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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2014年诺文奖得主莫迪亚诺小说:暗店街(一)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1  2014年诺文奖得主莫迪亚诺小说:暗店街(一)

暗店街

[法]莫迪亚诺



                                                          第一章

                                                          一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

  几个小时前,我和于特在事务所①里见了最后一次面,那时,他虽象以往一样在笨重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不过穿着大衣。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将要离去了。我坐在他的对面,坐在通常给顾客预备的皮扶手椅里。房间里,乳白色的玻璃灯具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线照得我两眼发花。

  “完了,居伊……一切部结束了……,”于特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________________

  ①即下文将要讲到的“私家侦探事务所”。

  写字台上,摊着一卷档案材料。它也许是那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目光惊愕、脸部浮肿的男人的,他委托我们跟踪他的妻子。那天下午,她要去和另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脸部浮肿的男人幽会,地点是在同保罗-杜梅林荫大道相邻近的一条街上,即维塔尔路上一家备有家具的公寓里。

  于特沉思地捂着胡子。那灰白色的短胡子,把他的两个腮帮子都盖满了。他那一对通常很亮的大眼睛,此刻显得茫然失神。在写字台的左边,放着我在工作时坐的柳条椅子。在于特的背后,一些深色的木制书架挡住了半壁墙。书架上面,放着最近五十年来的各种《博坦》①和年鉴。以前我常听于特说,这些工具书是他须臾也不能离开的,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代替它们。他还说,这些《博坦》和年鉴是人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最生动的图书馆,——因为在它们的一页一页上,汇编着许多人和事以及一些现已不复存在的行当②,它们只有在这些《博坦》和年鉴上才能查到。

  “这些《博坦》,您打算如何处理呢?”我问于特,同时抬手指了指书架。

  “居伊,我把它们都留在这里。这套房子,我将继续租下去。”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电话簿。

  ②比如掏烟囱的、杀猪的等等,如今则都已机械化了。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通向隔壁小间的两扇门敞开着,可以瞥见里面旧的天鹅绒长沙发、壁炉以及反映出一排排《博坦》、年鉴和于特的面孔的一面镜子。在这个小间里,经常等候着我们的顾客。地板上,铺着波斯地。墙上靠近窗子的地方,挂着一幅东正教的圣像。

  “居伊,您在想什么7”

  “什么也没有想……那么说,您要继续付租金了?”

  “是的。我不时还要回巴黎来,事务所就是我的落脚点。”

  他把香烟盒向我递来。

  “只有使事务所保持原来的样子,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八年多了。一九四七年,他亲手创建了这个私家侦探事务所。在我来到这里以前,他已和其他好多人共过事了。我们的职责是向顾客们提供一些于特称之为“风化情报”的东西。“这一切都发生在,”于特常常得意地这样说,“‘上流社会的人们’中间。”

  “您觉得您能住到尼斯①去吗?”

  ________________

  ①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省会,有“花城”之称,为著名的地中海游览区。退休者喜欢迁居那里,侨民中有一部分人是白俄。

  “当然可以。”

  “您不会感到腻味吗?”

  他喷出一口烟雾。

  “居伊,人总有一天要退休的。”

  于特笨重地站起来。他的体重大概要超过一百公斤,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五。

  “我乘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的火车走。还有点时间,我们还来得及喝上一杯呢。”

  他走在我前面,我们一起来到了通向前厅的走廊。前厅的形状稀奇古怪,是椭圆形的,墙壁上的颜色呈浅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了。地上,扔着一只黑色的公文皮包,因为里面的东西塞得太鼓,它的盖子已经无法关上了。于特把它捡了起来,用手托着拿走了。

  “您没有什么行李吗?”

  “我把一切都预先托运走了。”

  于特打开大门,我关上了前厅里的灯。在楼梯的平台上,于特踌躇了一会,然后才把大门关上。关门的金属碰撞声使我感到揪心,它标志着我一生中的一段很长的时期结束了。

  “哎,居伊,真叫人伤心啊,不是吗?”于特一边对我说,一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擦着额头。

  门上,仍然挂着那块长方形的、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金色的、并以闪光片装饰起来的两行宇:

  C·M·于特

  私家侦探

  “我把它留在这里,”于特对我说。

  接着,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

  我们顺着尼埃尔林荫大道,一直走到佩雷尔广场。虽然是在夜间,而且早已进入冬季,但是天气还很暖和。到了佩雷尔广场,我们坐在“绣球花”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于特喜欢这家咖啡馆,因为这里的椅子“和以前一样”,是细藤编花的。

  “您呢,居伊,您以后怎么办呢?”他喝了口兑水的高级白兰地,这样问我。

  “问我吗?我正在追踪一条线索。”

  “一条线索?”

  “是的,关于我过去的一条线索……。”

  我用夸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弄得他笑了。

  “我总是相信,有一天您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过去的。”

  这一回,他态度严肃,我很受感动。

  “但是您得考虑考虑,居伊,您这样做是否真的有必要,我可吃不准……”

  他缄默不语了。他在想什么呢?在想他自己的过去吗?

  “我给您一把事务所的钥匙。您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那样会使我高兴的。”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把它放进我的裤袋里。

  “打电话到尼斯来找我。随时告诉我……有关您过去的事……”

  他站了起来,同我握手。

  “你要不要我送您上火车?”

  “啊!不!……不必了,……那太叫我伤心了……。”

  他只一步就跨出了咖啡馆,头也没有回。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了一种空虚的感觉。对我来说,这个人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没有他,没有他的帮助,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因为在十年前,我突然患了遗忘症,犹如堕入五里雾中。他同情我的处境,并且靠他的门路多,甚至还使我获得了户籍。

  “拿着吧,”他那时一边对我说,一边递给我一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身份证和一本护照。“现在,您叫‘居伊·罗朗’了。”

  这个私家侦探,我以前曾经求他帮过忙,请他用他的机智协助我寻找我过去的证据和踪迹。此刻,他接着又说:

  “我亲爱的‘居伊·罗朗’,请您从观在起,不要再往后看了,多想想现在和将来吧。我建议您和我一道工作……”

  如果说他同情我,那么这是因为他本人的记忆也有漏洞——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失去了他自己的踪迹,他一生中的整整一个时期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没有留下一丝一缕还能同过上挂上勾的关系。可不是吗,我目送着在夜色中离去的这个身着旧外套、挟着黑色大公文皮包、年迈力衰的男子,他同过去那个波罗的海的网球好手、长着金黄色头发的英俊男爵康斯坦丁·冯·于特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待续

注: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获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其颁奖词是:他用记忆的艺术展现了写作中最难把握的人类的命运以及人们生活的世界。其代表作有《环城大道》《暗店街》等。http://t.cn/Rhg1nLb


2014-10-10 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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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

#2  

雪儿动作好快。我也顺藤摸瓜获取点他的资料。怎么?又是犹太人,真惑解。看来,上帝是存在的了。

2014年度诺贝尔奖文学奖获得者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其作品主题:  记忆,遗忘,身份和罪恶感


“for the art of memory with which he has evoked the most ungraspable human destinies and uncovered the life-world of the occupation”.

(“对记忆的艺术与他所引起的最不可捉摸的人的命运,揭示了职业的生活世界”。)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1945年7月30日出生于巴黎西南郊布洛涅——比扬古的一个富商家庭。父亲是犹太人,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事走私活动,战后在金融界工作,其母为比利时籍演员,他有个哥哥吕迪,但不幸早逝。莫迪亚诺自幼喜爱文学,10岁写诗,十四五岁便对小说创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1965年他在巴黎亨利四世中学毕业,后入巴黎索邦大学学习,一年后辍学,专事文学创作。

    莫迪亚诺1958年发表的处女作《星形广场》就是这一社会现实的反映,该作品获罗歇·尼半埃奖,后又获费内翁奖。他还写有《夜晚巡逻队》、《环城大道》、《家庭手册》、《凄凉的别墅》和《黑店街》等等作品,并与路易·马勒共同创作过电影剧本《拉贡勤·吕西安》。其中《环城大道》和《暗店街》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分别荣膺法国两项享誉最高的文学奖: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和龚古尔文学奖。从此莫迪亚诺成为一名不负众望的著名小说家,他的每一部作品的出版在法国均引起巨大反响。他被人称为是“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对这派作家作品的探索和研究当今人的存在及其与周围环境、现实的关系,莫迪亚诺在许多作品中都反映了这方面的内容。他的作品文笔纯正、完美、锋利、自制,语言简明流畅、优美稳健、诙谐幽默、富有寓意。(此段来自百度百科)


2014-10-10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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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第二章


“喂,您是保罗·佐纳基奇先生吗?”

  “是我。”

  “我是居伊·罗朗……您知道,那个……”

  “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见见面吗?”

  “当然可以……”

  “比方说……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到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怎么样?……您看行吗?”

  “一言为定。”

  “我等着您。——回头见。”

  他突然挂上了电话,我的额上汗流如注。在那以前,我还吗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过胆子的呢。但为什么象拨一个电话号码这样的区区小事,会使我这样费劲和害怕呢?

  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的酒吧间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他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一套便服。

  “您来得正好,”他对我说。“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我都放假。”

  他朝我走来,饱住我的肩膀。

  “我非常想念您。”

  “谢谢。”

  “这个真叫我担心,您知道……”

  我很想对他说,请他不必为我操心,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总之,我觉得您同我过去有段时间里经常见到的一个人是很接近的……但那个人是谁呢?”

  他摇了摇头。

  “您不能给我提供什么线索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先生。”

  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而好象这是一场游戏或者猜谜似的,他说:

  “好吧,我独自去想办法。您让我全权处理吗?”

  “随您的便。”

  “那么今天晚上,我带您到一位朋友的家里去吃晚饭。”

  在走出去以前,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电表的闸门拉下来,然后关上厚实的木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围。

  他的车子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那是一辆黑色的新车子。他彬彬有礼地给我打开了车门。

  “我的那位朋友在维尔达弗雷和圣克卢门交界的地方开了一个餐馆,那是一个非常叫人喜爱的餐馆。”

  “我们要到那里去吗?”

  “对。”

  我们的车子从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开上了格朗德·阿尔梅大道,我突然想跳下车去。要一直开到维尔达弗雷,我觉得是做不到的。但是应当勇敢些。

  在我们抵达圣克卢门之前,我得不断克服一种恐惧感——它紧紧地抓着我。这个佐纳甚奇,我几乎不了解,他会不会把我引进一个圈套里去呢?但是我听他说着话,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了。他把他各个时期所干过的行业,都一一地告诉了我。起初.他在俄国人开的一些夜总会里干过,接着到香榭丽舍花园的朗热餐馆和康邦街的卡斯荣耶旅馆里谋生,后来又在其它的一些机构里混过事,最后才来开了这家座落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上的洒吧间。每次换工作,他总是遇到让·厄尔特尔——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位朋友的家里——,因此他们已是二十年的老塔挡了。厄尔特尔的记忆力也很好。他们两个人,一定能够解汗我的“谜”。

  佐纳基奇小心翼翼地驾着车,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幢带游廊的平房,左边的部分被一株垂柳遮掩着。在房子的右边,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灌木丛。这个饭店的餐厅很宽敞。餐厅的深处,光线很强,一个男子正由那里朝我们走来。他向我伸出手。

  “先生,认识您很高兴。我叫让·厄尔特尔。”

  接着,他对佐纳基奇说:

  “保罗,你好。”

  他把我们领到客厅的深处。在那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三副餐具,正中还有一束花。

  他指着其中的一扇落地窗子,对我说:

  “我还有一些客人,他们在另外的一幢平房里。那里正在举行婚礼。”

  “您从未来过这里吗?”佐纳基奇问我。

  “没有。”

  “那么,让,带他去开开眼界吧。”

  厄尔特尔走在我的前面,踏上一条俯瞰池塘的走廊。左边是一座中国式的小拱休它通向池溏另一边的一幢平房。落地窗里,灯火辉煌,我看见一对对男女的身影从窗前掠过。人们正在跳舞。我们可以听到从里面传来阵陈的乐曲声。

  “他们人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婚礼结束以后,会有一场放荡的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

  “您应当在夏天来。在游廊上吃晚饭,那才惬意呢。”

  我们又回到饭店的容厅里,厄尔特尔关上了落地窗。

  “我给你们预备了一顿便饭。”

  他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请我们入座,他们两人并排地坐在我的对面。

  “您喜欢用点什么酒?”厄尔特尔问我。

  “随便。”

  “用点‘帕特吕堡’酒①怎么样?

  “好极了,让,”佐纳甚奇说。

  ________________

  ①法国波尔多产的一种高级葡萄酒。

  一个身着白上衣的青年待者伺候我们吃饭。从壁灯里射出来的光线直照向我,使我眼花,而其他人却都落在阴影里。也许,他们把我置于灯光下,是为了更清楚地辨认我。

  “让,怎么样?”

  厄尔特尔早就开始吃起他的肉冻了,他不时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的头发象佐纳基奇一样是棕色的,也象佐纳基奇那样是染过的。他有着粗糙不平的皮肤、松弛的面颊和美食家的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哺喃地说。

  由于灯光太强,我只得眯起眼睛。他给我们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觉得这位先生面熟……”

  “真使我们伤透了脑筋,”佐纳基奇说,“这位先生不肯帮我们的忙……”

  他似乎灵机一动。

  “也许,您希望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您情愿一直隐姓埋名?”

  “丝毫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微笑着说。

  青年侍者端上一盘牛犊脑腺①。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佳肴。

  “您在哪里做过事?”厄尔待尔问我。

  “我在一个私家侦探事务所,也就是C·M·于特事务所里干了八年。”

  他们端详着我,全都楞住了。

  “不过,这同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算了,你们不要去想这个了。”

  “奇怪的是,”厄尔特尔盯着我说,“我们说不出您有多大年纪了。”

  “可能是因为我留了小胡子吧?”

  “您如果没留小胡子,”佐纳基奇说,们也许会立即把您认出来的。”

  他伸出一只手臂,把手平放在我的鼻子底下,盖住我的小胡子,接着象一位肖像画家看着他的模特儿那样,眯起眼睛瞧着我。

  “我越是看着这位先生,就越是觉得他曾经是一个夜游神团体的……”厄尔待尔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阿?”佐纳基奇间。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保罗,我们不在那些夜总会里工作,已经很久了……”

  “那么你认为那是塔纳格拉①时候的事啦?”

  厄尔特尔盯着我,目光越来越强烈。

  “请原谅,”他对我说,“您能站起来一下吗?”

  ________________

  ①这是上文提到的那些夜总会当中的一个。

  我站了起来。他把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

  “对了,您使我想起一个顾客来了。您的身材……请等一等……”

  他举起手,然后一动不动,好象要抓住什么随时可能消失的东西似的。

  “请等一等……请等一等……有了,保罗……”

  他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您可以坐下了……”

  他高兴极了。他也许认为,他将要讲出的东西肯定会引起注意的。他过分谦恭有礼地给佐纳基奇和我斟酒。

  “对了……以前有一个同您一样高的男人,总是同您在一起……也许他比您还要高一点……保罗,这难道同你没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佐纳基奇问。

  “当然是在塔纳格拉时候的事啦……”

  “一个跟他一样高的男人?”佐纳基奇自言自语地说,“在塔纳格拉时候……”☆

  “你记不起来了吗?”

  厄尔特尔耸了耸肩膀。

  这一回,该轮到佐纳基奇露出胜利的微笑了。他点了点头。

  “我记起来了……”

  “说下去!”

  “是斯蒂奥巴。”

  “这就对了。是斯蒂奥巴……”

  佐纳基奇朝我转过脸来。

  “您认识斯蒂奥巴吗?”

  “也许认识的,”我谨慎地说。

  “一定认识的……”厄尔特尔说。“您从前经常同斯蒂奥巴在一起……这我可以肯定……”

  “斯蒂奥巴……”

  从佐纳基奇发音的方式可以看出,这肯定是一个俄国人的名字。

  “就是他,总是叫乐队演奏《阿拉维尔迪》……”厄尔特尔说。“那是一首高加索歌曲……”

  “您记得那首歌吗?”佐纳基奇使劲地握着我的手腕说,“《阿拉维尔迪》……”

  他打着口哨,吹出这首歌子的曲调,两眼炯炯有神。我也立即被感动了。这首歌曲,我好象是听到过的。

  就在这时,伺候我们吃晚饭的青年侍者走近厄尔特尔,对他用手指了指饭厅的深处。

——待续

 


2014-10-11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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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有个女子孑然一身,在半明半暗中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手掌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新娘。”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厄尔特尔问。

  “我不知道,”青年侍者说。

  “您有没有问过她想用点什么?”

  “问过,不,她什么也不要。”

  “其他的人呢?”

  “他们又叫了十多瓶‘克吕革’①。”

  厄尔特尔耸耸肩。

  “这同我不相干。”

  佐纳基奇一点也没有去注意那个“新娘”,也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对我说:

  “那么说……是斯蒂奥巴……您记起斯蒂奥巴来了吗?”

  见他那样激动,我故意神秘地笑着回答说:

  “对,对。有点记得……”

  他转向厄尔特尔,用一种严肃的语调对他说:

  “他记起期蒂奥巴来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高级的香槟酒。

  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厄尔特尔的跟前,好象有点为难的样子。

  “先生,我想他们是要开房间的……该怎么办呢?”

  “我早就料到了,”厄尔特尔说,“我早就料到婚礼结束以后,他们会放荡一番的……算了,老朋友,随他们去吧。这跟我们不相干……”

  在那边,新娘靠着桌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厄尔特尔说。“不过,这同我们完全不相干。”

  他用手背一挥,仿佛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言归正传,”他说。“这么说,您承认早就认识斯蒂奥巴了?”

  “是的,”我叹了一口气。

  “因此,你们是一伙的……是一群活神仙,保罗,对吧?……”

  “唉……!他们都过世了,”佐纳基奇用一种凄凉的声调说。“先生,只有您还健在……我能够把您……把您‘确定下来’……真是太高兴了……您是属于斯蒂奥巴那一伙的……我祝贺您……那个时代要比今天美好得多,尤其是那时人们的品德要比今天的好得多……”

  “特别是,我们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年轻,”厄尔特尔笑着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边问着他们,一边心里怦怦直跳。

  “在我们的脑子里,日期已经全都乱套了,”佐纳基奇说。“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突然支持不住了。

  “有时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厄尔待尔说。

  他起身走到餐厅角落里酌一个小酒吧柜台前,给我们拿来了一份报纸,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未了,他把报纸送给我,叫我看下面的这则讣闻:

  我们受死者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侄子侄

  女和侄孙侄孙女,以及朋友乔治·萨谢尔和

  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委托,谨讣告:

  玛丽·德·罗泽纳于十月二十五日逝

  世,享年九十二岁。

  兹悉丧家定于十一月四日十六点在圣日

  内弗埃弗-德·布瓦公墓的小教堂举行宗教

  仪式和遗体安葬。

  九日弥撒①将于十一月五日在巴黎75016克洛德一洛兰街19号俄国东正教教堂举行。

  谨此不另通知。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于死者死后第九日举行的宗教仪式。

  “那么说,斯蒂奥巴还活着?”佐纳基奇说。“您还见到过他吗?”

  “没有,”我回答说。

  “您是对的。应该享受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让,你给我们拿瓶白酒来好吗?”

  “马上就来。”

  打那时候起,他们似乎对斯蒂奥巴和我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了。不过这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一条线索了。

  “您可以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问。

  “当然可以,”厄尔特尔说。

  我们喝得脸红耳热。这么说来,在这两个酒吧侍者的记忆里,我的过去只有一个轮廓,并且有一半还被一个叫做期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人给遮掩住了。而关于这个期蒂奥巴,他们从“很早很早以前”——象佐纳基奇所说的那样——就没有听到过他的稍息了。

  “这么说,您是私家侦探了?”厄尔特尔问我。

  “现在不是了。我的老板刚刚退休。”

  ‘那么您呢,您还在继续干?”

  我耸耸肩膀,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我能再见到您感到很高兴。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

  他站起来,向我们伸出了手。

  “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些帐要做,不得不赶你们走了……那些人,还在那里胡闹呢……”

  说罢,他向池塘的方向指了指。

  “再见,让。”

  “再见,保罗。”

  厄尔特尔带着沉思的神情瞧着我,慢慢吞吞地说:

  “您这样站着,倒又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了……”

  “他使你想起什么来啦?”佐纳基奇问。

  “我们在卡斯蒂耶旅馆工作时,有位旅客每天晚上都很迟回来……”

  这一回,轮到佐纳基奇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了。

  “总而言之,”他对我说,“您可能是卡斯蒂耶旅馆的一位老房客……”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

  佐纳基奇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一起穿过餐厅,它比我们来到的时候更加昏暗了。穿浅蓝色连衣裙的新娘已经不在桌旁了。到了餐厅外面,我们听见一阵阵的音乐声和笑声,它们是从池塘的另外一边传来的。

  “对不起,”我要求佐纳基奇说,“请您帮我再熟悉一下那个人……那个人……老是点奏的是一支什么样的歌曲吧?”

  “那个斯奥巴点奏的歌曲吗?”

  “对。”

  他打着口哨,吹出歌曲开头的几小节儿,他停了下来。

  “您想再去见见期蒂奥巴?”

  “可能吧。”

  他使劲地捏着我的胳膊。

  “请您告诉他,佐纳基奇还经常惦记着他呢。”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其实,让所说的也许是对的。您就是卡斯蒂耶旅馆以前的那位老房客……请您尽量回忆一下……康邦街上的卡斯蒂耶旅馆……”

  我转过身去,打开了车门。在汽车的前座上,蜷缩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前额贴在车窗玻璃上。我探身向前,认出她就是刚才的那位新娘。她睡着了.浅蓝色的裙子撩起来,露出了两截大腿。

  “得把她弄下车来,”佐纳基奇对我说。

  “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可她睡得很沉。于是,我只好搂着她的腰,这才总算把她拖下车来。;

  “我们总不能把她留在地上啊,”我说。

  我把她一直抱到旅馆里。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晃动,金黄色的头发轻拂着我的脖颈。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气,它使我想起了点什么,但到底想起了什么呢?

——待续


2014-10-11 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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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唐夫 at 2014-10-11 03:03 AM:
雪儿动作好快。我也顺藤摸瓜获取点他的资料。怎么?又是犹太人,真惑解。看来,上帝是存在的了。

2014年度诺贝尔奖文学奖获得者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其作品主题:  记忆,遗忘,身份和罪恶感


“..

谢谢唐夫赏读转文!谢谢转来的相关资料。


2014-10-11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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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第三章

  此刻是五点四十五分。我让出租汽本司机在夏尔-马丽-维多尔小街上等着我,我自己顺着小街一直步行到克洛德-洛兰街,俄国教堂就在那里。

  俄国教堂是一座两层的楼房,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教堂的右侧,是一条很宽的林荫道。我伫立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先是看到两个女人,她们在教堂靠近街道一侧的门口停了步。其中一个剪着棕色的短发.肩上搭着一条黑色的羊毛披巾;另一个头发金黄,满脸脂粉,戴着一顶灰色的高帽子,它的形状同火枪手的那种帽子一样。我听到她们说的是法语。

  从一辆出租汽车里,费劲地爬出来一个肥胖的老年男子,他的头发已经全秃了,有着蒙古褶的眼睛下面鼓着两个明显的皮囊。他正走上林荫道。

  在教堂的左边,有五个人从布瓦洛街上正钥我这里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中年女人,她们搀扶着一位老人,老人是那样的苍白而虚弱,以致给人的印象犹如一尊干巴的石膏像。跟在后面的是两个男子,他们长得很象,无疑是父子俩。两人都穿着剪裁雅致的灰色条纹西服,父亲有一副那种自矜漂亮的男子的外表.儿子的头发金黄而卷曲。就在这时,一辆轿车开到这群人的身旁嘎然停住,从车上走下来另一个老人,他身被一件罗登缩绒厚呢披风,灰色的头发理成平头,看去身板硬朗,动作利索,有着军人的风度。他会不会就是斯蒂奥巴呢?

  他们走到林荫道的深处,从一个侧门进了教堂。我真想跟着他们走,但我要是出现在他们中间,想必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我想到要是不能把斯蒂奥巴认出来,心里越来越焦虑不安。

  在右边的远处,有一辆汽车刚刚停下。车上先后走出两男一女。其中有个男的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海军蓝的呢大农。我穿过马路,等着他们。

  他们走近了,越来越近了。我感到那个高个子男人在同另外两个人走上林荫道之前,曾盯着我瞧着。在朝着林萌道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点着一些大蜡烛。那高个子弯着腰跨进门去,这扇门对他来说是太矮了。我确信他就是斯蒂奥巴。

  出租汽车的发动机没有熄火,但司机并不在驾驶盘前,一扇车门虚掩者,好象司机随时就要回来似的。他到哪里去了呢?我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决定绕着这些建筑群走一圈去找他。

  就在那附近的夏尔邦-拉加什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我找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您还要等很久吗?”他问我。

  “啊……还得二十分钟吧。”

  他头发金黄、皮肤白晰.面颊丰满、两眼蓝而突出。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的耳垂,象他的那样多肉。

  “如果我把计费器开着,您不会在意吧?”

  “没有关系,”我说。

  他乐意地笑了。

  “您不怕有人愉走您的车子?”

  他耸了耸肩。

  “您知道……”

  他叫了一客熟肉酱三明治,一边认真地吃着,一边用阴郁的目光盯着我。

  “您到底在等谁呢?”

  “等一个人,他大概就要从不远的俄国教堂里走出来了。”

  “您是俄国人吗?”

  “不是。”

  “真傻……您早先该问问他几点钟出来嘛……这样您就可以少花点车费了……”

  “算了。”

  他又叫了一杯啤酒。

  “您能帮我买份报纸吗?”他对我说。

  他做出往口袋里模着硬币的样子,我止住了他。

  “甭找了……”

  “那就谢谢了。您帮我买份《刺猬》。哎呀,再一次谢谢您了……”

  我兜了很久,才在凡尔赛林荫大道上发现一个报贩。《刺猬》是一份用略微带些绿色的纸张印刷的出版物。

  他用食指蘸着口水一页一页地园着,皱起眉头读着。我呢,我就瞅着这位胖胖的、头发金黄、蓝眼睛、白皮肤的人读着他那份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

  ——待续


2014-10-14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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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我不敢打断他的阅读。最后,他看了看他那小小的手表。

  “该走了。”

  到了夏尔-马丽-维多尔衔,他坐在他车子的方向盘前,我让他等着我。我再次亡立在俄国教堂前,不过这次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一个人影也没有。也许他们都已经离去了吧?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有机会再找到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踪迹了,因为这个名字没有收进巴黎的《博坦》。在对着林荫道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大蜡烛一直在燃烧着。我以前认识这个现在大家为她做弥撒的老妇人吗?如果我那时经常和斯蒂奥巴来往,他很可能会把他的朋友们分绍给我,其中也许就有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呢。在那个时候,她当比我们年长得多。

  他们走进去的那扇门一定是通向举行宗教仪式的小教党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者那扇门。它突然打开了,戴着火枪手高帽子的金发女人在门口出现了。搭着黑披肩的棕发女人跟在她的后面。接着是穿着灰色条纹西服的那父子俩,他们搀扶着那位“石膏”老人,后者此刻正同长着蒙古人脑袋的秃顶胖汉在说着什么。胖汉俯下身子,把他的耳朵几乎紧贴在老人的嘴上,因为那个“石膏”老人的声音确实轻得只有一口气了。其他的人也跟着出来了。我注视着斯蒂奥巴,心里怦怦直跳。

  他终于随着最后一批人走了出来。他身材非常高大,又穿着海军蓝呢大衣,使得我能够牢牢地盯住他。他们人很多,至少有四十个。大多数的人都上了年纪,不过我也注意到有几个年轻的女人,甚或还有两名儿宣。大家都停留在林荫道上,彼此说着话。

  那条林荫道,此刻真象一个外省学校课外活动的院子一般。他们把那位脸色白得象石膏的老人安顿在一张长椅上,轮流到他跟前问长问短。他是谁呢?是不是就是报上讣告中提到的那个“乔治·萨谢尔”呢?还是“年轻侍从学校”的一个老校友呢?他也许在旧制度崩溃以前,在彼得堡①或者黑海之滨,同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太太还有过一段短暂的罗曼史呢?那个长着蒙古人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人,也被很多人围着。那穿着灰色条纹西服的父子俩,在一群一群人的中间来回走动,他们就象社交场中的两个伴舞,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他们看去自命不凡,那个为父的还不时仰头大笑,——我认为那样是很失礼的。

  斯蒂奥巴呢,他同戴着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在严肃地交谈。他搂抱着她的胳膊和肩膀,这是一种既亲切又尊敬的表示。他从前准是个美男子。我看他已有七十岁了。他的脸显得有点臃肿,头顶已经秃了,但鼻子相当大,昂着头露出一副高雅的神气。至少,这是我从远处看去所得到的印象。

  ________________

  ①即圣彼得堡,从前是俄国京城,现名列宁格勒。

  时间在流逝。将近半个小时快过去了,但他们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谈着。我真担心他们之中有人最终会发现我正站在人行道上。那个出租汽车的司机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折回夏尔-马丽-维多尔街。出租汽车的发动机一直开着,司机正坐在驾驶盘前埋头读着他那份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呢。

  “好了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也许还得再等一小时。”

  “您的朋友还没从教堂里出来吗?”

  “出来倒是出来了,但他正在和其他的人聊天呢。”

  “您不能叫他过来吗?”

  “不能。”

  他的一双蓝色大眼睛带着一种不安的表情凝视着我。

  “请您不必担心,”我对他说。

  “我是为您考虑……因为我不得不把计费器开着……”

  我重新回到了俄国教堂对面的我的岗位上。

  期蒂奥巴已经向前走了几米。确实,他已经离开了林荫道的深处,走到人行道上了,处在由戴着火枪手帽子的金发女人、搭着黑披巾的棕发女人、长着蒙古褶眼睛的秃顶男子以及另外两个男人所组成的包围圈之中。

  这一回,我穿过街道,走到他们旁边,但是背对着他们。我满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从那些俄国人嗓子里发出来的温柔的话语声,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比其他人的更为凝重、更为洪亮,莫非就是斯蒂奥巴?我转过身去,只见他长时间地在紧紧拥抱着那个戴火枪手高帽子的金发女人,差不多是在摇着她,他脸上的线条因肌肉的抽搐而变成了痛苦的强笑。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轮流拥抱了那个长着蒙古褶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男人和其他的人。这时我想:他准是要走了。我于是奔向出租汽车,跳上车座。

  “快……一直开……到俄国教堂前……”

  斯蒂奥巴还在同他们说话。

  “我该干什么呢?”司机问我。

  “您看到那个高个子了吗,那个穿海军蓝呢大衣的?”

  “看到了。”

  “如果他上车,我们就跟着他。”

  司机扭过头来盯着况他的一双蓝眼睛都鼓出来了。

  “先生,但愿这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请放心,”我对他说。

  斯蒂奥巴离开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头也没有回,只是挥了挥手。其他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不动,目送着他离去。戴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站得比其他人稍前一点,她挺着胸,如同古时帆船的船首头像,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那帽子上的大羽毛。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汽车门打开。我想他一定是把钥匙弄错了。当他一坐上驾驶盘前,我就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说:

  “跟着那辆汽车,就是穿着海军蓝呢大衣的人钻进去的那一辆。”

  但愿我没有跟错人,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真正表明这个人就是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

——待续

注:错别字超多。没办法。对此小说感兴趣的朋友,将就着看吧。我实在没时间校对。


2014-10-14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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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第四章

  他的车子开得很慢,所以要跟上他并不难。到了马约门时,他闯过红灯,而我的出租汽车司机,却没有敢跟着他那样做。但到莫里斯-巴雷斯林荫大道时,我们终于追上了他。在一条人行横道线的前面,我们两部车子并排地停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就象驾车人在交通阻塞时挤在一起所常做的那样。

  他把他的车子停在里夏尔-瓦拉斯林荫大道尽头几幢楼房的前面,这里已靠近皮托桥的塞纳河了。他走上朱里安-波坦路。这时,我便付了出租汽车费。

  “祝您一切顺利,先生,”司机对我说。“要小心点儿……”

  我自己走上朱里安-波坦路,我觉得出租汽车司机一直在目送着我。也许他是在为我担心吧。

  天黑下来了。朱里安-波坦路很窄,路两旁是在两次大战之间盖起来的外表相似的楼房,它们构成长长的、连成一体的门面,从路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斯蒂奥巴在我前面走着,我们相距有十米左右。他向右拐上欧内斯特-德卢瓦松街走进了一家食品杂货店。

  是接近他的时候了。但由于我很胆怯,所以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的。我讲起话来嘟嘟哝哝,颠三倒四,真怕他把我当成疯子。要是他立即把我认出来,那么我就可以让他先开口了。

  他从食品杂货店里走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您是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先生吗?”

  他现出非常惊奇的神色。我们两人一般高,四目对视着,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

  “是我。不过您是谁呢?”

  不,他没有认出我来。他讲一口地道的法国话。应该鼓起勇气来。

  “我……我很久以来……就想见您了……”

  “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我在写……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①的书……我……”

  “您是俄国人吗?”

  这是第二次有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刚才,出租汽车司机也同样问过我。实际上,我过去也许是俄国人的。

  “不是。”

  “那您对流亡者感兴趣?”

  “我……我……我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的书。是……是……”是有人建议我来看看您的……是保罗·佐纳基奇……”

  “佐纳基奇?……”

  他用俄国腔念着这个名字,如同风吹树叶发出的飒飒声音,听起来很为悦耳。

  “这是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名字……我不熟悉……”

  ________________

  ①可能指1917年十月革命后流亡出去的俄国人。

  他皱起双眉。

  “佐纳基奇……不熟悉……”

  “我并不想打扰您,先生。只是想向您提几个问题。”

  “请吧……”

  他淡淡一笑,神情忧郁。

  “流亡者,这可是个悲剧性的主题……但您是怎么知道我叫斯蒂奥巴的呢?……”

  “我……不……我……”

  “叫我斯蒂奥巴的人,大多数已经谢世,今天还健在的屈指可数了。”

  “就是……那个佐纳基奇……”

  “我不认识。”

  “我可以……向您……提几个……问题吗?”

  “好的。请您跟我到我的家里去,我们到那里好好谈吧。”

  我们来到朱里安-波坦大街,先是通过一个能通车辆的大门,然后穿过一个周围都是建筑群的街心广场。我们乘上一部木制的电梯,它的门是双扉的,外面装着铁栅栏。电梯里面很狭小.而我们的身材又高大,两人为着防止额头相撞,只好把低着的头扭向板壁。

  他住在六层楼上一个有两间房的套间里。他在他的卧室里接待了我。他躺在床上。

  “请原惊,”他对我说。“天花板太低了。人要是站着,就会透不过气来。”

  确实,我的头顶离开天花板只有几公分,因此我不得不弯着腰。此外,我们两人都得矮一个头,才能走过那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洞。我想他住在这里,额头常常要碰破的。

  “您如果愿意的话,也这么着……请躺下来……”说着,他指给我一张小的、浅绿色、天鹅绒长沙发,它靠近窗户放着。

  “请不要拘束……您躺下来会好受得多……即使是坐着,也会感到象是关在一个过于狭小的笼子里似的……如果,如果……还是躺下来吧……”

  我躺了下来。

  他扭亮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罩着橙红色灯罩的台灯。灯光投在天花板上,显出了一个柔和的光点和一些暗影。

  “这么说,您对流亡者感兴趣啦?”

  “非常感兴趣。”

  “不过,您还很年轻……”

  年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是年轻的。墙上挂着一面镶在金质镜框里的大镜子,它就在我的旁边,我照了照自己的脸;年轻吗?

  “啊……我不象您说的那么年轻……”

——待续

  


2014-10-27 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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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一阵沉默。我们各自靠在房间的一侧躺着,活象两个大烟鬼。

  “我刚刚参加了一次丧事活动,”他对我说。“很可惜,您以前没有见到过那个现在已经死去了的老太太……要不然,她定会给您讲很多的事的……在流亡者当中,她生前是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是这样吗?”

  “这个女人胆子很大。起初,她在蒙塔博尔路开了一家小茶馆,帮助大家……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

  他坐在床沿上,弯着背,双手交叉着。

  “那时我十五岁……推算起来,那一代人现在不会有多少人剩下了……”

  “还有……乔治·萨谢尔……,”我随口说。

  “他活不了多久了。您认识他吗?”是那位“石膏”老人,还是那位长着象蒙古人那样秃头的胖子呢?

  “请听我说,”他对我说,“我不能再谈这一切了……这使我太痛苦了……干脆,我给您看看照片好了……照片的背面写着名字和日期……您自己去搞清楚吧……”

  “您这样费心,真是太谢谢了。”

  他对我莞尔一笑。

  “我有一大堆照片……我把名字和日期写在背面,因为人们什么都会忘记的……”

  他站起来,弯着腰走进隔壁房间。

  我听见他打开抽屉。接着,他手里捧着一只红色大盒子回来,然后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请坐到我身边来。这样,看起照片来会更方便些。”

  我坐过去了。盒盖子上,用哥特字体①刻着一个糖果商的名字。他打开盒子,里头全是照片。

  ________________

  ①十二世纪开始使用的一种字体。

  “主要的流亡者,”他对我说,“全都在这里了。”

  他把照片一张一张地递给我,同时告诉我他在照片的背面所读到的名字和日期,这些俄国人的名字时而象打击饶钹的声音一样洪亮。时而变得如哀似怨、几乎哽咽无声,从而使他的本来是冗长单调的叙述,显得特别的铿锵。特罗维茨库伊、奥维利阿尼、切列麦捷夫、加利京、叶里斯托夫、奥鲍连斯基、匹格列钦、恰夫恰瓦杰……有时,他向我要回一张照片,又重新看看背面的名字和日期。这是一些宴会上的照片。在大革命以后,鲍里斯大公爵还在巴斯克城堡里大摆酒席。这是摄于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们笑逐颜开……还有一些照片,上面是彼得堡亚历山大中学一个班级的学生。

  “这是我的哥哥……”

  他把照片越来越快地递给我,自己甚至连看也不看了。看样子,他急于要结束这件事。突然,我的目光停落在一张纸比别的厚些、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写的照片上。

  “怎么啦?”他问我,“先生,什么事使您这样惊讶?”

  这张照片的前景,是一位老人,他挺直身子、微笑地坐在一张扶手椅子里。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两眼明亮的青年女子。在他们的周围,有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但他们大多数都是背对着镜头的。靠左边,是个穿着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服的男子,他个子高大,头发乌黑,蓄着尖细的小胡子,约有三十岁光景。他的左手搭在那个金发青年女子的肩上,右手则没有照上,——我确信他就是我。

  我向他那里靠了靠。我们的背倚着床沿,肩挨着肩,腿平伸在地上。

  “请告诉我,这些人是谁?”我问他。

  他拿起照片,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这人吗,他是吉奥尔吉亚奇……”

  他给我指了指那个坐在扶手椅子里的老人。

  “他在格鲁吉亚驻巴黎领事馆……直到……”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好象我立刻就该明白他的下文似的。

  “她吗?她是他的外孙女……大家都叫她嘉……嘉·奥尔罗夫……她曾和她的父母一起流亡美国……”

  “您认识她吗?”

  “不是很熟悉。不熟悉。她在美国住了很久。”

  “那么他呢?”我指着照片上的我问,声音都失真了。

  “他吗?”

  他皱起眉头。

  “他……我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吗?”

  “不认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您不觉得他象我吗?”

  他看了我一眼。

  “他象您?不象。——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

  他递给我另一张照片。

  “喏……无巧不成书……”

  一个穿着白色连衫裙的小女孩,长着长长的金发,——这是一张在某个海水浴疗养地拍摄的照片,因为从照片的背景上可以看到几个更衣室、一段海滩和大海。照片的背面,用紫墨水写着:“玛拉·奥尔罗夫——雅尔塔①。”

  “您瞧……她就是那个……嘉·奥尔罗夫……她的名字叫玛拉……那时还没有起个美国的名字……”

  他给我指了指前面一张照片上的那位金发少女,这张照片我一直拿在手中。

  “我的母亲把这些东西一直收藏着……”

  突然,他站了起来。

  “我们不看了怎么样?我已经晕头……”

  他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

  “我去换换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照片散在我的身旁。我把它们整齐地放回那只红色的大盒子里,仅留下两张放在床上:一张是我同嘉·奥尔罗夫以及老吉奥尔吉亚奇合拍的;另一张是幼时嘉·

  奥尔罗夫在雅尔塔的留影。我站起来走向窗口。

  ________________

  ①苏联乌克兰黑海之滨的一个城市,系海水浴疗养地。

  ——待续


2014-10-27 0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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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外面一片夜色。我们的窗子面对着另一个四周都是楼房的街心广场。远处是塞纳河,左边是皮托桥。岛屿伸展着。桥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我瞧着这些建筑物的门面,看到所有的窗子都象我身前的这扇窗子一样,透出明亮的灯光。就在这些迷宫般的房屋、楼梯和电梯中,就在这几百个象蜂房似的房间里,我发现一个男人,他可能是……

  我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下面,黄色的灯光照射着这幢楼房底层的各个入口处,彻夜不灭。

  “餐厅就在附近,”他对我说。

  我从床上拿起我刚才放在那里的两张照片。

  “德·嘉戈里耶夫先生,”我对他说,“您能不能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

  “我把它们送给您好了。”

  他对我指了指那只红盒子。

  “我把这些照片全部送给您。”

  “但是……我……”

  “拿着吧。”

  他的口吻是命令式的,我只得照办了。当我们一起离开套间的时候,我的腋下已经夹着一个大盒子了。

  到了楼下,我们沿着柯尼格将军码头走着。

  我们又顺着一道石头台阶走下去,到了塞纳河边,那里有一幢砖砌的建筑物。大门上方一块招牌,上书:“岛上酒家”。我们踱了进去。大厅里,天花板很低,桌上铺着白色的纸台布,座位是些柳条椅。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寨纳河以及皮托桥上的灯火。我们在大厅的深处坐下。此时此地的顾客,唯我们两人而已。

  斯蒂奥巴往口袋里模了摸,然后把我看到他在食品杂货店里买的那个小包放在桌子的中央。

  “象往常一样吗?”侍者问他。

  “象往常一样。”

  “还有这位先生呢?”侍者指着我问。

  “这位先生也同我一样。”

  侍者很快给我们端来两盘波罗的海鲱鱼,在我们的只有小酒杯那么大的玻璃杯里倒上了矿泉水。从放在桌子中央的小包里,斯巷奥巴拿出黄瓜,我们两人一起吃。

  “您吃得来吗?”他问我。

  “吃得来的。”

  我把那只红盒子放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您真的不想保存这些纪念品了吗?”我问他。

  “不保存了。它们现在归您了。我把它们转给您了。”

  我们默默地吃着,一条驳船在水面上滑行,它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致我可以优哉游哉地从窗口看清船上的人,他们也正在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呢。

  “那么这个……嘉·奥尔罗夫呢?”我问他,“您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吗?”

  “嘉·奥尔罗夫吗?我想她已经死了。”

  “死了吗?”

  “好象死了。我大概遇到过她两三次……我和她只是点头之交……我的母亲是老吉奥尔吉亚奇的一个朋友。——要不要再来点黄瓜?”

  “不啦。”

  “我想她在美国的生活一定是流高颠沛的……”

  “您不知道促能够给我谈谈这个……嘉·奥尔罗夫吗?”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怜的朋友……没有人可以给您谈……也许在美国有人……”

  又有一条驳船驶过水面,它是黑色的,走得很慢,好象被人抛弃了似的。

  “我总是吃一只香蕉作为餐后水果,”他对我说,“您呢?”

  “我也一样。”

  我们吃了香蕉。

  “那么这个……嘉·奥尔罗夫的父母呢?”我问。

  “他们大概是死在美国了。青山处处地尸骨,您知道……”

  “在法国,吉奥尔吉亚奇没有其他的家眷吗?”

  他耸耸肩膀。

  “不过您为什么对嘉·奥尔罗夫这样感兴趣呢?她是您的姐妹吗?”

  他对我亲切地笑着。

  “来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不了,谢谢。”

  “我也不要了。”

  他想付钱,但被我抢了先。我们走出“岛上酒家”,他挽着我的胳膊,顺着码头的台阶拾级而上。起雾了,人们的肺腑里充满了柔和而清凉的雾气,觉得特别的爽快,就好象飘浮在空气中一般。在码头的人行道上,我几乎连几米以外的建筑群也看不清了。

  我象领着一个盲人一样,把他一直领到街心公园广场上。广场周围房屋楼下有着台阶的那些入口处,一个个都亮着黄色的灯光。此时,们是仅有的方位标了。他捏了握我的手。

  “您还是要尽可能找到嘉·奥尔罗夫,”对我说,“既然您这样想要……”

  我目送着他走道楼房里明亮的大厅。他停住脚步,朝我招了招手。我象一个孩子吃完生日点心回来时那样,腋下挟着一只红色的大盒子,木然站在那里。我敢断定,他当时还冲着我说了些什么,但是大雾把他的声音闷灭了。

——待续


2014-10-27 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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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

#11  

关注,空了再读吧,需要较多时间。长篇一下不能进入情节。沐浴更衣之后才行。


2014-10-27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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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2  

  看了一些,其中對話很豐富。對話是最能表達人物性格的。可覺得還不如雪兒寫得好。可能翻譯有問題,錯別字都這麼多。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4-10-27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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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3  

第五章

  明信片上,印着英国人散步场①,一派夏季景象。

  亲爱的居伊:

  您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这里,生活单调得很,但尼斯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市。您应当来看看我。奇怪的是,有时我会在一条街道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三十年未见的人,或者另一个我以为早已经死了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尼斯是一个幽灵和鬼魂②的城市,但我还不希望立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________________

  ①尼斯靠近海边的一个游览地.

  ________________

  ②尼斯因为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有些人在年迈退休之后,迁往那里居住、老死。

  至于您要寻找的那个女人,最好的办法是给贝纳迪打电话,他的电话号码是:MacMahon00-08。他和各个部门的人联系都很密切,他会很乐意地向您提供情况的。

  亲爱的居伊,我期待着能在尼斯见到您。

  您非常忠实而热忱的

  于特

  您知道事务所的房子是由您支配的,又及。


2014-11-3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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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4  

谢谢唐夫、XYY老师赏读转文!

“看了一些,其中對話很豐富。對話是最能表達人物性格的。可覺得還不如雪兒寫得好。”——读到这样的评说,说心里话,真是蛮高兴的。这也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鞭策。谢谢!


2014-11-3 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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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5  

第六章

  1965年10月23日

  姓名:玛拉·奥尔罗夫,别名“嘉”·奥尔罗夫。

  出生时间和地点:一九一四年,莫斯科(俄国),父为基里尔·奥尔罗夫,母为伊琳娜·吉奥尔吉亚奇。

  国籍:无国籍。(奥尔罗夫小姐的父母和她本人因为是俄国的流亡者,没有被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政府承认为国民。)奥尔罗夫小姐只有一张普通的侨民证。奥尔罗夫小组大约是在一九三六年从美国来到法国的。

  在美国,她同一位叫瓦尔多·布朗特的先生结婚,后来又离了婚。

  奥尔罗夫小姐先后住在:

  巴黎第八区马戏团路28号夏托布里昂饭店;

  巴黎第八区蒙泰涅林荫大道53号;巴黎第十六区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来法国前,奥尔罗夫小姐在美国可能是个舞女。

  在巴黎,她的经济来源不明,但却过着奢侈的生活。

  奥尔罗夫小姐于一九五○年在她的寓所,即巴黎第十六区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道25号内,因服用过量的巴比妥酸剂而身亡。

  她的前夫瓦尔多·布朗特先生,一九五二年移居来巴黎,在各种夜总会里演奏钢琴。他是美国公民,一九一○年九月三十日生于芝加哥。

  居留证号码:534HC828。

  在这份打字材科上,还附有让-皮埃尔·贝纳迪的一张名片,名片上写道:

  这就是我所能搞到的全部情况。致以崇高的敬意。问候于特。

——待续


2014-11-11 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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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6  

第七章

  一张贴在玻璃门上的海报写道:“钢琴演奏家瓦尔多·布朗特每天十八点至二十一点在希尔顿饭店的酒吧间演奏。”

  酒吧间里挤得水泄不通,除了在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圈本人桌旁还有一把扶手椅子空着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空位了。我朝他俯过身去,请求他让我坐在那里,但他未予理睬;在独坐下去时,他也一点儿没有注意。

  一些美国和日本顾客走了进来,他们互相招呼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站在一排排桌子之间。一些人手里拿着玻璃杯,靠着扶手椅的椅背或者扶手。有一个年轻女人甚至高高地坐在一个灰头发男子的膝上。

  瓦尔多·布朗特迟到了一刻钟,他坐到了钢琴旁边。他是一个矮胖的男子,脑门已经秃了,蓄着细细的小胡子。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他光是转动脑袋,向那几张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的桌子环视一遍。接着,他用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只钢琴的键盘,开始信手奏出几个和弦来。我很走运,坐在一张那些最靠近他的桌子旁边。

  他开始演奏的一支乐曲,我听起来好象是《在古老巴黎的码头上》。因为人们的讲话声和哄笑声太大,几乎把琴声都淹没了,所以我虽然就坐在钢琴的旁边,也不能听清每一个乐符。但他泰然继续演奏着,上身挺得笔直,头向前微倾着。我真为他难过。我心里思讨着:他这辈子曾有一个时期,人们是好好欣赏他弹奏的,但是不久以后,他就不得不适应这种几乎要把音乐声淹没掉的、连续不断的嘈杂声了。我此时如果讲出嘉·奥尔罗夫的名字来,他会说什么呢?他听了这个名字,是否能够从这种陶醉在乐曲之中的冷漠状态下解脱出来一会儿呢?或者,就象钢琴的乐音并不能镇住大家谈话的鼎沸的声浪一样,他听了这个名字之后,也许已不能唤起他的任何记忆了呢?

  酒吧间里的人们,都陆续地散去了。只剩下戴金丝边眼镜的日本人、我,以及在酒吧间的深处、那个我开头看见的高坐在一个灰头发男子膝上的年轻女人,她此刻正坐在另一个穿着浅蓝色西服的红脸胖子的身边。他们说着德语。声音很大。瓦尔多·布朗特正在演奏的一曲慢板,我可是很熟悉的。

  他转向我们。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要我弹点什么特别的吗?”他带着轻微的美国口音,谈谈地问。

  我旁边的那个日本人毫无反应。他一动也不动,面部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真担心哪怕是一阵很小的穿堂风,也会把他从扶手椅上吹得翻倒下来,因为他肯定是个用防腐剂处理过的干尸。

  “请弹《告诉我为什么》①”,坐在酒吧间深处的女人嘶哑着嗓子叫喊。

  布朗特微微地点了点头开始弹奏《告诉我为什么》。接着,酒吧间的灯光开始暗下来,这就象在一些跳舞厅里,当慢狐步舞曲的最初几个节拍开始响起来的时候那样②。他们趁此机会,开始拥抱起来,那个女子的手伸进红面胖子衬衣的领口,向下滑去。日本人的金丝边眼镜烁烁闪光。在钢琴前面的布朗特,样子就象个一跳一跳的自动木偶,因为乐曲《告诉我为什么》要求琴师在琴键上不停地、用力地奏出和弦来。

  在布朗特的背后,那个胖胖的红面孔正在抚摸一个金发女郎的大腿。那个用防腐剂处理过的日本人干尸已经在这家希尔顿酒吧间里呆了好几天了。此时此刻,布朗特在想什么呢?我敢肯定,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在一种越来越忧郁的麻木状态中挣扎着。我有权利把他突然从这种麻木状态令拉出来,从而触动他的一些痛苦回忆吗?

  ________________

  ①原文为德文。

  ②当跳贴面舞时,灯光往往暗下来。

  红脸胖子和金发女郎走出酒吧间,他们准是去开房间了。男的拉着女的胳膊,她差点跌了一交。就剽下我和那个日本人了。

  布朗特重新转向我们,仍然是谈淡地问道:

  “你们要我再弹一首别的什么乐曲吗?”

  日本人无动于衷。

  “先生,请弹一曲《我们的爱情还留下什么》,”我对他说。

  他弹起了这支乐曲,弹得特别慢,膨胀了的旋律好象陷入泥潭之中,一个个乐音很难挣脱出来。就象一个精疲力竭的行路人瞒珊地走着,他在演奏的过程中也不时地停下来。他看看表,蓦地站了起来,朝我们点点头。

  “先生们,已经二十一点了,再见。”

  他走了出去。我紧跟着他,把用防腐剂处理过的那个日本人干尸留在酒吧间地下室里。

  他沿着长廊走着,穿过冷冷清清的大厅。

  我追上了他。

  “您是瓦尔多·布朗特先生吗?……我想同您谈一谈。”

  “谈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他的目光象是那种被围捕的野兽的目光。

  “谈谈您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名叫嘉的女人。就是嘉·奥尔罗夫……”

  他钉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

  “嘉……”

  他眨着眼,好象脸部被一束探照灯的光线直射着似的。

  “您……认识……嘉吗?”

  “不认识。”

  我们走出饭店。一长队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颜色刺眼的晚礼服——绿色或天蓝色缎子的长外衣和石榴红的小礼服,正在等候出租汽车。

  “我真不想打扰您……”

  “哪里的话,”他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气对我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人提到嘉了……但是您是谁呢?”

  “她的一个表兄弟……我希望能够知道她的一些详细情况……”

  “详细情况?”

  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您要我对您讲些什么呢?”

  我们走上一条紧贴着饭店,通向塞纳河的小街。

  “我得回家了,”他对我说。

  “我陪您走。”

  “这么说,您真的是嘉的一个表兄弟了?”

  “是的。我们希望知道她在我们家里的有关情况。”

  “她很久前就去世了。”

  “这我知道。”

  他走得飞快,我吃力地跟着,竭力同他并排走着。我们来到了布朗利码头。

  “我住在对面,”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指着塞纳河的对岸。

  我们一起走上比尔-哈基姆桥。

  “我没法给您提供很多情况,”他对我说,“我认识嘉是在很久以前。”

  他放慢脚步,似乎感到安全有了保障了。在那以前,他一直走得飞快,这可能是因为他怀疑后面有人盯梢,或者是为了要把我甩掉。

  “我以前并不知道嘉还有亲属,”他对我说。

  “有……有……吉奥尔吉亚奇方面的……”

  “您说什么?”

  “吉奥尔吉亚奇系的……她的外祖父姓吉奥尔吉亚奇吉……”

  “原来是达样……”

  他停下来,倚靠在大桥的石栏杆上。我可不敢象他那样做,因为我会头晕的。于是,我就在他的面前站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

  “您知道……知道我曾和她结过婚吗……”

  “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

  “在一些旧的证件上,那是这样写的。”

  “那时,我们一起进了纽约的一家夜总会……我弹钢琴……她之所以向我求婚,那只是因为她想留在美国,怕移民局找她的麻烦……”

  他回忆起这段往事,不禁摇起头来。

  “她是一个古怪的姑娘。以后,她经常和吕基·吕西亚诺来往……她是在到掌岛①的娱乐场以后认识他的……”

  “吕西亚诺?”

  “是的,是的,是吕西亚诺……当他在阿肯色州⑨被捕的时候,她正和他在一块儿呢……后来,她遇到一个法国人,我知道她就是和他一起来法国的……”

  他眼睛一亮,对我笑了。

  “我很高兴,先生,能够一道叙叙旧,谈谈嘉的情况……”

  ________________

  ①即我国西沙群岛的广金岛。

  ________________

  ②美国州名。

  ——待续


2014-11-11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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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7  

一辆地铁从我们上方经过,向塞纳河右岸的方向驶去。接着又是一辆,奔往相反的方向,它们那轰轰隆隆的响声,盖过了布朗特说话的声音。我只是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看出,他是在对我说话。

  “……她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一个姑娘……”

  这是我所抓住的、仅有的片言只语,我感到很气馁。深更半夜,我同一个我以前所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座桥的中央,试图从他嘴里弄到一些情况,以便了解我自己。然而,什么都让地铁的声音给吞没了。

  “我们再往前走一阵怎么样?”

  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以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也许,他已经好久没有想到这个嘉·奥尔罗夫了,因而一旦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全部翻腾上求,它们就象一阵海风似地吹得他晕头转向。他倚靠着桥栏杆,伫立在那里。

  “您真的不愿彦我们再朝前走一阵吗?”

  “您认识系吗?您遇见过她吗?”

  “没有。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才想知道些详细情况。”

  “她是个金发女子……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但很特别……怎么跟您说呢?她的头发是灰……黄色的……”

  一个灰黄头发的女子。也许,她在我的生活中还可能起过重要的作用呢。我应该好好看看她的照片。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的。至少,它会给我提供一条更为明确的线索。我能够找到他,找到这个瓦尔多·布朗特,已经算是走运的了。

  我挽起他的胳膊,因为我们不能总老站在桥上不走呀。我们顺着帕西码头向前走去。

  “后来您在法国又见到过她吗?”我问他。

  “没有。我到法国时,她已经死了。她是自杀身死……”

  “为什么自杀?”

  “她以前常对我说,她担忧人老珠黄……”

  “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那是在她和吕西亚诺分手又遇上那个法国人的时候。那阵子我们见过几次面……”

  “您认识那个,那个法国入吗?”

  “不认识。她对我说她之所以将要和他结婚为的是取得法国国籍……取得一个国家的国籍,这是个一直萦绕在她脑际的念头……”

  “可是在那以前,你们已经离婚了吗?”

  “当然离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只维持了六个月……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使得要把她驱逐出美国的移民当局平息下来……”

  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着,以便抓住他所说的线索,特别是他的声音又非常低哑。

  “她动身到法国……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直到后来,我得悉她……她已经自杀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一位美国朋友说的,他以前认识嘉,那时正在巴黎。他绘我寄来一小块剪报……”

  “您还保存着吗?”

  “是的。它就在我家里,放在一个抽屉里。”

  这时,我们走到了特罗卡戴罗花园。那里,灯光映照着喷泉,人群川流不息。旅游者们聚集在喷泉前面和迪埃纳桥上。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但天气暖和,树木还没有落叶,大可同春天的一个周末之夜相媲美呢!

  “我住的地方.还要再过去一段路……”

  我们越过几个花园,踏上了纽约林荫大道。在那里,在树荫下的码头上,我产生了一种有如梦幻的、不快的感觉。我仿佛已经不在人世,此刻也许只是一个飘浮在周末暖和空气中的幽灵而已。为什么还要重新联络上已经断了的线索,和寻找那些同我隔绝已久的往事的片断呢?我很难相信在我身旁走着的这个胖胖的、蓄着小胡子的男子,是个真实的人。

  “真奇怪,我忽然想起嘉在美国认识的那个法国人的姓来了……”

  “他姓什么?”我问,声音都颤抖了。

  “奥瓦尔……这是他的姓……不是他的名字……请等一等……奥瓦尔,还叫什么来着?……”

  我停了步,俯身问他:

  “奥瓦尔,还叫什么?……”

  “德……德……德·吕兹。吕……兹……奥瓦尔·德·吕兹……奥瓦尔·德·吕兹……这个姓当时就给我很深的印象……一半是英国人的……一半是法国人的……或者是西斑牙人的……”

  “他的名字呢?”

  “这个……”

  他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您不知道他相貌上有何特征吗?”

  “不知道。”

  我给他看了那张照片。照片上,嘉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我——我相信那确是我自己——在一起。

  “那么那个典瓦尔·德·吕兹,他干的是什么职业呢?”

  “嘉告诉我他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他什么也不干。”

  他微微一笑。

  “不对……也干事的……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好莱坞呆过很久……嘉对我说过他那时在那里是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他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是的……在吉尔伯特晚年的时候……”

  无数的汽车在纽约林荫大道上疾驰,但却听不到它们发动机的响声,这更增强了我所体会到的梦幻感。汽车屏声息气、畅通无阻地飞奔着,就好象在平静的水面上滑行一样。我们来到了通向德拉尔马桥的步行桥边。奥瓦尔·德·吕兹。有可能这就是我的姓。奥瓦尔·德·吕兹。是的,这些音节使我想起了某种东西,它就象月亮光照在一种物体上,然后又反射回来那样不可捉摸。如果我就是这个奥瓦尔·德·吕兹,那么我在过去的生活中,一定有过某种怪癖,因为有那么多一个更比一个受人尊敬、一个更比一个吸引人的职业,我都不干,却偏偏去做了“约翰·吉尔伯待的心腹侍者”。

  在快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时候,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街。

  “我就住在这里,”他对我说。

  电梯里照明的灯坏了。而当我们正要跨进电梯里去的时候,走廊上的定时楼梯灯①又灭了。在黑暗中,我们听到了笑声和音乐声。

  ——待续


2014-11-11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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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8  

电梯停了,我感觉到就在我旁边的布朗特正在设法找到电梯的门把手。终于,他打开了门。由于伸手不见五指,我一边推着他一边走出了电梯。谈笑声和音乐声正是从我们所在的那层楼上传出来的。布朗特用钥匙打开门锁。

  我们走了进去,他让门虚掩着。我们来到前厅的中央,前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没有罩子的电灯泡,它发出微弱的光线。布朗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思付着是否应该告辞了。音乐声震耳欲聋。套间里,走出一个长着红棕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浴衣,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者我们两个。她浴衣松散,两只乳房都裸露出来了。

  “这是我的妻子,”布朗特向我介绍。

  她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两手把浴衣的领子向上提到脖子上。

  “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早,”她说。

  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暗淡的灯光下,脸色都显得灰白。我转向布朗特。

  “你应该早给我打声招呼嘛,”他对她说。

  ________________

  ①此种灯开亮后隔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

  “我原先也不知道……”

  她象一个撒谎的女孩,当场被抓住了。她低下了头。如雷震耳的噪音停了,接着是用萨克管吹出的一支旋律,乐音是那样的纯正,仿佛完全溶化在空气中了。

  “你们人很多吗?”布朗特问。

  “不,不多……只有几个朋友……”

  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来,这是个金发剪得很短的女人,她抹着淡淡的、差不多是粉红色的唇膏。然后,又是一个脑袋,这回是一个头发棕褐、皮肤没有光泽的男人。在电灯光下,这两张面孔都象假面具似的。那个棕褐头发的男人微笑着。

  “我该回到朋友们那里去了……你两三个小时以后再回来……”

  “好吧,”布朗特说。

  她离开前厅,跟着另外两个人进了屋,然后重又把门关上。可以听到里面哄堂大笑和相互追逐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演奏的噪音。

  “请跟我来!”布朗特对我说。

  我们来到了楼上。布朗特开开定时楼梯灯,然后坐在梯级上。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坐在他的身旁。

  “我的妻子比我年轻得多……我们相差三十岁……决不可娶一个年轻许多的女人……决不可……”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水远也弄不好的……没有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是能过得好的……记住这一条吧,我的老兄……”

  定时楼梯灯熄灭了。显然,布朗特一点也不想再去把它开开。我呢,我也不想那样做。

  “如果嘉看到我……”

  他一想到这个,便放声大笑起来。在一片漆黑之中,这笑声更显得奇怪。

  “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体重至少增加了三十公斤,自从……”

  又是一阵大笑,但和上次不一样,更加神经质,更加不自然。

  “她会很失望的……您懂了吗?一个在饭店酒吧间里弹钢琴的……”

  “但她为什么会失望呢?”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失业了……”

  他抓住我的上臂。

  “嘉还以为我会变成第二个高尔·包尔特①呢……”

  ________________

  ①高尔·包尔特(1893—?),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作有《梦与醒》等。

  一些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叫声是从布朗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问他。

  “没有什么,他们在寻欢作乐。”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吼叫声:“你给不给我把门开开?达妮,你放不放我进去?”一阵哄笑声。一扇房门发出的喀嗒声。

  “达妮,就是我的妻子,”布朗特悄悄地对我说。

  他站了起来,开开定时楼梯灯。

  “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于是,我们穿过现代艺术搏物馆前面的广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只有沿着低处纽约林荫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象征着这里尚有生命。除此以外,我们周围满目荒凉,一切都是僵死的。就连能够隐约看见的在塞纳河对岸的埃菲尔铁塔,这个平常是那么令人放心的埃菲尔铁塔,此刻也好象变成一堆烧焦了的废铁了。

  “我们在这里透口气吧,”布朗特说,

  果真,一阵和煦的清风吹进广场,吹在那些投下点点影子的雕像上,吹在深处高大的柱子上。

  “我想给您看一些照片,”我对布朗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打开,从中抽出两张照片来:一张上头,嘉·奥尔罗夫同老吉奥尔吉亚奇以及一个我觉得很象我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另一张,是嘉小时候的照片。我把第一张照片递给了他。

  “在这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布朗特咕哝着说。

  他揿动打火机,但因为风老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重复揿了好几次。他用手掌挡着火苗,把打火机挪近照片。

  “您看到照片上的一个男人了吗?”我对他说。“左边……最左边的那个……”

  “看到了……”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凑近照片,手掌在额前做成帽檐状,防护着打火机的火苗,免得让风吹灭。

  “您不觉得他很象我吗?”

  “我看不出来。”

  他把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还给了我。

  “当我认识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他伤心地对我说。

  “瞧,这一张是她孩提时照的。”

  我把另一张照片递给他,他借着打火机的火光端详起来,手掌总是在额前做着帽格状,其姿势如同一个在干精确度极高的活儿的钟表匠。

  “她当年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对我说,“您还有她别的照片吗?”

  “没有,很可惜……您有吗?”

  “我原来有一张我们俩的结婚照,可是在美国的时候我把它给弄罢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保存着她自杀时的剪报……”

  他的美国口音,起初还不大听得出来,这时显得越来越重了。他是不是疲倦了呢?

  “您经常要这样等着进家门吗?”

  “越来越经常了。可是当初一切都是很好的……我的妻子以前是很体贴我的……”

  因为有风,他好不容易才把烟点着。

  “如果嘉看见我落到这步田地,她会很惊奇的……”

  他挨近我,把一只于放在我的肩上。

  “她觉得与其晚死,不如早亡,您不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吗,我的老兄?”

  我瞅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的:他那面庞是圆的,蓝眼睛是圆的,小胡子修剪成圆弧状,嘴巴呈圆形,就连双手也是圆滚滚的。他使我想起了孩了们用绳子拉着的那些气球,孩子们有时也松一松手中的绳子,看看气球究竞能飞到多高。他的名字瓦尔多·布朗特已经膨胀起来.它正好象是这样的一只气球呢。

  很抱歉,我的老兄……我未能给您提供很多关于嘉的详细情况……”

  我觉得他由于疲惫和沮丧变得昏昏沉沉了,我贴近地注视者他,我担心即使是一丝微风吹进广场,他也会被吹走,而把我连同我的问题,孤零零地留下来的。

——待续


2014-11-11 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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