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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杜拉斯:副领事

副领事

[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


引子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在拉合尔一年半期间,没有一个朋友,从没有人进他的官邸。一天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打死了几个麻风病人,接着站在阳台上大声吼叫起来。由于这件令人头痛的案子,他被调离拉合尔,在加尔各答等待重新安排。对于这件事情,他拒绝解释,连拒绝解释的理由也不愿说明。


2010-10-26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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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1

她在走着,彼得·摩根写道。

为何不回去呢?必须让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会明白的。我需要一个方向,让自己消失在那里。必须打消其他念头,遗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险恶莫测的天边,走出这宽广辽阔的沼泽。数不尽的斜坡纵横其间,看不出为什么。

她正在这么做。她一连走了几天,顺着斜坡,又离它而去,渡过河水,径直地往前,走向远方的沼泽,跋涉而过,向着更加遥远的沼泽走去。

脚下还是在洞里萨湖一带,她还能认出。

要知道,天边把你引去与它汇合,但无边也许并不是那么险恶莫测,哪怕人们都这样认定。而人们压根儿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险恶的。

低着头,她向着险恶莫测的天边汇合而去;低着头,她认出泥沙里的贝壳,那是洞里萨湖的贝壳。

应该坚持走下去,为了让那个把你赶出家门的人最后又能想你,这是她从妈妈赶她走时说的话里,明白过来的道理,她在坚持,她认为是这样,她往前走着。她失去了信心:我还太小,我还要回来的。如果你回来,妈妈说,我就在你的饭里放上毒药,把你毒死。

低着头,她往前走,往前走。她感到很饿,却很有力量。她在洞里萨湖平原上走着,远方天地相连,形成一条直直的线,她走啊走,天边还是那么遥远,她停下来,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压抑的穹隆下,继续往前走。

饥饿和道路在洞里萨湖平原上生了根,又繁衍出新的饥饿和道路,伸向遥远。既已走出这一步,只有继续走下去,什么也不再说。在睡梦里,妈妈手拿一根棍子,瞪着她:你这个贱丫头,居然怀了孕,明儿太阳一出来,你就给我滚出去,你会永远嫁不出去,一辈子当个老姑娘。我的责任只是照顾这样的孩子,他们有朝一日能够离开我们……滚远些…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回来……记住任何情况……滚得远远的,远到我觉得不可能有的地方,远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贱货,在你妈面前低下头,然后滚开。

她爸爸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还有个堂兄住在乌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会收留你,当个佣人什么的。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明乌瓦洲平原在哪里。雨天天在下,天空乌云不停地翻卷,向着北方滚滚而去。洞里萨湖在涨水,帆船在湖中行驶,从湖的这一岸只能在大雨过后出斜阳的时候,才看得见对岸的景象:但见在水天相连的地方,耸立着一道蓝色的棕桐树。

她刚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时候,一直都看得见湖的那一岸。她从来没有到过那一边。如果到了那一边,她是不是就开始消失了?不会的,因为从那一边她还能看到这一边,她出生的地方。洞里萨湖的湖水显得平静,看不出水流,湖水含带着泥沙,让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面了。她又走到一片宽阔怪谲的沼泽地带,同样斜坡纵横。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一切都静止不动。她是从这块沼泽地的另一边走来的,在她身后是一条铁路高高的路基,铁轨已被大雨夺取光泽,她看见好像有什么生灵从路基上穿过。

一天早晨,一条河流横在她的面前。河似乎还没有醒来。但从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个方向,这让她劲头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说,如果谁沿着洞里萨湖走,他永远不会迷路,迟早他会在某个岸边,认出什么迹象来的;他还说,这是一个偌大的淡水湖,这个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来,正是因为这个湖里鱼很多很多。她逆流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边思量,如果到了河的尽头,她该能找到洞里萨湖的北面了吧。那时,她将面对着大潮停下来,就留在那里。有时她稍歇片刻,看着一双肿肿的脚,脚底已经感觉不到橡胶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细细抚摩双脚。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谷,可以看到芒果树,还有香蕉树。她一连走了六天。

她停下脚步。在发现这条河流并顺着它去寻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经走过了头?她继续紧贴着蜿蜒绵伸的河流行走,有时天黑了也游上一程。接着再走。她在看:对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壮?她停下来,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搅个不停,让她着实受不了:就像一群鱼儿在她肚子里交战,那是孩子自个儿闷声不响地在快乐地玩呢。

她在寻思:乌瓦洲平原究竟在哪里?她想,等她明白过来,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虑选择另一条让自己消失的途径:往北而行,越过她的村庄,下一程是逞罗,但在逞罗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也就用不着老是这样顺河而行,我将在到逞罗之前,选定一个地方,就留在那里吧。她看见南方融化在大海里,她看到北方岿然不动。

没有人知道乌瓦洲平原在哪里。她往前走着。洞里萨湖的北面地势较高,所有南下的河流都流向大湖。看见这些河流全部汇合向大湖,就像是大潮的一头长发,随着大潮扭向南方。应当顺着这缓缓头发往上走,直到发梢,直到尽头。从那里向南回头,眼前将会是一望无际的河山,家乡的村庄也包括在全景当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壮,那些粉红色的石头有时大块大块地出现在稻田里,这些都是不同之处,意味着她的方向没有错。她想,先前一直围着她的村庄奔波打转,现在已告结束,她当初出发时的方向就错了,第一步就走错了。她对自己说:这回才是真的开始出发,这回我才选对了北方。

她弄错了。她选择了菩萨河逆流而上,可它起源于豆宏山脉,在南边。她看着天边的群山,问人那是不是逞罗,人家说方向乔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个香蕉园里睡觉。

饥饿变得越来越强烈,奇形怪状的远山无关紧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饥饿把她带到山上,她开始睡觉。她睡着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时朝着山地她认定的北方走去,然后又睡。

她寻找吃的东西。她睡了下来。她不再像在洞里萨湖走路时那样有劲了,步子变得沉重,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她绕过一个小城,人家说那是菩萨城。过了菩萨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后,踉踉跄跄地朝山边径直走去。她从不去问洞里萨湖在哪里,什么方位,关于湖的方位,她认为别人说的都不对。

她打一个废弃的采石洞前走过,她走了进去,睡在里面。这是在离菩萨城不远的地方。从采石洞口,她可以看见远处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她出了一次门,现在也记不清了。在菩萨城一带,那些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相互交错而过,自管寻找吃的,互不搭话。大自然啊,给我一点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带色的石头。她还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着陡峭的岸边打盹的鱼儿。她妈这么说过: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妈似的,吃。在午休的时辰,她寻找了好长时间。平原啊,给我一点儿东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发青的稻谷,去摘芒果,将东西带回洞里吃。她咀嚼着那发青的稻谷,吞咽着那香甜的芒果浆。她睡了。稻谷,芒果,都是可以充饥的东西。她睡了。她醒转过来,看着眼前。在采石洞的右侧,除了那地势较高的菩萨城之外,在天地之间,惟有她那怀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以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里。在洞里萨湖时,也以为是什么也没有的,其实,在到达这里之前,她是多么无知。在采石洞的左侧,就是豆冠山脉,那里树木参天,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采石洞,在山坡上张着大口。声音不断从那里传来,那是一种带链条的机械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垂落声以及洞口边的人喊声。这种情形发生多长时间了?

这豆寇山脉,在她的身前身后打破宁静,有多长时间了?这条河流是在雨后才满是泥沙的吗?又是一条河流,把她引到这里。

肚子愈来愈鼓。肚子扯着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时膝盖已露在外面。在这他乡异地,她的肚子犹如那长在石头之间的一颗渺小的种子,十分纤弱,催她去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而经常地下着。雨后饥饿愈加强烈。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发青的稻谷、芒果。在这怪港的地方,真正让人感到怪异的,就是始终找不到吃的东西。

她醒转过来,走到外面。这一带有不少采石洞,她就在采石洞周围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她在洞里萨湖北面时那样。在一条小路上,她遇到一个人,便向他打听乌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继续打听,每一次,别人都无可奉告,这个地方便愈加变得封闭,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乌瓦洲平原吗?你应该领着路公河走,恐怕是这样。可那涓公河又在哪里毗你应该顺着菩萨河南下,一直到洞里萨湖,再打洞里萨波往南,应该是这样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处如此,乌瓦洲一亚加底克平原就在海边。那么,如果沿着菩萨河而上,你知道情况吗?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岭了。在那高山峻岭的后面呢?听说是逞罗湾。我要是你的话,孩子,我就往南去,就连上帝,为了逍遥自在,也打南边行呢。

她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洞里萨湖在哪里,终于知道了自己处在它的什么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离菩萨城不远的那个采石洞里。

她出了山洞。脚步刚刚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还没有进村子,便遭人轰撵。过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被轰走了。到了几个村子边,情形都一样。她沿着河边的竹林行走,寻找机会,最后穿过那几个村子,没有被发现,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样。她们混进集市里,与卖汤饭的小贩摩肩而过,她们瞧着那一块块的猪肉,在案板上油光闪亮,绿头苍蝇成群结队,与她们一样直着眼睛盯着,不过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纪大的妇女和卖汤饭的小贩乞讨,每次要一碗饭。她什么都要,米饭、骨头、鱼、死鱼。随便什么,给我一条死鱼对你又能怎样呢?因为她太小了,有时人家给她一点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绝。不不,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明天,后天,往后……人家看看她:不给。

在采石洞里,她发现了地上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没有痛觉,这都是她的头发呀,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始终就在她的前面,她不会再回头,路上她能丢失什么呢?头发再生出来就像鸭绒那样,她成了一个龌龊的尼姑,真正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头发报在菩萨城这里已经枯死。

她已经能记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认出那些刻着字的界碑,认出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洞口,一个个洞口在山坡上张着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个废弃的来五洞,那里既封闭又干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阳光进不来,光线比外边暗,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开。她睡了。

她从洞里面看着外面的大雨。从不远处开采大理行的山上,时常冷不防地传来一声炸响,惊得大群的乌鸦直飞天空;菩萨河的河水在河边的竹林上节节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时地经过,不叫也不停下,她试图唤它们过来,但它们径直而过,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试图把孩子吐出来,把孩子从身上摘除,但吐出来的却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个瞌睡虫。这还不够,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蚕食她,她随时都能听见肚子里那不住的吃食声,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颊——她伸手去摸,脸上只有两个瘪窝,在洞里萨湖时,面颊还鼓在那里——还吃发根,一切东西。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地盘,然而只有饥饿还归属她,孩子没有吞没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跟你过不去。

她隐约地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仿佛她正从肚子里开始成长变大,将来很快要发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划破,被照亮开来。她发现:我是一个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却绷得很紧,就要裂开,两条细腿支撑着肚子,我是一个瘦得不成样的姑娘,一个被赶出了家门,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个瞌睡虫。

火将她惊醒:胃里在冒火,她吐出血来,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只能吃些青稻谷。她要去寻找。老大,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鼠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河床里的圆圆的砾石。她翻过身去,把肚子放在砾石上,蠕动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过气来,便抬起身,但蠕动马上又开始了。

从洞口大石头的豁口处向外望去,菩萨河正在不停地上涨。

菩萨河里已是满满的河水。

暗黄的河水泛滥出来,河边的竹林沉陷在水里,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视着黄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动,仿佛两眼是被钉在面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饥饿的感觉此时已无影无踪,饥饿也被某种力量淹没,吞噬。若要抛开什么不去想,总能找到抛开它的办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黄水上,饥饿似乎已在那儿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梦,饥饿在举手投足间又回转过来,并且咄咄逼人。饥饿变得如此强烈,她让您觉得,菩萨河的波浪就要汹涌扑来,她失声惊呼。她试图不再去看菩萨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这儿,我的手就触在这儿呢。

有去钓鱼的人三三两两从洞前走过。其中几个看见了她。但多数人没有在意。我家的邻居过去也是洞里萨湖的垂钓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边,我还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东西,就连香蕉树上的新芽,她也采来吃,她看着那_钓鱼人经过,未来往往,她朝他们微笑。洞外发生着事情,洞内也在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这里一阵蠕动,那里一阵蠕动。除非因为遇到困难,譬如她被一块大理石碎片划破了脚,她总是试图忘却从前,忘却她是因为失足怀孕被赶出来的,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

她妈妈说:不要跟我们讲你十四岁了,十七岁了,我们经历过那个年龄,比你安分;住嘴,我们什么都见过。如果她说现在还了解这个年龄,见过什么,她是胡说。天底下有个菩萨城,那一带的泥土可以充饥,你知道吗?菩萨河淹没土地时的景观你见过吗?你见了准会惊讶不已。采石场的爆炸声起,群鸦随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会跟你讲一讲,因为我还会再见到你,我这个年龄,一定还能再见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龄作保证,既然你我都还活着,不是吗?我就讲给你听,让你听着我说,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现在落在你身上,这会有趣吗?一连几天,一连几星期,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寻找食物,可根本找不着。她会回来对这个无知的女人说,对这个把她赶出家门的女人说:我已经忘了你是谁。

一天,孩子的饥饿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阳已经西沉,她朝菩萨城那片颤悠明灭的灯火走去。她望见那片灯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过去。然而,她之所以选择这个采石洞停留下来,正是因为打这儿可以望见那片灯火。那一片灯火,食物的象征。今晚,孩子的饥饿就要驱使她投向那片灯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个铺子前放慢脚步,女老板刚刚走开,她赶紧偷了一条咸鱼,塞进衣裙的领口处,转身返回山洞。在城关,一个男人停在那里,盯着她,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马德望……说时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许来吗?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着自己的肚子。但她还是放下心来,男人跟她说话不是因为鱼,他没有看见。

“马德望。”

三个有节一样银钻有力,字字圆润,像从一个绷紧的小鼓面上蹦出。马——德——望——。那男人说听到过,她径自逃开了。

马德望,她什么也没多说。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齿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咸鱼发动进攻,盐花和沙尘在嘴里嘎蹦响。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鱼洗了又洗,而后慢慢地吃着,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来,满口成威的,她哭了起来,口角流着诞水,她很久没沾过盐了,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还在吃着。

她睡着了。醒来时,正是黑漆漆的夜里。她看见一个奇怪的幻象:那条鱼被孩子吃了,鱼又把孩子吃了。她没有动弹:今夜饥饿将是最最凶狠的,它会闹腾出什么花样来呢?它不会善罢甘休吧?我要回到马德望,讨一碗热饭,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她要一碗热饭,一碗热饭,她说出那两个字来:热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抓起一把沙土,塞进嘴里。她第二次醒来,忘了嘴里塞过沙土,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沙土似乎已变成了热饭。

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

夜里,她两次醒来,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后来还反复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经走到循公河边,可不知不觉中却离开河畔,醒来时,觉置身在一片树林里。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选后做出来的,这项工作已用不着人来做了,已有别的东西代替人来做。

一个钓鱼人走进洞里,后面跟着另一个,他们追打那只老鼠,为了孩子,必须将它赶出去。她拿着钓鱼人的钱,好几次去菩萨城,她买来米,放在一个罐头壳里煮起来,他们给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热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开始几天里经受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菩萨城的灯火亮起来的时候,豆范山脉退隐而去,那菩萨河,那遥远的天际,还有那绞车的吱呀声,也都统统消失了,灯火使那个早已对它习以为常的人昏昏欲题,将她送入惶恐不安的梦乡,彼得·摩根这么写道。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面对那边的灯火,已经过了六个月,远山依稀,天际迷蒙。这个早晨,肚子坠得特别厉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远处走去。

这几天,那两个钓鱼人实在是倒胃口,因为她的头发几乎秃尽,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与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称。

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她知道。孩子看来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开的,这是必然的,孩子现在已经不太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只消使出一点点的力气,就可与她一分为二。

她去了,去找一个地方,为了那事,找一个偏僻的角落,找一个人来接生,把孩子与她分开,她要找妈妈,那个疲顿的女人,那个将她赶出了家门的女人。千条理由,万条理由,你都不许回来。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知道,她不知道纵有千山万水,今天,也阻挡不了我回来,我是无辜的,在你惊愕不已的时候,你会忘了杀我,丑恶的女人,万事的缘由,我会把孩子交给你,你就收养吧,我会把孩子扔给你,而后我就永远地逃开。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之中,万事生生灭灭。她的妈妈,就让她来接生吧。而她呢,一个姑娘家,一旦摆脱这个累赘,她将获得新生,像鸟儿,像花儿盛开的桃树。

菩萨城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打她跟前走过了,她们正往别处去,为了躲避炙热的夏季风的到来,她们去寻觅一个地方,好养孩子,或睡安稳觉什么的。

她还没有忘记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萨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天,如果要杀孩子,只有你会做得出。这种太阳天,好像要唤起妈妈,让她再做一次那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家乡的大潮,忽然之间,出现在面前,没错,就是它。她停下脚步。她怕了。疲顿的妈妈准会站在茅屋的门口,就看着她走来。她的妈妈,准会瞪着一双疲倦的眼睛: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最叫人害怕的,却是她的那个脸色,当她看着归来的孩子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那个脸色。

整整一天,她都在犹豫,就在湖边的一个看牛棚下,呆在那里。

到了夜晚,她才行动起来。她开始沿洞里萨湖北上,是的,她要按那位老者指点的相反方向而行。就这样。啊!那个妈妈,她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吗?那她很快便会看到的。她准会猛然醒悟过来,拿起一根根子,不许她进门。但是这一回,当心你自己吧。

再见到那个女人,把孩子交给她。随后,在季风中再一次远去。

她又走了足足一夜,和一个早上。穿过的水田一块又一块。天空低垂。太阳升起以后,头脑却沉重下来,到处是水,天空低垂,竟已触到了水田。四下里依然很陌生。她继续行走。

她愈来愈害怕,脚步儿不由得愈走愈急。

她醒转过来,看见了一个集市,好不热闹,出现在那里,她走了过去。那气味,正是家乡食物的那种气味,她相信:她已经离家很近了。

她走到一个尖顶茅屋前,蹲下来,想在那里等着什么,并且希望能看得更清晰。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比如等着集市收摊。但是今天她等呀等,终于看见了等待着的事情:

她父母正打集市的那一头走来。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呆在那儿很久。她抬起头来,看见妈妈,打市场的那一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呢。

2

激动还没有让她不能自己。饥饿,原本被恐惧挡在了后面,现在又冒了出来,虚脱之中,她看到了烧肉,闻到了粥香。那是妈妈的爱正在盲目地表示吧。她看见人家给妈妈拿出了爆竹和香,便自个儿在那里念念有词,感谢老天,刹那间,那集市便在她的眼前旋转起来,陶然让她沉醉。

多么快活。

她看见了兄弟姐妹,高高地坐在一辆马车上,她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也笑容满面,向她这边伸出手来,他们认出了她;她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去,依然那个姿态,面朝大地;她猛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香饼,饼就放在面前。谁的手会将饼放在了面前,莫不是妈妈的手?

她吃了那饼,吃完睡了过去。

她就睡在那尖顶茅屋下面,躺在那里。

直至她睁开眼睛,才感觉到一种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正笼罩四野,集市没有了,家人去了哪里?她怎么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她的妈妈不是说:我们该回去了。难道不是吗?她记得明明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呢?一个可以说是妈妈的女人,那个女人,她看出可怕的情形,看出她肚子大得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于是说她该回家去了。

她呆在那茅屋下面,直至夜幕降临。一个女人给她端来一碗米饭。她试图弄明白。谁说出了未了的这句话:我们要回去了,顾不着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个下午,像是被什么击垮了似的,如同她在豆宏山脉时那样。她在傍晚时醒来。她记不清了,她在想,今天看到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兄弟姐妹。可她为何感觉看见的,偏偏就是她的妈妈,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呢?现在来看,这些人和那些人,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顺着原路往回走去,沿着洞里萨湖向南走去,顺着从前那位老者指点的方向。

后来,在她的家乡一带,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下,她正在远去,依然怀着孩子,她不再怕什么。她要走的路,她已决定,那是一条永远离别妈妈的路。眼泪挂在脸上,但是,她却拼力地唱起一首家乡的歌谣。

彼得·摩根。他摘下了笔。

他出了房间,穿过使馆花园,上了那条沿着恒河伸展的马路。

她在那里,就在那个前任拉合尔副领事的临时官味对面。她正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躺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彼得·摩根知道,夜里,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去招惹了一番路人,她又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彼得·摩根在加尔各答注意过她的行踪。所以他知道这些。

就在她沉睡着的身躯旁边,还有麻风病人睡在那里。麻风病人开始醒了。

彼得·摩根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很想了解加尔各答痛苦的一面,很想投身进去;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实现,希望随着对痛苦的了解,最终结束自己的无知。

已是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天边的云臀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

向远处望去,整个加尔各答渐渐地苏醒过来。一窝蝼蚁开始蠢蠢而动,彼得·摩根想,平淡乏味,惶恐不安,害怕上帝,还有痛苦,痛苦,他想。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百叶窗吱吱的声响。那是副领事官邸的百叶窗,他准是醒了。彼得·摩根急忙离开马路,侧身花园的栅栏后面,等在那里。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出现在阳台上,半露着身子,他朝马路上望了一刻,又退了回去。彼得·摩根这才穿过使馆花园,朝他的朋友斯特雷泰尔夫妇的官邻走去。

早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使得那些不习惯加尔各答气候的白人,醒来之后,脸色显得白苍苍的,煞是难者。他这时正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

他从室内踱步到阳台上。

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喜马拉雅山的云级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云羁之下,恶劣的雾雷聚积不散,过不了几日,夏季风就要来临。她正在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在阳台对面,躺在沥青马路边缘的土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唱f歌,她又招惹了一番路人。

马路上,几个女人正在四面洒水,干燥的灰尘经水冲湿,粘在地上,散发出尿味。

在恒河上面,那些灰色的游隼已经醒来,在看;在恒河岸边,总是那些麻风病人,他们醒来了,在青。

两小时前,在加尔各答的纱厂里,就有一帮散漫的工人,有气无力地维持着工厂的运作。

拉合尔的副领事看着加尔各答,灰烬,恒河,那些洒水的女人,那个睡觉的女子。他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开始刮胡子,气温这时已明显地上升,他看着已经变得花白的两鬓。他刮完胡子,完了以后,他又一次踱到阳台上,又一次看问棕榈树,石头,那些酒水的女人,那个睡着的女人,看向河岸边麻风病人的聚集地,看向河里的游隼,这就是加尔各答或拉合尔,棕桐树,麻风病,黄昏般的晨光。

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副领事冲过澡,喝完了咖啡,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封刚从法国来的信,看了起来。一位姨妈这样写道:有一夜,巴黎这里刮起大风,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不过直至现在,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房屋的一扇窗子和百叶窗都被吹开,本来那扇窗子就半敞在那里,留着室内通风用的;是当地警察局通知了她,她下午就过去了,把窗子关好,并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盗的痕迹;噢,还有一件事,她差点儿忘了:她去关窗子的时候,发现那棵靠近栅栏的丁香树又遭劫了;没有人看管,所以每年春天都是这样,总有一些野姑娘要来偷采。

副领事忽然想起,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准备,是关于法国使馆的招待会的,星期五也就是明天晚上就要举行,他在最后时刻才被邀请。昨天晚上,大使夫人就一句话:请来参加。

他站起来,去告诉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礼服刷一刷,而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马尔赛坡的姨妈寄来的信已经读过。关于百叶窗被吹开和丁香被采那两段,他又读了一遍,最后他才确定:信读过了。

他在等办公时间的到来,手里还拿着那封信。此一刻,彼一时,在那边是一个沙龙,一切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钢琴闲在那里,在乐谱架上,放着一份没有打开的乐谱,乐谱上写着“印度之歌”,却看不怎么清楚。栅栏的门紧紧地锁着,外人不可能钻进花园,不可能走近,人家不可能看到乐谱的名字。在钢琴上,有一盏台灯,是用中国花瓶改成的,灯罩用绿色的丝绸制作,它有四十年了吗?是的。在这房子的主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吗?是的。风暂时停息下来,百叶窗开在那里,耀眼的阳光投射在绿色的台灯上。一些人停在外边:应该想想办法,否则,今夜还是睡不好,你们听到昨夜吮当跷当的声音吗?响了足足一通宵,就像敲丧钟一样。又有一些人,一群人停下来:这个房子老是关着,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一个独身男人,约摸三十五岁吧。

他叫约翰一马克·H。

一个独子,父母已经死了。

这个住宅还可以称为府邸,带有花园,坐落在巴黎,几年来一直关着,因为房子的主人从事外交生涯,这期间,正在印度那里当领事,警察局知道,这种情况下或一旦火灾时,该通知谁:在马尔赛坡区,有一位老夫人,她是房主的姨妈

风又刮了起来,百叶窗随风关上,阳光悄然隐去,丢下了绿色的丝绸,钢琴重又蒙上阴影,直至日暮。两年了。

仆人还在剧那件粗呢晚礼服,那刷子的声音让副领事越听越刺耳,他站起身,关上了门。

起床的时间终于过去,办公的时间继之而来。

副领事步行去工作,他沿恒河走了约摸十分钟,经过一块林明地,林荫下,那些始终憨笑着的麻风病人在等着。他走进使馆,穿过一片夹竹桃和一片棕桐树:他的办公室几间单独地围在一起,在另一边。

一个平和的声音又在问道:这个先生在的时候,你们都听到过钢琴声吗?那是在做音阶练习,还是用一只手在弹什么曲子?弹得多么别扭啊。一个年迈的声音答道:是的是的,从前,每天晚上,是有个孩子用一个手指弹奏,记得弹的是“印度之歌”吧。还有呢?年迈的声音又答道:从前,是的,夜里的时候,不过并不久远,人家曾听到过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像是镜子之类的,从一个独身男人的住所传出来,那个男人也就是弹奏“印度之歌”的孩子。知道的情况恐怕就这些。

副领事一路上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他碰到了夏尔·罗塞特,夏尔·罗塞特从一条小径上突然走出来,正与副领事碰个当面,他很想避开副领事却避不开了。他与副领事寒喧了几句。副领事说他已接到邀请,让他参加明晚使馆的招待会。夏尔·罗塞特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副领事又说,这将是他在加尔各答参加的第一个招待会,但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招待会。夏尔·罗塞特说有急事在身,便抽身离开了他,朝使馆办公室的方向仓促走去。

五个星期前,约翰一马克·H来到了这座位于恒河之滨的城市,来到了印度这里的首府:加尔各答,它的人口还和过去一样,五百万,当然还不包括一些未知数,比如,今天,在夏季风来;临之前,在这黄昏般的晨光里,刚刚拥入城里的那些饿死鬼。

他从拉合尔来,在那里,他作为副领事待了一年半,后来,因为出了事,被调离拉合尔,加尔各答的外交当局认为那是一个令人头痛的案件。现在,他在这里等待重新安排。然而,迟迟不见动静,看来还相当麻烦。有人说可能安排去孟买,但此说缺乏可靠性。外交当局认为目前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一些事做,让他在加尔各答继续等待。他的办公室工作就是一些整理分类的事,正是安排给像他这种情况的官员来做的。他住的官邸是专供那些在加尔各答等待调动的官员使用的。

虽说在加尔各答无人不知拉合尔发生的事,但其中详情却无人知晓,除了斯特雷泰尔夫妇。

副领事口里停住了,不再吹“印度之歌”。

加尔各答,早晨,黄昏般的晨光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正穿过使馆的花园,他看见了她。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到使馆的附属建筑那边,她对那里的人说,剩饭剩菜以后要留着,给加尔各答那些饿肚子的人,她还说从今天起,再准备一个存放凉水的盆,放在炊事房这边的栅栏前,挨着那些剩饭剩菜,因为夏季风就快来了,他们要喝水的。

吩咐完毕,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又穿过花园,回到两个女儿那里,她们正在一条小径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朝网球场走去,而后又转向花园深处。她们在散步。外面温度已经很高了,网球场好几日前便已冷清下来。她们下身着白色的运动短裤,上身裸着胳膊。她没有带帽子,她不怕太阳。正当副领事走过使馆的大楼,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看见他,向他表示了一下,她也像加尔各答的每个人那样,对他采取小心谨慎的姿态。他朝她身子欠了一欠,继续走去。他俩这样相遇已经有五个星期,每一次两人都是这种方式。

在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四周,围有栅栏,一辆女式自行车停靠在上面,那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自行车。

夏尔·罗塞特受法国大使之请,要与大使一起,来看约翰一马克·H的材料。

大使的办公室里,窗帘垂落,遮挡住了落日余晖般的晨光。灯光之下,只有他俩。

夏尔·罗塞特手里拿着一份材料,那是约翰一马克·H写的关于拉合尔意外事件的汇报,他向大使念道:

“我在拉合尔担任副领事一职,前后一年半。四年前,我曾提出过请求,希望在印度这里谋得一职位,当任命书下来,我欣然接受。我承认在拉合尔做出了那件事,大家也都认为是我做的。我不怀疑任何证人证词的忠实性,唯独我那个印度仆人例外。我情愿承担此事的全部责任。”

“我既归外交当局领导,当局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支配我的未来。如果他们认为必须解除我的职务,我只能表示接受,正如我坚持还想留在领事机构里工作一样。我已做好准备,奔赴任何指派的地方。对于拉合尔,我去留无意。对于我在拉合尔的那件事,我既不能对它予以解释,也不能说明不能解释的原因何在。因为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权力机构,无论其在外交领域之内或是之外,都不会真正对我要做的解其释感兴趣。但愿他们不要因为我拒绝解释就认定,我这是在疑心谁或是蔑视谁。只是找认为拉合尔发生的事,若要说得清楚,实在不可能。”

“再要补充一点,我在拉合尔做出那件事,并非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是出于醉酒的原因。”

“我以为他自己会提出来,请求解除他的职务的,”大使说,“可他没那么做。”

“您什么时候找他谈广

“还不知道。”

大使友善地看着夏尔·罗塞特。

“我没有权力那么做,但我正在考虑,我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这件事太让人头痛了。”

约翰一马克·H的档案上面,是这样写的:独生子。父亲是个小银行家。父亲死后,母亲嫁给了布雷斯特的一个唱片商,两年后也死了。约翰一马克·H保留了他家在纽伊的私宅,假期他便回到那里小住。十三至十四岁时,在塞纳一瓦兹省蒙福尔市的一所私立中学,做过一年的寄宿生;进寄宿学校的原因是:孩子体质脆弱,应当去外面经经风雨。在去蒙福尔之前,他只是个平平的学生。从到了蒙福尔起,他的成绩优异。后因表现不好,被校方开除,离开蒙福尔,但没有具体说明什么原因。之后回到巴黎,进入另一中学,直至学业结束。后来——根据他自己的志愿——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起初几年,没有任何记载。随后,约翰一马克·H三次提交了停职申请报告,在前后将近四年的时间里,离开了巴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又去了哪里。对他的评语很一般。好像约翰一马克·H早就希望到印度来,到这里来暴露自己的本性似的。只有一件事情写得很清楚:无男女关系史可查。

大使曾给他现在推一的亲人写过信,那是他的姨妈,住在巴黎的马尔赛坡区。她随即回了一封很长的信。“这样,”她在信中说,“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像我们所期望看到的,我们还自以为了解他呢。可谁又能了解他呢?”

“他还发疯吗?”

“是的,不过,他的神经抑郁症得到了改善。尽管他经常会发,但人人都说,他的神经毛病好多了。”

“只是很晚以后,才有呻吟声传来。”

“人家起初以为,是哪个爱开玩笑的人,爱玩弄手枪的人,可后来深更半夜的,他开始喊了起来……后来,必须要说的,有人在萨里玛的花园里发现了几具尸体。”

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姨妈说些什么呢?几乎没什么:说他更喜欢寄宿学校的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温暖,说正是从到了蒙福尔以后,他才变了,才成了一个……她措辞谨慎,甚至有点晦涩——所以让人推断不出,他在拉合尔到底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总的说来,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没有女人这一点,不过,这一点真是这样的吗?

“我非常抱歉。”夏尔·罗塞特继续念道,“我实在无以证明,我的外甥曾经有过某个女人。他总是愿意独自一人,尽管我们做了努力,但他依旧与谁也不来往。很快呢,他就让我们,让她的母亲和我,处得离他远远的;自然连一点儿心里话也听不到了。大使先生,请允许我以他的名义并以我个人的名义,恳求您能宽容为怀。我的外甥在拉合尔失去理智的行为,归根到底,不会证明他有着某种隐秘的心态吧?在他的身上也许有着某种东西,不曾为我们注意,但恐怕不能因此就说明,他是多么卑鄙可耻的吧?在做出最后惩处之前,这个行为不会被视为一种故意的行为,甚至具有某种原则性的动机吧?真不知为何要追溯他的童年时代,来解释他在拉合尔的行为呢?难道不该在拉合尔也寻找一下原因吗?”’

“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惯用推测的方法,到他的童年里面寻找解释。”

大使边说边从那些材料中抽出了信。

“这封信最好不要落到拉合尔那边,”他继续说,“那样会够他受的。我这样做虽然违规,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怎么想?”

夏尔·罗塞特犹疑片刻,问大使河以对约翰一马克·H的所作所为那么宽容。现在的情形不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需要严加惩处吗?

“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往往才需要从重惩处,”大使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对立派,是不是,这只是一种……一种事态吧…很明显嘛,至于拉合尔…拉合尔,又怎么说呢?”

他有时见见他吗?大使问道。不,这里没有人见他,除了欧洲俱乐部的经理,那个醉鬼。在拉合尔,从不曾有人见过他有什么朋友。

“他对欧洲俱乐部的经理才有知心话,”夏尔·罗塞特说,“他不该不知道,几乎什么都给他说出来了。”

“他说起拉合尔了吗?”

“没有。好像只说他童年的事,正像您希望的那样……”

“可他,依你看,他为什么那么做呢?”

夏尔·罗塞特想不出为什么。

“他的工作很出色,”大使说道,“现在好像事态开始平息。这事看看怎么办呢?”

——待续


2010-10-26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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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3

两个人在那里琢磨,对约翰一马克·H,他们该如何安排,派往哪里,把他安置在什么样的天气下,什么样的气候里,怎样安排,才能让他不会过分受自己的影响。

“有人问过他去哪里,好像他脱口说出了孟买。不过,去孟买,他们肯定不同意。如果留在加尔各答,我可以看着他……但是,在加尔各答,让他长久待下去,恐怕也够他痛苦的。”

“我没有这种感觉,”夏尔·罗塞特说,“他好像并非我们想的那样,认为留在加尔各答有什么不妥。加尔各答看似与他格格不久,但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一阵暴雨突然来临。仅下了一会儿工夫。大使走到窗前,拉起窗帘。暴雨已骤然停止,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几分钟后又不见了,留下一个深深的洞,陷在厚厚的云层里,但很快又自己填上。一阵风吹来,于悄然无声之中,带走花园里的阴影。

两人又谈起副领事参加次目招待会的事。斯特雷泰尔夫人是不是在读了他姨妈从巴黎写来的信后,才决定邀请他的?为何到最后她才做出这个决定呢?决定之前她犹豫了吗?

“的确到最后她才写了个条,”大使说,“这样做,恐怕是想把他与众人区别开,为了让他……一定来参加吧。跟你说,我和妻子在外交礼节允许的范围内,做了最大限度的考虑,我们反对把谁排斥在外,即便理由充足,也应该让人出席。”

大使对夏尔·罗塞特凝视片刻,道:

“你还不习惯。”

夏尔·罗塞特笑了笑。

“比我预料的还要糟。”

应当去岛上走走,斯特雷泰尔先生建议他,如果要想在加尔各答坚持下去,应当养成习惯,去岛上走走。他自己也要离开加尔各答,吉尼泊尔打猎去。他的妻子去岛上,他的女儿们下星期功课一结束,也去那里。不就是在那个有名的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住两天嘛,应该去那里。从加尔各答到三角洲,一路更是饶有趣味,乘车穿过三角洲一望无垠的水田,你会感觉很好,那是北方印度的粮仓,你会看到印度古老的农业风貌,看到一个从前的印度,既然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就应当把它看一看,不要整天就待在加尔各答。为什么夏尔·罗塞特不从这个周末就出去?这可是季风期里的第一个周末。从后天星期六起,加尔各答的白人,那些英国人和法国人,将要倾城出动。

大使停住话头,让夏尔·罗塞特朝窗外望去。

窗外,副领事正穿过花园,朝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走去,他的目光落在网球场上,一会儿走回来,一会儿又踱过去,从窗下走过时,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窗子正开在那里。

这时,又有一些人走出来,并穿过花园。已是中午时分。没有人搭理他。

“五个星期过去了,可能他一直在等我召见他,”大使说,“我打算近日就叫他来见我。”

可是,他真的期待这次召见吗?也许正相反呢?他希望这次召见再推迟下去,永远推迟下去呢?谁也不知。

“现在,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年轻可爱的英国朋友,”大使说时,脸上露出一点勉强的微笑,“他就不敢正视拉合尔副领事的目光……确切地说,倒不是一种害怕的感觉,而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谁都想赶紧躲开,的确,我承认……

我也有点儿这种感觉。”

夏尔·罗塞特起身向大使告辞。这回他也穿过使馆的花园。那些源自尼泊尔的无影无踪,一动不动地树立在那里。

夏尔·罗塞特刚刚上了那条沿恒河伸展的马路,便看见了副领事。只见他停在那些麻风病人的前面,恰似刚才停在网球场前那样,他好像在望着什么。

夏尔·罗塞特犹豫在那里,感觉一阵特别的热,最后还是掉转头去。他重新穿过花园,从另一个门出去,返回他的官邻,他的官邻和副领事的官哪一样,都坐落在这条马路上,但是离办公室更远,它们实际是一对相同的建筑,就是带回廊的那种般加庐,外表用黄石膏抹成了鳞片状,作为装饰,两座官邸都沉浸在欧洲夹竹桃的环抱中。

“可以跟他说说话,当然,如果你觉得有勇气的话。”大使这么说。

夏尔·罗塞特在淋浴,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加尔各答的地下水永远是那么凉爽。

他的餐具已经摆放在那里。夏尔·罗塞特打开餐巾,开始吃起印度咖喱,咖喱的味道太呛,这里就是这样,夏尔·罗塞特吃时就像是被强制在那里吃一样。

离开了餐桌,夏尔·罗塞特便一头钻进那百叶窗紧闭的卧室里,睡着了。

已是下午一点钟。

夏尔·罗塞特努力去睡,他要从加尔各答的大白天里,争回几个小时。五个星期以来,他都是这样睡着。

午睡的时间,正是酷热当头,这时,谁要是打马路上走过,都会看见副领事,几乎赤着身子,正在他的卧室里来回踱步,神色显得十分清醒。

已是下午三点钟。

一个印度仆人叫醒夏尔·罗塞特。从微开的门缝处,那机灵的脑袋谨慎地探了进来。先生该醒了。于是人家睁开眼睛,人家忘了,就像每天下午一样,忘了自己在加尔各答。卧室光线很暗。先生需要茶吗?我们刚才梦见了一位玫瑰色面庞的女人,一位喜爱玫瑰小说的女人,她有着玫瑰色的面庞,手里正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在那风中,是从遥远的英吉利海峡吹来的酸涩的风。先生需要茶吗?先生病了吗?刚才在梦中,在这位喜爱玫瑰小说的女人身边,在这位有着玫瑰色面庞的女人身边,我们恍惚感到某种其他的烦恼,那种烦恼就在我们周围,在光线很暗的地方,宛如一个女人的形象,一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裤的女人,在夏季风期间,每天早上,迈着平静的步子,穿过那个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网球场。

人家要喝茶了。还要把百叶窗打开。

于是,百叶窗吱吱格格响起来,因为他们永远都那么笨手笨脚的。哦!叫人的眼睛简直睁不开!

室内流光反射,令人眼花。看见这种光,胃里就不舒服,每天都想给大使打电话:大使先生,我要向您请求调动,我不能够,实在不能够习惯加尔各答。

真希望爱情前来搭救,可爱情在哪里呢?

仆人打开电扇,便到厨房准备条去了。一路走过,气味留了下来,那是身上的棉布和灰土的气味。我们一起被关在夏尔·罗塞特的官邸,一关就将是三年。

夏尔·罗塞特又睡着了。

仆人端着茶回来,再次将他叫醒,人家要过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把白衬衣和晚礼服准备一下,明天要穿,明天晚上,法国使馆有招待会。明白,先生。

拉合尔副领事的那个印度仆人,夏尔·罗塞特想,为了不做对不起主人的证明,他跑了。后来人家抓到他,但他说了谎。

夏尔·罗塞特下床,冲了澡,来到阳台上,不想正看见一辆黑色的郎西雅从使馆的花园驶出来,上了马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和一个英国人在车里,那个英国人,他遇到过几次,是在网球场上。

黑色的郎西雅一加速,绝尘而去。如此看来,有关她的种种传闻,莫非都是真的。

夏尔·罗塞特是不是很想弄个确实无疑呢?大概很想吧。

他去配膳室,喝了一点冰镇白兰地,这期间,仆人正按他的吩咐,在那里熨烫他的白衬衣。

夏尔·罗塞特又一次穿过使馆花园,室外高温始终不减。他想到明天的招待会,他将会遇到哪些人。应当邀请那些有地位的女人。邀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这个时辰,她正在通往尚德纳戈尔的路上飞速行驶,一路穿越高温。

忽然,副领事出现在他的前头。他看见到领事离开夹竹桃树下的小径,朝网球场那里走了几步。这时只有夏尔·罗塞特和约翰一马克·H两人,在花园的这一边。

约翰一马克·H不知道自己正在夏尔今塞特的注视之下。他自以为独个人在那里。夏尔·罗塞持停住脚步。他努力地想窥见到副领事的面孔,可到领事偏偏不转过身来。有一辆女式的自行车,停靠在网球场边的网机上。

夏尔·罗塞特从自己停下的地方,也已看见那辆自行车。这当即引起他的注意。

副领事这时离开小径,走到那辆自行车跟前。

他不知在做什么。夏尔·罗塞特相隔一段距离,很难看得清楚。他好像在盯着那辆自行车,好像在伸手触着车子,他探下身,好一刻工夫后,才直起腰来,却还那样盯着。

最后,他返回那条小径上,走了,他的上身微微倾斜,但步子却很平稳。他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很快就不见了。

直至这时,夏尔·罗塞特方才挪动脚步,走上小径。

不知何时,从小径上扬起的纤尘,已将那辆自行车悄然覆盖。

网棚上的自行车已经被人遗弃,不再有用途,让人不知怎么回事。

夏尔·罗塞特加快脚步,正要离开小径,一个人突然走过来。他俩相互瞅了一眼。这个人会不会知道呢?不知道。全加尔各答的人都知道吗?全加尔各答的人都缄口不谈。或者根本不知道。

副领事是在做什么呢?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要去那个冷冷清清的网球场。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他会把这对谁说呢?说给谁去听呢?说给谁去听一个不太好说的事呢?

来人出了花园。小径又归空寂。眼前空气在颤抖。夏尔·罗塞特试图去想象副领事那张平静的面孔,但心力却再也不能集中起来。

远处飘来“印度之歌”的口哨声。看不见谁在吹。

孩子出生在乌栋附近的地方,在田边的一个草棚里,那周围都是属于一个佃农的,之前,她已在那儿转了两天,因为看见佃农有个女人,她人很瘦,也上了年龄。那女人帮了她。头两天,她端来米饭、鱼汤,到第三天,她拿来一个麻布口袋,打发她上路了。彼得·摩根写道。

这个曾与她连体的女孩,她没有将她扔进循公河,也没有将她丢在同塔梅平原上的某条路边。在这个女孩以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可都被她丢弃,每一次,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是在同样的时候,正午的当儿,当太阳晒得人头脑嗡嗡作响,晒得人两眼发花的时候。到了晚上,她便又成了一个人,想到小东西的模样,她就会寻思起来,他被丢在那里,究不知是凶是吉,那个小东西,她已养了一段时间——她不该丢下她的——,但休息一会儿后,她又独自上了路。她没有什么奶,她操了操胸,只流出一点儿来,便又回去了,大概第一次她忘了什么,她责怪自己。随后几次,情形有所改观。她走着,累了便躺下睡去。家乡马德望,童年时的小伙伴们,他们在牛背上颠来摇去,喜笑颜开,他们尖亮的嗓子唱着那首歌谣,每每人睡前,她也唱着那首歌谣,在簧火旁,那是森林边的村子,在黑暗的森林里,老虎时常出没。

过了乌栋,就是洞里萨湖,顺着它走没什么困难了。孩子直着身子,睡在背上的口袋里,口袋用一根带子,缠过两个肩膀,从背后回到腰间系住。她继续沿洞里萨湖南下,到金边,她停留几天。接着开始沿循公河南下。河中运粮船不断,鼓着风帆,迎面驶过。

有个女人曾告诉她一个情况,那是在过了菩萨城之后,但还不到磅湛,那时还没有生下孩子,记得刚过金边,大约在朱笃。她还没有忘记。有这个孩子,她找不到活儿,没有人会要她的;没有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找不到活儿,十七岁就带着肚子,到处遭人轰撵。走开。

她将永远不会做什么活儿的。那是她不可能有的经历。

那个女人很正经地告诉她一个情况:有些白人在收养孩子,听说有这么回事。她又上了路。她不再打听什么。这里没有人讲柬埔寨语,极少才能听到。第一个白人居住地,情况怎样呢?走开。应当沿循公河走,她知道,这是个办法。她这样做了。孩子在背上,几乎无时不在睡。几个星期来,尤其这几天来,她老是在睡,应当叫醒她,让她吃东西。吃什么呢?这孩子,应当马上给人,立刻给人得了;而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在水田边。孩子微蓝的眼皮总是闭着。她张望过什么东西吗?到了龙川,她看到街上有白人来来往往。这里也是白人的一个居住地。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市上,等在那里。有一个柬埔寨女人,那是她飘泊流离中遇到的最后一个柬埔寨女人,她打跟前经过,对她说,孩子死了。于是她的两手在孩子身上一掐,孩子哇地一声咧开了嘴,根本没死嘛。那个柬埔寨女人说,孩子快死了,得赶紧想办法,不然的话……你现在想怎么做呢?

“不要了。”

那女人嗤了一声: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实在让人丢份儿,谁肯要?到了沙沥,她又看到白人,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布上,等在那里,没有人过来与她搭话,孩子睡得更死了。就让孩子那么睡着,把她丢在那儿吧……可是,收市以后,要是野狗来呢?她又上了路。到了永隆,街上还有白人,还很不少哩!

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布上,摆在她面前。她就地蹲下来,等在那里。这个集市使她露出了笑意,经过漫长的里程——一路上,她走得很快,为了与死亡抢速度——总有一些集市会让人看到希望,让人去开动脑筋的,比如永隆这个集市。这个漂亮的孩子,谁要就抱去吧,她喊道,不要花一文钱,因为她再也不能带着孩子,看看我的脚吧,你们便会知道。然而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脚受了伤,曾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留下一个很大的伤口,一看伤口就很深,还有蛆在里面动着,她不知道伤口已经发臭。孩子在睡着。那只脚就伸在孩子旁边,她不看孩子,也不看那只脚,只是在那儿说个不停,如同在洞里萨湖家乡的集市前,远望妈妈忙于采购时,她念念有词那样。因为她看到了食物放在那里,闻到了烤肉和热汤的香味。看一看!谁要这个孩子!她没有奶了,今天一早儿,孩子就连残留的那一点点也懒得再吮。从一艘船上,有人给了她一点儿热饭,她嚼了又嚼,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可孩子吐了。好呀。胡说八道。还说这孩子身体健康呢。但愿那个要收养的人真会这么看。她已在那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她一直就不曾发觉,这地方,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昨天她是注意到的,可今天没有。

直到早市将要结束,几乎人人都在忙着收摊,才见一个体态过胖的白女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白女孩。

刹那之间,姑娘变得聪明起来,人也机灵了,计策也有了,她预感到机会来了。

在那软木太阳帽下,一双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终于朝她这边看过来。

白女人看到了。

这是第一个白女人。姑娘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她。她走过来,从钱夹里取出一个皮阿斯特,给了姑娘。

白女人走开了。

姑娘喊起来,招手呼她过来。白女人又走回来。姑娘一面指着地上的孩子,一面要把皮阿斯特还给她。姑娘侧过身,指指身后,大声叫道:马德望。白女人看了看,不,又走开了,她拒绝收回那个皮阿斯特。姑娘的叫喊招来一些人,聚在周围。

白女人正在离去。

姑娘抱起孩子,追过去,她紧跑一阵,撵上白女人,随后,说出一大串让白女人听不懂的话,一边指来指去,一边笑着面孔,将孩子递过去。白女人朝一旁让开身,口里叫了几句。那个白女孩,一直跟在白女人的身边,她瞧着这个大姑娘,像是在瞧着什么,瞧着什么呢?她对白女人前咕了一句。白女人拒绝了,继续走路。

姑娘也继续走路,跟着白女人。白女人转过身来,驱她离开,但是,除了想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外,全无一点恐吓的意思。

姑娘立在那儿,等白女人走了几步,便又跟过去,那个皮阿斯特一直捏在手中。白女人转过身来,又朝她喊了几句,一面还跺着脚。姑娘笑着面孔看着她。接着又开始了,伸出那只受伤的脚来,指了指北边,将孩子送过去,嘴里又说了一通。白女人没有看,已经继续走路。

姑娘远远地跟在后面,在街上走着,孩子和皮阿斯将始终在她伸出的双手里,微笑始终保持在脸上。白女人已经不再回身。

白女孩子离开妈妈,与姑娘并排走起来。

姑娘这时已不说话,她跟得更近了,白女孩子走在她旁边。她们就这样,前后尾随,在白人居住的街道上,走了近一个小时。姑娘在商店门口等着白女人,默木做声,白女孩子陪在一边。白女孩子不再离开她。白女人叱呵她的孩子,可孩子没有哭。在返回的路上,她们三个一起跟着白女人。随着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成功的希望越来越大。白女孩子的眼睛里,好像流露着一种决意,随着她的每一步,变得越来越强烈。姑娘一面走着,一面不时地瞅着白女孩,白女孩的目光只落在前头妈妈的背上。白女人拐弯了。后面三个跟着也拐弯了。假如白女人会吼起来,驱赶她,她们就会不说话,立在那儿等,而后再跟过去,贴上去。转眼之间,一个栅栏出现在面前。姑娘突然预感到,白女孩子恐怕免木了要挨打,否则,她的妈妈看来是没有办法将她们分开的。

白女人已经站在大门前面。她打开大门,手还留在那把手上,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孩子很长时间,心里在斟酌,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就注视着孩子的目光。最后,她点了头。

大门又关上了。姑娘和她的孩子已经进去。

事情成了,这一点木必怀疑,因为她身边什么也没有,周围也一样,全无孩子的踪影。彼得·摩根写道。

事情成了:孩子已经被收留下来,带到别墅里面。

马德望愉快的歌谣,这样唱道:水牛想要吃青草,但是,当时辰来到,也会轮到青草,把水牛吃掉。这是一天的下午,事情成了以后,姑娘便息在院子里面。白色的别墅在那一边。院子里面无人走动。院于四周,有砖墙,也有一面是木楼花篱笆。她坐在一条小径边,背靠在一棵番荔枝树光滑的树干上。背靠着树干,不会歪倒的,可以舒舒服服地倚着;没有人走动,大门在她们一行进来之后,便已关上,院里还种着一些花草,不见狗跑动。熟透的番荔枝果落在地上,裂开口,露出黄油一样稀稀的果肉,流出的果汁渗透泥土。白女人刚才示意她坐在那里等着,姑娘很有把握,就算白女人送出孩子来,她这么设想,就算有这种可能,她也决不会伸出胳膊,把孩子接过来的,身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两手背在身后已粘在那儿;宁愿别人将她的胳膊折断,她也不会伸出手来。她要从篱笆那一边逃跑,像蛇一样窜出去。不,不用担心,没什么问题。真是静得出奇,没有一人走动,偏偏有人在这里的。那些番荔枝果,落下地后,随处滚淌,却无人去踩,人人脚步都注意避开。一点儿用不着担心,因为白女人的孩子要呢,上帝要呢。给也给了,接也接过去了,已经定了。

姑娘已经来到乌瓦洲平原上。

她并不知道。白女人就住在乌瓦洲平原上,在这个地区的第一个白人居住地里,但是,要想让姑娘听明白,这里就是乌瓦洲平原,这是不可能的事。语言不通,怎么说呢?乌瓦洲平原离菩萨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来,一年过去了吧?好像是在乌栋一带分娩的吧?由于自乌栋以后,她的步子放慢了,她背着一个累赘,走不快了;由于她不得不常常歇息下来,因为生存的需要,和那些男人在村边田头,因为睡眠,因为还要偷点什么摘点什么;由于她一路行乞,时间花在了求东告西上面,所以算来,从她离开家乡马德望,到现在她来到乌瓦洲平原,在这家院子里息将下来,想必有近一年的光景。

她也将离开乌瓦洲平原,如同离开马德望那样。她将向北走上一程,几星期后,她再向西斜插过去。而后,十年风尘,一路奔波,向着加尔各答。到了加尔各答,她将停止下来。她将留在那里,她就留在那里不走了,留在那变换的季风里。在加尔各答,那个地方,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睡在沿着恒河伸展的灌木丛下面的女人。

为什么选择一个这样的旅程?为什么呢?难道她过去不是沿着道路走的,而是跟着鸟儿走的吗?或许,她是要顺着古老的中国商队贩运茶叶时走过的道路吗?不,不是的。对于她,哪里有空地,哪里可以插脚,她便走在哪里,无论是在树林间,还是在光秃秃的陡坡高地。

小径那边,另外两个白孩子,是两个小男孩,跑过来望了她一会儿,便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他们穿着白凉鞋,在一地的番荔枝果之间一起一落。那个白女孩没有再出来。一个男人,准是个仆人,端来了鱼、肉和米饭,摆在她面前的小径上。她吃起来。可以看得见,在小径的那一头,面对着栅栏,有一个亭廊。它与这边这个亭廊相隔约二十米,由小径相连。她背靠在番荔枝树上,坐在食物面前,但她瞧见了,那边,她的孩子正躺在一条白浴巾上,被放在一张桌子上面。白女人面朝孩子,身子俯在那里。她自己的孩子围在两边,默不做声地看着。白女孩也在那儿,上帝在那儿。姑娘看着,白女人试图给孩子喂奶,她拿起一个小奶瓶,倒过来,对着孩子的嘴。白女人一面摇着孩子,一面不停地唤着孩子。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一旦人家看出来这孩子不健康,会不会当即把孩子还给她,将她俩赶走呢?她要不要立刻就逃跑?不,木必要,没有人朝她这边看过来。瞧这孩子,真能睡呀!在白女人的呼唤声里,孩子睡得更香了,如同是在一条岑寂的小路上睡着那样。白女人又开始了,一面摇着、唤着孩子,一面将奶瓶递到孩子嘴边。真没办法。孩子没有吃,奶流淌在孩子嘴边,但却没有流进嘴里。残存的生命气息似乎拒绝再延续下去。那就换个办法吧。白女人放下奶瓶,仔细地瞧着沉睡不醒的孩子。她那几个孩子依旧默木做声,等在那里;他们现在三个人都要留下这孩子。上帝无处不在。白女人抱起孩子,孩子没有动。白女人让孩子立在桌子上,两手扶着,却见那孩子微微耷拉着脑袋,还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样,准是一肚子的空气和虫子。白女人将孩子放回浴巾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下去。她沉默下去,在那里一阵苦思冥想。那就再换个办法吧。白女人用她的两个手指,启开孩子的嘴,她看见什么?看见牙齿那还用说,可她还看见什么呢?就见白女人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朝小径这头的姑娘看过来。姑娘当即低下了头,就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她在等。危险过去没有?没有。白女人将孩子放好,走到她这边来。她说的是什么话呢?听起来那么陌生。她想要干什么?白女人伸出两只手来。孩子多大了,请你告诉我。姑娘也伸出两只手来,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出,于是两只手就停在那悬空处。都快十个月了。白女人声音老大地说着什么,转身回去,她抱起孩子,拿起浴巾,把一切全都带回别墅里。

——待续


2010-10-26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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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4

下午岑寂的花园里,姑娘睡了过去。

她醒来,抬眼看见白女人又站在面前,她又来问着什么。姑娘回答说:马德望。白女人走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她已从树阴下移出来,躺在小径上面。手里还握着上午那枚皮阿斯特。人家没有再来找她,让她安静地待着,不过,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但是,马德望将保护起她来,她将就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就是她的藏身所,就是她与世隔绝的家。然而,既然她还将信将疑,为何不赶紧走?她还要歇一歇吗?不,不全是这样,她还不急于离开这地方,在上路之前,在找到归宿之前,她要再等一等,这就是她的当务之急。

就在这个下午,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既然走到了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再退缩回去呢?

她醒来时,正是夜幕降;临。在那边的亭廊下,灯光亮了起来,白女人又在那里俯身看着孩子。这回,只有她一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想再一次弄醒孩子?不。好像是有别的什么事。姑娘仰起脖子,白女人将孩子在桌上放好,离开亭廊,很快端着一盆水回来。随后,她捧起孩子,一面对孩子轻声细语,一面将孩子放在水中。她不再发火,不再那样对待这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姑娘这时确信,孩子一定还活着,她给孩子洗澡就足以证明。难道还会给一个死婴洗澡吗?这一点,她的妈妈,她知道。现在这个女人,她也知道。两个女人。此时此刻,院落格外岑寂。没准人家已经忘了她还在小径上。事情自然在那里发展着。在她的脚前,紧挨着树身,有一大碗汤已经凉了,那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人家在那儿的,人家并没有踢她一脚叫醒她。在汤碗的旁边,有一瓶药是治脚伤的。

她吃着。她边吃边看,白女人的手正上下抚摩着孩子,口里一面说着什么,孩子的小脑袋上,覆盖着白色的泡沫。姑娘不由得偷着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朝那边走了几步,看着。从上午到现在,她还是头一回走动。她停在那里,没有再走过去。她看见孩子在水盆里睡着,白女人不再说话,正用浴巾擦去孩子身上的白沫儿。姑娘不禁又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孩子的眼皮微微地颤动,紧接着细细地叫了一声,又在那浴巾里睡着了。姑娘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那个地方,回到树下。番荔枝树树影浓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也好再等下去。

满月当空,马路清晰可辨,她捡起身边的一个番荔枝果,送到唇边,乳白色的果肉,像奶汁一样,甜丝丝的,但想要呕吐,原来是一种坑人的东西。吃不得,她又将果子放在地上。

她不饿。

房屋的轮廓及影子清楚分明,院落圆无他人,想必外面的马路也是。栅栏门一定是关起来了,但从篱笆那一边准会轻而易举的。

忽然门铃声响。一个仆人跑过去,打开了栅栏门。就见一个白人先生,挟着一个包,走了进来。栅栏门又关上了。仆人领着白人先生,打姑娘旁边走过,却没有看见她。白人先生见到女主人。两人说起来。女主人从浴巾里抱出孩子,让他看过,又放回浴巾里。而后,他们进了别墅。亭廊里的灯火仍亮在那里。院落重归岑寂。

家乡的歌谣,有时我睡在牛背上,肚里吃得饱饱的,那是妈妈给的大米饭。那个妈妈,肝火很大,她干瘦的样子站在那里,猛然一下,击碎了回忆。

这里,在这个花园里是不可能唱的。在砖围墙和木桂花篱笆的外边,马路四通八达。别墅在这一边。那一边还有一些房屋,一个挨着一个,很有规则,都是一扇门,三扇窗。原来是一所学校。在校舍的前前后后,有大门,有砖墙,有木楼花篱笆。在马德望,也有一所学校。在马德望真有一所学校吗?她忘了。地上放着纱布和一瓶药水,放在汤境的旁边。姑娘用手在脚上那么一拐,蛆出来了,她将药水倒在上面,把伤口包扎上。几个月前,在一个卫生站里,人家也这样给她治疗过。那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尤其当她歇下来的时候,但却不觉得疼痛。她站起来,望着栅栏门。从别墅里不时传出话声。再回到家乡,再见一见这个干瘦的女人,她的妈妈。她打孩子。孩子们在斜坡上四散逃开。她在骂。她呼喊孩子们过来,分给他们米饭。姑娘的眼泪掉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再见一见这个女人,就一次,在她长大之前,在她又一次出发之前,也许在她死之前,再见一见这个肝火大的女人。

她将永远认不出回家的路。她将再也不想认出回家的路。

微风轻拂,树影婆婆,马路似一条丝绒长带,通往家乡洞里萨湖。她脚底在那儿旋转,两眼环视一周——从哪里出去呢?——她挠了挠痒痒的胸,因为今晚,又有几滴奶在那里酝酿,她不饿,她伸伸胳膊和腿,多么神奇的青春活力,啊,星夜启程,奔向远方,一路唱着洞里萨湖的歌谣,每一首歌谣。十年以后,在加尔各答,将只剩下一首歌谣,赤条条,留守在她记忆的废墟上。

一扇窗子,自那个白人先生来了以后,就亮在那里。刚才说话的声音,就是从那窗口传了出来。她再次朝那边走去,但一路跟着脚尖儿,她走到屋前的石井栏边,攀在上面朝里望去。他们俩都在那里,那两个白人,还是他们。一个妈妈坐在那儿,好像情绪很不好,她的孩子正躺在她膝上睡着。妈妈不再瞧孩子。男人也没有瞧,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针。桌子上面放着奶瓶,还是那么满满的。妈妈不再大声说什么。她在流泪。她流了很多。孩子那个无人问的样子,一会儿睁开眼睛,随即又睡着了,一会儿又抬了抬眼皮,随即又睡着了,睡不完,总睡不完;这与我已经不再有关系,已经由其他女人接管,由你来吧,我已被除外,没有必要两人同时来照管;曾经想要把我们分开,那是多么的困难,圆圆的脑袋,从背后口袋里露出来,随着脚下的颠簸,在肩上一磕一碰,应当慢点儿走,小心路面,注意大石头;往后就可以跑起来,不用注意大石头,眼睛可以看向天空了。大夫走到干干净净的孩子身边,给孩子打了一针。孩子当下嘤嘤嗡嗡哭了一阵。姑娘曾在好几个卫生站里,看到过打针的情景。小孩子那时脸上的怪相,全都一样。一路上,那份重量勒在她两个肩上,无论孩子是死是活,那份重量始终不变,往下沉坠。姑娘悄悄下了石井栏。空空的背脊退了回来,离开那扇窗口。她就这样动身了。她穿过木楼花篱笆。转眼她来到大街上。

说一说马德望家乡的话,吃上美味佳肴,就像她今晚这样。再一次去见那个女人,天底下最坏的那个女人,若没有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脚步往前走着。两个肩膀一动便疼,肚子也在那里作痛,然而,她在走,走向远方。她用柬埔寨话说了几句:你好,晚安。对孩子,她曾常那么说。现在对谁说呢?对洞里萨湖的老妈妈,正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才经历了不公正的命运,她才饱尝了种种的苦难,然而,这个女人却是她曾经不含杂念热爱的人。她一边走着,一边与腹痛在较量。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从过他的肚子里面钻了上来,把她疼得直想喘粗气,想吐。她停下来,转身往回走。一个栅栏门开了。还是那个栅栏门,还是那个白人先生,他走了出来。她原以为别墅离她还远。她不再害怕那个白人先生。先生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速速走过,没有发现她。

别墅里的灯火熄去。

季风期完全过去,可能已有几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下起一场大雨来的?

回家,回到北方,回去和众人在一起,相互问好,一道馆戏,情愿挨她打,情愿死在她手下,然而,这一切为时多么晚呀。她从怀中摸出那枚皮阿斯特,在月光下看着。这枚硬币她肯定不还了,她把硬币放回怀里,开始朝远方走去。这一回,真的,她朝远方走去。

她是从木楼花篱笆那一边出去的,她肯定是的。她走掉了。

泥公河的一个码头。无数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里。它们将在今夜启航。就算天下没有了马德望,马德望依旧还是她的家乡。有一些年轻人,在不远的什么地方,弹奏着曼陀林;在那些黑色的帆船之间,摇荡着卖汤饭人的一叶又一叶小舟,其中两舟摇出去很远,小舟上都燃着煤油灯,汤饭下面炉火闪闪;在一处陡峭的河岸边,有一个布篷,歌声从那里传送出来。她迈起了乡下姑娘过重而匀称的步子,开始顺着一条条相连不断的帆船,朝前方走去。今夜,她也启程。

她不会返回北方,彼得·摩根写道。她沿循公河逆流而上,为了返回北方,但是,一天早上,她向斜里走去。

于是,她走到钢公河的一条支流上,后来,又走到一条支流上。

一天傍晚,一片森林出现在她眼前。

又一天傍晚,一条河流演在她脚下。河流很长,她像从前那样顺河走去。离开河流以后,又是一片森林。河流和陆路在她面前交替出现。她经过曼德勒,顺伊洛瓦底江而下,穿过卑谬和勃生,这一天,她到达了孟加拉湾。

她坐在大海边上。

她又上了路。

她沿着吉大港南面的平原,也是阿拉干山脉西侧的平原,一路向北跋涉。

经过十年风尘,一天,她来到加尔各答。

她留在那里。

起初,她还有青春的模样,顺路的帆船有时也带上她。可是后来,她脚上的伤口开始让人恶心,于是,一连几星期,一连几月,没有一艘船肯让她悄脚儿。由于脚的原因,那一段时间,男人几乎不去碰她。不过有时,和某个伐木工人,也照样发生。在山区的一个卫生站里,人家给她治过脚。她待了十来天,还有吃的,但她还是跑了,跑了以后,脚也没有根治,但情况却明显好转。后来就是森林的情形。在森林里精神错乱了。一路上,她总是找靠近村子的地方过夜。但是,有时见不着村子,她只好找一个采石洞,或者干脆就在树下睡觉。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死了,梦见自己就是那孩子,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田里的水牛,有时,又变成了水田,变成了森林,她梦见自己在凶险的恒河里,一连几夜飘浮着,大难不死,然而,最后还是难逃劫数,淹死在恒河里。

很多情况导致了她精神错乱,比如饥饿,在菩萨城时,饥饿就让她尝尽了苦头,在菩萨城以后,饥饿当然依旧存在,除此之外,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还有森林里昆虫的嗡嗡声响,令人头昏脑胀,还有林间空地的静温,还有不说话,等等,等等。她脑子里什么都被打乱,越来越乱,直至有一天,她脑子里再也不乱了,突然之间再也不乱了,因为她再也不去想什么。在如此漫长的跋涉中,她吃的是什么呢Y随便哪个村头讨一点米饭,有时,捡起一只被老虎咬断脖子在腐烂变臭的死鸟,有时采些果子,有时还有鱼,是的,在到达恒河之前,她就已经吃鱼了。

她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在加尔各答,她找到了丰足的东西来充饥,她记得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里有满箱的垃圾,她记得一个小栅栏门,从那里可以讨到米饭。后来,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加尔各答。

她留了下来。

十年前她去的那里。

彼得·摩根停下了笔。

已是凌晨一点。彼得·摩根走出他的卧室。加尔各答夜晚的气味,就是河泥和番红花的气味。

她不在恒河边上。灌木丛下也没有。彼得·摩根绕到使馆炊事房的后面,那儿也没有。恒河里也不见她在游泳。彼得·摩根明白了,她又去了岛上,她是扒在客车顶上去的,在夏季风期间,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垃圾箱吸引着她。彼得·摩根只看见那些麻风病人在睡觉。

卖孩子的故事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讲给彼得·摩根听的。十七年前,在老挝的沙湾拿吉,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也在买卖的现场。所以,她总觉得那个女乞丐说的是沙湾拿吉话。时间不吻合。那个女乞丐也年轻多了,不像她见到的这一个。然而,彼得·摩根还是把她讲的故事,变成这个女乞丐生命的一段插曲。两个女儿看见过女乞丐,她仁立在她们的阳台前,仁立在她们的笑容前。

彼得·摩根现在想用自己凌乱的记忆,来取代女乞丐荒废的记忆。他认为如果不这样,他便失去了写作的语言,便不能把加尔各答这个女乞丐的疯样写下来。

加尔各答。她留了下来。十年前她去的那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记忆的?她曾经没有说出来的话,可能是什么话呢?她将来不会说出来的话,又会是什么话呢?她曾经见过的东西,已经忘了,那可能是什么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再记得,那又会是什么呢?从她整个记忆中消逝的那一切,说出来,到底都是什么呢?

彼得·摩根沿着恒河,在沉浸在睡梦中的加尔各答散步。当他快要走到欧洲俱乐部的时候,他看见露天座上副领事和俱乐部经理两人的身影。这两个男人,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不知谈些什么。

这当儿,正是副领事在说话。那嘘声浓重的口音,分明就是他的声音。彼得·摩根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再往近走,而是转身走开了,因为,他现在不想听到副领事的一句秘密话。

彼得·摩根回到大使官邸前,消失在花园里。

今晚,在欧洲俱乐部里面,只有一桌人在打桥牌。他们很早就睡了,招待会是明天举行。俱乐部经理和副领事并排坐在露天座上,面朝着恒河。那些人后来不再玩扑克,他们在说话。他们在里面,听不到外边他俩在谈什么。

“哦来这里有二十年了,”俱乐部经理说,“我觉得挺遗憾的…就是不会把我的所见所照写出来、。变成一部小说

副领事望着恒河,跟往常一样,不答话。

“这个国家,它具有迷人的魅力…让人再也忘不了,”经理继续说,“在欧洲呢,很快你便觉得烦了。瞧这里,永远是夏天,当然够苦的,但要是习惯了炎热的天气…,哦…炎热的天气…回到欧洲以后,再来回忆这里的大热天…难忘的夏天……哦!奇妙的季节。”

“奇妙的季节。”副领事跟着说道。

每天晚上,俱乐部经理都谈起印度,谈起自己的经历。随后,法国驻拉合尔副领事也谈起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愿。俱乐部经理很清楚,和副领事在一起的时候,该如何开始这种漫谈。他首先随便扯一些话题,副领事虽然木去听,但往往到最后,那些话题却能打开他那嘘声浓重的话匣子。有时,副领事说得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有时,他又说得简洁明了。他的话在加尔各答成了什么,他好像不知道。他确是不知道。因了除了俱乐部经理外,没有人跟他攀谈。

经常有人向俱乐部经理打听,副领事跟他说了些什么。在加尔各答,人人都想知道。

玩扑克的人都走了。俱乐部里面已经空无顾客。露天座上方,装饰着一圈粉红色的小灯泡,灯火循环闪烁,刚刚熄灭。副领事向俱乐部经理询问了很长时间,关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关于她的情人,她的婚姻,她如何度过时间,以及她去岛上的事。看来,俱乐部经理知道副领事想要知道的事,但是他还没有开始讲。这会儿,他们俩都沉默在那里。他们已经喝了很多,他们每个晚上都喝得很多,坐在那露天座上。经理希望自己有一天就死在加尔各答,再也不回欧洲去。他对副领事说了几句这样的想法。副领事说,这一点,他也有同感。

今晚,副领事向俱乐部经理询问了很多关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多讲自己的事情。其实,经理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讲些什么。这木,他开始讲了起来。

副领事问:

“你看爱情这东西,要想拥有一份真实,是不是应该在关键的时刻,推助它一下呢?”

经理不明白副领事要说什么。

“你看爱情这东西,要想让它萌发,要想有朝一日能满怀情意去相逢,是不是应该去救助它一下呢户

经理还是不明白。

“当你得到了某个东西,”副领事接着说,“按理,你会把它置于自己面前,而后把你的爱给了它。一个女人也许就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东西。”

经理这时问副领事,他是否对加尔各答的某个女人发生了爱情。副领事没有回答。

“一个女人也许就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东西。”到领事又说,“我刚刚发现那种东西。我从不曾有过什么爱情,我对你讲过吧?”

还没有呢。经理打了个哈欠,但副领事毫不介意。

“我是个童男子。”副领事说。

5

经理从昏昏欲醇中,睁开了眼睛,瞧着到领事。

“从前好几次,我努力地想去爱一些不同的女人,但我一直都没有做到,可是,我又一直都在努力当中,你明白了吗,经理?”

经理觉得还是听不明白,不知道副领事要说什么。于是他说,“我正洗耳恭听呢。”他准备好了。

“后来,我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副领事说,“已经有几个星期。”

副领事这时转向经理。他指着自己:

“你看看我的面孔吧。”

经理转过眼睛来。可是,副领事又将面孔朝向恒河。

“由于不知道去爱谁,我曾经试图自爱,但我也没有做到。然而,直到现在,我还是更喜欢自己。”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大概是的,”副领事说,“长期以来,努力自爱已经使我变得面目全非。”

“我相信你刚才说的,你是个重男子。”经理说。

副领事这样吐露隐私,经理好像很满足。

“你这些话,要是他们知道了,准会成为他们的笑谈。”经理又说。

“你说说看,经理,我的面孔怎么样?”

“还难说。”

副领事脸上的表情是空白,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来的那一天,看见一个女人穿过使馆的花园,朝网球场走去。那时天还早,我正在花园里散步,遇到了她。”

“是她,斯特雷泰尔夫人。”经理说。

“很可能。”

“已经不年轻了。还漂亮吗?”

“很可能。”副领事说。

他沉默下来。

“她看到你了吗?”经理问。

“是的。”

“你能说得更详细点儿吗?”

“说什么?”

“关于这次相遇……”

“这次相遇?”副领事反问。

“这次相遇给你留下的印象,你能说一说吗?”

副领事沉思了良久。

“林觉得我能这么做吗,经理?”

经理看了看他。

“这种事,你可以说一说嘛,就限于咱俩之间,我向你保证。”

“我想想看吧。”副领事说。

他又沉默下来。经理这时又打了个哈欠。副领事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似的。

“想出来了吗?”经理问。

“我只能对你再讲一遍:我刚来的那一天,看见一个女人穿过使馆的花园,朝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走去。那时天还早。我正在花园里散步,遇到了她。你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这回,你说了网球场冷冷清清的。”经理说。

“这个就耐人寻味了,”副领事说,“不过,网球场确是冷冷清清的。”

“这能有多大区别呢?”

经理不禁笑了起来。

“区别大得很哪。”副领事说。

“那是什么区别呢?”

“是不是一种感情的区别?怎么能不是呢?”

副领事并不期待经理作任何回答。经理听了,也不说什么。有时,副领事要说一个看法,简直是在那里信口开河。最好是等他把那番玄理说完,等他回到一个比较清晰的话题上来。

“经理,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副领事说。

“你并不期待任何人的任何回答,先生。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你。那个网球场……你讲下去吧,我在听呢。”

“我发觉她离开以后,网球场变得冷冷清清的。她的裙子在树木之间飘过,发出一阵急牵声。她那双眼睛看到了我。”

副领事在那里垂着头,俱乐部经理瞧着他。他有时就喜欢这种姿势。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地那样保持着。

“哪儿有一辆自行车,靠在网球场的网棚上,她骑上自行车,从一条小径上走了。”副领事后来说。

经理努力想看清副领事这时的面孔,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发现。副领事说的话依然不需要任何回答。

“一个女人,你怎样才能得到她呢?”副领事突然问。

俱乐部经理笑了起来,道:

“你在说什么哪,你醉了吧。”

“据说,有时她非常的伤感,是这样吗,经理?”

“是的。”

“是她那些情人说的?”

“是的。”

“我就从她的伤感之处入手,如果有可能的话。”

“如果没有可能呢?”

“一件东西,比如她触及过的树木,比如那个自行车,都会使人产生特别的兴趣。经理,你怎么睡了?”

副领事沉思下来,忘掉了俱乐部经理,不一会儿,又说道:

“经理,你不要睡呀。”

“我没有睡。”经理咕唔了一声。

今晚,在欧洲俱乐部,有两个过路的英国人吃了晚饭,也就两个客人。他们现在已经走了。

使馆的招待会要到十一点才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俱乐部里面已经空无顾客,酒吧那边灯已熄灭。在露天座上,经理面朝恒河,坐在那里。经理今晚也在等副领事,就像每天晚上一样。

这不,他也面朝恒河,坐了下来,像经理那样。两个人默默地喝了起来。

“经理,你听我说。”副领事终于开口。

经理已经喝得比前一天晚上还要多。

“我刚才一直在这儿等着,”他说,“我也不知道到底在等什么,是不是等你,先生?”

“是等我。”副领事肯定地说。

“我在听你说呢。”

副领事没有做声,经理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你再讲讲那个冷冷清清的网球场吧。”

“自行车还在,被那个女人丢在那里,已经二十三大了。”

“是被遗忘了吗?”

“没有。”

“你弄错了,先生,”经理说,“夏季风期间,她不在花园里散步。自行车已经被遗忘。”

“不,不对。”

副领事说后,很长时间没有做声,俱乐部经理差不多快要睡着了,副领事用他那嘘声浓重的口音,又叫醒他。

“在塞纳一瓦兹省,一所寄宿学校里面,我才度过了开心的日子。我对你讲过吗户

还没有呢。经理打了个哈欠,但是副领事却毫不介意。

“你度过了什么日子?”经理问。

“开心的日子。我在蒙福尔的中学里经历了,在塞纳一瓦兹省,你在听我说吗,经理介

“我在听呢,”经理仿佛准备好了。

副领事用他那特别的口音,向经理讲起来,一会儿便见迷迷糊糊的经理清醒过来,笑了笑,又迷糊过去,又清醒过来——副领事对自己这般打扰他的朋友,似乎毫不介意——他只顾在那里讲述蒙福尔的开心事。

蒙福尔那里的开心事,就是摧毁蒙福尔的行动,副领事说。他们那时一伙人,都抱着这种愿望。干这种事该使用什么办法,副领事说,除了蒙福尔的办法外,他再没有见过更好的。首先是让臭球蛋每一次都出现在餐桌上面,随后出现在自修室,出现在教室,随后又出现在接待室,出现在宿舍,随后还有……一开始就很好笑,简直笑死人,在蒙福尔,我们都笑破了肚子。

“臭球蛋,假大粪,假鼻涕虫,”副领事继续说,“假耗子,到处真大粪,每个头头的办公桌上面都有,在蒙福尔,他们被弄得服透了。”

他停下来。俱乐部经理听了这些,没有任何反应。今晚,副领事又中了邪似的,开始在那里胡说八道。

副领事接着这:

“校长说,他执教了十九年,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的行为。他当时的话这么说:‘无耻之尤,下流之极,再不思改悔就完了。’他答应准揭发就宽恕谁。可没有人去讲,在蒙福尔,谁也不讲,绝不讲。我们一伙有三十二人,没有一个熊包。我们在课堂上的表现都很好,因为我们干坏事从不对外声张,我们团结得紧紧的,看准时机就下手,并且愈演愈烈。整个学校被弄得到处都是,我们跟那些家伙恶作剧,一天比一天登峰造极,我们知道怎么干,就希望有一天学校彻底毁了。你明白吗?”

俱乐部经理睡了。

“真讨厌广

副领事叫醒他。

“刚才我说的这些事,恐怕人家最感兴趣了。你别睡,经理。该你说了。”

“你想知道什么呢,先生?”

“同样的事呗,经理。”

“我们呢,”俱乐部经理开始说,‘哦呢,那是一所纪律.严明的学校,坐落在阿拉斯的乡野上,靠着加来海峡。我们学校一共有四百七十二人。夜晚,那些舍监在宿舍里转来转去,试图当场捉住我们,结果被我们狠狠揍了一通。别睡,你也别睡。有一天早上,自然科学老师走进教室,向我们宣布,考试就要来临,我记得——你别睡——我记得他说,下面想给大家复习一下沙漠,沙丘,沙滩,还要复习一下渗岩壁,水生植物和另一种植物,人们管它叫——你听着,名字简直太妙了——人们管它叫阴阳植物。所以今天呢,自然科学老师说,我们上复习课。当时,教室里面鸦雀无声!静得连一只耗子在地上跑也听得见……好像有什么臭味,老师说。确实有一种臭味,叫人说不出的臭味。你别睡。精彩的地方到了。这时,老师拉开抽屉,去拿粉笔,手落在了大粪土面,他没有看出什么不同,还以为是假的,就像前一天的那样,他一下抓了满手,顿时嗷嗷大叫起来……”

“那么,你瞧瞧,经理。”

“什么?”

“你继续讲吧。”

“于是,所有老师都跑了过来,校长也匆匆赶来,所有的学监,所有的人员都跑了过来,他们看我们笑得东倒西歪的,却站在那里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我还忘了告诉你,自然科学老师的右手一直抬在那里,左手却抓着一张纸,是在大粪旁边发现的,在那纸上我这样写道:‘被告,举起你沾满大粪的右手,而后说:我起誓我是个蠢货。’下午,校长又来了,他的脸色灰白。我又听到他在喊:谁在抽屉里后屎的?他还说,他已掌握了证据,大粪已经暴露一切。”

在黑暗中,法国副领事和俱乐部经理几乎看木清对方,经理在笑。

“对你来说,经理,这也是开心事吗?”

“你是这样说的,先生。”

“那好,经理。你再讲下去吧。”

“后来,我们不再这样搞了,但我们又玩起了其他花样。我们把炊事员的嘴巴堵上,将他在反锁在厨房里;我们向领圣餐的人使绊子,当他们在教堂中央的通道上,朝圣餐桌走去的时候;我们把学校所有的门都紧紧锁上;把所有的灯泡都砸了。”

“最后被开除了。”

“是的。学校生活结束了。你呢,先生?”

“最后被开除了。我只好在等另一所寄宿学校,可这事谁也不来管,但我后来所受的教育程度还是比你高。那时,就我和母亲待在一起。她的情人就那么走了,她哭得很伤心。”

“是那个匈牙利大夫吗?”

“对。我母亲很动感情。我也很难过,其实我挺怀念他的,在蒙福尔的接待室里,是他把开玩笑和捉弄人的把戏传授给了我。”

“他们很在乎一个人的童年的,先生。”

“哦能说什么就说什么呗,经理。”

“H先生,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跟我聊起了这些无谓的小事来——不过没有关系——母亲和布雷斯特那个唱片商结婚以后,你干什么来着?”

“我待在纳伊的家里。离开蒙福尔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是住在纳伊家中的,在我父亲死后,是的,在他死后也一样。他的死我讲过吧?我离开蒙福尔六个月后,他死了。他的两手合在胸前,两只眼睛陷了下去,我是看着他被放人墓中的。就像你猜到的那样,纳伊一家银行的全体泪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我。”

“你一人待在纳伊,做什么呢,先生?”

“跟你在别处做的一样,经理。”

“到底做什么呢?”

“我去参加家庭舞会,但我却不说话。在那里,人家指着我的脊梁说:是他杀了他父亲。我跳舞。我保持得体的举止。总之,经理,我等待印度,我等待你,那时,我还木知道结果会怎样。在纳伊等待的日子里,我心慌意乱。我碰灯。听我说,灯都落下来摔碎了。我听到在空空的走廊上,灯具摔碎的声音。你们可能会说:你自己知道吗?在纳伊你已经这样啦。听我说,是无名的恐惧驱使他这样做的。一个年轻人待在凄凉的房子里,他砸灯,他自己也在寻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请你不要把所有事情一下全捅了出去,要让事情一件一件地被人接受。”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呢,先生?”

“什么也没有,经理。”

副领事的眼睛分明在说,他没有说谎。

“经理,我很希望在加尔各答的这段时间、这段生活能再延续下去。”副领事说,“我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希望我的工作早日定下来,其实正相反,我希望那个决定娜娜来迟,直到季风期结束才好哩。”

“是因为她吗?”俱乐部经理笑着问。

“经理,我对你讲的这一切,你都可以讲给他们听的。谁想要听,你就讲给谁听吧。如果他们能习惯找了,我就可以在加尔各答待得再长一点。今晚你觉得高兴吗,经理?”

“那好,我就准备讲给别人听吧,”经理说,“那个冷冷清清的网球场,我也能讲吗?”

“什么都可以,经理,什么都可以。”

副领事要求经理再讲讲那些岛屿,讲讲她常去的那个岛,对的,再讲一次。于是,俱乐部经理又讲了起来。眼下飓风就要来临,大海波涛越发汹涌。夜晚,棕桐树在狂风中不住地低头折腰,仿佛有一列呼啸的火车,正在她那个岛上,正在那个最大的岛上横冲直撞。棕桐树在吼叫,如同乡野上全速行驶的列车发出的声音。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棕桐林最最出名。有一个带电的铁栅栏拦在北边,把乞丐挡在外面,那个栅栏挺管用的。沿着码头,芒果树排列向前,花园里,按树成荫。用棕桐林来围绕旅馆酒店,这是印度一带的传统。当太阳西沉,在印度洋上空,一片火红,通常就是这样;岛屿的道路上面,有不少长长的因涌潮而形成的浅滩,望过去颜色深暗,却沐浴在红霞下;棕们树的树干也在红霞中勾画出自己的暗影。在印度的马拉巴海岸,在锡兰,到处都有棕桐林。一条较宽的道路与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前的道路交错而过,通向那些分布在四周的小别墅,那些小别墅也是大酒店的旅馆,豪华而又神秘。哦!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如果经理没有记错,在岛的西岸,有一个环礁湖,但无人去那里,因为不在栅栏里面。大概就是这些。

俱乐部经理问,副领事今晚要去参加招待会吗?

是的,他要去的。这不,他马上就去。他站了起来。经理看着他,说: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到网球场的,即便你要求我讲。”

“那就随你吧。”

他起身告辞,穿过俱乐部门前的草坪。在路灯泛黄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他,微微倾斜的上身,很高的个子,很瘦的身影。他消失在维多利亚大街上。

俱乐部经理重新坐下来,开始独自面对着恒河。

他们往后在一起度过的夜晚,恐怕不会再那么有趣,因为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关于他自己的生活,好像不会再有新东西要讲,要编给俱乐部经理听了;俱乐部经理好像也一样,不会再有新东西可编可讲,无论是关于他自己,还是关于岛屿,或关于法国驻加尔各答大使的夫人。

俱乐部经理睡着了。

一扇朝着恒河边大马路的窗子亮了起来,那是副领事官邪的窗子。

无论谁,在晚间这个时候经过那里,都能看见副领事,他已经穿上了晚礼服,在旋转的吊扇下,正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他脸上的表情,隔着马路与官哪一段距离看,显得很平静。

他出了官邸。眼下,他正穿过花园,朝着法国使馆那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

加尔各答,今晚,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大使夫人站在酒台旁边,她身着黑色的双层罗纱紧身长裙,手里揣着杯香按,面含微笑。她环顾四周,以酒示意。她正开始步入老年,人已消瘦,显出了一副细弱的身材,一副高高的骨架。她薄薄的眼皮,眼睛适中明亮,像雕塑的眼睛那样轮廓分明。

她环顾四周:当荣誉军团高唱凯歌,精神焕发,肩上红色的饰带在阳光下闪耀,在一条以征服者命名的笔直的大街上经过时,她站在检阅台上,也许会像今晚一样,用一个飘落他乡的女人的目光去观看。在众人中,一个男士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人便是夏尔·罗塞特,三十二岁,三周前到的加尔各答,在这里,他的职务是一秘。

她朝几个英国人走过来,对他们说,如果想署清凉饮料,可以到酒台那边去,很快,几个缠着头巾的侍者为他们服务起来。

有人在说:

“你看见了吗?她邀请了拉合尔的副领事。”

出席招待会的来宾比较多。约有四十来位。几个厅里都有宾客。若没有那些大型的吊扇在旋转,若没有那些细细的网格在窗扉上,人们一定以为,这是在夏季法国的某个海滨浴场,在那里的一个娱乐大厅里。透过窗扉上细细的网格,看窗外花园,如雾中赏景,不过没有人去看。舞厅是八角厅,地面用帝国绿大理石铺就,八个墙角里,都摆放着来自选国的娇额。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身披鲜红饰带的共和国总统和外交部长。有人在说:

“她到最后时刻,才邀请拉合尔的副领事的。”

瞧,她和大使首先起舞,还是按照那种陈规陋俗。

于是,来宾开始跳了起来。

——待续


2010-10-27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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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6

吊扇在旋转,似惊鸟腾空,停在那里扑扇着翅膀,下面,音乐声声,正在播放慢狐步舞曲,枝形吊灯一看就是假的,镀在上面的金黄色也一样,很假,又假又空。有人在说:

“就是那个靠近酒台、棕色头发的男人。她怎么会邀请他的广

这个加尔各答女人,她有心眼呢。没有人清楚她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她几乎总是在这儿接待人,绝少在她家里,在恒河边的那座宫脉里,当年法国在印度开设商行时,那座官邪也就有了。然而,她好像是忙着什么事儿。是否因为没有看见她做其他事儿,人们才以为,她是用读书来打发时间的?是的。那么,除了打网球和散步,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还会做什么呢?成包成包的书籍从法国寄来,都写着她的名字。到底还会做什么呢?据说,每天,她都和两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儿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有一个年轻的英国女子,做两个女儿的家庭教师,人们都说,她们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非常关心两个女儿的教育。有时,在招待会上,两个女儿也出现几分钟——今晚她们也出来了——,但却站在较远的地方,好像是妈妈叮嘱过她们似的,有人出了大厅后窃窃议论:大女儿将来准会出落得和她一样漂亮,她们母女俩的扭力之处,已经显露在相同的地方。每天早晨,她们三人都着白色的运动短裤,一起穿过使馆的花园,而且每天早晨,她们穿过使馆的花园,便朝网球场走去,到那里去散步。

有人在说,有人在问:

“可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直不清楚。”

“他干了最最糟糕的事,可怎么说呢?”

“最最糟糕的事?是杀人吗?”

“深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花园里有麻风病人和狗在那儿过夜。”

“可他杀的是麻风病人还是狗?到底是麻风病人还是狗呢?”

“而且,你知道吗?在拉合尔他的官邸,人家在碎玻璃里还找到了子弹。”

“那些麻风病人,你注意到吗?从远处看,很难把他们和周围的东西区分开,那么……”

刚刚来到加尔各答的人,并不知道,在恒河口的一座空气新鲜的岛屿上,有个非常有名的别墅。这个别墅归法国使馆成员享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两个女儿独自穿过花园,人们便问,为何就她俩了,人们很快明白过来。这种现象,尤其发生在炎热得令人恐怖的夏季风期间。

“你听到叫声了吗?”

“是麻风病人在叫,还是狗在叫呢?”

“是狗在叫,或者是麻风病人在叫吧。”

“既然你知道,为何说:是狗在叫,或者是麻风病人在叫呢?”

“我从远处,就像现在透过这音乐,听不清楚是狗在叫,还是做梦的麻风病人在叫。”

“这样说来着,倒也是的。”

傍晚,加尔各答,人们看见她们三人一起,乘坐一辆轿车,车篷折叠在后面,驶过跟前,她们要乘车去转转。大使面含笑容,看着他的宝贝上了车出了大门:他的妻子和女儿要在通往尚德纳戈尔的路上,或者在通往恒河三角洲的路上,驱车兜风。

她的两个女儿,加尔各答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她在恒河口的别墅里干什么。据说,她的情人都是英国人,外交圈内人土是不了解的。据说大使本人知道。她从来不在三角洲的别墅里多待几日。当她又回到加尔各答,她那机械的生活又重新开始:打网球,散步,有时,夜晚也去欧洲俱乐部,这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除此之外呢?别人便不得而知。然而,这个加尔各答的女人,她还是忙着的。

人们在疑问:

“这叫人怎么说呢?”

“他干那事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意识到?是不是失去了自控?”

“你瞧,这很难说…她在拉合尔干的事,叫人怎么来说呢?如果他在拉合尔亲手干的事,他本人并不知道,别人又怎么来说呢?”

“深夜,他叫喊起来——站在阳台上。”

“在这里他叫喊吗?”

“从来没有。不过,这里更让人感到沉闷,为何在这里,他不叫喊?”

午夜已过。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朝年轻的随员夏尔·罗塞持走来。在他旁边,站着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她对他俩说,应该跳跳舞,当然如果他们有兴致的话,说完走开了。她朝他俩走来,像是专为了夏尔·罗塞特,这个男人,他好像已受到邀请,不久将和她一道去岛上。假如这个女人脸上缺少微笑,那她就显得礼貌欠佳了,有人在一边这么说。在今晚要来的所有宾客中,还有几个没有到,都是她的密友。他们要等招待会临近尾声,才会到呢。

有人在问:

“他叫喊什么?”

“乱七八糟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在拉合尔,没有一个女人了解他,谁能说出点情况呢?”

“没有一个女人了解他,从来没有。”

“他的官邸,你知道吗?在拉合尔,从不曾有人去过他的官邸。”

“在到拉合尔之前,他的眼睛里流露过什么吗?比如流露出某一种迹象?或者某一种色彩?我呢,尤其会想到他的母亲。我能想象她坐在钢琴前,弹奏古典的小夜曲,就像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尽是一些青春的主题,让他听呀,听呀,恐怕他是听得太多了。”

“她本来是可以让我们看不见他的,他在场让人多不舒服。”

既然被邀请来了,就应该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即便她不情愿。

她走过去,对丈夫说了几句关于谁的话:夏尔·罗塞特当即垂下眼睛。这很明显。副领事也发现了。他看着一棵娇藏,一只手触摸着黑色的茎。他刚刚注意到大使,他今后该向何处去,全看大使善良的意愿了,人家想到。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召见,却迟迟等木到,夏尔·罗塞特忽然想到。

有人在说:

“斯特雷泰尔先生真大度,他居然同意了这样的事,同意今晚邀请他来。斯特雷泰尔先生人挺不错的。他的外交官生涯就要结束,我们为他感到遗憾。他比她年龄大多了,是的。别人是否都知道呢,他是在法属印度支那的老挝边境,在那里的一个偏远又很小的白人居住点里,从一个行政长官手上,把她夺过来的?是的,这事已经有十七年了。当斯特雷泰尔先生因公来到那里时,她才刚到那里几个星期。一周过后,她便跟着他走了,这一点,别人是否也知道?”

有人在说:

“瞧那个副领事,他多瘦,像个小伙子,不过面孔还是……有一天,他母亲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全加尔各答都知道。他对俱乐部经理说了他童年时的卧室,卧室散发着橡皮和吸墨纸的味道,从卧室的窗口,他可以看见林间那些悠闲的男人,多半是温存而可耻之徒,他说到了他父亲,每天晚上,父亲都呆在母亲身边,沉默不语。无聊的事情,说的尽是无聊的事情。”

有人在问:

“他说起拉合尔了吗?”

“没有。”

“从没有。”

“那么,说的是拉合尔以前的事吗?”

“是的。说起他在阿拉斯的童年。不过他这么做,是不是想欺骗别人?”

有人在说:

“那么,他是在法属印度支那的老挝,寻觅到她的?”

人们看见这样一个场面:老挝,沙湾拿吉,一条沿循公河伸展的马路,马路那一边是森林。几个卫兵持枪立正,在那里看着她,直等斯特雷泰尔先生到来。人家在七嘴八舌,像是说要把她送回法国去,她不习惯。有人在说:

“他在沙湾拿吉找到她时,她正处在痛苦和羞耻中,如今在加尔各答,不知她是否又被打入那样的冷宫。”

人们不知道,向来都不知道。

副领事木时地显露出非常快乐的样子。他一阵一阵地,仿佛幸福得不知什么似的。大家今晚不能躲开他了,是否就因为这一点?今晚,他的表情多么奇怪。他的脸色多么苍白……

仿佛他正激动得想说却说不出话来,憋在那里时的那种样子,怎么回事呢?

有人在说:

“海天晚上,他都和俱乐部经理在那里闲聊,也只有这个人跟他说点话。他谈到过的阿拉斯那个寄宿学校,纪律严明,仿佛出现在眼前。北方。十一月。苍蝇围着明亮的灯泡,栗色的亚麻油毡,始终在这种寄宿学校里面,仿佛他们现在还在里面……制服和栅栏组成的校园。加来海峡和冬季海峡上玫瑰色的雾,这是他的话,仿佛可怜的孩子们现在还在里面。不过,他这么说,是不是想欺骗别人?”

“跟我说说斯特雷泰尔夫人吧。”

“无可指责,并且待人亲切,当然你还能找到词儿来说她……而且她是慈善为怀。她做的事情,有的甚至是她前面的那些人从不曾想到的。你走到使馆的炊事房后面,就会看见那盆专为乞丐备下的凉水,她忘不了,每天在去网球场散步之前,她都能想到。”

“无可指责。唔!唔!”

“什么也没有被发现,在加尔各答,我认为这就是无可指责。”

“可他呢?他做了损害我们的事。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个子挺高,棕色的头发,如果要是…确直就是个美男子了,而且还年轻……可惜可惜!他的眼睛人家看不清楚,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这个拉合尔副领事,他有点儿惨死人一样……你没有发觉吗?我看他有点儿像死人一样。”

多数的白女人,都保持着足不出户那种女人白皙的皮肤。她们住在百叶窗紧闭的房子里,以躲避那射杀人的太阳,在印度,她们几乎什么不做,好好地保养,被人凝目,她们在今晚很快乐,走出了户外,在印度这里的法兰西活动。

“这是季风期来临前的最后一次招待会,你看见今早的天空吧,这下又完了,这种天,要过六个月呢……”

“假如没有岛屿,人们能做什么呢?夜晚岛屿很美吗?啊……将来离开印度,最让我们怀念的,莫过于那些岛屿了

“还是女人吧,”男人们说,“在这儿,就连最不出色的女人,换在法国,根本不愿去瞧的女人,男人也想与她再聚一聚,比如那边那位不引人注意的女士吧,啊!这简直神奇了……的昔日

一个男人这时指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

“几乎每天早上,我都看见她经过,朝网球场走去;女人的大腿,真美!在这里,在这严酷的天气里,那么一站。你没有这种感觉吗?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不要再想他了。”

夏尔·罗塞特和其他人在偷偷察看副领事。副领事好像没有注意。他是否从来就感觉不到别人的目光?或者,今晚,他被什么东西分了神?没有人知道。他一直是那个快乐的样子,把别人弄得莫名其妙,究不知他的快乐到底从哪里来的,从什么角度而来,从什么思路而来。

停靠在网栅上的自行车,今天早晨还在那里。

大使曾对夏尔·罗塞特说:

“你跟他说说话吧,随便什么时候。”

夏尔·罗塞特跟他说了起来。

“戏不习惯,”夏尔·罗塞特说,“我得承认,我肯定是不习惯。”

他的脸上现出了微笑。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他的上身微微倾斜,就像在小径上时那样。

“那是啊,确实很难习惯,不过对于你,究竟因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炎热的天气,”夏尔·罗塞特说,“也因为这种枯燥的生活,因为这种天光,一点儿色彩都木掺。还不知道最后我能不能习惯。”

“至于这么严重吗?”

“我是想说……”

“说什么?”

“也许是刚来这里,我缺乏信心。”夏尔·罗塞特说时,突然想起什么。“那你当初呢,恐怕你偏爱的,是这里的其他什么东西,而不是……这种大热天吧?”

他说完嘴巴张着,等在那里。

“没什么偏爱。”副领事简捷地说。

随后紧接着,他也走到那辆自行车旁,他看不见到领事了,副领事吹起那首古老的“印度之歌”曲子。那时,一夏尔·罗塞持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恐怖,他赶紧朝办公室走去。

夏尔·罗塞特说,他到了这里,就像一个大学生来旅行似的,可是,他眼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他俩不禁笑了起来。有人在说:

“你瞧见了吗?他竟和别人笑了起来……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居然接受了这次邀请。这是不是恬不知耻呢?可他一点不以为然。”

这时,进来一位老气横秋的英国人,很高很瘦,眼睛像鸟眼似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透透的、这个人在印度已经待了很久。这显而易见,如同一眼就能看出,他属于另一个民族一样,你没有看出来吗?只见他摆出一个友好的手势,便引他俩往酒台那边去。

“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我叫乔治·克莱恩,是安娜一玛丽的朋友。”

副领事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愣在那儿。他看着乔治·克莱恩朝酒台走去,打量他好一刻。这时,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在他周围仿佛空空如也。他自个儿说道:

“一个密友。在印度一个拒绝他人的小圈子,这里大有文章。”

地哼地笑了笑。夏尔·罗塞特向他伸过手来,叫他也到酒台那边去。副领事脚踢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来吧。”夏尔·罗塞特说,“我保证你在这儿……你怕什么呢?”

副领事的眼睛在八角厅里闪过一圈,他还保持着微笑。“印度之眈’的曲于驱散记忆,那孤独、黑暗、可怕的一幕已经销声匿迹。

“不,没什么,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知道……我只是在等新的工作,仅此而已。可这事一直拖延着,当然,这事很麻烦…烟是,好像我比别人更难胜任那份工作似的。”他说时也在笑。“情况就是这样。”

副领事垂着目光,面带笑意,朝酒台踱去。那辆靠在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边的自行车,已经被忘却。或者被避开不想了。不只是他的眼睛有问题,夏尔·罗塞特想,还有他的声音呢。大使曾对夏尔·罗塞特说:

“这人谁见了都本能地想躲开……他确是叫人怕得慌……

不过也太孤寂了,你跟他说说话吧。”

“听说,你比较看中孟买。”

“那是说,如果他们不把我留在加尔各答,何不退而求其次呢?”

“孟买人口少一些,气候比较好,又在海边上,我看还是值得的。”

“想来也是。”他看着夏尔·罗塞特,“你会习惯这里的生活的、我想你是不会遭遇什么不幸的。”

夏尔·罗塞特笑了笑,说:

“谢谢你这么看。”

“我开始看出来了,谁是那些会遭遇不幸的人,”副领事继续说,“我已经能把这些人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你嘛,不在其内。”

夏尔·罗塞特想露出个笑来。

拉合尔的副领事注视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看着她从面前经过。

夏尔·罗塞特没有特别在意他的目光。他用一种比较随便的语调说:

“你的材料上——请原谅我谈到你的材料——说你是个‘难说’的人,你知道吗?”

“我可没有请求你透露我的材料。我还以为会有‘脆弱’这个词儿呢,没有吗?”

“你知道,我呢,老实说,确切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再一次想露出个笑来,“真愚蠢……‘难说’这个词儿什么也不能说明。”

“人家还说什么?最糟的是什么?”

“拉合尔。”

“是不是因为在令人讨厌的拉合尔这一点上,人家找不到可以形容我的词儿呢?”

“人家又不能不去找…前原谅我对你说这些,但是,人家怎么也不能理解拉合尔,不管他们从什么角度。”

“那倒是的。”副领事说。

他离开夏尔。罗塞特,回到原来待的地方,靠近门口,站在一个攀附着娇破的柱子旁边。他站在那儿,站在众目度暖的地方。

众人的注意力渐渐地分散开去。

她从他旁边很近的地方走过,这回,他没有去看。简直怪了。

只是这时,夏尔·罗塞特才想起来,有时一大早儿,斯特雷泰尔夫人在使馆的花园里面骑自行车。如果近一段时间,别人看不到她骑车,可能是因为在夏季风期间,她不骑,就这么简单。

已是深夜十二点半。

在恒河边的一个灌木丛下,她醒了,伸了伸懒腰,看见那边高大的房子灯火通明:有食物。她笑了,爬起来。这回,她自然没有技人恒河里去游泳,而是径直朝那高大的房子走去。加尔各答的其他疯人早已经在那里。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睡在那个小栅栏门前,等着大厅里边撤下盘子后,倒出来的残羹剩饭,不过,他们还有着等呢。

副领事突然朝一位年轻的夫人走去,这位夫人在八角厅里,独个人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跳舞。

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她接受了邀请,行色之间,混合着刚才的不自在和突如其来的激动。他俩步入舞池。

“你看见了吧,他来跳舞了,他跳得和别人一样潇洒呢。”

“算了,别再想他了。”

“是啊,别再想他了,可是不可能不想啊,为什么不可以想他的事呢?不想他的事又想什么事呢?”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到酒台边,夏尔·罗塞特正独个人站在那里。她脸上燃着和蔼的笑,看着他。这下,他是木能不请她跳舞的。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说:

“这是第一回,她会喜欢上他吗?”

两周前,夏尔·罗塞特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曾见过一面,那是在一个小小的欢迎会上,在使馆一间典雅的客厅里——她总是在那儿见新来的人。当时,拉合尔的副领事就像今晚一样,也被请了去。一条沙发罩着玫瑰色的提花布套,她端坐中间。她的目光给人强烈的印象。她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坐姿,一样令人难忘。

欢迎会持续一个小时。两个女儿也在旁边。她一下也没有离开沙发,始终保持着端庄,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她的面孔在加尔各答的风吹日晒下,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就像所有的白人那样。她们三个的目光都看着两个新来的人。约翰一马克·H没有开口。人家只向夏尔·罗塞特提了些问题,但向另一位,却只字不提。没有一句话说到加尔各答,说到拉合尔。人家忘了副领事,副领事也默默接受了。他站在那里,没有开口。同样,也没有一句话说到印度。关于印度就像关于他,人家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夏尔·罗塞特还不知道拉合尔的事。

她说她和女儿们打网球,然后说了其他类似的话,说游泳池很优雅。人家在想,以后可能再见不到这个客厅,再见不到她了,如果没有官方的招待会,没有欧洲俱乐部,人家还能再见到她吗?

“你习惯加尔各答吗?”

“不太习惯。”

“请原谅…-你的名字是夏尔·罗塞特,对吧?”

“对的。”

他微微一笑。

她仰起面庞,也微微一笑。仅仅一个目光,加尔各答所有白人的大门便悄然开放。

她并不知道,夏尔·罗塞特想。他回想起来,当副领事默不做声地站在那儿,看着花园里的棕桐树和欧洲夹竹桃,看着远处的栅栏和卫兵,这期间,斯特雷泰尔先生正和一个路过的官员在谈北京。他注意到了吗?当副领事依然默不做声地站在那儿,她突然说道:

“我多么想变成你啊,平生第一次来到印度,尤其是在这个夏季风期间到来。”

他们可以再待一会儿的,但他们提早告辞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在加尔各答谁也不知道。也许使馆的园丁看见了什么,但木过是看见而已。他们绝不会乱说。她呢,恐怕已经忘了那辆自行车,在夏季风期间,她是不骑自行车的。

她一面跳着,问:

“你有没有感到烦恼?晚上,或者星期天,你做什么呢?”

“我读书……睡觉……我也不太清楚……”

“林知道嘛,烦恼这东西,纯属个人问题,人家是不太好劝说的。”

“我并不觉得烦恼。”

“那几包书,我得感谢你;多亏你,很快就收到了;如果你想看,跟我说一句就行了。”

7

在她旋转的时候,他忽然有种感觉,在别处看见过她,一个不同的她,在空中飘舞时被抓住了,已动弹不得:有时下午,是的,在别人午休的时候,当女儿们在做功课的时候,他看见她,在官邱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在从前的一个配膳室里面,错曲着身子,姿势古怪,正在那里读书。她在谈什么,不知道,别人看不到。那些读物,那些在三角洲别墅度过的夜晚,笔直的线条断开了,消失在一个影子里。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那影子里,似暗暗奋力,似娓娓倾诉。这个影子到底隐藏的是什么?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始终出现在一林光晕之中,可这个影子也始终跟随在光晕后面。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和她的女儿们,在通往尚德纳岁那尔炎热的马路上兜风,每当这时,她脸上那种快乐的神情,显得十分奇特。

有人说在很远的恒河尽头,在那个朦朦胧胧的卧室里面,——她去那里为了和情人睡在一起——有时,她会陷入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一些人曾谈起过这件事,虽然谁都不知道她忧伤的根本原因,但谁都听说,她的忧伤很能宽慰亲眼目睹到的人,具体能宽慰别人的什么,不得而知。

“如果往后三年的日子,都像这头几周一样。”夏尔·罗塞特说,“尽管你那么说过,我想我是挺不下来的……”

“你知道,几乎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人家只能这么说,但奇妙也就奇妙在这里。”

“也许有朝一日……那个奇妙……你怎么说着?”

“不,什么也不是……在这里,你要明白,生活既不艰苦也不惬意。它是另一回事,可以这么说。它与别人想象的全然相反,既不轻松也不困难,其实什么也不是。”

在欧洲俱乐部里面,其他的女人谈论起她。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哪儿能见到她?谁都不知道。在这座噩梦般的城市里,瞧她活得挺自在的。这个女人,是不是表面正经?她在加尔各答头一年年末时候,出了什么事?她就这样一度消失了,谁也不知个中原因。一大早天麻麻亮,有人看见一辆救护车,停在大使的官邸前。她想自杀吗?她就这样去了尼泊尔山区,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可谁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她回来时瘦得那样子,挺吓人的。有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她很瘦,好像就这些。传说木是因为米歇尔·理查逊,不是因为他俩之间或悲或喜的爱情。

她要是知道了,会说些什么?

“人家说,你是威尼斯人,真是吗?但也有人说,错了…提在俱乐部里……”

她笑了,说,从她母亲这边来讲,是的,她是威尼斯人。

她要是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很难想象。

安娜一玛丽,眼含微笑,在十八岁的时候,会不会去朱代卡的一个码头,去画水彩画呢?不,不是这样。

“我的父亲是法国人。但我在威尼斯长大。以后嘛,我们肯定去威尼斯,不过,这只是我们现在的想法。”

不,在威尼斯,她是演奏音乐的,她弹钢琴。在加尔各答,几乎每个晚上,她都在弹。从马路上经过时都能听见。不管她从哪里来,有一点人人都承认,她肯定很早的时候,七岁上便开始学音乐了,听她在弹,好像那乐曲就是她自己写出来的。

“弹钢琴?”

“哦,我弹了很长时间了,过去不管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我都要弹的……”

“起先,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但我想象着,一定是在爱尔兰和威尼斯之间,可能来自第戎,或者米兰,或者布雷斯特,或者都柏林……我也以为你是英国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没有,如果从更远的地方来,就不会是现在的……在加尔各答的你了。”

“哦!”她笑了起来,“不管是我,还是另一个在加尔各答的女人,青春不再了。我看,你是猜不出的。”

“你这么肯定?”

“也就是说,单单认为人家从威尼斯来,未免看得简单了,人家大可从旅途中,从经过的某个地方来嘛。我是这么看的。”

“你想到了拉合尔的副领事?”

“是啊,和大家一样,人家对我说,这里人人都想知道,在拉合尔之前,他是何许人也。”

“可是依你看,在拉合尔之前,什么也不好说……”

“我想,他就是从拉合尔来的,是的。”

有人在说:

“你看副领事还在跳着,她多可怜,也不好拒绝……因为他也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客人,拒绝就等于不给主人面子,尽管她把这个客人强加给了我们。”

副领事一面在跳,一面不时把眼睛朝向那一对,看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和夏尔·罗塞特,那两个一面在跳,一面或是在说话,或是在相视。

和他跳舞的这位夫人,原来是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她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和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说话。她说,她看见过他穿过花园,这里人太少了,所以有机会相遇;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半,不久就要回国;还说,这里炎热的天气使人没精打采,有一些人就是不习惯。

“有一些人就是不习惯?”副领事重复道。

她与他保持开一点距离,她还不敢看他。她将来会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使她吃了一惊。她将来会说:所谓苍白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吗?你不知道他是在询问你,还是在回答你。她礼貌地一笑,说:

“我是说……有一些人……当然情况很少……但还是会发生的…在我们西班牙领馆里,就有过一个秘书的妻子,人变疯了,以为自己得了麻风病,人家只好把她送了回去,因为人家毫无办法,打消不了她脑子里的念头。”

夏尔·罗塞特在跳舞的人里没有说话。他蓝色的眼睛——蓝色——目光固定,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脸上不知怎的,突然掠过一丝的惶恐。他俩相视一笑,欲言又止。

“要是人人都不习惯呐,”副领事说完,笑了起来。

有人在想:副领事笑了,居然笑了,就像译制片里的人在笑,假得很,假得很。

她再次保持开距离,现在她放看他了。

“不,你放心,大家都会习惯的。”

“但是,那位夫人,她真的得了麻风病吗?”

这时,她偏开头去,不再看他,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这才发现,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蛰伏在副领事身上,原来是一份恐惧感。

“哦!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她说。

“那你说…怎样能不想这个问题呢?”

她尽量地露出笑来。可他却笑了起来。听见他的笑声,她便收住自己的笑。

“她压根儿就没有得麻风病,没有这回事……你知道,所有派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定期都要进行体检。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听她讲了吗?

“可我并没有害怕麻风病。”他笑着说。

“这种不幸的事很少发生……就我所知的只有一次,是一个捡网球的人,那时我已经来了,所以,我可以跟你说说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检查是何等的严……所有的网球都被烧掉了,连网球拍也被烧掉了……”

不。他的心没有在听。

“你刚才说,大家起初的时候……”

“是的,当然是的,但并不一定都是这样子,对麻风病的恐惧……总之,你明白的……”

有人在说:

“你知道不知道,麻风病人就像一袋灰在那里,你要是给他们两下子,他们只会嘿嘿关?”

“他们不叫喊吗?也没有痛苦吗?也许还感到很舒服,一种难以言传的舒服,是吗?”

“谁知道呢?”

“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他爱沉于思想吗?或者说,他在思想吗?”

“哟,我还从不曾想过,这能有什么区别。挺有趣的。”

“他对俱乐部经理说,他是个童男子。你怎么看?”

“那,也许真的是呢?这样戒色,反而可怕……”

他们在跳舞。

“你要知道,”夫人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在加尔各答,大家开始的时候,都很困难。我呢,曾经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中,”她说时莞尔一笑,“我丈夫当时愁死了,可后来呢,逐渐逐渐地,一天一天地,我终于习惯下来。即便你觉得不可能的时候,你也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什么都能习惯。你知道吧,还有比这儿更糟的地方。新加坡,那才令人生厌呢,那个地方,简直是不能比……”

不,他什么也没有听过去。她停下话来。

人们带着一种疲乏的心情在思索,拉合尔之前的副领事,他曾经是个何许人也。从拉合尔来的副领事,他现在又是何许人也。

夏尔·罗塞特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着,突然,他想到,·在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上,他所看见的一切,除他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看见。夏季风期间,在那黄昏般的晨光里,当副领事经过那里的时候,一定会有某个其他人,正从别处,望着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这个人现在正保持着缄默。这个人是不是她呢,也许是的。

有人在说:

“也许,一切都已经从拉合尔开始了。”

有人在说:

“他在拉合尔,曾感到烦恼,可能是有这么回事。”

“这里的烦恼长,是一种彻底被抛弃的感觉,与印度本身很相宜,这个国家就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独个人站在那里。拉合尔的副领事前她走过去。然而,他走走停停,仿佛还拿不定主意。她正独个人站在那里。她没有看见他走过来吗?

夏尔·罗塞特看见法国大使,这个时候,朝拉合尔的副领事迎了过去,与他说话。这样一来,他的妻子便避免了与副领事共舞。这一切,她都看见了吗?是的。

“H先生,你的材料上星期到了。”

副领事在等。

“这事我们以后再谈,不过,我还是想先跟你说几句

他的眼睛霍然一亮。我在听您发落呢。大使迟疑了一下,将手放在拉合尔副领事的肩上,竟使他不由得一惊。大使继续引着他,往酒台走去。

有人在说:

“大使先生,他是我们的人,你瞧见他那个动作了吧,他总是那么令人钦佩。”

“来吧……我就会让你放下心来……那些材料,我是不信的……另外嘛,我们也不必夸大其词,你的材料并不是多么多么的可怕。”

手从肩膀上抽了回去。大使要了两杯香槟。他们喝了。副领事的目光一直盯着大使。大使觉得很不自在。

“跟我来吧,这里太吵了。”他们走进另一个厅里。

“如果按我的理解,我的朋友,大概你很喜欢孟买……可是在孟买,你是不可能像在拉合尔那样……有同样职位的。你的资格问题恐怕不会被通过,你明白吧,这为时过早,是的,还太早。但是,如果你留在这里……时间只能变得对你有利。因为,这里就是一个淡忘一切的大漩涡,什么事情都会被吞没掉的。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留在加尔各答。”

“您说了算吧,大使先生。”

大使显得十分惊异。

“你放弃孟买了?”

“是的。”

“总之,这样的话,我就好安排了。再说,孟买那个地方,要去的人也太多。”

大使想必已经感觉到,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像是不逊又像是恐惧的东西。

“你要知道,”大使说,“外交官的职业呢,就是不可思议,你越是想得到的,越是不会来…但是,职业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所以,你要想当法国副领事,办法有的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至于拉合尔嘛,当然,那很伤脑筋,但如果你自己都把它忘了,别人也会把它忘了的,你明白了吗?”

“木明白,大使先生。”

大使动了一动身,想要离开副领事。不,他又打消了念头。

“加尔各答,你不习惯吗?”

“我想正相反。”

大使露出了微笑。

“我觉得挺难办的……怎么安排你好呢?”

副领事这时抬起眼睛。“不逊”,没有比这个字眼更恰当的了,大使可能这么想。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印度?”

“也许。但还是有一些药,可以治疗…书经质,治疗……

所有这方面情况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

一些女人在想:

“也许需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去跟他说说话。一个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女人,主动找他聊聊,这样,他可能也就有话讲了。或许,一个耐心十足的女人就可以,他可能并没有其他的要求。”

大使又一次动了一动身,想要离开副领事,但又一次打消了念头。他必须对这个人说,就在今晚,对这个眼神枯死的人,还在看着他的人,对他说一说。

“我亲爱的H,我和你都从头来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是,要么走人,要么留下,二者必居其一。要是留下来,不能从正面解决问题,那只好…开动脑筋,是的,开动脑筋另想办法,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办法,·,…”副领事没有答话,只是在那里听着。“你没有喜欢做的事吗?你在这儿能做什么呢?”

“我看不出来,我只想听听建议。”

可能他喝了酒。他的目光已经僵直。他在听吗?这一回,大使放弃了。

“星期四,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十一点,没问题吧?”他走近一步,又补充几句,说时眼睛看着地面,声音压得很低。“听着……同意还是不同意,自己要有个说法,如果对自己都没有把握,那就回巴黎。”

副领事一欠身:“是。”

大使朝乔治·克莱思走去。他说话很快,语气与刚才全然不同。副领事的眼睛闪着光,仿佛突然来了兴趣。夏尔·罗塞特以为,副领事是朝他这边走过来,于是,他也走上前去。他们听见了。大使在谈尼泊尔打猎的事。大使常去尼泊尔打猎,这是他的爵好。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从不愿去。

“我已经不再坚持……你是了解她的,上一回,她好歹跟了去,但是,好像她就喜欢三角洲。”

夏尔·罗塞持这时与副领事已经面对面,副领事脸上挂着笑,对他说道:

“有些女人使人为其倾魂,你不觉得吗?”他说时,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望去,只见她手里端着杯香槟,漫不经心,正在听着一位先生说话。“那些女人仿佛心海宽阔,充满善良,可以容纳一切……世上种种苦水,都可以一古脑儿朝她们倾倒,那些女人就是温柔乡啊。”

他醉了,夏尔·罗塞特想。副领事的笑是无声的,连续的。

“你认为……是这样吗?”

“什么?”

“谁……有这般魔力呢?”

副领事没有回答。他刚刚说过的话,这就忘掉了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尔·罗塞特。

夏尔·罗塞特努力想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他走开了。

夏尔·罗塞特又一次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副领事现在在等着什么。他待在那里,显得越来越不自在。他好像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别人想象不到,他是在等待机会,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于是有人说:

“什么还不走呢?”

只有五六对舞伴还在跳着。炎热的确使人没精打采,懒得活动。西班牙领事夫人看到他独个人在那里,便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勉强才回答一句。夫人走开了。

现在,他待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明显地带着一种急迫,在那里等待。别人看不出为什么。

是夏尔·罗塞特为他提供了机会。舞曲结束时,夏尔·罗塞特恰恰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跟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着话,一边等另一支舞曲开始。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正好面对着副领事,副领事朝她那么一欠身,他俩步入舞池,她,和拉合尔来的男人。

于是,全印度的白人都看向他俩。

人们在等。他俩没有说话。

人们在等。他俩还没有说话。人们的注意力渐渐地分散开去。

她微微有些出汗,吊扇温热的风吹在她微湿的身上,让她感到一丝凉爽,假如没有那些旋转的吊扇,加尔各答的白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有人在说:

“看呀,胆量真不小。”

有人在说:

“她不仅和拉合尔的副领事跳舞,她甚至还要跟他说话呢。”

有人在说:

“最后一个来加尔各答的人,不是拉合尔的副领事,不是他,而是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夏尔·罗塞特,那个高个儿小伙子,他的眼睛多明亮,不过,就是带着几分忧郁,他正站在酒台旁边,看着他们跳舞……他已经和她跳了不少,我敢赌咒,下一个要加入那个小圈子的人,去三角洲别墅的,就是他,准是他。你看,他好像怕什么似的……不……他不再看他们,其实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会发生的。”

副领事大概发觉,在他周围,其他人都跳得较慢,他像在巴黎那样跳着,这里不那么跳法,她似乎比她的实际重量要重,因为他有点儿带不动她,他每转一步,她似乎都要抵抗一下,她已经热了。副领事,好像是什么也不注意,这一回却注意到了,他低声地说了句抱歉的话,随后放慢速度。

她首先开口说话。

对她的把戏,我们大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首先说起炎热的天气来。她说起加尔各答的天气,那声色,简直就像与你说心里话似的。但是,她会对他说起夏季风吗?说起恒河口的那座岛屿吗?人家不会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去那座岛屿。

“如果你知道,你还不知道呢,但你就会看到的,再过两星期,人家也不睡觉了,就在盼着暴风雨。空气湿度很大,钢琴一夜之间便走了音…我弹钢琴,是的,我过去常常弹……你也弹钢琴吗?”

法国副领事咕哝几句,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没有听清楚,但大概的意思说,他记得从孩提时便开始弹钢琴,但是自从……

他沉默。她对他说话。他沉默。

他完全沉默下来,在说了那些话之后,如:他从孩提时便开始弹钢琴,又如——这时说得比较清楚——:自从他被送进外省的一所寄宿学校,他的钢琴课便中断了。她没有问,是哪一所学校,在哪一个省,为什么。

有人在问:

“她喜欢他说话吗?”

人家在说话,就这样,人家在说话。

有时,夜晚的时候,她也那样,她在说话。和谁说话?说什么?

他个子挺高,你注意到吗?她只能到他的耳朵。他穿着晚礼服,倒是挺潇洒。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虽则他一表人材,相貌端正;好一个欺世盗名的自白……实则那样戒色,多令人可怕。这个来自拉合尔的男人,来自遭苦罹难、麻风病人生存的拉合尔。在那个地方,他杀了人;在那个地方,他祈求死亡降临下来。

她第二次开口说话。

“我们上一次在北京。那正是大动乱的前夕。人家会对你说…欺像过去人家对我们,也那么说一样,说什么加尔各答太苦,比如这炎热的天气,太罕见,让人就是不习惯,你不要听,没什么可听的…在北京的时候也一样,人家都说……听到的,尽是人家这么说那么说,其实,人家说的一切都是,怎么对你说呢?用一个最恰当的字眼来说……”

她没有寻找最恰当的字眼。

“最恰当的字眼怎么说……”

“也就是说,第一个词儿看似正确的话,在这里一样,它会阻挠别的词儿,传入体脑子里,所以呢……”

他说:

“你也在北京逗留过。”

“是的,在那里逗留过。”

“我想我明白了,别再寻找了。”

“说得很快,拼命地说,想得很快,拼命地想,为了让自己的话先说出来,定个调,好阻止别人说出全然不同的话,说出相去甚远的话,别人的话,理所当然也可以说的,为什么不呢?对吧?”

“也许我搞错了。”她又说了一句。

这回,轮到他说起来。

——待续


2010-10-27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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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8

副领事的声音,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首先显得与众不同,但仔细听来,又显得很苍白,什么也不是,那个声音既尖亮又虚无,仿佛他正在努力,尽量克制自己的喊叫似的。

“人家对我说,过去,在这里,有人对麻风病非常恐惧,在西班牙领馆,就有一个秘书的妻子……”

“噢,是的,我明白了。她那时确实很恐惧。”她接着问,“关于那位妻子,人家对你说了什么?”

“说她的恐惧纯属荒唐,但是,人家硬把她送回了西班牙。”

“不能完全断定,她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她没有任何问题。”

她与他保持开一点距离,盯着他看着。他不相信她的话,她感到吃惊吗?她那双明澈的眼睛,如两汪清水,人家注意到吗?但是她的微笑,是的,人家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在她独自一人,不知道被人凝目的时候。然而,那双眼睛,因为他在颤抖,他没有注意到吗?

“她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他没有答话。她接着问: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有人在说:

“你瞧,她有时看上去多么冷酷,仿佛她的美一下子变掉了…在她的目光里,那是一种凶恶,还是一种温柔?”

“你为什么跟我说起麻风病呢?”

“因为我感觉到,假如我把最终想要对你说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那么,一切可能就变成尘埃,飞散而去……”他在颤抖。“对你说的那些话,由我说的,说给你听的,那些话……根本不存在。也许我也搞错了,我说那些话……是想说别的事情……一桩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

“是关于你,还是关于拉合尔?”

她不像另一位夫人那样,偏开头去看他的面孔。她没有再问,没有再提,没有请他再继续说下去。

“是关于拉合尔。”

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发现在他的目光里面,有一种极度的快乐。那是曾经在拉合尔燃烧的火焰,人家想。尽管人家并不清楚,他那个样,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人家也并不感到紧张,因为,他决不会伤害斯特雷泰尔夫人,这一点确信无疑。

“你觉得你应当……”

“是的。今晚,我很想让你,就让你了解了解我。”

她飞快地朝他闪了一眼,他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只是刚刚感触到她的目光,那目光便收了回去。他低声说着什么。

有人在说:

“他低声在说什么,你看,他像是…一他显得十分吃惊,确实是呢,你没有发觉吗?”

“而后,我想要跟你说的就是那件事,也就是说,那个人自己知道,虽然当时他在拉合尔,可他不可能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个人……就是现在跟你说话的人……就是我。我很希望你能了解拉合尔的副领事,因为他就是我。”

“他说什么?”

“他说,关于拉合尔,他什么也不好说,不好说,还有,你应该理解他。”

“大概,没这个必要阳广

“哈!不。如果你同意,我还可以说:拉合尔,那里还是有一种希望的。你明白了,是吧?”

“是的。但我想过,还有其他的事可以…·,肥不着再去你已经去过的地方……还有其他的事可以做的。”

“也许吧。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呢。但还是请你劳神一下,我恳求你,试试能否看出来,拉合尔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说:

“他俩之间怎么了?他是在向她吐露当时的实情吗?为什么不呢?她可是加尔各答最优秀的女人啊……”

“想要完全看出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太难了,我一个女人家……”她说时一笑,“我所看见的,只是在睡意蒙俄中的一种可能性……”

“试想一下是在白天吧。早晨八点,萨里玛的花园里面空无一人。我不知道你也在。”

“我有点儿看出来了,有那么一点点。”

他俩停下话来。人家注意到吗?在他俩的目光里面,有一种同样的神情,有一种同样的专注。

“请再设想一下,那是一个粗人,刚刚醒来的。”

她又一次与他保持开距离,但她没有看着他,她在寻思。

“也就是说,我什么也没有想。”她说。

“对啦。”

夏尔·罗塞特以为,他们是在谈孟买,谈他将被任命去干什么,而不是在谈其他事儿,她不愿意,所以她说了很多话,一个劲儿地说,说得她没了一点儿力气,这很显然。

“我想要你说,你看出了拉合尔事件不可避免的一面。请你回答我。”

她没有回答。

“你看出来了,即使是在瞬间,这非常重要。”

她不由得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她觉得应该笑一笑。他没有笑。现在,她也在颤抖。

“我不知道说什么……在你的材料中,有‘难说’这个词儿。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该用这个词儿呢?”

他没有回答。她又一次问:

“是不是该用这个词儿呢?回答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你一道在找。”

“也许还有另一个词儿?”

“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了。”

“拉合尔的事,我看出了它不可避免的一面,”她说,“昨天,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但我并没有意识到。”

要说的都说了。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显得十分犹豫地问:

“你看,为了我,有什么事情,咱俩可以共同来做的?”

就听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不,没什么。你什么也不需要。”

“我相信你。”

舞曲到此结束。

已是凌晨一点。她正在和夏尔·罗塞特跳着。

“你觉得他怎样广

“哦!跟死人差不多。”

她的嘴唇,在“多”字发出后,便嘟在那里,湿润、发白的嘴唇,夜已经越来越深。她刚才说话是不是很不客气?他不知道。他说:

“你跟他说了,说了对他就好了。换我的话,这太可怕,他这个人,我一点儿也不能忍受……”

“我觉得,没有必要试试看。”

他从酒台那边看着他俩。他独个人站在那里。

“过去关于他的那些谈论,我看没有任何用处,”她接着说,“那样很困难,也不可能……你应该想到这样一个情况,就是说,有的时候……一场灾难本该在某个地方发生的,可偏偏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相距甚远,在那个地方爆发了……你知道,这样的爆发,在地球上,大可使海水猛然上涨,从爆发的地方,波及到千里以外……”

“他这个人就是灾难吗?”

“是的。一个过时的人物,彻头彻尾,就是这样。没必要再去苦苦寻思他是何许人也。”

她的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

“最好就这样看他。”她又说了一句。

她没有说谎,夏尔·罗塞特想,不,她没有,我希望她没有说谎。

副领事的面孔又恢复平静。你看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失望?她说不是的。她没有说谎,她肯定不会说谎。

斯特雷泰尔夫人说的是实话。

副领事在喝香槟。没有人朝他走过去,没有必要跟他说话,他不会听任何人说的,除了她——大使夫人,人家知道。

夏尔·罗塞特不再离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甚至跳完一曲之后。她说:

“你会看出来的,在这里,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比如说,只要有点儿空闲,谁都可以弹弹音乐,但惟一困难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别人去交谈,你瞧,咱俩在交谈……”

副领事已经踱到他俩近旁,他肯定听到了这番话。

她说完笑了。副领事也笑了,独个人在笑。有人在说:

“你看,他现在走动起来,他从这一圈人旁边,走到那一圈人旁边,他在听,但是,好像他并不想介入别人的谈话。”

季风期。季风期讲究保健。要多喝滚烫的绿茶,那样能解渴。副领事在等她再一次闲下来吗?你还没有听到他的脚步,他就走到了你们旁边。那边有一个圈子,说笑声挺响。其中有个人,正在讲圣诞节前夜的什么故事。不知人们发觉没有,在印度这里结交的朋友,回到法国后,很快便会忘记。

他们在酒台那边。大使和他们在一块儿。他们在交谈,在笑。副领事离他们木远。一些人以为:他在等他们的手势,到我们这边来吧,但他们才不希望他过去呢,他们觉得那样会很发生,太让人感到夹生的。另一些人以为: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自己走过去的,但他并无此念,他与别人之间的这个距离,正是他——拉合尔的副领事想要保持的,他就要按今晚这个样子,保持这个距离,不去改变。有人在说:

“他喝得太多了,如果他继续……他要是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呢?”

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又一次走到他跟前。她显得十分关心地说:

“你好像心情不好。”

他没有回答。他请她跳舞。

“现在,我倒希望我得了麻风病,而不是害怕麻风病。”他说,“刚才,我对你说了谎。”

声音是愉快的,带着一点儿自嘲,是自嘲吗?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直直的睫毛刚才还遮掩着眼睛。眼睛分明在笑。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可以面向大庭广众,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什么,但是,只向一位听众,我不想解释。”

“啊!到底是为什么?”

“这没有意思。”

“可你说的话,多么悲观啊!这是为什么?你不要再喝了。”

他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很怪,”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对夏尔·罗塞特说,“看他那样子,你就觉得他不可能是那种声音。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他们的长相,你想象不到他们的声音会是那样的,他就属于这类人。”

“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像是借尸还魂过来的……”

“就是说,不是他的声音?”

“是的,不过,那是谁的声音呢?”

副领事这时和他俩交错而过。他脸色煞白,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他没有看见他俩。

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半。

“他和你跳的时候,跟你说些什么呢?”夏尔·罗塞特问。

她说:

“说些什么?说起了麻风病。他害怕了。”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确实是……但他的眼神也一样……

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眼神,我还木曾注意到这一点。”

“那是谁的眼神?”

“是啊,那是…”

她在寻思。

“也许,他这人没有眼神。”

“一点儿也没有吗?”

“难得,有的时候,偶然之间,也有眼神吧。”

两人的目光交会在一起。夜已阑珊,夏尔·罗塞特想,还有邀请他去岛上的事。

她在和别的男人跳舞。他不和别的女人跳,他现在也不想跳。

有人在说:

“好像,材料上什么也没有解释。”

“总之,材料来得太迟了,失去了解释一切的意义,尤其是对材料本身,不好再做什么解释。”

“你不觉得奇怪吗?没有人同情他。”

“是的。”

“有一些男人,会使人不由得想起,他们的母亲是谁。”

“不,不。没有母亲的人可以变得自由自在,也能变得坚强有力,听着,我敢断定,他是个孤儿……”

“我敢断定,即便他不是孤儿,他也会编造说,他是个孤儿。”

“有一件事,我不敢对你讲……”夏尔·罗塞特说。

“与他有关吗?”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问。

“是的。”

“那用不着讲。”她说,“什么也别讲,他的事别再提了。”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又成了独个人。他离开大门旁喜欢待的地方,站到酒台边上。西班牙领事的夫人不在他身边。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就去了另一个厅,记得是跳完舞就过去的,到现在一直没有再过来。人家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她大概醉了。

再去和副领事说说话吧,夏尔·罗塞特想。他前副领事走过去。不想,大使却叫住他。夏尔·罗塞特发觉,大使好像在那里已经等了一会儿,想要跟他说什么事情。大使拉着他的胳膊,和他走到酒台的另一边,离拉合尔的副领事仅两三步远,副领事已经喝了不少。

现在是凌晨三点多钟。已经有人开始离去。

有人在想:“副领事还不走。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生活中,他一直就是这样的吗?一直就是吗?换了别人的话,别人会不会,比如说吧,会不会想到去见上帝呢?在印度,他发现了什么,竟然刺激了他?在来印度之前,他不知道吗?难道非得来亲眼看一看,才能知道吗?”

大使低声说:

“请你告诉我……我妻子可能已经对你说了,我们很想哪一天晚上,请你到我们家里来。”他说时脸上挂着笑,“你瞧,人分两种,有一种人,别人还是很乐意与他进一步来往的……一个正常社会的那一套礼节,在这里行不通,但有的时候,还是应当恪守那一套的。如果我妻子一点儿还没有对你说,那是因为,她觉得由我先来跟你说,这样更好。你接受了?”

有人在想:“如果他认为拉合尔就像他亲眼看到的那样,那么,在到拉合尔之前,他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他知道,他还会去吗?”

大使发现,他的邀请一经说出,夏尔·罗塞特的脸上当即露出一个小小的惊异,混合着一丝的不快。假如大使先生真是那样,对妻子睁只眼闭只眼,就像加尔各答的人传说的,那么他该知道,我正在考虑这个事,为什么他要挑明呢?人家听到这个邀请,可以不喜于形色,可以不回答说,这是何等的荣幸,何等的荣幸,但是,人家不能拒绝大使,人家应该陪他的妻子去岛上,陪她在这里,在加尔各答,度过晚上的时光。

一些人说,斯特雷泰尔先生对付新来的人,很有手腕,他这样做,就是要向你指出以后的一个限度,谁知道呢?

“我将感到很荣幸。”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一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走了过来。夏尔·罗塞特多少显得有点儿慌乱,因为这未免有点儿太快了,太快了,就像把未来的事提前跟你了结了一样。他想起在俱乐部的时候,人家跟他这样说过:从前,大使曾试图写小说,但是,他后来听了妻子的话,放弃了那个念头,人家是这样说的。从大使的面孔上,人家可以看出来,他是个顺从的男人,但是,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他曾经希望得到的机运,他没有得到,他得到的是其他的,是他并不希冀的、不再盼望的机运;这位如此年轻的妻子,据说并不爱他,但是跟了他。

欢结连理。他俩共同生活在亚洲世界,生活在亚洲的大都市里面,这样已经过了十七年。现在,他们正在向生活的终点走去……他们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当有一天,人家听到她对丈夫这么说的时候:

“不要写东西,就待在这里,在中国,在印度,就待在地球的这一边,没有人懂得诗,每个世纪,在几十亿的人口里面,诗人寥寥无几…我们什么也别做,就待在这里……什么也别做……”

她走过来,喝了香槟。随后,朝一个刚刚到来的人走去。

“我刚才看见了,你和拉合尔的副领事在说话,”大使说,“我谢谢你。”

有人在说:

“瞧,他来了,米歇尔·理查逊来了……你不知道吗?”

米歇尔·理查逊三十岁左右。他一踏进大厅,风度立即吸弓;了众人的注意。他驱目环视,寻找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看见了她,冲她放出了笑。

有人在说:

“你还不知道吧,两年来……全加尔各答都知道。”


——待续


2010-10-27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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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9

一个嘘音浓重的声音,在夏尔·罗塞特旁边说起来,就见副领事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从酒台那一边走过来。

“你好像在全神贯注。”

有人在说:

“那个副领事,他还待在这儿,你看,他多么能熬时间啊。”

有人在想:“他必须去亲眼看一看,才能对拉合尔有所把握吗?啊,在这个城市里,听他说话,简直是痛苦,是受罪。”

跟他什么话也别说,夏尔·罗塞特想,对他要时刻提防着。他大概还没有看见米歇尔·理查逊,当然,这又有什么重要的?他能看见什么?看见她,好像他只能看见她。

“我要香槟,”夏尔·罗塞特说,“今晚到现在,我喝了很不少了…·”

人家用一种审讯人的腔调在想他:“那辆女式自行车,斯特雷泰尔夫人的自行车,你看,停靠在那里,是怎么回事?”

人家听到这样的回答:

“关于那些原因,我无可奉告。…”

有人在想:“其实,在他看见拉合尔之前,拉合尔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他早已有了一个想象,当他坚信自己的想象后,他便给拉合尔招去了死亡。”

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神甫这么说:如果你祈求上帝,上帝会提供解释。”

有人发出讥笑。

“你会看到的,”副领事对夏尔·罗塞特说,“在这里,醉酒都一样。”

他俩在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旁边一个厅里面。她和乔治·克莱恩、米歇尔·理查逊及另一个英国小伙子在一起,那个小伙子是随米歇尔·理查逊一道进来的。夏尔·罗塞特将会知道,直到夜晚的结束,她都待在哪里。

“斯特雷泰尔夫人能使人对生活产生一种热望,你不觉得吗?”副领事问。夏尔·罗塞特听了,就像没有听到似的,他没有回答。副领事又说:

“你会受到接待的,也会被救出苦海的,用不着否认,我全听到了。”

他笑了。

不要做出任何反应,夏尔·罗塞特想。副领事的声音分明很愉快。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多么的不公平啊。”

“你也会受到接待的,”夏尔·罗塞特说,“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历来如此嘛。”

不动声色。

“我不会受到接待。”副领事继续在笑,“拉合尔的事情,人家想到就怕。我说话走音走调,你听见我的发音吗?但是请你注意,我不会怨天尤人。一切都很完美。”

有人在想:“他最后只给拉合尔招去了死亡,但没有招去任何其他的不幸,其实,不管哪一种不幸,在他看来,都可以证明:拉合尔的兴盛与毁灭,还有除了死亡之外的别的力量,同样可以左右。所以,有时,当他认为死亡显得太过分了,成了一种卑鄙的念头,一种谬误的时候,他便从一个曾经探索过的世界,往拉合尔捎去火焰,招去海潮,招去那必然的物质性的灾难。”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夏尔·罗塞特问。

“哪样说了?”副领事反问道。

“清原谅…羽u才跳舞的时候,说到了你…勺D果你想知道……好像你很害怕麻风病?其实大可木必,你应该知道,麻风病只能传染给那些饿肚子的人…担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紧张呢?”

副领事气得叫了起来,然而却压着嗓门,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手里的杯子被扔在地上,碎了。一阵沉默。他低声嚷道:

“我就知道,我没有说的话,别人也能传播,简直可怕

“你这是疯了……害怕麻风病也不丢脸儿……”

“他们胡说八道。是谁说的?”

“斯特雷泰尔夫人。”

刹那间,副领事的怒气消失了,就见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全身心地沉浸在那种思想里,那样子,仿佛是沉浸在幸福之中。

人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又来到八角厅,她向众夫人散发新鲜的玫瑰,都是下午刚从尼泊尔送来的。夫人们都很激动,用热烈的话语说,她应该自己留着。她说她有的是,说明天起,这些客厅就没有人了,这些玫瑰……不,她不太喜欢花……她散花的动作很快,有点儿太快,犹如急于要摆脱一件苦差事似的。有十来位夫人围着她。

副领事的目光,这个时候,霍然变得如醉如痴。仿佛他在盼望着温情,在盼望着爱情。但愿温情和爱惜这就到来。从那混合着、交织着的种种苦情中,摆脱出来,夏尔·罗塞特想,仿佛突然间,他也要求得到他的那一份儿。西班牙领事的夫人,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走了过来。

“每次,斯特雷泰尔夫人散发玫瑰,就等于说,她对我们已经够了,这是一个信号。但是,人家照样可以随意活动下去,装着不明白这个信号。”

副领事什么也没有说。

乐队重新开始演奏,然而,有搬动什么东西的声音,混在音乐声里;来宾真的开始离去。看得出来,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喝多了。

“看你的心情很不好,”她对约翰一马克·H说,“我来跟你讲一件事情,可以让你乐一乐,告诉你吧,并非大家全都走,有几个人会留下来,是的,我完全敢对你这么说,人人都知道,再说,正因为我有点儿醉了……这样的招待会,有时到终了,非常有趣……听我说,之后呢,他们会去……斯特雷泰尔夫人有时要去加尔各答一个妓院…叫蓝月亮……和几个英国人去……就是那三个人,在那儿的……他们都醉昏掉了……我一点儿没编造……你可以问一问你周围的人

她放声笑起来,却没有注意到他们没有笑,她走开了。法国副领事低垂着眼睛,把酒杯放在酒台上。他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相信吗?”夏尔·罗塞特问。

在八角厅的一个安静的角,玫瑰花已经没有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站在丈夫旁边,正面带微笑,伸手送别客人。

“我看,这位夫人不是在编造。”夏尔·罗塞特说。

拉合尔的副领事一直没有答话。他那样子,就像是发觉现在已经太晚了。在旁边的那个厅里面,客人几乎已经走空。这里,有三对舞伴还在跳。在大厅里面穿行,越来越容易。一些灯火已经熄灭,有的食品盘已经撤了下去。

副领事离开夏尔·罗塞特。

他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过去。他想干什么?

客人正陆陆续续地离去,哪一边都有人朝外面走去。她还站在那个角里面,对丈夫说着什么,一边和人握着手。

在另外一个厅里面,好像还有少数客人,说少也不少,她好像为此有点儿焦急,不时地朝那边看一眼。

副领事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他没有看见她正忙着呢,她必须站在那儿,向人道最后的晚安,他站到她的面前——这如同突然泼来一盆冷水,客人们都站着不动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向她微微欠身,她不明白,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欠着身站在她面前,客人们都注视着他,觉得既可笑,又不敢笑。他抬起头,看着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她,看见她独个人,他没有看见一旁的大使脸上已露出受到伤害那样的表情。她皱了皱眉,笑了笑,说:

“如果再跳,我就没个完了,对不起……”

他说:

““我坚持要请你。”

她请周围的人谅解,跟他来到舞池。他俩跳了起来。

“人家刚才问你,我跟你说了什么。你说我们谈起了麻风病。你在瞎说我。你不能再瞎说什么了,记住。”

男人的双手发烫。第一次,他的声音很美。

“你什么也没有说吗广

“没有。”

她朝夏尔·罗塞特望去。眼睛分明含着委屈。夏尔·罗塞特搞错了。拉合尔的副领事想必会对斯特雷泰尔夫人说,她不该把他说的,关于麻风病的那些话,再说出去;而她呢,她这时觉得十分懊恼。

“我瞎说了你,但我并没有恶意。”她说。

三个英国人中,有一个朝夏尔·罗塞特走来——一切都在乐队完美的演奏声中进行——他很年轻,就是他和米歇尔·理查逊一道进来的。夏尔·罗塞特看见过他去网球场。他好像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木知道拉合尔的副领事现在的状况。

“我叫彼得·摩根。请你留下来,你乐意吗?”

“我还不知道呢。”

这时,副领事不知对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了什么,竟使她直要往后退。他却把她朝自己身边拉着。她试图挣脱。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大使的眼睛也盯紧了他。他不再拉她。但是,好像她还想逃开。她满脸的慌张,也许她害怕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她说,“我们不需要进一步相互了解。不要搞错了。”

“我没有搞错。”

“俄生活轻浮,”她的手试图抽回去,“我是那样的人,大家都说的对,那些议论我的话,大家都说得完全对,非常对。”

“不要再试了,你的手抽不回去的。”

她重新开口说:

“是的。”

“你正和我在一起。”

“是的。”

“请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他恳求道。“你说了些什么?”

“随便说的什么。”

“我们就要分开的。”

“我正和你在一起呢。”

“是的。”

“我和你在一起,与我今天晚上在这里,在印度,和任何其他人在一起,完全一样。”

有人在说:

“瞧,她笑得很文雅。他显得很平静。”

“我马上那么做,装出今晚要和你们待在这里的样子。”拉合尔的副领事说。

“你没有任何机会。”

“没有任何机会?”

“没有。不过,你还是可以那么做,装出你有一个机会的样子。”

“你们将会干什么?”·

“赶你走。”

“我马上那么做,装出你可能要留我的样子。”

“是的。可为什么我要和你这么干呢?”

“为了让一件事情发生。”

“在你和我之间广

“是的。在咱俩之间。”

“到大街上,你再大喊大叫吧。”

“是的。”

“我会说那不是你。不,我才不说哪。”

“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半小时之内,他们会觉得很扫兴。过后,他们会谈起印度来。”

“接下去呢?”

“我会弹钢琴。”

舞曲结束了。她离开时,冷着面孔,问:

“你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呢?”

“你知道了?”

“你会被任命到外地,远离加尔各答。”

“你希望这样?”

“是的。”

他们分开了。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从酒台前经过,没有停下,她径直朝另一个厅走去。她刚刚跨进那个厅,便听见副领事发出第一声叫喊。一些人听清楚了,他喊道:

“留下我吧!”

有人在说:

“他已经醉昏了头。”

副领事朝彼得·摩根和夏尔·罗塞特走去。

“今晚,我就留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他直着喉咙说。

他俩在装死。

大使已经抽身离去。在八角厅里面,有三个醉醒醒的男人,正在扶手椅上睡着。侍者最后一次上了饮料,但是,那些食品桌上面,食品已经所剩不多。

“你该回去了。”夏尔·罗塞特说。

传者正在撤食品盘,彼得·摩根连忙从盘子里面,抢出几个三明治,他叫侍者留下几个盘子,他说他饿得正要命。

“你该回去了。”彼得·摩根同样说。

人家想,拉合尔的副领事继骛不驯的毛病终于发作了。

“为什么?”

他们不看他,不搭理他。于是,他又直起了喉咙:

“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让我这一次,和你们在一起。”

地仰着脸看着他们。有人以后会说:

“那时,他仰着脸看着我们。”

有人将会说:

“那时,他的嘴角沾着白沫儿。我们还剩下一些人,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叫喊的时候,大厅里面死一般沉静。那就是愤怒啊,他走到哪个角落,都在用他那骤然而至的愤怒,用他那一阵一阵的癫狂,来引起大家的惊恐

有人在想:“这个男人,他就是愤怒的化身,愤怒就是这样的啊,我们今天可算领教了。”

夏尔·罗塞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现场骤然之间空落下来,并向四周迅速扩大。一些灯火已经熄灭。传者在往外撤盘子。人人都害怕极了。副领事的时刻来到了。他开始叫喊了。

“冷静些,请你能不能冷静些。”夏尔·罗塞特说。

“我要留下来!”副领事叫道。

夏尔·罗塞特拉了拉他的衣领。

“你不可能,这明摆着。”

“就一次。一个晚上。只要这一次,让我和你们留在一起。”

“这办不到,”彼得峰根说,“请原谅,你这个人物,只有不在场的时候,才会使我们产生兴趣。”

副领事开始抽噎起来,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有人在说:

“多么可怜,我的上帝。”

随后,第二次出现了沉静的场面。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出现在另一个厅的门口。在她身后,站着米歇尔·理查逊。副领事四肢在哆咦,他连走带跑,朝她那边奔去。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年轻的彼得·摩根一把抓住副领事,牵着他,转向八角厅的门口。副领事已经不再抽噎,他由着彼得·摩根,没有反抗。仿佛他就等着那样似的。人家看见彼得·摩根一路牵着他,穿过花园,人家看见卫兵打开大门,副领事出了大门,大门重新关上。人家还能听到叫喊声。叫喊声停止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这时对夏尔·罗塞特说:

“现在,到我们这儿来吧。”

夏尔·罗塞特还愣在那里,望着她。

有人在说:

“他虽然在哭叫,其实是在嘲笑吧?”

夏尔·罗塞特跟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身后。

有一个人想了起来:“在花园里面,他口里吹着‘印度之歌’的曲子。最后一个还能记得‘印度之歌’的人。从前,关于印度,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印度之歌’。”

有一个人在想着:“他在拉合尔看见的,在别的地方不曾看见的,那到底是什么?是会芙众生?是麻风病人身上的灰尘?是萨里玛的花园?在到拉合尔之前,他是希望看到拉合尔,就那样永远维持下去,永远不为其所知,好让他企图摧毁拉合尔的念头,也一直拖延下去吗?无疑是这样的。因为,不然的话,一旦他了解了拉合尔,他可能就死了。”

在路灯下面,在这个即将开荤的夜晚,她,加尔各答的瘦女子,挠着秃头,坐在那群疯子里面,她在那儿,头脑已经空了,心儿已经死了,她一直在等着食物。她在说话,在讲着什么,没有人明白。

高墙后面,音乐声终于停止。

从炊事房的门后面,传出来一阵叮叮当当和搬动东西的声响。扔食物的时候到了。

今晚,在法国使馆的炊事房后面,很多吃的东西被扔了出来。她穿着粗布衣衫,背后漏着窟窿;她狼吞虎咽,速度神奇,一面躲闪着别的疯子挥过来的巴掌、拳头;她嘴巴塞得满满的,笑得快要接不上气来。

她吃过了。

——待续


2010-10-28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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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10

她绕过使馆的花园,唱着歌儿,朝恒河走去。

“现在,到我们这儿来吧。”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彼得·摩根回来了。副领事一定还在花园栅栏的外边。人们还能听到叫喊。

电唱机低音播放着舞曲,没有人在听。他们现在五个人在客厅里。夏尔·罗塞特独自站在一边,靠近门口,他还在听到领事叫喊,他看见到领事——晚礼服和蝴蝶结——趴在栅栏上,叫喊声停止了;副领事身子一跌一撞,开始沿着恒河走去,走在麻风病人中间。每一个在场人的面孔,包括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面孔,都绷得紧紧的。他们在听。她在听。

乔治·克莱恩——一双眼睛深陷,眼圈看不到睫毛,眼光咄咄逼人——,看见他那双眼睛,好像他人很凶残,不过,看她的时候除外。他离她很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认识的?至少从北京开始吧。他转身朝向夏尔·罗塞特。

“有时,我们到蓝月亮去喝一杯,你愿意去吗?”

“随你们吧。”

“唔!今天我想不想去蓝月亮,还不知道呢。”她说。

夏尔·罗塞特努力想驱散副领事的影子,但却没有做到,他想象着副领事正沿着恒河往前走,跌倒在沉睡的麻风病人堆里,嚎叫着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可怕的东西……而后,他逃了,逃了。

“你们听……”夏尔·罗塞特说。

“不,他不喊了。”

他们在听,不是叫喊的声音,是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从马路上传来。仔细听的话,好像也有人叫喊,但声音很远,像是来自马路的尽头,大概副领事已经走到那里。再仔细听的话,好像什么都在发出低沉的叫喊,在远处,在恒河的那一边。

“用不着担心,他现在一定到了家里。”

“我们还不认识呢。”米歇尔·理查逊说。

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不住在加尔各答。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她的,为了待在她身边的。他就希望和她在一起。他比夏尔·罗塞特想象的年龄要大一点,已经三十五岁。夏尔·罗塞特这时想起来,有一天晚上,在俱乐部里面,也看见过他——他来这儿大概有一周了。一定有什么东西,把他俩连在一起,夏尔·罗塞特暗暗寻思,想必是一种牢固的东西,一种关键性的东西,但是,好像不再是变化着的爱情在起作用。是的,夏尔·罗塞特已经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在副领事开始抽噎之前,还要早些的时候,夏尔·罗塞特回想起来,在他黑色的头发下,那双阴郁的眼睛。有人想象,也许有一天晚上,他俩被人发现,已双双死在尚德纳戈尔的一家旅馆里面,之前,他俩在蓝月亮共度了一夜,这样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也许,它就发生在夏季风期间。也许,什么原因也没有,单单是因为活着没有意思。夏尔·罗塞特站在那里迟疑,要不要坐下来呢?没有人请他坐下。她在暗暗地注意着他。他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拒绝那岛上的温情,拒绝傍晚时分往尚德纳戈尔去的兜风,拒绝那不尽的体谅和宽解。在这把扶手椅上,另一个男人断是不可能坐下来的。夏尔·罗塞特第一次发觉,自己处在了加尔各答白人的神秘圈子里面。他还可以做出选择,离开这里或者坐下来。他敢断定,她难在注意着他。他扑通一下,坐在那扶手椅上。

多累人啊,实际上,也很快乐。她垂下眼睛,望着地面,大概她压根儿就没有怀疑,今晚他会留下来的。事情正是这样。

彼得·摩根回来了。

“他睡一夜,就会好的,”彼得·摩根说,“安娜一玛丽,我对他说,你不会怪他,没有关系。他已经完全醉了。你知道,他听别人说,你去蓝月亮,他一路讲着,正是因为这个事情,他才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女人去蓝月亮,你想想看

夏尔·罗塞特说,确实有一个女客人,对他们俩说起了蓝月亮。

“他怎么看?”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问彼得·摩根。

“他发笑,他说一个法国大使的夫人,居然去蓝月亮那样的冰屋。他还说到另一位夫人,我不认识。”

“你看,”乔治·克莱恩说,“我对你说过,在加尔各答,人家会知道的…你还不在乎?好吧。”他又说道,“奇怪,这个男人竟能让你去琢磨他。”他又转向夏尔·罗塞特,“我看见你们俩在一起说话的,你们在谈印度吗?”

“是的。我觉得他是在嘲笑……除非他就是……那么个人,就是那样子看事的。”

米歇尔·理查逊在叹气。

“我本来想要过去的。安娜一玛丽不让,我真后悔,唉!真后悔。”

“他那种人,你是忍受不了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那你呢?”

她微微耸了耸肩膀,而后一笑。

“哦!我嘛…俄也忍受不了……但没有必要大家都搅进来。”

“你和他说了什么?”

“说了麻风病。”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只说了麻风病……嘿。”

“是的。”

“你好像心神不安。”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今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究竟怎么回事?请原谅,当时我不在……”

“最终被永远赶出……这地方……这好像已成了他的一种死念头……我看……”他对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很久以来,他就想认识你…海天早晨,他去网球场,好像没有其他的原因……”

他们都看着她,等着,但是她那神态,似乎她与这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说安娜一玛丽……”彼得·摩根问。

“当然是的。”

“他去网球场,想寻找什么?”彼得·摩根又问。

“我不知道。”她说。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就像一个针尖儿,但是不会刺痛你。她看见夏尔·罗塞特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她不放。

“他是漫无目的地过去,漫无目的地看看吧。”她说。

“关于这个人,到此为止吧。”彼得·摩根说。

他二十四岁,平生头一回来到印度。乔治·克莱恩与他谈话最投机。

又有低沉的叫喊声,沿恒河传来。夏尔·罗塞特不由得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他到家了没有,不像是在家里……五分钟的时间。”

“他一定是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叫喊呢。”彼得·摩根说。

“如果他发现了你,”乔治·克莱恩说,“你只能使他更清醒地意识到,按你的说法,意识到他失败了。”

“不用管他,我向你保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夏尔·罗塞特这才重新坐下。他不安的心情有所缓解,最近几周来,烦躁和疲乏一直纠缠着他,可想想,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

“她什么也不需要。”

彼得·摩根和乔治·克莱恩今晚进行的这种交谈,将来还会有。他俩在谈加尔各答的那个疯姑娘,那个女乞丐,她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吃过食物的那些地方,是怎么记住的。

夏尔·罗塞特已经一点儿木想出去。米歇尔·理查逊还在想着副领事,他向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提了不少关于副领事的问题。她怎么看的?怎么想的?

“起先,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看到他那种神态,我觉得,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他在注视着某个失去的东西,他刚刚失去的东西,…他在一个劲儿地注视着那个东西……

可能是一种信念,一个破灭的信念……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是不幸造成了这种结果,你不这么看吗?”

“不管这个男人是个什么人,什么东西,”她说,“我不认为是不幸造成的。不过,他可能失去了什么?怎么谁也看木出来?”

“也许失去了一切?”

“在哪里?在拉合尔吗?”

“也许是失去了一切,不过,如果他真有什么失去的话,准是在拉合尔失去的。”

“反过来说,在拉合尔,他又得到了什么?”

“他是在深夜的时候,朝人群里面开枪的吗?”

“啊,对了,是朝人群里面胡乱开枪吗?”

“当然啦,白天就看见人了。”

“在花园里面,他口里吹着‘印度之歌’。”

乔治·克莱恩和彼得·摩根又凑到一块儿,在谈那个女乞丐,她睡在麻风病人中,每天早上,又从麻风病人中出来——端端的,还是那个样,居然木会染上麻风病,这非常令人惊奇。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站了起来,在听什么。

“就是这个疯姑,”她对彼得·摩根说,“她正在马路上唱呢……你们听…哪一天,我得想想办法,还是可以了解

“称什么也不会了解到的,”彼得·摩根说,“她已经完全疯了。”

歌声渐渐地远去。

“我也许弄错了吧,我们现在离印度支那有几千公里,这不可能呀…他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吗?”乔治·克莱恩说,“彼得在写一本书,就是从沙湾拿吉的这首歌谣开始写的。”

彼得·摩根最后笑了起来。

“我对印度痛苦的一面很感兴趣。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感兴趣,不是吗?我们只能在自己内心真切地感受痛苦的时候,来谈论痛苦……关于这个疯姑娘,我是凭自己的想象,随意地写下一些文字。”

“为什么写她呢?”

“因为在她身上,什么不测也不会再发生,甚至是麻风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印度世界,我有我的,你有你的;有这样的,也有那样的,”夏尔·罗塞特笑了笑,“你能做的事,别人也能做,好像就是…俄不清楚,注意,我对你不了解,好像就是把自己的印度世界搀和进去……”

“副领事是不是有一个痛苦的印度世界?”

“他嘛,不,说到底是没有的。”

“那么,他有个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我们大家都已经习惯,”米歇尔·理查逊说,“我们已经都习惯,你也已经习惯,五个星期够了,三天也够了。而后

“罗塞特,副领事一直让你心神不安吗?”

“不,没有……而后……你要说什么?”

“唔!而后……而后……这个副领事,他比当前马拉巴海岸的饥荒更让我们扫兴。他这个人是不是疯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吧?”

“听到他叫喊,就会想到在拉合尔……深夜里,他站在阳台上叫喊。”

“安娜一玛丽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印度世界,”乔治·克莱恩说,“但是,她那个世界并没有和我们的混合在一起。”

他朝她走过去,一个箭步,抱住了她。

“大家是不是要在这里,为法国副领事伤心一场?”彼得·摩根说。

“不。”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大家都不再谈这个话题。

侍者送来桔子水和香槟。这时气温并不高。他们听到外面下起了雨,加尔各答在下雨,雨水打落在棕榈树上。他们还去不去蓝月亮?有谁问。不去了,今晚肯定不去了。时间已经太晚。大家待在这儿也挺好。

“跟你说,我又去了北京,”乔治·克莱恩说,“啊,在大街上,我好像总是看见你,整个那座城市仿佛还记着你,跟我谈着你。”

“你恐怕不晓得,”她对夏尔·罗塞特说,“蓝月亮不过是一个夜总会,跟别的夜总会一样。欧洲人不敢去那里,因为害怕麻风病,所以呢,他们说那是个妓院。”

“这个人,一定是压根儿就不了解那地方。”夏尔·罗塞特说时笑着。

暴风雨过去了。

“你过去就盼望到印度来吗?”她含着微笑问,“人人都在盼望着什么事情,比如到印度这里来呀,或怎么的事情。”

加尔各答又发出低沉的叫喊。

“我在加尔各答刚刚度过的五个星期,确实很痛苦,但同时呢,大家的情形想必都一样,我在这里也找到了某种,我还说不清楚,好像是某种盼望的东西……”

“假如你被派往外地,你愿意吗?”

“初来乍到,随便被派往哪里。”

然而,米歇尔·理查逊还抓住副领事的话题不放。

“在他的材料中,好像有‘难说’这个词儿。”

“究竟是什么‘难说’呢?”

“他想要你做什么,安娜一玛丽?”

她专注地听着,没有料到米歇尔·理查逊刚刚提出的问题。

“哦!不明白。”

“大凡来找这位夫人的男人,都那么认为,在她身边可以忘却什么,副领事不过也属于这一类人,对不对?”

她笑了吗?

“在他的材料中,准确地说,到底写了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哦!”他答道,“比如,说他深夜里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

“他在加尔各答的寓所,同样也给他毁了吗?”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笑了。

“没有,”她说,“一点儿也没有。”

“在拉合尔,他也朝玻璃上面开枪。”

“夜里,麻风病人在萨里玛的花园。”

“白天也在,他们在树阴下。”

“他是不是因为某个女人不在,心里挺烦闷,也许从前…在某个地方,他认识一个女人介

“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彼得·摩根说,“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早就认为自己应该去做了,因为,他过去一直抱着这样一个念头:总有一天,他要干出一件有决定意义的大事来,而后…·”

她笑着说:

“确实是的,他早就认为有必要先闹出一场戏来,我看,他比别人更需要这么做。”

“一场什么戏?”

“比如,发怒的戏啊。”

“关于这个问题,他对你只字未说吗?”

“是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而后…你刚才要说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而后,”彼得·摩根接下去说,“他就可能有权利去指使别人,去要求得到他们的关怀,要求得到斯特雷泰尔夫人的爱情。”

睡梦中的加尔各答又发出刺耳的叫喊,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三个月来,那几个记者,在你家里又吃又睡。”乔治·克莱恩说。

她说,他们被困在加尔各答,是因为签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中国去,他们等在这里都快急死了。

“眼下,马拉巴海岸正在闹饥荒,他们打算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做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联邦精神,所以,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

“为了一斤米,要排上一星期的长队,罗塞特,你要有受苦的思想准备。”

“我准备好了。”

“不,”安娜一玛丽说,“我们以为要受苦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受苦的,受苦的念头始终比想象的还要让人受不了。”

“饥饿从来没有危及欧洲人,可是,在饥荒期间,欧洲人自杀的事却时有发生,这非常奇怪。”

“安娜一玛丽,安娜一玛丽,暗暗我吧,请你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乔治·克莱恩请求道。

“钢琴走音了。”

“有一天,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会叫人通知你,你要来给我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钢琴并不是很走音,这不过是你喜欢的一句辞令,什么钢琴走盲啦,湿度太大啦,…”

“确实,我喜欢这么说,来进入某个话题,关于烦恼,我也有一句呢。”

夏尔·罗塞特望着她笑了起来。

“那一句,好像我跟你也说过?”

“是的。”

——待续


2010-10-28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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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11

他们都进了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在那里面,那时,他以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进来。这个小客厅,从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样凸出来的,它朝向网球场。一架坚式钢琴靠近沙发放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弹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尔·理查逊关了吊扇。当即,空气便压在肩头。夏尔·罗塞特出去后又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彼得·摩根说想回去,他躺在沙发上。米歇尔·理查逊胳膊支在钢琴上,望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乔治·克莱恩坐在她旁边,两眼闭在那里。一阵河泥味飘进花园里,大概正是低潮的时候。欧洲夹竹桃的树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随着空气缓慢的流动,时而混在一起,时而分离开来。

主题曲已经出现两次。现在正是第三次奏响。他们等着再一次的出现,主题曲再一次奏响。

在八角厅里面,乔治·克莱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说:

“……炎热的季节,我劝你只喝滚烫的绿茶,是的……只有这种茶水能解渴……要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镇饮料……

起初喝绿茶,你会觉得又苦又涩,的确是的,但是呢,最后你会喜欢上绿茶的……这就是度过季风期的秘方。”

那几个记者,还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们动了动身子,嘴巴里叽里咕唔一阵子,前言不搭后语,随后又睡了过去。

米歇尔·理查逊突然提出一个建议,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们向夏尔·罗塞特解释,那个人人传说的大酒店,和法国使馆的别墅在一座岛上。

他们将在午觉过后,下午四点,一道出发。

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你也去吧,你会看到三角洲那里的稻田,你想象不到有多美。”

他俩看着对方,都微笑着面孔。和我们一道去吧,怎么样?答应了?我不知道。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陪着夏尔·罗塞特。他俩穿过花园。已是清晨六点。她指着云海下的一个方向,那里,天空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她说:

“恒河三角洲就在那边,看,那边的天空,就像一堆青色的颜料,正在变幻莫测呢。”

他说他很愉快。她没有答话。他看见她的皮肤上,太阳留下来的斑点,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他看见招待会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见了,真的,他看见了眼泪。

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是目光的原因,有雾的时候,怕看日光…”

他答应下午和他们一道去。他们将按说好的时间,在这里会合。

他在加尔各答走着。他想到她的眼泪。他仿佛又看见她在招待会上,他试图弄明白,但他并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着原因。他想起来,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流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天空放亮。远处,蓝色的棕桐树。恒河边上,麻风病人混杂着野狗,围成一大片场地,这是城里被他们占的第一片场地。那些饿死鬼则康集城北,离这儿较远,在那里,他们围成最后一片场地。晨光似黄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尔各答,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最后,渐渐地苏醒。

他首先看见的,是这第一片场地。那些麻风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树下面,从他脚下,沿着恒河,一直铺展出去很远。有时,他们也说几句话。夏尔·罗塞特有一种感觉,他的视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是用一种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见,在他们体内,透明的淋巴在循环。一帮乌合之众,用稻糠制成的不堪一击的人,他们身体里面是糠,脑袋里面也是糠,他们已经麻木,没有了痛觉,没有了痛苦。夏尔·罗塞特走开了。

他选择另一条与恒河垂直的马路,为了避开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们正从马路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朝他这一边推进。他仿佛看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穿着黑色的长裙,在使馆的花园里,垂着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缓缓行驶,顺着循公河,向着沙湾拿吉,缓缓而上,宽阔的河面穿过原始森林,灰色的水稻田,到了晚间,成群的蚊虫贴在帐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大篷船上,她二十二岁时的模样。他的眼前,怎么也出现不了,她年轻时的那副面孔;从现在她那双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那双纯真的眼睛。他放慢脚步,气温已经很热。从城市这一边的花园里,欧洲夹竹桃散发的味儿,让他不住地皱眉头。一块长有欧洲夹竹桃的土地。永远不要种这种树,永远,不管在哪里。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刚刚喝了很多,头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边,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与曙光交相辉映;睡在一起的麻风病人,开始动弹,开始分离,他们散开了。他想到了她,他试图想着她一个人:一个青春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条河流前。她漠然望着面前,不,他无法把她从黑暗中领出来,他只能看见那些包围着她的是什么: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条碎石路上,站着很多人,她病了,夜里,她哭了,有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回法国;在她周围,人家惶恐不安,提着嗓门议论不休,远处有栅栏,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哨兵,已经在看着她,就像在她整个一生中,他们都将那么做一样;人家等着她叫喊,喊出苦闷烦恼,等着她当众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这时,斯特雷泰尔先生来了,把她领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对她说:

“我会让你平静下来的,要不要回法国,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会过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

而那个年代的夏尔·罗塞特,他呢——他停下脚步——是啊,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年轻的时候,他呀,他还是个孩子。

足足经过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来。在这里。迟了,太迟了。

他又回到恒河边,开始在那里随意地走着。太阳升起来,铁锈红色的日晕,出现在棕桐树之上,出现在石头之上。工厂的烟囱,一个继一个,冒出笔直的灰烟。温度已经热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三角洲那个方向,天厚云稠,仿佛要是朝那里轰上几炮,那里便能喷出油来,没有风,只要有一丝风儿,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尔各答的幸福,然而,就连这小小的幸福,暴风雨也带走了。远处,游隼已经醒来,还栖息在那里;又有睡醒的麻风病人,从同伴堆里坐立起来,在他们永恒的末日里,快活地笑着。突然之间,副领事已经出现在那儿,穿着晨衣,站在阳台上,两眼正看着他,从远处走近呢。太迟了。掉回头去吗?太迟了。他想起来,副领事对他说过,他有轻微的哮喘病,清晨,随着最初的阳光,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蒸发,这时,哮喘便会把他折腾醒,夏尔·罗塞特已经听到那嘘声浓重的发音,正在对他说:

“哎哟,亲爱的朋友,你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不,他弄错了,副领事说的不是这话。

“进来一会儿吧,没关系的…但个时辰,反正不早不迟……天这么热,我睡不着,好受罪啊!”

声音如他所料,嘘声浓重,正是那样。可是,副领事神卑不亢经上来的时候,会放过他吗?他不想上去,副领事恳求起来。

“就十分钟,我请你呢。”

他还在推托,说自己累得要命,说如果…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个事情,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夏尔·罗塞特拔腿就走,没有等在那里,他想,自己已经被大使夫妇邀请,这怎么对他说呢?还能再对他说谎吗?然而,太迟了。副领事已经抓住了他,副领事拉着他的胳故膊,便往回走。就十分钟,进来一下又何妨呢。

“请不要缠我,我不想跟你说话……”

副领事丢开他的胳膊,垂下眼睛。这个时候,夏尔·罗塞特方才看他,发现他一直都没有睡觉——他有没有试图去睡呢?没有,甚至没有想过去睡——,夏尔·罗塞特发现,他已经疲乏过了头,所以,他自己不知道了,自己感觉不到了。

“我知道,我是个瘟神。”

“不不……”夏尔·罗塞特露出笑脸,“为什么这样说呢?…俄是因为,你看上去已经很疲倦。”

“戏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

他俩在副领事的卧室里面。床头柜上,有一管安眠药,还有一封打开的信:我的小约翰一马克……

“我那时说话毫无顾忌……当我听到蓝月亮的事情……便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我的行为愚蠢透了,不可原谅,但是……那是不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要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不,刚才我就不进来了。”

“有点儿因为这个事情。”

人家看不见,人家听得见,在门口,有人在给皮鞋擦油。副领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不能听到他们弄出声音来,我没有睡觉的时候,就是受不了……”

“我知道。你说的,大家都有同感。”

副领事站起来。笑了。他在演戏,已经不知道疲倦。

“真的吗?”

“是的。”

“不过,我请你上来,不是跟你说这话的。”他哼地一笑,“我想知道,罗塞特,你有幸和她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吗?难道不承认吗?”

“不”

副领事坐到床沿上,他没有看夏尔·罗塞特,夏尔·罗塞特还站在进门的地方。副领事这时说得很快,他的目光突然具有了穿透力和威慑力。夏尔·罗塞特感到害怕了。副领事从床沿站起来,朝他走去,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切都是痛苦,不要爱她,罗塞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想管什么事情?”

副领事想跟他再谈一会儿。

“请坐。”他把一张扶手椅送了过去。

“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想有那种私下关系,那就不要惹她,你明白吗?我在管我想要管的事情,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他微微在笑,但是,他的双手在颤抖,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一步。

“你已经倦容满面,你该睡一睡了。”

副领事像演说家那样一挥手说,疲倦,他知道,知道。他问他们说了些什么,谁在那儿。夏尔·罗塞特说了他们的名字,并告诉他,他们说起了印度。

“她说起印度了吗?单单说起印度了吗?”副领事问,“咱们到阳台上去,外面还是好多了,屋子里面聚热。”

“她单单说起了印度,也没有多说。”

他说,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她很美,他发现她很美,那个面孔多有魅力,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不如现在美,但是很奇怪,他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想象不出她新婚时的模样。

夏尔·罗塞特没有答话。他应该对副领事说几句,让他放弃这种痴劲儿,他确实也认为他有点儿痴。

“告诉你,”他却说,“我已经知道了,蓝月亮不过和别的夜总会一样,人家在那里喝喝香槟而已。这家夜总会一直开到很晚,所以,他们才会去的。”

副领事的胳膊撑在石栏上,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支着下巴,声音有些改变。

“没什么关系,蓝月亮是也好,不是也好,”他说,“这个女人……她待谁都很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我和你……咱俩之间可以说些共同语言,我发觉她非常…叫E常吸5队。”

夏尔·罗塞特没有回答。沿着恒河的马路上,路灯熄灭了。

“昨天晚上,我的一言一行,是蠢上加蠢,”副领事说,“我想请你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挽回那一切?”

“我不知道。”

“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谜,我一点儿弄不清楚,就像今天早上,”我正在说一桩可能不该说的事情,夏尔·罗塞特想,然而,副领事焦急的神情,那样看着他,迫使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个秘密,“她送我到花园门口的时候,突然她哭了……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她没有说为什么……我看,她的一切行为举止,好像都是这样,是的……”

副领事的目光从夏尔·罗塞特身上移开去,他的手抓在石栏上,手在用劲。

“你是幸运儿,”他说“能让这个女人流泪。”

“你说什么?”

“我曾听说……她的世界,就是泪水的世界。”

夏尔·罗塞特结结巴巴地说,副领事搞错了,他敢赌咒,不是他让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流泪的。副领事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显得很幸福。

“如果你再见到她,请你务必跟她说说我,”他笑了笑,“我人就要崩溃,罗塞特,你要帮帮我,我知道,你没有任何理由来帮我,可是,我的力量就要完了。”

“他真会哄我。”夏尔·罗塞特暗想。

“你到孟买去吧。”

这时,约翰一马克·H终于说道:

“我不去孟买了……是的,我这么说,你一定很吃惊……”他笑了笑。“我对她太动感情了,所以,我不去孟买了。我之所以跟你一味地谈论这件事,就是因为,对我来说,平生头一回,一个女人触发了我的爱情。”

副领事说时,声音里带着异常轻快的情调。夏尔·罗塞特再也听不下去,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每天早晨,看见她穿过花园的时候,还有昨天晚上,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但愿我没有太让你厌倦。”‘·不用客气’·“”’

“这件事,我应该跟你谈的,是吧,因为我想,你很快就会再见到她,我可不行,我呢……目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想再见见她,像别人一样,待在她周围,即便要我保持沉默,我也认了。”

畸!外面已经这么热,雾就像蒸汽一样,夏尔·罗塞特回到卧室里,他想逃走。

“请你说说吧。”副领事说。

“没什么可说的,你不需要别人代你求情。”他开始发火,他敢发火了。“另外,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相信。”

副领事站在卧室的中央,望着恒河。夏尔·罗塞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却看见他的嘴角瘪在那里,仿佛在笑。夏尔·罗塞特等着。

“那么,依你看,为什么我要说这番话?”

“也许,为了对这番话信以为真吧。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刚才,可能我说话呛了一点,我太累了。”

“你看,爱惜这东西,是不是人的一种胡思乱想呢?”

夏尔·罗塞特叫喊起来,说他就要走啦,然而却没有离开。他又说到孟买。五个星期以来,副领事那么等呀盼呀,现在他突然又…值好像不可能吧。副领事说,今天晚上,他俩可以再谈这个问题,他非常希望今天晚上,在俱乐部,能和他共进晚餐。夏尔·罗塞特说,这不可能,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副领事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他在撒谎。夏尔·罗塞特不得木发誓说,他真是去尼泊尔,他发了誓。

他俩突然之间,都失去话茬儿,不再出任何动静。很长时间的沉默,间或,被一两句生拉硬扯出来的话打破,说的是那个在恒河里游泳的疯姑娘,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他见过吗?夏尔·罗塞特问。这期间,他的手始终括在房门的把手上。

没见过。

夜里就是她唱歌的,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恒河岸边,就在附近一带,不会走太远,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总是那样,仿佛是出自她本能的一种行止,但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贴近白人…

“一个还在搏动的已经死亡的生命,”副领事最后说,“不过,她从来不会贴近你,是吗?”

是的,可能是的,是这样的。

黄昏一样的天,车子在笔直的马路上面行驶,仿佛在三角洲的稻田里面行驶。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依靠在米歇尔·理查逊的肩头睡着,米歇尔·理查逊的一只胳膊伸在她腰间,揽着她。两人的手一只放在另一只上。夏尔·罗塞特在她的另一边。彼得·摩根和乔治境莱恩俩人乘坐乔治·克莱恩的那辆黑色的郎西雅,两车出了加尔各答城关/分头各自驶去。

辽阔的沼泽,数不清的坡面纵横其间。坡面上,到处可见,双手裸露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组成许多长长的队列。天际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是在创世之初,草木生长之前;又仿佛是在诺亚时代的洪水泛滥过后;有时,也如同在别处,当你经过一场暴风雨.当雨后复斜阳的时候,所见到的那样,那时,蓝色的棕桐树,一排排,矗立在水面之上。路上有行人,带着包裹,带着水壶,带着孩子,或者什么也没有带。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睡着,嘴巴露出一丝缝扎,薄薄的眼皮不时地抬起,她看见夏尔·罗塞特坐在旁边,朝他微微一笑,又睡着了,米歇尔·理查逊也朝他微微一笑。和谐融洽。

她刚刚醒来。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很长时间。她将头靠在夏尔·罗塞特的肩上。

“还好吧。”

坡上是无数的人,他们运送,他们放下,他们回转时空着两手,四周是稻田,田埂笔直,水面空空,到处是人,上千的人,上万的人,身负满满的稻谷,走在坡上,长长的队列,连续不断,不见后尾儿。他们的劳动工具——两只裸露的胳膊,垂摆在肩膀两侧。

劳累。

他俩没有说话,为了不吵醒她,此外,看着黑色的帆船,也没有什么好说,那些黑色的帆船,在航道上行驶,仿佛在灌满黑水的稻田里面行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秧苗田,一块鲜艳的、柔软的绿地,恰似一块绿绸。坡面上,人们往返的脚步,随着白日将尽,渐渐地加紧。人们正在一个多水的地区,一个除了水还是水的边境地区,淡水,咸水,黑水,在恒河口,都与那绿色的、冰冷的海洋水混合到一起。

他们约好,在一家白人俱乐部会合。那两个人已经在那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有谁说。他们口干舌燥,渴得要命。彼得·摩根问起拉合尔副领事的消息。夏尔·罗塞特说,今早儿他又见到副领事,对副领事是这么说的,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对于这个谎言,彼得·摩根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都点了点头。

他们重又上路。夏尔·罗塞特这回坐上乔治·克莱恩的车子。彼得·摩根坐在后排,对夏尔·罗塞特说,他看到三角洲的一派风光后,才发觉,他对印度的迷爱,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夏尔·罗塞特也睡了。

路上经过一阵暴风雨,最后,他们到达三角洲的棕桐林,在斜阳的照射下,棕桐林晶莹闪耀,这里也刚刚下过雨。透过棕榈林看,天际还是那样水平。

海上有风浪。他们将车停在一个大车库里面,离着码头不远。他们上了小艇,小艇乘风破浪,向前驶去。紫色的雾障向着群岛伸展。在其中的一座岛屿上面——你瞧,就是那一座,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那个白色的高楼大厦,面前有一个码头,停泊了木少的船,那就是威尔士亲王大酒店c岛屿很大,在另一头,有一个村子,地势很低,接近海面。村子与酒店之间,有一排高大的栅栏,严然把二者分开。海边,海里,到处都有防鲨网。

他们一来到旅馆沙滩上,便立即跳入海里。海里没有一个人,天色已晚,海浪很大,这种情形不可能游泳,只能洗一个微温的海浪浴,之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返回别墅,他们四人返回旅馆。换过衣服已是七点。大家在旅馆的大厅里面集中。她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微笑着款款走来。他们已经在等她。大家开始喝起来。大厅有四十米长海蓝色的窗慢,又长又宽,已经拉上,遮住了窗扉。大厅那一边有一个舞池,这一边和那一边,被观叶植物和吧台巧妙地隔开。游客多半是英国人。这时候,无论哪张桌上,客人都开始喝起来。几个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来回穿梭。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香水。几个白色的餐厅,很大,朝向海。领餐桌上,摆有葡萄。侍者太多了,一个个带着白手套,赤着脚,来去匆忙。天花板有两层楼高。枝形吊灯的金黄色又假又空,然而,金黄色的光线十分柔和,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睛里面闪烁,此刻,她正半躺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上。这里,天气凉爽。这里,豪华的场面非同一般,让人明显地感受着,不过,今晚,由于恶劣的天气,窗扉都已关闭,新来的人不能坐观沧海,都感到太遗憾。

一个领班来到大厅,他是英国人。他说,暴风雨晚饭以后就会停止,明天,海上就会风平浪静。

夏尔·罗塞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在谈加尔各答以外的人,但是不久,那些人就要来加尔各答,他很快会认识那些人的。他们一会儿说话,一会儿沉默,都漠然坐着,好像没有了烦恼,也没有了劲头,由于昨天夜里的事,他们都累了。

大厅那一边,有人在跳舞。一些游客来自锡兰。

他们在谈威尼斯的冬天。

他们又喝起来,又在谈要来的朋友。

而后,她要去看看大海的情况。

他们离开餐厅,去看看大海的情况。海上仍有风浪,但风变小了。紫色的雾到处弥漫,均匀地散布着,在棕榈林里面,在大海上面。他们听到,游艇都在鸣笛三声,游艇是在通知自己的乘客,今天的服务到十点将停止。岛上鸟很多,已不知道返回海岸。上岛以后,他们便看见,棕柏林间的芒果树上,洒满了鸟,芒果已被鸟儿啄得百孔千疮。

他们又回去喝了起来,他们愿意这样,吃到很晚,吃到所有人的后面。彼得·摩根谈起他正在写的那本书。

“她走着,我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她人本身,可以说,就是一次漫长的旅程,这个旅程被我分成若干段,在每个阶段,我都突出地去描写同样的一种永动——她的不息的脚步,她走着,那句话伴随着她,沿着铁路,沿着公路,从路边的一座座界碑旁走过,把一座座的界碑远远地抛在身后,界碑上刻着这样的地名:曼德勒,卑谬,勃生,她又转而朝着太阳西下的方向走去,走过夕阳天,经过逞罗,柬埔寨,缅甸,经过多水的地区,多山的地区,她足足走了十年,才到达加尔各答,留在这里。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没有说话。

“还有像她那样的其他人呢?”米歇尔·理查逊问,“如果书里单单写了她,我看就没趣了,不如……你在谈她的时候,我就看见,她是出现在一群同龄女当中的,她和那群同龄女正在一起,我看见的她们,在逞罗一带,在有森林的地方,显得很苍老,到了加尔各答后,又变得年轻了。这可能就像安娜一玛丽讲的一样,但是,在沙湾拿吉,白天,我看见她们坐在那里,用你的话说,坐在稻田的坡面上,她们敞胸露怀,那种放荡的样子,有几个钓鱼的孩子,把鱼给了她们,可她们就那么生吃起来,孩子们吓呆了,她们却格格地笑着。相反,后来呢,她们走近印度的时候,又变得年轻,变得稳重了,她们坐在集市上——瞧,一个小小的集市,有几个白人去那里——,她们坐在同样的天光下,在那里出卖亲生骨肉。”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可以就按自己的决定,在小说里写她独个人。”

安娜一玛丽领特雷泰尔在睡吗?

“是写那个最年轻的吗?”乔治·克莱思问,“是不是被妈妈赶出家门的那个姑娘?”

“竖写那个最年轻的,你知道的那一个。”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似乎没有听见。

“有时,她也到岛上来,”米歇尔·理查逊说,“好像就是跟着她来的,就是跟着白人来的,多么奇怪。看来,她已经完全习惯加尔各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有的时候,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她,深夜,在恒河里游泳……她唱的那支歌,那是什么意思,安娜一玛丽?”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睡了,她不能回答。

“她唱歌,说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表无用的演讲。也许应该研究一番,那些演讲是什么意思,”乔治·克莱思说,“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却能让她高兴,一条狗打跟前跑过,也能把她逗笑;深夜里,她到处散步;我呀,要是我说的话,我就让她把行止颠倒过来,大白天里,她却在睡觉,在恒河边上,这里呀那里呀,躺在某个树阴下面。莫非最终…他就消逝在恒河里吧,我看,她好像已经找到了归宿,她已经忘掉了,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X男人或Y女人的女儿,她再也没有了烦恼。”乔治·克莱恩笑了笑,“我们活在世上,可以说,就是为了烦恼。可是她,永远,永远不再有丝毫的烦恼……”

她睡了。

“的确,她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还跟踪过她呢,”彼得·摩根说,“她去树下,嚼着什么东西,枢着地上的泥巴,在那里傻笑。她不懂一句兴都斯坦语。”

彼得·摩根看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睡。

“她像大自然本身那样肮脏,说来难以置信……啊,可我就不愿意离开这一层,就想要描写她身上的污垢,那身污垢里面什么都有,并且多年前就积存在身上,已经钻到皮肤里面——变成了皮肤;我还要分析一下,说一说那污垢里面都是什么,有汗水,有泥土,有使馆招待会上的肥鹅肝三明治的碎屑,你会倒胃口,还有肥鹅肝,灰尘,沥青,芒果,还有鱼鳞,还有血,什么都有……”

为什么对着这个睡着的女人说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用的演讲。”米歇尔·理查逊说。

“经过一个漫长的路线,经过一系列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件,也许,她就在加尔各答给自己划上了句号?也许她只剩下……睡眠、饥饿,各种情感丧失殆尽?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系也荡然无存?”

“我看,他要说的意思,还没有完,”米歇尔·理查逊说,“他是希望在注意到她的那些人心里,赋予她生命。因为,她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在加尔各答,她留下来什么?”乔治·克莱恩问。

“留下来笑声……一种子笑……还有那句话,马德望,还有那首歌谣,其余的全都化为乌有。”

“怎样才能找回她的过去?甚至,怎样才能搜集她的疯态?她的疯态与一般人的疯态;她的笑声与一般人的笑声;她说的马德望与一般人说的马德望,这些都有什么不同?怎样才能区分开?”

“她其他的孩子都死了,她一定有过其他的孩子,他们都死了。”

“那种交易,人家用了这个字眼,总之男人想要,她就答应,说到底,男人觉得,与她在一起和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同。然而,那种交易还是发生着的。”

“也许,她要做的事,别人不明白,你没有这样想过吗?这样说来,她在人世走一遭,可能还是有意义的。这一点你要抓住,即便很不明显,也不要放过。”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好像进入了梦乡。

“我就写她发疯之前的事情,”彼得·摩根说,“这是肯定的,木过,她发疯以后的事情,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小说里面只有她独个人吗?”夏尔·罗塞特问。

“木,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就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

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哦,我一直睡着呢。”她说。

——待续


2010-10-28 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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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12

周围忽然人声腾沸,大家在说,暴风雨完全停止了。他们当即兴奋起来。

他们开始吃饭。饭菜味道好极了。米歇尔·理查逊说,一旦你住过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以后,大千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免不去一份怀念的。

透过棕榈林,他俩看见天空。云级笼罩着喜马拉雅山,月亮始终藏在山后面。现在是夜晚十一点。旅馆大厅里面,有人还在玩扑克。看不见海岸,因为旅馆的正面朝向辽阔的海洋,然而,可以看见最近的几座岛屿,黑股股的组成一大块,以天为背景;沿着码头,那一排灯火也可以看见。南风徐来,渐渐地吹散紫色的雾。气温又变成加尔各答的气温。空气带着咸味,并含有呛人的气味。不同的是,空气还散发出牡蚣和海藻的味儿。威尔土亲王大酒店正向着海洋,张着大口。

米歇尔·理查逊和夏尔·罗塞特俩人走在棕榈林间的路上。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吃过晚饭,便回别墅去了,彼得·摩根和乔治碗莱恩俩人租了一条游艇,正在海上尽兴。米歇尔·理查逊和夏尔·罗塞特正去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那里,那俩上岸以后,也会去那里。

棕榈林间的芒果树上,鸟儿正在喊喊喳喳。群鸟压弯了枝头,鸟儿成了芒果树的俘虏,芒果树成了长着羽毛长着肉的一种树。

一对一对的情侣,在棕榈树里漫步。他们时而出现在路灯下面,时而隐去,时而又在路灯下面,显现俪影。女伴们一边走着,一边摇着宽大的白纸折扇。他们说着英语。路的两边,凉亭间或可见,亮着灯火,这些都是属于旅馆的,米歇尔·理查逊说。整个这片棕榈林面对着其他岛屿。在岛的那一边,据说也有一些别墅,还有一个小型的海滨浴场,不属于旅馆。

从远处,他们就听到了钢琴声。她在这里想必每个晚上都弹,就像在加尔各答一样。夏尔·罗塞特立刻听出来,是舒伯特的那首钢琴曲,昨天晚上,乔治·克莱恩要她弹的正是这一首。这时,在他面前,仿佛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亮光:安娜一玛丽·X,十七岁,身材细长,她正在威尼斯音乐学院,进行毕业考试,正在演奏乔治·克莱恩喜爱的舒伯特的作品。她是西方音乐的一颗希望之星。掌声响了起来。现场里,身着盛装的人们祝贺她,这个可爱的威尼斯姑娘。人家在想:“像她这样的女子,谁能想到会在印度这里?”

“我在加尔各答,”米歇尔·理查逊说,“是先听到安娜一玛丽弹钢琴,后才认识她的;最初呢,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听到钢琴声,一下惊呆了,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我记得,我是来加尔各答观光的,我受不了了…例来第一天,我就想走……是那首乐曲,当时我听到的那首乐曲,把我留了下来,让我在加尔各答待了下来……接下来一连几个晚上,我都站在维多利亚街上,听着她弹,后来,有一天晚上,我走进花园,卫兵没有拦我,一切都敞开着,我走进那个客厅,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待的那个客厅。我记得,当时我在发抖……”他笑了笑,“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她的表情十分惊讶,但是,我发现她并不害怕,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的。”

夏尔·罗塞特从他三句话里,便听出来,他是永远离开了英国,在印度,他和乔治·克莱恩办了一个海运保险公司——彼得·摩根也在这个公司里面——木过,他的业务时间不是很紧。音乐声越来越近。

米歇尔·理查逊打开一个栅栏门,他俩穿过花园。别墅前的台阶上有灯光,左面一扇窗子开在那里,白色的墙。钢琴声就是从那窗口传出来的。他俩在一条小径上停下,小径穿过一片高大的按树林,树上也有鸟儿在睡。大海的声音在他俩背后。小径头上一定有一块沙滩,但一眼望去,小径像是直接通到大海上面,大海的声音是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响起后,寂静便紧跟而来。

“她正在弹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会打扰她?”夏尔·罗塞特问。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想不会的……不会怎么打扰吧。”

带圆柱的回廊从台阶开始,围绕别墅一周。

“俄听说,过去夏天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爱在这儿举办招待会,现在她不这么做了。”

“是这样,”米歇尔·理查逊说时,微微在笑,“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她只和朋友在这里。”他笑了起来。

窗子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一棵娇戴上,娇藏是从八角厅移到这里来的。靠近门口,有一个水池,水面映着窗子的倒影。钢琴声停止了。一个影子从水面掠过。

她站在那里,站在若明若暗中。

“晚上好。我听见你们在小径上了。”

她穿着黑色的棉料睡衣,嫣然而笑,她说她刚刚听见,那两个朋友驾着游艇,从别墅前驶过。

这想必是她的卧室吧。没有什么家具。钢琴上面,杂乱地放着一沓乐谱。那张铜制的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床单。蚊帐没有放下来,而是被缠成一个大雪球,吊在上面。一种淡淡的柠檬皮烧酒的气味,在卧室里面,暗暗浮动。

“如果受得了这种气味,这可是最好的驱蚊法。”

米歇尔·理查逊坐了下来,开始翻阅那一沓乐谱,他想找一首曲子,就是两年前她弹的那一首,现在她不弹了。她在继续向夏尔·罗塞特解说:

“我叫人把家具搬走了,我就睡在那儿,别墅里的所有家具都是三十年前的,没有新添一件,我不喜欢有家具。”

她好像保持着距离。人家在想:“如果你到达加尔各答的第二天去见她,她没准就是这样接待你。”

米歇尔·理查逊还在找着,两年前,她最爱弹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经想不起来。

“你来看一看别墅吧。”

她走在夏尔·罗塞特前面,来到一个大客厅——家具都被罩了起来——那些灯架一看又是假的,不仅枝形吊灯假得很,就连镀在上面的金黄色也是又假又空。她熄了灯,出了客厅。

“今天早上,你哭了。”夏尔·罗塞特说。

她耸了耸肩:哦!没什么……她领他去弹子房,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她指了指,熄了灯,出来了。从一间卧室出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她没有反抗,他拥抱她,他俩抱在一起,突然,在他俩拥吻的时候——吻出乎他的意料——闯进来一种不协调的痛苦感,那是一种灼痛的感觉,是因为一种新的关系,刚刚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已经被取消,而造成的一种灼痛的感觉。或者说,好像他早已经爱过她,是在别样的女人身上,是在别样的时候,那是一种……一种什么样的爱呢?

“我们不了解,请你告诉我什么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求你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没有听见。他俩回到卧室。她叫了几声米歇尔·理查逊,他回来了,哼着曲子,他去花园里转了一圈。他俩刚才离开的时间偏长,他恐怕已经注意到?他说,沙滩上,有几只鸟死了。

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着:

“我去再弄些冰块来,那些都化了,季风期间,冰化得太快,得…·”

他们听见话尾儿,到了台阶那边的走廊里。而后,她的声音听不到了,卧室里面突然静了下来,柠檬皮烧酒的气味,淡淡的,又浮动上来。米歇尔·理查逊哼着舒伯特的那首曲子。她回来了,手里捧着冰块,好像很烫手的样子,笑着,将冰块急忙丢进冰桶里,冰桶里面正在冰镇威士忌。

“你以后会回忆起印度的大热天来的,”她对夏尔·罗塞特说,“这就像你青春的热情在焕发一样,你就把这种大热天当着是你的热情吧,当作是以后你乐于回忆的那种事儿吧,这样,你渐渐地就会发现,热就热得不一样……”

她坐了下来,谈起其他的岛屿,其他那些都是荒岛,她这么说,与这座岛屿不同;那些荒岛都是冲积岛,上面森林覆盖,岛上的气候对人体不利。其中有几座,米歇尔·理查逊了解一些。忽然,夏尔·罗塞特忘了她在说什么,因为不用她开口,他就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发觉,她的声音,当她那样说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具有明显的意大利腔调。他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猛然发觉,惊慌失措,便闭口不说了,然而,他继续注视着她,直到把她最后看垮掉了,直到看见她闭着口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变成两个窟窿,身体变成尸体,回到威尼斯城里,威尼斯,她曾经从那里来,在饱尝生活的痛苦之后,她的尸体又被运回那里。

正是这个时候,他这样洞察她的时候,猛然,副领事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压倒了他。深受迷惑的副领事,他的一切像闪电一样袭来,那个走调的声音,那双发烧的眼睛,还有那可怕的袒露:我对她太动感情了……傻呀……

夏尔·罗塞特站起身来。他几乎扯起嗓门,他说,今天早晨,他做了一件可恶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他把一大清早副领事袒露的话,他的恳求,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又把自己最后说的话,也讲了出来: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想信。

“现在,”他说,“我觉得,尽管他那么笑着,但他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他努力地想做到真诚,这一点对他很困难……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冲他说了那句话……这太可怕了……”

她听他说时,显得有些不好受。

“因为你要到岛上来了。”米歇尔·理查逊说。

她请求大家不要再谈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然而,夏尔·罗塞特却偏要谈下去。

“你会去见他吗?”夏尔·罗塞特问。“哪一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求你见一见他,我并没有答应他,要替他说情,没有,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不”

米歇尔·理查逊,很显然,不想介入这个话题。

“人家都不愿意接近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夏尔·罗塞特说,“那是一种地狱般的孤独……他的到场引起人人厌烦,但谁独没有触怒的……我想,就是你,所以,我不明白。”

“你瞧,”她说,“你弄错了,他木需要我。即便他是那么说的,昨天晚上,他那么叫喊……因为他喝酒了。”

“你就把他那么说的,权当他的一个想法,也不过就是一个想法而已,”夏尔·罗塞特恳求她,“不就是受他这种想法一次小小的折磨嘛,不会让你烦恼多长时间的……我想,你是能够忍受的……”

“不,我做不到。”

“依你看,他为什么想要见你?”米歇尔·理查逊终于问道。

“哦!也许他认定,在我身上,有着什么善良的地方,有着一种宽容吧。”

“哦…黄娜一玛丽……”

米歇尔·理查逊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她垂着目光,在那里等着。他紧紧地搂住她,而后,放开她,退了回去。

“听着,”他说,“你也听着,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我们必须忘了他,一定得这样。为什么,这没什么解释的。关于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桩,就是把他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除掉。不然……”他援紧拳头,“…俄们危险就大了……至少…·”

“说出来吧。”

“那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就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人了。”

“这里面肯定有人说谎。”夏尔·罗塞特说。

夏尔·罗塞特心里想,他马上就回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再回加尔各答,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他在房间里转了几步,又重新坐下,没有说话。她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他一饮而尽。

“精你原谅,”米歇尔·理查逊说,“不过,你也太固执了……回’

“有人刚刚说了谎。”夏尔·罗塞特又说。

“这事别再想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也别再怨他了。”

“不是因为拉合尔的事情?”

“不,不是因为那个事情。”

“因为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米歇尔·理查逊问。

“我也不明白,”她说,“我看不出来。”

米歇尔·理查逊走到床边,坐下来。她走到他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发,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抽起一支烟来。

“他就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我们也应该继续我们这种生活。”

他想要回去,她没有让他走。

“别再想他了。他很快就要离开加尔各答,这件事,我丈夫正在处理。”

夏尔·罗塞特转过头来。一个明摆着的事情,他居然没有看出来。

“噢,是啊是啊,”他说,“如果不可能,完全不可能知道拉合尔的副领事……还活着……不管用什么方式,又怎样去爱他呢?”

“你瞧,”她说,“如果我强迫自己去见他,米歇尔·理查逊不会原谅我的,其他人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只能做这种女人,和你们在一起,打发时光……就像现在这样……你明白了D巴。”

“说的正是,”米歇尔·理查逊插进话来,他脸上露出了笑,“安娜一玛丽就是这里的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因为什么你不见他?”夏尔·罗塞特又在追问。

“就因为我们精神上的这份安宁。”她说。

吊扇搅动着水分十足的空气,搅动着柠檬皮烧酒的气味。他们还待在卧室里面。夜晚又开始变得令人窒息。她给他俩倒了喝的,而后也在房间里面踱起步来。大海的声音更响了,并且,已经有一会儿,她很担心乔治·克莱恩和彼得·摩根俩人。他们正要出去看看,忽听得那游艇鸣了三声。海上很快就会波涛汹涌,一直要到暴风雨过后,才能平息,米歇尔·理查逊说,他们将在旅馆前面上岸,不需要再等他们。夏尔·罗塞特问,彼得·摩根的小说,依他俩看,会不会写成功。

“你很年轻,你说呢?”她反问道。

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近旁,不离左右。安静无声——夏尔·罗塞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前一天晚上,还有刚才吃晚饭的时候,他都经历了——它既木像出发之前的那一次,也不像无话可说、不知谈什么的后一次。她去了花园。夏尔·罗塞特站起身来,想出去看看,但还是坐了下去。她很快又回来,把吊扇开到最大的速度,今晚怎么这么热!她说,她站在房间中央,喘着吓人的粗气,两眼闭着,两只胳膊随着胸部的起伏,前后地晃着。他俩看着她。黑色的睡衣,显得她很瘦,她紧闭着眼皮,那份美忽然消失。这时,仿佛她正舒服得受不了了似的,她是处在什么样的舒适中呢?

突然发生一件事情,是夏尔·罗塞特没有料到的。那是真的吗?是真的。他看见了她的眼泪。眼泪流了出来,淌在面颊上,似粒粒珍珠,晶莹闪亮。米歇尔·理查逊默默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眼泪流完了,流干了。她将身子微微转向窗口,夏尔·罗塞特看不见她的面孔。他也不想特意去看,仿佛一股醉意正在向四处蔓延,仿佛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她的气味正在向四处弥漫,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周围,等着,她出去了,就会回来。

米歇尔·理查逊转过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安娜一玛丽。”

她墓地一惊。

“啊!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她又说:

“你们一直在这里……”

米歇尔·理查逊的脸上流露着痛苦。

“滦,过来。”他说。

她朝他那里走去,像经过一次真正的分离一样,投入他的怀中,啊,你们一直在这里。顷刻之间,事情跑到了威尼斯,人家听见她走在一条街上,声音在远处,在街头,木见其人,但闻其声,她遇到一个人,不是他们,是另一个人,陌生的人:你在这儿,这么巧,真没有想到!果真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几乎认不出你了;她又说了一些话,说早晨的风太凉,让人一点儿也不舒服,夏尔·罗塞特没有听见,因为那些话没有传到这里,没有传到岛上。陌生人听着她说,陌生人有一张拉合尔副领事的白面孔。夏尔·罗塞特驱散了幻觉。

“你站在那里睡觉吗?”

她笑了。米歇尔·理查逊抚摩着她。她坐在他身上,两腿高高地悬着。

“哦,几乎可以,我承认…”

“我听见你的声音,多奇怪,就像在威尼斯的街上。”

米歇尔·理查逊将她整个人儿搂住——她忽然变得多么的年轻,那样坐在他腿上,姿势就像个孩子,她四肢酥软,由他拥抱,他用尽全力,紧紧地搂她一阵,放开了她。她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看着窗外,而后,她走到床边,上床躺了下来。

米歇尔·理查逊站起身来,也走到床边,离她很近。她平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正常的体积。人变得平坦,变得轻薄,全然成了一具笔直的尸体。她的眼睛闭着,然而,她没有睡,肯定没有睡。她的面孔自个儿正在改变,变得不同了,正在收缩,正在变老。蓦地,她显出一种丑陋相,可能从前她正是这样。她睁开眼睛,望着米歇尔·理查逊,叫了——尸:“啊,米歇尔…’·”’

他没有应声。夏尔·罗塞特也站了起来,走到米歇尔·理查逊身边,他俩看着她,薄薄的眼皮在打颤,但没有眼泪流出来。

在花园的那一端,大海的声音始终不断,还有暴风雨的声音,暴风雨已经来了。她透过那扇打开的窗子,望着暴风雨,她一直躺在那里,躺在他俩的目光下面。夏尔·罗塞特忍了忍,没有叫出声来。叫谁呢?无疑是她吧。为什么想要叫她呢?

他叫了她。

我哭,没有什么原因可告诉你,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罩在我心上,现在需要有人哭出来,好像我哭最合适。

她知道他俩在那儿,一定就在她身边,这两个加尔各答的男人,她身子一动不动,如果动动身子……不……她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正受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痛苦,离现在太遥远,再想为之流泪也流不出了。

恍格之中,夏尔·罗塞待朝她伸出手去,她抓住那只手,捂在脸上。

眼皮不再打颤。她睡着了,他俩离开别墅。

海洋是绿色的漆,群岛清晰可见,然而,花园依然被接树的阴影笼罩,亮光出现在小径头上。鸟儿喊喊喳喳,朝海岸飞去,天空,乱纷纷的,一片荒诞,一直是的。

他俩穿过花园,突然,远处传来歌声,像是从岛的那一端传来。是的,这岛是细长型的,米歇尔·理查逊听出了那个声音。

“是沙湾拿吉的那个女人,”他说,“没错,是她,简直就像跟着她而来的。”

她确实到岛上来了——在夏季风期间,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过来,搭乘清晨第一班运送粮食的船,船上没有顾客,她找一个角落,不付钱。她今天刚到。她不会认错岛的。大象疯了,也能找到香蕉园。那个巨大的门面呈长方形,足足有二百米长,闪烁的灯光成了白色的亮点:一个有食物的地方。

他俩出了花园。这时,在他俩身后,别墅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了出来,她没有看见他俩,他俩在栅栏的外边,只见她平静地朝海边走去。

“一定是那歌声把她唱醒了。”米歇尔·理查逊说。

海里,沿着沙滩,一排巨大的水泥桩露出头来,那是用来固定防鲨网的。

她没有径直走到沙滩上,在小径头上躺了下来,头落在手掌上,胳膊撑在地上,姿势犹如一个女人在读书,她捡起石子,朝前面奶着。她不再扔了,将胳膊伸直,放在地上,面颊贴在那胳膊上,就这样,侧身躺在那里。

米歇尔·理查逊要从沙滩回去,夏尔·罗塞特想要穿过棕桐林回去。

“你们什么时候睡觉呢?”

“白天里,——米歇尔·理查逊说时,黯然一笑。“我们都尝试过,包括在夜里睡觉,但是最后发现,大白天却是最佳时候。”

他俩分开了。

今天晚上,他们将重新聚到一起。

明天,在加尔各答,他们也将再聚到一起。

棕榈林,路上寂无一人。路灯已经熄灭。她现在想必是在游泳,在抵挡三角洲鲨鱼的那道安全网的里面,乳白色的身影浸在绿色的海水中。夏尔·罗塞特看见:别墅里面,花园里面,都没有她的踪影,她在游泳,她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浪头淹没,也许她睡着了,也许,她正在海里哭泣。

再回去吗?再去见她吗?不。莫非涟涟眼泪不让他去见她?

夏尔·罗塞特失去了她,同时也失去了欲望。

疲倦。他知道,待一会儿,无一亮起来,他将一头倒下去;不过,暂时,疲倦还潜伏在那里。他像一个自动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脚步有点儿轻飘。他走在岛上。

他离开大路,选择一条小径,想斜穿出去,结果,一头撞在那道拦挡乞丐的栅栏上,他折了回来,还在寻找,终于发现,在那道栅栏上,有一个门,他跨了出去,这时,他才感觉到,刚才他害怕极了,那种害怕想起来十分荒唐,他竟害怕自己走不出岛上这块禁地,这块禁地是专辟给她享用的,为了让她得到最大可能的平静。

他来到了岛的另一头。太阳还没有升出海平面。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他在印度,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时候。

这里,大海被包围在两个长长的半岛之间,没有树木,只有一些般加庐。拍岸浪很小。原来这是一个环礁湖。一条小路顺着环礁湖伸展。海岸是淤泥地,大海小口小口地舔扰着。绿色的大海,多么美啊。夏尔·罗塞特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远离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

——待续


2010-10-29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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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1  

13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世界太虚幻。

她想必从海里上来了,正朝那个大门敞开、空无一人的别墅走去,别墅里面,加尔各答皇后享用的吊扇,正白天黑夜地旋转。

他停下脚步,恍格之中,他首先看见的,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泪。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躺在吊扇下面——躺在泪水世界里面,副领事说——,那个笔直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眼前。墓地,那个形象变成了另一种形象。他很想行动起来。干什么事情?他很想,啊,很想抬起手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开始抚摩她的脸,她的唇;起先,动作慢慢轻轻,随后,越来越生涩,随后,越来越有力;她的牙齿露了出来,脸上现出一种难看的笑容,现出一种难受的样子;面孔尽可能地迎合着手,面孔完全在手的支配下,她由他摆布了;他一面拍着她,一面大声地说:她不要再哭了,永远不要哭了;她仿佛开始失去记忆,谁也不会再哭了,她说,没有什么再需要弄明白;手在拍着她,每一次都在加强,就要达到一种机械的速度,一种机械的敏捷,很快进入了佳境。突然,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现出一种阴部的美来,随后成了一种平静的美,她的世界被扯开,她同意了,她的头都摆动得极妙,随心所欲地偏来转去,仿佛她的颈项里面,有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齿轮,上好了油;对夏尔·罗塞特来说,她的头成了他手中一个十分灵巧的玩具,一个正在拨弄的乐器。

米歇尔·理查逊在窥视着他们。

太阳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团铁锈红。眼花缘乱。眼睛里着了火一般。太阳消失了。夏尔·罗塞特发现,自己正停在环礁湖的岸边。

他又迈动脚步。

这个时候走路,如果以为木会太受高温之苦,那就错了。啊,但愿风儿快吹过来,即便是一阵热风也好,但愿静止的空气,时不时地,流动起来……

今夜,副领事会不会自杀?

赶紧回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赶紧躺下,百叶窗紧闭,直至夜幕降临,让青春的热情休息一下吧,让青春的热情也睡上一觉吧。

有人在想:“归根到底,拉合尔的副领事,他像谁呢?”

疲倦冒了出来,他艰难地迈着脚步。热风开始吹拂,在恒河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吹拂,微弱的热风。我还醉着呢,夏尔·罗塞特想。

他听到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回答。

“来呀。”

身后,沿着环礁湖伸展的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赤脚跑步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脸上泛起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何那般恐惧?

有人在叫他。人家跑了过来。看那个子还挺高,但却瘦瘦的。她出现在那里。一个女子。她光秃秃的头,如同一个肮脏的尼姑。她挥动着胳膊,啼啼笑着,继续招呼他,不过,却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她是个疯子。她的笑骗木了任何人。

她指着小海湾,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始终那么一句话:

“马德望。”

正是这个疯姑,这个可能来自沙湾拿吉的疯姑,激起了彼得·摩根的创作欲望。

他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朝她走了两步,又赶紧打住。她一定是刚从海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两条腿上,糊了一层黑泥,那是环礁湖岸边的黑泥,岛的这一头朝向恒河口,河泥没有被海水带去。他手里拿着钱,没有再往前走。她反复地说着那句话: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湿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躯体。那种笑,始终不停息,直笑得夏尔·罗塞特汗毛倒竖。

她将手从衣裙领口伸进去,在胸口处摸了一阵,取出一个东西,伸手递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收回了鱼,紧接着,当着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鱼头,同时,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鱼被活活他斩去了头,却仍在她手里翻来挺去。她恐怕很喜欢这样,叫人害怕,叫人恶心,以此为乐吧。她朝他那里猛然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连忙退了两步,她又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两步,但是,她进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于是,夏尔·罗塞特扔下钱,掉头便跑,沿着小路逃去。

脚步声在他身后,那是她的脚步声,可以听见她匀速的奔跑,如同兽类在奔跑;她没有去检地上的钱,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笔直,很长,始终沿着环礁湖伸展。救命!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道栅栏,那边的棕榈林,快快出现吧,将她拦住吧。

她停下来了吗?夏尔·罗塞特也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体是汗的源泉,身体在不停地冒汗,这么炎热的季风期,简直叫人要发疯,各种思想念头不再集中,正在热化,正在相斥,恐惧控制着大脑,只剩下恐惧。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经放弃,不再追他。

各种思想念头又重新回来。

夏尔·罗塞特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他是在这条荒凉的小路上,遭遇了那个事情,他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岛,离开这条荒凉的小路。

疯子,我是抵挡不住的,疯子比我强大多了,我实在不敢……疯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么都可以领教,但谁独疯子……

她正在看向大海,她已经忘了。为何刚才那般恐惧呢?夏尔·罗塞特现在笑了起来。疲倦,他又想到。

天已变晴,却低垂着,灰橙色的天,犹如冬天里的某个黄昏。有人在唱歌,唱着与先前同样的歌。满嘴的鱼腥气味,她在唱。歌声唱醒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刻,她可能还在听着,在那小径头上,她侧身躺着的地方。攀然之间,刚逝去的夜晚给他的第一回忆,竟变成这样的情景:一朵梗茎长长的花朵,在半空中飘游,四处寻找,最后,飘落在疯姑娘的歌上面。

他顺着刚才跑过去的路,折了回来。她背对着他,蓦地,她径直朝环礁湖里走去,只见她,十分小心、十分谨慎地进入水里,直至全身沉入水下。只有头浮在水面上,浮在水花里,恰似一条水牛在水里那样,她开始游泳,动作缓慢得如在幻觉中。他明白,她在逐浪。

酷热的白昼。太阳升在岛上,火辣辣的太阳无处不在,它照射在那个沉睡的姑娘水淋淋的身上,也照射在那些躲在阴暗的卧室里面睡觉的人身上。

今晚,在俱乐部,副领事正对经理说:

“和一个商店里的伙计交往,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这件事,经理,我对你讲过吗?”

“你是说那个揭发你的人吧,先生!”

“正是,那个人对一个商店的监察官说,不是他而是我偷了那盘唱片。后来,他写信给我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父亲,他会杀了我的,再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的。’我曾经回忆过,现在,我有时还在回忆,到底有哪些秘密,过去可能泄露给他了。”

“先生,那个偷唱片的,就是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经理。”

“我们不谈这个,先生。你继续讲吧。每个星期天,去拉弗里特老爹那里,是我最偏爱的一件事情。”经理说。

“我没有什么偏爱的事情,”副领事说。“不过,确实,拉弗里特老爹的小旅馆,想来给我印象最深。”

“我想,拉弗里将老爹,就是我吧,先生?”

“不对。星期天,在拉弗里待老爹那里,星期天过得很快,喝茶的时候到了,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母亲看着手表,我只说了一句话。哪一句话广

“你说,你在阿拉斯很高兴。”

“正是,经理。那里二月里,在加来海峡上,夜色正开始降临,我不要蛋糕,不要巧克力,只要她让我留在那里。”

“你的功课成绩怎么样,先生?”

“很棒,经理。不过,我们还是被开除了。”

“那个匈牙利大夫呢?”

“我挺喜欢他的,他常给我五百法郎的钞票。那时我大概十五岁吧,你的情况呢?”

“都一样,先生。”

“星期天,”副领事继续说,“有很多父母到寄宿学校来,领出自己的孩子,去度过漫长的星期天,他们到来的时候,一眼便能被认出来:从他们穿着的肥大的外套,从他们戴着的海蓝色的鸭舌帽,从他们望着他们母亲时的那种方式,他们的母亲,天天都是一身节日的打扮。”

“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星期天,你回了纳伊。”

“说得对。”

“先生,我们都醉了,你父亲在哪里?”

“在他要在的地方,经理。”

“你母亲呢?”

“我母亲嘛,我寄宿阿拉斯的时候,她变漂亮了。那个匈牙利情人,他只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在马路上踱来踱去,挨着冻,他在挨冻,我呢,又开始老调重弹:球求你,让我就留在阿拉斯吧。’情人回来了,冻得那个样子。我母亲说:‘对待孩子,无论你做得不够,还是做多了,是不是都一样呢?’他说其实都一样,他们还不懂事理,只懂得要什么。我回去了。”

“回哪里?”

“回你要回的地方呗,先生;咳,这还用问!”

“于真万确。”

“你还不曾对我讲过,先生,为什么你情愿留在寄宿学校呢?”

他没有回答。经理身子向前倾着,他敢了,他不怕了,因为副领事待在加尔各答,很可能就剩下了这最后几日。

“还有蒙福尔中学以后的情况,先生,来吧,讲一点。”

“没什么讲的,命中注定,我母亲说。在厨房里面,我给自己煮一个带壳的清心蛋,一边大概在思考吧,现在我记不清了。我母亲走了,经理。她站在钢琴旁边,穿着蓝色的长裙,说:‘我要去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又能怎样呢?’后来,那个唱片商死了。她留在布雷斯特。她也死了。我还剩下一个姨妈,住在马尔赛坡区。这个,我很清楚。”

“关于拉合尔的事情,先生,讲一点,来吧。”

“在拉合尔吗?我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经理。”

“还是要让别人了解了解吧,先生。”

“马尔赛坡的姨妈要给我找一个女人。我对你讲过吗?(经理说没有。)她要给我找一个妻子。”

“你同意她找吗?”

“是的。她要找的女人,想来还不丑吧,穿着晚装一定还算漂亮。她将叫什么来着,确切的名字,我不知道,木过,尼科尔,尼科尔·孤舍尔这名字也许很合适。头一年里,兴许就分娩了。自然分娩。我说的,你能想象到吗,经理?”

“能想象到,先生。”

“产褥期里,她会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一个玫瑰色面庞的女人,喜爱玫瑰小说。她的脸上,好像总是流露着受到惊吓时的那种表情,她看我的时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活像纳伊的天真姑娘,纯洁无瑕。”

“你爱她吗?”

“跟我讲讲那些岛屿吧,经理。”

俱乐部经理又讲起了岛屿,他说,威尔士亲王酒店的大厅,就像一艘大型客轮的甲板,由于宽大的窗慢滤光的效果,大厅里光线始终若明若暗。瓷砖地面感觉沁凉。有一个码头,游客可以租上一条小艇,去别的岛,当风急浪大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季风一来,这时期,满岛都是鸟。鸟儿栖在芒果树上,鸟儿成了岛屿的俘虏。

“你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安排的?”俱乐部经理问。

“我想,这几天,我就会得到消息。”副领事说。

“是去什么地方,你想过吗?”

“我想一定还是孟买。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在孟买,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面对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种形象。”

“别的没有了吗?你没有别的什么对我讲吗,先生!”

“完了,没有了,经理。”

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的谜译

——全文完


2010-10-29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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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2  

译后记

在我国,谈起杜拉斯,人们首先会想到她的脍炙人口的《情人》,而对《副领事》恐怕充其量也就是知其名了。然而,杜拉斯本人对《副领事》却这样评说:“此前,我曾写过一些书,但都被我抛弃了。我甚至忘了书名。《副领事》则不一样,我从未放弃过,我至今仍经常想到它”,“这部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部”。法国著名学者米雷尔·卡勒一格鲁贝尔在他的一篇题为《人们为什么不怕杜拉斯了——关于(情人忧)的文章中,除了《情人》外,提及次数最多的就是《副领事》,并以《情人》和《副领事》的对比结束他的文章。法国历史学家兼记者劳拉·阿德莱尔是惟—一位得到杜拉斯许可为她写传的人,传记出版引起轰动后,《今日法国》杂志采访了他,当问及以爱情为标志,被癫狂和孤独觊觎的女性人物是否比男性更能反映杜拉斯的世界的时候,他这样回答: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女性在杜拉斯的小说里占有主要的位置,她的小说的浑然一体是建立在三个主要女性人物身上,即劳儿·V.斯坦首、女乞丐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然而,这后两位女性正是《副领事》中的主要人物。

由于《副领事》是一部与杜拉斯的其他很多小说都不同的书,我们有必要回眸一瞥她一生的创作过程。杜拉斯的创作过程,大体分为四个时期:(一)从四十年代初至五十年代初为早期,她以现实主义手法开始她的文学生涯,作品主要描写现实生活,情节线索明确,以《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成名。(二)从五十年代中期至六十年代初,她在小说中淡化情节,通过精制的对话直接表现人物的龙心活动,采用多角度叙述,开始形成她新颖独特的杜拉斯式(Dlll:Bsten)的艺术风格,并以这个时期的代表作《琴声如诉》奠定了她在法国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她这一时期的创作虽具有反传统的手法,可还是迥异于“新小说”那种实验性的创作。(三)从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尤其表现在六十年代),她在“新小说”实验性的艺术上进行了大胆的、激进的探索,对人物、情节的处理更加反传统,更加重视写作问题,运用了很多只能算作“新小说”的艺术手法,为此得到了“新小说”派健将的称号。《副领事》(一九六五)就是这个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四)从八十年代起,她的艺术风格改以传统的方法为三,有一种明显的现实主义回归的倾向,这一点与这一时期的作品(如《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等)多是自传体小说或带有自传性质不无关系。当然,无论是在哪个时期,杜拉斯式(hasten)的艺术风格都始终存在无疑。

《副领事》中主要有三个人物: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秃头疯姑(即女乞丐)和斯特雷泰尔夫人。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到领事这个人物: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在拉合尔一年半期间,没有一个朋友,从没有人进他的官邸。一天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打死了几个麻风病人,接着站在阳台上大声吼叫起来。由于这件令人头痛的案子,他被调离拉合尔,在加尔各答等待重新安排。对于这件事情,他拒绝解释,连拒绝解释的理由也不愿说明。法国驻加尔各答大使试图从他的童年里寻找答案,得知他在童年时,喜欢寄宿学校的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温暖。在他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后,曾在前后四年的时间里,三次申请离开了巴黎,但不知为什么,又去了哪里。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有神经质。另外,他现在的材料上有“难说”两个字。副领事本人和俱乐部经理闲聊时,只说童年,不提拉合尔。在寄宿学校时,他成绩优异,但因一段劣迹被开除。在等待来印度的日子里,他独自一人关在家里砸灯具。他很小就会弹奏“印度之歌”。在加尔各答,他时常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人人都不愿也不敢接近他,但人人都在打听他在拉合尔的事情,人人都想打听他向俱乐部经理说了些什么。他三十五岁,仍是童男子,由于不知道去爱谁,曾试图自爱。他每天早晨穿过使馆花园,都看见大使夫人在冷冷清清的网球场散步,于是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触发了爱情,为此放弃了去孟买的打算,只求能待在她周围,像别的男人一样,即便要他保持沉默也认了。在使馆的招待会上,众人都厌恶他,他成了众目暖暖的人,恬不知耻的人,道貌岸然的人。招待会最后,他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结束了他在加尔各答的五个星期的等待。

通过副领事这个人物,让我们再来看一看杜拉斯是如何处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

小说的“故事”结束了。副领事给读者留下了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呢?他棕色的头发,瘦瘦高高的个子,说话嘘声浓重,恐怕就只有这几点说得明明白白,因为,杜拉斯在这部小说里,放弃了对人物的塑造,她在此大胆地运用了“新小说”的原则。按照“新小说”理论,传统小说中,那种具有“逼真感”的人物形象,实则都是假象,最终只能把读者引入歧途。所以,我们不可能想象到一个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副领事的形象。副领事的形象,只是他的某些特征加上可以洞悉。心灵的片言只语在空间和时间上的组合。副领事的目光是作者提到最多的,他那个目光,无人敢正视,包括大使,实在叫人不舒服,但如何叫人不舒服?读者只能各有各的理解。他的上身微微倾斜,怎么倾斜?读者只能从自己曾经见过的形象去想象。还有他的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声音,“那是谁的声音呢?”“新小说”不在乎人物的肖像,外表,甚至人物的性格。副领事曾经是何许人也,现在又是何许人也,在“新小说”里并不重要。“新小说”只希望读者根据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言语,某些动作,依靠读者自己的分析和独立探索,直接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招待会上,副领事向夏尔·罗塞特抒发了一番对大使夫人的迷爱,简直要“为其倾魂”,对话如下:

“你认为……是这样吗?”

“什么?”

简单的一句反问,反映出了副领事的内心活动,他又已沉湎于对大使夫人的幻想之中。这时,“副领事的笑是无声的,连续的”:把一个表面在维持着一种形象和礼节,内心正在想入非非的神经质式的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

小说的“故事”结束了,谜团仍然存在那里。副领事为什么开枪杀人?为什么吼叫?为什么拒绝解释?他曾经三次离开巴黎因为什么?等等。在传统小说中,这些问题都是必须要向读者交待清楚的,然而,在新小说中,这些已不重要。传统小说向来注重故事情节,强调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有头有尾。然而,“新小说”认为,传统小说反映的世界不是现实中人们经历的世界,传统小说中的真实是一种欺骗,是一种弄虚作假,使得现代的读者感到失望,感到怀疑。因而,“新小说”反对去虚构故事情节,去虚构一个虽完整但不现实的故事情节,它主张写读者身历其境的生活现实,主张写虽平常但逼真的那个社会。《副领事》就是作者在大胆进行这方面探索时写出来的,小说的情节自然被大大地淡化,甚至被抹去了。传统小说是对现实的浓缩;“新小说”是对现实的截取。截取的现实中无头无尾的故事自然是不足为奇,没有完整的故事,自然就会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谜。

再来看一看疯姑娘和大使夫人。

疯姑娘的故事是通过小说中的作者写出来的。她十六七岁“居然怀了孕”,被妈妈赶出家门,从此离开家乡马德望,浪迹印度支那。她南下到大海边的乌瓦洲平原,又掉头北上,经过柬埔寨、逞罗、缅甸……向着加尔各答,“十年风尘,一路奔波”,跋穷山涉恶水,饱尝饥饿,饱尝种种苦难。十年后,在加尔各答,在恒河岸边,她变成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夜里唱歌游荡的秃头疯始。然而,“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在她身上,我们也发现了谜:她“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她如何失足怀了孕?对于传统小说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叙述的话题,多多少少也要有所提及。然而在这里却避而不谈。她的家乡离加尔各答几千公里,她为什么要奔往加尔各答?书中从她的心理角度写道:“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她是听说的,还是曾经去过那里?如果去过,她的失身与那个地方有没有关系?然而作者却一掠而过。在恒河一带,“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这仅仅是因为食物吗?与她从前的身世有无关系?不解的谜。

斯特雷泰尔大使夫人是“最优秀的女人”;她“慈善为怀”;她的一些善举,“甚至是她前面的那些人从不曾想到的”;她“待谁都很好”;她心海宽阔,可以容纳一切,“世上种种苦水,都可以一古脑儿朝她(们)倾倒”。然而,她和她的情人及朋友,那几个英国人,竟出没蓝月亮俱乐部,有人说那是个妓院。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为外交圈内人士了解。夏尔·罗塞特曾无意中看见,她和一个英国人乘坐黑色的郎西雅车绝尘而去,使他不禁想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在通往尚德纳戈尔那炎热的马路上兜风时,“她脸上那种快乐的表情,显得十分奇特”。她“是不是表面正经”?她向副领事承认自己“生活轻浮……大家都说得完全对,非常对”。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被发现”,几乎等于“无可指责”。十七年前,当大使在老挝的沙湾拿吉找到她时,她正处在什么样的“痛苦和羞耻中”?在恒河尽头的别墅里,她因何“陷入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为什么“他的世界,就是一个泪水的世界”?除了打网球和散步外,她还做什么?人人都想知道。难道她用读书来打发时间吗?停靠在网球场边上的自行车令人迷惑。曾有一辆救护车停在她家门口,她出了什么事?想自杀吗财两空?等等,等等。这个“加尔各答皇后”实在太神秘,她“简直就是……一个谜”。关于她的故事,读来读去全是谜,如同在她的迷宫里转悠,最后发现,她的一切还是那么亦真亦幻,神秘莫测。杜拉斯为什么要这样写一个女性?她似乎对这样的女性情有独钟,也许因为“这位夫人和这个戴平顶帽的少女都以同样的差异同当地的人截然分开……她们是同一类人”;也许因为这位神秘的女人成功地反映了杜拉斯的世界;也许在杜拉斯的世界里,无论是在她的艺术世界里,还是在她的现实世界里,女性人物的勉力就在于:神秘。

这部小说中,还大量运用了“新小说”的一些手法,仅举两个容易造成困惑的手法:一是录话式的叙述:如招待会上,人们对副领事的议论,七嘴八舌,在多处都使用了这种方式。作者把很多人的说话,不分你我他,直接记录下来,希望形成一种共鸣。二是故意设置迷宫,迷惑读者:副领事来到加尔各答有五个星期,夏尔·罗塞特来了有三个星期。但多处地方,却掉换过来写他俩,如副领事说“自行车还在,被那个女人丢在那里,已经二十三天了”,这是按夏尔·罗塞特抵加的时间来写的;而夏才辈出尔·罗塞特“五个星期以来,(他)都这样睡着”。类似的谜,形形色色的谜,相当多。

读这样的一部小说,最好能想到“新小说”是这样主张的:读者和作者是平等的,读者有权利也有能力根据作者提供的信息,进行独立的分析和判断,得出自己的结论,从而委与小说的再创作。也就是说,读者应敢于积极地去理解,而不是像读传统小说那样,只是被动地接受;最好还要想到,作者提供的信息中会有似是而非的东西,作者也会把什么搞错了,通常是故意的,因此,不要被那些疑窦所困惑。

如此说来,《副领事》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新小说”了?不。“新小说”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长篇累牍地。无谓地去描写客观事物,然而在这部小说里却一点儿看不到。“新小说”主张纯艺术,极力反对作品拥有社会意义。然而,我们很难说《副领事》这部小说缺乏社会意义。副领事来到拉合尔,来到印度,他的“毛病终于发作了”;大使夫人“曾经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中”,她不习惯,甚至十七年前在沙湾拿吉,她可能就不小惯了;她那个神秘圈子里的人都惟恐失去他们“精神上的这份安宁”,而不能再待在“噩梦般的城市里”;夏尔·罗塞特“真希望爱情前来搭救”,才能“在加尔各答坚持下去”。作者似乎在揭示:殖民地并非世外桃源;殖民地并非仅仅是异国情调;殖民地的生活也许会使人变疾·,…·

在《副领事》这部小说里,杜拉斯式的艺术风格仍然那么鲜明:简洁而精彩的对话反映人物的内心活动;叙述角度的迅速转移;误言的张力(当然也有语焉不详);还有强烈的画面感带着一种独特的使人挥之不去的意境,如:“当雨后复斜阳的时候……蓝色的棕榈,一排一排,矗立在水面之上”;“海洋是绿色的漆……”;“太阳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团铁锈红”;还有司p“黄昏般的晨光”……读了《副领事》,相信读者会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这部小说里,“新小说”观念的巧妙运用,杜拉斯式艺术风格的臻于完美,二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又创造出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即创造出了杜拉斯笔下的谜,使得这部小说变成杜拉斯笔下又一道迷人的风景。

由于译者水平有限,错误、不当之处难免,还望诸位专家学者多多指教。

一九九九年八月于南京


2010-10-29 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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