西?”
凯西也低声回答:“我还行,只是有点头晕。比尔,我不喜欢这种气味。”她指的是从老赵家车库中间上方的抽油烟机排气孔排出的油烟气。
比尔说:“我们回家,凯西。”
两人相互搀扶着,牵着小狗,往房子北边的大门走去。
客人们几乎到夜半才散去,要不是大多数人第二天还要上班,非得玩个通宵不可。临散时,大家还商定,这样的聚会要继续下去。可到别人家,没有谁的太太敢在老赵面前弄厨。最后达成协议:各家轮流请客,一月一回聚会。地点仍设在老赵家,由老赵主厨。轮到的那家则负责按老赵的要求做准备,买好一切需要的东西,提前到达及最后离开,包下杂活和清洁,争取不给老赵秀玫带来太多的麻烦。老赵和秀玫都是爱热闹的人,对这个一月一聚的建议当然喜欢。自小女儿离开后,这些年他们总感到寂寞。何况现住着一栋大房子,进进出出就两人,确实有些冷清。借着聚会,他们俩可大显烹调技艺,客人们则饱享口福。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好建议,除了那些已依在父母怀里睡着了的孩子,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
自从有了这一月一次的聚会后,老赵和秀玫的生活好像多了点什么。他们的心情激动得好比是科学家领受了个新研究课题,又仿佛是名演员将要上演一出新戏。头一次聚会刚完,他们就开始计划下一次,每一次他们都要拿出一二个让大家意外的创新菜式。当然,家庭烹调不像在餐馆那样设备齐全,甚至连火头也没那么大,老赵和秀玫也不想让大家吃太油腻的菜肴。如此一来,对他们的烹调就更富有挑战性。而大家在老赵和秀玫的指导下,也由普通人的享口福提升到美食家品佳肴的层次。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三
北国的冬天来得早。十一月中旬起,就时而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老赵早早地就买好了一把大雪锹。住公寓不用担心铲雪的事,今年可不同往年,他有一条十五六米长的车道要对付呢。
清晨老赵被狗叫声吵醒。自从住在这里,每天一早整六点,那隔壁的矮种小狗就开始叫,简直比时钟还准确。老赵曾对秀玫说:“我怀疑那位香港老先生就是让这狗叫给吵得受不了才卖房子的。要不然,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卖房子?”秀玫忍受不了狗叫,每天晚上上床前都戴上耳罩。老赵也有办法对付狗叫:狗吵醒了他,他就起床去锻练身体,在地下室的走步机上直走到狗叫声停止,才洗个淋浴上床接着睡。八点钟,秀玫起来做早饭,而他都是再躺半小时才起。
秀玫下楼的脚步声还没消失呢,就听见她一迭声地叫唤:“乐天,乐天,快起来,下大雪了。”老赵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都几十岁了,什么没见过。下场雪,也值得像孩子似的乐得直叫唤。”待拉开大门,他惊呆了:面前是半人多高的一堵雪墙。他关上大门,回楼上重新装束好,拿起大雪锹,从侧门出去。
对付这么厚的雪,这可是老赵平生来的第一次。他拿出当年插队干农活的干劲来,挥舞着大雪锹,一口气干了十几分钟,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杵着锹把歇会儿。看看周围,也只清理出了车库门前方圆二三平米的地方。
“早上好,肯。”耳边响起了一声问侯。是邻居比尔,他也出来铲雪了。肯是老赵的英文名字。三年前他到现在这个高级中餐馆工作,老板史迪文帮他取了这个名字,为的是见客人介绍时方便。当客人吃得高兴往往会要求见一见大厨师,老赵就得出去亮一亮相,说几句“感谢”,“欢迎再来“的话。老赵在加拿大也呆了十年了,厨房里的英语基本没问题,一般日常对话也还能对付。老赵赶忙也回问了比尔一声,两人就开始铲雪。由于车道是在中间,所以他们各自把铲起的雪往两边已被雪掩埋的草地上扬。车道慢慢显露出来了,而路两边的雪则很快堆得几乎与人高。有点像什么呢?老赵忽然觉得这有点像上甘岭的战壕,可比尔不是当年的美国兵,而是与他同挖战壕的战友。老赵又一想觉得自己的比喻实在太荒唐滑稽,就忍不住地自己偷偷笑了。
雪铲到车道尽头时,比尔停下来,翘起大拇指,笑着对老赵说:“干得好,肯。”
老赵觉得比尔年过七十,可也能和自己齐头并进,心里很佩服,说:“你也一样,比尔。我们一块干的。”
这时两辆铲雪车从南到北沿街缓缓驶来,街道上的雪是铲干净了,可推过来的雪又把他们才铲出来的从车道上街道的一段堵上了。两人又奋战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功告成,汽车可以从车库一直开上街了。
分手时,比尔说:“ 谢谢,肯,你是个好心的人。”
老赵明白他是指刚才铲雪时,自己考虑他年纪大,有意多铲了两尺宽。对他的感谢,老赵也不知说什么好,嘿嘿笑了两声,与比尔互道“再见” , 就哼着曲子回家了。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自那以后,老赵与比尔又在一起铲过多次雪,彼此之间已经相当熟络。虽然从未互访过对方的家,但两家人见了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四
漫长的冬天总算过去。仿佛昨天还在飘着雪花,今天一出门却发现草地已返青了。
一个休息日的上午,老赵与秀玫去采购。在超级市场联锁店Loblaws的花木部,陈列着一排含苞欲放的红杜鹃花。这使老赵想起了当年他插队的红土丘陵,那里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杜鹃花,紫的、白的、粉的,尤以红色的为最。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两盆回家。
下午,老赵去大门前的花坛种杜鹃花时,恰好比尔也在草地上拔杂草,他的妻子凯西坐在一把帆布折迭椅上,从自家大门前的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松了套索的矮种小狗在草地上撒欢。老赵和比尔一边干活一边聊起天来,他们聊的主要是关于整理花园,侍弄花草的事。
忽然,凯西插了话:“肯,比尔说你是一位大厨师,是吗?”
老赵自然很高兴别人知道他是个大厨师,说:“ 对,我是个大厨师。”
凯西又问:“你当大厨师多久了?”
老赵在心里算了算,说:“二十七年了。”
凯西接着问:“你在中国烹调的食物与这里的一样吗?”
老赵顿了一下,说:“ 差不多一样,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什么不同?”
“口味,中国人的口味和加拿大人的口味有差别。”
“听说中国人很喜欢吃野味,是吗?”
“可以这么说,野味是‘山珍’ 的一部分。”
“什么是‘山珍’?”
老赵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山珍”该怎么用英语来说,只好用了汉语音译。没想到凯西追问不休,憋了半天,说:“山珍的意思是美味的食物产自山中,包括野生的动物和植物。”
凯西“噢”了一声,似乎在思索什么,没再接着提问了。老赵松了口气。自他来到加拿大,听到很多加拿大人赞美他的厨艺,但能对他的烹调工作提出这许多问题,凯西是头一位。他虽然为此感到很高兴,可有限的英语词汇和会话能力却使他觉得像在通过一场考试似的那么紧张。杜鹃花早已种好,他拍拍手上的泥土,收拾起锄头铲子等工具准备回屋。
“肯,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西又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侧过身来望着站在对面七个台阶之上的凯西,说:“当然可以,凯西。”
凯西的脸上带着很认真的神色问:“肯,在中国时你烹调过野生动物吗?”
老赵没想到凯西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说:“作为一个厨师,我没有烹调过野生动物。”
凯西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她有些毫不客气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当你还不是厨师的时候你烹调过野生动物?”
一直没插话的比尔起初笑吟吟地听着妻子与肯的对话,听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变了,喊了声:“凯西!”
老赵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当知青时与伙伴们抓蛇、逮野兔、山老鼠,然后烧烤着吃的情景,笑了笑,坦然地说:“当我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抓过和烧过野物,像野兔和蛇。”
凯西的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比尔,有些怯怯地问老赵:“你是不是烹调过狗?”
比尔突然大喝一声:“凯西,够了。” 冲上台阶,拦住凯西。
老赵的四方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知道长期以来,有很多加拿大人对亚洲人,尤其是对中国人吃狗肉有看法,但他绝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直接地面对这一问题,而提问题的竟是自己的邻居。这使他的心情从开初的高兴急转直下,变得不快、懊恼、焦躁,甚至有些愤怒。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想把这一切甩开,可他办不到。这时他看到秀玫在向他做手势,要他快进屋。显然透过打开双层玻璃的厨房窗户,她已听到了他与凯西的对话。
可老赵天生是个遇事不愿躲着闪着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觉得必须回答凯西的问题。再说他也不认为中国人在中国吃狗肉是什么可耻的事,各国有各国的食文化和吃习俗么。老赵试着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说话了:“凯西,你猜得对,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我不但烧过而且吃过狗肉。请记住,狗在中国的农村不是宠物,而是和牛、羊、猪一样的家畜。人们吃狗肉是很正常的。这里不一样,狗是人们的宠物。我们移民到这里,就按照这里的习惯改变了对狗的看法。”
他停了停,终于没忍住,说:“顺便说一句,别担心,凯西,我不会烹调你的狗。再见。”说完,老赵也不看比尔和凯西,拿着工具进了自家的门。
五
这次与凯西谈话的不愉快结尾如一根鱼刺噎在咽喉,使老赵每每想起就闷闷不乐。尤其是当秀玫责怪他不该说那最后一句“不会烹调你的狗”的话,他起初还硬着脖子向秀玫辩说:“凯西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好像中国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秀玫温和地说:“乐天,你的别的话都说得很好。没想到你竟能用英语说那么长的一段话,摆事实,讲道理,我很为你感到骄傲。就是,如果你不说最后的那句话就更完美了。”
在妻子的劝说下,事后平静下来的老赵也为自己的失言有些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老赵想想凯西说过的话,看来她很关心野生动物,没准她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吧。自己坦然承认烧过和吃过野生动物,不会因此而惹来麻烦吧?秀玫叫他不要瞎担心,加拿大也有狩猎爱好者,不少高级餐馆也烹调野味,只要不是珍稀的和被法律禁止的野生动物就没事。
夏天在忙碌中转瞬即过。其间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邻居,直到八月底老赵才看到脸上、胳膊上都带着日光浴后的健康光泽的比尔和凯西。比尔说他们去湖边的自己拥有的Cottage(度假别墅)住了一段时间,这是他们老两口每年夏天都要去住的。过去比较年轻时,他们甚至冬天也去住,在冰冻的湖上钓冰鱼。说起钓冰鱼,比尔的兴致来了,灰眼睛里放出光来,正准备与老赵大谈,被凯西的几声连唤“Bill, Bill” 打断了。
他对老赵说:“对不起,我得走了。我们下次谈。”
凯西又在屋里叫了:“比尔,亲爱的,你在哪里?”
比尔快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答:“ 亲爱的,我来了。”
门前淡紫色的菊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是老赵和秀玫住进新居一周年的喜庆日子。一个星期四的傍晚,赵家又是宾客盈门。这回可不是轮到别的人家,而是老赵和秀玫做东。
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些装饰品送给老赵和秀玫。有桌上和柜上摆的,也有墙上和架上挂的;有加拿大和中国产的,也有来自印度和别的国家的。大家帮着把每一件物品放置好,刹那间,这屋里的色彩和情调就起了变化,让众人眼前一亮。餐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面是一瓶盛开的淡紫色的菊花,那装花的瓷瓶上的花纹则有些类似老赵家的景德镇青花瓷餐具上的。画是小周的杰作,价值不菲的画框是李益行买的。这里数小周出国最晚也最年轻,两年前才来。他原是某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还差一年毕业就出国了。本来他想接着学绘画,可一看工作市场只好改行学计算机,周末在老赵现在的餐馆当招待。老赵拍着小周的肩说:“你这画,把我家门前的菊花,还有我喜爱的景德镇青花瓷都画上了,画得真好,画到我心里去了。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也感谢你,”他对着李益行说,又对着众人说:“也感谢大家。好了,秀玫你招呼大家先入座,我要开始炒菜了。”
屋里的人们欢声笑语,推杯换盏,品尝着老赵的飘香热炒和秀玫的精致点心,沉醉在浓浓的乡情中。谁也没注意到,隔壁邻居的车库前,一个人和一只狗已站了多时了。这时北边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瘦高的人影,这是比尔。
他一边走一边惊讶地说:“凯西,你怎么在这里?我看棒球赛时还以为你在楼上卧室休息呢。”
比尔一摸凯西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在外面呆太久了?”
凯西一字一顿地说:“比尔,我讨厌这种气味。这是空气污染,我没法忍受它。”
比尔说:“你的身子在发抖。我们现在就回家。凯西,凯西你怎么啦?”
凯西昏过去了,幸而比尔及时地托住了她倒下的身体。比尔抱起凯西,往家门口冲去。
十分钟后,在老赵家里的人们听到响着警笛的警车驶近,就在门前的街道上停下来了。不知谁说了句:“谁家打了911电话。”大家都挤到临街的窗前去观看。不一会儿,救护车和救火车也到了。老赵打开门走出去,只见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从邻居家出来,比尔跟在后面。
老赵连忙问:“比尔,出什么事了?”
比尔没停脚步,哑着嗓子说了句:“凯西,” 话没说完就到救护车跟前了。
老赵追前几步说:“保重,比尔。”
救护车开走了,救火车和警车也跟着开走了,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回家去了。赵家的客人们没像以往一样留至午夜,也陆续告辞回家了。老赵和秀玫收拾好一切,上楼去休息。平日,老赵的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今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他记得有一次比尔曾经说过凯西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除心脏病外还有别的什么病。虽说曾与凯西有过一点不愉快,可眼看着她被救护车运走,心里还是很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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