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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氓与独智：评电影《广场》

廖康

几乎无人不知居里夫人，但却很少有人记得海巴夏Hypatia——第一位青史留名的希腊女科学家。西班牙拍的英语配音电影《广场》Agora就是关于她的故事。她在数学、天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成就现在也许不值一提了，无法和居里夫人相比。然而，她的故事，尤其是她的死，在意识形态的斗争基本结束后，宗教冲突再次成为人类主要矛盾之一的今天，具有启迪作用。

有人把这部历史巨片译作《风暴佳人》，我认为是讨巧、是误导。虽然是风暴迭起的乱世，虽然有美貌绝伦的女人，但故事与爱情无涉，根本不是《乱世佳人》那类电影。希腊语Agora的意思就是“广场”，人们既在那里做买卖，又在那里聚会，商讨国家大事，争论严肃问题，那是古希腊民主政治的舞台。

可惜海巴夏生不逢时，自由论坛已经成为血雨腥风的发源地。公元四世纪末，正值罗马帝国衰亡之际。虽然康斯坦丁大帝早已于313年接受基督教为国教，倡导宗教容忍。然而，无论是在宫廷，还是在民间，不同宗教争夺势力范围的冲突仍远未平息。以至在四十多年后，朱利安Julian皇帝还叛教回归古罗马的多神教。到了这部电影开始的时候，基督教渐占上风。在隶属罗马的埃及亚历山大市内，海巴夏在赛拉丕姆神庙Serapeum图书馆里悉心教授科学知识；同时，基督教徒和多神教徒在广场上激烈地争辩何为真神，并以走过火塘，毫发无损来做证明。一边是以怀疑精神，观测和逻辑思维来寻求真理；一边是用坚定信仰，诡辩和江湖把戏来赢得人心。

可惜的是，他们不仅仅依靠信仰，在辩论不过，证明不了时，还使用武力。电影虽然是西班牙拍的，却没有站在宗教的任何一方，甚至更多地展示了基督徒暴民的恶行。先是异教徒拿起武器开了杀戒，但基督徒的报复规模巨大、殃及鱼池，把困在图书馆里的学生、老师及所藏书卷、文物都一道伤害、摧毁了。十几年后，基督教当权，政教合一。在其好战教派与犹太教徒发生冲突时，暴力愈演愈烈。曾是海巴夏的学生大卫Davus论理说，我们应该像耶稣宽恕背叛他的人一样原谅犹太人，好战的同伴反驳道，你算老几？也配跟救世主相比？电影生动地告诉我们，仅靠博爱的教义，还不能实行博爱。曾经受过三百年迫害的基督徒，一旦掌权，也照样会迫害其他教徒。那些在教主阿蒙尼亚Ammonius领导下，穿黑袍的好战分子，让人想到今天的塔利班（即穆斯林教的神学士）。他们信仰虽有不同，但在自以为是、嫉异如仇等方面却是一样的。

在动乱纷争中，海巴夏难以得到学术研究所需的宁静，她探索到的真理也不可能得以流传。否则，有关行星运行轨道是椭圆曲线，而非圆形之论就不必等到一千四百年后再由开普勒来告诉我们了。阿里斯塔库Aristarchus的日心说也很可能早就取代了托勒密的地心说，而不必等哥白尼来为之证实。顺便说一句，电影并没有把海巴夏奉为先知先觉的天才，也没有把科学奉为一成不变的真理，而是让观众看到，科学是不断纠正自身，不断接近真理的过程；科学家是在这个过程中无畏地怀疑一切，并敢于否定自己的人。我们今天知道，海巴夏认识到地球运行轨道为椭圆的原因并非正确。冬暖夏凉不是因为地球离太阳的远近而产生的，而是和体验到冬暖夏凉者所居地区与阳光的角度有关。因其时代的交通限制，她不可能知道，欧洲大陆的夏天是南非的冬天。她的结论的确是歪打正着。然而，她以观察、体验和逻辑推理来否定地心说，是她走向真理的第一步。电影所展示的另一个实验意义更加深远：海巴夏让人从运行的帆船桅杆上垂直扔下一包重物，依照常识，由于船在前行，那包东西掉下来后，应该远离桅杆底部；但实际上，它却落在了桅杆底部。这证明了，那包东西在空中那段时间是随着帆船向前运行的，相对于船，它是静止的。这个实验的重大意义在于：常识未必正确，如果我们的地球在运转，但我们在其上跟着运转，就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动，所以地球未必是恒定不动的。

科学的怀疑和宗教的盲从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教主阿蒙尼亚——即后来获得封圣的亚历山大第二十四位教皇西里尔Cyril——感到了海巴夏对他的挑战和威胁，尤其是她的学生奥瑞斯蒂Orestes当了治安官，而且辛纳希斯Synesius还当了主教。他们和大卫一样，都崇敬、爱恋这位女教师，奥瑞斯蒂还公开表达过他的爱情，但海巴夏当众把沾有自己经血的布交给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表明，性爱远不如寻求真理那么纯洁、崇高，她对性爱毫无兴趣。这可不是编剧的杜撰，而是有史可查的。尽管如此，尽管这三个学生为各种原因都皈依了基督教，尽管大卫属于好战者一派，但他们仍然相信科学，仍然尊从老师。于是，阿蒙尼亚指控海巴夏是巫婆，宣传异端邪说……

电影几次拉开镜头，进入太空，再逐渐回到地球，回到埃及，回到亚历山大市。让我感到海巴夏的追求多么宏大高远，而群氓的纷争多么渺小无聊。但悲剧恰恰在于：群氓往往会毁灭独智，真理往往软弱无力。回顾历史，我们知道，随后而来到欧洲的是长达数百年的黑暗时期。同样让我感到无奈的是，尽管女主角的表演精湛到位，尽管这部电影的场景与《特洛伊》和《角斗士》同在一处，其道具和布景的真实和精美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它注定不会像《特洛伊》和《角斗士》那么成功。它没有爱情故事，没有武打场面，也没有得力的配戏和配角，不可能让大众感兴趣。而且，一些极端的基督徒可能还会感到不舒服，会选择某些史料来否定电影所表现的历史事实和更大的艺术真实——宗教被某些人利用，确曾阻碍过文明的发展，现在仍有可能威胁我们的文明。

2010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