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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因《2666》而永久在场的波拉尼奥

因《2666》而永久在场的波拉尼奥

首都师范大学 杨玲


      在罗伯特•波拉尼奥(1953-2003)看来,写作是无用的,除非立志要写下一部伟大的作品。大部分的作家都是在犯错,在游戏,因为世界需要很多本书,而目的仅仅在于使那本真正重要的书能够像冬天绽放的花朵一样得以被发现。尽管这样,作家们仍旧“玩着认为自己可以不朽的游戏。我们总是错误地判断着自己的作品,同时也错误地评判着其他人的作品。我们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见,作家们如是说,就仿佛在说:我们在地狱里见”(《2666》第五章《阿尔钦博蒂的部分》)。这或许是生前境遇不佳的波拉尼奥的由衷感慨,但时至今日,我们才真正体味到这位曾被边缘化、被埋没于尘世的伟大作家的悲凉。他曾开玩笑说:“我的声名在死后。”果然,2003年,年仅五十岁的波拉尼奥因肝癌溘然长逝,而他身后出版的鸿篇巨制《2666》可谓风靡一时,被《时代》杂志评为2008年度最佳图书,并荣获与普利策和国家图书奖齐名的美国全国书评人协会奖的小说奖,这是此奖第一次授予一位已故作家和一部翻译作品。真是造化弄人。

      《2666》的西班牙原文版长达1125页。可以想象,如此厚重的作品,其细节会是何等的庞杂,思想会是何等的无尽,而作者成功地准确将它们镶嵌在自己精心设计好的庞大的文学迷宫之中,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小说分为五章,每一章的分量都足以单独成为一部长篇,各章既彼此独立同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似相互平行的情节实则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生前饱经风霜的作家曾出于单纯的经济原因希望将这部作品分为五本书单独出版,幸而他的后人考虑到作品的文学价值,没有遵从他的遗愿,我们才能完美地看到作品的全貌。

      《2666》是一部关于诗歌和小说的小说,一部关于作家和批评家的小说,一部关于文学与现实的小说。第一章名为“批评家的部分”,讲述了四位分别来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国的文学教授,三男一女,由于对一位名叫本诺•冯•阿尔钦博蒂的德国作家产生浓厚兴趣而走到一起。他们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从而演绎出一段多角恋的爱情故事。这位名叫阿尔钦博蒂的作家越来越受到世人推崇,甚至传说有望获得诺贝尔奖,但他本人却远离尘嚣,行踪隐秘。几位教授偶然得知他的踪迹,于是开始了寻找这位神秘的作家的漫长旅途,来到了一个名叫圣特蕾莎的墨西哥边境小城。第二章名为“阿玛菲塔诺的部分”,叙述了一位因皮诺切特的政变而流亡的智利哲学教授阿玛菲塔诺的故事。妻子疯狂地爱上一位患有精神病的诗人,从此一去不返。失意的阿玛菲塔诺带着十七岁的女儿罗莎从西班牙来到了圣特蕾莎。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阿玛菲塔诺精神恍惚,噩梦连连,总是听到父亲的灵魂在耳边说话,心中对女儿的命运充满忧虑。第三章名为“菲特的部分”,讲的是一位名叫菲特(意为:命运)的美国黑人记者刚刚为母亲操办了简单的葬礼,情绪低落,百无聊赖之中接受了前往圣特蕾莎采访拳击比赛的任务。到这里后,他得知长期以来这座城市的很多妇女惨遭强奸和杀害,并被弃尸荒野,于是试图报道墨西哥的现状以及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惨剧,但却发现困难重重。最后,他带着阿玛菲塔诺的女儿罗莎离开了这座阴森恐怖的城市,前往美国。第四章名为“罪行部分”,是全书最长也是最压抑的一章,作者用三百余页的篇幅像纪实报道一样记录了1993年至1997年间圣特蕾莎上百位青年甚至是幼年女性被残忍杀害的血案,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第五章名为“阿尔钦博蒂的部分”,故事终于又回到起点,讲述了这位名叫阿尔钦博蒂的德国作家的传奇经历。原来阿尔钦博蒂是笔名,这位作家的真名叫做汉斯•雷特,普鲁士人,1920年出生。二战中参军的经历让他经受了战争的洗礼,亲眼见证了战争的可怕和纳粹的恐怖。从同盟国的战俘营里逃出来后,他隐姓埋名,开始了作家的生涯。妻子去世以后,他过着一种清心寡欲、超脱尘世的生活,全身心致力于文学创作。直到有一天他的妹妹偶然读到他写的小说,于是找到了他,请求他前往圣特蕾莎去营救她的儿子克劳斯•哈斯,后者因被指控为一系列少女谋杀案的凶手而身陷囹圄。于是,当时已经年近八十的阿尔钦博蒂决定只身前往圣特蕾莎,小说就此戛然而止。

      阅读如此大部头的作品,读者很容易产生迷失感,幸而作者运用巧妙的构思将几个故事联系在一起,看似不经意实则暗藏玄机地不断提醒着读者他所要揭示的主题。在第一章里,几位文学批评家为寻访作家毅然来到偏远的圣特蕾莎,而当地大学的文哲系主任为他们指派的接待人便是第二章的主人公阿玛菲塔诺。起初批评家们对这位哲学教授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当得知他曾经翻译过阿尔钦博蒂的作品《无边的玫瑰》后,他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但作者并没有立即破解阿玛菲塔诺的秘密,他究竟经历过何种沧桑为何从繁华的欧洲来到这个边陲小镇,而是任由读者的好奇心急剧增长,直到第二部分才给出答案,让读者得以走进阿玛菲塔诺的世界。接着,第二章中的人物阿玛菲塔诺的女儿罗莎又进入到第三章的主人公菲特的世界中。菲特爱上了罗莎,并最终带她离开了这座恐怖的城市。从第一章至第三章,轻松的气氛逐级减退,而压抑恐怖的气氛逐渐浓郁。从批评家们偶然听说圣特蕾莎接连不断的谋杀事件,到阿玛菲塔诺产生幻觉,时刻担心女儿的安危,再到菲特企图调查这一系列的命案却处处碰壁。就在读者被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时,作者终于将情节推至高潮,让恐怖的事实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读者眼前,用第四章中一桩接连一桩、铺天盖地的命案证明一切并非空穴来风,数以百计的少女已经或正在血淋淋地死于非命。菲特曾经采访过的嫌疑犯克劳斯•哈斯是第五章的主人公,也是全书最重要的人物阿尔钦博蒂的外甥。哈斯的被捕似乎给所有的命案划上了句号,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发现事实似乎远非如此。这一切注定悬而未决,真相仍然是迷,就像小说的题目“2666”一样,永远有待读者去破解。

      正如胡安•鲁尔弗的《佩德罗•巴拉莫》,《2666》开篇的主题便是寻找,而且小说的展开也始终围绕着这一主题,直到末尾:寻找文学的真谛(几位批评家),寻找爱情(批评家、阿玛菲塔诺的妻子、菲特等),寻找自我(阿玛菲塔诺),寻找逃避(菲特),寻找救赎(阿尔钦博蒂和哈斯)。读者的阅读过程也是寻找的过程。寻找什么?寻找真相。但就像卡夫卡的《审判》中的情节一样,审判是漫长的,既不知罪名是什么,也不知努力有没有结果,每每以为业已接近时,又眼睁睁地看着真相消失,而最终的厄运可能早已注定。

      关于“2666”的意义,作者并未给出明确的解释,但书中的圣特蕾莎确有所指,其原型应是墨西哥的华雷斯。华雷斯是墨西哥北部边境的重要城市,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市隔河相望。1662年建城开埠,1888年为纪念墨西哥前总统贝尼托•华雷斯而改为现在的名字。然而,这座工业发达的城市却声名狼藉,素有“死亡之都”、“鬼城”、“少女死亡城”之称,因为那里是墨西哥乃至世界暴力犯罪活动最为猖獗的地区之一。事实上,暴力犯罪问题一直是困扰拉丁美洲最为严重的问题之一,拉美被认为是世界上暴力最严重的地区,凶杀率高居全球榜首,而墨西哥则名列前茅,华雷斯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据最新统计,2008年墨西哥共有五千多人死于有组织的暴力事件,创历史新高,而仅在华雷斯市就有一千六百余人遇害,以至于2009年墨西哥政府不得不向饱受犯罪分子肆虐的华雷斯增派近四千名军警,旨在恢复当地的治安秩序。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墨西哥已有数百名年轻的女性被杀害,数千妇女失踪,被害者多数遭到强奸、折磨、毒打,最后被枪杀或被利器刺死或扼死,而且最为可怕的是这些案件至今未破。小说的第四章所赤裸裸地展现的无辜少女被强奸、折磨、勒死、烧死的景象显然是对华雷斯种种凶案的真实写照。

      波拉尼奥虽然出生在智利,但他与墨西哥的感情是微妙的。十五岁那年,他随全家移居墨西哥,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2666》是作家在定居西班牙后完成的,但他一直高度关注墨西哥的凶杀犯罪,经常请当地的朋友帮助收集资料。在小说中,作者安排作家阿尔钦博蒂、几位文学批评家、哲学教授阿玛菲塔诺、记者菲特等等这一系列本不相干的人物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地会聚在圣特蕾莎这个与美国只有一线之隔却有天壤之别的小城,其目的无疑是要向世人揭露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真实地发生着的恐怖罪行及其背后隐藏的真相,哪怕这个真相是最肮脏丑陋的。因为良药苦口。在华雷斯,由于案件迟迟得不到侦破,已经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遇害者家属纷纷将矛头指向警察。而在小说中,作者的矛头则不止指向警察和司法者,指向媒体和政府,甚至指向所有人。麻木的警察竟然开玩笑说“女人们就像法律,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们亵渎的”(第二章《阿玛菲塔诺的部分》)。一些有良知的记者试图接近事实真相,但很快便莫名地沉默了。闺中密友惨遭杀害的女议员决心追查到底,但竟然发现案件的背后是政府所包庇的犯罪和卖淫活动。“我们都生活在窒息的环境中。我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一切都发生了。”(第二章《阿玛菲塔诺的部分》)

      此外,波拉尼奥的人生轨迹和生活背景也在小说中得以窥见。例如,作者对祖国智利又爱又恨的情仇。因智利政变不得不四处流亡的哲学教授阿玛菲塔诺对祖国做出了这样的无奈评价:在智利,军人的行为像作家,而作家却更像军人,政客像作家也像军人,外交家像愚蠢的美少年,医生和律师像盗贼,依此类推(第二章《阿玛菲塔诺的部分》)。国家的畸形发展和流亡的痛苦是作者的亲身感受。波拉尼奥随全家移居墨西哥后,曾在1973年智利政变前夕回到祖国投身社会主义革命,结果可想而知,他险些丧命,逃离智利后开始漫长的流亡生涯。小说中,几位批评家是这样形容阿玛菲塔诺的:“(他)像是个落难者,一所根本就不存在的大学的一位不存在的老师,一个失败的伤心之人,一个躲藏在厚厚的壳子里的人”(第一章《批评家的部分》)。但与此同时,作者却对阿玛菲塔诺委以重任,可见作者对于这个人物的心理认同。就像维吉尔在《神曲》中引领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从而使其凭借理性认识到罪恶一样,阿玛菲塔诺为几位批评家担当向导,默默地指引着他们认识到圣特蕾莎的罪恶,只不过但丁通过自新达到至善而进入天堂,而波拉尼奥笔下的人物却即将进入到罪恶的深渊。除此之外,波拉尼奥的母亲是数学老师,父亲是拳击手的家庭背景也在小说中构成细节:阿玛菲塔诺莫名其妙地着迷于一本几何书,甚至试图用几何图形来表示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马斯•莫尔、狄德罗、圣西门等一系列伟大的哲学家之间的复杂关系;对于记者菲特所采访的拳击比赛的描述也颇为细致独到。

      小说中几次提到诺贝尔奖,无疑带有讽刺意味。当阿玛菲塔诺问几位批评家为何到圣特蕾莎来,他们回答说因为他们在研究阿尔钦博蒂的作品,而他正在死去,他们不能让这位二十世纪德国最好的作家就这样死去,甚至还没有和这些最了解他的小说的人说过话就死去。从这里我们能够听到作家讥讽却又无奈的心声。如今,荣誉向雪片一样砸来,波拉尼奥被誉为拉丁美洲自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来最重要的作家,“当代西班牙语文学中最大胆的作家”(《明镜周刊》),“他那一代西班牙语世界中最有影响力和最值得钦佩的小说家”(苏珊•桑塔格),“南美文学最闪亮的希望”(《新苏黎士报》),“只有博尔赫斯才会写出那样的小说”(英格纳西欧•埃切瓦里亚);《2666》则被称为“天才之作”(《先锋报》),“一部伟大的小说中的小说,一部里程碑式的小说,无疑是波拉尼奥的作品中最好的一部”(《国家报》),“波拉尼奥的代表作,一部包含所有小说的小说长河”(英格纳西欧•埃切瓦里亚)。希望这一切能够告慰作者的在天之灵,但谁又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反叛的波拉尼奥会不会对此冷嘲热讽一番呢。

      被誉为“美洲之《圣经》”的《百年孤独》在当代拉丁美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然而,《百年孤独》的光芒不可避免地成了新一代拉丁美洲作家面前的双刃剑:既激励他们勇往直前,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沉重包袱。难怪有作家感慨道:“对于拉丁美洲的作家而言,最大的不幸并非贫穷,而是生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然而,波拉尼奥绝不甘于活在大师的光环之下,甚至敢于公然批判传统和经典。他对魔幻现实主义的评价是:很糟糕。他甚至批评被誉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的伊莎贝尔•阿连德“根本不知道如何写作”。波拉尼奥藐视一切,批判一切。在他眼中,“伦理背叛了我们吗?责任感背叛了我们吗?诚信背叛了我们吗?好奇心背叛了我们吗?爱情背叛了我们吗?价值背叛了我们吗?艺术背叛了我们吗?是的。”(第二章《阿玛菲塔诺的部分》)1975年,波拉尼奥和好友发起了“现实主义以下”运动,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品《荒野侦探》便以此为背景。他为谋生计曾经当过洗碗工、服务生、看守、码头工人、葡萄采摘工等,丰富的阅历使得他更关注本能的现实,关注实实在在的个体,关注在这样一个文化与文明被毁坏殆尽的背景下文学的自我拯救。

      波拉尼奥的作品绝非赤裸裸的引人入胜之流,悬疑的情节和环环相扣的故事都暗藏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总是引而不发,耐人寻味,给人一种悬而未决的期待之感。作品给人留下的是怅然若失,是久久的反思,一如波拉尼奥开篇所引的波德莱尔的诗句:“无聊的沙漠中的一片可怕的绿洲。”波拉尼奥的大胆以及其叙事的强大力量令人惊讶。《2666》堪称一次文学的革命,一次小说的革命,因为它包容了小说所能包容的所有形式,诗史,报告文学,侦探小说,哲理小说,幻想小说,元小说等等,而这一切都旨在表达作者对善与恶,生与死,价值与意义,文学与现实的又一次颠覆性的思考。或许用波拉尼奥自己的话更能说明他对自己作品的期望和目标,“(那些大部头的书)它们常常是不完美的,是如激流般的,会开启一个未知的世界……”可惜的是,大部分人更愿意浅尝辄止地读些短篇(“《变形记》而非《审判》,《抄写员巴特比:一个华尔街的故事》而非《白鲸》,《一颗简单的心》而非《布法与佩居谢》,《圣诞颂歌》而非《双城记》”),“而不愿了解那些真正的战斗,在那样的战斗里,大师们与我们所惧怕的、恐吓和侵犯我们的东西进行着殊死搏斗,到处是致命的、恶臭的鲜血和创伤。”(第二章《阿玛菲塔诺的部分》)

      博尔赫斯曾幻想伊甸园是一座图书馆,那里收藏着世界的全部书籍:那些已经写好的,还有那些甚至尚未被作家的想象构思出来的。他在《通天塔图书馆》中写道,“宇宙,(也有人管它叫做图书馆),由很多六边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我像图书馆里所有的人一样,年轻时也浪迹四方,寻找一本书……”“人们猜测某个六边形的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籍的总和。有一个图书管理员曾经翻阅过,说它就像神一样。” 波拉尼奥就是图书馆中寻找神书的人,而《2666》恰恰就是这样一部书,试图囊括所有的真相和价值。就像阿玛菲塔诺所着迷的那本“三位一体”的几何书,它的内容是有限的,意义却无尽。神秘的“2666”可能是作者自己统计出来的死难者的人数,也可能是他对2666年的某种预言,或“是在未来被铭刻在一座已被人遗忘的墓碑上的日期”(《2666》封底),墓碑上既有书中的人物也有读者,有你,有我。正如基督教对2000年世界末日的预言,玛雅人对2012年世界毁灭的预言,2666是波拉尼奥的预言。这预言究竟是什么,其中的秘密就藏在这部庞大的小说中,需要我们艰难地寻找。另一个世界里的波拉尼奥会因《2666》而永久在场。

原载:《外国文学动态》2010年第1期


2010-10-25 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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