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家乡沙洋网友冗笔样书


程宝林


临近春节时，我的家乡——湖北荆门市沙洋县的网友冗笔样，在我的博客文章《我为吴英鸣不平》后面，留下了两段回帖。现全文照录如下：

评论人：冗笔样 评论日期：2012-1-20 15:14

　　“我是湖北荆门沙洋人，程宝林先生的老乡，程宝林先生是烟垢人氏，人民大学毕业，1984年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拜读过先生的诗集《雨季来临》，那算是先生的处女作吧，当时对先生年轻才俊佩服的五体投地，其中有一首《我的血液是O型》至今还有很深的印象。
　　先生旅居美国多年，可能太不了解中国之现状了，居然对这种蛇蝎女人抱同情之心，足见先生菩萨心肠，书生意气。几个亿的金钱不能追回，先生，那会使多少家庭破产，多少人的生命说不定已经消失了，我们不愿意去假设，也不敢去想象，先生，这是中国，不是美利坚，体制外的人们是几乎没有养老保障和医疗保障的，没钱有时候就是没命啊先生。所以我要大声疾呼，对吴英等大诈骗犯之流还有那些巨贪官员就是要大开杀戒，杀杀杀杀杀。杀出个朗朗乾坤，杀出个清平世界。 ”

评论人：冗笔样 评论日期：2012-1-21 23:05

　　“说来说去，你们能救那妖婆的命还是咋的？她之死已成定局，真有同情之心，就多多祭典她之亡灵吧，她现在其实是个活死人了。你们他妈的在这里胡言乱语有狗鸡巴用，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呀！不要小看我们伟大的党无坚不摧的力量！”

       
说实话，看到家乡人的回帖，我的第一感觉是亲切，何况这位老弟，在高中时代，就是我的读者。“亲不亲，家乡人”。来自故乡江汉平原的这两段回帖，促使我必须专门回函一封，以示感谢，同时，也顺便说说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
       
这位乡友，在第一个回帖里，连用五个“杀”字，要“杀出个朗朗乾坤，杀出个清平世界。”在第二个回帖里，连起码的客气也干脆不讲了，直接用脏话开骂，表达自己对众多网友同情吴英的愤怒。
       
其实，这位网友所热爱的那个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的”“伟大的党”，60年来一直都是以“杀”字治国驭民的。这个杀字，可以追溯到1930年代江西苏维埃地区的富田事变、杀AB团事件，到50年代初的镇反、60年代初的四清、60年代的文革、70年代初的“一打三反”、一直到1983年的“严打”。直至两年前，死刑的复核权才被最高人民法院收回，在此之前，死刑被滥用是国际社会对中国人权状况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国家，是因为“杀”而成为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官家嗜杀，民必效之。1968年8月，在中国当代史上，被称为红色恐怖8月，仅北京，就有1700多无辜的教师等，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湖南道县的大屠杀、北京大兴的大屠杀、广西宾阳等地的人吃人，都是在您那个伟大的无坚不摧的党的治下发生的人间惨剧，没有任何人可以抵赖。您心里汹涌著的杀气，与创建和谐社会的当下语境是完全相违的。人类的文明，说到根上，都必须建立在尊重生命权的基础上，否则，就是反文明。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小偷，无论他偷窃了多少辆自行车，都不足以判处死刑，因为生命无价。我们的祖先创造了“人命关天”这个词，就是为了防止“草菅人命”。
       
不过，我并不责怪您，因为我深知，我和您获知信息的渠道和途径很不相同。在美国，我可以随意看中国的任何一个官方网站，中国的人民日报海外版，是由我以前任职的公司印刷的。而您那个伟大的党，却将绝大多数海外的网站都屏蔽了。许多游客，试图从香港等地，带几本政治类的书入关，都会被开箱检查、没收。您的无知不完全是您的错。我在家乡，有很多身处“高位”（当然，只是相对于荆门、沙洋这些县、市而言）的朋友，我和他们的友情已经保持了30多年，但是，我并不奢望和他们能进行思想、价值观的交流并产生共鸣。就在2011年6月，我回到荆门，举行捐书仪式。蒙荆门市委宣传部款待，我和一位中国新闻社驻湖北的记者同行，同为主宾。这位白脸书生，竟然毫无起码的社交礼貌，在席间对我所来自、所生活的美国，大加挞伐，出言不逊，遭到我毫不客气的反击。如果不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我一定会驳得他哑口无言。原因无它：我以前和他一样，是您那个无坚不摧的伟大的党的“喉舌”，而且，我当“喉舌”的资历，比他要深得多，连省委书记的讲话，都曾出自我的笔下。
       
但幸运的是，我来到了美国，攻读了学位，读了许多中英文的关于中国的著作，看了许多中英文的关于中国的影片。 我自信，我的灵魂获得了脱胎换骨的重生。这其中，就包括我对严刑峻法的厌恶，对大开杀戒的憎恨。
       
有时候，我为您这样的家乡年轻人感到悲哀。您这样“杀出朗朗乾坤”的思想，说得客气点，是民粹主义；说得不客气，就是法西斯。如果我们对于吴英案，不发出自己的呼吁，那么，那把杀人刀，说不定哪一天也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即使中国短期内，不可能废除死刑，我们至少应该使中国的死刑判决和执行，变成一个艰难的司法过程。一个国家，不管它有多么庞大，它要想杀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罪犯，也要费尽周章，这样的国家和这样的制度，才能保障公民的个体尊严和生命安全。如果国家杀死一个人，如掐死一个臭虫，这个国家，肯定不是一个现代的、法治的、文明的国度。
       
我对您的职业等一无所知，但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个家乡人。在荆门市京山县，某一个街头广场，有一个六旬左右的、摆气枪摊的老人，名叫丁心文。他曾是一名教师，因写信给那具水晶棺里的僵尸（请恕我不敬），而获牢狱之灾（他是幸运的，因为类似的案子，被杀头者不胜枚举）。 我与他素未谋面，对他也所知不多，但我深深地敬重这位长者。无他，处社会底层，谋温饱于街头，他心之所系，是中国的命运与前途，是中国人的尊严和福祉。他在灵魂的层面上获得了我的尊敬。
       
最后，再告诉您一声：我是中国人，是指我的中国文化背景和中国人的血统。当我看清了1949年以来的中国当代史上的那些杀戮、饥荒、权谋、掠夺、谎言后，我作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的骄傲感荡然无存。
           
我36岁时离开中国，46岁时加入美国国籍。现在，我是美国公民。
       
在中国时，我是食利阶层的一员。虽然我没有机会贪污受贿，但10多年里，不知吃了您那个伟大的党的多少顿筵席（都是老百姓的血汗），而分文未付；在美国，我是薪水不丰的工薪阶层，每天用一个饭盒带饭菜上班，没有一分钱不是来自我的辛苦和节俭，但我活得干净而坦然——美国万里无云的天空和绿色的大地，使我的目光和心胸一片澄明。
       
我下次回到家乡沙洋时，希望我们有机会见面一叙。沙洋的豆皮、豆饼，都是好东西，我请您吃一碗，或者，您请我吃一碗，都不在话下。谢谢您在读高中时，就读过我的第一本诗集。

顺颂春安！

程宝林

2012/2/1，美国加州蒙特利

那位“冗笔样”网友的几个“杀”字，实在太杀气腾腾。可能还代表很多大陆人的心理倾向。而宝林的回复是那样文质彬彬又苦口婆心。希望能触动那些心中充满杀气的灵魂。

“触动那些心中充满杀气的灵魂”，难啦。舆论检查，使得这种文字难以在大陆读到。

谢冬雪儿乡友及杨林兄。此文在我博客贴出后，已被天涯博客（http://blog.tianya.cn）列入首页要目。看来，国内言论尺度大有放宽。凯迪社区的猫眼看人，也时有大胆犀利之文。

　　跟殺氣騰騰的“冗笔样”談文論明，猶若對牛彈琴，寶林真是好性子。吳英是否該殺，我且不論，論國法，中央九常委中，至少一半該殺，遑論其他。

　　話說回來，殺氣騰騰的劊子手們，乃勞力者，可以一夕之間成為革命的砲灰，去埋葬舊世界。勞力者自當勞力，勞心者何須勞心？

　　既然“国内言论尺度大有放宽”，寶林若有興趣，可將此帖轉到那個網上去可也。

好文！国人一向喜欢看杀头，只要还没杀到自己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