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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转载] 《睡眠兄弟》:一部声音和爱情的寓言诗学

《睡眠兄弟》:一部声音和爱情的寓言诗学

张 帆


罗伯特·施耐德尔(1961—)是德语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引人瞩目的新星,他以剧本创作夯实了自己在德语文学界的地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获得了德语戏剧界多项大奖,被誉为“戏剧家”的接班人。1990年代初,他获得了旨在资助欧洲青年作家的亚伯拉罕·华瑟尔·阿瓦德私人创作基金,激发起创作小说的潜能,处女作《睡眠兄弟》出手就是精品,被评论界认为“是继年轻的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之后,德语文学攀上的又一个新高度”,在沉寂已久的德语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小说以七十万册的发行量创造了当代德语图书界的新纪录,被翻译成二十四种文字,多次改编成戏剧和电影,风靡世界文坛,十数种奖项接踵而来,同名影片甚至提名角逐了1995年度奥斯卡电影大奖,形成了名重一时的“施耐德尔与《睡眠兄弟》现象”,这在流光溢彩的德语文学史上书写了一个传奇。
  
  寻觅自我的声音诗学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强调:“小说是一门探索的艺术。”而《睡眠兄弟》正是一部探索人类自我存在的寓言小说。它讲述了19世纪初,阿尔卑斯山脚下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一位音乐天才在上帝的操控下,挣扎在无知和愚昧的群氓笼罩中,遭受着失语的痛苦和刻骨铭心的爱情折磨,而最终在爱情的激励下实现自我的故事。上帝赋予早熟的主人公约翰尼斯·埃利亚斯·阿尔德尔天才的声音,却让他为之付出了容颜扭曲、性情乖戾、遭人厌弃的巨大代价;历经磨难的声音天才能够听懂一切天籁之音,并据此弹奏出精湛的乐章。他折服了众人,赢得了尊敬,由此催生了内心深处早已萌芽了的爱的种子。然而,因为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在爱情降临的关键时刻,他默不作声,而与天意之合的爱情失之交臂,并为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所以,这是一部以“声音”和“爱情”作为叙述主线和内容的寓言诗学;而我们可以通过小说寓言性的特质,穿越历史的、民族的、现实的时空隧道,把握作家破译人性秘密的创作意图,直达文本更深的内在意蕴。而“声音”作为小说缘起性的重要因素贯穿始终,是解读小说的最好密码和钥匙。
  
作家施耐德尔笔下的小村庄——艾希贝格,是一个封闭落后的乡村世界,又是一个沉默无声的生存空间。其人物与景物都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不仅凝聚着作家本人的生命体验,而且积淀着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梦魇。村民们普遍存在着“声音”的焦虑症,对声音有着无端的恐惧,更缺乏有生命力和号召力的声音来唤醒他们。人们在沉默中生活,兄弟邻里老死不相往来,家庭内部没有理解、宽容和沟通,只有嫉妒、暴力和冲突。人们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教堂的圣乐和牧师的祷告,却是毫无生气、千篇一律的。更糟糕的是,当副牧师本泽尔死后,其继任者甚至连一首完整的乐章都无法弹奏。人们心不在焉地完成祷告,甚至在“庄严”的仪式上酩酊大醉,相互取乐,然后默默地回家,继续那种无爱的生活。面对一群失声的庸众,曾经伟大的宗教失效了,这迫切需要异域的新声来唤醒麻木的心灵。

  然而,可悲的是,即使有了声音——埃利亚斯天才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无物之阵”中又能够怎样呢?埃利亚斯在本能冲动的驱使下,冒险在教堂偷偷自学了管风琴弹奏,并一鸣惊人,尽管他令村民们愕然,但没有回音和应和,更无法赢得属于自己的爱情。他在城市管风琴节上一举夺魁,貌似在自己钟爱的事业上成功了,但他只能弹奏和发出宗教与上帝之声。对于表达自我和爱情来说,他仍旧是个失语者和失败者。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教堂里试图与上帝交流,努力在生活中与世人对话,但都无功而返。心上人伊尔斯贝特的嫁人成为他情感爆发的一根导火索——促使他在爱情的绝望中敢于以死亡对抗上帝,皈依自我。他婉拒了大学教授为他设计的音乐成才之路,拒绝了堂兄彼得为他规划的都市发财梦,而选择了回归故里,默默地躺倒在那块让他听懂天籁之音的魔石上,八天八夜,在沉默中静静地死去。

  在一个集体失语的时代,声音的异化是无法规避的,这也成为西方文学的一个寓意深刻的书写母体。埃利亚斯在获得了听懂天籁之音的特异功能的同时,却“失去了自我的声音”,“那清纯的声音变了,”身体也骤然变形,乃至被视为“怪物”。“奇怪的声音在村里大受关注,父母亲纯粹出于羞愧决定将埃利亚斯关进童房,从今以后将他像个癫痫症患者似的关起来。”这与卡夫卡笔下《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从一出场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一样寓意深刻;尽管两者的罪魁祸首不同,前者是上帝,后者是工业社会的异化压力;但是,造成的却是一个共同的后果,那就是对话的艰难和交流的障碍构成了现代人类社会的生存困境。外部力量的不可抗拒和对话主体的彻底物化,生活世界成为主人公的受难之地和消亡之所,而非人类诗意的栖居地。这种非对话情境,喻示着人类独立平等已不复存在,只有遭受无端的奴役和摧残。生活世界抽空了人的灵魂,斩断了对话的可能,人在尚未理解这个世界时,就被异化了。

  而个人的抗争,在强大的上帝和冷漠的生活世界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米歇尔,一个先前宁愿全家挨饿,也要做宗教诗人的烧炭工,在“渎神的书籍”——《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的启迪下,自醒了,“他在这本书里遇到了对一个人种的描写,其方式和生活使他那么思念远方,他决定亲自去寻找,去那里度他的余生。”他决心出走和流浪。然而,在一个上帝和宗教统治的世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跋山涉水的艰难游历之后,他不得不返回闭塞的村庄,像一只可怜的无头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后,从起点又飞回到起点。反叛宗教禁欲主义的表演派传教士科维纽斯·弗尔道·封·费尔德贝格为宣扬自己的“爱欲主义”而昏死在艾希贝格,但愚昧落后的小山村在短暂的骚动后生活依旧。放高利贷者和反基督者梅斯腾托尔斯被贪婪愚昧的农民活活烧死。埃利亚斯看到了这一切反抗的软弱无力。当心灵的声音被世俗的生活和教条的精神伦理化和宗教化时,内心世界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无己的状态。而无声或失语逐渐成为民族集体的梦魇后,群体的认同文化就自然而然地实现了对个体的摧残和绞杀,正如宗教文化机制对个体生命的扼杀。而个人如果缺乏反省自身的勇气,就只配做上帝和庸俗生活世界的工具和帮凶。埃利亚斯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心灵的不安,对新时代的爱好,渴望外乡,这一切对埃利亚斯没产生任何影响。”“他不读村子里悄悄流传的那些带图片的翻破了的册子。他的词汇仍然那么贫乏,跟他的寡言少语一样。”他已经决定不再与上帝合作,以死来反抗上帝,拯救自己。
  
  主张新教伦理的爱情寓言
  
  宗教以上帝为名,神圣而不可侵犯,尤其是当宗教禁欲主义禁锢着整个艾希贝格村的生灵万物时。但是,宗教的虚伪性也正在于此。副牧师弗瑞多林·包艾伦在村里有若干个私生子,埃利亚斯就是其中之一。村民们迫于宗教的淫威服从包艾伦,却把鄙视和偏见强加到埃利亚斯身上。由于其私生子的身份以及怪异的外貌和声音,他被愚昧的村民视为怪物,甚至被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所鄙弃,而拒绝为他到教堂做出生后的圣餐仪式;天才和蒙昧的尖锐对立和无法沟通,让他更加孤独和自闭;他无力反抗世俗生活的压迫,他只有超负荷地劳动和默默地忍受,来戕害和折磨自我。他唯一的快乐,是到爱默尔河畔那块赋予他神奇声音的魔力岩石上去享受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去倾听属于自己心爱之人的心跳声。摆脱庸众的鄙视和冷漠,获取属于自我的欢乐。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大自然深邃邈远的大合唱中,孤寂的埃利亚斯从宇宙的众多喧嚣声中,听到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女孩——确切地说是一个胎儿微弱的心跳,这令他无法忘怀。因为这个女孩的心跳在前生就注定属于他了,“那是他的情人的心跳,”从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埃利亚斯“身上的变形消退了”,一夜间,“身体处于青春期了,”他不能自抑地爱上了伊尔斯贝特。日渐成熟的伊尔斯贝特是那样的娇小玲珑,周身洋溢着女性的气息,灵与肉的交战,无时无刻不在刺激和折磨着埃利亚斯。他在黑夜间倾听心上人伊尔斯贝特的心跳和喘息,把思念之情谱写成美妙的乐章献给她,伊尔斯贝特成为他创作的灵感和源泉。他在寂静的夜晚潜入教堂,平生第一次弹奏了管风琴,是那样的兴奋和忘我。然而,没有一个琴师愿意教他乐谱。幸运的是,自我学习的力量来自于他的堂妹伊尔斯贝特,他在琴声中倾注了自己内心深沉的爱情;而伊尔斯贝特也被他浑然天成的音乐折服,她愿意和他到河边的魔石上聊天,耐心听他讲述没有人相信、近乎荒诞的故事,甚至愿意搭乘埃利亚斯的马车,一起到城里,并在马车上期待和幻想他对爱情的表白。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开口,爱情在沉默中悄然而逝。伊尔斯贝特在哥哥的要求和撮合下嫁给“根本没有爱的感觉”的卢卡斯,埃利亚斯彻底绝望了,宗教的禁欲主义分明是在制造一场肉体和精神的“炼狱”,而这种扼杀人性的“炼狱”是导致悲剧的罪魁祸首。他控诉上帝给予了他钟爱的人,却剥夺了他爱的勇气,这种折磨比现实中鄙俗的村民对他的迫害更加残忍,这几乎就是杀死了他。他可以不学琴,不演奏,被耻笑,但是,却不能没有爱情。事实上,上帝安排了一次偶遇,音乐家高勒把他带到城里,让他的音乐天才得到了施展和喝彩,但是,这已经不足以让他兴奋,甚至都不能支撑他活下去。他最终为爱情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声音(音乐)促成了爱情,也是声音(不出声)毁灭了爱情。

   表演派传教士科维纽斯·弗尔道·封·费尔德贝格是埃利亚斯的爱情启蒙者。他宣扬的“爱欲世界”是石破天惊和大逆不道的。“除了爱情,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什么也无效。……谁有老婆,就要他,别让她再离开他。……婚姻,被永远地取消了,世界被从束缚中解脱了。如果一个老婆向往另外两个男人,她就心安理得地三个一起要吧。如果一个男人渴望他人的妻子,也可以……因为谁永远献身爱情,他沙哑地说,他就进天堂。”“谁哪怕没有爱情地度过他生命中的一个时辰,这个时辰就会加在他在炼狱里的时间之上。你们不可以再睡觉,因为睡眠时你们不在爱。”这种纯粹的爱欲宣言,在整个村落制造了“灾难性”的后果:此后的一个月,“三个女人,在杀死孩子后不幸地辞世了。”因为,她们从没有爱过,她们也无望得到爱情,她们只有以死来解脱作为男人发泄和生育的工具。

  埃利亚斯在费尔德贝格管风琴大赛中夺魁时明白了:他只是半心半意地爱过伊尔斯贝特。因为那份爱不坚定,他的所谓爱情只是一堆谎言和半心半意。与他对音乐的热爱和执着相比,他在爱情上的付出和勇气太渺小了;他可以冒着危险持续数夜到教堂练琴;他可以在不懂乐谱的前提下,克服自卑,步行到城里登台比赛。所以,他要补偿失去的爱情。“因为在睡眠时人不在爱”,他决定不再睡觉。但是,这对于已逝的爱情无济于事,他希望轰轰烈烈地最后爱一次,永远结束自己无爱的一生。“死亡和睡眠被称作兄弟,”睡眠“处于一种死的状态”,所以“一个心灵纯洁的人”,“怎么能声称他一生爱他的老婆,却只是在白天才爱?”“因此他决定,醒着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希冀“这清醒崭新的生活将给他带来伊尔斯贝特的爱情和对天空永恒的欢乐”。他八天八夜没有合眼而劳累致死。这是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爱情寓言哲理,主人公的生命和爱情逻辑也近乎荒唐和非理性,但其实却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氛围有着珠联璧合的联系。对于寓言小说来说,作者肯定清楚时空的模糊性是必要的,但是,小说中却多次提到确切的年代——19世纪,并且,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和发展,时间也呈线性地、递进式地、更为频繁地出现,这也向我们昭示着这篇寓言小说更为深广的意蕴。

  19世纪正是物质主义日渐向精神与信仰发出挑战的时代,也是人类心灵趋于怀疑与空虚的时代。这可以通过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而窥见一斑。埃利亚斯生活的村落艾希贝格,是一个基督教一统天下的封闭的自足体。具有新思想的教徒被视为“疯子”和异端而受到惩罚,旧式基督教的一切规范是一个完整的、广受认同的象征体系。但是,其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肮脏、愚昧、残酷、混乱却又是非常罕见的。村民们肆意虐待孩子和牲畜,驱逐自己年迈的父母,甚至烧死活人,哄抢其财产,牧师与村妇通奸等等。人们的信仰在日渐盛行的庸俗实利主义的压榨下,已经极其萎靡和堕落,这也可以用来描述19世纪整个宗教思想的混乱和人类所处的精神困境。

  尽管实利主义者和新教主义者在小说中受到了惩罚。如高利贷者梅斯腾托尔斯被烧死,但是“时代变化了”,“八月里顶着强烈的抗议……引进了所谓的‘煤油灯’,”“好多年前那位梅斯腾托尔斯就以它将他的小屋照亮得一片辉煌了。”看来,烧死他的人们已经把他作为了学习的榜样。“睡眠的时间是浪费因而也是罪孽,”“一个人睡觉度过的时间,死后将会加在他在炼狱里遭受磨难的时间上。”生活“丰富了、多彩了和败坏了”,人们开始了一种“过度紧张的忙碌”,“像是要跟着一年的时间赛跑似的。”这样一种新教伦理已经开始深入人心。作者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中去呈现某种真实,充分利用想象和幻想的自由,把生活中的男男女女置于某种神秘的宗教背景之中,赋予他们象征的含义,揭示人类心灵的秘密,从而把寓言小说中的事件提升到了象征的高度,获得一种美学上的超越。同时,也超越了日常经验世界,形成一种兼具宗教神秘感和诗意象征的独特风格。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讲师,文学博士)

原载:译林杂志


2011-1-3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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