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 缅怀父亲篇：童年记叙之一
缅怀父亲篇：童年记叙之一
唐夫
父亲从小就喜爱文字，他不但无师自通，而且自学有得。
从我现在开始完整的回忆父亲一生，才明白了他从做工人直到退休，都没有挥发自己的长处，可谓怀才不遇。
其实，父亲不应该仅仅是修理机器几十年，而后了结生命。
在葬礼期间，堂兄和我闲聊父辈往事，他赞叹而言。“……唉！真是不可理解，幺叔（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得到教育机会，他居然能读不少书籍。而我的老汉（指伯伯）让爷爷花钱送进学堂，竟然一辈子斗大字不识三挑（重庆话箩筐吧）。……”听他一说，我才想起父亲曾经抱怨爷爷把钱拿去让伯伯上学。父亲说真是“等于零”。也许爷爷看伯伯不是读书的料，才放弃机会。当然，家贫也是原因。算时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光景。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学会认字而后阅读。记得我才会走路，爬在家里的书桌上，看到一本簇新纸页的《伏龙芝》传，那是父亲从工厂图书馆借来，那时我只能翻看里面插图。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位早夭的军事家，写过不少军事著作，苏联有以他命名的城市和军事学院。刘伯承留苏的时候一度就读该校。以现在想起，父亲二十七八岁就能读那样的作品，当时少见。五十年代的中国，很多工厂干部还是文盲，陈永贵当总理能识的字可能还超不过他额头纵纹数量。文革里，父亲从武斗的凌乱时节，在工厂图书馆里得到本陆游诗集，被我经常翻阅之后，对一些奇妙的警句产生兴趣，让我百读不厌。父亲一直很赞誉放翁，更崇拜东坡，那是除了李白杜甫而后他常对我们提到的中国古代诗人。正因为有这样的爱好，加之周围多少大老粗的职工，相比之下，父亲有了心态高傲，乜斜视人，直到他去世为止。
还记得小时候家有箱藏书，全是古旧的版本，民国年间出版的剑仙侠客类，那写充满幻想的书籍，也许不知不觉感染了父亲去咬文嚼字硬啃，由此识字段吧。但他认为这些书对我们启蒙无益，从来不让我们阅读。小时候的邻里孩子们都爱玩纸块，我们发现这些书籍就撕来做赌具，与同龄的朋友成天的抓舞纸条折叠的长方形，以一定的规则定输赢。那些技巧很吸引儿童入迷。最后，当父亲想起来打开纸箱一看，竟然空空如也，他一下气愤不已，那顿篾快抽得我很够量，比洪常青跳动芭蕾舞的速度更快。
记忆犹新的童年，在黄昏的茶余饭后，父亲兴趣来时给我们讲述清代侠客，如十二金钱镖，黄三泰，黄天霸，窦尔墩，那些打斗保镳夺镖的情节；再早如宋代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等故事。父亲口齿清爽，他很注意文词表达，经他振振有词，娓娓道来，历史事件和民间风俗融为一体，给予我们的童年打开一座想象趣味无限的万花筒，跨越了时空，也如身临其境，如冲锋陷阵。那些夜行衣，飞镖，袖箭，百步穿杨的功夫，云来雾去般身影，“哗”的一声，“叭”的一下，电光一闪间，血光四溅……。经父亲讲述，抑扬顿挫，激昂折冲，又是另一番滋味的惊心动魄。每当父亲的绘声绘色，展开手掌带动手臂挥洒节奏，说得兴起的眼神足以将那昏暗的灯光下的小小的屋子带来光明。那时候，我们围坐在饭桌，父亲背靠壁独坐一方，其余两边九十度的位置是我们目不转睛地盯住父亲，桌子的一边靠着中墙。 就在那样的工人住宅区里，父亲的话语给我们展现出森林的辽阔，草原的浩瀚，大山峡谷想幽深，镖客们的胆略，斗殴的残酷和故事情节的迂回曲折……。真是动人心弦，浮想联翩。最喜欢听父亲讲说三国演义，他对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情节了如指掌，讲述中父亲还以设身处地的口吻，描绘曹操的虚伪，探测之语而暗动杀机，随机应变的刘备装傻对应，扑地躲雷得以蒙混逃脱；在白帝城托孤的刘备，如何虚伪遗言，匍匐在地的诸葛亮听罢惊恐万状，表示要肝脑扑地，忠心耿耿，扶持阿斗。书中的斗智计谋，社会人情，景物铺叙，被父亲大手一挥，表情极其丰富的展现。犹是得父亲讲叙春秋战国，晏子使楚篇章，那位古代的小平同志和楚王的对话，其中的对答如流之语显示其精灵之慨：使狗国者由狗门入，使人国者由人门进；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秤砣须小，能压千钧……，贤者处事，犹如锥之进囊，焉有不露锋芒.....，等等启迪童心的话语，给我们的心灵激起阵阵波涛。父亲一边讲解，一边形容，一边夸张，如皇帝登台，如将领冲锋，将常山赵子龙的威风凛凛，将关羽的赤兔马偃月刀，张飞的粗直，吕布的英豪，一个个豪杰人物从父亲的口里道出，把我们童年的心绪牵到古代，牵到那些英豪人物身边。朦胧间，父亲就是那样人物的化身。一会冲锋陷阵，一会酒楼庆功，一会跃马扬鞭，一会血沃中原。
那种丰富的精神生活，在文化匮乏的年代，父亲的讲解说词将我们的童心充满一些乐不可支的想象境界。每当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父亲添油加醋的夸张和描绘，讲述英雄成长的历程（如何练武……）时，父亲不忘随时点化我们，要勤奋刻苦，才有本领，才受人尊敬。当父亲把故事讲到夜深，我们还是津津有味的想听下去，但他嘎然而止，说还要上学，要工作，明天继续。还给我约法三章，一定要做好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之后，才能听他继续讲述。
那些春去秋来，冬至夏至，从室内的暗淡到院坝的黄昏，闲于时候的父亲讲出的故事，给了我们无限的精神粮食，知道除了书本吹嘘的雷锋而外，还有更多广阔天地，更多的豪杰人物，令人遐想。每到这样的时候，邻里孩子们不知不觉就围了过来，大家都静静的随着父亲的话语而目瞪口呆，成了一个个木鸡。那时候的童年，是我们枯燥的日子里少有的乐趣，那时候的父亲是乏味的长辈中，少有的“教父”。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些镜头，还为父亲没有成为专业艺人而遗憾。本来，他是很有这样的天赋。其实，全世界最高价值的讲演，一场下来，不下百万美金的人物数不胜数。难怪那些总统科学家退休之后，就这样东奔西跑，一席讲演就是一笔重金，何乐不为。曾经埃及法老就认为讲演比打仗更具威力，古希腊演说家如苏格拉底，西塞罗的演说与雄辩至今还是人类的精神财富。可惜父亲没有机会发挥他的特长，只是仅仅为教育我们而“小试锋芒”就不了了之。
奇怪的是，在我们读上初中之后，父亲不再对我们讲述他胸藏的很多篇章，那些飞墙走壁，飞刀取人的故事。也许他认为我们的知识已经超过了他，或者是他觉得那样会搅乱我们学习知识的途径，当然，文革里动不动就是破四旧的帽子满天飞，让父亲终于紧紧的闭口，不再津津乐道那些历史角落的街谈巷议之趣闻。
晚年，特别退休以后，父亲有了时间，他居然对中国古典文学产生兴趣，还购买了荀子，墨子，老子的作品来翻阅。偶尔寻章摘句的背记点滴。然而他又自暴自弃，知难而退，比陶潜还淘浅，不求甚解还沾沾自喜於一知半解。与此同时，父亲总喜欢在口头上运用一些古典词汇，随口而出，特别对生活在大老粗环境的工友之间，这样偶尔出现的语言，不是对牛弹琴，就是高高在上，正因为这样的性格，父亲一辈子没有朋友共鸣交谊，这也算是他那修身养性中的怪癖之一。
2012/02/24 初稿 於赫尔辛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