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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推荐参选短篇小说集, 简杨11982

(上)


  几天前的一年冬天,我刚到加拿大北部一个宁静的小城去留学。圣诞节的晚上,系里的一个中国教授请同胞们到家里过节。在那个晚会上,一个单身女硕士说起了那个叫Freecell的计算机游戏。她对一个中年男子说,有一局牌她已经试过多次了,但总是打不开。

  当时我和这个女硕士正处在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有那么一阵,我让她觉得我们几乎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但后来我却对她有些躲躲闪闪。我之所以对她那样,不仅是因为她很快就要毕业了,而且还因为她马上就要去美国的北卡读博士了。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是没有多少未来的。我打算在聚会时找个机会和她解释一下自己最近的态度。听见她在说Freecell,我便接话道,我也喜欢打Freecell,但从没有见过打不开的。那个中年男子却接话说:“她说的那一局是困难一些。”

  “哪一局?”我问。

  他微笑道:“11982。”

  说着,他把头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对不对?太太?”

  其实我一进门时便注意到了那对夫妇。男的俊秀洒脱,风度落落大方,女的则秀丽宁静,他们之间有一种让我这个单身汉羡慕的恩爱。两个人有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子,还有一个一岁大小的女孩儿。

  女人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女儿,微笑地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吗?我现在就去看看,”我说着,看着女硕士,“你来吗?”

  她只好跟我走进了主人的书房。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了,那对夫妇却没有跟进来。11982是一局看上去非常简单的牌,但仅在半个小时之内,我就已经重复了十几次。“就差那么一步,否则就可以解开了,”我说。后来别人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女硕士。

  她清了一下嗓子:“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北卡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玩笑地问她是否要我去机场送她,又要她去了以后别忘了把电话号码给我。她说:“如果你只准备去机场送我,我是不会把号码给你的。 ”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气。我说,“你要理解我的处境。我还在做硕士论文,还要有一两年才能毕业,如果我留在这里念博士的话,又是三四年……”

  “难道时间就这么重要吗?”她说。

  “不光是时间,还有空间。”

  “你……”她还没有说完,门口传来一阵响声。先前那个中年男子正领着他的儿子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又离开了。

  女硕士也走了出去。

  我从书房里追出来,没有找到她,却看见那个中年男子正一个人站在壁炉前,他正用铁钳拨动着木炭。主人家的家庭活动室很大,男子穿一件暗色的衬衣,四周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壁炉里的火光给他的侧面映上了一层类似油画的温暖的色彩。


  他回过头,说:“没打成?对吗?”

  我说是。

  他笑了一下:“不是没有办法的,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的一个朋友就解开过那局牌。”

  “怎么解的?”

  “他没那么聪明,是一个中餐馆的女招待帮了他。”

  他说完就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的表情。

  我笑道:“有意思,这个房子里,学历最低的人也是个在读硕士吧,竟敌不过一个女招待?”

  他往壁炉里加了一块柴,也嘿然而笑。

  于是,在那个圣诞节的晚上,这个叫肖永锋的男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宁乡的女人。这个名字有些怪。女人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自从出来之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她想家,她的老家在南京。宁乡是一家中国餐馆的女招待。中国餐馆里不知有多少个从大陆来的做招待的女子。她们看上去大多都面带倦意,风华将逝。为了帮助正在读书的丈夫减轻一些经济负担,这些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有过良好职业的女子们把矜持扔在一侧,毫无怨言地做着她们以前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工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生活只是一个过渡,此站过后,她们读书,工作,显示出极大的生存弹性。当肖永峰把宁乡的职业告诉我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个典型的大陆来的女招待的样子:白的上衣,黑的裤子,黑的鞋子。有的人腰部还系着一个黑色的小围裙,里面放着账单,笔,餐巾纸,以及客人们留给她们的小费。当她们走过客人的桌旁时,衣袋或围裙里的硬币们便轻轻地相互撞击着,发出低低的柔和的响声。

  宁乡就是那么一个女人。她来加拿大之前是某省198X年的文科高考季军,就读过一所著名大学,在某家报社当过记者。在国内,很多人都读过宁乡写过的那类文章,也厌烦那类文章:“X年X月X日,XX领导到XX处考察,受到了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X领导指出说,我们一定要……x群众说,我们一定会……”所以,当过文科高考季军的宁乡在二十三岁时已经对生活和事业均有倦意,一心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久,她的姨妈从加拿大写信来说,想把宁乡办到那里去,但不是去留学,而是去给她的女儿做保姆。把保姆当成一个跳板,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想办法改变身份。姨妈说宁乡只要今后能申请到Open Visa,她就可以打工了。然后再去申请移民,然后再去念书。反正宁乡年轻,有的是时间。

  肖永锋停下来,问我:“你懂了没有?宁乡来的时候是个Nanny,很多菲律宾女子是作为Nanny来到这里的,很多广东女子也是这么来的,但没有几个象宁乡那样的大陆女子是这么来的。”

  我说我懂了,宁乡这种身份很尴尬,在大陆留学生的心目里,她一贫如洗,需要很大的投资。这年头,在国外娶太太就象买股票,人们都要看是否有利可图。没有多少留学生会娶一个做招待的女子做太太的。你想想,就是宁乡不做女招待而去学校读书了,还得等多少年花多少钱啊!她是个在婚姻上没有多大优势的女子。

  “你是肯定不会找这样的人作女朋友的,对不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嘲。

  我反问道:“你呢?”

  肖永锋笑道:“哈,你很年轻,但你脑子里的马粪不少。”

  但他还是把故事讲了下去。

  宁乡在姨妈家里看了两年孩子之后,在当地的一家中餐馆里做起了女招待。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一个送餐的留学生刚从餐馆的厨房里把一个外卖的牛皮纸包拿出去后,便在门口摔倒了。以后,那个人总是把那一跤看作是命运的赐予。当时宁乡正往垃圾箱里扔垃圾,看见了他,便把他拉起来,问他摔坏了没有。他没有关心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倒是担心怎么和老板交差。宁乡从厨房里拿了一条毛巾,把他胸前的油渍细致地擦了,说,“你到车里等着”。然后她看了一下牛皮纸里的东西,便走回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抱着另外一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说:“我又叫了一份同样的四人餐,你去吧。”

  那份餐虽然只有二十八个加元,但当时宁乡的工资是七块多一个小时。他要把钱给她,她说不要。他说:你是个靠打工为生的,怎么可以?她笑笑说:我这个打工的不像你想的那样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一再坚持要谢她,宁乡说:既然那样,等下班以后,我们到城里那个最高的酒吧去坐一下吧。

  他发动起那辆已有二十多万公里的锈蚀的Chrysler,尾气筒很快就排泄出象迫击炮那样的响声和类似于核武器爆炸时那样的浓烟。他载着身旁那个年华不再但依然美丽的女人,一路朝Downtown去了。宁乡对那家酒吧很熟悉,一直把他带进去。所谓最高,也不过是坐落在第十四层上。他们找了一个靠窗子的座位坐下,他问女招待有没有中国茶,回答说有,他问是哪种茶,金发的女招待就用茶杯端了几片干茶叶。他笑着对宁乡说,“象是乌龙,不怎么样。”她说:“又是节日,又有茶,生活已经不能再好了。”她那种自然流露的随意,一下子就把他打动了。

  女侍便端来两杯很暗绿的乌龙来。

  宁乡已经把身体转过去看着窗外,街道两侧建筑物的夹缝中,雪花轻轻坠落,长街空旷,车辆稀少。已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宁乡沉默不语,他已经忘了自己和这个穿黑大衣蜷缩在椅子里的女人的渊源。不远处的吧台边有一个很吵的老年亚洲人。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由于本身的口音,那人舌头僵硬,用杂乱蹩脚的英语和女招待唠唠叨叨着说话。

  宁乡望着那个人,慢慢地说:“还是老样子。”

  “你认识他?”

  “不认识,好像是个台湾人。我有时候没进门就听见他了。”

  “好像在说他在台湾的旧事啊。”

  “是啊,一些他觉得重要但别人却不知所以的往事。”

  他问她是否常来,她说是的,每次来,会要一杯柠檬或草莓茶,坐一阵,refill一次,想过在她心里越来越遥远陌生的故乡和亲人后便离开,让伤感全淡化在水雾里。

  她说话时的笑容极其沧桑,令他有一种伸出手将她嘴角的微笑抚平的欲望。

  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来这里后的四个圣诞都没有这个好。他把宁乡丢在椅子上的那双精巧的皮手套递给过去,问:“你现在就要回去吗?你想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

  她微笑着,仔细地看他,直到他脸红。

  他争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可以做别的事情,说话,打牌,下棋,对了,打计算机游戏。扫地雷,打Freecell。”

  她继续微笑道:“我常玩儿Freecell,那个游戏很有意思,有一局我打不开,11982。”

  他说:“是吗?怎么会?天下没有打不开的Freecell。”

  她说她真的打不开。在加拿大的几年里,她一个人的时候,便坐在姨妈家的书房里玩儿计算机游戏。最喜欢Freecell,独往独来,不需对手和观众,很适合她的性子。她会一边打一边想些心事,心事解不开,但游戏却从没有打不开的,所以,她即使在生活中倍感挫败的时候还是能用Freecell自我安慰一下。但11982让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那局牌把她的一些简单乐趣都剥夺了。他问她有什么心事,她笑说不重要。他又问她来这里这么多年了,身份已经解决了,为何不去学校念书。她说她不是没想过读书,但国内的亲戚很需要钱。

  自那以后,他们便常常见面。他那一年就要毕业了,一直想着工作之后便把生活安定下来。在那个城市里,大陆女留学生少,美丽年轻的女留学生更是少而又少。宁乡却很美,女人味十足。他不能不想入非非。

  他的漫长的周末都是在网上下围棋或打桥牌度过的。他最恐怖的是星期五的晚上,无人说话,仿佛除了他,世界里已没有活的生物。对于他,周五是长刑的开始。漫漫永夜里,他已经很少思念故乡,但心中依然有一个无可填充的洞,令他不安,脆弱。在房间里张慌地走一阵后,他去超市买菜,录像店里租电影,甚至有时会到结冰的河边坐一阵,外衣上挂着微雪,望着对岸的被白雪覆盖的树丛发呆。这样之后,回到他的公寓里,依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晚上,他等在那个中餐馆的后面,见宁乡出现的时候,他便从车里出来,说:

  “Hi,到我那里坐坐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餐馆里的汗味,酒精和咕K肉的酸甜。她说她得回去换一件衣服,并通知姨妈一声。她开一辆LEXUS,半新,墨绿色,车开动的时候,没有一点杂音,他有些自卑的样子,尽管有着全奖的他并不是买不起一辆那样的车。也许正是宁乡那种对生活的安然态度吸引了他。每一次见到宁乡,他都会暗中惊讶她的从容不迫,一个唐餐馆里的女招待,竟能把拮据的生活安排得那样井井有条。在她的身上,不见生活的窘迫,举手投足间总是流露着从容平静。她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他的公寓,穿暗红色的线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脸上的口红和眼影全都去掉,有一种出尘的美丽。

  他把头转向计算机说:“我就不信我打不开11982。”

  她轻声笑笑。

  他把计算机打开,把11982打到计算机屏幕的空格里。但只提上去三张牌,便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他紧张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才走三步,就已经完了?”

  她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答道:“你越是想把牌搞顺,越是糟糕。打一般的牌,总得先把第一张牌提上去。但这一局,Ace都被压在尽头,等你费尽力气把牌理顺的时候,却早已走进了死胡同。”

  他笑道:“我不信。”

  他又开始重打11982,但仍然是没有头绪。打牌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她一下。她很瘦的样子,低下头去时,马尾垂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打扮很简单,像他在学校见过的一些中国女子。但和他见到的那些女留学生不同的是,她的衣饰搭配在一起时却显示出一种独特。她穿暗花的厚实的线袜,整个的人有一种即温暖又特别的样子。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把手放到她的线衣上时那种柔软而温热的感觉。他这样走神的时候,11982又被他重打了五次。他把键盘一推,说:“算了,我投降了。”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2006-6-17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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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  

这个我文集已经有了。


2006-6-17 10:05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beige

#3  

“这个我文集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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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这篇是从你的文集里找出来的, 作为我推荐的作品放在“专辑参选”里。也许有的人还没弄清楚,园丁们设立“专集参选“的意思是, 只有自荐或别人推荐放在这里的才是自动具备参选“短篇小说集”资格的作品。我的理解对吧?


2006-6-17 10:17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thesunlover

#4  

个人意见:还是象简杨这样推荐比较好。推荐者最好不要直接将文章贴上来,原因有二:

1) 首先应该尊重作者自己的意愿,万一他们不愿意参加怎么办?不好假设谁都愿意。
2) 文章已经在伊甸了,再贴一遍没有很大必要。

纯属个人意见。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6-6-17 11:41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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