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业
简 杨
她刚被分配到那所研究生院工作的时候，只是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孩儿，做梦也不会想到，第一天报到时会因走错了路而遇见了他。他站在路边，镜片后面是一双极明亮极有主意的眼睛，她几乎畏然。
他问她找哪儿，用一口南方普通话。当得知她是找人事处时，他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他还说了别的话，她全未听见，只是想着，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认识他。
从那天起，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又多了些微笑的动机和理由。他穿着暗色的格子衬衫，袖子挽至肘部，留很短的头发。他总骑一辆在校园里极常见的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人却干净整齐。一次见他穿黑色的条绒裤子，一次见他穿宽松的牛仔裤，身影修长挺直。每一次擦肩而过，她都觉得，除了英俊，他还有些与众不同的熟悉的地方，但每一次都想不出所以然。有一天，又见他骑着车慢慢悠悠地过来了，她这才意识到他黑色的书包每次都是斜挂在肩上的，还留着些本科生的稚气。
单身文静的她，在工作之后，一直没有过安静。先是像一个木偶似地被拖上了情场，后来又成了空心人似地悄无声息地退下。听到的暗示和表白虽然很多，她却从未给任何一个人以允诺。因为他存在着，仿佛用一双极严厉的眼睛看着她，她不能不对他忠诚。
一位好友为她介绍了一个医生。医生很机智灵活，谈吐也风趣。第一次约会结束时，她心里却暗暗审度着他，极希望看出他的破绽。医生诚心诚意地把她送到公车站，说：周末还能见你吗？我等你打电话，但你要是不打，我不会怪你的。坐在公车上，从玻璃窗往外看，见医生一脸期望的样子，她几乎就想说：我一定会给你打的。但她心里却突然翻滚起一些绝望与不甘来，怎么也承诺不了。
约会后的日子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静。一个星期后，她在校园里又和骑车的他对面相遇。她一见他就生出了一种侥幸，一下子就原谅了自己约会时的无情，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她很自以为是地走过了一天又一天，已经把他当成了一种理想。她不知道他的名字，连他第一次说话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都记不清了。他依旧留着平头，很整洁的衣着，书包斜背，流露着些女性般的自律。她常幻想着自己能认识他，和他说几句话。这种幻想慢慢成了一种规律的心理活动。有时候，心里正想着他，他就偏偏出现了。疑神疑鬼的她，便觉得自己也许和他已经有了一种心灵感应。但她又总是觉得，他嘴角的那丝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些嘲讽她的样子。
为了打听到他的名字，她煞费苦心。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觉得那名字格外贴切，就像他的一头短发那样适合他属于他。接下来又知道了他的籍贯，专业，年级。每一次新的了解都增添了亲切的细节。她已经无数次熟悉过他了，他却浑然不觉。
夏夜的路上，有好几回碰见他，仿佛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影子，专门在黑漆的暗道上为她增添一处风景，一点光明。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她不无悲哀地想，他也许就会毕业了，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她的遗憾也将会永无落款了。可紧接而来的九月，他又像一部老电影一样，由那辆旧单车做背景，慢慢地重现在了路上。见到她，他甚至还像一个老熟人那样点头微笑了一下。她的心砰砰跳着，一个声音就要冲了出去：“你还没走啊！”但她又敏感地收住。
在默默的静想中，又过去了半年。她渐渐懒惰起来。尽管偶尔还期待着他们能够认识，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激动了。而且即使就是认识了他，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了。
又过了半年，她有了男朋友，开始觉得自己从前的一切，不仅是可爱，甚至都有些可笑了。
暑假过后的一天，她正走在路上，先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又听见一阵老自行车的支离破碎的响声。她当然知道那是谁了。他的背包已经不斜挂在肩上，格子衬衫也变成了深色的Ｔ恤。短发虽然还带着些稚气，却有了些怒发冲冠的端倪。更不消说，他的腮边也有了一些胡须的青痕了。
她平静地和他打着招呼，像真正的熟人一样。心既没有急速地跳，脸也没有发热。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她心里想：暗恋也是有期限的吧。
他那年毕业了，留校了，成了她的同事。
她那年也毕业了，心平气静了，成了一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