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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刘亚丁 :在邪恶旁边还有孱弱的良善

在邪恶旁边还有孱弱的良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残酷”结

刘亚丁


  今年9月,利用到肖洛霍夫故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我特地再一次盘桓在莫斯科国立列宁图书馆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塑像前。地上黑压压几大群鸽子顾自觅食,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容沉静,仿佛在看着鸽子,低头沉思。此情此景让我不免想起了作家本人1880年关于普希金演说中的一句名言:“顺从吧,骄傲的人,首先摧毁你的傲气。”19世纪60年代,从流放和服兵役的西伯利亚回到彼得堡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顺从了,正如这塑像所刻画的,也正如作家在《罪与罚》等作品中对先前自己和同时代人的造反举动所做的自我忏悔。但这只是陀氏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当时普遍存在的邪恶、庸俗洞若观火;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依然躁动不安,甚至满腔愤懑,不安和愤懑积郁甚久、甚多。外邪内恶交相攻心,转而发泄成为所谓“残酷天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著名的普希金演讲后的第三年,在陀氏本人去世后,1882年米哈伊洛夫斯基发表了一篇长文《残酷的天才》,准确地捕捉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恶毒与残酷:“一如先前,我们每一步都会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们身上的狼的本能:恶毒、折磨,普普通通的恶毒、技巧甚高的恶毒、与爱和友谊相纠缠的恶毒。”

  微观的残酷结构

  我们不妨将“残酷的天才”坐实在小说结构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即19世纪60年代直至作家去世)创作中包含了大量微观的残酷结构,同时还应该看到,某些长篇小说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大型的残酷结构。

  宣泄恶毒的残酷微观结构在陀氏后期的作品中可谓俯拾即是。有逐渐加码型,如在《罪与罚》第一部第五章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噩梦里,本应由几匹大马拉的大货车由一匹栗色小马拉着,折磨小马的东西不断加码:车夫米珂里加上去了,他不断地吆喝着让大家上车,六个人上去了,他们又拉了个胖女人上车,后来又加了一个小伙子。抽打小马的“工具”也不断加码:开始是用鞭子抽,后来又用木杠打它,最后甚至用铁撬猛打。终于车夫和几个青年活活打死了可怜的小马。加迭里娜·伊凡诺芙娜在丈夫的丧后宴后在街头逼孩子卖唱直至自己倒地而死的情节,也算逐渐加码型的残酷结构。在这种结构中,陀氏穷尽了残酷的最大张力,其结果是被折磨对象或折磨者自身的暴死。

  也有中间逆转型,此型还可以分出两类,即顺转型和逆转型。前者如《白痴》第一部第五章中梅希金公爵讲述失贞女玛丽的遭遇。少女玛丽被一个推销员诱奸后被抛弃,她回到村子后,母亲责骂她,乡邻唾弃她,同村的孩子们则追赶着戏弄、辱骂她。后来由于梅希金公爵的说服和垂范,孩子们改变了态度,开始向玛丽问好。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白痴》中的故事“原型”被极大地放大了,那是分别出现在第二部的《折磨》、第四部的《男孩子们》和尾声中的《伊留莎的殡葬》和《石头旁的演词》等顺转型的大故事,核心是六七个男孩子欺负穷病交困的男同学伊留莎,蔑称他父亲和他是“树皮擦子”,扔石头打他。而伊留莎也勇敢、“残酷”地还击,或用刀子扎同学的腰,或咬伤阿辽沙的指头。后来当伊留莎一病不起时,他们在他的病榻前表达了真诚的道歉和爱心,直到把他送到教堂的墓地。这里不光有孩子的残酷与和解,还掺杂进成人世界的贫困与尊严等复杂的权力关系。

  再看逆转型。《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三卷第十章,格鲁申卡来到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她们都爱着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但前者似乎是公认的荡妇,后者则确系身世高贵的淑女。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对格鲁申卡大加欢迎,因为她以为格鲁申卡已放弃了德米特里。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好几次欢欣地吻着她的嘴唇。格鲁申卡脸上一直带着可爱、喜悦的微笑。可是当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将自己的手送给格鲁申卡吻的时候,“格鲁申卡仿佛陶醉那只可爱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举近自己的嘴边,但刚要到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捏着那只手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您猜怎么着,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温柔、甜蜜的声音拉长着调子说,‘您猜怎么着,我偏不来吻您的小手。’她异常快乐地轻轻笑了起来。”这引起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激烈反应,并让她粗口连连,大失名媛的贤淑。格鲁申卡所为,实在是米哈伊洛夫斯基所说的“技巧甚高的恶毒”。

  更值得注意的则是八面聚焦型,这种类型中最典型的是《白痴》中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生日晚会的场景。这是这出悲剧的高潮、小说情节的转折点。用当事人的话说,“即使方才发生的一切是转瞬即逝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和不登大雅之堂的,但却是绚丽多彩、有声有色、新颖别致的”。生日晚会上几乎所有的来宾——叶潘钦将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前主人托茨基,都希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宣布自己愿意嫁给叶潘钦的秘书加尼亚。加尼亚也同样如此。因为托茨基为了娶叶潘钦的千金,已经许诺如果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嫁给加尼亚,就有七万五千卢布的陪嫁相赠。叶潘钦将军对她也另有企图,赠给了她珍贵的珍珠项链。在大家玩了自暴其丑的游戏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叶潘钦将军说:“觊觎七万五千卢布吗,是不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还忘了加一句,这七万五千卢布您可以收回,我实话告诉您,我让您自由,一文钱不要,白给……将军,您把你这串珍珠也拿回去送给您夫人吧,给,拿着;从明天起,我就从这套房子里搬出去……”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突然登徒子罗戈任带着一帮喽啰闯了进来,他带来了刚凑够的十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着“残酷”:“‘诸位,这是十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一种热切的、挑战的口吻向大家说道,‘……他出价把我买了:先出一万八,后来又突然涨到了四万,后来又变成了现在的十万。’”叶潘钦将军插话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怎么回事,将军?不成体统,是不是……过去五年,我曾经像野人似地逃避所有追求我的人,似乎很高傲,很贞洁,其实是冒傻气,假正经!可是现在,你们瞧,我过了五年守身如玉的生活以后,突然有人跑来……他给我开的是十万!加涅奇卡(即加尼亚)……你当真要把我娶过门去吗?娶我,娶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经过一番嬉笑怒骂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这包钱了吗,里面有十万卢布!我就把它扔进壁炉,扔到火里,而且当着大伙的面,大家都是见证!只要火把它燎着了,你就把手伸进壁炉,而且不许戴手套……把纸包从火里拽出来。它就是你的,十万卢布统统归你!”贪婪无耻的加尼亚没有拿钱,向门外走去,晕倒在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着罗戈任一走了之。

  这几乎就是俄国版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白痴》甫一问世,诗人А.Н。迈科夫在致陀氏的信中赞叹这一场景:“印象如此,众多力量令人惊讶地积聚,天才般的雷电……在小说中具有庞贝城最后几天的光亮,真是妙不可言,极为有趣(有趣到了令人称奇的地步)——简直就是奇迹。”

  邪恶与良善的纠缠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残酷天才式的描写,俄罗斯和西方的学者不乏分析。白银时代的诗人、批评家梅列日科夫斯基指出:“他把自己的人物投放在多么无法忍受、没有出路,难以置信的状态中啊!对于他们,他戏弄得真是无以复加了。他令这些人物通过道德堕落深渊,其恐惧程度不亚于伊凡·伊里肉体折磨的精神折磨,把他们推向罪恶、自杀、低能、震颤、瞻望、疯狂。在人类灵魂的这些可怕而低劣的处境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是否流露出同样的玩世不恭、幸灾乐祸态度呢,像在人类肉体可怕而低劣的环境中,在托尔斯泰那里所流露出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折磨自己的‘小牺牲品’没有任何目的,只不过是要享受他们痛苦吗?是的,这确实是刽子手、虐待狂、人类灵魂的大法官——‘残酷的天才’。”陀氏研究家弗连德利杰尔在某种程度上认可梅氏的概括。他指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有一种精致的、近乎科学的心理分析方法。并认为,尽管陀氏不赞同自然科学,但他的心理描写在某种程度上又受到其影响。А。维亚利采夫指出:“人们常用残酷的天才来称呼陀思妥耶夫斯基(米哈伊洛维奇曾这样称呼他),为什么是残酷的?因为他随时都在考验我们:用罪恶的美丽、信仰泯灭、折磨儿童……”当然还有更辩证的分析,英国学者罗伯特·贝尔纳普概括出陀氏作品中的“残酷与欲望的平行结构”,他详尽分析了都丽娅在斯维特里喀罗夫起居室与其搏斗的场景,指出存在着“弱者变为胜利者”的可能性。

  但我禁不住要斗胆陈言:研究陀氏的衮衮诸公似乎都当了回“睁眼瞎”,他们居然没有看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残酷的恶旁往往也有孱弱的善良在场,而且善良总是试图发挥作用。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梦里,在人们残酷地折磨小马的时候,“他”是个7岁的小孩,他在呐喊,在打死马后,“那个可怜男孩发狂了,号叫着从人群中挤到那匹栗色小马跟前,搂着那流血的马头吻着,吻头,吻眼,又吻嘴唇……然后他跳了起来,一阵狂怒……”然而面对那折磨马的群氓,他是弱小无力的。

  在《白痴》中,将小孩们由恶待玛丽一变而为善待甚至爱戴她的,恰恰就是梅希金公爵。在孩子追着打骂玛丽的时候,梅希金公爵“开始跟他们说明情况……我告诉他们,玛丽是多么不幸;他们很快也就不再骂她了,开始默默地走开……有的孩子在路上遇到她,开始亲热地向她问好……”

  在格鲁申卡戏弄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整个过程中,天使般的修士阿辽沙一直在场,或者阻拦狂怒的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或者恳求格鲁申卡赶快离开,但确乎无能为力。一天后,阿辽沙居然隔空发挥了“调解者”的作用:在第三部第一卷第三章中,阿辽沙被拉基金带到格鲁申卡家,他这样谈论格鲁申卡:“你最好看一看她,你没有看见她是怎样宽恕我的?我到这里来原想遇到一个邪恶的心灵……开始我却遇到一个诚恳的姐妹、一个无价之宝——一个充满着爱的心灵……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即格鲁申卡),我说的是你。你现在使我的心灵复元了”。这番话让格鲁申卡深受感动,她在激动地述说其他事情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阿辽沙,请你对那位小姐说,请她不要为前天的事情生气。”

  《白痴》中,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生日晚会上,梅希金公爵几度试图改变女主人的不幸结局。可是,尽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感到梅希金公爵是惟一真诚爱自己的人,尽管梅希金公爵可能要继承一笔遗产,但他还是不能挽救即将毁掉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跟着色鬼罗戈任走了,最终死在了他手下。

  在伊留莎所遭遇的残酷折磨中,阿辽沙几乎始终在场,孩子们由残酷变得仁爱,与其说是阿辽沙的启发,不如说是他们的自醒。阿辽沙在和孩子们一起葬了伊留莎后的一番陈词就是对残酷结构的“孱弱”的理性反思:“你们无论如何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在这里感到如何美好,我们大家同心协力,由一种美好善良的感情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这种善良的感情会在他们成人之后发挥作用,“会阻止他做最大的坏事”。即使在这里阿辽沙也是非常不自信的,他非常担心大家长大后都会成为“坏人”,良善竟是如此的稚嫩与脆弱。

  如果把《罪与罚》看成是裸露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挣扎的残酷宏观结构的话,那么作品的后半部分,有孱弱的索尼亚所体现的良善在抚慰他的忧煎;如果把《白痴》看成是透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内心煎熬的残酷宏观结构的话,那么整部作品都有病弱的梅希金公爵所体现的良善在慰藉她的悲辛;如果把整个《卡拉马佐夫兄弟》看成是展示德米特里和伊凡内心拷问的残酷宏观结构的话,那么整部作品都有弱小的阿辽沙所体现的良善在平缓他们的躁动。

  人心凉薄,道德衰微,曝光于敏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陀氏的情志又遭遇了分裂,他的理智已然摧毁了“傲气”,但世界对他的残酷暴虐,又使他的情感时时要发泄为残酷的戾气。一如他自己早期的作品《孪生兄弟》,善良、老实、尽人可欺的小戈利亚德金,分裂出了邪恶放肆的大戈利亚德金。由于外邪内毒交相攻击,陀氏打开了人心的潘多拉魔盒,于是有了恶淋漓尽致的宣泄,那简直就是滔天而来的浊流,所有的人被席卷而入,反过来又会加强它的淫威。展示恶人的邪恶时时发作,并非陀氏的贡献。与同时代的俄罗斯作家相比,陀氏的独特洞见或许在于,他揭示了这样的秘密:生性善良的弱者在特殊的机缘中可能被残酷的邪恶所俘虏,成为邪恶的残酷的宣泄者。折磨小马的众人中,最卖力的就是马的主人米珂里加;折磨丈夫和孩子最残忍的就是深爱着他们的、天性善良的弱者加迭里娜·伊凡诺芙娜;辱骂玛丽的,一度有众多孩童;残酷戏弄诸多体面贤达的,恰恰是任人买卖的弱者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似乎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彻底绝望,他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援引上帝焚烧所多玛城的寓言,好像他赞同将那个被邪恶统治的世界付之一炬。然而,跟同时代,甚至跟其他时代的俄罗斯作家一样,陀氏也相信在恶的世界终究还有些许善的微光。哪怕7岁的“他”弱小无力,哪怕索尼娅是人皆轻蔑的娼妇,哪怕梅希金是身智不健全的弱者,哪怕阿辽沙是非僧非俗的青年,但他们毕竟以赤诚和良善,在恶的狂热中吹来几许清凉,在邪的残酷中播下一片仁爱。可是他们病态的职业和身心,又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善的真实性和“可行性”。这乃是陀氏作品的悲剧性之所在。

  相信邪恶天地毕竟有良善存焉,但良善的力量可否胜任与邪恶的较量,乃是俄罗斯文学的一大信念、一大追问。在上下的讨伐声中,帕斯捷尔纳克于1959年写下了《诺贝尔奖》一诗,将自己比喻为落进陷阱的困兽,孤立无援,毫无出路,但诗末有云:“我坚信,那个时刻毕竟会来临,/善的精神必定/战胜庸俗和邪恶的力量。”次年诗人便抑郁而亡。果戈理在《死魂灵》第一部中淋漓尽致地刻画了由地主、官僚、商人乌合而成的邪恶世界,在《死魂灵》第二部中他竭尽全力去塑造集所有良善于一身的“新人”,手稿尚未杀青,作家已觉得“新人”过于矫情,于是一把火烧了它。

  呜呼,良善与邪恶就这样纠缠于俄罗斯文学中。


2011-11-22 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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