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小说] 普陀往事 Almost a Romance
很多年前，我在上海读研的时候，利用寒假的时间到附近的地方旅游了一圈，当然是抠门旅游，因为还没有正式工作。到了普陀山，因为海上刮风影响渡船往来，被困在岛上。傍晚无事闲逛，竟在一所老宅院落听到朗读英语的声音。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女老师在给学生上课（可能是晚自习）。看见我在窗口，老师出来问我何干。老师很年轻，留着“五四”式短发。在这古宅院落的寂静傍晚突然出现这么个女子在我面前，我仿佛一下子到了以前自己不曾到过的年代。我试了试她的英语，然后随便聊聊。她说马上下课了，请我到住处坐坐。我反正也没事，正乐于有人说话，便等她下了课跟她到她的住处去。
她的住处在一个老房子的楼上，楼梯是吱吱作响的，房间里点着一盏15瓦的白炽灯，显得很暗。她说她跟另外一个女孩住。那个女孩到岛外去了。闲谈中我了解到她不是本地人，只是一个人在这里教书。她的英语好像是中等师范学的。这让我这个研究生自然就有了点优越感。同时，被困于孤岛上，除了寺庙以外别无所访的我，在这昏暗的女教师宿舍里，多少也有点想入非非，仿佛一个旧式的浪漫故事就要展开。不过不幸的是，我虽然年轻，人在旅途，于艳遇也并非有排斥的心情，但是我始终没有迷乱心思。有诗为证：
“月华皎皎兮，兰舟摇摇。独游江南兮，形影相吊。秋光艳艳兮，望嫦娥之遮面。西湖虽好兮，睹鸳鸯而他瞧。
“天重暮以登舟兮，姑苏而往。遇西子而讶哑兮，芳容酷尚。念高山与流水兮，乃吾生之所求。爱张生与鸳鸯兮，愿与汝同访。
“欲投之以木瓜兮，又羞於启齿，拟修辞以达意兮，但期於琼瑶。忽念调动之麻烦兮，立马而踟蹰。复念普希金之悲剧兮，遂决此之痴念。
“找老婆须三心兮，沪人之所教。岂能见丽质而忘他兮，人乃社会关系之总合。
这首诗是我在那年苏杭坐船遇到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时的感受。
于是我便正襟危坐，与女教师谈一些英语教学的问题。我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学问上，都先她一些，便告诉她我回上海以后，可以给她寄一些英语进修的材料。她很高兴，欣然给了我地址。我便告辞了。
当时我住在岛上的一个军队招待所里。虽然我可以享受折扣，可是到了舟山的时候，我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本来就是像《80天环游地球》里的福克斯一样，极其精细地预算了我的行程和花销。虽然留了点余地，也没有料到我会被困在普陀山上。回到招待所，得知码头次日还没有船回大陆。算了一下，如果继续住下去，回程的盘缠就成问题了。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
第二天起来后，又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闲走，竟然发现一个地方像是一个山洞可以容下一个人，便在中午前回到招待所退了房间，带着行李住到了那个洞洞里。那是个极其偏僻的所在，没有什么游人会到那里的，所以白天我大胆地把行李留在那里到普陀镇上闲逛，饿了就在小饭馆随便吃点，当然也是不敢花很多钱的。
天色将黑，我便回到那个洞洞去。洞里没有光，我想不如干脆睡觉算了。谁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时间实在是难捱。想起来女教师说她的室友不在家，我想不如去找她，说明我的情况，也许她能让我在那里借宿一下。虽然借宿于女宿舍的想法有点让我犹豫，可是在洞里熬夜，当时又是晚秋，我觉得我实在是别无选择了。
于是我到她那里找到她，寒暄了一会儿后跟她说了我的情况。我并且给她看了我的军人证，说明我不是坏人。女教师很有同情心，说倒也不介意我晚上过她那里去，但是白天一大早我应该离开，免得别人看见不好解释。
于是当晚我便留在了那里。她拿出干净的被单铺在室友的床上并且给我弄了点方便面。晚上停电了。我们就点起蜡烛，在烛光下继续谈英语教学， 越谈越投机，直到半夜才熄灯就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趁着早上的雾气离开了。白天又是一天闲逛。那些庙宇也不知进出了几次。和尚们单调的念经声我觉得很乏味。市上的游客也让我觉得心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普陀，但是同时我又希望大风天气持续下去。
晚上我到招待所去问船。他们告诉我次日早上有船过来。那么这将是我在普陀的最后一晚了。回到女教师那里，我说明天一早我就走了。她听了之后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阴云，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她又给我煮了点面条吃了。饭后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到十点多便各自睡了。
夜晚我突然被什么活物弄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压在我的身上，张着血盆大口，用长而尖利的牙向我的喉咙咬来。我心里一惊，本能地来了个云手的动作，拨开了那女人的头。这时眼前突然一亮，我发现自己还躺在女教师室友的床上，女教师已经翻身起床，问我怎么了。我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做了一个梦。我把梦跟她说了。她笑笑说，你看聊斋看多了吧。看到我脸上浸出的冷汗，她下床拿了毛巾帮我擦了。我看着她穿着秋衣秋裤的苗条身材，差点没魂不守舍。
早上我起来跟她告别。她说反正室友还要过一礼拜才回来。普陀的风天马上就过去了，不如多玩几天。她可以陪我到岛上鲜为人知的好景点玩玩。我说不行，我还要到总参三部设在舟山的一个地面站看个老同学， 还要用剩余的假期回湖北探亲，没时间逗留了。她听了有点不高兴，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我离开了普陀山。回到上海后，我如约给她寄了一些资料，可是却都被邮局退回来了。我很纳闷。 暑假的时候，我又去了普陀山找她。到了她的住处，门却锁着。上边有个牌子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我看到院子里一个工人，便问他知道不知道曾经住在这里的一个英语女老师到哪里去了。那个工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他在这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英语女老师。这里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学校。我说不可能，几个月前我还来过。他说你一定记错了。
我很怅然。离开那里到镇上。见到一个素菜馆，进去坐了，要了个菜吃起来。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和尚。 别处有位子不坐，偏偏坐到我对面。和尚穿着似乎数月不曾洗过的僧服，让我感到他很脏。我便匆匆吃掉自己的菜，付了账起身要走。
“施主莫非是来找什么的？”和尚突然说。
我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吃饭的样子魂不守舍，若有所失。我想也许我能帮帮你，便坐到你对面来了。谁想到你竟然嫌弃贫僧。”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没有那个意思，我得去赶船。”
“就像你寒假的时候赶船一样？”和尚说。
我骇然：“你怎么知道我寒假的时候来过？”
“我不但知道你寒假的时候来过，还知道你在一个女人那里住过两个晚上。你此番来，就是来找那个女人的，对不对？”
“那，”我结巴到：“你，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施主请随我来。”
和尚说罢便走了出去。我赶紧尾随着他。 跟他来到一片荒地。他走到一个小石碑前停下，说你自己看吧。
石碑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看那日子，那人死在我寒假来普陀山之前。我不解地问：“你带我来看这个干吗？”
“这就是你要找的女人，”和尚说。
“你胡说，她怎么会死在我来之前？”我根本不相信鬼神，便这样质问她。
“你住在那里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女鬼要咬你的喉咙？”
“对呀，可那是一个梦。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在那里练太极。那根本不是梦。女鬼就是那个女教师。是我用云手把她挡了回去的。”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半信半疑地说。“你一定知道了我困在岛上的事情。这次你是偶然遇到我，编了这个故事耍我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信不信由你。你的那个女教师是个怨鬼，被她的研究生男朋友抛弃了，想不开跑到普陀山投了梵音洞。”此后常常晚上出来，变作一个女教师。在你之前，有过一两个风流大学生跟她粘糊，结果在那个仓库前被她咬断喉咙。我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有干涉。虽然我的做法有违佛家教导，但是我也是凡人，看不惯那些受了高等教育却道德低下的风流才子到处风流，便任由她去了。”说完，他拿出一张剪报给我，是说普陀山某仓库前发现男尸，喉咙被咬断的新闻。
“那你为什么管我的事？”
“虽然你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可是你毕竟没有色胆包天干坏事。那个女鬼对你倒也没有存伤害之心。她本来是要在你熟睡的时候，给你告别一吻，可是人鬼殊途， 我怕她的阴气伤害了你，便让她在你眼里现了原形，同时云手一拨把她推回床上去了。”
听了和尚的话，我转向大海，茫茫的海上，似乎浮现出女教师齐眉的短发，明亮的双眸和笑起来惹人怜爱的酒窝。我说：“和尚，我倒宁愿你没有管我的事。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以后还是少管这种闲事吧。”
和尚没有说话。 我回过头来，却见方圆一、两里的荒坡上，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在。
2011，1，14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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