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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  《约纳达》—— 被遗忘的历史剧

《约纳达》—— 被遗忘的历史剧

廖康


即便是英文专业的学生,知道《约纳达》(Yonadab)这出历史剧的人也不太多,但其作者彼得•莎佛(Peter Shaffer)大家都熟悉——电影《莫扎特》(Amadeus)让这位性格非常内向并且极其注重保护隐私的剧作家在英语地区家喻户晓。他的原作话剧《上帝的宠儿》通过英若诚的精彩译笔也在中国广为人知。《约纳达》未能大获成功的原因很多:文字过于雕琢,表演过于大胆,情节过于亵渎,主角过于渺小等等。话剧的标题人物的确鲜为人知,他只是在《圣经•旧约•撒母耳下》第十三章里短暂出现过(2 Samuel 13:3-5, 32-35)。彼得•莎佛把他写成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的奸贼伊阿古式的人物,但把他的野心写得更大,话剧的内涵也更深,而且在舞台上表现不同时间和虚拟语态的手法更是前所未有。我相信,即使这出话剧完全被人遗忘,那手法也必将流传下来。

记得那是1986年在英国,导师对我们说,英国文学的经典著作除《芬尼根守灵》(Finnegan Wake)以外,你们都读过了,应该关注一下正在出现的重要作品。下个周末我带你们去看刚上演不久的话剧《约纳达》,你们先读一下《圣经》里的有关篇章:

大卫王的长子安穆农(Amnon)垂涎他同父异母妹妹塔玛(Tamar)的美貌,惶惶不可终日。堂兄约纳达便给他出阴招,卧床称病并请求大卫王让塔玛来看他,给他烤面饼并喂他。塔玛来后,给哥哥做了饼,在喂他时被安穆农强奸了。施暴之后,安穆农还痛恨塔玛并让她滚蛋。塔玛说你赶我走,比刚才的罪行更为严重。安穆农根本不听,命仆人把塔玛推出家门。塔玛的彩衣撕破了,她用灰涂脸,一路哭喊着走到自己的亲哥哥押沙龙(Absalom)家才平静下来并住在那里。押沙龙长发英俊,是大卫王的爱子。大卫王闻知此恶行虽然震怒,却没有惩罚长子。押沙龙隐忍了两年,趁众王子到他那里观看剪羊毛的机会,在宴席上杀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安穆农。为妹妹报仇后,押沙龙逃遁三年。听了一个巧嘴妇人的劝告后,大卫王才允许押沙龙回到耶路撒冷,又过了两年才接见他。押沙龙知道自己已经失宠,便做了很多收买人心的事,并联合以色列各个支派造反,致使大卫弃城流亡。押沙龙僭位后,与父王留守圣城的十个嫔妃同寝,犯下乱伦之罪。后来,在阵亡两万人的一场大战中,押沙龙被击败。他的长发缠绕在橡树枝上,坐骑跑了,他悬挂起来,被敌手刺穿心脏。大卫王听到他的死讯,痛苦地哭道:“押沙龙,我的儿啊!押沙龙,我的儿啊!我恨不得替你死呀!”这两句撕心裂肺的哀嚎后来成为西方人丧子痛悼的代言。

读《圣经》时,我心有存疑:安穆农干那种坏事可以自称是性欲冲动,但约纳达怎么可能把那种伤天害理的罪恶说出口?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建议安穆农乱伦?他出那个坏主意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安穆农强奸妹妹后,为什么会痛恨她?

约纳达虽然不甚引人注目,但《圣经》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在这场内战中他起到了被很多人忽视的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且他还是大卫王长兄示米亚的儿子,是有可能继承王位的。由此,彼得•莎佛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把约纳达的作用和野心写了出来,把那场内战的内心之战写了出来。彼得•莎佛受南非作家杰可布森的小说《塔玛受辱记》(The Rape of Tamar by Dan Jacobson, 1970)启发,在话剧中把约纳达塑造成一个多神论者,希望众神返世,取代善妒而且沉默寡言的耶和华。他还认为神应该具有阴阳双性,其人间代表就是男人和女人。而且埃及王室兄妹结婚的传统就是此神性在人世的体现。凡人不可近亲结婚,但君王是地上的神明,君权神授的结合还能保证王室血统的纯正。在某种程度上,约纳达似乎确实相信他自己所说的一切,他似乎是期盼安穆农和塔玛发展浪漫关系,未曾预料到会发生强奸。然而,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下,我们不难看到他的真实目的和野心——为自己受到蔑视而复仇并趁乱夺权。当然,安穆农强奸妹妹塔玛后并没有神迹出现。安穆农失望了,觉得做那事和玩弄其她女性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揭示了他痛恨塔玛并赶走她的原因。

在剧中,约纳达扮演的不仅是古希腊合唱队式的讲述者,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人物之一。这种手法的长处在于剧情是通过一个了解情况最多的当事人的视角向观众展开的,而且是一边讲,一边展开,从而增强了事件的真实性。而且他只是一个人,其视角有限,他的故事不是剧作家无所不在的任意表现。另一方面,这个讲述者在剧中有自己的人际关系和利害冲突。他的看法和陈述是他个人的、主观的,而非剧作家的观点。观众可以了解他的偏见,窥见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叙述有时甚至会产生反讽的效果。由于不是权威的剧作家在讲述,观众也可以少受甚至不受叙述者的影响,对事件做出自己的评判。彼得•莎佛在话剧《上帝的宠儿》和改编的电影《莫扎特》里都成功地使用过这种手法——即让参与事件的人物并且真正了解实情的宫廷乐师长(Salieri)来担当叙述的角色。

这一手法在《约纳达》中运用得更加娴熟了,而且由一个阴险的宫廷帮闲来叙述这样一个大事件,与《莫扎特》里的宫廷乐师长相比,观众更会与之保持距离,话剧更能产生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效果,让观众感到剧中主角陌生,而不是与之认同。其作用是审美,而不是煽情。如同我们不赞成宫廷乐师长谋害莫扎特的借口一样,我们也不相信约纳达所编织的事件发生的原因。我们通过这两个戏剧看到的是嫉妒和野心可能导致人做恶到什么程度,我们看到的是人会为自己的恶行找到多么辉煌神圣的理由。就像《莫扎特》里那位听宫廷乐师长讲述故事的牧师一样,我们会看到人心的黑暗,并为之震惊得哑口无言。但由于彼得•莎佛应用了陌生化手段,产生了间离效果,我们不会像传说中的军官那样,看《奥赛罗》看得义愤填膺,情不自禁地拔枪杀死舞台上的奸贼伊阿古,而会冷静地欣赏这远古的传奇。

然而,在《约纳达》中真正有创意之处是彼得•莎佛在舞台上表现不同时间和虚拟语态的手法——定格。约纳达既是推动事件发展的人物之一,又是故事的讲述和评论者。怎样在舞台上把两者区分开来呢?在事件发展的过去时,彼得•莎佛让他和其他人物一起活动,就像我们通常看戏一样。在需要约纳达讲述和评论的现在时,彼得•莎佛就让其他人物在舞台上定格不动,只让约纳达一个人活动、说话。比如,话剧一开始,大卫王出场时就曾定格,由约纳达向观众介绍这位威武的英雄:“这就是大卫•本•杰西,我那伟大的叔叔!三千年前世界上最强壮的人物……”又如,当安穆农为塔玛焦渴痛苦时,约纳达一边安慰他,一边向观众表述他自己对塔玛的情欲和颠覆大卫王朝的企图:

安穆农:一个月!在宫殿里。她唱着那支歌——随着音乐打着榧子。就是那样!啪,啪;突然,她就出现在这里了,在我的头脑里。整天——整夜!

约纳达:好啦,安穆农。现在好啦!休息一会吧。靠在这儿,靠在朋友的胸上。
(他抱紧安穆农。安穆农定格)
(他对观众说)这么近,他的气息充满我的鼻子:如同拴牢的公牛的恶臭。此时此地一个魔鬼在我心头窜起!那生活在所有被蔑视的人心中的魔鬼在等待我召唤。一种比他心中的色欲还强烈的欲望:摆平万事。

当约纳达梦想着自己的计谋得逞,舞台上其他人都定格了。约纳达一个人叨念着虚拟的得意之词,登上王位,带上王冠,走入幻觉……读剧本或看这种介绍,读者虽然能够想象那是怎样做出来的,但远远不如在剧场观看舞台上这种时空切割和交换的效果来得绝妙。不少哲学家,文学家,戏剧理论家在此之前都探讨过时空一体,时空交错的问题、可能性及美感,彼得•莎佛在《约纳达》这出话剧中成功地做出来了。

也许频繁的时空切换过多地打断了戏剧的展开,影响了叙述的流畅,就像小说中夹杂了太多的议论一样?也许彼得•莎佛采用了太多押头韵的诗句,而这种古英语的修辞手段未必适于讲述原本文风纯朴的圣经故事?也许陌生化运用得过分了,使观众完全不能与剧中人物认同,无法令观众产生怜悯和恐惧?也许受害者开始过于柔弱,毫无自身的判断错误,观众对她遭受的污辱只有无奈,没有惋惜?也许塔玛的转变过于突兀,令女权主义思潮过早进入了历史?也许在舞台上展示强奸,虽然隔着纱幔,也还是过于直接?也许塔玛受辱后,悲痛得几乎疯狂,赤身裸体地走在“耶路撒冷的街巷”上,边走边哭诉,这种自然主义的演出太震撼,有伤一些观众纤细脆弱的神经?总之,这部话剧不大成功,没有得到好评。

看完话剧,导师有点不安地问我:“我不知道会这样表演。是否太露骨了,冒犯你了?”我如实地告诉了他我的感受:“没有。我不认为这演出含有丝毫色情。我感到的是悲愤,极度的悲愤。”但我知道,人们的感受是不同的。

写话剧的风险的确比写其它类型的作品大多了。话剧的很多效果需要在舞台上才能呈现出来,仅读剧本,很难欣赏其美妙。演出的成本太高,除非拍成电影,否则难以普及。演出成败的因素太多:导演、选派演员、表演、舞美、灯光、音响等等。再好的剧本,任何一个环节有失,都可能导致失败。即使是《约纳达》这么有创意,这么深刻的作品也不过闪耀一时便烟消云散了,只有零星的小剧团还时不时排演几场,我甚至连这部话剧的录像都找不到。但我相信,彼得•莎佛利用定格表现不同时空的手法必将对戏剧创作继续产生影响和启发。

2012年11月20日


2012-12-18 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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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2  

  那就算你偶爾也寫寫文章好了。不過此人經不起表揚,也就是一般水平吧。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12-18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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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3  

看不懂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2012-12-18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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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安穆农(Amnon)垂涎他同父异母妹妹塔玛(Tamar)的美貌,惶惶不可终日。堂兄约纳达便给他出阴招,卧床称病并请求大卫王让塔玛来看他,给他烤面饼并喂他。塔玛来后,给哥哥做了饼,在喂他时被安穆农强奸了。施暴之后,安穆农还痛恨塔玛并让她滚蛋。”——安穆农是一个邪恶、怪诞得彻底的家伙!

欣赏了廖康的影评!谢谢!


2012-12-19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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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5  

  量你也看不懂,也不需要你看懂。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12-19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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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6  

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


2013-1-4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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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7  

这个旧约故事读过。一般人都比较容易同情押沙龙。英武的大卫老年时很昏庸,好在继承人所罗门倒没有选错。

中文类似的专业介绍应该缺少,多多益善。结尾的话剧评论十分到位。话剧没落的一大原因是电影的出现和称霸。

“写话剧的风险的确比写其它类型的作品大多了。话剧的很多效果需要在舞台上才能呈现出来,仅读剧本,很难欣赏其美妙。演出的成本太高,除非拍成电影,否则难以普及。演出成败的因素太多:导演、选派演员、表演、舞美、灯光、音响等等。再好的剧本,任何一个环节有失,都可能导致失败。”

少年时候读《哈姆雷特》就感觉好,可见莎士比亚的厉害,能把话剧写得好看。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3-1-5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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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廖康 at 2013-1-4 05:01 PM:
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

  現在看懂了吧?看來不給點顏色(give point color see see),人就一直犯糊塗,這就叫“正能量”。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3-1-7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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