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立蒙兄之请，把我的旧文贴出来，那时我还年轻，刚从九一一死里逃生，对恐怖分子满怀愤慨，加上那时的知识结构还很欠缺，因此言论不免有偏激之处。特别要强调的是，
文中“理想主义者”指的是fanatics，而不是idealists.
读者诸君要先有这个概念澄清，读时才不致困惑。
然而现在我明白的是，狂热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强制。而这强制往往又由狂热所致。掌握了权力的狂热分子是可怕的，因为他们可以实行思想禁锢，全民洗脑，唯单一化的价值观是从。伊斯兰狂热分子都是从fundamentalist的学校出来的，包括拉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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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者、个人主义者和俗人
休了几天假回到公司，就感受到同事间不同寻常的热烈气氛，非反恐，是在讨论杨基队在WORLD SERIES 棒球赛上的辉煌战迹。看到大家谈论得眼睛发亮、双颊飞红，我这个非棒球谜也被感染了那种热情。没由头地想起了顾城的一段话：“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生命需要一个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革命，也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搬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有了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种不安宁相吻合，一切就具有了意味。”那么，棒球就是棒球谜们与他们生命中那不安分的能量吻合的一种形式。有了棒球，棒球谜们的生活就有了色彩，生命就有了意味。
在生活中我们爱称充满天真、浪漫想法的人为理想主义者，但本文要阐述的理想主义者是把生命中的能量和意味寄托于一种理想，并将对这种理想的追求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群人。理想主义者在对他们各自不同的理想的追求中，都同样表现出真诚的澎湃的热情，以及顽强而坚忍的意志力，其中包括要求别人认同他们的理想的意志。不幸的是，他们追求的理想本身往往是虚妄的、荒谬的。结果是，理想主义者在追求理想的圣洁的道路上走得越远，他们也错得越远。
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迄今企图付诸实践的最大最荒谬的一个理想，共产主义运动也造就了一大批纯洁的热情的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诚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说：“任何一个认为中欧某些共产党当局是一种罪恶 特产的人，都看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罪恶的当局并非 由犯罪分子们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的。他们 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 捍卫这条通道，竟可以迫不得已地处死许多人。后 来的现实清楚表明，没有什么天堂，只是热情分子成 了杀人凶手。”这话让我们想起了理想主义者叱吒风云的代表人物 -- 毛泽东，也想起了更多的理想主义者小人物，如“日瓦戈医生”中娜娜的丈夫，那个铁血无情的红军头领，及我们的父兄一辈，投奔革命又当过“右派”，整过人又挨过整的作家们，和当年做过红卫兵的热血青年。
历史发展到了今天，当人们对共产主义制造的罪恶认识清楚并同声谴责之后，当冷战结束，人们开始对未来生活的安宁与和平寄予希望的时候，文明世界的宁静又被另一帮理想主义者打破了-- 伊斯兰教极端分子。他们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统一的纯洁的伊斯兰国，达到这个理想的手段是征服所有的异教徒。请不要嘲笑这个理想的虚妄和荒谬，当年我们誓言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和解放全人类奋斗终生、贡献生命的时候，有谁认为那是虚妄和荒谬的呢？伊斯兰教极端分子们，誓死参加圣战的伊斯兰狂热教徒们，以及通过炸掉自己的身体来消灭敌人的恐怖分子们，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 捍卫这条通道，竟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许多人，无辜的人。你能怀疑他们在维护和追求自己的理想时的真诚和热情吗？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崇高，如果崇高的定义仅限于在为了理想而牺牲的意义上。
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些在我们眼里的杀人犯在中东、埃及和巴基斯坦等地的大量伊斯兰教徒眼中是圣洁的英雄，除了因为他们信仰同样的天国和上帝之外，还因为他们共有一个神圣的理想。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同胞，会对恐怖分子寄予同情。压迫与反压迫论除外，另一重要原因是他们也曾有过一个他们视为神圣的愿为之献身的理想，虽然它幻灭了，那曾经为之奋不顾身的热情还在他们心中激荡，他们生命的能量还在那里残留了一个尾巴，他们在那里找到的生命的意味还没有完全终结，一言蔽之，他们仍然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的色彩。
理想主义者为之献身的理想多是别人已经构造和描画好了的，不管是何种信仰、主义、理念或宗教，都是一种乌托邦，一种超出现实生活之上的东西。理想主义者只需认同这一理想，并答应贡献出自己的思想甚至生命，便能换取这理想所承诺的赋予他们的生命的意义。这样，理想主义者生命的能量就找到了寄托。
从是否坚持独立思考的角度来看，理想主义者的对立面是个人主义者，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永远是共产主义极权的死敌，对恐怖主义也同样深恶痛绝。这是由个人主义者的特征决定的。个人主义者是执着地忠于自己同时又尊重别人的人。因为对自己的真实和忠诚，他对世界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他不相信被灌输被告知的所谓真理，对权威嗤之以鼻，而坚持由自己将事件的表皮一层层剥开，认识到里面的实质，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不放弃独立思考、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一群人，是求知欲旺盛、勤学不倦、思考不止的那群人。求知和思考，是个人主义者生命中能量的寄托。个人主义者，说白了就是“执着于独立思考的人”，我在本文中将他们冠以“个人主义者”的头衔，无非是为了叙述和议论的方便。
个人主义者因为对生活有自己的态度，又依据这种态度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而非人云亦云，他对自己的行为也就更能负责任。而他对自己的权利和尊严的坚守和维护，更让他看到尊重别人的权利、维护别人的尊严的必要，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与人”。这是个人主义者的良知和同情心的基础。个人主义者并非我们常说的自私自利、self-centered 的那种人，自私的人只看到自己的利益而忽略别人的利益，最终却因两种利益的冲突而使自己的利益受损。 个人主义者清楚地认识到为了求得自己最大限度的发展，也必须同时尊重和保护别人生存和发展的空间。由此延伸的就是对个体生命的珍惜、对个人尊严的重视以及对与己不同的人的宽容。与理想主义者的空泛道德色彩上的救世意识截然不同，个人主义者的同情心或称人道精神更为真实，更显得可靠，更具有可行性。
所以说，个人主义者的两大特征 - 对自己的真实和对别人的尊重，使他们与共产主义的消灭个体意识又要革他人的命的原则格格不入，使他们站到了共产主义和一切极权、以及宗教偏执狂的对立面，成为极权和宗教偏执狂的最不遗余力的反对者。
米兰。昆德拉在指责做了杀人犯的热情分子时说，“被指控的人回答：我们不知道! 我们上当了! 我们是真正的信奉者! 我们内心深处天真无邪! ” “无论他们知道或不知道，这不是主 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不知道他就 一身清白? 难道坐在王位上的因为是个傻子，就可 以对他的臣民完全不负责吗? 。。。难道不正是他 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造成了无可弥补的 罪孽么? ” 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主动放弃他的头脑，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和责任，甘愿做个傻子，他就应该对他造成的 罪孽负责。徐友渔最近著文谈到红卫兵这一代人尽管谴责那场浩劫 ，但同时又强调自己在“文革”中对于理想社会、对于民主和平等的追求，他 们认为自己那些纯洁的热情比什么都宝贵。 如果一个人不认为自己最宝贵的是他的头脑和独立思想，而是他曾经为一种理想献身的热情，他就还是个傻子。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 塑造了两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外科医生托马斯和画家萨宾娜。托马斯与势利的妻子离婚后，每次去看儿子都受到刁难，因此放弃对儿子的探望权，当不能忍受父母对他不尽力维持婚姻的道德指责时，又与父母断绝来往。这是一个坚持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专业上颇受重用的托马斯写了一篇文章来谴责苏联入侵后的捷克当局，又拒绝收回他的言论，因而丢掉饭碗。在拒绝在收回自己文章的声明书上签名的时候，“托马斯意识到他根本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 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使他 当时非如此不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 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这种“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即是他对自己内心的真实与忠诚。
而同是这个托马斯，在面对一份呼吁当局释放政治犯的声明时，也同样拒绝签名。他先尽管犹豫，因为他知道这种签名运动对释放政治犯毫无作用，仍然答应花几天考虑，但对方说明天必须答复。“‘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 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什么两样，人们都是试 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而当被告知在呼吁释放政治犯的声明上签字是他的责任时，他想到“责任是任何人能向 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因而对签名完全拒绝。个人主义者不想承担任何责任，除了对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的责任。因此，他也没有意愿去干扰那些他不为之承担责任的人们的生活。
画家萨宾娜也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她喜欢独处思索，独自一人使她感到自在和惬意。而“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 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不怎么反 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 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换句话来说，就是 当局的媚俗作态。” “当局媚俗作态的样板就是称为‘五 一节’的庆典。 她看见过这种庆典游行 ... 即使是 最厌世的面孔上也要现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 乎极力证明他们极其欢欣，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完全 认同。不仅仅是认同当局的政治，不，更是对生命存 在的认同。” 萨宾娜憎恶面对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而感到质问和怀疑无补于事的人们，“他们也需要 确定而简单的真理，让大众理解，激发群体的眼泪。”作为一个艺术家，萨宾娜对自己淹没在狂热的丧失知觉的群体的海洋深感恐惧，她怕丧失对生命存在的自己的认同，而最终不得不就范于大众的认同。
苏联入侵后萨宾娜逃到德国，当人们宣传“她的画作是争取幸福的斗 争”时，她抗议，但他们不能理解她。 人们问：“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 “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 她愤怒地回 答。 个人主义者反对一切强加给自己的意志和定义，萨宾娜说她的敌人是媚俗，正因为媚俗掩盖了真实，而真实是她必须获得的，否则她就无法做到心安理得。个人主义者都有一种愿望，那就是撕去一层层面纱，看到世界的真实。他们最厌恶最痛恨的就是慌言和欺骗 - 萨宾娜嘴里的媚俗，和借这媚俗实行的强制与压迫。
托马斯和萨宾娜都让我想起了高行健，这位中国知识分子中难得一见的极端个人主义者。高行健自称“没有主义”，追求的是“冷文学”，从他的文字中也见不到古往今来中国知识分子视为己任的救世心和责任感，他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而写， 求的是对自己的真实，而伴随这种真实产生的便是他观察世界时的冷静、超然与深刻。人都有从事精神活动并探索真理的天性，对理想的追求本身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如果它既不妨害他人又能充实自己的话)，然而，在对真理的探索和对理想的追求中，个人主义者采用的途径是勤奋求知和独立思考，共产主义信徒和一切宗教狂热分子采用的却是一相情愿的幻想和妄想，以及用强力迫使别人接受这种幻想和妄想。两种不同的努力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后果截然不同：个人主义者的努力带来的是科学和艺术的繁荣，是人类心智的上升，是文明进程的向前推进；而理想主义者的努力带来的却是暴力革命和阶级专政，宗教仇杀和宗教迫害，科学和艺术的结晶被破坏，文明进程的停滞与倒退。人类生活的悲剧往往在于，当这些热情的理想主义者或掌握了权力和国家机器，或具备了杀人的意志和手段，不愿信奉他们的理想的人们就会遭殃，轻则丧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和思想言论的自由，重则丧命。而最觉得悲惨、最不堪忍受的当然是个人主义者，因为他们具有独立思考的习性和比常人敏锐的心灵。
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易，做个人主义者难，盖因前者不需要思想，只需接受别人的思想，且在追寻乌托邦的救世精神中得到一种道德上的审美愉悦 - 虚幻的“崇高感”，又在群体的狂热中获得满足和归宿感。大众需要 的是能为他们理解的简单而确定的“真理”，能激发他们的眼泪的“真理”，能让他们自感崇高的“真理”，能让他们相信生命的能量在其中释放的“真理”。而做一个个人主义者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人最难做到的就是摆脱众人的蛊惑，认识自己，对自己真实，对自己负责，以及在面对那些声称掌握了真理的大多数时仍然怀疑到底，仍然不放弃独立思考。所以，个人主义者只能是孤独的，不合群的。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特立独行的代价是离开群体后的精神上的寂寞。做一个个人主义者必须要能耐得住这种寂寞。
做不了个人主义者，退而求其次，我们还可以做一个不追求任何乌托邦理想、不执着于形而上问题的俗人，吃喝玩乐，过平常日子，成为棒球迷、音乐迷、钓鱼迷、种花迷，等等，让我们生命的能量在棒球、音乐、钓鱼、种花中消耗掉。这实际上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这一选择又有个前提：我们自得其乐的生活不能受一帮追求乌托邦的理想主义者的反对和干扰。所以，世界大同的到来，还得靠这世界上理想主义者的不断减少，和个人主义者以及俗人的不断增加来实现。
2001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