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  注册 | 登录 | 首页
作者:
标题: 儒昂多:牧羊女娜努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1  儒昂多:牧羊女娜努

牧羊女娜努

[法] 儒昂多 / 郑克鲁译


  牧羊女娜努为布兰尚托家干活已经有二十年了。她是不是几乎和狗一样属于这个家呢?她属于工具、屠宰场的设备。
 
  她叫让娜;大家管她叫娜努。她矮小,发育不良,她的脑袋向前倾,还有点儿晃荡,戴一顶有系带的草帽,近似洗礼用的有褶女帽。身上的衣服只见系在手臂下面的棕色粗呢罩衫;另外一件粗毛呢罩衫稍长,被半个世纪的雨水淋洗得颜色斑驳,皱皱巴巴,盖住她的背部,在头颈下结带,当作披风。她粗糙的木鞋,就像孩子玩具上的牧羊女木头底座,保证她大胆地踩在地上,她的脚踝套在茶褐色的粗袜子里,她的短裙让她的腿露出到腿肚,她的腿细得像一根黄铜丝,她总是站在这铜丝上跳舞。

  她很轻巧;真得看她夹在她的狗“早起”和她的母山羊“爱俏”之间赶羊群。除了泰奥菲尔和巴尔萨敏,她热爱的就是它们,就像她只有这几份爱心;她像它们一样疾走;她跳过想象中的石头,以一个虽然已经确实过了八十岁,却像个小姑娘那样的可爱姿态坐在草地上。真该在她“翩翩起舞”时看到她;她的便帽上两条黑绦子在空中飘舞,可以听到小木鞋像两块高低不平的石块从草地另一边的墙上反弹回来的声音;她不弯曲腿弯;一眨眼,她在柔软的脚踝之上抖动,然后像开玩笑似的踉踉跄跄,按着快速甚至飞快的四组舞节奏继续跳下去,随后跟着她的“早起”重新出发,这条狗转眼间越过障碍,她也得照顾“爱俏”,它挂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上,动弹不了。

  当娜努看见泰奥菲尔的保姆萝丝时,对她来说真是喜事。就像在她的领地门口,在她的草场边,她赶快过来迎接萝丝,殷勤地把萝丝安顿在自己的位置上,让萝丝坐在最大的一棵树清凉的浓阴下。她们两人的举止充满了田野里的贵妇那样的雅致和自由自在。大部分时间里,娜努随遇而安,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最不舒适的地方,在阳光最灿烂的地方或者在草场石子最多的地方,不过,她有专属于她的位置,这是橡树下的一个宝座。她第一天就从老远的地方搬来石头,摆成圈椅,塞上蕨草,并经常更换,让这把椅子始终保持柔软。

  娜努和萝丝没有什么话可以交谈:她们不必要说任何人的坏话。这是多么无聊啊!天主的天堂多么美好啊!她们互相抚摸像木头似的年迈而干枯的肩膀,她们相遇时互相称呼“我的娜努”、“我的萝丝”,走近时普普通通地看一眼。然后,娜努跳跳蹦蹦的,萝丝是庄重的、沉默寡言,一身黑衣,帽子上扎着服丧的带子,双手插在袖子里,她们在羊群和开花的草丛中往前走。

  娜努鼓励萝丝不管怎样要微笑。萝丝失去了她的独生女。娜努什么人也没有失去过。她是一个弃儿。在过去的八十年间,她从来没有买过绉纱丝带,缝到她的帽子上。她说的是方言,除了萝丝和泰奥菲尔,谁也听不懂。不管她是从天而降的,还是天主要把她整个儿收回去,她都不让自己的任何东西留在人间。

  两个老女人关于天气,炎热的阳光,新月、下弦月或者隐没不见的月亮交换几句话。她们谈到“早起”、“爱俏”,有时是泰奥菲尔,不太谈到巴尔萨敏,或者两人见面时很少谈到其他布兰尚托家的人。有时萝丝对娜努谈到“世界”。对萝丝来说,“世界”是十来个几乎无关紧要的人。“世界”只对感兴趣的人才存在。对娜努来说,“世界”就是萝丝。对她们两人来说,泰奥菲尔和巴尔萨敏比世界还大;他们是两个好天使,无拘无束地漫步在天空中、在他们生活的景色里;她们有时在道路上、树荫中遇到他们;于是他们向她们俩俯下身去,拥抱她们;她们觉得在孩子们的怀抱里变得很小,他们摆脱她们的目光,像离开牧场的一个凸起部分。大路远处的行人消失了,变得像“爱俏”脚下的蝗虫或者青虫一样无关紧要。除了泰奥菲尔和巴尔萨敏,从来没有人拥抱过娜努。娜努常常说,泰奥菲尔是她的安慰;萝丝则说,他是她的补偿。

  对娜努来说,天空比大地更为重要。牧场、风景、天际始终是一样的,在她周围如此狭小。但是,“时间”在这个范围内不断变化:“太阳要么是红彤彤的,要么是非常苍白的:它在发烧。月亮被搽上了白粉,有蜜糖的颜色,或者缺少粉红的香脂。星星落到灌木丛中:仿佛蔷薇凋谢了。天空要么沉浊要么轻灵,布满小球状云朵,像‘早起’的眼睛一样明亮,像患鼻疽的绵羊的眼珠一样暗淡。”或者说:“今天没有天空。”“天快下雨了,我听到树林那边有鼓声;快天晴的时候,山上的钟声会告诉我的。”她说这些话的方式非常简单,但对她来说,这些话有非常重要的后果。她坐在这儿或那儿,总是在同一片草地上,她总是在同一角度下或者几乎看到同一景色:“该诅咒的普伊”、“诺尔莫树林”、“库蒂尔池塘”和“戈迪”,这些景致围绕着她的草地;同样的视野八十年来把她封闭在不变的范围内。可是天空在她面前变化,就像天主本人,他是繁星的牧童长,在太阳和月亮中间;天空会在旁边的草场化妆,为了取悦牧羊女娜努一个人,追求她。娜努亲密地同天空生活在一起。可以说,如果天主在月亮和太阳之间独自拥有天空和繁星,那么牧羊女娜努在“早起”和“爱俏”之间不仅拥有绵羊群,而且拥有整个大地。

  娜努有点会巫术。当巴尔萨敏生病时,她会来到他的床边念祷告。她用在床前烧好的熏香草灰在孩子手上画十字。她一再念“纳图,莫尔图,塞普尔图,勒虚雷克图,阿桑图”的咒语。别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狡黠地回答:“谁知道呢?天主知道,这就够了。”巴尔萨敏痊愈了;于是娜努同一天在咩咩叫的羊群中,三十次数念珠做祷告来感恩。晚上,她对着月亮燃烧在巴尔萨敏的床前燃烧的同样的草,变成了伊希斯(注:古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向女神致以她对主人女儿所说的同样难解的咒语:“纳图,莫尔图,塞普尔图,勒虚雷克图,阿桑图。”娜努还知道一种祷告,能够让泰奥菲尔非常开心。她七岁时从一个很老的牧羊女那儿学会的,这个牧羊女有一百多岁了。泰奥菲尔到草场来看娜努,让她坐在自己对面,恳求她祈祷。她的右脚和右手打着节拍,帮助她记忆,她突然按异国情调的史诗节奏唱出一些不合情理的、断章取义的词,有些词难以理解,她的头伴随着晃动:“耶稣待在橄榄园里。第二天很悲伤。第二天要死去。从前要死,必须尝尽艰辛。看,犹大来出卖你了。”“‘犹大,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来这儿是要背叛我吗?是要给我装出一副善良的面孔吗?’犹大讨好他,抚摸他,拥抱他。同时将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用一把剃刀切割他的肉。他的肉飞到空中有六英尺多高。他的血流到地上,长和宽相等,以便让髑髅地山上的十字架通过。他们卖掉我主耶稣基督的身体。”娜努鞠躬:“给谁?给皮拉托,给希罗,给巴拉邦;他们拖走我主耶稣基督的身体,”娜努鞠躬:“拖过沙地,拖过泥浆。”“善良的圣母寻找她的儿子,遇到耶路撒冷的善良的太太们:‘耶路撒冷的善良的太太们,你们没有看到我的儿吗?’‘没有,善良的圣母,我们没有看到您的儿,我们只看到一个非常忧愁,失去爱,穿着破衣烂衫的人。没有人爱他,大家都背叛他。’这时,圣母离开大路,踏上小路。她看到犹太人带着她的儿来了,犹太人朝他的眼睛、面孔吐唾沫,生怕善良的圣母认出她的儿。但是她仍然认出来了。‘哎呀呀!我的儿啊,挣脱这些邪恶的犹太人吧。’‘唉,我的好母亲,我必须忍受这些人这样待我,他们将来会感激我的。您看看我被刺穿的脚和手,我的胸侧,我的右手和我的左手,我戴着白色荆冠的头吧。’”娜努用极其单调的声音说完这段话:“凡是要说这段祷告的人,早上起床时说,晚上睡觉时说,他们会有同样多的罪孽,就像海边的沙粒一样多,上天永远不会拒绝他们。天主会让我们避免雷击,让动物避免火烧。但愿如此。”

   只有一个悲剧性的事件给娜努的生平画上壮烈的一笔。城里的几个老人记得——三十或者四十年前——从他们的窗前经过一口富人的华丽棺椁,有个牧羊女,她的罩衫兜满了石头,独自和几个神父一起护送。凡是棺材所过之处,不管在大街,还是在大广场,即使娜努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还是跟随着棺材。她在教堂的门口等着,一直看到棺材来到墓园。

  塔扬蒂埃先生,就是要被埋葬的那个公证人,让地方上所有的穷人都破产了。当娜努听说教堂为他敲起丧钟时,她站了起来,受到神灵启示;她离开了她的天地、牧场和绵羊,她只有一次离开她的“爱俏”和“早起”——为的是去诅咒。棺材在石块的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有谁敢拖住娜努呢?谁有娜努的勇气呢?那一天人们看到她穿着粗毛呢披风、戴着有带子的草帽,她的小木鞋橐橐地敲在大街的石块上,她把石头扔向富有的恶人尸体,随后看到她十分平静地坐在草场中,仿佛天主在他的一个临时祭坛上进行复仇。

  待她到耄耋之年,一天早上,她如此细弱的脚踝拒绝承载她了。不安的山羊拽着绳子,而狗流出真正的眼泪,在哭泣。邻居走近热烘烘的畜棚,娜努睡在棚里的窗子旁边一张十分干净的草褥子上,在一只清水桶和一大只黑面包之间。“早起”和“爱俏”拴在床脚上。

  她说:“我不会马上死掉。应该先通知布兰尚托先生。”

  娜努有些积蓄。布兰尚托想把她送到医院。她本来很想去,但是她说:“我可以把‘爱俏’和‘早起’带去吗?”——“不行,”屠夫说。——“那么,我就不去了。”

  那些掂量过她钱袋的农民问她,是不是想带着她的家畜住到他们家。她接受了。

  过了一个月,布兰尚托来到乡下,带给他为她办理的一小笔年金。农民不想让他见到娜努,可是他坚持要见。他周围的人都面有难色。大家好像在到处找娜努,甚至找到桌底下,大家当然知道在那里是找不到她的。

  于是屠夫发火了。最年轻的那个农民看来性格温柔,走近他说:“我是不肯的,但我父亲愿意。她待在地窖里。”

  布兰尚托没有勃然大怒,让人带他去见娜努。

  他下到地窖。

  娜努坐在阴暗处。

  一扇设在高处的气窗将一注黄光投在她身上。似乎她在自言自语:“他们出卖了我主耶稣基督的身体吗?出卖给谁?给皮拉托、希罗、巴拉邦。”她的声音变得微弱和尖细,就像一只垂危的鸟儿的声音;她在数念珠祷告;她的头在摇晃,俯向念珠。

  当她看到她的雇主进来时,她既没有发出快乐的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她说:“我晓得,我不会马上死掉。”

  布兰尚托抓住她的双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我有点冷,”她说,“我这样子活不长了。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犯嘀咕:这大概是‘冷’吧。‘我这辈子,这一生’从来没有冷过,所以我一准快死了。冷就是死。”

  然后,突然,似乎从噩梦中醒来:“‘早起’呢?气窗在大门之下。我看见‘这可怜见的’进了屋,它每次都从这个洞张望,好像它是在探看我在不在。它‘在看’,它‘在看’,然后走过去了。噢!我不用惦记它。它可以自谋生路,它啊,它会叫,会看到草地,始终看到草地。而我呢,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只能祷告天主,什么也干不了,念玫瑰经就够了。”

  布兰尚托冲农民发火。

  “‘爱俏’呢?”她问。

  “已经‘宰掉’了。”那个农民回答。

  “可怜的小东西;它能挤奶呢;它供养我呢;它很讨泰奥菲尔喜欢;它应有更好的结局,至少有个好死。”

  牧羊女为她的“亲人”的不幸哭泣。

  她本想问一下她留下的每只羊的情况;她熟悉它们,她给每只羊都起了一个名字。她仅仅说:“我卧床不起时,有五十三只羊。”布兰尚托说:“眼下只有五十只。”“显然让您失去了三只羊,”娜努喃喃地说,有点可怜她的雇主,而他是不会代替她牧羊的。

  农民虚伪地问她,她想要什么东西。她说:“我想看看草场,一小块草地,做沙拉的奶油,然后是天空,像羊的眼睛那样大小的一角天空。再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于是布兰尚托竭力扶她起来,可是她半陷在身下潮湿的土地中,一股使人气馁的气味使他感到窒息。

  他请农民帮他一下。

  农民气咻咻地回答他,她是他的人,他能支配她,她是自愿到他家里来的,她是他家的人,她本人知道她该干什么。

  布兰尚托当然有办法对付这个农民;他心里只做出这个决定:“我把警察叫来。”

  “何必呢?”娜努说,她看来明白他的想法。“明天,我会死去。眼下我感到冷。但是,一清早您还是带着泰奥菲尔来,我要抱吻他。至少要让我死前拥抱某个人。”

  布兰尚托大爷答应她一清早就来。

  娜努仿佛乐于待在她的黑洞里,整夜喃喃地说:

  “明天,在一片草地上,在天空下……”

  她突然想:

  “我要祷告,分一下心。”

  她想起,屠夫进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做完祷告:

  “看看我刺穿的脚和手,”她接着又说,“我的胸侧,我的右手和左手,我戴着白色荆冠的头。”

  第二天,当布兰尚托带着一个警察并开来一辆车,想把她载走的时候,牧羊女娜努已经死了。


2010-10-28 09:35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 上一主题 小说界 下一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