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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普希金:上尉的女儿

上尉的女儿

[俄] 普希金


  第01章 近卫军中士

  爱惜衣裳趁早,
  爱护名誉趁小。

  —— 谚语

  入了近卫军,明日当上尉。

  别那么办,让他当兵去打仗。

  俗话说得好:叫他先吃吃苦头再看……

  ……………………………………………

  可他的老子是谁呢?

  ——克尼什宁①

  我父亲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年轻时在米尼赫伯爵②麾下服役,当上中校,于17××年退伍。从此他便在辛比尔斯克自己的田庄上住了下来,跟本地穷贵族的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I结婚。我们兄弟姊妹共有九个。他们很小就死了。

  ①克尼什宁(1742—1791),俄国诗人,这里的题词引自他的喜剧《吹牛家》。

  ②米尼赫,俄国元帅,1735—1739年指挥过对土耳其的战争。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趁早登记加入谢苗诺夫团当上了一名中士。这件事多亏我家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照顾,倘若我妈妈万一不幸生下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理当宣布那个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学结业之前,我便算个请长假的军人。那时我们的受业方式,跟现在可不一样,从五岁起,便把我交给马夫沙威里奇的手里,因为他不喝酒,故而开恩让他当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监督下,我十二岁便学会了认识俄罗斯文字,并能很在行地相狗。这时爸爸给我聘请了一位法国老师,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够吃一年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一道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他来了,沙威里奇很不高兴。“谢天谢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语发牢骚,“看起来,这孩子已经会洗脸、梳头、吃饭了。干吗乱花钱请个外国佬,似乎自己人不顶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国是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当兵,再往后便来到俄国当老师①,至于“老师”一词的含义他却不甚了了。他是个好小子,但过分轻浮放荡。他的主要毛病就在于对女性的爱慕之情太切。他满腔柔情需要宣泄,因而不时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声叹气。此外,按他的说法,他并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国人的说法,即爱喝几盅儿。不过,眼见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仅只一杯,再加仆人筛酒有时竟忘了这位先生,因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对俄国药酒上了瘾,甚而至于觉得其味无穷,比他本国的葡萄酒还得劲,私下以为真能清脾健胃。就这样,我跟先生马上融洽相处了。虽然,按合同规定,他应该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门科学,但他却以为趁早胡扯几句俄国话是为上策,这之后,我跟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俩真是如鱼得水。别的再好的老师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运就拆散了我们,其原因于下:

  ①原文为法语。

  一天,洗衣女仆巴拉希卡、一个胖乎乎的麻脸姑娘伙同挤奶女仆、独眼龙阿库尔卡不知怎地一齐跪倒在我母亲面前,自责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诉那个先生,因为他利用姑娘们年幼无知从而诱奸了他们。我母亲一听,那还了得!她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干事,素来痛快。他当即派人去叫那个法国流氓。仆人报告,先生正在给我上课。父亲便冲进我的房间。这时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游于梦乡。而我正起劲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说明一下,前此为我从莫斯科订购了一幅大地图。它挂在墙上毫无用处,它又长又宽纸质又好,我早就看中了。我决定用它来做一只风筝,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动手干起来。父亲进房的时候,我正在给好望角粘上一条树皮尾巴。父亲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课,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后就冲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气地叫醒了他,接着放连珠炮似的对他大骂一通。波普勒惊慌失措,想站起来,但做不到了,因为不幸的法国佬已经烂醉,浑身瘫了。一不做,二不休。父亲一把揪住他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推出门外,这一天便把他赶出大门完事。这一下可使沙威里奇开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结束。

  我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绔裤少年,赶赶鸽子,玩玩跳背游戏,整日价在仆役的孩子堆里厮混。不知不觉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变了。

  秋季有一天,我妈妈在客厅里熬蜜饯,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头,盯住锅里沸腾的泡沫。

  父亲在窗前读他的《圣朝年鉴》,那是他每年都订阅的。这部书对他一贯产生巨大影响。他百读不厌,每回捧读,必定感慨万千,每回捧读,必定弄得他大发脾气。母亲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总是想方设法把那部倒霉的书藏起来,使他尽可能找不着,因此《圣朝年鉴》有时竟整整几个月不能在父亲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发现这本书,那么,他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不肯放手。这一天,正好父亲又在读《圣朝年鉴》,他不时耸耸肩膀,细声嘟囔:“他居然当上了陆军中将!……从前在我们连里,他还不过是个中士哩!……得了两枚俄国勋章!……不久以前我们还……”终于他把年鉴往沙发上一扔,便坐着出神了,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猛然他转过头对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彼得鲁沙今年十几岁了?”

  “已经进十七岁了,”母亲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妈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有……”

  “得了!”父亲打断她的话,“该是送他去当差的时候了!他钻丫头房、掏鸽子窝也混得够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离别,我母亲吃了一惊,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锅子里,一滴滴泪珠儿顺着她的脸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兴得难以形容。一想到服军役,在我脑子里便跟自由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欢乐的生活。我设想自己当上了近卫军军官,我以为,那是人间幸福的顶峰了。

  父亲素来不喜欢变更他的打算,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我出门的日子定了。出门前一天,父亲说,他要写封信交我带给我将来的长官,他要了笔和纸。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别忘了代我向E公爵问好;你就说,我拜托他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淡!”父亲皱着眉头回答,“我干吗要给E公爵写信?”

  “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彼得鲁沙的长官写信吗?”

  “哦!那又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长官本是E公爵,彼得鲁沙登记进了谢苗诺夫团嘛!”

  “登记了!登记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彼得鲁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能学到什么名堂?只会胡乱花钱学做浪荡鬼!那可不行!得让他到队伍里去,做做苦工,闻闻火药味,当个列兵,别吊儿郎当。登记入近卫军有什么用!他的身分证在哪里?去找来!”

  母亲找出了我的身分证,那是跟我受洗时的汗衫一同搁在她箱子里的,她发抖的手拿着交给了父亲。父亲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证摆在桌上,便动手写信。

  情况不明使我苦恼: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着父亲的笔尖,可是它移动得太慢了。后来他到底写完了,把身分证和信一同套进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镜,把我叫过去,说:“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

  你到奥伦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这一来,我的一切光辉的希望都破灭了!彼得堡快乐的生活没有份了,等着我的将是荒凉的边远地区的烦闷无聊的生活。服军役,一分钟前想到它还带着满腔热忱,这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活受罪。但是,去争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一辆暖篷雪橇开到了台阶前;放进了皮箱、内装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馅饼和糖糕,那是家庭溺爱的最后一点表示。父母亲给我祝福。父亲对我说:“别了!彼得!对那个向他宣过誓的人,你要尽忠尽职。要听长官的话,别向长官讨好。不要兜揽差事,也别推卸工作。要记得一句老话:爱惜衣裳趁早,爱护名节趁小。”母亲老泪纵横,叮嘱我多多保重身体,又再三嘱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这孩子。他们给我穿上兔皮袄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泪如泉涌。

  这天夜里我们赶到了辛比尔斯克,在这儿要停留一昼夜,以便购买一些必需品,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办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从早就去跑商店。我望着窗外肮脏的小胡同,心里闷得慌,便往旅社各个房间里溜达溜达。跨进弹子房,我碰见一位高个子先生,约莫三十五岁,蓄有两撇黑黑的唇须,身穿宽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咬着一枝烟斗。他正跟台球记分人在玩球。记分人赢了,就喝一杯烧酒;输了,他就应当四脚爬着钻过球台。

  我看他们玩。他们玩得越久,四脚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记分人瘫在球台下面爬不动了才算罢休。那位先生居高临下口吐几句下葬时念的咒语,好不厉害!然后他建议我也来跟他赌几局。我推辞说不会,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为然地将我上下打量,不过我们还是交谈起来。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骠骑兵团的上尉,出差辛比尔斯克是来征兵的,就住在这家旅社里。佐林邀我共进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给我敬酒。他开导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军内奇闻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饭,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了。他当即自动提出教我玩台球。

  “这玩意儿,对于咱们军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说,“比方说,行军途中,你到了个小的地方——请问干什么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犹太鬼呀!没有办法,你就走进旅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学会才行呀!”

  我被彻底说服了,于是专心致志地学将起来。佐林大声夸奖我,对我飞速的进步惊叹不置。练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提议跟我赌钱玩,每回赌一个铜板,目的不在输赢,倒是别搞空空赌,听他的口吻,那是最没出息的坏习气。要赌钱,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来,劝我也不妨试几口,一再开导说,要学会军人作风;而缺了果露酒,军人作风值个大!

  我听了他的话。这时,我们继续赌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胆子越来越大。我打的球不时飞出球台。我冒火了,责骂记分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记的。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一句话,我干起来真象个挣脱了管束的野孩子。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佐林看一下表,放下台球杆,对我说,我输了一百卢布。这弄得我有点儿尴尬。我的钱都在沙威里奇身上。我请他原谅。佐林打断我的话,说道:

  “别着急!请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这会儿让咱们找阿琳鲁希卡去吧!”

  请问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样,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涂度过了。

  我们在阿琳鲁希卡姑娘家吃晚饭。佐林不断给我筛酒,又再三开导我,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吃完饭起身,我差点站不稳了。半夜里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热心学习军人作风的显著成果之后,长叹一声。“你怎么搞的,少爷?”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在哪里灌了黄汤?老天爷!真造孽,出娘胎还不曾有过呀!”

  “闭嘴!老家伙!”我舌头打滑,讷讷地说,“看起来,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觉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来,我头痛,模模糊糊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杯茶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对我说,摇摇头,“你放荡得太早啦!看看你象谁?你爸爸、你爷爷都不是酒鬼。你妈更甭提了:一辈子,除了克瓦斯,别的啥也没喝过。

  你这么搞,怪谁呢?只怪那个挨千刀的法国佬。他时不时溜到安吉别芙娜身边说:‘马丹!热马不理,伏特卡。’①这回就给你个‘热乌不理’!没得说的,这便是他教的好事!这狗崽子!

  本不该请个邪教徒当老师,好象老爷府上自己人不顶用似的。”

  ①法语“太太!请给我伏特卡”的译音。

  我感到羞惭。我转过身子对他说:“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里奇一旦开口说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放荡有啥好结果!头痛头晕,倒了胃口。喝酒上瘾,那人就啥也干不成了……你就喝点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药酒。要不要?”这时,一个小孩走进房,交给我一张佐林写的条子。我展开,看到如下几句话:

  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把昨日输给我的一百卢布交我的小厮带给我。我很需要钱用。

  永远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毫无办法。我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脸望着沙威里奇这位我的钱财、衣物、各项事务的总管,命令他付给这小厮一百卢布。

  “怎么?”大吃一惊的沙威里奇问道。

  “我欠了他的钱。”我回答,尽可能冷漠地说。

  “欠了钱?”沙威里奇顶嘴,越来越不放心了,“可是,什么时候,少爷,你欠他的钱?事情可有点不对头了。少爷!随你咋办,反正我不给钱。”

  我想了想,在这节骨眼上,倘若我不制服这犟脾气的老头,以后要想摆脱他的拘束那就困难了。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输了钱,因为我愿意输。我劝你别自作聪明了,叫你干啥就干啥!”

  听了我这话,沙威里奇大吃一惊,他两手一拍,愣住了。

  “你为什么站着发呆?”我气愤地叫起来。

  沙威里奇哭了。

  “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发抖,喃喃地说,“你别把我折磨死了。我的好人!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吧!赶快写封信给那个强盗,说你是跟他闹着玩的,你压根儿没那么多的钱。一百卢布!天老爷,莫造孽!你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坚决禁止赌博。除非用核桃下注……”

  “别胡扯了!”我狠狠打断他的话,“把钱拿来,要不,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沙威里奇看我一眼,伤心透了,只得办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可怜这位老人。但我要摆脱束缚,就得拿出架势给他瞧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钱付给了佐林。沙威里奇赶紧让我离开这个倒霉的旅店。他通知我说,马匹已经准备好。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忏悔,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有向我那位恩师道别,也没有去想今后还会碰见他。


2010-8-12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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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第02章 向导

   异乡呀!遥远的异乡,

  我不认得这地方!

  不是我自个儿要来闯荡,

  不是我的好马要驮我来游玩,

  召引我这年轻的好汉,

  来到这异域殊方,

  是满腔的热血,是浑身的胆量,

  是痛饮贪欢的热衷肠。

  ——古老的民歌

我旅途的心境一路不大愉快。我输掉的钱,按当时价值计算,相当可观。我私下不能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社里的行为是愚蠢的,觉得对不起沙威里奇。这一切使我很难过。

  老头儿闷闷不乐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冲着我,不吭声,只时不时干咳几声。我很想跟他讲和,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终于我对他说:“喂!喂!沙威里奇,算了,咱们来讲和吧!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胡闹,又欺侮了你。我包管以后学聪明点,包管听你的话。好了,别生气了,咱们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生气?我生我自己的气,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咋办?真罪过,我一时糊涂:居然想顺路去看看教堂执事的老婆,跟我这位教亲见见面。哪里晓得,去看教亲,结果闯祸了。岂止闯祸!……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太太呢!他们要是晓得了儿子又喝酒又赌钱,会怎么说呢?”

  为了安抚可怜的沙威里奇,我对他发誓,保证以后不征得他的同意就一个子儿也不花。

  他渐渐放心了,虽然间或还是摇摇头,一个人唠唠叨叨:“一百卢布!来得不容易呀!”

  我的目的地快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广袤无垠的、荒凉的草原,其间时时碰到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大地。太阳落山了。暖篷雪橇滑行在一条小道上,更确切地说,那不是路,不过是农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条辙迹罢了。陡然,车夫注视天边,终于摘下帽子,转过脸对我说:

  “少爷!要不要调转头往回赶?”

  “干吗?”

  “天气靠不住,起了点风。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么可怕?”

  “你看看那边是什么?”(车夫鞭子指指东方)

  “我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边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尽头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山包。车夫解释说,那朵云是暴风雪的先兆。

  我听说过本地的暴风雪,知道它一来整辆马车都可以埋掉。沙威里奇赞成车夫的意见,也说不如赶快转回程。但是,我觉得风还不大。我指望趁早赶到下一站,于是吩咐赶快走。

  车夫加紧赶马,不过他老是遥望东方。马儿跑得挺欢。这时风渐渐增大。那朵小云变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越来越大,逐渐布满苍穹。下小雪了,突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狂风呼呼,暴风雪来了。一霎时,黑暗的天宇跟纷飞的大雪搅成一团,乾坤一混沌,别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我从车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好似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动了。

  “怎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晓得往哪里走。路没了,四周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现在急什么?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可毫无办法。那雪下得正紧,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但愿搜寻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天晓得!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啥玩意儿的东西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告诉我,路在哪儿?”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这个干吗?”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这一带你熟悉吗?你能不能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熟悉,”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怪不得你们迷路了。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开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心听天由命,何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吗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在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

  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

  ——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

  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好!”我冷冷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啥用?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会不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他少爷从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啰嗦。”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干吗?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离还是新的呀!给别人倒好,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当即拿了试着穿。确实,袄子我都嫌小了,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线缝一道道被他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哭天叫娘。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您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典。”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很快我就忘记了昨夜的风雪,忘记了向导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子汉,他老了,背有点驼,满头长发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忆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重。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可现在,你瞧,他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念起来,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是什么客套?唔!他这么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但是,给老同事写信,不必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么东西?这看起来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尽力表现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太严厉,让他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分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好!好!一切照办。‘请允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你……’啊!最后这才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把身分证搁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识时间,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儿你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懒散对青年人没有好处。但是,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这又有什么用?它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道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体现了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他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经常看到我这个多余的角色,这便是他赶忙派我去边防军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将军道别,便动身去那个我将要服役的地方了。


2010-8-12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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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第03章 要塞

   我们驻扎在碉堡,

  喝的是清水,吃的是面包;

  倘若敌人来偷馅饼吃,

  我们大摆酒宴,决不告饶,

  包管装满霰弹轰它几炮。

  士兵之歌

  他们是过时的人物啦!少爷!

  ——《绔裤少年》

白山炮台距离奥伦堡四十俄里。一条道路沿着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过去。河水还没有封冻,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皑皑的两岸之间忧郁地汹涌,显得特别黑。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草原。我思绪万端,心境抑郁。驻防军的生活对我很少有吸引力。我尽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龙诺夫上尉该是个什么模样,结果认定他该是个严厉的、脾气大的老头,除了自己的公务,别的啥也不知道,可能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罚我关禁闭,只让我啃面包喝生水。这时,天色暗下来。

  我们行车相当快速。

  “到要塞还远吗?”我问车夫。

  “不远了,”他回答,“瞧!已经望得见了。”

  我四下瞭望,想要发现森严的碉堡、塔楼和垛墙。但是,除了圆木头的栅栏围住的大村子以外,别的什么也没看见。路的一边有三四个积雪覆盖一半的干草垛,另一边是歪向一旁的一架风车,几叶树皮车翼懒洋洋地挂在上头。

  “要塞在哪儿?”我惊诧地问。

  “那不是!”车夫回答,指着一个小村子。说这话的当口,我们驶进了村子。我一看,门口摆了一尊生铁铸成的老炮;街道狭小,弯弯曲曲;房舍低矮,大都盖的干草。我吩咐车夫开到要塞司令那里,一分钟以后,雪橇在一栋木头房子跟前停下,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边是一座木头教堂。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我走进穿堂,推开门进了前厅。一个老弱残兵坐在桌子上,正给油绿军装的袖肘上打一块蓝补丁。我要他去通报说我来了。

  “请进吧!少爷!”残废兵回答,“我们的人在家。”我走进一间陈设老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柜;墙上挂了装有镜框的军官证书;证书旁边还点缀了几张版画:“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奥恰可夫”,还有“挑选新娘”、“老鼠葬猫”。窗前一位老太太,穿一件棉坎肩,扎一条头巾。她在缠线团,线圈子由一个穿军服的独眼龙老头子伸开两手绷着。

  “您有何吩咐,少爷?”她问我,继续她手里的作业。我回答,我是来当差的,按照规矩前来晋谒上尉先生。说话中间,我转向那位独眼老人,以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但老太太打断了我背熟了的官腔。

  “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她说,“他到盖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紧,少爷!我就是他老伴。承您关照和看得起,请坐!少爷!”她叫来一个丫头,吩咐她去把军曹叫来。

  那个老头翻起一只眼睛好奇地瞅着我。

  “斗胆请问,”他说,“您先生是在哪一团服役来着?”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斗胆请问,”他又问,“您先生为何从近卫军调到驻防军?”我回答说,这是上峰的意志。

  “由此观之,兴许是做了对于一个近卫军军官来说不相称的事情吧!”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头子一个劲地问。

  “得了,别乱嚼舌头了!”上尉夫人对他说,“你看,这个年青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功夫听你唠叨……(手伸直……)而你,我亲爱的!”她转向我说:“调你到我们这荒凉地方,别伤心吧!你不是头一名,也不是末一名。学会忍耐,包你喜爱。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调到这儿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因为他杀了人。天晓得,他怎么犯了那样大的罪!你看他跟一个中尉跑到城外,都带了剑。两个人便拔剑杀将起来。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剑刺过去,一下把中尉杀了,在场的还有两个证人哩!你说该怎么办?并没有生来就会犯罪的坏人哩!”

  正在这时,军曹进来,他是个年轻的身材好看的哥萨克。“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咐他说,“给这位军官先生找一套房子,要干净点的。”

  “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军曹回答,“把这位先生安排到伊凡·巴列热耶夫家,您看行不行?”

  “扯淡!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说,“伊凡·巴列热耶夫家里太挤了。他还是我家教亲哩!并且他不会忘记我们是他的上司。你就领这位军官先生……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领彼得·安德列伊奇上谢明·库佐夫家去。他是个骗子,放马到我菜园子里。得了!马克西梅奇,一切都顺当吗?”

  “谢天谢地!一切都平安无事。”哥萨克回答,“只有伍长普拉霍罗夫在澡堂子里跟乌斯季尼娅·涅古琳娜打架,为了争一盆热水。”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对独眼老头说,“请你去调查一下普拉霍罗夫跟乌斯季尼娅的纠纷,看看谁在理,谁有错。但两人都要惩罚一下。得了!马克西梅奇,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马克西梅奇就领你到你的住宅去。”

  我告辞。军曹把我带到一家农舍,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尽头。房屋的一半住谢明·库佐夫一家,另一半归我。这原是一间整洁的正房,间隔成两间。沙威里奇便动手收拾。我从小窗前朝外看。眼前是一派愁人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斜对过是几间小茅屋。街上有几只鸡走来走去。一个老太婆,手提一只木盆,正在唤猪,猪猡咿咿呜呜地蠢叫,似乎意在友好地回话。我落到了这步田地,命中注定我要在此度过青春的年华!我很难过,离开小窗,往床上一躺,不想吃晚饭了,懒得听沙威里奇的慰抚。他一个劲地苦劝:“上帝保佑!啥也不吃!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该会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动手穿衣,房门推开,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他个儿不大,脸色黝黑,很不好看,但异常活泼。

  “请原谅,”他用法语说,“我不拘常礼径自来拜访您了。昨天我就听说老兄光临。我想终于能见到一个象个人样的人了。我耐不住了,渴望见到您。您在这儿再住一些时候,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我猜到了此人就是因决斗从近卫军除名的那个军官。我跟他立即熟识起来。希瓦卜林为人很不蠢。他的谈吐很尖刻,也有趣。他绘声绘影给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与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注定的这个环境。我开心地笑了。这时,那个昨天在司令的前厅缝补衣服的残废兵进来了,他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之命前来请我去吃午饭。希瓦卜林便自告奋勇陪我同去。

  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时候,我们看到小校场上集合了约莫二十来个老弱残兵,扛着长长的弯刀,戴着三角帽。他们排成纵队。队前站着司令。他是个高个子老头,精神抖擞,戴顶小帽,身穿棉布长袍。看见我们来了,他便走过来,对我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又继继指挥去了。我们停住脚看他们操练。但司令请我们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那儿,答应自己随后就到。“这儿,”他补充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非常纯朴和愉快地接待我们。对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识了一样。那个残废兵和巴拉莎在摆桌子。

  “我的伊凡·库兹米奇今日干吗操练个没完没了?”上尉夫人说:“巴拉莎!去叫老爷吃饭。哦!玛莎在那儿?”

  这时,走进来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圆圆的脸,两颊绯红,淡褐色的头发光洁地直梳到耳根,耳朵通红。乍一看,我并不喜欢她。因为我是抱着成见看她的。希瓦卜林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坏话,把这位上尉的女儿玛莎描绘成一个蠢姑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屋角坐下,动手就做针线活。这时,菜汤端上来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见丈夫还不来,再次派巴拉莎去叫。

  “告诉老爷,客在等他,汤要冷了。上帝慈悲,操练的事又跑不掉,往后够他喊叫的。”

  上尉很快就来了,由那个独眼龙老头儿陪同。

  “这是怎么搞的?”他老伴对他说,“菜早就上了,叫你又不来。”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伊凡·库兹米奇回答,“我公务繁忙,在训练士兵哩!”

  “唉,得了!”上尉夫人强嘴说,“训练士兵,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他们学不到怎样当差,你也明知毫无好处。还不如坐在家里祷告上帝,那要好得多了。亲爱的客人们,请吃饭吧!”

  我们在桌旁就座。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没有一分钟闭嘴。她向我提出一大堆问题:我父母是谁?他们还健在吗?他们住在那儿?家产有几多?一听到我的父亲有三百个农奴就嘟嚷开了:

  “那还了得!”她说,“世上真有阔人呀,少爷!可我们只有一个农奴巴拉莎丫头。谢天谢地!好歹凑合着过下去。只有一件事叫人不放心。玛莎,这个丫头该出嫁了,但有什么嫁妆呢?一把梳子、一把笤帚,还有一枚三戈比的铜板(上帝饶恕我吧!),只够进澡堂子洗个澡。倘若碰了个好人,倒也罢了。不然,只得乖乖地坐着做个老姑娘了。”

  我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瞥了一眼,她满脸通红,甚至眼泪也涌出来掉在盘子里了。我不由得可怜她,于是赶忙把话头岔开。

  “我听说,”我很不适宜地说,“巴什基尔人要来进攻你们的要塞哩!”

  “你听谁说的,少爷?”伊凡·库兹米奇问。

  “奥伦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我回答。

  “不值一提!”司令说,“我们这儿早就听不到谣言了。巴什基尔人吓破了胆,吉尔吉斯人也受了惩罚。别担心,他们不敢来侵犯。如果胆敢来侵犯,老子就给他们一顿教训,叫他们十年也甭想动一动。”

  “而您不害怕吗?”我转过脸对上尉夫人说,“住在要塞里头,要经受这么大的危险!”

  “习惯了,我的少爷!”她回答,“二十年前,把我们从团部调来这儿。那个时候,真不得了呀!对那些邪教徒,我怕得要死!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只要一听到他们吆喝,我就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信不信由你,亲爱的!可现在嘛,已经习惯了,要是有人报告我们说,强盗就在要塞附近跑马,那我连身子也不会动一下。”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希瓦卜林郑重其事地插话,“这一点,伊凡·库兹米奇可以作证。”“对!!你听我说,”伊凡·库兹米奇说,“老太太并非胆小怕事的妇人。”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呢?”我问,“也跟您一样勇敢吗?”

  “玛莎勇敢吗?”她母亲回答,“不!玛莎胆子小。直到现在她还怕放炮。一听到,就浑身打战。两年前,我命名日那天,伊凡·库兹米奇忽然异想天开,要放几下我们的大炮。

  玛莎,我这宝贝儿,差点给吓死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放那倒霉的大炮了。”

  吃完饭我们从餐桌旁站起身。上尉和上尉夫人睡午觉去了。我便上希瓦卜林那儿,跟他消磨一个晚上。


2010-8-14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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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第04章 决斗

    好吧,请!摆好你的架势,

  看我一剑刺穿你的身子。

  ——克尼亚什宁①

①引自克尼亚什宁的喜剧《怪物》。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在白山炮台过的日子,对我来说不但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还相当愉快。

  司令一家人待我象亲人一般。这对老夫妻却原来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从士兵的孩子提升为军官的,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纯朴的人,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挥他,这正好符合他那懒散的脾气。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公务当成私事,她指挥整个炮台象是指挥自己小房子那样精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认生。我跟她混熟了。我发觉她是个懂事的、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我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对伊凡·伊格纳季奇,那个独眼龙驻防军中尉也产生了友谊。希瓦卜林曾经无事生非,编派他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似乎关系暧昧,这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但是,希瓦卜林对此却毫无内疚。

  我被提升为军官。我的公务不重。在这个神灵庇护的要塞里,没有检阅,没有演习,也没有岗哨。要塞司令心血来潮偶尔也教教士兵。不过,他还是不能够使他们分清楚左边和右边,虽然他们中有不少人为了不犯这个大错,每次转身之前总得在胸口划个十字。希瓦卜林有几本法文书。我借来阅读,这引起我对文学的兴趣。每天早上我阅读,练习搞点翻译,间或还做做诗。午饭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消磨一天剩下的时间。晚上,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时也来司令家坐坐。这位神父太太是个这一带的包打听。我跟亚·伊·希瓦卜林几乎天天见面。可是,他的谈吐越来越使我不愉快。他对司令一家经常不断的嘲笑,特别是针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挖苦话,我听了觉得很不是味。要塞里此外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往来。而我也并不希望有别的往来。

  虽然有那些谣言,但巴希基尔人并没有叛乱。我们的要塞周围平安无事。但是,突然爆发的内讧把和平给破坏了。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在弄文学。我的创作经验,在当时还是相当不错的,几年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①还大加赞赏。一天,我写了一首自己颇为得意的歌子。大家都知道,有时作者借口征求意见,实则希望得到别人的赞扬。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拿给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内唯一能评价诗作的人。解释几句以后,我便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并向他朗诵了如下的诗句:

  ①苏马罗可夫(1718—1777),俄国诗人。

  我要消灭这爱情,

  我要强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玛莎!我避之犹恐不及,

  冲破情网,心境方能自在清静。

  但那双眼睛啊将我盅惑,

  时时美目流盼,脉脉含情,

  弄得我六神无主,

  搅得我永远不得安宁。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玛莎!可怜可怜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运,

  我被你俘虏了,如许情深!

  “你看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等他赞扬,好似领受必定会赏赐的礼品一样。但是,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宽容俯就之态,断然宣布,我这支歌写得不好。

  “为什么?”我问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为,”他回答,“这类诗,只配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①去写,这首诗也使我想起他的艳情诗。”

  ①特列佳可夫斯基(1703—1789)俄国诗人,他的诗矫揉造作,晦涩难懂。

  他当即从我手里取过笔记本,接着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进行分析,尽情嘲弄,极尽挖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从他手里夺过笔记本,对他说,从今以后,我的作品不再给他看了。对这个威胁,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着瞧吧!”他说,“但愿你恪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渴望别人听他的诗,就象是伊凡·库兹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烧酒一样。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爱情的苦闷的这位玛莎又是谁呢?莫不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吗?”

  “跟你不相干!”我皱着眉头回答,“不管这个玛莎是谁。

  我不愿听你的高见,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鸣得意的诗人却原来是个谨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着往下说,我却越来越冒火了。“不过,请听我友好的劝告,倘若你想马到成功,那么,我建议你别指望诗歌会起作用。”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请你解释。”

  “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要玛莎·米龙诺娃黄昏时候来迁就你,那么,你不必献上什么艳情诗,送她一对耳环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腾了。

  “为什么这样看她?”我问,抑制着一腔怒火。

  “因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凭个人经验得知她的脾气和习性。”

  “你造谣,下流坯!”我气得发狂,叫起来,“你撒谎,真无耻!”

  希瓦卜林脸色变了。

  “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说,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决斗。”

  “随你便,随时奉陪!”我说,心里着实高兴。这时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当即去找伊凡·伊格纳季奇,看见他手拿针线坐在那里。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针线穿磨菇,以备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说道,“欢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何贵干?斗胆请问。”

  我三言两语向他解释,说我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特来请他,伊凡·伊格纳季奇作我的决斗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专心听我说话,独眼睁得大大的,盯住我。

  “您是说,”他对我说,“您想刺杀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您想要我在场作证,是吗?”

  “一点不错。”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想得出!你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吗?没什么大不了!骂一顿不就完了。他骂你,你就骂他!他对准你脸骂,你就对准他耳朵骂,对准别的地方骂也行——然后各自走散,我们再来调解纠纷,不就得了。可你不这么想,硬要去刺杀这个身边的人。斗胆请问,那是好事吗?把他杀死倒也罢了,我对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也没有什么好感。要是他一剑把你刺穿呢?那又象个啥玩意儿?谁吃大亏,斗胆请问?”

  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陈辞没有打动我。我坚持自己的打算。

  “随你的便!”伊凡·伊格纳季奇说,“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为什么要我去做证人呢?根据哪一条?斗胆请问。打架的事,谁没见过?谢天谢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过仗。那些事我真看厌了。”

  我好歹把证人的任务对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纳季奇怎么也弄不明白。

  “随你咋办!”他说,“如果要我参与这件事,那我得尽我的职责的本分,去报告伊凡·库兹米奇,说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划反对公家利益的罪行,请司令考虑是否采取必要措施……”

  我吓了一跳,请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别报告司令。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说服他。让他发誓以后,我才放心离开他。

  象平素一样,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的。我使劲装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气和的样子,以免引起怀疑,省得被啰哩啰嗦地盘问。有的人处在我这种境地,总免不了要吹嘘自己如何镇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认,我没有那种能耐。这一晚我分外情意缠绵和心悸魂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平素更喜欢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便显得格外动人。希瓦卜林也来了。我把他领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告诉了他。

  “咱们何必要证人呢?”他对我干巴巴地说,“没有他们,照样干!”

  我们约好在要塞边上的干草垛后面决斗,时间是明日早晨六点到七点。我们交谈着,表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纳季奇一时高兴,泄露了天机。

  “早该这样啦!”他喜形于色地对我说,“好的争吵不如坏的和平,虽然面子不好看,但确保身体健康。”

  “怎么,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赶忙追问。这时她正在屋里摆纸牌卜卦,“我没听清。”

  伊凡·伊格纳季奇看到我不满的神色,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诺言,他便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来给他解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是表扬我们讲和了。”

  “可你跟谁吵了架,我的少爷?”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闹了一场。”

  “干吗?”

  “真是小事一桩:为了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为了一首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这样: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写了一首诗,今天他当着我的面唱起来,我便也哼了一首心爱的歌。上尉的女儿呀!

  半夜里请别出门游荡!……①

  ①诗句引自十八世纪俄国民间文学专家柏拉赫所编的《俄国歌曲集附乐谱》。

  我们就吵将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发火了,但他后来也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随他爱唱什么歌。事情就这样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脸,差点气得我发狂。但是除了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机带双敲,至少谁也没有在意。大伙的谈话从歌词扯到诗人。司令指出,文人无行,并且他们都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他劝我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妨碍公务,并且决不会有好下场。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难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别。回到家,我抽出佩剑看了看,试了试它的锋刃,然后躺下睡觉,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点来钟叫醒我。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草垛后等我的对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会发觉我们。”他对我说,“得赶快才行。”

  我们脱掉军服,只穿坎肩,拔剑出鞘。正在这时,草垛后面突然冒出伊凡·伊格纳季奇,还有五个老兵。他要我们去见司令。我们只得倒霉地听从。士兵们把我们围了。我们只得跟随伊凡·伊格纳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头,雄赳赳,神气活现。

  我们走进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纳季奇打开门,郑重其事地报告:“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迎着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的两位少爷,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象话吗?为了什么?在咱们要塞里居然要杀人!伊凡·库兹米奇!马上把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把你们的剑交出来,交出来!巴拉莎!把这两把剑拿到仓库里去封存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没料到你居然会这样。你怎么不害臊呢?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倒莫管他。他本来就因为杀人罪从近卫军里被赶了出来,他连上帝也不信。可你呢,你也要走这条道吗?”

  伊凡·库兹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见,他宣布说:“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出了真理。决斗在军事刑法典里是正式禁止的。”

  这时巴拉莎从我们身上把两把剑取下来,送交仓库。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虽然对您非常尊重,”他对上尉夫人冷冷地说,“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审判我们完全是管闲事。把这个案子交给伊凡·库兹米奇去办吧!这是他分内的事。”

  “嘿,我的少爷!”司令夫人据理反驳,“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干吗发呆?马上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能不能把他们身上的傻劲驱除,再请盖拉西姆神父做一场宗教惩戒法事,好让他们祈求上帝饶恕,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道怎么决定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色刷白。一场风波逐渐平息。司令夫人气消了,强迫我们亲吻。巴拉莎又把剑交还给我们。从司令那里走出来,我们表面上已经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纳季奇送我们出来。

  “您怎么不害臊?”我气愤地对他说,“您已经对我发过誓了,可又向司令去报告。”

  “苍天有眼!我没有去报告呀!”他回答,“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口里套出去的。她没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说了这话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单独在一起。

  “咱们的这桩公案不能就此了结。”我对他说。

  “当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将用你的鲜血来偿付你对我的侮辱。不过,看起来,他们会监视我们。这几天,我们还得装装假才行。再见!”我们装做没事人一样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往常一样,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忙着家务。我们小声交谈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含情脉脉地向我诉说,因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听到你们要用剑厮杀,我真吓呆了。”她说,“男人多古怪啊!为了一句话,为了一句过一个礼拜就会忘记的话,他们就准备大砍大杀,准备牺牲性命、良心和亲人的幸福,那些亲人……不过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您为什么那样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是这么回事……他老是爱嘲笑别人!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真怪,如果他也不喜欢我,我会难过的。这件事使我很烦恼。”

  “您觉得他喜欢您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想,他喜欢我。”

  “为什么您那样想?”

  “因为他向我求婚来着。”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么时候?”

  “去年,您来这儿两个月以前。”

  “您拒绝了吗?”

  “您是看见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当然是个聪明人,门第也好,又有家产。不过,我想,将来要戴着凤冠,当着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丢人哩!什么福气也甭提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一番话开了我的眼界,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为什么希瓦卜林一个劲地挖苦她,我终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爱慕,因而一心要拆散我们。他说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话,现在我觉得更加卑鄙,那岂止是粗鲁淫秽的嘲笑,而简直是精心炮制的诽谤。渴望惩罚这个胆敢血口喷人的下流坯,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方便的机会。

  我没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来写一首哀诗,当我正咬着笔杆寻思韵脚的时候,希瓦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笔,取下佩剑便出去会他。

  “干吗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对我说,“现在没有人监视我们。咱们上河边去,那儿谁也不会妨碍我们。”

  我们出发了,都不吭声。顺一条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们到了河边,停下来,抽出佩剑。希瓦卜林剑术比我熟练,但我比他气力大,也更勇敢,曾经当过兵的波普勒先生教了我几手击剑术,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有料到我竟然是个如此可怕的敌手。有好久我们两人都不能互相给对方以任何伤害。到后来,我看出,希瓦卜林渐渐不支,我开始勇猛地向他进攻,差点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我转脸一望,但见沙威里奇正顺着山间小路向我跑过来……正在这一瞬间,一剑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觉。


2010-8-14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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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第05章 爱情

   唉!姑娘,美丽的姑娘!

  你年纪轻轻,姑娘,可别嫁人。

  姑娘,问问你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骨肉亲!

  姑娘!你要学点儿小聪明,

  头脑聪明,有了嫁妆才嫁人。

  民歌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好,忘掉我,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差,记住我。

  ——民歌

醒转来以后,我有好一会儿懵懵懂懂,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躺在床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感觉浑身无力。我面前站着沙威里奇,手里拿着一枝蜡烛。还有一个人正轻轻地解开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绷带。我的头脑渐渐清晰了。我记起了决斗并猜到我受伤了。这时,房门咿呀一响。

  “什么?他怎么样了?”一声耳语,我听了轻轻颤栗。

  “还是老样子,”沙威里奇回答,叹了口气,“还是昏迷不醒,已经是第五天了。”

  我想转过头去,但做不到。

  “我在哪儿?谁在这儿?”我费劲说出这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床边,向我俯下身子。

  “怎么?您觉得怎么样?”她说。

  “谢天谢地!”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是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我没有气力再说下去,沉默了。

  沙威里奇一声长叹,喜形于色。

  “醒转来了!醒转来了!”他连连地说,“上帝大发慈悲!主啊!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真吓死我了!真不容易呀!五天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断他的话。

  “别跟他多说话,沙威里奇!”她说,“他还很虚弱哩!”

  她走出去,轻轻掩上房门。我心潮起伏。看起来,我是躺在司令家里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时常进来照顾我。我想要问沙威里奇许多话,但老头儿直摇头,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只得颓丧地闭上眼睛,接着便沉沉入睡。

  睡醒了,我便叫沙威里奇,他不在,我见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在我眼前。她用天使般的声音向我问候。我不能够表达那会儿激荡我心胸的柔情蜜意。我抓住她的手,拿它紧贴我的腮帮,爱怜的眼泪滴在她手上。玛莎并没有抽开……突然,她用嘴唇碰了碰我的面颊,我感到了火热的、青春的一吻。我顿时浑身火热。

  “我亲爱的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对她说,“做我妻子吧!请你给我这个幸福!”

  她若有所思。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安静。”她说,抽回了她的手,“您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伤口可能会破裂。千万保重身体,至少为了我。”她说着这话就走开了。留下我独自陶醉在狂喜之中。幸福使我复活了。她将是我的了!她爱我!这个念头充塞于我的每一个毛孔。

  打从这以后,我的身体便逐渐康复。团里的一个理发师给我治疗,因为要塞里没有别的医生。谢天谢地,他并没有卖弄聪明。青春和天生的体质加速了我的康复过程。司令一家子为我操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没有离开我一步。不言而喻,碰到第一个机会,我便重提上次没吐完的衷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更加耐心地听我诉说。她没有任何忸怩作态,坦然承认她衷心爱我,并且说,她父母也当然乐意她获得这种幸福。“但是,你得好好想一想,”

  她补充说,“从你的父母那方面考虑,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我想了想。对母亲的慈爱,我没有半点怀疑。但是,父亲的脾气和思想方式我是知道的。我觉得,我的爱情不大会打动他的心,他将把它看成年轻人的胡闹。我赤诚地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明这一情况,然而,终于决定写一封信给父亲,竭力写得诚挚感人,恳求父母的祝福。我把信拿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她觉得这封信很有说服力,感人至深,毫不怀疑它能奏效,因而她完全信赖青春与爱情,整个儿都陶醉于自己心灵的似水柔情之中去了。

  康复之后的头几天我便跟希瓦卜林和解了。伊凡·库兹米奇斥责我决斗,对我说: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当抓你关禁闭,但你已经受够惩罚了。但亚历克赛却关进粮仓里监押着,他的佩剑由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封存起来。得让他好好反省和忏悔。”我太幸福了,以至不愿记仇。我为希瓦卜林求情,而心地慈祥的司令征得夫人的同意之后,便释放了他。希瓦卜林到了我这儿,他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深表遗憾。他承认,全是他的错,请我忘掉过去的一切。我生来就不爱记仇,真心实意宽恕了他跟我的争吵以及他加给我的伤害。我觉得,他之所以进行诽谤是因为自尊心受损害和求爱被拒绝而感到恼怒的结果。我便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的这位情敌。

  不久我便痊愈了,能迁回我的宿舍。我焦急地等候我寄出的信的回音。我不敢抱多大的希望,尽力压制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有对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她丈夫表白,但我相信,我的求婚是不会使他们惊讶的。无论是我还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他们前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们事先就深信他们一定会同意。

  终于,一天早上,沙威里奇走进我房间,手里拿了一封信。我接过来,手发抖。看信封上的地址,是我父亲的手迹。这就使我预感到事情有点蹊跷,因为平素给我写信的是母亲,而父亲只在信后附几笔。我久久不敢拆开信封,把那端端正正的手迹仔细端详:“寄奥伦堡省白山炮台。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我儿亲拆。”我力图从字体入手揣摩父亲写这封信时的情绪。终于我拆开信,看了前头几行字我就明白了,事情告吹!信的内容如下:

  我儿彼得:

  本月十五日收到你的信,你请求我们做父母的给你祝福并同意你跟米龙诺夫之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我不会给你祝福,也不同意你的婚姻,非但如此,我还要好好收拾你!你行为不端,我要把你当成顽童一样进行管教,虽然你已经获得军官的衔头。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证实,你不配腰悬佩剑,此剑赏赐你是为了保卫祖国,并非为了让你跟象你一样的混蛋作决斗之用。我将立即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写信,请求他将你调离白山炮台,发落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此或可驱除你愚妄之念。你母亲得知你决斗并受伤之后,忧伤以至病倒,现已卧病在床。你将有何出息?我只得祷告上帝但求你知错能改,虽然我不敢指望我主如此之大恩大德。

  你的父亲安格

  读了这封信,我百感交集。父亲严辞训斥,对我毫不留情,伤透了我的心。他谈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屑一顾的口气,我觉得是恶毒的和不公正的。把我调离白山炮台的念头使我恐惧。但最令我痛心的是母亲生病的消息。我恼恨沙威里奇,决斗的事,我断定必然是他告知我父母的。我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我在他面前站住,狠狠地瞪着他,说道:“看来,你害我还嫌不够!我受伤,整整一个月在死亡线上挣扎,都多亏了你呀!现在,你又想害死我母亲!”

  沙威里奇吓得有如晴天霹雳。

  “做做好事,少爷!”他说,差点儿哭出来,“你怎么这样说呢?你受伤,怪我?上帝看得见,那时我跑过去,恨不得用胸膛掩护你,挡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刺过来的剑。我该死,年老体衰不中用了。可我对你母亲做了什么坏事呢?”

  “做了什么坏事?”我回答,“谁叫你写信去告密?难道派你到我身边当坐探吗?”

  “我?写信告密?”沙威里奇回答,老泪纵横,“苍天有眼!那么,请你读读老爷写给我的这封信吧!你会看到,我是怎么告密的。”他当即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我读到下列文字:

  你这老狗!真不知耻,你违背我严厉的命令,不向我报告我儿子彼得·安得列耶维奇的近况,以致有劳外人向我告知他的胡作非为。你是这般履行自己的职务,遵从主人的意志吗?我要把你这老狗送去牧猪,惩罚你隐瞒真相和放纵少爷之罪。我命令你收此信后马上写信报告我,他的健康状况如何,是否如别人写信告知的那样真正康复,伤口在何部位,是否好好治疗。

  沙威里奇在我面前显然是有理的,而我却冤枉了他,用责骂和怀疑对他进行侮辱。我请他原谅,但老头儿伤心透了。

  “看我得到了什么好下场,”他连连说,“我为主人效忠,得到了什么好处!又是老狗,又是猪倌,又是使你受伤的罪魁祸首!不对!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莫怪我,全都要怪那杀千刀的法国佬。他教你舞弄铁杵和蹦蹦跳跳,好象使出这一手真能挡住恶棍似的。偏要雇一个法国佬,白花了许多钱!”不过,那个自愿效劳向我父亲报告我的行为的人又是谁呢?看起来,此人并不太希望我好。而伊凡·库兹米奇并不认为报告我的决斗是他分内的职责。我猜不透,感到迷惑。终于我怀疑到了希瓦卜林。他是唯一的可因告密而得利的人,因为告密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我远远调离要塞并从而使我跟司令一家断绝关系。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告诉她一切情况。她在台阶上迎接我。

  “您怎么啦?”她一见到我就说,“你一脸刷白!”

  “全完了!”我回答,把我父亲的信交给她。也轮到她的脸变色了。读了信,她把信退还给我,手发抖,用颤抖的声音说:“看起来,我命苦……你父母不愿意要我做你家的人。

  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我们需要什么,上帝比我们更清楚。没有办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一个人将来幸福……”

  “那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起来,“你爱我,我准备对付一切。去!咱们一同去跪在你父母亲脚下。他们为人纯朴,不是狠心肠的高傲的人……他们肯给咱们祝福,咱们就结婚……而那边,我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咱们会恳求父亲回心转意的,母亲会站在咱们一边。父亲会原谅我……”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回答,“没有你父母的祝福,我不会嫁给你。没有他们的祝福,你也不会得到幸福。服从上帝的意志吧!你将来找到了未婚妻,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上帝保佑你们,我为你们祝……”她哭了起来,马上走开。我想跟她走进房里去,旋即一想,我也无力控制住自己了,便转身回家。

  我坐在房里,陷进了深深的思虑之中,陡然,沙威里奇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看!少爷!”他说,递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你看看,是不是我告密,是不是我想要挑拨你们父子不和。”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张纸:那是沙威里奇给我父亲的回信。全文如下: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的恩主:您的恩谕我收到了,得知您对我这个奴隶生气了。你说我不曾执行您的命令,骂我不知耻。我可不是老狗,而是您忠诚的奴仆,我听从主人的命令,为您效忠,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我没有向您报告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受伤情况,为的是不让你白白地受惊。得知主母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由惊吓而病倒,我要为她的健康祈祷。彼得·安德列伊奇伤口在右肩下的胸部肋骨处,深约一俄寸半。他一直躺在司令家里,是我们把他从河岸边抬到那里去的。医治他的是本地理发师斯捷潘·巴拉蒙诺夫。现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已经完全康复,谢天谢地!提到他除了说好以外,更无别的可以禀告的了。听说上司对他很满意,他在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家里,好象亲生儿子一般。至于他此次发生意外不幸,人有失错,马有失蹄,不必过多责备。您信中说,要派我去牧猪,那也是主子的意志。我为您祈祷。

  你的忠诚奴仆

  阿尔西普·沙威里耶夫

  读着这善良的老人写的信,我好几次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能给父亲写回信。而为了安慰母亲,我觉得沙威里奇的信就足够了。

  从此我的情况变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几乎不跟我说话,并竭力避开我。司令的家对我来说已经索然寡味了。我逐渐学会了一个人在家枯坐。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初为此事埋怨我,但见我一个劲闹别扭,也就不再管我了。只是在公务需要时我才跟伊凡·库兹米奇见面。跟希瓦卜林很少见面,也不愿见到他,因为发觉他对我怀有深藏的敌意,这一点更证实了我对他的怀疑。我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我孤独和无所事事,堕进了忧愁疑虑之中。我的爱情之火在孤独之中燃烧,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读书和文学的嗜好没有了,精神萎靡。

  我真担心会发疯,或者会堕落。但是,突然发生了一连串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的大事,当时给我心灵产生了强烈而良好的冲击。


2010-8-14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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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第06章 普加乔夫叛乱

 你们,年轻的弟兄们,听着!

  我们,年迈的老头子,就要讲了!

  ——民歌

 首先,在叙述我身历其境的稀奇事变以前,我得简略谈一谈1773年底奥伦堡省的情况。

  这个幅员辽阔而富足的省份里,居住着许多半开化的民族,不久前才归顺俄罗斯皇帝陛下。他们经常反叛,不惯于法治和安居乐业,天性反复无常和残忍——这一切使得政府必须不断进行监视,强迫他们归化。险要之处筑起了要塞,要塞里屯军的大都是哥萨克,他们多年来是占住雅伊克河两岸的居民。雅伊克哥萨克虽则负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职责,但是,从某个时候以来,他们自己反倒变成了不安分和危险的居民。1772年在他们的主要城镇里就发生过一场暴乱。事件的起因是特劳宾贝格少将意欲使部下服从命令而采用过严的措施。其结果是特劳宾贝格本人惨遭杀害,哥萨克擅自改变行政机构,最后只得靠霰弹和严刑才算把叛乱镇压下去。

  这件事发生在我到白山炮台之前不久。现在一切平安无事了,或似乎是那个样子。上司过分轻信了狡猾的闹事者的忏悔,他们实则暗中怀恨在心,只等时机一到,又要作乱。

  回过头,让我再来说我的故事。

  一天晚上(那是1773年10月初),我独自坐在家里,倾听着呼啸的秋风,透过小窗,观看天上奔云逐月。有人奉司令之命来叫我。我当即去了。在司令那儿,我见到了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纳季奇和哥萨克军曹。房间里没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也没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司令向我问好,显出担心的样子。他关上门,叫大家坐下,只除开那个站在门边的军曹。他从兜里拿出一纸公文,对我们说:“军官先生们!有个机要情报,请听将军的命令。”他戴上眼镜,读道:

  白山炮台司令米龙诺夫上尉:

  绝密

  兹有顿河哥萨克兼分离派教徒名叶米里扬·普加乔夫者,越狱潜逃,竟狗胆包天,僭窃先帝彼得三世之名,纠集一伙暴徒,于雅伊克河西岸各村发动叛乱,业已攻占并破坏要塞数处,到处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实犯滔天大罪。为此,特命令您上尉先生,于获悉此件后,着即采取必要措施防范该叛匪与僭逆,倘该贼胆敢进攻上尉所辖之要塞,则应奋力全歼之。

  切切此令。

  “采取必要措施!”司令说,摘下眼镜,将文件折叠好,“你听我说,谈何容易?那匪徒,看起来人多势众。而咱们总共才一百三十个人,当然不算哥萨克,他们是靠不住的——这话不是指你,马克西梅奇!(军曹冷冷一笑)。不过,没有别的法子了,军官先生们!你们要严阵以待,加派岗哨,夜晚巡逻。敌人进犯,我们就关紧塞门,还要把兵带出去交战。

  马克西梅奇!你要对哥萨克们严加监视。那门大炮要检查一下,好好擦干净。要绝对保密,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切不可让要塞里任何人事先知道。”

  下了这几道命令以后,伊凡·库兹米奇就让我们走了。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一边谈论刚才听到的消息。

  “你想,这件事会怎么收场?”我问他。

  “天晓得!”他回答,“走着瞧吧!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要紧。可是,如果……”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接着便漫不经心地打口哨吹起法国小调来了。

  虽然我们尽力防止泄露机密,但是关于普加乔夫的出现的消息还是在要塞里传开了。伊凡·库兹米奇虽则非常尊重自己的老伴,但无论如何不会向她泄露军机。收到将军的手令以后,他想了个非常巧妙的办法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打发走,说是盖拉西姆神父似乎从奥伦堡得到了惊人的消息,那是极其秘密的。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当即准备去神父太太家串门,伊凡·库兹米奇又建议她把玛莎也带去,免得她一个人在家寂寞。

  这样,伊凡·库兹米奇便成了家里全权的主宰,他立刻召集我们,把巴拉莎锁进堆房里,以防她偷听。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没有从神父太太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扫兴回家。她又得知她不在家里的时候,伊凡·库兹米奇召开过会议,而巴拉莎竟被关闭起来。她猜到了她被丈夫骗了,于是便立即对他进行审问。然而,伊凡·库兹米奇对这一着早有准备。他毫不慌张,对穷根究底的老伴的审问对答如流,理直气壮:

  “你听我说,老妈妈!娘们想用麦稭烧炉子,那还了得!得小心火烛呀!我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禁止用麦稭烧炉子,只准用劈柴和枯树枝。”

  “那么,干吗把巴拉莎锁起来?”司令夫人问,“干吗让可怜的丫头在堆房里一直坐到我们回来呢?”

  对这个问题,伊凡·库兹米奇事先没有准备。他愣住了,于是嘀里嘟噜,辞不达意地搪塞过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出了她老伴做假露了马脚。但她知道,什么也休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于是,不再多问,转而闲话腌王瓜去了,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腌制的王瓜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通夜不能合眼,怎么也猜不透:老头子脑瓜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呢?

  第二天她做完祷告回来,看见伊凡·伊格纳季奇从大炮里清出一堆抹布、小石子、木屑、肉骨头以及孩子们塞进去的各种玩意儿。

  “做这些打仗的准备究竟要干什么呢?”上尉夫人心下琢磨,“是不是防备吉尔吉斯人前来攻打呢?不过,伊凡·库兹米奇连这样的区区小事难道也要瞒着我吗?”她叫来伊凡·伊格纳季奇,决意要从他嘴里探出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正折磨她这位老太太好奇的心。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先闲话家常,好似开始审判的法官先问几个不相干的问题,借以分散被告的注意力。然后,沉默一会儿,她便深深叹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的上帝呀!你瞧,这是什么新闻!会有什么结果呢?”

  “唉,老妈妈!”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上帝保佑!我们的兵力充足,火药很多,大炮已经擦好。或许能打退普加乔夫的进攻。坏蛋得逞,上帝不准!”

  “这个普加乔夫是个什么人?”上尉夫人问。

  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立刻不吭声了。但是,为时已晚。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强迫他和盘托出,向他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恪守誓言,没有向任何人走漏一点风声,只除了神父太太一个人而外,这也是不得已,因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

  不久,大家就纷纷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司令派遣军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探。过了两天,军曹回来报告,说是他看到离本要塞六十俄里的草原上有无数篝火,问巴什基尔人,说是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正在开过来。此外,他提供不出确切的情报,因为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塞内的哥萨克中间,看得出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们聚集街头巷尾,窃窃私议,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就立即散开。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们中间。有个皈依正教的卡尔美克人名叫尤莱的来见司令,报告了一个重要的机密。尤莱告发,那个军曹的情报是假的。那狡猾的哥萨克回要塞以后,对他的同伙说,他曾到过暴徒那里,见到了他们的头头,那头头让他吻了自己的手,跟他谈了好久。司令马上把军曹关起来,让尤莱顶替他的位子。哥萨克们听到这个消息,公然表示不满。他们大声口吐怨言,而奉命执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他们说道:“看你有好下场!驻防军耗子!”司令想当天就提审犯人,但军曹从禁闭室逃跑了,显然他的伙伴帮助了他。

  新的情况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个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尔人。司令想趁此机会再次召集军官开会,因而又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支使开去。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过分直心眼的人,脑子拐不过弯来,他除了上次使用过的办法以外,想不出别的花招。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他干咳两声,开口说道,“盖拉西姆神父据说从城里收到了……”

  “别瞎扯!伊凡·库兹米奇!”上尉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当然又是想召开会议,又想把我使开,好让你们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情。可这次要骗我,办不到!”

  伊凡·库兹米奇目瞪口呆。

  “嗯,老妈妈!”他说,“既然你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留下来也得。我们当着你的面讨论也无妨。”

  “好!这才象话。老爷子!”她回答,“要耍滑头,你可不是那号人。好了!去叫军官们吧!”

  我们又聚集了。伊凡·库兹米奇当着夫人的面向我们朗读了普加乔夫的告示。这告示是由一个文理不通的哥萨克执笔写的。匪首宣称他要立即进攻我们要塞,号召哥萨克和士兵加入他们一伙,劝告长官不要抵抗,否则格杀勿论。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气魄,因此,对于老百姓的头脑一定会产生可怕的影响。

  “真是个骗子!”司令夫人说,“他竟胆敢指示我们!要我们开门欢迎他,把军旗放在他脚下!嘿,这狗养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们从军四十年了?多谢上帝!我们什么事情都见过了。难道真有屈从叛贼的司令官吗?”

  “当然不会有,”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不过听说,那强盗已经攻占了好些要塞了。”

  “看起来,他倒是人多势众。”希瓦卜林说。

  “让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他有什么真正的力量。”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仓库的钥匙给我。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上来,吩咐尤莱拿根皮鞭来。”

  “且慢!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说,站起来,“让我把玛莎送到别的地方去。不然,一听到喊叫,她会吓坏了。老实说,我也讨厌拷打。你们干你们的事吧!”

  逼供讯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惯例,已经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讯的圣旨长期不发生作用。大家都认为,罪犯的口供理应是犯罪最有力的证辞——这种想法不但毫无根据,甚至反而跟健全的司法观念完全抵触,因为,如果被告否认他有罪,这不能证明他无罪;那么,如果被告承认他有罪,同样也更不能证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还偶尔听到一些老法官对野蛮习惯的取消表示遗憾。即算到了现在,对刑讯的必要性,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也都毫不怀疑。因此,司令的命令没有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惊讶和激动。伊凡·伊格纳季奇去带那个

  锁在仓库里的巴什基尔人去了(仓库的钥匙归上尉夫人保管),过了几分钟,犯人已被带进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带进来。

  巴什基尔人跨过门槛,费了一把劲(因为他带了脚镣),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门边站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个寒噤。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了。他大约七十来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脑袋剃得精光,没有胡须,零星长了几根灰毛。他个儿矮小,精瘦,驼背,但两只小眼睛活象两团火。

  “嘿嘿!”司令说,根据他吓人的特征认出了他便是1741年暴动受刑者中间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老狼,从前落进过我们的陷阱。看起来,你造反不止一次了,难怪你的狗头刨得这么光。来!挨近一点,从实招来,是谁派你来的?”

  巴什基尔老人不吭声,抬眼望着司令,好象根本听不懂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做声?”伊凡·库兹米奇接着说,“兴许你别尔米斯①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问他,是谁派他到要塞里来的?”

  尤莱用鞑靼话翻译了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巴什基尔人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雅克西②!”司令说,“在我这儿不怕你不招。弟兄们!剥掉他鬼样的条纹袍子,抽他的脊梁。尤莱,使劲揍!”

  ①鞑靼话:完全。

  ②鞑靼话:好。

  两个老兵动手给他剥衣。那苦人儿的脸上现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观望,象是一只被顽童们捉住的小野兽。一个老兵抓住他两只手把他驮起来,尤莱就挥动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

  这时,巴什基尔人呻吟起来,求饶的声音微弱,摇摇头,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里头打战。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时代,而现在我又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圣朝,我不能不为文明的进步和人类友爱的原则的传布而惊讶。年青人!如果我这本笔记落到了你们的手里,那么,请记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渊源于移风易俗而无需任何暴力震动。

  大家都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来,从他口里是挤不出什么名堂了。尤莱!把这个巴什基尔人押回仓库里去吧!

  军官先生们!咱们还得来讨论讨论。”

  我们便开始讨论当前的形势。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突然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样子慌慌张张。

  “你怎么啦?”惶惑的司令问她。

  “先生们,糟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台今日上午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的长工从那里来。他亲眼看见要塞是怎样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体军官通通被绞死。

  全体士兵成了俘虏。眼看强盗就要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下湖炮台司令是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我认识他。两个月前他携带年轻的妻子离开奥伦堡路过此地,到过伊凡·库兹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离我们的要塞约二十五俄里。我们随时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袭击。一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我不禁心悸胆寒。

  “伊凡·库兹米奇!请听我说一句话,”我对司令说,“誓死保卫要塞本是我们的天职,这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妇女们的安全。请把她们护送到奥伦堡去,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时打不到的比较远、比较安全的要塞里去。”

  伊凡·库兹米奇转向他老伴对她说:

  “你听我说,老妈妈!说真的,是不是先把你们送远一点,等到我们把叛匪收拾了,你们再回来,好吗?”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哪里有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点靠不住?

  谢天谢地!咱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都见过了。兴许也能躲过普加乔夫!”

  “也好,老妈妈!”伊凡·库兹米奇说,“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来也成。不过,我们拿了玛莎怎么办?如果叛匪我们对付得了,或者救兵赶到,那当然好。唉!

  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语塞了,样子非常惶恐。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说,他看出,他的话可能平生第一回起了作用,“玛莎留在这儿不行。得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够的兵力和大炮,城墙又是石头造的。我也劝你跟她一道去。你虽则是个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够呛的!”

  “好了!”司令夫人说,“就这么办吧!把玛莎送去。可我,你做梦也别想我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乡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说,“好!别耽误了。马上去打点玛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发。我派人护送,虽然人手已经不够了。

  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一听到下湖炮台沦陷的消息,她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担心她会病倒。我主上帝呀!我们居然落到这步田地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忙去打点女儿起程的事。我们在司令那儿继续讨论。但我已不再介入,也听不进去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晚餐时出来了,一脸惨白,两眼哭红。我们默默地吃饭,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别以后,我们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记带佩剑,以便回转身去取。我料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那儿。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门边迎接我,把佩剑交给我手里。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泪汪汪对我说,“他们要送我到奥伦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许上帝开恩,会让我们再见面的。万一不能……”说到这儿,她失声痛哭起来。我拥抱了她。“别了,亲爱的!”我说,“别了!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我最后的思虑和最后的祈祷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玛莎痛哭,贴紧我胸膛。

  我热烈地亲吻她,然后急忙冲出房间。


2010-8-15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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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第07章 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俺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当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俺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唉!他既没有挣得一房家私,

  也没有讨得快活日子过,

  又没有赢得高等的官爵,

  更没有捞得美名儿半个。

  只落得,两根高矗的柱头,

  只落得,一根打横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丝套索。

  ——民歌

  那天晚上我没睡,衣服也没脱。我打算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门口,因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打从那儿经过。我想跟她作最后一次道别。我感到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跟不久前的灰心丧气相比,这时的心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心存不甚分明然而又热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险临头而心焦,满腔充塞着崇高的荣誉感——这一切跟离愁别恨融合成一体了。一夜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我正要出门,这时房门打开,一名军士走进房向我报告:我们的那些哥萨克昨晚擅自撤离了要塞,把尤莱也劫持而去,而此刻,在要塞附近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骑马的人在巡行。我马上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不成了,这使我心惊肉跳。我匆匆给了军士几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儿。

  已经天亮了。我沿街飞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住。

  “上哪儿去?”伊凡·伊格纳季奇追上我说,“伊凡·库兹米奇在城墙上,派我来叫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没走成。”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去奥伦堡的路被切断了。要塞被围。不好了!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上了城墙,那是天然形成的高地,再用木栅栏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儿。驻防军持枪肃立。昨夜已经把大炮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无几的队伍面前走来走去。逼在眉睫的危险使这位老军人异常振奋。草原上,离要塞不远,有二十来个人骑在马上。看来他们是哥萨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凭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识别他们。

  司令巡视一遍队伍,对士兵训话:“弟兄们!今天,我们要誓死保卫女皇陛下,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不愧是英勇无畏和赤胆忠心的好汉!”士兵们高声回答,表示效忠。希瓦卜林站在我身边,专注地盯着敌方。在草原上逡巡不前的那些骑马的人,看到要塞里有了动静便集中到一处,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点燃引线放了一炮。炮弹咝咝叫,飞过他们的头顶,一个也没打着。那些骑马的纷纷散开,立刻奔逃,不见了。草原变成空空荡荡的。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了,身边带了玛莎,因为她不愿离开妈妈。

  “怎么样了?”司令夫人说,“仗打得怎样?敌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顺利。怎么样,玛莎?你怕不怕?”

  “不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一个人在家里更可怕。”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一笑。我紧紧握住我的剑柄,想起这口剑是昨晚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似乎它理应是为保卫心爱的姑娘而为我所用。我的心激奋起来。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骑士。我渴望证明自己是无愧于她所信赖的人,因而迫不及待地等候紧要关头。

  这时,距离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后面又冒出了一群新的骑马的人,接着,草原上人马如潮,汹涌过来,都带着戈矛弓箭。他们中间有个骑白马穿红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乔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围着他。接着,显然是奉他的命令,有四个人全速骑马奔驰到要塞跟前。我们认出了他们是我们这边的叛徒,其中有一个拿了一张纸举在头上,另一个的矛尖上挑着尤莱的头,晃了一下,人头便扔过栅栏。那可怜的卡尔美克人的头正好落在司令的脚下。叛徒们大叫:

  “别开枪!都出来,到皇上这边来。”

  “看老子揍你!”伊凡·库兹米奇大叫,“弟兄们!开枪!”我们的士兵们放了一排枪。那个手拿书信的哥萨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马。其他三人跃马后撤。我看了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被尤莱的血淋淋的头吓破了胆,又被枪声震聋,好似已经失去了知觉。

  司令把军士叫到跟前,命令他从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里取来那张纸。军士出塞到了野外,牵回了那个被打死的人骑的那匹马。他把一封信交给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默读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这时,叛匪们显然准备进攻了。立刻,子弹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有几支箭射进我们身边的土地里和木栅栏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里没有女人干的事。把玛莎带走吧!你看,这姑娘已经半死不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了枪弹的呼啸早已愕然无语,她遥望草原,那儿显然有大批人马,来势汹汹。然后她转向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死生有命。给玛莎祝福吧!玛莎,到爸爸这儿来!”

  玛莎一脸惨白,周身打抖,走到伊凡·库兹米奇跟前,跪下去,叩头着地。老司令给她划了三次十字,然后搀她起来,吻了她,用梗塞的嗓音对她说:“好,玛莎!祝你幸福。祷告上帝吧!他不会遗弃你的。如果你找到了一个好人,上帝赐你恩爱和睦。要象我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生活。好,别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快带她走。”(玛莎扑过去抱住他脖子,号啕痛哭。)

  “让我们也来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说,“别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原谅我吧!”“别了,别了,老妈妈!”司令说,拥抱他的老伴,“好,够了,去吧!回家去吧!如果还来得及,就给玛莎穿上长马甲。”

  司令夫人带着女儿走了。我目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回过脸向我点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转过身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敌人身上去了。叛匪们骑马聚拢成一团,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全都下马。“现在,咱们要稳住,”司令说,“他们要进攻了……”

  正在这时,爆发了一阵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向要塞跑过来。我们的大炮装上了霰弹。司令让他们跑到最近的距离,突然放一炮。霰弹正落进人群的中央。叛匪们向两边散开,后退。那个首领一人留在前头……他挥舞军刀,似乎热烈地给他们打气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止片刻,接着又重新爆发。“听着!弟兄们!”司令说,“打开大门,击鼓!弟兄们!前进,冲呀!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墙外面。但吓破了胆的驻防军士兵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干吗站着?”伊凡·库兹米奇大叫,“死就死!要象个军人样子!”这一瞬间叛匪们冲上来了,攻进了要塞。鼓声停了。士兵们扔下了枪。我被冲撞,一个趔趄,但我挺起来,又被叛匪们拥挤着一同进了要塞。司令头部受伤,被一群暴徒团团围住。

  他们要他交出钥匙。我要冲过去给他帮忙,但几个蛮悍的哥萨克逮住了我,拿根带子将我捆绑,说道:“回头够你受的,胆敢反抗皇上!”我们被沿街拖着走。居民纷纷从屋里出来,手捧面包和盐。教堂里敲起了钟。突然,人群中大喊大叫。皇帝在广场上等着带俘虏并接受大家的宣誓。人民涌向广场。我们也被驱赶到那里去。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阶上的一把圈椅里。他身穿镶金边的火红哥萨克长袍。金穗貂皮高帽压齐他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个人,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哥萨克头目们围着他。盖拉西姆神父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站在台阶上,手拿一个十字架,看样子,他在为即将处决的人默默地向首领求情。广场上很快竖起了绞架。当我们走近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轰开群众,押着我们来到普加乔夫跟前。钟声停了,一片死样的寂静。

  “谁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问。

  从人群中走出来我们的军曹,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威严地望着老头,对他说:“你怎么胆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伤而气力不支的司令,搜罗浑身的最后力量坚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冒充的,你是贼!你听见没有?”

  普加乔夫阴沉地皱紧眉头,手里的白手绢一挥。几个哥萨克抓住年迈的上尉,把他往绞架那边拖过去。绞架的横梁上骑着一个残疾的巴什基尔人,就是昨晚我们审讯的那一个。他手里拿着绞索。过了一分钟,我看到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吊在半空中了。这时又把伊凡·伊格纳季奇押到普加乔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乔夫对他说,“向皇上彼得·费多洛维奇①宣誓效忠!”

  ①即彼得三世。普加乔夫冒充这个已死的沙皇。

  “你不是我们的皇上,”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重复上尉刚才说的话,“你这条汉子,是贼,是冒充的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挂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轮到我了。我大胆地望着普加乔夫,准备把我的两位慷慨就义的同伴的话重说一遍。这当口,令我出乎意外地惊诧,在叛徒的头目中间,我突然发现了希瓦卜林。他头发剃成一个圈,身穿哥萨克长袍。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凑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吊死他!”普加乔夫说,对我看也不看一眼。绞索套上了我脖子。我默默念着祷告,衷心向上帝忏悔我的一切罪孽,祈求上帝拯救我所有心爱的人。我被拖到了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刽子手对我连连念叨着,很可能他们是真心实意给我打气壮胆。陡然,听到一声喊叫:“住手!该死的!等一等!……”刽子手停住了。我一看:沙威里奇匍匐在普加乔夫脚下。“亲爱的父王!”我那可怜的管教人说,“吊死少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放了他吧!救了他,会给你一笔赎金的。如果为了杀一儆百,那么,你就命令把我这个老头子吊死算了!”普加乔夫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解掉绞索,放开了我。“我们的父王饶恕你了。”他们对我说。这会儿,我不能够说,我为自己得救了而高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为得救了而失望。当时我的感情过分混乱。我又被带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们按着我下跪。普加乔夫伸出他青筋鼓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围的人对我说。可是,我宁愿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不愿遭受这下贱的屈辱。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轻轻对我说,站在我背后,碰碰我。“别犟!那又算啥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个坏……(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动也不动。普加乔夫放下手,冷笑一声,说道:“看起来,他少爷快活得糊涂了。搀起他来吧!”我被扶起来,听我自由行动。我便开始观看这出可怕的喜剧继续表演。

  居民开始宣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后向冒充的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也站在那儿。连里的裁缝用他的钝剪刀给他们剪掉发辫。他们抖掉碎头发,走上前吻普加乔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们,收留他们入伙。这些事一共做了大约三个小时。终于普加乔夫从围椅里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头目们前呼后拥。给他牵来了一匹安上了富丽的鞍鞯的白马。两名哥萨克搀扶他上了马。他向盖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饭。这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几个强盗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拖到台阶上,她披头散发,一身剥得精光。有个暴徒已经把她的马甲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几个抬的抬箱子,拿的拿棉被,还有衣服、碗盏以及一切日用杂物都被劫走。“各位老总!”可怜的老太太喊道,“让我灵魂安息吧!亲爱的老爷子!领我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忽然她抬头一望,只见她老伴已经吊在半空。“吸血鬼!”她狂怒地大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他!我的亲人,伊凡·库兹米奇!你这个勇敢的士兵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枪弹也没有伤你,你没有在光荣的搏斗中牺牲,却惨死在逃犯手里!”“别让这老妖婆再叫了!”普加乔夫说。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刀砍在她头上。她倒在台阶上,死了。普加乔夫骑马走了,民众跟着他涌过去。


2010-8-15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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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第08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要坏。

  ——谚语

 广场空了。我还站在老地方,不能把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一连串如此恐怖的印象把我的脑子搅得一蹋糊涂了。

  最使我焦虑的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情况不明。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躲起来没有?藏身之处可靠吗?……我忧心忡忡,走进了司令的屋子里……里头一扫光。椅子、桌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烂,瓷器被打得粉碎,细软被抢劫一空。我爬上了通她闺房的小楼梯。

  平生第一遭走进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看到她的床已经被强盗们翻得乱七八糟。

  大柜打破了,里头的东西被掏空。一盏神灯还在空空的神龛前燃着。窗框之间挂一面镜子,尚完好无缺……这间朴素的处女的深闺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设想她已经落入强盗的魔掌……我的心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声呼唤我心上的姑娘的名字……这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从大柜后面走出巴拉莎,一脸惨白,浑身颤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惊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这步田地,真吓死人啦!”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哪里去了?”我着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巴拉莎回答,“她躲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恐怖地叫了起来,“天呀!普加乔夫正在那儿……”

  我冲出房间,转眼到了街上,慌忙朝神父家飞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那边传来吆喝声、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跟他的同伙正在饮酒作乐。巴拉莎尾随着我也跑来了。我打发她悄悄地请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出来一下。过了一分钟,神父太太就到了门厅里我的跟前,手里捧一只空酒壶。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儿?”我问她,心头说不出地忐忑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奇!险些惨遭毒手呀!真得感谢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强盗头子刚好坐下吃饭,突然,我那可怜的姑娘醒了,哼了起来。我吓呆了。他听到了,就问:‘是谁在叹气,老太太?’我对那贼深深一鞠躬,说:‘是我侄女,皇上!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已经两个礼拜了。’‘你侄女年轻吗’‘年轻。皇上’‘让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我的心要跳到口里来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请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够起床走出来拜见陛下。’‘那不要紧。老太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隔板后头,那该死的!他掀开帐子,老鹞子一样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总算没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去殉难了。幸好她——我那好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万能的主呀!我们竟等到了这样的一天!还有什么可说!伊凡·库兹米奇真可怜!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还有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他,又为了什么?……为什么又饶了您呢?你看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又怎样了?他把头发也剃成个圆圈,此刻正在我家里跟他们一道饮酒作乐哩!他会投机,没有别的可说了!当我说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么着,他瞪了我一眼,好象给我心上扎了一刀。话说回头,他没有出卖她,真得要谢谢他呀!”这时传来了客人们酗酒的喊叫声和盖拉西姆神父的召唤。客人叫添酒,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周旋。“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对我说,“现在我顾不上您了。那伙强盗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兴许天无绝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境稍安,便回自己的住处。走过广场时,我看见几个巴什基尔人在绞架下边忙碌,他们正从吊死的人脚上脱靴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因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正在打劫军官的住宅。到处传来醉醺醺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沙威里奇在门口等我。

  “谢天谢地!”他见到我便叫了起来,“我想,莫不是强盗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咱们的东西全抢光了,这伙不要脸的家伙!衣裳、床单、瓷器、零用家什,一点也不剩了。真糟呀!谢天谢地,好在把你放了!可是,少爷!你认出了那个头头吗?”

  “没有,没认出。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了,少爷?你忘了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那个酒鬼了吗?那件兔皮袄子还是崭新的。那老滑头穿在身上,连线缝都绷裂了!”

  我吃惊了。的确,普加乔夫很象我那位向导。我断定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这才明白了刚才放了我的原因。人生际遇实在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惊愕: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袄子,居然从绞架下救了我一条命;而在客栈里游荡的一名酒鬼却能围攻要塞并震撼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东西吗?”沙威里奇问,不改变他的老习惯,“家里啥也没有了。让我去找找看,给你弄点什么来。”

  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开动脑筋进行思考。我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被叛匪占领的要塞里,或者追随他们一伙,那是使一个军人丢脸的事。我的天职要求我立即到在此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能极效祖国的地方去……不过,爱情却强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边做她的守护人和卫士。虽然,我预感到形势无疑很快会有变化,然而我一想到她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又不禁浑身颤慄起来。

  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来通知我:“伟大的皇帝要接见你。”“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人!从一切迹象看,他可真是个大人物呀!午饭吃下去两只红烧猪崽。在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热得塔拉斯·库罗奇金受不住了,把桦树枝笤帚①交给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用冷水浇头才算没有晕倒。甭提了!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他胸口上现出了皇上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鹰,有五戈比铜钱那么大,而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反驳这个哥萨克的议论,我以为没有必要,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我事先想象着跟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竭力揣摩,这次见面将怎样收场。读者不难设想,我的心情是不会完全平静的。

  ①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抽身去污。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体,黑不溜秋,显得阴森恐怖。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还抛在台阶上。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我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出现了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好桌布,摆满酒壶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目。

  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他们中间没有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向你致敬!

  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挤紧了点儿,给我匀出个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一位身材匀称、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给我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这杯酒我碰也没碰一下。我怀着好奇心观察纠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靠在桌面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拳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之为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称他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奉承。他们纵谈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都吹嘘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于随便反驳普加乔夫。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够大胆的,然而差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开口说,“睡觉以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①,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的嗓门唱起慷慨悲凉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跟着他合唱:

  ①名费多尔,普加乔夫军中炮兵首领。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清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这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农民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盘托出,说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刀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张绷紧的强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说:

  干得好!你这农民的儿子,真行!

  你大胆做强盗,也大胆回答我的审问。

  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包天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当中的一根打横。

  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印象,我真难以叙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整齐,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

  ——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震撼着我。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我想再跟你谈谈。”我跟他便面对面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盯往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显出狡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吓了胆,是吗?老实承认吧!我想,那个时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那么大了①。如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阁下恐怕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家伙。得了,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吗?(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可一世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好事,当我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劳,我这就饶了你。你日后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①俄国谚语,意为“魂不附体”。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了眉头,“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截了当!”

  我慌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办不到:我以为那是丧失气节。可是,当面叫他骗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怒火初升之际,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之举了。我迟疑着。普加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责任感战胜了我人类的弱点(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我对你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

  皇帝吗?你是个精明人:一眼就会看出来,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说出你的看法。”

  “天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不论你是谁,你在开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么,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是吗?”

  他说,“那好吧!敢作敢为,就能成气候,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古时候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①不是也做了皇帝吗?我是什么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要离开我。

  别的事,你甭管!谁当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为我效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当元帅。干不干?”

  ①此人于1604年冒充已死的皇子季米特里起兵作乱,实为波兰贵族的傀儡。他曾占领莫斯科,做了短时的沙皇,后被推翻,身败名裂。

  “不!”我断然回答,“我是个接近朝廷的贵族,我向女皇宣过誓。我不能为你效忠。

  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请放我回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么,你能不能答应至少不反对我?”

  “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对你,我只得去,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自己就是首长,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从吗?当需要我效力的时候,我偏偏不去,那象话吗?我这个脑袋瓜操在你手里:你放了我,我就感谢你;你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向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开诚相见,令普加乔夫吃惊了。“就这么办吧!”他说,给我肩头上击了一巴掌。

  “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东西南北由你去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明日请来跟我告别一声,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该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静,十分寒冷。星月皎洁,照彻了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里还有灯火,传来迟归的醉鬼的吆喝声。我抬头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叶窗和大门已经关上。看来,那房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听到我获得了自由的消息,他真快活得无法形容。“多谢你呀!我的上帝!”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划十字。“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要塞,眼睛望到哪儿咱们就到那儿去。我给你弄了点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爷!吃了去睡,象钻进基督的怀里一样,一觉睡到大天光。”

  我听了他的话,狼吞虎咽般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疲惫不堪。

——待续


2010-8-15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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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第09章 别离

结识了你,姑娘呀!

  我心头甜如蜜;

  一朝分手,象告别灵魂一样,

  我心头多惨凄。

  ——赫拉斯可夫①

  ①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诗《别离》。

  一黑早,鼓声冬冬,将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经聚拢了普加乔夫的队伍,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日处决的人。哥萨克骑在马上,士兵扛着长枪。旌旗迎风招展。几尊大炮已经放在炮架上,其中我还认出了我们的那一尊。全体居民已经聚集到了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阶下,一个哥萨克牵来一匹吉尔吉斯种的白色骏马。我眼睛四下里搜寻司令夫人的尸首。发现她稍稍移到一旁,盖了蒲包。终于,普加乔夫在门口出现了。群众摘下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向大家致意。一个头目交给他一个装满铜币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欢呼着冲上前去捡,这一来,难免有人受伤。普加乔夫的主要同党前呼后拥,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锋,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够领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装出刻骨仇恨与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在人群里发现了我,向我点点头,把我叫了过去。“你听着,”他对我说,“你就立刻到奥伦堡去吧!

  代表我向省长和全体将军宣布,要他们一个礼拜以后来迎接我。你要劝告他们,叫他们俯首贴耳,怀着赤子之心来欢迎我。不然,他们就休想逃脱严刑峻法。好吧,阁下!祝你一路顺风。”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群众,指着希瓦卜林,说道:“孩子们!他就是你们新的长官。一切都要服从他,他要保卫你们,保卫这座炮台,对我负责。”听了这几句话,我吓坏了。希瓦卜林当上了要塞的长官,那么,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势必落进他的魔掌!天呀!她将怎么办?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给他牵来了马。不等哥萨克来搀扶,他就利索地纵身上马。

  这当口,人群里突然钻出来我那沙威里奇,但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上一张纸。我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普加乔夫傲慢地问道。

  “请读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拿了那张纸看了半晌,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怎么写得这么潦草,”他终于说,“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书记长在哪儿?”

  一个身穿军士制服的小伙子机灵地跑到普加乔夫跟前。“大声念一念!”冒充的皇帝说,给他那张纸。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给普加乔夫申诉什么事情。书记长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如下文字:

  两件袍子,一件细棉布的,一件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说,锁紧眉头。

  “请让他念下去。”沙威里奇从容回答。

  书记长再往下读:

  细呢绿色军服一件,值七卢布。

  白呢裤一条,值五卢布。

  带扣袖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二件,值十卢布。

  一套茶具外带食品盒子,值两个半卢布……

  “胡说八道!”普加乔夫打断他的话,“食品盒子和带扣袖的裤子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声,开口解释。

  “老爷子!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单,被那些恶棍抢劫……”

  “谁是恶棍?”普加乔夫狠狠地问道。

  “我错了,说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恶棍倒不是恶棍,是你的弟兄们,连摸带扒弄走了。请别生气:人有失错,马有失蹄嘛!请让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读下去:

  印花布被单一床,塔夫绸被面一床,值四卢布。

  大红绒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卢布。

  此外,还有在客栈奉送给大王的兔皮袄子一件,值四卢布。

  “搞什么鬼名堂!”普加乔夫怒吼一声,眼光咄咄逼人。

  说实话,我真为我这可怜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还想狡辩,但普加乔夫喝住了他:

  “你怎么胆敢跟我纠缠这等小事?”他吼起来,从书记长手里一把夺过那张纸,对准沙威里奇的脸摔过去。“老不死的蠢货!拿了点东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应该为咱家和弟兄们永远祷告上帝,因为你和你少爷没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绞死……什么兔皮袄子!看老子给你兔皮袄子!你知道吗?老子就命令活剥你一张皮做袄子!”

  “听你吩咐,”沙威里奇回答,“我是奴仆,要对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来,普加乔夫突然动了宽恕之情。他调转马头走了,不再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头目们追随在后。匪帮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动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广场上。我这位管教人手里还是捏着那张清单,望着它,样子非常难过。

  见到我跟普加乔夫关系融洽,他便想趁机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我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效劳实在是帮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笑吧,老爷!”他说,

  “笑吧!等到要再添置这些家什的时候,走着瞧,看你还笑得成!”

  我匆匆赶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昨夜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发高烧。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并且说胡话。神父太太领我进了她的房间。我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她脸色大大变样,使我惊讶。她认不出我了。我在她床边站了好久,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可我一概没有听进去。阴森恐怖的念头使得我心潮起伏。这个可怜无靠的孤女,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间,自然处境不堪设想,而我又无能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辖要塞,而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势必要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他一朝权在手,就能够为所欲为。我如何对付?如何帮助她?如何从恶棍的掌心里搭救她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决定立即去奥伦堡,催促他们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则尽力促其实现。我跟神父以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别,深情地把那个我已经当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给她。我抓住可怜的姑娘的手,吻着它,泪如雨下。“别了!”神父太太送我时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许太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别忘了我们,常写信来。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除了你,就没有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了。”

  出来走到广场上,我站了片刻,抬头望望绞架,向它一鞠躬,然后出了要塞,走上去奥伦堡的大道,沙威里奇紧紧跟在我后面。

  我走着,思绪万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得得。我回转身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里骑马直奔过来,手里还抓了另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很远就对我打手势。我停下,立刻就认出那就是我们的军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说道:“大人!我们的父王赏赐您这匹马和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皮大衣(马鞍上搁了一件羊皮大衣。)还有嘛,”军曹说到这儿,口齿不清了。“他还赏给你……半个卢布的银币……不过嘛,我路上掉了,请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着他,气愤地说道:“路上掉了!你怀里是啥玩意儿丁当响?没良心的东西!”我怀里有东西丁当响吗?”军曹反驳说,一点也不慌张,“老头,上帝作证!那是笼头上的铜配件磕碰得响,哪来的半个卢布的银币?”“好了!”我说,打断他们的争吵,“请你替我感谢派你来的那位。那枚银币,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谢谢您,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我要为你永远祷告上帝!”说了这话,他便策马转回程,一只手揣着怀兜,转眼就不见了。

  我穿上皮大衣,骑上马,沙威里奇坐我后头。“你看,少爷!”老头儿说,“我向那个骗子叩头请愿没有白费劲吧!那贼不好意思了。虽说这匹巴什基尔长腿劣马和这件羊皮大衣不值几个钱,还不顶那帮强盗抢去的和你送给他的东西的一半,不过,终归用得着,从恶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10章 围城

占领了草地和高冈,他居高临下,

  象盘旋的苍鹰,朝下一望。

  下令堡垒下边摆开战场,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攻城垣。

  ——赫拉斯可夫①

 ①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长诗《俄罗斯颂》(1779)。

  快到奥伦堡的时候,我们见到一群剃光头、带脚镣的囚犯,脸上还打了钤印。他们在驻防军老弱残兵的监督下修筑工事。有的推车运走壕沟里的泥巴,有的挥锄挖土。泥水匠在土城上搬砖,修砌城墙。城门口哨兵拦住我们,要检查身分证。听说我们是从白山炮台来的,那个中士当即带领我们直接去将军的住处。

  我们在花园里见到了将军。他正在查看苹果树,秋风已经刮去了树叶。在一个老花匠帮助下,他细心地给树干扎御寒的草包。他脸上显出安详、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欢迎我的到来,询问有关我亲身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诉了他。老人注意地听我叙述,一边删剪枯枝。“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说完了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感叹道,“多可惜,一个多好的军官!而米龙诺娃太太是位好心肠的女人,她的蘑菇腌得多好吃啊!玛莎,上尉的女儿怎么样了?”我回答说,她还留在要塞里,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将军说,

  “那可不好,很不好。无论如何切莫指望叛匪们会有纪律。那苦命的姑娘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回答说,白山炮台不远,大概,将军大人会从速调兵去解救那儿的居民。将军摇摇头,不以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得从长计议。回头请你来喝杯茶。今日我这儿要开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汇报有关普加乔夫这个无赖以及他的军队的真实情况。现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给我的住处,沙威里奇早已在那儿动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开会的时刻。读者不难猜想,这次会议对我的命运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我自然不会耽误的。我准时到了将军家。

  在将军家里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员,记得似乎是税务局长。他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大官人,上了年纪,身穿锦缎长袍。他向我打听他称之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的惨死情况。他常常打断我的叙述,节外生枝地提出一堆问题,发表感时伤世的议论。他的谈吐,如若不能证明他素谙用兵韬略,起码也说明他观察敏锐,是个天生的智囊。这时,被邀的人陆续到齐了。他们中间,除了将军本人以外,没有一个军人。大家就座,给每个人上了茶。将军非常清楚细致地说明当前的事态。“时至今日,先生们!”他继续说道,“必须决定,我们应该采取何种策略以剿灭叛匪:是攻还是守?两种策略各有利弊。攻则可望速战速决,守则较为稳妥无虞……好!请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见,即是说,以最低的官阶开始。准尉先生!”

  他转向我说:“请您首先发表高见。”

  我起立,三言两语描述了普加乔夫和他那一伙匪帮,然后十分肯定地说,那冒充的皇帝是无法抵挡官军的。

  我的意见,在场的官员都大不以为然。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年轻人鲁莽和逞能罢了。大家窃窃私议,我分明听到有人细声说:“乳臭未干。”将军转脸望着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准尉先生!军事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总是主张进攻。这成了一条规律。下面,继续听取诸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发表高见。”

  那位穿锦缎长袍的老头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对将军说:“大人!我想,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将军说。“不是攻,便是守,再无其他用兵之法了。”

  “大人!可用收买之法。”

  “嘿嘿!您的高见妙不可言。收买当成策略,是可行的。我们要采用您的计谋。可以悬赏收买那个无赖的脑袋,出七十个卢布,甚至出一百……可以从秘密经费中开支……”

  “到那时,”税务局长抢着说,“如若那帮匪徒不把他们的头头带上脚镣手铐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吉尔吉斯公羊,而不是什么六品文官了。”

  “让我们从长计议吧!”将军回答,“不过,在任何情况下,军事上必须采取措施。先生们!请再按程序发表意见。”

  大家的议论全都反对我。官员们一致谈到军队不可靠,成功没把握,说是必须小心谨慎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全都认为,以大炮作掩护,躲到石头城墙后面是为上策,比暴露在开阔地带去碰运气要明智得多。最后,将军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以后,敲掉烟斗里的灰烬,说了下面的话:

  “诸位先生!我应当向诸位表明,我个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见的,因为他的意见符合一切健全的战术原则,进攻的策略差不多总是比防御的策略要优越。”

  说到这儿,他不说了,动手装烟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我高傲地望着兖兖诸公,他们却交头接耳,流露出不满和不安的神色。

  “不过,诸位先生!”将军又接着说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一口浓烟,“我不敢贸然担当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仁圣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对此数省有守土之责,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赞同在座诸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决定:采用最明智的万全之策,即坚守城池以待围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击,以期粉碎敌人的进攻。”

  这一回,轮到官儿们嘲弄地瞅着我了。散会。我不能不为这位可敬的军人的软弱无能而惋惜,他竟然放弃自己的见解,屈从毫无经验的外行的意见。

  在这次重要会议几天之后,我们便得知普加乔夫说到做到,果然向奥伦堡进逼了。我站在城墙上从高处瞭望叛匪的队伍。我觉得,他们的人数自从我目击的最后一次进攻以来,已经增加十倍。他们还有了炮队,那是普加乔夫攻陷几座小炮台之后缴获的。我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决定,预料到将长期困守在奥伦堡城内,我禁不住伤心得差点哭了起来。

  我不来描述奥伦堡之围,那是史学家的事,家庭纪事中不必过多涉及。我只简单说几句。这次围城,由于地方当局考虑不周,致使居民蒙受极大的苦难,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灾殃。不难猜想,奥伦堡城内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灰心丧气,听天由命;物价飞涨,大家为此唉声叹气;炮弹呼啸,落进院子里,他们视若等闲;甚至连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大能引起他们的惶恐了。我烦闷得要死。时间在飞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来的信。

  道路全被切断了。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使我万难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来我就心痛。我唯一的消愁解闷之法便是策马出城打游击。多亏普加乔夫送了我一匹好马,我跟它分享我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每天骑着它冲出城去跟普加乔夫的骑兵互相射击。这类交锋,由于对方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精壮,因而叛匪们总是占上风。城内疲惫不堪的骑兵不能打败他们。我方饿着肚子的步兵间或也到城外去,但深深的积雪妨碍他们有效地抗击敌方分散的骑兵。大炮从城墙高处漫无目标地乱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于马匹瘦弱,总是陷在雪里不能动弹。我们的军事行动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切,便是奥伦堡大员称颂的所谓谨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们竟然有幸打散了敌方一支密集的人马,追逐他们,我骑马赶上了一名落荒的哥萨克。我正要举起土耳其军刀朝他砍下去,他却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认出了他就是我们的军曹。我说不出地高兴。

  “你好哇,马克西梅奇!”我对他说,“你离开白山炮台好久了吗?”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昨天刚从那里来。我有一封信带给您。”

  “信在哪里?”我喊道,心里无比激动。

  “在我兜里。”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进怀里去摸,“我答应巴拉莎无论如何要把这封信交给您。”他当即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立刻策马而去。我展开那张纸,战战兢兢默读如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无端夺走了我的父母。从今以后,世上便没有了我的亲人和保护人了。我只得请求您,因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并且您一贯乐于帮助任何人。我祈祷上帝,但愿这封信无论如何也要落到您手里。马克西梅奇答应把这封信送给您。巴拉莎从马克西梅奇那儿听说,他多次从远处看见您出城打游击,说您完全不顾死活,说您并不怀念那些为您而流泪祈祷的人。我病了好久。康复以后,那个顶替先父管辖我们要塞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搬出普加乔夫相威胁,逼迫盖拉西姆神父将我交给他。我此刻住在我原来的房子里,行动受监视。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强迫我嫁给他。他说,他救过我的命,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强盗佯称我是她的侄女,这个骗局他没有揭穿。不过,我宁死也不愿做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的妻室。他待我很残忍,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心转意答应他,那么,他就把我送交强盗营里去,到那时,您就跟莉莎维塔·哈尔洛娃①有同样的下场了。我请求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让我考虑考虑。他答应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嫁他,那他就毫不留情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护人了。请您来拯救我这苦命的孤女吧!请您恳求将军和全体指挥官火速派来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来一趟。

  永远忠于您的苦命的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启

  ①下湖要塞司令的年轻的妻子,被俘后,得到普加乔夫的宠幸,不久被普加乔夫的左右处死。

  念完了这封信,我差点发疯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怜的马向城里飞驰。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设想各种搭救可怜的姑娘的办法,终于还是束手无策。进了城,我直奔将军家,慌慌张张跑进他的府邸。

  将军在他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抽着他那海泡石烟斗。见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脸色使他大为惊讶。他关切地探问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说,“我特来求您,把您当成父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拒绝我的请求。这件事关系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亲爱的?”吃惊的老人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呢?说吧!”

  “大人!请您命令我带一连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将军专注地盯着我,大概以为我发疯了,(这猜想差不多没有错。)

  “怎么?清剿白山炮台?”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保证成功,”我热烈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说,摇摇头,“这么远的距离,敌人很容易切断交通线,使你们失去跟战略基地之间的联络,彻底打垮你们。交通线一旦切断……”

  我见他一心想纵谈用兵之术了,心里着慌,便赶紧打断他的话。“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对他说,“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她请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给他。”

  “真有这事?哦!希瓦卜林是个大大的骗子,有朝一日落进我的掌心,我要当天就审判他,然后绑赴城墙上把他枪毙!

  不过,暂时还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可他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哩!……”

  “哦!”将军又说,“那倒不坏。先让她暂时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护她。将来等我们把他枪毙了,到那时,上帝保佑,再给她找个男人。漂亮的小寡妇不守空闺,我是说,小寡妇找男人要比黄花闺女容易得多。”

  “我甘愿死掉!”我发疯似的说,“也不愿让她嫁给希瓦卜林!”

  “哦,哦!”老头说,“现在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啊!那又当别论了。我可怜的小伙子!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一连兵和五十名哥萨克。那种远征是不明智的。我不能贸然承担责任。”

  我垂下头,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一闪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如旧时小说家之所言。

——待续


2010-8-16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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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第11章 叛匪的寨子

 狮子本性凶残,但那时吃饱了。

  “干吗你钻进我巢穴里来了?”

  ——它和和气气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①

 ①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这儿的几行诗为普希金自拟,模仿苏马罗可夫的《寓言》。

  我离开将军,匆匆忙忙赶回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一见面就象往常一样罗罗嗦嗦劝我道:“少爷!你总喜欢跟醉醺醺的强盗算老账。这是老爷干的事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划不来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情有可原。可现在你跟这帮人斗,说起来都丢人!”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我总共还有多少钱”?“有的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那帮骗子翻箱倒匣,可我还是把钱藏起来了。”说了这话,他便从袋子里拖出一条长褡裢,里头装满了银币。“好了,沙威里奇!”我对他说,“你就给我一半,剩下的归你。我要到白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门打抖地说,“你得敬畏上帝呀!现在,条条道路都被强盗堵死了,你怎么能走呢?你不顾死活,可也得可怜可怜你父母呀!你要上哪儿去?去干吗?再等几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强盗,到那时,东西南北由你去闯。”

  但我决心已定。

  “不必多说了,”我对老头说,“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伤心,沙威里奇!上帝慈悲,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记住,不要老是责备自己,切莫舍不得花钱,要用的东西尽管买,别嫌贵。这点钱我送给你。如果过了三天我还不回来……”

  “你这是干吗,少爷?”沙威里奇打断我的话说。“要我放你一个人去,你做梦也别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骑马,我走路,也要跟着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离了你,让我一个人坐在这石头城里发呆吗?莫非我发疯了?随你咋办,少爷!反正我不离开你。”

  我知道,跟沙威里奇争执是没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收拾行装准备上路。过了半小时,我便骑上我那匹好马出发了,沙威里奇骑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马,那是围城中的一个居民不要钱奉送给他的,因为没有粮秣喂养它。我们到了城门口,哨兵放行。我们便出了奥伦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经过贝尔达村寨,那是普加乔夫的行辕。一条笔直的大道被积雪覆盖,但辽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天天奔驰的马匹留下的蹄迹。我放开马快跑。沙威里奇很难赶上,落在后面老远,不断地叫:“慢点,少爷!看在上帝的分上,慢点!我这匹该死的老马赶不上你那匹长腿的魔鬼。性急干吗?又不是去喝喜酒,说不定还得挨一刀,走着瞧……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死我了!……天老爷!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贝尔达寨子里的灯火隐隐在望。我们进了峡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里奇紧紧跟随,他怨天尤人,唠唠叨叨不闭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绕过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陡然冒出五条汉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乔夫行辕的前哨。叫我们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不声不响溜过去。但他们一下子就围住了我。其中的一个一把逮住我的马笼头。我抽出军刀,一刀砍在他头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摇晃了几下,松开马笼头。另外几个慌忙跑开。我趁此瞬间,使劲踢马,飞奔开去。

  渐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摆脱任何危险,但我猛然间回头一望,沙威里奇不见了。这倒霉的老头骑着那匹拐腿马不可能逃脱那几个强盗。怎么办?我等了他几分钟,我断定他被抓住了,于是我调转马头回去找他。

  我向峡谷驰去,听到远处吵吵嚷嚷,又听到沙威里奇的声音。我疾驰过去,立刻又回到几分钟前阻挡我的那几个农民中间。沙威里奇正在那儿。他们把他拉下马,动手将他捆绑。

  见到我,他们很高兴,大叫着扑将过来,一下子把我拉下马。其中的一个,看来是个为头的,向我们宣布,要立刻解押我们去见皇上。他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怎么处置:立刻把你们吊死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无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学我的样。几个哨兵便押着我们走了,得意洋洋。

  穿过峡谷,我们进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灯。到处是喧嚣和吆喝之声。我见到街上人群成堆,但昏暗中没有人注意我是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径直解押到一栋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农舍里。大门口搁了几只装酒的大木桶和两尊大炮。“这儿就是行宫。”一个农民说,“我们马上去通报。”他进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头儿划着十字,默默地做他的祷告。我等了老半天。终于,那个农民出来了,对我说:“进去!皇上命令把军官押进去。”

  我进了农舍,也就是农民所说的行宫。房间里点了两枝蜡烛,墙上糊了金黄的壁纸。不过,桌椅板凳、吊在绳子上的洗脸盆、挂在钉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锅架、搁碗盏的宽大的锅台,这一切都是通常农家的陈设。普加乔夫威严地坐在圣像下面,身穿火红长袍,头戴高皮帽,手叉腰。他旁边站着他的几位主要助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出,关于抓来一个奥伦堡军官的通报激起了这些造反者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定然扬扬得意,准备处置我这个阶下囚了。普加乔夫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装出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子收起来了。“啊哈,是你这位大人!”他说,活跃起来,“怎么啦?上帝干吗把你送到这儿来了?”我回答,因为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办,打从这儿经过,而他的人把我拦住了。“什么私人事情呢?”他问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普加乔夫以为我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解释,转向他的同伴,要他们出去一下。大家都听从他的话,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弹。“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胆说吧!”普加乔夫对我说,“什么事我也不瞒着他们。”我低着头瞟了他们一眼——冒充的皇帝的两名心腹。

  一个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的老头,留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条斜挎在灰色长袍上面的蓝色绶带以外,没有任何显眼之处。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肩宽体胖,四十五岁上下。一部浓密的大胡子火红,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头没有鼻孔,额头和脸膛上红斑点点,——这一切赋予他那大麻脸以不可名状的神情。他穿着红衬衫、吉尔吉斯长袍和哥萨克肥大的灯笼裤。我后来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长别洛波罗多夫①。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绰号赫罗普沙②),他是个流刑犯,三次从西伯利亚矿山逃跑。虽则我这时忧心忡忡,但我偶然厕身的这个场合还是使我浮想联翩。然而,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路,问我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为了什么事?”

  ①阿方纳西·索柯洛夫(赫罗普沙),(1714—1774),普加乔夫主要助手之一,农奴出身,三次越狱,后于奥伦堡判终身苦役,1773年奥伦堡当局派他去普加乔夫军中策反,他反而站在起义者一边,屡立战功,1774年被处死。伊凡·纳乌莫维奇·别洛波罗多夫(?—1774),普加乔夫的主要助手之一,担任总兵和行军团长,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死。②意为“爆仗”。

  一个古怪的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觉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将我引至普加乔夫面前,这便使得我有机会把我的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决定见机行事,来不及仔细推敲,我就下定了决心,回答普加乔夫说: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个孤女,她正受人欺侮。”

  普加乔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的人有谁胆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门说,“那怕他三头六臂,也休想逃脱老子的掌心!说:是谁?”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见过的那个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给他。”

  “看老子来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威严地说,“得让他知道,在我手下他竟敢无法无天和欺压百姓,看他有什么好下场。老子要绞死他。”

  “我来插一句,”赫罗普沙说,他嗓子嘶哑,“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当要塞指挥官,现在又匆匆忙忙要绞死他。你任命一个贵族当官,已经开罪了哥萨克。今日一听谗言又要杀,你会吓跑贵族的。”

  “贵族无须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挎蓝绶带的老人说,“杀掉希瓦卜林倒不错,不过,也应该好好审问这位军官先生:他来干什么?如果他不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来求你伸冤?如果他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时至今日还在奥伦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同坐一条板凳?要不要把他送进刑讯室?要不要在刑讯室立即把火烧旺?我觉得,这位小少爷是奥伦堡司令官派来的密探。”

  我感到这老贼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我竟落进了谁的掌心?想到此,我凉透脊背。普加乔夫看出我着慌了。“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挤眉弄眼。“看起来,我的大元帅说的倒是实情。有何见教?”

  普加乔夫的开玩笑的口吻恢复了我的勇气。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如今处在他的权力之下,他可以任意处置我。

  “好!”普加乔夫说,“现在你说说,你们城里的情况如何?”

  “谢天谢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老百姓都快饿死了!”

  这个冒充的皇帝说的是实话。但我得矢忠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谎说,那都是谣言,奥伦堡城内有各种足够的储备。

  “你看!”老头抓住话柄进逼一步,“他当面撒谎。逃出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说,奥伦堡城里正闹饥荒和瘟疫,那儿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还算走运。而这位少爷却硬说:储备充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得把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同一个绞架上,免得他们两个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几句话,看来使普加乔夫动摇了。幸好,赫罗普沙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同伴。

  “得了,纳乌梅奇!”他对老头说,“你就知道杀人、绞死人。充什么好汉?看起来,你的灵魂掏空了。你自己快进棺材了,却偏偏要害死别人。你良心上的血债还嫌少吗?”

  “你真会讨好卖乖呀!”别洛波罗多夫反唇相讥,“你这副慈悲心肠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不错,我也有罪,”赫罗普沙回答,“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捏紧铁骨铮铮的老拳,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膀子),这只手杀过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但我杀的是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杀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炉边。老子杀人,使的是板斧和铁锤,从来不象长舌妇那样进谗言搞暗害。”

  老头子坐不住了,转过身,口吐几个轻蔑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么?老不死的家伙!”赫罗普沙吼起来,“看老子也来撕破你的鼻子!等着!时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让你尝尝烧红的铁钳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别惹得老子动手来揪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虎将!”普加乔夫庄严地发话了,“别吵了!要是奥伦堡那群恶狗在同一个绞架下面踢腿断气,那倒不错。不过,要是咱们的公狗互相咬起来,那就糟糕了。好了!你们讲和吧!”

  赫罗普沙和别洛波罗多夫不吭声,互相怒目而视。我看到要赶快岔开话题了,否则,其结果对我会很不利。因此,我满脸堆笑,转脸对普加乔夫说:“啊!我差点忘记向你道谢了,多亏你送的那匹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冻死了。”

  我的诡计果然奏效。普加乔夫快活起来。“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嘛!”他说,挤眉弄眼,“现在告诉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跟你有啥关系?莫不是你这后生有了恋情,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气氛变好,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说,“干吗不早说?好!我们来给你办喜事,痛痛快快喝顿喜酒!”说完,他转过脸对别洛波罗多夫说:“听着,大元帅!我跟这位大人是老朋友了。让我们坐下来吃顿晚饭。早晨比晚上头脑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该咋办。”

  我本想谢绝他的好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两名年轻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动手给桌子铺上台布,端上面包、鱼汤、几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便第二次跟普加乔夫以及他可怕的同伴们共进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的这一席酒宴一直延续到深夜。终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乔夫颓然坐在圈椅里,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站起身,示意我离开他。我跟随他们一道走出去。遵照赫罗普沙的命令,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的小房子里。我发现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们两人反锁在里头。我的管教人因目睹发生的一切而惊魂未定,因而没有问我一句话。他躺在黑暗里,不断唉声叹气,终于打鼾了。而我则思绪万端,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乔夫派人来叫我。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了一辆三匹马拉的暖篷雪橇。街上聚集了一群人。我在门厅里碰见普加乔夫。他一身旅行装束,穿了皮大衣,戴顶吉尔吉斯高皮帽。昨夜那几个同伴围绕着他,毕恭毕敬,跟昨夜我见到的神情判然两样。普加乔夫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并且邀我跟他一道坐进雪橇。

  我们坐了进去。“去白山炮台!”普加乔夫对那个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宽肩膀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嘣嘣直跳。马跑起来,铃儿丁当响,雪橇在飞奔……

  “等一下!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来。普加乔夫叫车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我的管教人叫道,“别扔下我!别把我这老头子抛弃在这帮骗……”“呵!老家伙!”普加乔夫对他说,“又碰到了你。好,坐上车台去吧!”

  “谢谢,皇上!谢谢,亲爱的父王!”沙威里奇说,爬上车台,“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因为你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我要一辈子为你祷告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袄子了。”

  他又提兔皮袄子,很可能惹得普加乔夫最终会大发雷霆。幸好,这位冒充的皇帝没有听见,或者故意不理睬这不识时务的暗示。马儿飞奔,街上,百姓肃立两旁,脱帽致敬。普加乔夫向两边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寨子,沿着光滑的大道疾驰而去。

  不难想象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受。再过几小时,我就要跟那个我原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见面了。我想象我们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着我身旁的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由于机缘古怪的偶合我与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我想起他动辄杀人和嗜血成性的行为,而现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爱的姑娘。普加乔夫还不知道,她就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怀恨在心的希瓦卜林很可能会向他揭发。普加乔夫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真情……到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怎么样呢?我周身一阵寒噤,连头发也竖起来了……

  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路,猝然问道:

  “你在想什么,大人?”

  “怎么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个军官和贵族,昨日还跟你打仗,可今日却跟你同坐一辆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仗你了。”

  “怎么?”普加乔夫问,“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过一次,今后我不但希望他宽容,甚至还指望他援助。

  “你对了,上帝有灵,你这一着做对了!”冒充的皇帝说,“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斜着眼睛瞧你。那老头子今日还坚持说你是奸细,说是应该拷问你,吊死你,但我不答应。”他压低嗓门说,以防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记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袄子。你看,我可并不是你们那边的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杀人成性的人。”

  我记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觉得不必跟他争论,因而没有回答一个字。

  “奥伦堡城里怎样谈论我?”普加乔夫沉默一会儿以后问我。

  “对!他们说,你这个人不大好对付,没得说的,你已经扬名天下了。”

  这位冒充的皇帝脸上显出扬扬自得之色。

  “对!”他快活地说,“我所向披靡。你们奥伦堡城内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战役①吗?打死你们四十个将军,俘虏四支军队。你想想,普鲁士国王能够跟我较量吗?”

  ①离奥伦堡一百二十俄里的村庄,1773年普加乔夫在此打垮沙皇政府援救奥伦堡的军队。

  这强盗自吹自擂,我听了觉得好笑。

  “你自己这样想吗?”我对他说,“你能够打败腓特烈大帝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吗?不在话下!我打败了你们的那批将军,而他又是他们手下败将。直到今日,我总是旗开得胜。走着瞧,还有好戏看,我要进攻莫斯科。”

  “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然后轻轻说:

  “天晓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贼。我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就会献出我的脑袋赎回自己一条狗命。”

  “说到了点子上!”我对普加乔夫说,“趁为时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扔开他们,去请求女皇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忏悔已经晚了。不会饶了我。有始有终,一干到底。怎么知道呢?或许能成事。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过皇帝吗?”

  “他下场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户,剁成泥,烧成灰,装进炮筒,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着!”普加乔夫怀着粗犷的豪情,感慨万千地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那

  是我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婆告诉我的。有一天,老鹰问乌鸦:‘你说说看,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百岁,而我总共只能活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因为你喝鲜血,而我却吃死尸。’老鹰想了想:‘让我也来吃吃死尸看。’好,老鹰和乌鸦飞走了。他们看见一匹死马,便飞下来落在死马身上。乌鸦张开嘴就吃,赞不绝口。老鹰啄了一口,再啄一口,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乌鸦老兄!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还不如喝足一次血,然后听凭上帝去安排吧!’这个卡尔美克故事怎么样?”“意味深长。”我回答说,

  “不过,在我看来,烧杀抢劫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乔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我们两人都不做声了,各想各的心事。鞑靼人唱起了忧郁的歌,音调凄恻悠长;沙威里奇坐在车台上摇摇晃晃,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光滑的大道上飞驰……突然,我见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庄,围着栅栏,有座小钟楼——再过一刻钟,我们便进了白山炮台。

第12章 孤女

  好比园中小小的苹果树,

  砍掉了树顶,扳掉了枝杈,

  我们的公爵小姐呀!

  她没有爹,也没有妈,

  谁也不会将她来打扮,

  谁也不会祝福她。

  ——结婚歌

  雪橇驶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阶。百姓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成群结队跟在我们后面跑。希瓦卜林走下台阶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萨克的打扮,蓄了大胡子。这变节分子搀扶普加乔夫下了雪橇,卑躬屈节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悦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神,向我伸出手来,说道:“你也是我们的人了?早该如此!”我转过身去不理他,什么也没回答。

  我们走进那早已熟悉的房间,见到墙上依然挂着那张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勾起一桩桩往事悲伤的记忆,我心里非常难过。普加乔夫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而那张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往常坐着打盹的地方,那时他的老伴絮絮叨叨数说着给他催眠。希瓦卜林亲手给普加乔夫端来了烧酒。普加乔夫喝了一杯,指着我对他说:“你也请请这位大人吧!”希瓦卜林把托盘端给我。但我第二回把头一歪,不予理睬。他慌了手脚。他平素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他准定看出了,普加乔夫对他不满。他提心吊胆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心怀叵测地瞅着我。普加乔夫问起要塞的情况,又问问敌军的动静,然后突然问道:

  “告诉我,老弟!你关押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让我看看她。”

  希瓦卜林脸色顿时苍白得象个死人。

  “皇上!”他嗓门发抖地说,“陛下!她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她躺在她闺房里。”

  “带我去看看。”冒充的皇帝说,站起来。无法推托了,希瓦卜林只得带领普加乔夫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跟在后头。

  希瓦卜林在楼梯上站住了。

  “皇上!”他说,“您有权随便命令我,但是,请别让不相干的人走进我妻的卧室。”

  我气得浑身发抖。

  “那么,你结婚了!”我对希瓦卜林说,恨不得立地宰了他。

  “别发火!”普加乔夫对我说,“这事我要管。而你,”他转向希瓦卜林说:“别自作聪明,别装模作样。是你老婆也好,不是你老婆也好,反正老子爱带谁上她那儿,就带谁。大人!跟我来吧!”

  走到闺房门口,希瓦卜林又站住,声音若断若续地说:

  “皇上!臣得事先奏明陛下,她在发高烧,昏迷不醒说胡话已经三天了。”

  “开门!”普加乔夫说。

  希瓦卜林伸手摸衣兜,说是没有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一踢,铁锁噹啷一声跳到一旁,门打开。我们走进去。

  看一眼我便愣住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坐在地板上,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农家女连衫裙,一脸苍白,浑身消瘦,披头散发。她面前搁了一瓦罐水,罐口上盖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便周身颤抖,叫了起来。我当时怎样自处,已经记不得了。

  普加乔夫盯着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冷笑,说道:

  “你这病院倒挺不错嘛!”然后,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前,对她说:“告诉我,亲爱的!你丈夫为什么要惩罚你?你在他面前有什么过错?”

  “我丈夫?”她反问,“他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如果没有人来救我,我宁愿去死!我一定会死。”

  普加乔夫对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胆敢骗我!”他说,“你这无赖!你知道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声跪下……这时,我心头轻蔑至极,盖过了仇恨和愤怒的感情。我极其厌恶地瞅着这个贵族匍匐在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普加乔夫心软了。

  “我饶了你这一回,”他对希瓦卜林说,“可你得仔细,下次再犯,连这一回一起算账。”

  然后他转过身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慈祥地说:“出去吧!美丽的姑娘!我给你自由,我就是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立刻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她抬起两手蒙住面孔,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我向他扑过去。但这时,房间里大胆跑进来我的老相识巴拉莎,她立刻动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乔夫走出闺房,我们三个人下楼进了客厅。

  “怎么样,大人?”普加乔夫说,满面春风,“咱们搭救了一个漂亮的妞儿!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把神父找来,叫他给侄女完婚?也许,我来做主婚父亲,希瓦卜林做傧相,让咱们来好好吃一顿,喝一顿——关上大门。”

  我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希瓦卜林听到普加乔夫的提议,气急败坏了。

  “皇上!”他狂怒地大声说,“我有罪,我欺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欺骗了您。

  这个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这个炮台攻破后被处决的伊凡·米龙诺夫的女儿。”

  普加乔夫一双火样的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困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实话。”我坚定地回答。

  “这点你可没有说过。”普加乔夫说,他脸色沉下来。

  “请你自己判断,”我回答他说,“当着你手下人的面,告诉你米尤洛夫的女儿还活着,那样行吗?他们会把她活活吃掉。什么也救不了她。”

  “这倒是实情,”普加乔夫笑了笑说,“我的那些酒鬼是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的。

  我的教亲神父太太骗过了他们,她做得倒不错。”

  “请你听着,”我见他心绪好转,便趁机接下去说,“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作证,我真乐意用生命报答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别要我去做有损于我荣誉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请你有始有终:放我带着可怜的孤女走上帝指引的道路吧!不论你将来在那里,不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为你祷告,求上帝拯救你有罪的灵魂……”

  看来,普加乔夫严酷的灵魂被感动了。“也好,就照你的办!”他说,“要杀就杀,要放就放,我素来这样。带上你的美人儿去吧!随你去哪儿,上帝保佑你们相亲相爱。”

  他当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给我发一张通过他治下的所有关卡和要塞的通行证。希瓦卜林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象个木头人。普加乔夫接着去视察炮台。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里,推说要准备上路了。

  我跑到闺房。门关着。我敲敲。“是谁?”巴拉莎问。我回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甜蜜的声音在门后传来。“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换衣裳。你到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去吧!我也马上就去她那儿。”

  我依了她,转身就去盖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来欢迎我。沙威里奇已经事先通知了他们。“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说。上帝开恩,让我们又见面了。

  您过得过吗?我们可天天惦记着您哩!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这心痛的姑娘,没有您在面前,她可真吃够了苦头啦!……请告诉我,我的少爷!您怎么跟普加乔夫交情这么好?他怎么没有把你弄死呢?好,这一点得感谢这强盗。”“得啦,老太婆!”盖拉西姆神父打断她的话,“你知道的事,别都搬出来胡扯。祸从口出,少说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请进,请赏光!好久好久没见到您了。”

  神父太太尽其所有款待我。同时,他一张嘴巴说个没完。她告诉我,希瓦卜林如何逼着他们交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痛哭流涕不愿离开他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通过巴拉莎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巴拉莎这妞儿是个精灵鬼,她会指挥军曹按自己的调子跳舞);她又如何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主意写封信给我,如此等等,神父太太唠叨个没完没了。轮到我说,我便三言两语讲了我这一向的经历。当神父和他太太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他们的骗局的时候,他们便在胸前频频划着十字。“十字架的神力显灵了!”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驱散这朵乌云吧!唉!那个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不要说了,真不是人!”这时,房门推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进房来,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脱下了农家姑娘的衣裙,穿着象过去一样朴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只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我俩面面相觑,心头百感交集。两位主人感到,他们在此有碍,便走开了。剩下我们两个面对面。世间的一切都丢到九霄云外。我们谈着谈着,永远也谈不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自从炮台攻破以后她所遭遇的一切;她向我描述了她处境的悲惨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忆过去幸福的时光……我俩都哭了……最后,我向她说明了我的打算。让她留在归普加乔夫统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炮台,是不可能的。去被围困而正经受着各种苦难的奥伦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劝她到我父母的庄子里去。开始她还有些踌躇,因为她早知道我父亲不赞成的态度,这点使她害怕。我说服了她。我知道,收留为国捐躯的光荣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定然会认为是他的天职和荣幸。“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当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难把我俩紧紧联结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把咱们拆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老老实实听我说,没有半点忸怩作态,没有丝毫假惺惺的半推半就之色。她觉得,她的命运从此跟我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说,只有得到我父母的赞同以后,她才做我的妻子。这一切,我并不反对。我们狂热地、深情地亲吻。我俩之间的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过了一小时,军曹给我送来一张通行证,上头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字。军曹还传达了他的话,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去了,见他正准备上路。当我跟他——这位除我一人而外全都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道别的时候,我说不出有什么滋味在心头。

  干吗要隐瞒真情呢?这时我非常同情他。我打心坎里希望把他从他所领导的那帮坏蛋的包围中拉出来,趁为时还不太晚,救出他的头颅。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团团围住了我们,妨碍我披露萦绕于我心头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乔夫看到人群中站着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个指头对她做出威吓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眨一眨眼睛。然后他坐进暖篷雪橇,吩咐车夫开到贝尔达村去。马走动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对我大声说道:“别了,大人!或许咱们还能再见面。”

  后来我们果然再见面了,不过,那是在怎样的场合呀!……

  普加乔夫走了。我久久凝视着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马拉的雪橇渐行渐远。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见了。我回到神父的屋里。我们上路的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不想再耽搁了。我们的行装都塞进了司令的一辆旧马车里。车夫飞快就套好了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后面的父母的坟墓告别。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让她一个人去。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泪珠儿默默地流。车子开到门口。盖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阶。我们三人坐上车子: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里奇爬上车台。“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心肝!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轻的雄鹰!”神父太太说,“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俩幸福!”我们的车子开动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户后面站着希瓦卜林。他脸上露出怀恨在心的阴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败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风,掉过头去不望他。终于我们出了炮台的大门,从此永远离开白山炮台了。

——待续


2010-8-16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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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1  

第13章 拘铺

别发火,先生!公事公办,

  我得立刻送你进牢房。

  ——好!我准备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释一下这桩公案。

  ——克尼亚什宁①

  ①这几句题辞系普希金假托克尼亚什宁之作。

  今晨我还为这位心爱的姑娘担惊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结合在一起,这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恰似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若有所思,时而瞅瞅我,时而望望车道,看来,她惊魂未定,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两人的心都过分疲惫。不知不觉之间过了两个钟头,我们便到了附近的仍归普加乔夫统治的一座炮台。在这儿我们要换马。马飞快就套好了,那个被普加乔夫任命为司令的大胡子哥萨克手忙脚乱,殷勤伺候,我看出,多亏我们这位车夫的饶舌,他们把我当成了皇帝的宠幸大臣了。

  我们继续前进。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这儿,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有一支大部队正待跟冒充的皇帝会师。哨兵拦住了我们,问道:“车上是谁?”车夫大声回答:

  “皇上的教亲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住,肮脏的话骂不绝口。“滚出来!鬼教亲!”一个留唇须的伍长对我叫喊,“会有好东西叫你尝尝!还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车,要求带我去见他们的长官。看到下车的是位军官,士兵们停止了咒骂。伍长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紧紧跟着我,自个儿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亲有啥本事!刚跳出火坑,又掉进滚汤……天呀!这倒霉的事儿看你怎么收场?”马车缓缓尾随在后。

  五分钟以后,我们走到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长叫卫兵看着我,他进去通报。

  他立刻转来,告诉我,少校大人没有功夫接见我,命令把我拘留起来,不过要把太太领到他那儿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疯狂地叫起来,“难道他发疯了吗?”

  “不知道,大人!”伍长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将大人送到拘留所去,还命令把太太带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冲上台阶。卫兵没有想到要阻拦我,我便一直跑进房里。那儿六七个骠骑兵军官在玩牌,少校做庄。我看他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曾经在辛比尔斯克赢了我的钱的那个人。我是多么惊诧啊!

  “真凑巧!”我叫起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你?”

  “哎哟,哎哟!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哪里来?欢迎!老弟,想不想来玩玩牌?”

  “不了!最好请你给我弄个房间。”

  “干吗你要个房间?你就住我这儿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把你的同事也叫来。”

  “不是同事。我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你在哪儿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说了这话,佐林嘟的吹一声口哨,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难为情。)

  “好!”佐林接着说,“就这么办,给你房间。真可惜呀!……不然,咱们倒要照老规矩吃喝一顿……喂,勤务兵!干吗不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带到这儿来看看?或许她死心眼儿?告诉她,她不必害怕。老爷是再好不过了,决不会欺侮她,只会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说这个干吗?”我对佐林说,“什么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她是殉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把她从俘虏中搭救出来,现在送她到我父亲的田庄上去,就让她留在那儿。”

  “怎么,刚才他们来报告的原来就是你呀!请原谅。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诉你。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安静一下,你的骠骑兵可把他吓坏了。”

  佐林当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吩咐伍长把她请到镇上最好的旅馆里去。我则在他那儿过夜。

  我们吃了顿晚饭。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把我的惊险的奇遇告诉了他。佐林非常注意地听我说。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老弟!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真碰鬼,干吗你要结婚?我是个堂堂军官,不愿让你受骗上当。相信我,结婚顶个屁!整天围着老婆团团转,抱抱孩子换尿片,何苦呢?唉,去它的!听我说,赶快跟这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辛比尔斯克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一路安全。明天你就打发她到你父母那儿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队里。你也没有必要到奥伦堡去了。万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脱身了。这么办,包你恋爱的热情自然冷却,万事大吉。”

  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觉得,军人的天职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队里。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田庄去,我自己则留在他的部队里。

  沙威里奇跑来给我脱衣。我告诉他,他得准备明天护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上路。他不肯:“怎么,少爷?我怎么能丢开你?谁来伺候你?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劝和推心置腹的话才能打动他。“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对他说,“别拒绝了,给我做做好事吧!在这里我不需要人伺候,不过,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路上没有你的照顾,我心里会不安的。伺候她,也就是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一到环境许可,我就跟她结婚。”

  沙威里奇抬起两手,拍一巴掌,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他反问,“小小年纪就想结婚!你爸爸会怎么说?你妈妈会怎么想?”

  “会同意的。”我回答,“他们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一定会同意。我还得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吧!行不行呢?”

  老头儿被感动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回答,“你想结婚,虽然还嫌早了点,不过嘛,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实在是个好姑娘,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罪过。就照你的办吧!我就护送她这位天使回去,还得禀告你父母,这么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妆的。”

  我感谢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于是说话便滔滔不绝。开初,佐林还有兴致跟我谈话,不过,渐渐地,他话少了,不连贯了,终于,代替回答,他呼呼吹出鼾声。我只得闭嘴,不久也就学他的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告诉她我的打算。她以为在理,立刻同意了。佐林的队伍也同一天开拔,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能耽搁了。我当即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别,把她交给沙威里奇照管,请她带一封给我父母亲的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哭了。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愿当着他们的面披露我心头的激情。她终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边,心情抑郁,不愿说话。佐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们热热闹闹,痛饮狂欢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便开拔了。

  那时是二月底。给行军作战带来困难的隆冬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将军们准备协同作战。普加乔夫一直还陷在奥伦堡城下。与此同时,我们的队伍却向他集中靠拢,从四面八方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动的各村庄一见到我们的军队就立刻归顺,各股叛匪望风而逃。这一切预示着战事将很快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谢沃要塞附近击溃了普加乔夫,驱散了他那些乌合之众,解了奥伦堡之围,表面看来,给了叛匪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时,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尔叛匪。官军未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春水泛滥,将我们困死在一个鞑靼人的小村庄里。小河涨水,道路不能通行。我们无所事事,聊以自宽自解者,估计跟叛匪和野蛮民族的枯燥无聊的战争不久即将结束。

  普加乔夫还是没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亚工矿区出现了。在那里他又纠集新的匪帮,又开始烧杀抢劫。关于他得胜的消息又传播开来。我们得知,西伯利亚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又听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进军。那些无所作为的将军们原来幻想可鄙的匪首不堪一击,这时却惊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强渡伏尔加河①。

  我这里不来描述行军和战争的终结。只简短提一下,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通过被叛匪洗劫一空的村庄,灾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一点点东西,又不得不被我们抢去。行政机构瘫痪了。地主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帮到处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为政的官军的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求上帝大发慈悲,别让世人看到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① 此处原有《删节的一章》。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尚保留在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普加乔夫逃跑,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里逊盯住紧紧追逼。不久我们便得知他完全被打垮。终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驻防的命令。战争结束了。终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拥抱他们,一想到又将见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将起来。佐林也笑了,耸耸肩膀说:

  “不,你要倒霉!一结婚,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毁了!”

  然而,心头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一层阴影。一想到那个浑身溅满无辜者的鲜血的强人,现在他自己又将被枭首示众,我不由得心中忐忑:“叶米里扬啊,叶米里扬!”

  我痛惜地想,“你为什么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弹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场啊!”叫我怎么办?一想到他,我心头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刻援助过我,并且从卑鄙的希瓦卜林手里拯救过我的未婚妻。

  佐林给了我假期。再过几天我将沉浸在天伦之乐中间去了,我将再见到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猛然间,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进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纸公文,显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恐。他叫勤务兵出去,然后对我说,有件案子牵连到我了。“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递给我公文,“你读一读,刚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发往各地驻军首长的密令,命令无论在何处,应将我立即捉拿归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乔夫专案审查委员会。

  公文差点从我手里掉下。“没有办法!”佐林说,“我的职责是服从命令。看起来,你跟普加乔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经知道了。我希望,这件案子会撤销,你在委员会里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灰心,动身吧!”我良心是干净的,我不怕审问。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许要拖好几个月,我感到可怕了。车子已经备好。佐林友好地跟我道别。我被押上车。两个骠骑兵抽出军刀押送,坐在我身边。车子沿着大道开走了。

——待续


2010-8-17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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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2  

第14章 审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深信,我的罪过充其量不过是擅自离开奥伦堡。我不难辩白,因为单枪匹马打游击不但从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励。我可能被指控为轻举妄动,而不是违抗军令。不过,我跟普加乔夫的友好关系可能被许多目击者所证实,至少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专心思考即将对我的审讯,周密推敲我应如何回答,终于决定向法官说明真相,认定这个办法最为单纯,也最为牢靠。

  我到了喀山,但见一片瓦砾,满目凄凉。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烧焦了的木头,其间矗立着熏得乌黑的、没有屋顶也没有门窗的一堵堵光秃秃的墙壁。这便是普加乔夫的遗迹!我被带进大火后的城中幸存的要塞里。骠骑兵把我交给一个值班的军官。他命令叫来铁匠,给我钉上脚镣,钉得很紧。然后把我关进牢房,那是一个又小又黑的单间,只有光秃秃的四堵墙壁和一扇带有铁阑干的小窗。

  开初这种待遇不是好兆头。不过,我倒没有丧失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凡是悲愤之人聊以自宽自解的办法,平生第一回饱尝了从自己纯洁而又破碎的心灵中宣泄的祈祷的滋味,我心平气和地睡去,毫不介意将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向我宣布,今日就要提审我。两个士兵押送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司令办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后放我一个人进去。

  我走进一间相当宽敞的厅堂。桌上堆满文件,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神情严肃冷峻,还有一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约莫二十八岁,外表很逗人喜欢,举止随便活泼。窗前另一张桌子边坐着一名书记,耳朵上夹了一管鹅毛笔,正伏在纸上,准备记录我的口供。审讯开始。问了我姓名和军衔。将军问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的儿子。我回答了,他严厉地斥责道:“真可惜!那么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儿子!”我平静地回答,不论压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会弄清真相从而洗刷自己。

  我的镇定自若使他不高兴了。“年轻人,你倒是伶牙俐齿呀!”他皱起眉头对我说,“不过,我们倒也见识过了。”

  这时年轻人问我:何时由于何种机会我为普加乔夫效忠?

  接受他什么指令?干过什么勾当?

  我忿忿然回答:我是军官和贵族,决不会为普加乔夫效力,也不会接受他任何指令。

  “这么说,”我的审判官反问,“为什么唯独你这一位贵族军官被匪首赦免了,而同时,你的同事们却全都惨遭杀害呢?为什么你这个贵族兼军官却偏偏跟叛匪们一道饮酒作乐,接受匪首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半个卢布的银币呢?怎么会产生这么稀奇古怪的友谊呢?这种友谊,如若不是因为你变节了,或者,至少因为你是个可耻的软骨头,那么,怎么解释呢?”

  近卫军军官的话深深侮辱了我,我激愤地为自己辩护。我叙述了我是怎样在风雪大作的草原上跟普加乔夫认识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后他怎样认出了我并且赦免了我。我说,冒充的皇帝所赠的皮大衣和马匹,不错,我毫无内疚地接受了。但是,我保卫了白山炮台,直到最后的关头。最后,我提出我的将军,他可以证明在奥伦堡被围困时我的忠诚。

  严峻的老头伸手从桌上拿过一封拆开的信,然后出声读道:

  “大人询问有关准尉格里尼约夫之行为,据传此人曾参与此次叛乱,与匪首勾结,实为军法所不容,与誓言相悖逆。今特据实答复如下:查该准尉格里尼约夫自去岁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于奥伦堡服役,自此2月14日彼离城后即未归来。兹据投诚之匪众传称,该准尉曾于普加乔夫之村寨内勾留,并与匪首同车前往彼曾服役于其间之白山炮台,至于论及彼之行为,我可以……”念到这儿他不念了,对我严厉地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护?”

  我本想象刚才那样继续为自己辩护,真诚坦率地象说明其他事情一样说明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我突然感到恶心。我脑子里一闪念:我如果说出她的名字,那么,审查委员会定会将她传讯。一想到将她的名字跟坏蛋们的下流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定会叫她本人跟他们对质——这个可怕的念头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了。

  两位法官,开初还认真听取我的辩护,似乎还多少有点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乱,便又抱定先入为主的成见跟我作对了。近卫军军官叫我跟主要告发人对质。将军当即命令带昨日那个罪犯。我迅即转过身来望着房门,等待我的告发人进来。过了几分钟,传来脚镣的丁当声,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一看:却原来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之大令我惊愕。骨瘦如柴,一脸惨白,原先漆黑的头发全都变白,长胡子蓬松凌乱。他说话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决,重复了对我的控告。他说,我是被普加乔夫打进奥伦堡的内奸;说我天天出城单骑突击是为了传递有关城中动静的谍报;最后,说我公然投降冒充的皇帝,跟随他巡视各炮台,千方百计陷害业已叛变的旧同事,以便窃据他们的职位并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请赏。我默然听他说完,有一点还算满意:这下流坯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也许因为这个姑娘曾经轻蔑地拒绝过他,说出来有伤他的自尊心;也许因为他心里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迫使我沉默的同样的感情——无论怎样,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儿的名字在审问中没有提及。我的主意更坚定了,因而当法官问我能否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我坚持原来的供词,没有别的要辩护了。将军命令把我们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来。我镇定地看他一眼,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狞笑了一下,提起脚镣,赶过我,加快了脚步。我又被送进牢房,从此没有再提审过一次。

  以下我要向读者介绍的事情,并非我在场目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听说,以致细微末节都深深铭刻在脑子里,因而我觉得,好似我也无形中在场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热情诚恳的接待,那是老一辈人特有的作风。能有机会收养和爱护一名可怜的孤女,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她们很快就真心爱上她了,因为了解这个姑娘以后而不爱她是不可能的。我的爱情在我父亲看来已经不再是无聊的胡闹,而我母亲唯愿她的彼德鲁沙跟可爱的上尉的女儿成亲。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向我父母讲述了我跟普加乔夫交往的离奇的故事,她讲得如此天真,以致父母听了,非但不令他们担忧,反而不时逗得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父亲不愿相信我会参与其目的在于推翻圣朝和消灭贵族的卑鄙的暴动。他严肃地质问了沙威里奇。我的管教人没有隐瞒少爷曾经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而那个强盗也总是款待他;老头儿发誓说,他从没有听说有过叛变的事。父母放心了,焦急地等待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心里深感不安,但她不说,因为她天赋极其谦虚谨慎。

  过了几个礼拜……突然,父亲收到我家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亲关于我的消息。写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以后,他写道,关于我参与叛匪阴谋的嫌疑,很不幸,已经证据确凿,本应叛处死刑以儆效尤,但女皇陛下为了尊重我父亲的功劳和年岁,决定从宽论处,将其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西伯利亚边远地区,以代替可耻的死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送了他的命。父亲失去了平素的坚忍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在心里),有时通过刺耳的牢骚发泄出来。“怎么?”他憋不住了就连连说,“我儿子居然参与了普加乔夫的阴谋!公正的上帝呀!我居然活到了今日!女皇开恩,不判死刑!莫非这么一来我就轻松了?死刑并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红场断头台上,但他把圣洁的良心留给了子孙,先父跟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①一同遇难。但是,一个贵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杀人犯、强盗、逃亡奴才相勾结!……这是全族的奇耻大辱!……”母亲看到父亲气极而绝望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尽办法给他鼓气,说流言不可信,说世人的非议不足为据。但父亲是安慰不了的。

  ①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治家,彼得大帝时代担任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时代,企图进行一些国家体制的改革,因为策划推翻日耳曼人比伦集团而被捕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同志。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痛苦比谁都深。她坚信,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洗刷干净的,她猜到了真情并且认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瞒着别人,偷偷流泪,暗自伤心,同时却不断思考着拯救我的办法。

  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圣朝年鉴》,但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因此,这一回阅读对他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他嘴里吹着老式进行曲。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衣,泪珠不时掉到毛衣上。坐在旁边做女红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开口说,情况迫使她必须到彼得堡去一趟,请求给她路费。我母亲听了非常难过。“你干吗要去彼得堡?”她说,“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丢开我们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说,她的前途全靠这次旅行了,她要仗着以身殉国者的女儿的身分去寻求权势者的援助和庇护。

  我父亲垂下头。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儿子可疑的罪行的话,他听了都难以忍受,象是肉中刺。“去吧,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帝保佑你找个好丈夫,可不是个无耻的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母亲面对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诉了她。我母亲老泪纵横,拥抱了她,祈祷上帝保佑这计谋能有个圆满的结果。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了行囊。过了几天她就动身上路了,身边带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这老头儿勉强跟我分手以后,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儿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顺利到达了索非亚①,她在驿站旅馆里得知行宫当时就在皇村,便决定在那儿住下。她租了隔板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站长太太立刻跟她交谈起来,说自己是皇宫里司炉的侄女,又告诉她宫廷生活的一切秘密。这位太太还告诉她,女皇通常早上几点钟起床,何时喝咖啡,何时散步,有哪几位大臣这时候奉陪,昨日白天女皇说了些什么话,晚上又接见了什么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一席话可以写成好多页历史著作,对于后代极有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们一同走进花园。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诉她每一条林荫道和每一座小桥的变迁史。散步完了,她们回到驿站,彼此都称心如意。

  第二天一清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静悄悄地走进花园。早晨很美。

  太阳照彻了菩提树顶,透出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清爽。广阔的湖面波涛不兴,映出灿烂的朝晖。刚刚睡醒了的一群天鹅从岸边丛生的灌木里缓缓游将出来,姿态端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边上缓缓前行,那儿不久前才立了一座丰碑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勉采夫②伯爵最近的胜利。突然,一只英国种的洁白的哈巴狗叫着迎面跑了过来。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住了。这当口,传来一个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别害怕,它不咬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纪念碑的对面一张长凳上。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专注地看着她,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从另一边向她瞟了几眼,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头戴睡帽,身穿洁白的长袍,外罩马甲。看上去她有四十岁左右。她那丰盈的面庞容光焕发,显出庄重得体和恬然自安的神色,

  蓝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丝笑意具有难以描绘之美。这位夫人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①索菲亚是彼得堡近郊的一个市镇。

  ②彼·亚·鲁勉采夫(1725—1796),俄国元帅。此处“新近的胜利”是指1770年他

  打败土耳其军队,占领莱茵河下游,1774年俄土缔结和约。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说。

  “不是,夫人!我是从外省来的,昨天刚到。”

  “您是跟家里人一道来的吗?”

  “不,夫人!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可你还很年轻哩!”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您上这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来向女皇陛下呈递请愿书的。”

  “您是孤女,看起来,您是来控告有人亏待和欺侮了您,是吗?”

  “不是,夫人!就是来恳求女皇陛下开恩,不是来控告谁的。”

  “请问,您是什么人?”“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莫不是奥伦堡省某个炮台的司令吗?”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显然被感动了:“请原谅我来干涉你的事情,”她说,声音更加亲切了,“不过,我是宫里的人。请您告诉我,您有什么请求,也许我能帮助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夫人道谢。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一切不由得令人甘愿向她披肝沥胆,完全信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请愿书交给这位不相识的女保护人。她接过来便默默地读着。

  起初她读得很用心,并且面带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脸色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双眼睛紧紧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这时见她一分钟前还和气安详的脸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便吓了一跳。

  “您是为格里尼约夫来求情,是吗?”那位夫人说,口气冷淡,“女皇不可能饶恕他。

  他跟匪首相勾结并非由于不懂事和轻率,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廉耻丧尽的坏蛋。”

  “哎呀!冤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叫起来。

  “怎么是冤枉?!”夫人反问,满脸通红。

  “冤枉!实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为了我,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罪名,背了黑锅。他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辩护,那完全是因为他怕把我也牵连进去。”于是她心情激动地讲了读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听她说完。“您住在哪儿?”夫人问。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里,夫人便微笑着说:“呵!我知道。好了,再见了!请不要把我们这次会见告诉任何人。

  我希望,您不久就会收到对您这封信的答复。”

  说这话的当儿她站起身,走进了一条郁郁葱葱的幽径,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便返回安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儿,满心欢喜,满怀希望。

  驿站长的太太责骂她不该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据说,那是对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有害的。那位太太端来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将开口大谈其宫廷掌故之际,突然,一辆宫廷马车开到了台阶之下,一位宫廷侍卫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龙诺娃小姐着即进宫不误。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惊不小,立即手忙脚乱进行张罗。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来,“女皇陛下召您进宫啦!万岁娘娘怎么会知道您的呢?我的小姑娘!您怎么好去见女皇呢?我看,您进宫以后连怎么走路都不懂哩!……要不要我护送您?可我至少还能够指点指点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么好进宫去呢?要不要派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黄色滚圆女长袍?”宫廷侍卫宣布,女皇只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人进宫,衣着昕便,就穿她身上的这一套衣裙即可。没有办法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当即坐上马车进宫去了。上车时,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宁万嘱咐,连连祝福。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预感到她跟我的命运就要从此决定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差点儿窒息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马车便开到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战栗,上了御阶。

  两扇宫门豁然打开。她走过一间接一间的一连串金碧辉煌的厅堂。宫廷侍卫在前引路。终于,来到两扇紧闭的门前。那人交代,他要进去通报,让她一个人留在门口。

  想到就要面对面晋谒女皇陛下,她心里好怕,费尽气力才站稳没倒。过了片刻房门打开,她走进了女皇的梳妆室。

  女皇坐在梳妆台前。几名侍仆围绕着她,恭恭敬敬闪开,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近前来。女皇亲切地招呼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立刻认出了女皇就是几分钟前跟她坦率地谈过话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唤到身边,和颜悦色地说:“我很高兴能够履行我的诺言并且满足您的请求。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无罪的。这儿有一封信,请您带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发抖的手,接过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脚下。女皇扶她起来,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谈了起来。“我知道您没有家产。”她说,“但我在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的面前是义不容辞的,我要为您的前途担忧,我有责任为您兴家立业。”

  慈祥地抚慰了可怜的孤女以后,女皇让她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上同一辆宫廷马车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来,接二连三问了她一大堆问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为这是由于外省人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也就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当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连彼得堡城也懒得去观光一下,就回乡下去了……

  ※ ※ ※

  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笔记到此便中断了。从他家庭的传说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释放。普加乔夫被处决时他也在场。其时普加乔夫在人群中认出了他,还向他点点头,不一会儿,此头便被斩了下来,血淋淋枭首示众。不久以后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他们的子子孙孙在辛比尔斯克省兴旺发达。距离××三十俄里的地方,有座属于十个地主的田庄。老爷的一间厢房里至今还悬挂着那封叶卡杰琳娜二世的御笔信,镶嵌在玻璃框内。这封信是女皇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亲的,信中为其子恩准昭雪并对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聪慧娴淑深表赞扬。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是我们从他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们正在撰写他祖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著作。我们在征得其亲属的许可之后,决定将这部手稿单独发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应的题辞,又擅自更换了几个人物的姓名。

——待续


2010-8-17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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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3  

出版人谨识 附录 删节的一章①

①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之内,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这一章里的
  姓名与正文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做布拉宁,而佐林又叫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

  我们逼近了伏尔加河岸,我团进驻××村,在此宿营。村长告诉我,河那边的村庄全都造反了,一股股普加乔夫匪帮到处横行。这个消息使我很不安。我们要明日早晨才渡过河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亲的村庄距离河对岸只有三十俄里。我打听能不能找到摆渡的船夫。这儿所有的农民全是渔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里尼约夫,告诉他我的打算。“你得小心。”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等到明日早晨吧!我们要第一批过河,我派五十名骠骑兵到你父母家里去做客,以防万一。”

  我坚持我的主张。小船准备好了。我跟两名船夫上了船。

  他们撑开船便打桨。

  天空清朗。有月亮。没有风。伏尔加河平稳地、缓缓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摇,在乌黑的波浪中间飞快地游过去。我浮想联翩,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船到江心。突然,两个船夫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什么?”我一惊,问道。“不知道。天晓得!”船夫回答,凝视一方。

  我的眼睛也顺着那方向望去,但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顺着伏尔加河往下漂。那个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漂过来了。我吩咐船夫停桨等它。月亮钻进云朵里,那浮动的东西更看不清了。它漂到离我们很近了,我还是看不清。“这是啥玩意儿?”船夫说,风帆不是风帆,栀杆不象栀杆……”突然,月亮又从云里钻出来,照见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绞架朝我们漂过来,它钉紧在一张木筏上。绞架横梁上吊了三具死尸。我病态的好奇心发作了,真想看看绞死的人的脸是个什么模样。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过篙子钩住木筏,小船与木筏相碰撞。我跳过去,便站在两根吓人的柱子之间。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变了形的脸。一个是楚瓦什老人,另一个是俄罗斯农民,身强力壮,二十来岁。等我向第三个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声:他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他愚昧无知,投奔了普加乔夫。三个死人的上方钉了一块黑牌,上面写了几个白色的大字:“强盗和叛匪的下场。”船夫无动于衷地望着,抓着篙子钩住木筏,等候着我。我回到船上。木筏顺流而下。那绞架还久久地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终于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拢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钱,一个船夫领我去找村子里的头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边。我跟他一同走进一间茅屋里。头人听说我要马,态度很坏,但我那带路人对他轻轻嘀咕了几句,他态度一变,赶忙献殷勤。一分钟,三套马车就准备停当。我坐上去,吩咐开往我家的村庄。

  我坐车沿着大路疾驰,一路经过沉睡的村庄。我只担心一点: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尔加河上碰到的那绞架便足以证明确有叛匪,同时也证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里既有普加乔夫发的通行证,又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手令,两相宜足以防备万一。但一路上我没碰到一个人,天亮时便看见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庄隐隐在望。车夫狠抽几鞭,半小时后我便进了××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头。马匹全速疾驰。车夫在街心猛然勒马。“怎么了?”我急忙问。“有岗哨。少爷!”车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马。果然,我看见了鹿砦和一个手持木棍的哨兵。那农民走进前来,摘下帽子,问我要通行证。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要这鹿砦干吗?你放哨看守谁?”

  “小伙子!我们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头皮。

  “你们的东家在哪里?”我胆战心惊地问。

  “东家嘛,在哪里?”那汉子接口说,“俺东家在谷仓里。”

  “怎么会在谷仓里?”

  “因为村里的头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给他们带上脚镣,还要押送他们去见皇帝老子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开,傻瓜!干吗你不动手?”

  这看守迟疑着。我跳下马车,给他就是一记耳光(恕我无罪!)自己动手推开鹿砦。那农民呆头呆脑看着我,糊涂了。我再坐上车,吩咐向主人的房子开去。谷仓就在院子里。上了锁的谷仓门口也站着两个手持木棍的农民。马车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我跳下车,直奔他们。“打开门!”我命令他们。大概,我的样子很吓人,他们扔下木棍,逃开了。我想撬开锁,打烂门,但门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锁又撬不开,这当口,一个体态匀称的年轻农民从仆人的侧屋里走将出来,不可一世的样子,问我怎么胆敢在这里胡闹。

  “头人安德留沙在哪里?”我向他叫喊,“把他叫来!”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是什么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两手叉腰,“你要干什么?”

  我没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领,拖他到谷仓门口,勒令他开门。头人本想抗拒,但严父般的惩罚起了作用。他掏出钥匙,开了仓门。我跨过门槛冲了进去。里面昏黑,只有仓顶上狭小的天窗透进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见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双手被捆绑,钉了脚镣。两老惊诧地看着我——三年从军的生活大大改变了我的模样,他们竟认不出来了。母亲叹一口气,眼泪直涌。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吗?”我愣住了……回过头一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另一个角落里,也被捆绑了。

  父亲默然望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显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军刀割断捆绑他们的绳索。

  “你好!彼得鲁沙!”父亲说,紧紧拥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鲁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上帝果真把你派来了!你好吗?”

  我得赶忙把他们带出去。但是,走到门边,我发觉门又锁上了。“安德留沙!”我大叫,“开门!”“怎么啦?”头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还敢不敢胡闹,还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员的衣领,看老子回头来收拾你!”

  我开始察看谷仓,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别白费劲了。”父亲对我说,“我管理家务,可决不会让盗贼能够挖得了窟窿进进出出的。”

  母亲因我的出现而高兴了一阵子,这时又重新陷入绝望,因为眼见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去死了。但我跟两老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却更加镇定了。我身上带了一把军刀和两枝手枪,我能够在围困之中坚持下去。格里尼约夫理应在天黑以前赶来搭救我们。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父母,使母亲放心了。他们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乐之中。

  “喂,彼得!”父亲说,“你淘气得也够了,我合该生你的气。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希望,你现在已经改了过来不再放荡了。我知道,你从军服役,当了个正直的军官。

  谢谢你。你安慰了我这个老头子。如果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么,我的余生将加倍地愉快了。”

  我流着泪吻他的手,望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因为我的在场,非常高兴,仿佛十分幸福和安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我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和叫喊。“这是干什么?”父亲说,“莫不是你那位上校赶来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来不了。”喧嚣声更大了。敲起了警钟。院子里冲进了骑马的人。这时,墙高头开的那个小天窗里露出了一个白头,是沙威里奇,他可怜巴巴地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爷呀彼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得了,强盗进村了!你可知道,彼

  得·安德列伊奇!是谁把他们领来的?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真糟糕!”一听到那讨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抬起两手拍一巴掌,然后发呆了。

  “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赶快派个人骑马去××渡口,去迎接骠骑兵团,告诉上校我们处境很危险。”

  “能够派谁呢,少爷?孩子们全都造反了,马匹全都抢光了。哎呀!他们已经到了院子里——向谷仓这边涌过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我默默向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示意,要她们躲到屋角落里去。我抽出军刀,靠近门边紧贴墙根站住。父亲提着两枝手枪,扣上扳机,站在我身边。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头人探头探脑往里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门口。这时,父亲也朝门外放了一枪。围攻的一伙破口大骂,往后退。我把受伤的头人拖过门槛,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闩。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认出了他们中间的希瓦卜林。

  “别害怕!”我对两位妇女说。“还有希望。而您,爸爸!

  请别再开枪了。我们要节省最后这些子弹。”

  母亲默默祷告上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身边,天使般气色安详,等待命运的决定关头。门外,他们在大喊大叫,大声咒骂和恐吓。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谁胆敢第一个闯进来,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忽然,强盗们不做声了。我听到希瓦卜林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

  “我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布拉宁!抵抗没有用了。可怜可怜两个老人吧!

  顽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冲进去!”

  “试试看!你这叛徒!”

  “我不会白费气力往里冲,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给这谷仓放一把火,那时节,看你怎么办?白山炮台的唐吉诃德先生!现在我该去吃饭了。暂时你没事,你就坐一坐,想一想吧!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在你面前请求原谅。大概,暗中跟你的骑士呆在一块儿,您不会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离开了,派了人看守谷仓。我们不吭声。我们每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换思想。我的思虑集中一点:这凶残的希瓦卜林能够干出些什么样的坏事。关于我自己,我几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认吗?我父母的命运还不如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那样使我担惊受怕。我知道,母亲一向得到农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亲虽则严厉,但他为人正直,也深知手下人衣食维艰,因而也同样得到他们的爱戴。这一回暴动,是误入歧途,只不过一时头脑发热罢了,决不是要发泄他们的仇恨,大概会宽容了事。可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

  将如何呢?那个荒淫无耻、丧尽天良的坏蛋会给她安排怎样的命运呢?不堪设想。我不敢多碰这个可怕的念头,并且下了狠心,与其让她再次落入凶残的敌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杀了。上帝饶恕我吧!

  一小时又快过去了。村里醉鬼唱起歌来。看守我们的几个人喉咙发痒了,便找我们出气,破口大骂,威胁要拷打和杀死我们。我们等着希瓦卜林下毒手。终于,院子里骚动起来,我们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声音。

  “怎么样?想好了吗?甘愿向我投降吗?”

  谁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来干草。过了几分钟,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谷仓,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声说道:

  “够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别为了我一个人而毁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会听从我的。”

  “不行!”我气冲冲地说,“你要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决不受污辱,”她从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会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们待我这么宽厚,收容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别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别了,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待我胜过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给我祝福吧!也请你原谅我,彼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哭了……两手捧住面孔……我简直要疯了。母亲也在哭。

  “别胡说八道,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说,“谁会放你一个人到强盗那儿去!你坐下,别说了。要死就一同去死。听!外头在叫什么?”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见吗?再过五分钟,你们就要烧死了。”

  “决不投降!你这下流坯!”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因大难临头而精神抖擞,显得虎虎有生气,两道白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威风凛凛地发亮。他一转身,说道:

  “现在,冲!”

  他捅开门。火焰钻进来,沿着长满干藓苔的木头盘旋而上。父亲放了一枪,一个箭步,跨过着了火的门槛,大叫:“随我来!”我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玛利亚,一下子拖到门外。门槛边躺着希瓦卜林,被我父亲衰朽的手一枪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们猛然突围,吓得倒退,旋即镇定,又围拢来。我挥刀砍了几个,但一块砖头扔将过来,正中我胸膛。我倒下,一时失去知觉。等到我清醒过来,我看见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面前。他们挟持着我的两膀。一群农民、哥萨克和巴什基尔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希瓦卜林脸色白得可怕。他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腰部,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我一眼,声音虚弱,断续含糊地说:

  “绞死他……还有他一家……除开她……”

  那群暴徒当即围拢来,喊喊叫叫把我们往大门口直拖过去。但他们突然扔下我们,四散奔逃。格里尼约夫骑马冲进大门,后面跟随整整一连骠骑兵,个个抽刀出鞘。

  ※ ※ ※

  叛匪四散逃命。骠骑兵跟踪追击,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里尼约夫从马上跳下来,向我父亲母亲敬礼,紧紧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时赶到了,”他对我们说,“啊!这可就是你的未婚妻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父亲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谢,“请到寒舍休息。”父亲对他说,带领他走进屋里。

  态度赤诚,却很庄重。我母亲拥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经过希瓦卜林身边,格里尼约夫站住了。“这是谁?”他问,瞅着那受伤的人。“他就是坏头头,那伙匪帮的首领。”我父亲回答,表现出一个老军人理当自豪的气概,“上帝保佑,我这只衰朽的手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恶棍,为我儿子所流的血向他报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诉格里尼约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兴。弟兄们,抬他去!告诉军医,给他包扎伤口,得象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得赶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处去。他是主犯中间的一个,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睁开困倦的眼睛。他脸上除了表现肉体的痛楚之外,别无其他。几个骠骑兵用斗篷把他兜着抬走了。

  我们走进屋里。我心儿战栗地环顾四周,勾起童年时代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保持原样。希瓦卜林不允许抢劫,虽则他为人卑劣,但还是不由得厌恶可耻的贪赃肥己的勾当。家奴们涌进前厅。他们没有参加暴动,真心高兴我们得救。沙威里奇兴高采烈。要知道,在暴徒们围攻的紧要关头,他溜进马厩,那儿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马,他套上马鞍,偷偷地把它牵出去,趁骚乱之机神不知鬼不觉骑上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尔加河岸这边休息的骠骑兵团。格里尼约夫听到他说我们处境危险,立刻下令上马,快马加鞭,全速赴敌——结果是,谢天谢地,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头人的脑袋于小酒店前杵着示众几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已毕,纷纷回来,活捉了几名叛匪。当即将他们关进谷仓,即是我们在那值得纪念的被围攻时困守苦斗之处。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没睡,这时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格里尼约夫去处理军务。

  到了晚上,我们在客厅里团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谈论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大家筛茶,我坐在她身边,一意跟她厮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从一旁观赏着我们之间的似水柔情。时至今日,这一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顶!贫乏的人生,能有几回如许的时刻?!

  第二天,父亲听到禀报,一群农民到了主人的大院里来请罪。父亲走到台阶上。他一出现,农民都一个个跪下。

  “怎么啦,傻瓜蛋?”他向他们说,“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们有罪,老爷!”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错,是有罪。胡闹够了,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吧!我饶了你们,因为我心里高兴,上帝保佑,我跟我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见面了。好,得了!宝剑不斩悔过之人。”

  “我们有罪呀!当然有罪。”

  “上帝开恩,现在天气晴和,该是割草的时候了。可你们这帮懒鬼,整整三天干了什么?村长!安排他们一个个都去割草。你得仔细,赤发鬼!圣伊利亚节以前,干草一概都要堆成垛。好,去干活!”

  农民一个个鞠躬,然后去替老爷做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伤原来并无致命的危险。把他解押去喀山。我从窗口看见押着他上车。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头,我急忙离开窗口。我不想对于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灾乐祸。

  格里尼约夫要继续前进。我虽然还想在家多呆几天,但还是决定跟他一道走。出发前一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当时的规矩,我跪倒在他们膝下,请求准允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成亲,父母把我扶起来,快活得老泪纵横,宣布同意。我再把一脸苍白、浑身发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领到他们面前。二老为我们祝福了……当时我有何感受,不必细说。有谁处在我的境地,不说他也明白。谁如果还没有此番经历,那么,我只好表示惋惜,并且奉劝此公趁为时还不太晚,赶快去恋爱,并恳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团集合了。格里尼约夫跟我全家道别。我们全都深信,战争快要结束。我希望再过一个月就做新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告别,当众跟我接吻。我骑上马,沙威里奇又跟在我后头。一团人便出发了。

  渐行渐远,我久久回顾那栋乡村屋宇,我又离开它了。一种阴暗的预感在我心头浮动。

  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语:厄运还没有完哩!心坎里预感到了又将有新的风暴。

  我不来描述我们的行军和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了。我们一路经过不少村庄,村村惨遭普加乔夫的洗劫,而我们又不得已从可怜的居民那里夺走强盗留给他们的仅有的一点点财物。

  他们搞不清应该服从谁。各地行政机构已经瘫痪。地主躲进森林。一股股匪帮到处横行。追击其时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乔夫的各部官军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有罪和无辜……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可怕。但求上帝开恩,别让世人看到这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国发动必然失败的变革的人们,要么就是年幼无知,不了解我国人民,要么就是铁石心肠之辈,拿别人的脑袋开玩笑,把自己的脖子不当一文钱。

  普加乔夫逃窜了,后面有伊·伊·米赫里逊紧紧追逼。不久,我们就听说他已经被彻底打垮。格里尼约夫终于从将军处收到了已经活捉普加乔夫的通报,同时接到就地驻防的命令。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了一层阴影。


(全文完)


2010-8-17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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