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父亲

唐夫

自从父亲过世以来，我梦见他已经几次了。每次醒来，总是不禁思绪连绵，往事联翩，冥冥中感觉到父亲依然活着，音容笑貌依然如故。梦中的父亲，那样忽忽而来的神色，好像仍然放不下对我的关怀，也禁不住流露的失望面容。对我的成长和几十年生涯，父亲除了叹息，就是遗憾，好像投资股市胜算的巨商，最后的结局是全盘输尽，只落得两袖清风。然而，梦的虚幻，只是一种如清水流离的飘萍，如云色纷飞的消失，如雾态迷漫的惘然，父亲的出现就像这样的虚幻；而梦中的我，没有丝毫的实重感受，如宇航员在月球上步行一样的那么身不由主，似飘飘然，似忽忽也。

见到父亲还是他四十来岁的模样，高大秉正，气态轩昂，因高而略显清癯之瘦，他的眼神如利箭，气势如高山，近若风雷，去似狂涛，令我从小见到尤感仰止而生畏，又产生排斥似的距离，本能的亲近却不得阐发。从醒世以来到父亲去世，我（以及弟妹们）没有和父亲有过一次拥抱，一次握手，更莫说贴面的亲吻等西方世界人士的，很普遍的亲情流露。我们在家有过说说笑笑的时候，是父亲不在身边，才能畅所欲言，每见父亲回家，就感觉空气凝重得要结冰。在他面前的说笑寥若星辰，中国式的亲情，外表多是冷若冰霜，真不懂我们的文化和文明出轨在哪里啊！

在屋子里---而又绝非我曾居住过---的室内，父亲兀显在门口，他的体型让门框变得窄小，我顿时惊异，并产生疑问（好像根本不发声似的），他为什么不常回来呢？可我明明知道他已经去世，而又看他有仍然活着，我猛然想他可能居住在很远很远的地界。既然能出现，就可以常回来吧，这是我欲言又止的疑问和期望，好像父亲无声的回答是走这么一趟不容易。

怎么的不容易呢、我为之惶惑，即飘浮漫步去寻问和追索，想问询有什么办法能让远方的人，获得归程之道。我就那样无知无觉的走啊走，走在一边草坪的石柱带涂料的栏杆边，像公园的栏下有靠墙座椅，一个女人在那里坐靠侧身看我，猛然间我又似是而非听人说过她的儿子就是常从远处回来看望她，那样的遥远和我的父亲一样，也是在另一世界吧。这时我问她，并意思到她的回答，随口说来的是一个芬兰人的少数民族联组词汇“苏窝米莎玛莱能”，就是他的儿子姓名，还说她儿子出事去世才二十岁，经常回来。我纳闷了，就顺着栏杆走哇走，又想去碰她的儿子，问回程之道吧，随即被身边妻子轰然的呼噜声打醒。

此时此刻之夜两点，梦的印象还那么形象清晰，父亲不再。他已经走了两年多，几经梦幻，让我越加想他。梦，总是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云来雾去，那么不着边际，那么思绪索怀。梦幻给人另一种生涯的记忆翻版，清晰而模糊，实实在在又不尽然。从小到大，我与之生活过，见过的亲人外公外婆舅舅父母亲以及一些亲属，已经离世八九人了，情亲除外婆外公而外，其余出现在脑海中的印象层面，远远不如父亲。从我出世到18岁离家，无日不予父亲见面，吃穿住行于室内，言谈举止，激动平静，盛怒忧伤…….。等等神情，父亲在我生命里，刻下的印象最深刻，最不能忘怀。

我真希望有个另外的世界，另外的机会见到父亲，见到去世的亲人，那是何等的感受啊！人生不就被一个情字揪心。

夜晚醒来，回忆的序幕拉开，断断续续的镜头是父亲一生的经历，年轻，成年，老年，晚年，末日，佝偻的身躯在火葬场前，我不忍看那最后的消失，几十年一晃就随烟就火而灭。生命历程之快，真是白驹过隙啊。父亲生育和养育了我们，教育我们，他为家奉献一生，也因他的性格使一家纠纷不断，最是和外婆的隔阂和不共戴天般的吵闹，给我们的童年留下很多难受的印象。父亲一生羡慕那些出生高贵的人，那些有学问的人，那些文质彬彬，谈吐文雅或学者或做官的人。他自己出生农家，没有机会获得教育，这令他一生自卑，但他凭自己对文字的兴趣，学会读书看报，并且对古典诗词产生兴趣，而他比较贪玩的习性，有令他不能钻研学问，登堂入室，不能获得知识的甜头，而只是望洋兴叹。父亲喜欢钓鱼和下棋入迷，为兴趣左右，使父亲一生为工，但他很不甘心自己仅仅是个工人了事。因为羡慕而不得，父亲特别喜欢装腔作势的谈吐不俗，时时挂在嘴上是那些迂腐的半古文言。为此，父亲让没有知识文化者赞誉，让有文化知识者（可能会）小看吧。父亲这样的怪癖一直到他生命最后的岁月。还记得他离世前，病情还不怎么严重的日子，一次我们同桌吃饭，父亲的话语又开始了迂腐的辞藻。我竟然忍不住顶撞了父亲，依照以前，他会盛怒，可这次却一下沉默（可能我触及到他的深深的短处）无声，对于从来就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并在家里是霸主的父亲，这样的沉默，令我震撼而且内疚。很久我都责怪自己，这样对待老年的父亲说这样的话，太过分了。然而，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父亲的性格缺陷也生生的遗传给我了。不然，我怎么会在年纪轻轻，就成为反革命呢？！

我从小就很反感父亲用迂腐的口语生硬的套用古语，曾经是那么唠叨和令我们久坐桌边，任他一边喝酒一边训话，这样的镜头伴随我们的成长，但丝毫没有用啊。那天算是我对父亲最后的“报复”吧，在饭桌上的顶撞父亲的我，倒用了居高临下的口吻：人家有学问，是学十分用一分；而你呢，是学一分用十分。

这下，饭桌冷场了。我立即后悔，我知道我深深的刺痛了父亲，他一生的失败，也的确是因为这一点癖好，注定了他只能永远在社会最下层。如果能像竹林七贤那样的最下层，倒不是坏事。但父亲毕竟涉及学问层面太浅，愤世嫉俗，而又不能自拔，自释啊。本来，父亲的智商和能力在他们一辈人中出类拔萃。他又偏偏会在漫不经心的，或者故弄玄虚的出言不逊，那之乎也者之语让他的同辈和领导会顿时感觉自残自惭形秽，为之嫉恨吧。所以父亲一辈子就这么埋没了，但他在文革里又沾沾自喜，没有给我们留下黑五类招牌的幸运。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大儿子才投入社会就成为反革命。可他一直想我成才，成为家庭的栋梁，结果适得其反，这对他当年是何等的打击。我说什么也晚了，我的确愧对父亲一生。

父亲走了两年了，在他最后的岁月，我每回去见他对母亲仍然是那么的口气，总要对他当面批评。再想起父亲年轻时候的家暴行为，我更无法原谅父亲。与此同时，我又不由自主的对父亲处处关照，竭尽全力，凡有可能，我就寄钱回去，或者当面给他，最后这些年，我不吝万里迢迢之遥，不断回家看望，总想多有点时间陪伴他和母亲。然而，事与愿违的事，父亲见我出国没有荣宗耀祖回归，反而觉得没有面子似的，时时对我抱怨不该投奔海外。在他的心目中，金钱地位是人生大要。这些，我永远无法和他沟通。从少小时候被父亲暴打，到成年之后时时与父亲吵吵闹闹，直到他离开时间之前，我还数落了父亲的一生，给家庭留下无限的伤痕（特别是母亲最后的忧郁症，也几乎因父亲而得）。那一刻，父亲挣扎起来，断断续续用笔写下几个字来忏悔自己，那大意是：谢谢你们，我今生不再有机会，想改也不行了，只求有来生吧。

我一直保存着父亲在最后的时辰写下这本的字迹，有时候拿出来看看，父亲身上所有的缺点我都有，我很后悔，但没有机会痛改了。人啊人，天性吧。

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训话，几乎日日不断，那是他喝酒微醉的时候，好像一腔怒气，怨气，和不得与人阐发的心气，所有醒世恒言，喻世明言，所有他记得的增广贤文，三字经，听来的谚语，伴随父爱对儿子的渴望，希望，愿望，期望，都交错伴随在他杯碟之间中，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们坐在桌边，以半饥半饱的心腹，来接受他的教诲。子不教，父之过，为什么要打你们，都是你们不听话，不照老的（指他自己）意思去办，不好好读书，将来靠什么生活呢？不能像我们一辈子没有机会读书，只有胀笨（重庆话意发傻无能之为）。磕磕碰碰杯碟，经常随口而言：古人说，子不言父之过。那是他在暴打我之后，也许有些不安的流露。对中国的三纲五常，父亲也常唠叨在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死则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子不亡则为不孝。人生自古忠孝二字定天下。当父亲说到国家没有忠良时（有那么点暗讽毛泽东之意），有套出这样的句子：君不正臣逃他国，父不正子奔异乡。具有讽刺意义的我，年轻时候被“君”关进牢房，而父亲并不想我灭亡，我又逃他国，又奔异乡。如此等等，肯定让父亲想不通了。

哎！不孝之子，不肖之子的我，一生最大遗憾，实在对不起父亲。时光是最残忍的利刀，斩断了我再想和父亲推心置腹敞开胸怀的机会。唯有梦幻，让我和父亲能在一块，一瞬，一息，活生生的父亲，言谈举止活跃在我心灵的父亲，不在人间了。我只有对他默默是思念，这样的思念是一种五味俱全的复杂感受。东坡说生死两茫，不思量，自难忘，真是入木三分。

父亲逝去两年，而今母亲离世快一年了。两位最近的亲人，远近相伴相隔相随了整整一个多余花甲的岁月的亲人，被时光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梦幻，梦幻…….，还是梦幻！

2014/11/19 凌晨三点于赫尔辛基

　　夢見先人，一大快事。親子之間，難以恩怨論也。那個成語大概是自慚形穢吧。

梦见先亡尊长大吉。（来自是释梦书）

对！谢谢鱼兄教诲，我读书从来浮光掠影，不求甚解，一些字眼老是咬不准的。呵呵，这下您给我的点石，今生今世不再忘却了。拱手深谢。

是啊，一直心绪荡漾，往事起伏。父母毕竟是最亲之属，一旦永别，就更多感慨。哎！人为什么要死？！ 我始终不解。

唐兄幼时饱尝父亲家暴，成年后却能够从自己方面做到父子情深。不容易呀！

近一年来我许多次梦见父亲，有一夜是两次 --- 梦见了醒过来，接着再睡，再次梦见。

文中读到的是，揪心的父子之情。

大概是我父亲去世早，我这几十年，就做过一次我父亲慈爱地望着我笑。倒是我母亲，常常走进我梦中来。

雪儿父母去得那么早？嘘嘘ing！

如果您用十分之一的精力来写您的父母和祖上，我深信会有一分之十的文字震撼力。章凝兄有这样的出生而不投笔，真是遗憾啊。您要是写出来，比贝多芬还受看吧！

　　唐兄言重了。這不過就是我們上網的目的——相互交流相互啟發罷了。我們可不是為了變得厚颜无耻才上網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視角，也反映了不同的心理狀態和素質。

　　雪兒能做夢中夢，我一直引為奇事。今天章兄說能做夢連夢，更讓我匪夷所思。夢做累了，爬起來喝口水、喘口氣，倒頭再睡，把未完成的前夢接著做下去，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點本事還真是做不到。

　　夢見母親的機會多過夢見父親，這大概是個普遍現象。

是我的表达力出了问题，还是你的理解力出了问题。我可曾说“把未完成的前夢接著做下去，銜接得天衣無縫”？

话说回来，其实梦中梦，前后两个梦有关联，这在我看来也平常，经常的事儿。看来你做梦的本事不大。做梦能力和想象力很有关联。坦白说，我做过很多奇梦，怪梦。以前小说里写过，目前写作中的这篇还会写。

唐兄让我吃先人？难道我至今所写文字远不如写先人？

这里唐兄显出了十分中国的一面。

不是吃，是发扬光大！章凝兄误解了。光爱太阳，不爱月亮，也不是完美生活啊。呵呵。

鱼兄言过，温馨不足，刻薄有余。呵呵。

文字交流，互为师尊，这与“厚颜无耻”何关？足下言过。古人说闻过则喜，我的字误，乃学之不足，得尔指教，为谢。复函如此，看来，我们得开阔眼界才是啊。

该人一贯如此。

谢唐兄仗义执言！

　　一些特別的夢都很有奇趣，忍不住發揮一下，說句笑罷了。至於“上網厚顏無恥”，那是莫言剛說過的話，現在又說起上網了，就順便帶一筆，哪會用來說網友呢？這些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我做夢的本事不但不大，我根本就很少做夢，或許就是因為想象力不夠吧。而且，即使我能有那麼一點點想象力，基本上不靠做夢。習近平號召大家做夢，於我卻做不到。我很羨慕每晚都能做夢的人。

人与人不同，梦与梦不一样啊！
我估计不做梦的人，脑袋里面必定是一根筋。
这也是天赋哟！难得。

　　只要腦中一根筋尚存，早晚得生出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