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憶舊文章，值得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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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老式農家灶臺，頗見其樂融融。
灶頭滄桑
轉自網絡/作者瑤竹
前不久，我回到闊別三十幾年的故鄉，參加堂兄孫子的婚禮。堂兄的家在距縣城十餘里的水鄉，原先的老屋已翻造成四間三層別墅，西面斜屋頂上高高的煙囪，飄散出裊裊炊煙。
進了屋，我還沒仔細觀看布置成喜堂的大廳和新房的陳設，堂兄就拉著我跨進灶間。那二十多平方米敞亮的大廚房，真讓我驚歎不已。現代化灶具和家用電器，如電飯鍋、電冰箱、微波爐等，一應俱全。
讓我眼睛一亮的，卻是廚房裡倚西牆而立、一座高高大大的土灶頭。灶頭上有三隻大鐵鑊子、兩隻銅湯（熱水）罐，熱氣騰騰；灶壁上龍飛鳳舞、花鳥魚蟲的圖案，色彩格外鮮豔，呈現吉祥與歡樂的景象。
望著這舊時富裕農家才有的典型三眼大灶頭，讓我感慨萬千，思緒一下子飛回到五十多年前那令人感傷的歲月。
一九五八年，我正在讀高一。「大躍進」的浪潮鋪天蓋地而來，把我們都捲進了洶湧澎湃的風口浪尖。七月間，我們剛剛從緊張的期末考試中解脫出來，學校為貫徹「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方針，立即組織全校高中部學生下鄉參加雙搶（搶收、搶種）勞動。我們天天出早工、開夜工，在田間勞動十幾個小時，累得精疲力竭。
一天傍晚，領隊突然叫我們早收工，我心想，總算讓人喘口氣了。豈料晚飯剛放下飯碗，就聽到了緊急集合的哨子聲，領隊宣布全班分成八個小組，由生產隊幹部或民兵帶領，立即出動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拆灶頭。
拆什麼灶頭？拆誰的灶頭？我一頭霧水。領隊說，為了體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越性，全縣掀起了大辦公共食堂、實現畝產萬斤糧的運動；為了展現「大躍進」衛星升天的速度，本生產大隊決定連夜拆除所有農家的灶台，煙囪灰、灶膛泥統統送去肥田，明日大隊食堂就開張，向公社報喜。
生產隊隊長親自帶著我們先到一戶據說是地主成分的人家。他先指派兩位男同學起出鐵鍋，送往集中地點；便雙腳一蹬，跳上灶台，掄起大鎯頭砸向煙囪做示範，然後叫我們用鋤頭、鐵鎝敲擊灶壁。隨著「乒乒」、「砰砰」的擊打聲，磚石、泥灰紛紛落地，直到黑呼呼的灶膛焦土見了天，隊長才對躲到一邊的主人喊話：「把煙囪灰、灶堂泥挖出來，明天上繳！」然後帶領我們前往下一家。
當時，我的心非常沉重。我自小就知道，灶頭在家鄉人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兩人吵架時，若有誰發出「我扒掉你家的灶頭」的威脅，差不多等同於「我掘你家祖墳」似的刻毒，人家非跟你拚命不可。人們把危害他人利益的缺德者斥為「倒灶鬼」，我們怎麼能夠走在「倒灶鬼」的行列裡拆人家的灶頭呢？此時，我真希望天快黑下來，別讓這裡的熟人看到我。
等到天色完全變暗時，我們這小組已扒了五戶人家的灶頭，我一直龜縮在後。我真替這些老實的農民難過，面對我們打家劫舍般的野蠻行徑，竟然沒有一個人膽敢出來阻攔，或發出半句怨言。
下弦月升上高空時，我們來到小河邊上的一戶人家。當隊幹部敲著緊閉的大門、喊著我伯父的名字時，我的心咚咚地猛跳起來。門開了，我低垂著頭、弓著背，站到同學們的背後。
在昏黃的煤油燈光影裡，我偷偷地抬頭一瞥，看到了一年前堂兄結婚時翻新過的那台灶頭，似乎還散發著喜氣，這灶台在我幼年和少年時曾經留下過無數美好的記憶。
記得以前每次到伯父家做客，大鐵鍋裡黃澄澄的鍋巴、香噴噴的炒黃豆，灶膛裡餘火烤板栗發出的爆裂聲，烘山芋飄出的焦甜香味，與小夥伴們在灶下柴草垛背後玩躲貓貓的情景……，都讓我回味無窮。想到這一切即將成為無法複製的歷史，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
讓我猝不及防的是，不知什麼時候校團委書記竟然走到我背後，貼著我耳朵說：「×× 同學，這是考驗你的好時機，你要立場鮮明，勇於砸第一錘，爭取火線入團。」不待我回應，就將我推到灶台前，把大鎯頭遞給我。我別無選擇，昏頭昏腦地勉力爬上灶台，舉起鎯頭砸了下去……。
離開時，我分明聽到伯父和堂兄無奈的歎息聲，我羞愧難當，此後許多年，不敢去見伯父、堂兄和那裡的鄉親。而校團委書記還批評我行動不積極，視我為「落後分子」，毫不留情地拒我於團組織的大門外。
拆了灶台後，幾十戶人家被編入一個大食堂。社員家中的糧食柴草、雞鴨豬羊、油鹽蔬菜、米甕水缸等，一律歸公。同時嚴格規定，不准私種莊稼蔬菜，不准私養家禽家畜，不准私自砌灶開伙，違者扣上「破壞人民公社」的大帽子，揪鬥示眾。
這一年秋天，幹部引領社員們高喊「放開肚皮吃飽飯，鼓足幹勁搞生產」的口號，大食堂裡一天三頓（甚至四頓）乾飯任你吃，不收錢，說是「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
可是好景不常，在大食堂猛吃了三、四個月後，乾飯變成稀粥，任吃改為限量，直至食堂無米下鍋而斷炊解散。
此後，社員們只好用碎磚、破缸、爛泥糊壘成簡易的行灶，煮食野菜、樹根、穀糠、豆餅渣，勉強湊合著苦度一九五九年春荒。後來數年，也只能勒緊褲帶，過著「瓜菜半年糧」的艱苦日子。
縱觀五千年中國文明史，農民遭天災人禍打擊而所受的痛苦程度最深，但他們對未來始終抱有無盡的希望，從不輕言放棄。就在灶台被拆、炊煙掐斷的時候，伯父仍然堅信災難終將會過去，狂熱必被理智所替代。他對家人放話，將來要在新造的大樓房裡，砌起更高更大的灶頭，燒個十桌、八桌酒宴，與親朋好友們共同歡慶新生活。
讓堂兄遺憾的是，上世紀八○年代初，女兒出嫁、兒子娶親，都只能在老屋裡簡單地操辦。
十年前，伯父去世了，他沒有看到堂兄這幢三層別墅，沒有等到這高大的三眼灶頭燒出十桌、八桌酒宴。
滔滔不絕向我訴說這些陳年往事後，鬚髮皆白的堂兄眼中已蓄滿淚水。
稍停片刻，他破涕為笑，欣然告訴我，孫子六年前從農業大學畢業，當上民營綠化公司董事長，承接縣內外四面八方的綠化工程，自家鄉下的地塊用來栽花種草育樹苗，經濟收入大幅增加。孫子在縣城擁有自置的營業場所和商品住宅，原本打算在縣城的大酒樓舉辦婚宴，後來想到祖輩們在那瘋狂年代所經歷的灶頭滄桑故事，便決定藉這百年好合的喜慶日子，在老家的大樓房裡，啟用以重金聘請能工巧匠打造的三眼大灶，擺二十桌酒席，與親朋好友們同樂，圓就曾祖父生前未了的宏願，告慰先人於九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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