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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创] “楚腰”性別疏

【“楚腰”性別疏】

        中国的历史,是王者的历史。

        说起“楚腰”,立刻想到的是楚灵王(公元前540~529年在位),那因是楚灵王喜欢的腰,故名。可又是谁人的腰呢?《韩非子·二柄》曰:“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而《后汉书·马援传》则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以上两引,从“国中”到“宫中”,一字之别,便缩小了楚腰之搜寻范围,且点明了楚腰之性别,乃专指“王妃宫娥”是也。因此而挨饿的亦正是她们。是故“楚腰”亦称为“宫腰”。“细腰”又美称“纤腰”。

        灵王穷奢极欲,六年,建造章华宫,竟又名之曰“细腰宫”。此犹若昭告天下皆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楚灵王于细腰情有独钟,那末楚地的时尚,从王妃宫娥,到平民女子,皆以腰细为美。所以后世多以“楚腰”泛称女子的纤腰,或径指腰细的美女。

        唐代杨炎《赠元载歌妓》诗云:“玉山翘翠步无尘, 楚腰如柳不胜春。”李商隐《又效江南曲》云:“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刘方平《采莲曲》云:“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杜牧《遣怀》诗云:“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掌中轻”典出汉代皇后赵飞燕,因其体轻如燕,能为掌上舞。)后蜀人阎选《虞美人》词云:“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深深绿。”明代袁宏道《竹枝词》云:“陌上相逢尽楚腰,《凉州》一曲写吴绡。”甚至唐寅的《好姐姐春景》套曲亦云:“如今瘦添楚腰,闷恹恹离情懊恼。”……如此以“楚腰”指称女性的例句不胜枚举。

        可是,这或许是个历史的误会。诸多“楚腰”的典故之中,以《墨子·兼爱》记载得最早最为详尽:“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古通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

        此引即言,“楚腰”者,“士”也,“臣”也,皆男子汉也。楚灵王希望他的士臣,个个细腰,可怜士臣们都不敢放开肚子吃饭了。要出门,先深吸气,再猛收腹,然后紧紧地勒上腰带。腰细得不行了,实在支撑不了上半身的重量,所以必须以手扶墙,才能“站”起来。这样的苦差使做满了一年,脸色都变黧黑了,可还得装着满不在乎,目的就是为了博得君王的欢愉一粲。看来,士臣们要练就一身响当当的“楚腰”功夫,难度要比“穿小鞋”大多了。

        《战国策·楚策·威王问于莫敖子华》亦曰:“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要,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就而不避。”此处“小要”者,亦“楚士”也。而且进一步说明,楚士们为了“小要”,竟然连死都不回避了,还能在乎脸色黧黑一点?苦啊,要想做个合格的楚士,非得出生入死不可!……其他典籍中亦有类似的记载,不赘。

        那末楚灵王为甚么喜欢男子腰细呢?有两种说法。

        一曰腰细者孔武有力。古代尚武,肩宽腰乍,呈倒三角形,是男子的英武形象。而大腹便便者,当然不堪一击了。上述的“扶墙然后起”,其实只是夸张的说法。别说古代,现代也一样呢。伊拉克前独裁者萨达姆,穷兵黩武,曾经是楚灵王的现代版。他希望自己的士兵个个肩宽腰乍,而不是大腹便便,这样既有仪表,又能打仗。只是后来他上了年纪,自己的腰粗起来了,于是这个军纪也就不了了之。至于他的这个喜好,为甚么没有“传染”给伊拉克妇女呢?道理非常简单,因为伊拉克妇女不穿外衣,一块大布从头缠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谁还在乎她腰细还是腰粗呢?

        二曰楚灵王有分桃断袖之癖,特别嗜好腰细的娈童。虽然同(双)性恋是古代帝王的流行病,而以细腰为取童标准者,惟灵王耳。既然娈童以腰细得宠,那末王妃宫娥要想争宠,谁还好意思以水桶腰示人?于是纷纷仿效,节食束腰。女腰的可塑性原本就大过男腰,大脚丫子都可以缠出三寸金莲(后世)来,何况细一点的腰乎?所以后来者能居上,在不经意间,“楚腰”便完成了它性别上的转化。

        所以说“楚腰”的性别,自男子起,以女士结,最后成为美女的“专职”标准。而“楚腰”作为“美男”的原始标准,终于未能流传下来,此实亦不足为奇。可不是吗?且看“腰细”之谓,在女子可为褒语,言其窈窕,言其轻盈,而在男子或为贬词,言其无形无力,言其不男不女。与之相对的“腰圆”,在男子或为褒语,言其腰圆膀粗,言其力大无穷,若以“腰圆”言之妇女,那你就是在损她了,除非她怀孕了。现在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抖露孕妇的裸腰,以粗为美。这与其说是为了展示女体圆腰之美,毋宁说是在展示孕育之伟大。而孕育之伟大乃是以牺牲细腰为代价的,故而对于孕前美艳纤体之空劳追忆,早已在不言之中矣。

        可见,美的天平,总是向女子倾斜。为甚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先来说说中国戏曲。自清后叶以来,我国的民间文艺,惟数戏曲艺术一枝独秀。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亦反映了王者的历史呢。此自不待言。而现在要说的是,中国戏曲之中,却有二怪。北怪京剧,男扮女装,以男子称饰花旦;南怪越剧,女扮男装,女小生独尊舞台。

        京剧也称国剧。说起国剧,首屈一指梅兰芳,乃四大花旦之首。他以男旦(业内称为“乾旦”)成名,塑造了众多舞台女性,出神入化。无论做工、唱腔、神态、韵致,经过了他的艺术锤炼,恐怕都已经超越了真实的女性。然而锤炼归锤炼,艺术无法超越天性。七尺男儿,难为娇小玲珑身。五指虽不如杵,终于做不成削葱根。唇可红齿可白,难成樱桃。醉酒躬身衔杯,不胜男腰。捏着嗓音唱女声,终究掩饰不了男腔拖音。──这一点在程派唱腔表现尤甚,已达东施效颦的程度,竟成为程派唱腔的保留“特色”。凡此种种,饶是艺术锤炼,已成舞台毒瘤,病态流传矣。

        对于京剧男旦,诸多有识之士如鲁迅者,曾予以批评乃至鞭笞。文艺圈中,虽不乏在鲁迅和梅兰芳之间的调停者,可这又有甚么意思呢?梅先生的艺术成就,早有定论;而鲁迅先生的批评,亦如山不可撼。时至今日,京剧舞台上已经没有男旦了,这便是答案!杜近芳、李维康之流,功力未必已臻梅先生的境界,然凭藉先天优势,已造就艺术高峰。笔者也希望李海燕、张火丁之流,尽快突破乃师祖窠臼,创造出程派艺术的新境界来。

        结论是,男子再有才,也成就不了舞台上女性的巅峰之美。男扮女装,终于不为大众所接受。有意步此后尘而跃跃欲试者,为搞笑目的当然可以,若意为正当职业,奉劝你三思而行。

        再来说南怪越剧。越剧艺术,缠绵悱恻,最能表演才子佳人。越剧舞台上,因其历史缘由,无论男女老幼,均由女子扮饰。内中尤以女小生业绩最佳,其做工唱腔,虽不够勇猛威武,却是情深意长、潇洒奔放,亦不乏阳刚之气。经过长期舞台实践,女小生走出了路子,流派纷呈,获得了极大成功。试看徐玉兰起的贾宝玉,无人不为所动,便是案例。范瑞娟、尹桂芳亦不遑多让。前些年有个尹派男小生,唱工学得已经不错了,然而真凤一匹夫,哪有“虚凤假凰”来得真切动人?故不为广大观众所接受,渐为偃息。现在的越剧舞台上,女小生依然独霸天下。可以说,越剧男小生,难有出头之天矣。那又是为甚么呢?

        盖舞台艺术是一种表演艺术,提供的是美学欣赏。朱光潜先生认为,美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物的“意象”,带有主观成分,可称为“物的形象的社会的物”。所以美学欣赏,必须要符合观众的欣赏习惯,以及随之而行的审美认同。女性是自然美的意象,具有艺术美学上的大自由,而男性少有这种自由。所以男扮女装,以其不自由之身,比附自由,“未敢翻身已碰头”,动辄得咎,纵有三分似曾相识,总归牵强;而女扮男装,自由度大增,不但能学得惟妙惟肖,还能有所突破,创制出男角色本身难以企及的舞台美感来,故能攫取观众的审美认同。

        质言之,艺术美学的判定标准,是美不美,而不是真不真。符合艺术美学者,纵假亦美,犹若越剧女小生;不符合艺术美学者,纵真亦虚,何论是假,犹若京剧男旦。

        胡兰成在《中国的女人》一书中说得更直白:“男人美感上不及女人。”且看现在社会上,这个选美那个选美,多如牛毛,选的全是女性,从女娃子到老太太,每一个年龄段都不可或缺,可就是没听说选“美男”的。盖男子纵有美,也不足选矣。便是选“肌肉男”,亦极为罕见,因为不符合美感要求也。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若问“肌肉男”的职责何在?惟在“英雄救美”,无他。吾人虽“方趾圆颅,万不遗一”,又岂可不问不辨不析不明哉?

        如此说来,“楚腰”最终成为女子的“专利”,真是一件非常自然必然幸然泰然之事。

        可见得,纵是王者的历史,亦恒置于自然规律管束之下淘洗、櫽栝、乃至全盘改写。

2010-08-20


2010-8-20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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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2  

考证得好!


2010-8-20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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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丘山

#3  

很有嚼头


2010-8-20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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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难得一篇探究“楚腰”的好文章。学习了。男人当然是不要楚腰的好。虽然大腹便便也不好。这篇文章,可以引出很多值得讨论的话题。这仅是我个人感觉。

个人以为,在选美方面,为何人类世界只立了女子选美而不立男子选美这个问题上,这只能证明,女性始终是这个以男权为主导世界的从属地位,从来就是被男权世界欣赏的。男权世界怎么会将自己归属于被他人欣赏的地位呢?这是我还没想清楚的一个问题,就此说出来,难免要贻笑大方了。可是不说又不快。


2010-8-22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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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5  

感谢光临。各位谬赞了。


2010-8-23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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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8-23 03:02 AM:
难得一篇探究“楚腰”的好文章。学习了。男人当然是不要楚腰的好。虽然大腹便便也不好。这篇文章,可以引出很多值得讨论的话题。这仅是我个人感觉。

个人以为,在选美方面,为何人类世界只立了女子选美而不立男..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男女各有侧重偏好,
是很天然的事,与男权女权无关。仅供参考。再谢雪儿。


2010-8-23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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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7  

杜牧有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千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2010-8-24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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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诗人之赋 at 2010-8-24 10:21 PM:
杜牧有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千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這又是一件小小的公案。簡單地說,蘅塘退士的《三百首》卷四作“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而《全唐詩》卷五二四則作“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江湖和江南,纖細和腸斷,均合轍協律,皆可取。然杜牧京兆人氏,揚州是江南文華勝地,非仗劍行俠之處所,故江南更勝。而纖細直白,語意重複。腸斷沉鬱,更符合全詩語境。故而拙文引全唐詩句。至於纖xiān,簡作纤,誤作千。感謝詩人之賦的提議和討論。


2010-8-25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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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梅子

#9  

呵呵,长见识了。


2010-8-25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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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10  

我把“纤”写成“千”是因为我读音错了。我中找不出这字。谢谢。


2010-8-2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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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逸士

#11  

這篇文章真是太虎了。


2010-8-28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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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2  

好文!

楚灵王着实前卫,领衔女性审美两千年!

女人之腰,乃重要之胸部和臀部的结合部,腰一细,整个身体曲线就显山露水了。真正美腰女子并不多见,因为不光腰要纤细,胸围、臀围还必须相应地前后左右,也即立体式地丰满。细腰、平胸、扁臀,腰虽然细了,也不过是竹竿或木板身材,何美之有。腰身需要纤细,胸、臀又必须恰到好处地丰满,要求就很有些难度了。难怪女人美腰,千金一笑般难求。

两年前曾于背后看一女子,绝对美腰,真正地美不胜收。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0-8-28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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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笨笨梅子 at 2010-8-26 04:27 AM:
呵呵,长见识了。

谢谢梅子光临鉴赏。


2010-8-30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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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诗人之赋 at 2010-8-26 03:14 PM:
我把“纤”写成“千”是因为我读音错了。我中找不出这字。谢谢。

再谢诗人之赋,请多提宝贵意见。


2010-8-30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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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海外逸士 at 2010-8-28 07:22 PM:
這篇文章真是太虎了。

过誉了。


2010-8-30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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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1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10-8-28 10:57 PM:
好文!

楚灵王着实前卫,领衔女性审美两千年!

女人之腰,乃重要之胸部和臀部的结合部,腰一细,整个身体曲线就显山露水了。真正美腰女子并不多见,因为不光腰要纤细,胸围、臀围还必须相应地前后左右,也即..

三围之论,更胜一筹。绝对美腰,两年才见一回,还是背影?


2010-8-30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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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7  

二人以前不是很好的么,唉 ...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廖康 at 2010-8-20 15:16:
考证得好!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2-2-17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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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8  

赏腰要从背面,正面不看也罢。

岂止两年一遇,真正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腰,凤毛麟角阿。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xyy at 2010-8-30 15:15:
三围之论,更胜一筹。绝对美腰,两年才见一回,还是背影?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2-2-17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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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宇

#19  

虧章凝提綫,不然錯過這麽好玩的文章了;)


2012-2-17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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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2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12-2-17 09:56 AM:
二人以前不是很好的么,唉 ...


我以前也經常恭維他呀。祇是他現在不要人恭維了。不過該恭維的還是得恭維。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2-2-17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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