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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  回首夕阳红尽处

回首夕阳红尽处


·简 杨·



  那年九月,在写下青春第一句沉醉的呓语——“我也考到那里了”之后,她便合上了日记本,兴冲冲地直奔火车站去了。

  “也”字的运用,是因为宿舍楼里一个高她两届的男生,正在南方的某个城市读书。在他考上大学的之前、之中和之后,她都与他了无瓜葛。可在当时,她幼稚的心智却干瘪得与一颗绿豆无异,一时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人生英雄,无论父母怎么反对,也非要到那个城市的音乐学院去学习。

  但青春的善变和不稳定,令她一走进那节车厢就立刻喜新厌旧。她座位的对面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只和他对望了一眼,她以后的四年便再无秩序。

  (她后来常常在回忆中看到身穿白衬衣的他,和青春一起,用最简单动人的色彩,在眼前复活。)

  那一年,她所在的中学共有五个人考到了那座城市的高校。在那之前,他们却连火车站都不曾去过。在老师和家长的督促下,他们一起订了票,一起坐在了南下的火车上。他,一个陌生人,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坐在那里。

  故乡九月的夜晚,总是燠热绵长。城市在隐约的灯光中显得美丽而遥远,尽管空气中依然还有那么多的灰尘。在象罐头一样拥挤的车厢里,灰尘正悄悄地侵入着每一个角落,她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黏湿沉重——衣服,发根,呼吸,还有心情。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中,他们对面而坐,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从离开故乡,到火车到达终点,她都一直不知怎么和他说话。

  一个同学简单地向她介绍了他,说他象“你”一样,也考到了那所大学。

  又是一个要到那里念书的人。几天前,她的好朋友不也说过,“我的初中同学,和你考到了同一个专业”?

  (她也是有过好朋友的。不象现在,在异乡孤独得如同一个谣言,只依稀活在一些故人的记忆里。)

  她现在与那位朋友早已失去了联系。有些人,注定不过是另外一些人的桥梁。而他,一个本该是过客的人,却在她记忆的桥上,长久地徘徊。

  他曾经是有过另外一个名字的。她的朋友一直用旧名称呼他。所以,当他用了新名字无辜英俊地坐在她对面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人。

  几天之后,她在男生宿舍又一次遇见了他。他们在同一个班,都学作曲。以后的四年里,每一天她都会看到他。

  他的新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些生僻,有个老师第一次读时便出错了。他那充满墨香的名字,猛听上去竟变得十分可笑。他这个注定了一生都在追求完美的人,却没有让念别字的老师为难。新名字很适合他的英俊和才情,象他很快得到的那个校园作曲家的头衔一样,成了他后来一直让朋友们喜爱和难忘的部分。

  几个月过去了,一个女生突然对她说:你知不知道,他过去不叫这个名字。

  (她当然应该知道,但生性马虎的她,到那时才把好友的话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他在第一学期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理论家”,就象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情歌大师”那样。他喜欢抽象模糊的表现方法,把一部象梦臆一样的作品推崇得无与伦比。他还崇拜着系里一个高年级的才子。那人行为乖张,自封是中国音乐界未来的希望。“他不象你们想的那样糟”,他有一次却象辩护似地对她说。

  貌似安静的他,常常喜欢激动,据说在一次辩论中,竟站到了宿舍里的桌子上,用高度代替说理。她却疑惑,大家在不得不仰视他的时候,是被他征服了,还是一哄而散了。但大家却总是爱他,既爱他的狂野,也爱他的细腻。她已记不得有多少次,在例行的班级会上,他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开始说话。他就象打火石那样,让敏感的少男少女们一扫羞涩,真诚热烈地交流着对艺术和生活的感受。

  他们那时很喜欢清谈,总是在艺术的结构和虚空中,寻找着所谓人生的方向与存在的意义。她常拿了自己的作品,一脸自信地从女生宿舍出发,如踏入无人之境那样走进他住的宿舍楼。那个宿舍的走廊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来路不明的肮脏的气味。敲门找他时,她还不懂得羞耻、做作,更谈不上隐秘,象征求意见,也象示威一样地把新作拿给他看。

  他们同在一个音乐社团。说来可笑,社的名字叫什么,她现在已经全然忘却。在大学四年之中,她从来没有写过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乐章。他和其他几个校园音乐家一起,已经把“交响乐”的创作垄断了,她只能心有敬畏。他的作品,看似奔放不羁,意境却高远凝重。

  (十几年后,一个曾经的校园舞迷对她说:你现在肯定知道,结社会友与寻找舞伴,是一个方程,两种求解?)

  一天晚上,她和一个朋友走到了湖边。朋友突然停了下来,很认真地说:你和他,不合适。

  你说什么?她问。

  他。那人勇敢地说道。

  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才十七岁,连人生三分之一的路都还没有走完。他是谁,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又是谁?难道象此人那样纵马横刀地赤膊上阵了,就与他合适了吗?但她的一切,就真地那么显而易见吗?

  春节前,他们又坐在了同一列火车上。在回家的路上,说了很多话,但也什么都没有说。

  节后,她一个人回到了学校。一月的校园是铅色的,大路旁梧桐的枝桠,已经淡入了低矮的云层。从校园门口干黄的草地走下去,池塘里布满了薄冰,而夏日里总是荷花满目的湖水,却十分空旷沉寂。她就是从那时起,对他和自己的种种,渐渐变得怀疑和悲观了。

  他们的社从第二年开始便摇摇欲坠。她记得自己是社的骨干之一,为了一月一期的内部刊物,她和大家一起,用自己丑陋不堪的字,辛苦地刻着蜡版。大家幼稚的见解,在淡蓝的油墨中散发着清香。

  他一直桀傲不驯,个性和才气不相上下。夏天结束时,社已土崩瓦解。她也和他鲜有话说,尽管还是能在班级例会上见到他,隔了一些故作深沉的少男少女,冷淡地与他反唇相讥。

  大三那年,她给一家杂志投去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她充满了希望。退稿却不知为什么落在了他的手里。他在一天上课前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把写有退稿的信交给了她。同年,他在一家著名的专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理论文章。她是在主楼的报栏里看见他的名字的。

  她心里溃不成军。

  大四那年的一个傍晚,她正走在学校的大路上,有人慢慢跟了上来。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在一件军绿大衣的包裹下显得空前地风采卓然。一个女孩子,正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什么叫大势已去,回头无岸?

  他成了女生宿舍下忠实的骑士一族,常常站在门前的那棵大树下耐心地等待。她走出来时,却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心道:真笨,至少也要找个漂亮点儿的嘛!

  他也装作不认识她,象一只公鸡那样,毫不尴尬地继续引颈长盼。

  (多年之后,在六月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他们重回母校。当她从女生宿舍的怀旧气氛中走出来时,她已经是人妻人母了。他也变成了一个整洁耐心的中年人,和几个男同学等候在门口。“你是有过故事的,”有人对他说。他似乎经过提醒才想起了往事,却望着她,微笑着说:“啊,是的。”但他的故事已经多次寿终正寝。那个象小鸟一样喜欢说话的女孩子啊,也一样无缘与他牵手。)

  四年过去了,她已经熬成了元老,成了系里学生作曲大赛的评委之一。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悄悄对她说:能不能对我的作品高抬贵手,我需要零花钱。

  那个人的作品情感外露,结构松散,她给的评语却很高。什么尝试现代技法啦,融入中国民族音乐素材啦,最终都不过是金钱和现实的奴隶。

  那部作品得了一等奖。但和那个早夭的音乐社一样,她连作品叫什么都已忘了。

  那年夏天,校园杂志《湖光》轮到毕业生们来办。他依然在探讨文艺理论与创作的关系,她依然在写情歌。但她的情歌和他的理论批评,却越写越趋于平淡。倒是一个平时十分单纯的男生,在漫不经心中写下的校园歌曲,至今还在一些本科生中传唱:

  当七月的鲜花再一次盛开
  我和你已经踏上了永别的路程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主楼前。她记得自己非常轻松,由衷地微笑道别——从此,再也不会与你狭路相逢了。)

  人们常常对她说起他。如果有谁能代表他们那一段青春的话,非他莫属。人们讲起过他的恶作剧,劣行,独独不说才气。他能在大家心里流传下去的故事太多了。他总是喜欢故意嘲弄自己,然后和大家一笑了之。才气谁都有过,有的人还在继续有着。但象他那样,由衷尽兴地享用过青春的人,却很少。毕业之后,他继续不甘地奔波着,象孩子一样地高兴着,潇洒着,也无可奈何地挣扎着。只是,在大家都成家立业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中年人后,他的潇洒就象堂吉诃德的那样,显得有些落伍了。他迟迟没有合上青春的乐章,象一个不甘心的终止式那样,一直余音袅袅。

  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个音符,而是变成了一位成功的文化出品人。他的名字在国内家喻户晓。他却嘲笑自己说:我现在是最没有文化的人了。但只要你们的记忆不死,我就会在那里不朽下去。

  但有时,他的作曲家旧习还会阵痛一样地突发。只是他的狂野和躁动,却是通过别的渠道来渲泄的。他会象一个独行客那样,在休息日里毫无目的地漫游,常常滞留在一些陌生的小城。他最喜欢默默地坐在那些无名的小河旁。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寻找。

  十多年后,她在一个傍晚重新见到了他。岁月如刀,风霜似剑。他们站在那里对望着,象两个陌生人。从那张中年人的脸上,她读到了无数篇支离破碎的下落不明的断章。在辛酸的感慨中,她看见他那沧桑的笑容里,混杂着隐隐的遗憾和真诚的欣喜。

  起初的几秒钟内,这两个曾经最不怕挑战语言的人,却选择了失语。

  有一次,他说他又找出了那期《湖光》,重读了她毕业时写的短剧。那些沉重的秘密,美丽的希望,象无声片那样,开始从她的记忆里慢慢地闪回。

  她曾是那个坐在湖光里数星星的女孩儿,苦恼地蜷缩在夜色之中,困惑着,挣扎着:她眼里看到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是虚幻的,她为什么还会为之痛苦着……

  她第一次知道,那些痛苦在封存多年之后,不仅不能再让她痛苦了,而且还已变得美丽无比。经过了无数的风霜历练,他们终于握手言和。

  (那眼里有荆棘心里却长满了玫瑰的青春啊,也就这样,永远地变为了历史。)

  但她已经很久不看星光了。不知是厌倦了思考,还是终于意识到,在那场漫长的邂逅里,她是她自己唯一的解脱和答案。

  一天,她驾着车,从高速公路的桥上经过。前面的路上,夜色茫茫,只有几辆车的尾灯隐隐闪亮。她无意间朝桥下看去,却见城市美丽通明,道路象一条奔流的小河,蜿蜒着通向未知的远方。车辆则如忙碌的鱼群,穿梭着,闪烁着。她突然从麻木的奔波中痛醒过来,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在一面能看得见满天星光的窗前,猜测他已经变成了哪一颗。

  时光浩劫过后,乐章灰飞烟灭。回首夕阳红尽处,何是长安。


2006-5-5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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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  卖花声

卖花声


张舜民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2006-5-5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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